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托夫诗全集》(附年谱)

mu

二十
我终于走出了茫茫森林，
白昼也渐渐从梦中苏醒，
跳着圆环舞的指路星辰，
慢慢地消逝在晨曦之中。
朝雾迷漫森林沙沙作响，
远方村落炊烟袅袅上升。
清风顺着山谷吹袭过来，
带着隐约可闻的嗡嗡声，
于是我坐下来凝神倾听，
清风响声却又无影无踪。
这时我举目向四周望去，
察觉这地方我似乎熟悉。
此情此景令我大为惊异，
实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莫非又转回到我的牢狱？
在这几天中我徒劳无益，
沉湎于那秘密的遐想里，
跋山又涉水，受饿忍饥，
难道就是为这样的结局？
我是要趁着轻轻的年纪，
把上帝的世界看上一眼，
静听那森林的窃窃絮语，



去感受自由生活的甜蜜，
然后再把我的满腹乡愁，
连同历经艰辛后的怨意，
还有对您们善举的羞愧，
一起带到我的坟墓中去！
正当我深深陷入疑惑中，
料想这一切只是场噩梦，
远方传来修道院的钟声，
一下子就打破四周寂静，
一切情况随之豁然了明。
啊，这钟声我太熟悉了！
从我十分幼小时候算起，
它驱走了多少翩翩浮想：
我想象与亲人朋友团聚，
想象草原上的无束无羁，
想象良驹骏马纵身扬蹄，
想象山岩间的战斗奇迹——
我独身一人打败了群敌。
我没流泪，只颓然静听，
钟声似乎响在我的心底，
仿佛有钟锤敲打我前胸。
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归宿：
永远不能踏上家乡故土。

mu

廿一
是的，我命中注定如此！
一匹烈马在异国草原上，
可以把拙劣的骑手抛下，
寻找到一条径直的道路，
奔向它生长于斯的远方。
可是，我怎能与它相比？
我满怀忧伤和渺然希冀，
空有热望，却力不从心，
幻想驰遐，唯徒劳伤神。
我是苍白又孤寂的小花，
牢狱的烙印打在身躯上，
长久不能舒展柔嫩枝叶，
在阴潮的岩石缝中生长，
期待着充满生机的阳光。
时光似流水一天天逝去，
终于来了人，仁慈善良，
动手把它移植到花园里，
将它安置在玫瑰花身旁，
四周散发着生活的甜香。
但是这对它又有何裨益？
那朝霞刚刚升起在东方，
便射出万道灼热的光芒，
把牢房中培育的花烧伤。

廿二

像那株无名的小花一般，
我不堪忍受骄阳的光焰，
便将那困乏疲惫的头颅，
徒劳地埋没在草丛中间。
用枯草叶编成一顶荆冠，
戴在了自己的前额上面。
大地本身也散发着热气，
一股股蒸烧着我的脸颊。
此时烈日炎炎，空中流火，
光秃秃的山岩冒出青烟。
整个世界睡得昏昏沉沉，
陷入了难于挣脱的梦魇。
惟余蜻蜓频频颤动薄翅，
两三青蛙偶尔几声叫唤，
小河水像孩子一般絮聒……
一条蛇小心翼翼地蠕动，
弄得干枯野草瑟瑟发响。
它黄色的脊背鳞光闪闪，
宛如一柄长长的青龙剑，
上面铭刻着镀金的题款。
它慢慢地向前移动身躯，
松散沙土上划出一条线，
然后就在沙上戏耍消闲，
把身子盘成了三重圆环。
仿佛突然被火烧了一下，
它的身躯猛然向上一窜，
急忙扭身爬出凶险之地，
隐没到远处灌木丛里面。

