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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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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诗人荣誉勋章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19:44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战火纷飞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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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尔克伸出触角,广泛联系欧洲各国的文坛翘楚,他心中充满了更宏伟的计划和希
望,准备作出更高层次的成就。然而,这一切全被突然燃起的战火无情地焚毁了。战争
的灾难降临时,里尔克纯属偶然地正在德国。他在莱比锡基彭贝格家作了八天客人,8
月1日去慕尼黑找精神科大夫男爵封·施陶芬贝格博士作医学咨询。当时德国正在战争
动员,爱国主义狂热思潮与其说使他神魂颠倒,毋宁说使他胆颤心惊。然而奇怪的是,
他不知怎么地突然觉得自己有能力作出一种文学的回答了。他写于8月初的《歌五首》
是我们手里掌握的唯一的一份诗歌形式的“时代文献”。如果把这《歌五首》称为战争
这不幸厄运催生的德语力作,当然并非溢美之词:

                     一

        我第一次目睹你站立起来,
        你这以前只是道听途说的、无比遥远、难以置信的战神。
        蜜橘在和平果实之间的暴行种籽,
        现在突然枝叶茂盛。
        昨日还是那么幼小,需要营养,
        今天已有人一般大,到明朝
        会长得将人盖没。
        因为灼热的战神使它在扎根的民众中一下子窜高,收获开始了。
        田野象人一样站起,直插入的雷雨风暴。
        在大地的变幻中,夏季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留下了,玩耍着的儿童,沉思着的老人,
        还有一腔信赖的妇女。葱茏的菩提树
        花香袭人,浸润着众生的告别声声。
       呼吸这花香,浓烈的花香,
        几度春秋后,依然意味深沉。
       新娘们更属一时之选的精粹,
        似乎并非一个人决定娶她为妻,
         而是全部民众要去感受她们的温馨。
         男孩们以细细掂量的目光,
         拥抱那些已步入勇气倍增的未来的青年。
         青年曾听到过千百个声音,却辨不清哪个言之有理,
         然而现在,这唯一的招唤使他如释重负;
         因为除了这快乐、必然的危机,
         难道还有什么不是随意杜撰的?
         终于有一位神了。因为我们过去经常放过和平之神,
         现在烽烟之神一下子抓住了我们,
         他扔来了火把,满怀故乡之爱地怒吼,
         这火是咆哮着的他的居所,是他映着红光的天穹。

   当时甚至连霍夫曼斯塔尔和施罗德①这样的人物都发出了效忠祖国的誓言,写下了
传统的御敌诗篇。然而,里尔克却有勇气、力量和明察秋毫的预见,他没有去赞美战斗,
而是讴歌了痛苦:
   ①鲁道夫·亚历山大·施罗德(1878—1962),德国作家。——译注

                     五

         起来,去吓唬这吓唬人的神!让他惊慌失措。
         战斗的激情从前娇惯了他。而现在痛苦,
         一种新的、令人吃惊的战斗的痛苦
         抢在他发怒之前向你们紧逼。
         既使血,崇高地从父辈们那里继承的血
         征服了你们,情感仍然属于你们自己。
         不要去仿效旧情故物。考察一下吧,
         你们是否痛苦。行动着的痛苦。痛苦也有
         它自己的欢呼。啊,从敌营吹来了狂风,
         一面旗帜在你们头上迎风猎猎!
         什么旗帜?痛苦的。痛苦的旗帜。沉重的,
         哗哗作响的痛苦大纛。你们每个人都用它
         擦干了自己苦难得滚烫的脸上的淋漓汗滴。
         你们大家的脸都依偎在这大旗上,汇合成表情,
         也许是未来的表情,那上面再也没有仇恨,
         永驻其间的是一种惊讶,坚定的痛苦
         极度的愤怒:四周的这些盲目的民族
         突然妨碍了你洞明世事……

   以上诗句首次见于海林格拉特编的荷尔德林诗集,它们在这本书中正是适得其所!
在这些日子里,里尔克比任何时候都接近这位他奉为楷模的伟人。他的战争诗在题材上
师法荷尔德林的《为祖国而死》(“呵,你来了,战争!青年们已经沸腾”)和《德国
人的歌》(“呵,各民族神圣的心脏,呵,祖国”),就是最明显的例证。甚至里尔克
诗歌里隐隐流露出的那种超越政治的民族主义情绪也应该从荷尔德林的意义上去理解。
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当初荷尔德林的“遗产”使得德意志青年学者中的佼佼者为之倾倒,
多少人尝试以这位诗人纯粹、炽热的思想诠释战争这种非凡经历。1914年左右,里尔克
的朋友和熟人圈中也有很多这种类型的年轻英才,其中不少成了“率先离世者”命运的
祭品:画家格兹·封·泽肯多夫1914年就马革裹尸,诗人贝恩哈德·封·德·马维兹则
在1918年葬身沙场,1916年的凡尔登战役又夺去了海林格拉特和天才的弗朗兹·马克①
(对里尔克来说,马克的画是“非凡事件”)的生命。
   --------------------
   ①马克(1880—1916),德国画家,和康定斯基一起创立了“蓝色骑士”画派。—
—译注
   战争年代里尔克大多住在慕尼黑。总的说来,这是阴晦的岁月,里尔克在艺术上没
有什么显著的成就。和所有卷入战争漩涡的民族一样,里尔克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歌
王首》中的兴高采烈,这种加入激昂大合唱的赞美曲很快就沉寂下来,一去不复返了。
1915年夏天,他在给巴黎时期的被保护人、法国年轻的马尔泰·埃纳贝尔夫人的信中写
道:

