|
楼主 |
发表于 2014-4-6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9
第二天早上,伊丽莎白一杰恩推开铰链搭着的窗扉,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让她几乎如在遥远的村落里一样分明地感觉到秋天已经临近了。卡斯特桥是四周乡村生活的补充,而不是与之对立的都市。蜜蜂和蝴蝶如果想从城市最顶端的麦田里,飞到它底部的青草地上去,用不着兜圈子,只要一直飞过大街就行,而且不会明显感觉到它们正在飞过什么异样的地区。秋天里团团的蓟花冠羽满天乱飞,也飘到这街道上来,或是粘在商店的门面上,或是落进沟渠里;更有无数的黄褐色的落叶,掠过人行道,偷偷穿过人们的房门口,进到走道里去,它们在地板上踌躇不前的磨擦声,恰似胆怯客人的衣衫窸窣声。
她听到有人说话——一个人的声音近在耳旁,她赶忙缩回头,躲在窗幔后面向外张望。亨察尔先生——他这时的穿着不再像是个大人物,而是一副富商的打扮一一走到半路,在街心里停下来,那苏格兰人正从她隔壁窗口向外看。亨察尔仿佛已经走过了客栈,才注意到他昨天晚上结识的朋友。他往回走了几步,唐纳·伐尔伏雷把窗户打得更开些。
“我想你就要动身啦?”亨察尔朝上说。
“是的……先生,马上就走。”另一个说。“恐怕我得先到前面等驿车去。”
“往哪边走?”
“跟您同路。”
“那么我们可以一块儿走到镇头上去啦?”
“你要肯等我一会儿就成,”苏格兰人说。
几分钟以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提包。亨察尔看到包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因为它表明年轻人的离去是千真万确的了。“唉,小伙子,”他说,“你应该是个聪明人,就留在我这儿吧。”
“是的,是的……这也许更明智一些,”唐纳仔仔细细地观望着远处的房屋。“这么说不过是告诉您一甸真心话——我的计划渺茫得很。”
他们这时已走出了客棱的范围,伊丽莎白一杰恩听不到话音了。她看见他们继续交谈着,亨察尔不时朝对方转过身去,打着手势强调自己的某些话语。他们这样走过了王家甲胄旅馆、市场、圣彼特教堂墓地的垣墙,走上长街的尽北头,直到他们小得像两粒麦子了;他们又蓦然向右转到布里斯多公路去,这时才看不见了。
“他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去了,”她自言自语着。“我同他非亲非故,没有理由要他来向我告辞。”
这种单纯的想法,以及潜在的受人怠慢的感觉,是由下面一件小事情造成的:苏格兰人出门的时候,偶然往上看了她一眼;可是随后就转过脸去,没有点头、微笑或是说一句话。
“你还在想心思呢,母亲,”她向屋里掉转头说道。
“是的——我在想亨察尔先生会突然喜欢起那个年轻人来,他一向是这样的。当真的,如果他对待一点亲戚关系没有的人都这么热心,难道他会对自己的亲属不这样热心吗?”
她们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连过去了五辆大车,装的干草高到卧房的窗口。它们是从乡下来的,马匹可能已走了大半夜,浑身冒着热气。每一辆车的杠杆上,挂着一面小木牌,上面涂着白色的字“亨察尔——谷物草料商”。这幅景象坚定了他妻子的信念,为了女儿,她应该尽力重新与他结合。
吃早饭的时候她们还在讨论这件事,最终,亨察尔太太决定,不管好坏,先叫伊丽莎白·杰恩给亨察尔送个信,说明他的亲戚苏珊——一个水手的寡妇——已经到城里来了;他认不认她,随他去决定吧。主要有两件事情,促使她下了这个决心。有人说他是一个孤独的鳏夫;再则,他对过去那件事表示了羞惭。这两方面都叫人生出了希望。
“他要是说不认识,”伊丽莎白一杰恩戴上帽子,站在那里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她又嘱咐说,“他要是认为承认我们这门远亲——让我们去见他——同他今天在这城里的名望地位不适合的话,那你就说,‘先生,我们决不来打扰你,我们会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卡斯特桥,回到我们家乡去。’……我似乎倒情愿他跟我们这么讲,因为我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他了,我们又是如此的——疏远!”
