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于坚
大学里有一家书店,据说里面正在卖卡夫卡的书,《城堡》什么的。我喜欢卡夫卡,但我无法在这个书店里买到他的书。因为这个书店的作息时间和我工作的时间一样,当它在卖卡夫卡的时候,我正在工作。当我下班的时候,它也关门下班。我星期六和星期日休息,它也休息。我永远见不到这个书店开门的时候,我仅仅是听说它曾经开门,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想象着这家漂亮的书店,所有装帧讲究的书籍都放在书架上,任由你翻阅,选购。你可以翻开扉页上的卡夫卡肖像,把一个指头放在他的嘴角边,然后在某个经典的句子下面轻轻地划上一条痕迹。然后合上它,长久地唤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油墨味,像是嗅着少女的脖子。踌躇着是否要付款,想象着你会在某个时刻,躺上自家的沙发上,重新打开它,翻到留下了痕迹的那一页,继续从那个令你有所领悟的地址读下去。日复一日,我已经可以完美地想象这家书店,甚至想象一本卡夫卡写的书,想象出它的内容、细节。但我从未进入过这家书店,它位于大学的一排种满银杏树的大道旁,距我的生活轨道只有一米,就在我每天打中饭都要路过的路旁。我见到它的时候,它总是关着,有时候我会隔着玻璃朝里面张望,但我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书店的工作和我的工作一样神圣,严格地遵守着国家法定的作息时间,它连一次例外都没有,它的任何例外都是对它所效忠的职责的背叛,而我也和它是一样的,我不可能在工作时间跑出去逛这个书店,因为这意味着我的工作规则被破坏。这个书店是为我这样的读者开设的,就像我的工作证明了这个书店的存在的必要性、合法性和尊严。这个书店比阅读卡夫卡的作品更叫我体会到所谓卡夫卡是什么意思。我相信这个书店就是弗兰茨·卡夫卡开的。
其实这个书店从未卖过卡夫卡的书。我虚构了它所卖的书,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它在卖什么书,既然我不会知道,那么它其实可以卖任何我虚构出来的书。我没有虚构的是这家书店,它至今还在,我虚构了关于它的一切,我惟一无法虚构的就是它的作业时间,它为我服务的良好用心。我如此轻易地讲出这个故事,举的只是距我的生活只有一米之遥的例子,这意思是要说,卡夫卡并不是现代主义的什么深奥学问,而是生活的常识。我可以信手再举一个例子,我想带我的女儿去医院里看牙,但我永远不能去,因为当她上学的时候医院在治疗生病的牙齿,她在上课。当她放学的时候,医院已经下班。而上学不是和上班一样的神圣吗?如果我想让我的小女儿从小就相信秩序的合理性的话,我绝不能带她逃课去治牙,如果我一定要带她去治牙的话,我们只有背叛一切。
选自〈棕皮手记·活页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