     您会相信我这段话的:一年来,我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横穿“不能理解”
  和“痛苦”这片沙漠;我只是在受罪,除此无它,我丝毫没感到工作带来的轻
  松感,因为我,我只能为爱护所有人,而不能为反对一个人而战斗。全欧洲已
  经成了一处可怕的伤口,上帝会不会弄到足够的解痛药来治疗这个伤口呢?

   在这几年里,生活,即使是带有它全部自然意义的生活看来也失去了原有的效力。
一次,侯爵夫人在一张匆匆写就的明信片里兴致勃勃地告诉里尔克:杜依诺宫谢天谢地
总算完整无损。而他的回信却充满着钻心的忧伤:

     您的书信对我来说属、于那种相当、相当稀罕的东西,那种标志着从已往
  到将来的延续性的东西。我扶着这些东西翻越过去——但愿我知道该向何处去。
  我辍笔不写,正是我天性中的这种闭锁、忧悒状态所致。从这种天性手中,除
  了焦虑和悲切之外我什么也夺不下来。我怎么能把这种郁结心境展览在您面前
  呢!即使告诉您我听到杜依诺宫至今完好无损后的喜悦,又有什么意义?因
  为……意义只有在我们重新见到比较能使人理解,比较具有人性的世界时,才
  会重新在我们的欢乐、希望和苦难本质中出现……(1915年9月6日)

  况且,杜依诺后来还是未能幸免,被炮火几乎夷为平地。
   在慕尼黑不平静的定居生活只被相对来说不那么频繁的旅行打断了几次:1914年8
月至9月和1915年2月他两度去伊萨尔山谷的伊尔申豪森疗养。后来又在维也纳住了半年。
诗人几乎每年都要去柏林一游,尽管那里充满活力、磨拳擦掌的气氛比起巴伐利亚首府
较为平民化、较为冷静的情调来对他的健康要不利得多。1915年12月,他去维也纳服兵
役。同年五月,体格检查的结果说明他不宜当兵,但是仅仅几个月之后,官僚机构又来
找他的麻烦,这次他们不再客气了。1916年1月4日,他无奈只好“开进营房”,在那里
接受了三星期的步兵训练。1月底,他被派往战争档案室工作:

     从表面看,我在那里的处境(每天九点到三点办公)比起其他地方来还算
  舒服,还算不错。但是,我也许站不住脚,因为我无力胜任这呆板机械不过的
  抄抄写写。那些干了一年半的先生们堪当此职,而我则完全不能荷此重任。我
  简直不愿描写这差事。这差事既可怜又下流,比起这种左道旁门,这种不负责
  任的庸庸碌碌的胡闹来,兵营中的其他智力工作要令人羡慕得多呢。那些先生
  们自己也把这种差事称为“给英雄美发”,他们害怕了好一阵子,现在总算能
  够轻而易举地履行他们的职责了。一定还会有不少困难的,——他们暂时还不
  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于是就使我陷入了遥遥无期的无所事事之中了。这种闲散
  成了我戎马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之一。(1916年2月15日致基彭贝格)

   里尔克用一句话绝妙地描绘了自己的心境:

       我咀嚼一下自己的滋味,尝到的只是忍耐、纯净的、平淡的、没有一点拌
   料的忍耐。

     6月9日,由于朋友善意的干预,他终于摆脱了这一窘境。拿到了退役许可证书。
他在维也纳附近的罗道恩逗留了几周,请在巴黎、伊尔申豪森和慕尼黑交往的女画家鲁
·阿尔贝特—拉萨尔德给自己画像。当时霍夫曼斯塔尔夫妇住在罗道恩的一座巴罗克式
的小宫殿里,里尔克为有这样的人为邻感到欣慰:

     您一定得知道,侯爵夫人,多么令人心情舒畅啊,善良的霍夫曼斯塔尔一
  家成了我们邻居:我们先住在老式的斯特尔策客栈,和霍氏一家离得不远,后
  来我们又搬到霍夫曼斯塔尔夫妇对面的小亭里去工作了,这回真是邻居了。我
  们同时使用和这小亭连成一气的花园,现在那里的芍药和玫瑰竞相开放。
  (1916年7月2日)