“他要是说认识呢?”更为乐观的这个人问。
“要是那样的话,”亨察尔太太谨慎地答道,“请他写个条子给我,说明他什么时候,怎样和我们——或者和我见面。”
伊丽莎白一杰恩朝着楼梯口走了几步。“还要告诉他,”她母亲接着说,“我完全明白,我对他没有什么要求的权利……告诉他,我看到他发迹啦,心里很高兴;希望他长命百岁,永远快乐……就这么说,你去吧。”这个可怜的宽厚仁慈的女人,就这样怀着一种不太情愿而勉强隐忍的心情,打发走她那不明内情的女儿去送信了。
这一天是赶集的日子,伊丽莎白·杰恩不慌不忙地走上大街的时候,正在十点钟左右:因为对她来说,她的地位不过是受了一个穷亲戚的委托,去找寻阔亲戚罢了。在这温暖的秋天,私人住宅的前门多半敞开着,这时,恬静市民的心里已经没有怕人偷伞的顾虑了。因此,通过又长又直的走道,如同穿过隧道一般,可以望见后面长满青苔的小花园,园里盛开着旱金莲、晚樱、红竺葵花、“殷红的武士”【一种红色的墙花】、金鱼草和天竺牡丹;这一片锦簇花团,背景却是一座陈旧斑驳的灰石建筑,它在卡斯特桥的年代比街道里可见的那座古老庄严的房屋还要久远。这些房屋的老式门面比其老式背面更旧,它们垂直地矗立在人行道旁,圆肚窗像棱堡似地凸出着,对于匆忙赶路的行人,每走几步路,就得用令人愉悦的交错舞步穿来穿去。同时,由于台阶、刮泥板、地窖的活板门、教堂的扶壁和悬垂的墙角——这些原是不妨碍行路的——如今却使人必须弓背弯腰做出舞蹈者的姿态了。
这些固定的障碍物,活灵活现地表明了个人并不受制于边界,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可移动的东西侵占了人行道和马路,简直达到混乱的程度。首先是运货车在卡斯特桥出出进进,车夫们都是来自麦尔斯托克、威则尔伯里、行托克家庄、谢尔敦教区、金斯比尔、奥弗康甫和附近的一些乡镇。车主多得足可认为他们自成一个部落,而且特征鲜明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个种族。他们的车子一到,就停在街道两边,密密地列成一长排,以致在有些地方,人行道和马路中间形成了一堵墙。此外,每家商店都把一半货色用架台和盒子支在外边的路缘上。不管那两个年老体弱的警察怎样规劝,这些摊子却每星期一点一点地向马路里侵占,直到街心只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狭道留给车辆通行,这给表演驾驶技术提供了好机会。在人行道朝阳一面的上方张着商店遮太阳的布篷,它正巧合适将行人头上的帽子干净利落地碰飞出去,仿佛是浪漫派小说里驰名的克兰斯敦鬼仆人【克兰斯敦男爵有一个矮仆人,他会各种法术。语见司各特所著小说最后的游吟诗人之歌】用那双看不见的手干出来的。
出卖的马拴成一排一排的,前腿踏着人行道,后腿站在马路上,以这种姿势,它们偶尔会咬到那些上学校去的男孩子们的肩膀。特意比一般房屋盖得稍靠后的一些房子,房前任何一块供人停歇的地方,都被猪贩子辟成了猪圈。
乡民、农民、卖牛奶的和城里人,他们在这古老的街道里。不用语言而用另外的方式来做买卖。在大城市的中心区,你要是没听见对方的话,你就不会明白对方的意思。然而在这里,面孔、手臂、帽子、手杖和身体,全跟舌头一样地在说话。卡斯特桥市场里的买卖人,要表现称心如意,除了说话以外,还要把下巴往下一耷,眼睛一眯缝,肩膀往后一挺,就在街道另一头,也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他表示惊奇,即使亨察尔所有的大小货车辚辚地正从他身边驶过,你从他大张着的鲜红的口腔和箭靶子似的睁圆了的眼睛,也可以知道了。倘使在考虑,便要用他的手杖头对旁边墙上的青苔作出各式各样的突击,将平直的帽子拉得歪一些;至于厌烦的感觉,就把身子往下一蹲,膝盖弯成菱形的一角,两臂一交叉,就自然地表现出来了。就外表看来,在这个诚实的市镇街道上,奸狡欺诈可以说是无处存身;据说有些.律师在附近法院里替自己的当事人进行辩护的时候,有时纯粹出于宽大(不过显然是倒霉说溜了嘴),却替对方热烈地辩护起来。