廿三

天空中一切明亮又宁静，
远方隐现出来两座山峰，
山峰四周笼罩雾气蒙蒙。
山下是阿拉瓜和库拉河，
河中有碧绿的沙洲数座。
河水轻缓又和谐地流过，
给翠绿的沙洲镶上银边，
与飒飒响的灌木丛对歌。
我多么想去绿洲上看看，
但是它们距我何其遥远！
我想站起，却头晕眼花，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旋转；
我想喊，舌头不听使唤，
焦渴已经使它不能翻卷。
我很清楚自己不久人世，
死前的幻景正把我纠缠：
仿佛躺卧于湿深的河底，
周围一片幽暗，莫测神秘。
像寒冰一样清凉的水流，
消解了焚灼已久的焦渴，
淙淙潺潺流入我的心窝。
可我只是害怕进入梦乡，
虽然它令我惬意和舒畅……
就在我头上方的水面上，
一层波浪追逐一层波浪。
透过水晶般的涟漪碧波，
太阳放射出绚丽的光辉，
温柔怡人得远胜过月光。
成群结队鱼儿五彩缤纷，
不时在我的视线内游荡。
我记得有一条美丽的鱼，
背上披着金光熠熠的鳞，
她对我表示特别的亲密，
比其他的鱼儿更要殷勤。
她那碧绿秋波饱含情意，
充满了温柔，充满忧郁。
她美妙的声音胜似银铃，
奇妙话语让我无限惊喜，
悄声唱出一首动人情歌，
随后望着我，沉默不语——
我的心上人，我的乖乖，
留下来吧，同我在一起：
水中的生活畅快又自在，
是这般清凉，这般静谧。
待我把姐妹们都呼唤来，
拉起圈儿，曼舞又轻歌，
要让你滞涩的眼睛悦快，
要让你疲惫的心灵欢乐。
睡吧，你的床铺多轻柔，
你的被盖多么晶莹碧绿！
伴着那奇异的幻梦细语，
岁月将像流水一样逝去。
啊，亲爱的，不瞒你说，
我爱你，怀着一片柔情，
爱你犹如爱自由的碧波，
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生命……
我久久聆听这委婉歌曲，
仿佛觉得这潺潺的清水，
连同它低诉的轻声曼语，
与金色的歌声汇合一起。
慢慢地，我失去了知觉，
上帝的世界在眼中隐落，
光怪的幻景屈服于昏厥。

廿四

就这样我被人找到抬回，
以后的事您都早已知悉。
不论您对我的话信不信，
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关系。
只有一事使我感到忧戚：
我那具冰冷无言的尸体，
再也不能葬于家乡土地，
而在这座寂寥的墙院里，
我一生悲惨痛苦的遭遇，
不能招引任何人来凭吊，
在那凄凉的墓碑前致祭。

廿五
永别了，师父……把手递给我——
您能够感到我的手滚烫……
您可知道，从幼年时起，
火焰就蕴藏在我的胸膛；
如今它已经烧尽了柴薪，
于是烧穿了自己的牢房，
将要重新回到上帝身旁。
上帝给世人苦难与安乐，
两者间的比例顺理成章，
为何偏偏对我不是这样？
但愿我的灵魂能在天堂，
在天外仙境找到栖身处。
唉！多想用天堂和永恒，
换取哪怕是短暂的时光，
回到幽暗陡峭的山岩间，
重访童年时玩耍的地方……

mu

廿六
长老，在我临终的时候——
放心吧，无需等得太久——
请叫人把我抬到花园中，
那里两根洋槐高大挺秀，
此时正当白花缀满枝头。
金色阳光遍洒枝茂叶稠，
辉煌绚丽，又晶莹碧透。
清新的气息饱含着馨馥，
树间一片绿茵如缎似绸。
请吩咐人把我安放这里，
蔚蓝天高远，空气爽朗，
让我最后一次尽情享受。
从那里可以望见高加索！
也许峰巅袭来一阵清风，
给我带来临终前的问候，
使我在与尘世诀别之时，
四周回荡起家乡的声音。
我想，它就是骨肉兄弟，
它就是我最诚挚的朋友！
它会在我的跟前俯下身，
伸出一只体贴入微的手，
为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弥留之际为我轻歌悠悠，
扫去我魂绕梦牵的乡愁……
我将带着欣慰微笑长眠，
并且对任何人都不抱怨！

mu

莱蒙托夫年谱

１８１４年１０月２日夜，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出生于莫斯科。其父是陆军上尉尤里·彼得洛维奇·莱蒙托夫，其母名为玛丽娅·米哈伊洛夫娜。

是年末或次年春，莱蒙托夫一家随孩子的外祖母伊·阿·阿尔谢尼耶娃从莫斯科迁居宾津
省乔姆巴尔县塔尔罕内村（今莱蒙托夫村）。诗人于此处度过童年。

１８１７年２月２４日，莱蒙托夫之母去世，享年２２岁。

３月５日，莱蒙托夫之父离开塔尔罕内村，赴原籍图拉省叶菲列莫夫县克罗帕托沃村，将其
子留在外祖母家。

１８１９年仲夏，莱蒙托夫随外祖母去了一次莫斯科，观看了歌剧《隐形王公》。
１８２０年夏，莱蒙托夫随外祖母去高加索洗温泉。
１８２５年莱蒙托夫随外祖母再度赴高加索疗养。根据诗人自己后来写的札记，不满１１岁的莱蒙托夫在此次高加索之行中朦胧体尝到恋爱之情。
１２月２０日，彼得堡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消息传到塔尔罕内村。
１８２７年夏末，到父亲的村庄暂住。
秋，随外祖母移居莫斯科。他常去一位姓缅谢里诺夫的远亲家中。并在家庭教师季诺维耶夫
指导下开始学习。