   7月20日,他回到慕尼黑,又在他克费尔街紧接着英吉利花园的一间宾至如归、绿
荫环绕的蜗居中住了下来。
   不计战争刚爆发时的那几个星期的话,里尔克在这几年中仅仅经历了一次创作旺盛
期:1915年夏末,他内心的坚冰融化解冻,文学的清泉又开始流淌了。在这一时期诞生
的除了全部的第四首哀歌外,还有一系列不同凡响的未完成作品和草稿,《摩西之死》
这样的杰作以及《死神》这样大胆突破到了语言可能性的极限边缘的天才诗篇:

       这几位立着死神,无托盘的瓷杯中
       一味淡青色的煎剂。
       瓷杯站在手背上,这
       奇特的位置。从施釉的弧形摆动中,
       杯柄的裂缝清晰可辨。
       积满灰尘。还有:“希——望”
       这瓷柄的上缘磨损的字迹。
       这是饮用这饮料的人,
       过去进早餐时读一下的。

       这最终要以毒药吓跑的
       究竟是些怎么样的人?
       倘若不去吓他们,他们是否还留在此地?
       他们是否在这里迷恋这包孕重重障碍的食品?
       必须取出他们坚硬的现存性,
       就象拿掉他们嘴里的假牙齿。
       于是他们说话口齿不清。口齿不清、口齿不清……
       …………
       呵,一次从桥上看清了
       星辰坠落——,
       不忘记你。站立着吧!

   自从《马尔特》中那些直言不讳的段落以后,好久没有听到过如此尖锐、辛辣的语
言了。从以上的诗句中,我们发现了“特有之死”这一“紧密”观念怪诞的对立面。当
时,即在1915年11月22日至23日问世的那首哀歌也是按照一种阴沉的,十一月的声音定
调的。这首哀歌在格律上就和大多数杜依诺哀歌不同,后者是以激烈、狂热的扬抑格写
成,而前者运用的是五步抑扬格。在所有的哀歌中,这首最为苦涩,表现了里尔克后期
的生命学说中忧郁感伤的一面。它的主题是与所有自然界存在、动植物存在截然相反的
那种人的悲剧性不自信:

       呵,生命之树,呵,何时是严冬?
       我们不团结,不象候鸟那样
       一致。姗姗来迟,已经落伍的我们
       突然硬要和风作伴,
       飘落在冷漠的池塘里。
       我们意识到茂盛,同时也意识到凋残。
       不知何处雄狮还在徜徉,只要它们还是
       那么庄严,它们就不知什么叫昏厥。

   这开头极其凝练的几行诗使读者的脑海中浮现出严冬将临时光秃秃的树木,好象在
慕尼黑的某座公园散步。树木知道它们的冬天,而人的生命却对自己的冬天不甚了了。
理想主义者,还有基督徒、教义学者所说的“自由”,在里尔克看来是纯粹的违背自然,
是不可救药的模棱两可:

       我不要这填得半满的面具,
       宁可要木偶。木偶是鼓鼓囊囊的。
       我要忍受住它的皮囊,它的拉线和它
       由外观而生的面容。这儿,我在它前面。

   里尔克在此以一种幻影般的、将生平的追忆和勇敢的思辨神秘莫测地熔为一炉的形
象化语言,以一种令人折服的,几乎是坚定不移的思想一贯性,再次达到克莱斯特“木
偶剧”的上乘格调的一贯性,描绘了人类意识的一出戏:

       ……当我有兴趣
       在木偶舞台前等待,不,观望,
       如此聚精会神地观望,以致为了最后表明
       我在观望,必须有一位天使上去作演员,
       去扯起木偶的皮囊。
       天使和木偶:于是终于产生了一幕剧。
       于是,因为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分裂不和的东西会合在一起了。

   和其他九首哀歌一样,这第四首抒发了里尔克“形而上学:”诗艺反柏拉图、反基
督教的基本情感。在这几年里,诗人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必须扬弃自然和自由之间的区
别。人应该向自然过渡,消融在自然里,化为实体中的实体。他在《献给奥尔甫斯的十
四行诗》中唱道:

       富足的自然库房中已耗用的存货,还有发霉,沉默
       的存货,难以形容的总和。
       欢呼着将你自己算入这两种存货吧,去消灭数目。

   从这慷慨激昂的诗句中,难道不能感觉出一种对西方思想的核心概念“逻各斯”的
敌意和抨击吗?1912年1月12日,里尔克在一封寄自杜依诺的信中写道:

     我在不同的时期都有这种体会;苹果比世上其他东西更持久,几乎不会消
  失,即使吃掉了它,它也常常化成了精神。原罪大概也是如此(如果曾有原罪
  的话)。

   鲁道夫·卡斯油在里尔克和玛丽·封·图尔恩·德·塔克席斯通信集的导言中特别
提到了他的这段话,并对此作了令人终生难忘的评注:

     一切都应是精神,一切都应是苹果。……理解和品尝之间应该毫无区别。
  正如艺术中图象和本质毫无区别一样。归根结蒂,不应有什么逻各斯,居于理
  解和品尝之间的,不溶化在舌尖上的,正是为了不溶化在舌尖上而存在的逻各
  斯。里尔克生逻各斯的气,生这不象水果的滋味那样溶化在舌尖上的逻各斯的
  气,生耶稣基督的气。尼采断言:怨恨是随着基督教一起来到世上的。这是历
  史至上主义,充其量是心理学。耶稣基督并非如此,没这么坏,他谈到了恼怒,
  他的话要永恒得多……

   里尔克以后的几年的境况如何呢?诗人后来在1920年写的一封回首往事的信中总括
了战争年代的遭遇,对此作了几乎用不着再加修改的回答:

       战争期间,我几乎,确切地说偶然地,每年都在慕尼黑,等待着,一直在
   想:这日子一定会到头的。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还是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是的,这就是我在那些年里所做的一切,我向您保证,那不能理解的日子可真
   难捱啊!(1920年1月21日致莱奥波德·封·施勒策尔①)

   里尔克创作的天性罩上了最浓重的阴霾,遇上了极大的阻力。他从未象在这一时期
那样易于接受他人的影响。他不得不终日伏案,博览群书。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荷尔德
林,还阅读了托尔斯泰、汉姆生②的作品,贡多尔夫③的《莎士比亚和德意志精神》。
同以往一样,每逢创作不顺手,他就感到亟须真正坐下来“学习”。在他为之打开心灵
窗扉的新的外来影响中,考古学家兼神话研究者阿尔弗雷德·舒勒的作用尤其值得书上
一笔。舒勒(1865—1923)和克拉格斯、沃尔夫斯克尔一样,是由斯特凡·盖奥尔格小
组发展而来的慕尼黑“宇宙神秘论学会”的成员。他是巴塞尔法学家和神话学家约翰内
斯·雅各布·巴赫奥芬(1815—1887)的信徒和弟子,终身以阐扬老师的母权说为己任。
战争期间,他在慕尼黑作了一系列关于古代罗马,特别是后期的王政时代的生活意识和
崇拜习俗的报告,轰动一时,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和争论。宇宙神秘论者为之激动不已的
“异教”见解在舒勒雄辩的口才中得到了最动人心弦的体现。克拉格斯称他为“遥远的
过去尚未熄灭的火花的新化身,”而舒勒自己也嘱咐后人,他要一身罗马穿戴入葬。里
尔克1915年就听了他的演讲并认识了他:
     ……您想想看,这个人对王政时代的古罗马具有一种本能的认识,因此他
  试图这样解释世界:死者是真正的存在者,死者的王国是唯一的空前的存在,
  而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这存在的某种例外罢了。他的这一切解释的基石是
  他的博大精深的学问,是他内心信念和内心体验的落差,这落差是如此之大,
  以致太古神话的意义自然地奔腾直下,流进这滔滔不绝的语言河床中,这股洪
  流托着这罕见奇人的意义和执着……( 1915年3月18日致玛丽·塔克席斯)
  --------------------
   ①德国著名外交家库特·封·施勒策尔的侄子和书信集出版者。——译注
   ②克努特·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原名克努特·彼得森。——译注
   ③弗里德里希·贡多尔夫(1880—1931),德国文学史学者贡德尔芬格尔的笔名。
——译注

   里尔克对舒勒的思路表示赞同和认可。谁也不会见他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情感而惊讶
不已:这位执拗的神秘论宣传家的演说也许最有力地支持了里尔克的空间世界观念,支
持了他对“敞开”这一伟大的生死统一体的偏爱。《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
十四行诗》问世一年多以后,诗人在一封纪念此时已作古的舒勒的信中再次表达了自己
的感激之情:

     为了纪念他,我弄来几支蓓蕾初开的水仙花,放在我照料的那座孤零零的
  乡村小教堂(靠近穆措特)的祭坛上。这座小教堂已经破旧不堪,人们早就不
  在里面读弥撒了:它已经归还了所有的神祗,永远体现着敞开、朴实的尊崇。
      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有不少本来该是舒勒的作品。是啊,谁知道,
  我既敞开又秘密地说出其中一部分的能力不是从和他的接触中而来……(1923
  年4月23日致克拉拉·里尔克)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再度强调,里尔克是以极大的本能自信从周围的精神世界中仅
仅汲取和吸收那些对他来说是同质的、有益的、能够支持他对世界的理解的因素的。从
他的书简和诗作中不难看到:几乎在受舒勒影响的同时,他对西格蒙德·弗洛依德的学
说发生了日益浓厚的兴趣。在里尔克眼里,在舒勒的丘冢世界和弗洛依德的性一元论中
起作用的是同一思想原则:摈斥基督教的彼岸说、基督教的唯灵论和基督教道德的“反
自然”,承认一个独在的、以死者王国为轴心向外扩展的此岸。还在战争爆发之前,里
尔克就在致力于揭示性的奥秘了:

     ……性是完全秘密的,在任何一处都是秘密的,所以人们没有必要再去藏
  藏掖掖,讳莫如深了。也许所有的阳器崇拜(我在凯尔奈克的神庙中感觉到了
  这一点,但还不能真正地思考这一点)只是在自然既敞开又秘密这一意义上对
  人的既隐瞒又秘密的情状作出的一种解释。只要回忆埃及那神的微笑,我便必
  然会想起“花粉”这个词来。(1914年2月20日致萨洛美)

   作于1915年夏末的那批草稿中也有七首赞美男人生殖器的诗歌,诗中形象化的语言
无视欧洲社会最使人尴尬的禁忌,毫无顾忌地跨越了鉴赏趣味的所有界河,以致整整四
十多年没有一个人能鼓起勇气将其公诸与世。(直到1956年,这七首诗才首次在《里尔
克全集》第二卷中露面。)这七首诗堪称亵渎神明,它们以宗教色彩的暗喻,有几处甚
至以基督教神圣历史的概念礼赞肉体之爱,这充分表明卡斯讷的判断不谬:在卡氏看来,
里尔克对理解和品尝态度冷漠,对逻各斯持否定看法。在这七首诗里,人们体验的“紧
密”、“内心世界情感”就是男女交媾的陶醉,情人的怀腹就是空间、宇宙、“天穹”。
   在1922年2月写的一篇叙事体短文中,里尔克详尽地阐发了自己的思想,重新估价
了人类的性爱,从以前由弗洛依德和舒勒的学说引起的思索中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这封
《青年工人的信》溶进了四十年前尼采第一个奏起的那支赞美“此岸”的庄严和全权、
抨击基督教的颂歌中:

     我们在这里被种种使命、期待和未来包围着。此时要把我们的目光诱往彼
  岸,这有多么荒唐。偷窃此岸欢乐的图象,为了将这美景背着我们卖给天堂,
  这是何等卑鄙的欺骗!人们在尘世的极乐中发出了贷款,为了去装潢超未来的
  天堂,哦,贫穷的尘世早该收回这些贷款了!

   然而尘世极乐的化身却是性,是我们“美好的性”,即是两千年来基督教怀疑、隐
瞒和——这里用了一个精神分析法的重要术语——“抑制”的那种力量。

     在那种爱中,在他们带着蔑视、贪婪和好奇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大杂烩称之
  为“肉欲”的爱中,也许可以找到基督教认为必须加于尘世的轻视所造成的最
  坏影响。在那种爱中,可以发现一切全是歪曲和抑制,尽管我们是由这无比深
  刻的事创造的,尽管我们欢乐的中心就在这件事里。

   这封信援引了弗洛依德关于儿童性爱的学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文化的精神分析法
批判。里尔克在其思辨的狂热中走得很远,甚至认为:即使不能要求将人类精神早已无
羁绊约束的造神力量移交给我们感受力和想象力的中心,那么至少使性神化还是可能的:

       为什么使我们的性无家可归,而不是将我们主管的庆典移向那里?
       好吧,我可以同意,这不属于我们主管,我们无力负责统辖这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欢乐。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从这处出发属于神呢?

   里尔克丝毫没有去做弗洛依德的“弟子”或“信徒”的意思。不仅可以从这封信的
最末一句话,而且从信的全文也能看出这一点。里尔克从来不照单全收别的作家的观念,
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将其他人的思想加以变化,使之符合自己的需要,然后据为己有。比
如在此他将一种医学知识改造成了一种文学神话:牧羊神普里阿波斯①取代了被抑制、
被唯灵论误解了的耶稣基督。不管怎样,里尔克和精神分析学说还是订下了和约,尽管
他以后还是继续反对将精神分析法应用于临床治疗。1921年12月29日,他在致萨洛美的
信中写道;

       你在维也纳吗,亲爱的鲁?代我向弗洛依德问好。我高兴地看到,他现在
   开始在多年来装聋作哑的法国产生重要影响了。
   --------------------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畜牧、果园和性爱之神。——译注