因此卡斯特桥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四周乡村生活的极点、核心或是神经中枢;它不像外国团体建立的那些工业城市,如砾石在一片平原上,跟青翠世界毫无半点相似。卡斯特桥曾以农业为生,它比周围村庄距离水源更远,如今这种情况已不再存在。但乡下景况的每一次波动,镇上人都了解,因为他们的收入跟农民的收成一样受着它很大的影响;牵动他们情绪波动的,以及十英里外贵族家庭里喜怒哀乐的,都是同样的原因。即使在某些专门职业人家的晚宴里,话题仍然是小麦、畜瘟、下种和收割、保苗和栽秧;他们谈起政治来,多半是采取州郡上邻人的观点,很少根据他们自己名正言顺的市民立场。
在这个稀有的古老市镇里,一切令人钦佩的工具和品类繁多的物件,古雅而小巧,叫人看着欢喜,价钱也相当公道。伊丽莎白一杰恩刚刚从海边小屋里编织鱼网的活计中脱离出来,眼睛没有见惯这些,倒认为是大城市里的稀罕物儿了。她往前走并不需要多打听。亨察尔的房屋是最好的房屋之一,外面砌着一层黯淡的红灰色旧砖。前门敞开着,跟其他人家一样,她可以从过道一直望到花园的尽头 一几乎有四分之一英里远。
亨察尔先生没在屋里,到堆货的院子里去了。有人领她走进了苔痕斑斑的花园,穿过了一道门.这座门的墙上钉着一些生锈的钉子,这表明曾经有过几代果树在这里倚墙修整,要它们向上直长。过了这道门就是院子,领路的人走开了,随她自己去寻找。这个地方的两侧是装草的仓库,成吨的畜秣,都扎成捆儿,正要从车上卸下来装进仓库里去,那些车辆就是她早上看见从客栈门前走过去的。院子里另外几面,是一些搭在石头支架上的木板谷仓,出入都得靠弗兰德斯【弗兰德斯地区,包括今之荷兰、比利时及法兰西等部分地方】槲木梯子,以及一座几层高的仓库。这些地方不论打开哪一扇门,都可以看到里面密密实实地堆积着许多凸胀的小麦袋,看那神气像是在等待着那迟迟不来的饥荒年头哩。
她在这地方走来走去,意识到迫近的会见,心里有些不安。直到她找得实在不耐烦了,才放胆问了一个小男孩,在哪里可以找到亨察尔先生。他指给她一间办公室,这是她刚才没有看到的,她敲了敲门,里面回了一声“进来”。
伊丽莎白扭动了门柄;这时在她面前,有一个人站立着,低头观察桌上的几袋样品,他不是粮食商,却是年轻的苏格兰人伐尔伏雷先生——他正从这只手向那只手里倒着一些麦粒。他的帽子挂在身后的挂钩上,他那毯制手提包上的玫瑰印花,在屋角里发着光。
她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准备好对亨察尔先生的措辞,可嘴边上的话是要跟他一个人讲的,因而此刻她不免有些慌张了。
“喔,什么事呀?”苏格兰人说,神气像是久已在这儿管事的主管一样。
她说她要见亨察尔先生。
“啊,好的,你可以等一会儿吗?他现在有事,”年轻人说,显然他还没认出她就是客栈里的那个女孩子。他递给她一把椅子,请她坐下来,然后又去看那些样品袋。当伊丽莎白·杰恩惊魂未定地坐在年轻人面前等待着的时候,我们暂且简短地说明一下伐尔伏雷是怎样到了这里来的。