１８２８年夏，随外祖母回了一趟塔尔罕内，在那里写出了抒情诗《契尔克斯人》。
８月，外祖母为他请来法籍家庭教师让·彼·克列特—让德罗。
９月１日，被莫斯科大学贵族寄宿中学录取为四年级半寄宿生。
１２月，考试合格，升入五年级，并因成绩优秀获奖品。考试后给堂姨母玛·阿·珊—基列伊写信，报告考试成绩，信中附寄了《诗人》一诗。

１８２９年写出《恶魔》初稿。此诗以后多次修改，直至诗人去世，是诗人重要的代表作。
４月１６日，获寄宿中学毕业证书。
８月１７日，随外祖母及表姐妹到特洛伊茨—塞尔基耶夫修道院朝圣，在那里写出《乞丐》一诗。

９月１日，考入莫斯科大学伦理政治系。
９月，在《雅典娜》杂志１８３０年第４期发表《春天》一诗。这是诗人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同年所作诗歌还有《夜》、《死》、《诺夫格罗德》、《战士的墓》等。

１８３１年６月初，在剧作家费·费·伊万诺夫家作客数日。
１０月１日，父亲染病在图拉省原籍去世，享年４０岁。

１８３２年６月，从莫斯科大学退学。
７月末至８月初，随外祖母离莫斯科去彼得堡。
１１月４日，考入近卫军骑兵士官学校。
１８３４年１１月，从士官学校毕业，获御前近卫军骠骑兵团少尉军衔。
１８３５年春，诗人的外祖母离彼得堡回塔尔罕内村。

７月底至８月初，在《读书文库》８月号发表长诗《哈吉·阿伯列特》。

１０月，向戏剧审查委员会递交剧本《假面舞会》，请求审查。该剧本后经修改，依然未获准上演。

１８３６年本年所作诗歌包括《垂死的角斗士》、《蒙戈》等。并创作长篇小说《里戈夫斯基》公爵（第二年初完成）。

１８３７年１月２７日，普希金在决斗中受重伤。当晚即有普希金已死的传闻。

１月２８日，莱蒙托夫写了《诗人之死》一诗。
１月２９日，普希金去世。
２月７日，莱蒙托夫续写《诗人之死》最后１６行。

２月１８日，因写作《诗人之死》而被捕。数日后被判罚调往高加索尼日格罗德龙骑兵团服
役。关押期间写了《囚徒》等诗。
３月，离开彼得堡，前往高加索。
５月，《当代人》杂志发表莱蒙托夫的抒情诗《波罗金诺》。
夏，在高加索五岳城会见维·格·别林斯基等人。
１０月，赴团队驻地梯弗里斯途中结识十二月党诗人阿·伊·奥陀耶夫斯基。

同月，新调令下达到梯弗里斯：调莱蒙托夫到格罗德诺骠骑兵团服役。

１２月初，离开梯弗里斯，前往所属部队。
１８３８年２月２６日，抵达诺夫格罗德省第一军屯区格罗德诺骠骑兵团驻地。
３月２４日，经过外祖母奔走，获准调回御前近卫军骠骑兵团服役。一个月后回到彼得堡。
是年发表《卡拉希尼科夫之歌》、《财政厅长夫人》等长诗。

１８３９年１月１日，《祖国纪事》杂志发表莱蒙托夫《沉思》一诗。
８月，写完长诗《少年修士》（原名为《贝里》）。
９月，由骑兵少尉提升为中尉。
是年发表的诗作还包括《美人鱼》、《莫要相信自己》、《三棵棕榈》、《捷列克河的礼物》等。此外还发表小说《拜拉》、《宿命论者》等。

１８４０年２月１６日，在一次舞会上与法国公使之子巴兰特发生口角，后者提出决斗。
２月１８日，与巴兰特在彼得格勒的黑河岸边决斗，肘下受轻伤。
２月１９日，中篇小说《当代英雄》在彼得堡出版。
３月１０日，因那场决斗而被捕。