那天早晨,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朝着巴斯-布里斯多公路走去的时候,伊丽莎白·杰恩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们一路上除了寒暄几句外,多半是沉默着,直到他们走下城墙上的一条林荫道。这条白垩林荫道通往西面和北面护城堤相接的一个转角。从这个方形土坝的高高的转角上,可以嘹望一片广袤的村野。一条陡峭的小路顺着绿色的斜坡下行,使人们可以从城墙上林荫郁郁的散步地方,走到陡坡底部的一条马路上去。苏格兰人所要走下去的,就是这条小路。
“好啦,祝你成功吧,”亨察尔说,他伸出右手来,左手扶着横在坡路上的小门。他的举动有些粗野不开心。仿佛一个感情受伤,希望破灭的人那样。“我会常常想起这一次的事情,正在危急关头你却出来解决了我的困难。”
他依旧握着年轻人的手,停了停,然后很慎重地说:“我这个人,不肯因为话没有说到而错失良机。在你永远离开这里以前,我还想再谈一谈。再问你一遍,你肯留下来吗?简单明了,就是这回事。你应该明白,我这样竭力劝说你,不完全是由于自私;因为我的生意还十分不科学,非要一个出类拔萃有学问的人不可。当然,别人也干得了这件事情。或许这里是有点自私,不过不单单是这样的;用不着我再来说什么啦。你就留在我这儿吧……提出自己的条件来。什么条件我都愿意.决不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因为.天晓得,伐尔伏雷,我太喜欢你啦。”
年轻人的手牢牢地握在亨察尔手里有好一会儿。他向下方展开的肥沃田野观望着,然后又回过头来望望那通向城镇顶部的林荫路。他的脸泛红了。
“我从来没想到——真没想到!”他说。“这是天意!一个人能够违拗天意吗?不能;我不去美国了;我要留下来替你做事!”
他的手原是有气无力地握在亨察尔的手里,这时便用力同他握手了。
“讲定啦.”亨察尔说。
“讲定啦,”唐纳·伐尔伏雷说。
亨察尔的脸上焕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光彩,那里面几乎含有一种凶猛的力量。“现在你是我的朋友啦!”他大声说。“回到我家里去;我们立刻把条款清清楚楚地定下来,好叫我们安心。”伐尔伏雷拿起他的手提包,同亨察尔一道,从来时的那条西北林荫道上原路返回。亨察尔如今定心了。
“要是我不喜欢一个人的话,我就是世界上最冷淡的人,”他说,“可是一个人要是中了我的意,我就爱得不得了。我想你现在还能吃一顿早餐吧?那家旅店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即使他们能给你点什么,这么大清早的你也吃不了多少,所以到我家里去。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你要愿意,咱们就白纸黑字把条约订下来;不过我说过的话也就等于契约。我一向能做出丰盛的早餐。现在正好准备有一餐美味的冷鸽肉饼。你要想喝点,可以喝一些家酿酒,这个你是知道的。”
“大清早不适合喝酒,”伐尔伏雷微笑着说。
“是吗,我从来都不知道。现在我发了誓,所以不喝酒;可是我得替工人们造些酒。”
这么谈着他们回来了,打后门——也就是车辆进出的门——走进了亨察尔的住宅。他们一面用早餐,一面把事情讲妥了,亨察尔给苏格兰青年人盛上满满一盘子食物。他等到伐尔伏雷把寄往布里斯多去要行李的信写好,投到邮局以后,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这事办完以后,这个感情冲动的人表示他的新朋友应该住在他的家里一至少也该等到找到合适的住所再搬出去。
然后他领着伐尔伏雷各处转了转,让他看看谷仓和别的存货;最后走进了写字问,就在那里伊丽莎白找到了那个年轻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