４月１３日，沙皇尼古拉一世亲自批示，将莱蒙托夫放逐到驻高加索的泰恩金步兵团。
５月初，离彼得堡，途经莫斯科赴高加索。写了抒情诗《云》。
６月，被派住高加索前线左翼，参加远征。
７月６日至１５日，莱蒙托夫所在部队离开营地，参加数次战斗。莱蒙托夫因战斗中的英勇
表现而受嘉奖。

是年问世的诗作包括《苦闷又忧愁》、《哥萨克摇篮曲》、《因为什么》、《感谢》、《祈祷》等。
１８４１年１月１４日，获得为期两月的休假证，离开部队。三周之后到达彼得堡。

４月１４日，奉命离开彼得堡，赴高加索归队，途中写抒情诗《无题》（“别了，涤荡不净的俄罗斯……”）。动身前一天，友人符·费·奥陀耶夫斯基（１８０３或１８０４——１８６９，作家、音乐评论家）赠给莱蒙托夫一个笔记本，表示希望诗人写满一本后交还。后莱蒙托夫就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了最后几首诗：《梦》、《悬崖》、《塔玛拉》、《叶》、《预言者》等。７月１３日，在一次聚会中与少校尼·梭·马尔泰诺夫发生口角，后者提出决斗要求。

７月１５日，在决斗中被马尔泰诺夫开枪打死，享年不足２７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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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者 后 记

莱蒙托夫是１９世纪俄国的一位伟大诗人，与普希金并称为当时俄国诗坛双杰。他的诗歌作品是俄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

虽然莱蒙托夫享年不足２７岁，但在这不长的人生旅途中创作了４００多首短诗和２７篇长诗以及若干剧本、小说、散文。文学史家一般将其创作生涯划分为两个时期：１８２８—１８３６年为前期，１８３７—１８４１年为后期，两者之间的重要分界线便是莱蒙托夫为悼念普希金而作的抒情诗《诗人之死》。总的来说，前期作品以短诗为主，３５０多篇抒情诗、寓言诗表达了对专制制度的憎恶、对自由的热爱、对生活的怀疑，抒发了作者因现实与愿望的冲突而产生的悲伤、孤独、迷茫、苦闷等种种情感。抒情诗《土耳其人的哀怨》、《尘世与天国》、《孤独》、《竖琴》、《乞丐》、《人生的酒杯》，寓言诗《勿忘我》、《美人鱼》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后期作品以长诗特别引人注目。例如长诗《恶魔》表达了对不公正现实世界的叛逆精神。《少年修士》描写一个不愿在异乡过监狱般修道院生活的少年山民的悲惨遭遇，寓含了“一个人只有一个祖国”的思想。《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叙述一位敢于与沙皇侍卫决斗的青年商人的悲剧，歌颂了不畏强暴的勇敢精神。至于短诗，虽然数量上不及前期，但这近８０篇作品思想更积极，意境亦更深邃。例如，抒情诗《波罗金诺》、《祖国》充满了爱国情感；《沉思》、《莫要相信自己》都反映了诗人对自己生活观的反思；寓言诗《叶》和抒情诗《云》、《无题·１月１日》表达了被放逐者的忧郁和怨愤。这些作品都作为脍炙人口的精品流传于后世。

与其他诗人相比，莱蒙托夫尤擅描写梦幻与自然风光。莱蒙托夫笔下的幻想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越高山海洋，探幽谷密林，追已逝岁月，瞻天国景色，翩翩飞翔。莱蒙托夫描写的梦，或诡谲新异，或层层相套，把人引入奇特的境地。特别是莱蒙托夫用细致清新笔调描述的高加索，把高山大地、峭崖激流、森林草原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万类生灵所构成的独特自然景观栩栩如生地描述出来，宛如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这是莱蒙托夫诗作的最重要特点，也是最令读者赏心悦目之处。选译这本诗集，旨在使读者在篇幅不大的一本书中欣赏到莱蒙托夫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从而对其全部诗作有个整体性了解。这是令我们深感荣幸和惶恐的任务。本书译者深深致谢曾翻译过莱蒙托夫诗作和在本书翻译过程中提供指教的前辈，他们为本书的译者提供了宝贵的借鉴与参考。还要向花山文艺出版社的有关编辑致以谢忱，本书中也凝结着他们的辛勤劳动。至于书中的错误和不妥之处，敬祈先达同仁不吝赐教。

译者
一九九五年三月

mu

骆　继　光　
温　小　红　　　译　

mu

[THE END]


www.reeds.com.cn

06.1.14

寒一鱼

莱蒙托夫一直都是我最钟爱的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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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牧人的细致

忧郁的河流

这么多的好东东，需要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