   战争结束时,里尔克在创作方面只向前迈出了有限的几步。他的作品支离破碎,残
缺不全,这种状况使他心情沉重,比四年前尤甚。然而,他的作品是他的命运,不是人,
不是赢得他的青睐,他以书信方式宠爱的那些人。卡斯油这样描写他的书信:“在这里,
作品和书信就象衣衫和衬里。但是,这衬里用的料子是如此贵重,以致人们也许会浮起
这么一个念头:把衣衫的衬里朝外穿。”①至于说到人,特别是卷入他天才感受力的旋
涡的那些女性,他曾毫无含糊地描述他和她们的关系道:“她们不可能知道,其实我同
她们打交道并不费劲,我是能做到无所顾忌的。”不过,这句话只道出了一半真相,因
为里尔克和那些被卡斯讷称为“半外行”和“离心器”的人截然相反,并没有因此去赞
赏,甚至寻找、追求女性,即使是“所谓美女”,而是“从女人去感觉女人。”他不断
地在对女人的热情关注中体验人类感受力的最大成就和使自己本身增强才干的影响,从
而不断地被迫去品尝向虚空、向人际关系中彻底的一筹莫展状况复归的滋味。比如,他
在1913至1914年期间和以“受欢迎者”这一名字进入文学的女钢琴家玛格达·封·哈廷
贝格之间的关系就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
   ①鲁道夫·卡斯讷《追忆集》(1954年苏黎士第二版),257页。——译注

     这最终完全沦为我的不幸的关系是从许多、许多的信开始的。那些轻松、
  美好的信涌出我的内心,奔泻出来,我现在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曾写过那些信……
      ……当时好象我那非我莫属的本质开始遇上了一股汹涌不息的新源泉。那
  源泉汇入滔滔不绝的倾诉中,浇灌着无比欢愉的爱慕之花,与此同时,日夜不
  止写作的我既感受到了这源泉幸福的急流又体验到了它迷一般的休息,这源泉
  看来以最自然的方式在一个感受它的人身上得到的休息。

   然而结果如何呢?

      三个(并不令人满意的)月的真实状况在这源泉上罩了一层冷冰冰的厚玻
   璃,再也得不到这象放在博物馆陈列柜里似的源泉了。(1914年6月8日和9日
   致萨洛美)

   仅仅几个月后,里尔克在总结自己与鲁·阿尔贝特一拉萨尔德即“我的女友露露”
的关系时表达了同样的见解:

     她是否极其象或者是否会有点儿象你的女儿,这还看不出来。不过,假如
  你可能慢慢地喜欢上她的话,那么,她的生活也许会再有一个美好的季节。总
  的来说,我没给她什么好处,开头的几个快乐的、意味着赋予和希望(我就是
  这样)的星期过后,给她的好处我又取回了十之八九。我在人性方面这么快就
  陷入停顿的心灵撤销了原先的一切善行。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很清楚:我不能帮
  助她,也不能让她帮助我了。(1915年3月9日致鲁·萨洛美)

   《马尔特》结尾处离家出走的儿子的下跪,爱着又不能爱的人做出的这一动作是所
有这类人际关系的模式,悲剧性的、荒诞的模式:

     我在你胸中煽起了如此兴奋的情绪吗?煽起了你心里的烈焰吗?小乖乖,
  还是将你的感情驾驭回我的身边吧,不要再向前去,不要进入那吸引你的敞开
  境界中去……(1918年12月 29日致克莱尔·斯图德尔①,她后来成了伊凡·
  戈尔②的妻子)
   --------------------
   ①克莱尔·斯图德尔(1800—1977),德国女作家。——译注
   ②伊凡·戈尔(1891—195O),法国作家。——译注
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
                                     ——菲利普·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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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19:47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最后选择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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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振作起来的里尔克满怀信心地欢迎和密切地关注着1918年秋天发生的政治事件:
欧洲各民族的自相残杀结束了,德国革命爆发了。他不仅仅开始为自己,为自己与其说
是外在的毋宁说是内心的困境点起希望之火。曾使他蒙受数年之久的祸患,使他遭到在
创作上停滞不前的打击的正是那普遍的危急状态,人类心灵向着非人性的灾难性转变,
荒谬地愈演愈烈的大屠杀,难以测度的浩劫蹂躏。比起浅薄显露地大叫大嚷,随着时光
的推移很快便消声匿迹的那些“介入”政治的牢骚满腹者和舞文弄墨者纯粹空话连篇的
生涯来,里尔克这位乍看起来离群遁世的诗人的遭际和当时社会的命运之间的关系难道
不是深刻得多,严峻得多吗?里尔克只要参与政治,就是在有助于人们超越自己永恒的
道德平庸性的那些庄严的历史转捩点上参与政治,而不是以牺牲对事物真实进程的不带
成见的认识为代价。1918年11月,革命运动也在慕尼黑兴起了,慕尼黑口音的革命怒吼
引起了世人的崇敬。这时,里尔克感到终于跳出了腐败政治的泥淖,获得了解放。和
1914年8月时一样,他确信一种普遍的意识改观已露端倪了:

     近日来,慕尼黑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它的空虚和死寂,时代的紧张在这里
  也已经可以感到,尽管这种紧张在巴伐利亚的气质禀性之间还未充分显出精神
  上的升华。几乎每天晚上,各个啤酒厂的大厅里都举行红红火火的集会,到处
  都是演讲者,其中雅费教授特别引人注目。大厅不够用,露天的广场上就聚集
  起几千人。星期一晚上我也挤在这几千人中,那是在瓦格纳旅馆的大厅里,海
  德尔堡来的国民经济学家、一流学者、善于辞令的演说家马克斯·韦伯先生侃
  侃而谈,接着是笼罩着无政府主义气氛的紧张讨论,在场的有许多大学生,许
  多在前线熬了四年的人,他们都这样朴实、开放和大众化。大家密密麻麻围在
  啤酒桌、或夹在桌子之间坐着,以致女招待们只得象木蠢一样在人群中慢慢地
  挤来挤去,但是大家一点儿也不觉得压抑,甚至呼吸顺畅,毫无憋闷之感。啤
  酒,烟草和人群的污浊气味并不使人难受,大家压根儿就没注意它。重要的是,
  压倒一切地摆在面前的是:终于轮到谈论这些事了。这些事中最简单、最有效
  的部分只要表述得尚能为人接受,就会被摩肩接踵的与会者理解,博得雷鸣般
  的掌声。突然,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工人走上台去,他简明扼要地说:“是您、
  是您、还是您、是你们大家提议停火的吗?难道不应该由我们,而不是由那些
  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提议停火?只要我们掌握一个电台,只要我们这些小人物向
  那边的小人物一说,和平马上就会到来。”我默默地重复着他的话,可怎么也
  不能说得他那样好。他说到这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接着他打了一个激动的
  手势,指着旁边站在主席台上的韦伯、克菲德①等教授继续讲道:“这儿的教
  授先生们能说法国话,他们会帮助我们,使我们正确地说出我们想说的一
  切……。”这种时刻真是好极了,尤其在德国是不可或缺的——在德国以前只
  有反抗才能发言,要不就是屈服,屈服也是臣民们的一部分权力。(1918年11
  月7日致妻子克拉拉)
  -----
   ①路德维希·克菲德(1858—1941),德国历史学家、政治家、和平主义者。——
译注

   然而仅仅几个星期之后,里尔克心中萌发的希望就一下子冷凝成了失望,政治事件
的良材又回头变成了混浊不清、道德价值低下的劣料,他从过去的经历中对这等劣料真
是太熟悉不过了:

     ……在一场大变革的幌子下,古老的不坚定和无气节继续活动着,在红色
  的大旗下自吹自擂。说出这一点确实可怕,然而这一切和过去鼓吹战争的嚎叫
  一样,都不是真实的,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用精神造成的。所谓精神也只
  是听命于这种事件,也只能和1914年时一样“任人支配”,必须承认,这种俯
  首贴耳对精神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首先,我们全都不能再松口
  气了。我们忙于拾起从无数双手中掉落下来、摔得粉碎的和平。我们从未见过
  完整无缺的和平,也许我们正需要这样做:想象和平的伟大,和平在战争轮廓
  不清的畸形之后的纯粹的伟大……于是,这股诱惑力使得人们成了政治上的半
  瓶醋,使得人们误入歧途:尽管在知识和技能方面力不能及,还是勉为其难地
  去尝试干一些带普遍性的大事,越俎代疱地在本来应该由最睿智、考虑问题最
  周到细致的人发挥作用的领域做起实验来。(1918年12月19日致安尼·梅韦斯)

   至于里尔克的个人境况,他在这几个星期内向所有的人表明;他生活在慕尼黑就象
在束手待毙,他急切地希望离开这从未特别喜爱过的城市。1917年7月他就放弃了克费
尔街阿尔贝蒂别墅的漂亮住宅,但是迟至1918年5月才在施瓦本的艾因米勒街找到了一
处新的栖身之地。这其间的几个月他先作为1910年就认识的女作家赫尔塔·柯尼希的客
人住在威斯特法伦地区比伦附近的伯克尔庄园( 7月至10月),接着又移居柏林(1O月
至12月),最后则在慕尼黑的一家旅馆里度日。还在1918年11月他就酝酿去瑞士演讲,
但那时这一计划未能实现。直到几个月之后,他才有机会动身,登上将使他找到自己最
后的第二故乡的旅程。“霍廷根读书会”邀请他参加定于 1919年 10月27日在苏黎士举
行的演讲晚会,他接受了邀请,迫不及待地在6月11日就离开了他在慕尼黑的隐庐,来
到瑞士。他先去伯尔尼,接着去日内瓦湖畔的尼翁,多布尔岑斯屈伯爵夫人留他在自己
的“幽静山居”作客,殷勤招待。这时谁也不曾预料到:好客的瑞士赢得他多大的好感,
从此他再也没有踏上德国的大地。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常常出门。“定居五年之后,”从前的旅游癖又攫住了他,
使他感到自己的身心返老回童,获得新生了:

     首先它促使我充分利用我的“自由”,看看这个我以前只是在路过时浮光
  掠影地见了几面的国家,带着一种对它过于出名、过于醒目,过于奢华的“美
  景”的怀疑看看这个国家。山对我来说从一开始起就不容易理解——我曾有缘
  观赏比利牛斯山脉,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脉属于我最崇高的回忆,我读到托尔斯
  泰笔下的高加索山时,心中曾为它的伟大升起过无以名状的激情——,可是这
  瑞士的群峦叠嶂呢?对我来说,瑞士的山至少是小小的“障碍”,这里的山真
  是多得可怕。远山近岫彼此溶合在一起,我也许能满意地发现,这茫茫群山的
  某处有一条清晰的轮廓线插入天幕,然而我却找不到,该怎么说呢,找不到比
  喻,找不到内心可感觉的类似物,而唯独这种类似物才能将印象变为经历。于
  是我先去各个城市观光一下,我去了日内瓦(从尼翁坐汽车一会儿就到了),
  接着去伯尔尼,这儿真是美极了、美极了。这是一座古老的、永久的、有些部
  分依然完好无恙的城市,拥有可靠勤勉的市民阶层的一切品质。那些志同道合
  的房屋甚至还流露出一种相当高度的自信来,伸向小巷的一侧有些石亭,忸忸
  怩怩地一副内向寡言的样子,而朝着阿勒河的一侧却在美丽的花园正面显得开
  放外向,爱说爱笑。(1919年8月6日致阿利纳·迪特里希施泰因)

   7月底至9月底,他在布雷加利亚山谷的索利奥,设在瑞士格劳宾登的著名家族萨利
斯的一座古老宫殿里的膳宿公寓成了他的临时住处。
   10月,他开始进行酝酿已久的巡回演讲。他经苏黎士先后去了圣加仑、卢塞恩、伯
尔尼,最后于11月28日抵达温特图尔,和酷爱艺术的维尔讷、奥斯卡、盖奥尔格、汉斯
·赖因哈德交上了朋友。几乎同时,巴塞尔的市民贵族,特别是布尔克哈特家族开始对
里尔克、对他外在的命运产生了兴趣。1919年圣诞夜,他在洛迦诺接到一封给他带来希
望的信:历史学家、后来登上部长宝座的卡尔·伊·布尔克哈特的妹妹多里·封·米尔
邀请他前去作客。里尔克欣然从命,发现一个创作的新机遇已在地平线上露面了:“尊
敬的夫人,这新建议……这声音告诉我的内心:这就是它,就是它,如果这声音没有搞
错的话——可是在这圣诞之夜它怎么会搞错呢?”
   他直言不讳地说,无时不在的隐痛在啮咬他的心灵:

     几年前,1912年冬天;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沉默、孤独、真正的孤独,
  长达四、五个月之久,真是前所未有。恰恰现在我只有一个热切的愿望;继续
  撰写当时开始的大作品(对这些大作品您还一无所知);而这样做需要持续性
  和内向性,脉石凝成结晶时就是带着持续性和内向性藏身于群山内部的。昨天
  晚上,我还在想:我怎能从上帝那里挣得这份财富呢?矿物中沉默的造物为他
  做了些什么,他竟然向它提供了这份财富,使它有事可干达数年之久,处于法
  则之中,而不将它拉出来?它打响了,它成功了!( 1919年12月24日)

   1920年2月底至6月初,里尔克先在巴塞尔的“骑士宫”,后在普拉特尔恩的合南贝
格庄园里得到了布尔克哈特家族的庇护。然而即使这种庇护也还不足以使他如愿地继续
从事他那一以贯之的根本大作。“无故乡,无故园”这种感觉尚未消除,这年夏天和秋
天,内心的不安又驱使他在整个瑞士四处周游,有两次还越出了国界:6月11日至7月中
旬他在威尼斯与忠于友情的塔克席斯侯爵夫人相会,再次住在他1912年曾度过整整一个
炎夏的、心爱的瓦尔马拉纳宫的中殿;10月,他终于去和巴黎这个城市告别,在这“八
个无法形容的秋日”里,他始终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我该怎样说呢,这真是妙极了、妙极了。自从那可怕的年代结束后,
  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又有了连续性。我曾经一度打算放弃这种连续
  性了,因为即使瑞士也依然维持着(如果您愿意这样说的话,那略微柔和,讨
  喜和收敛一点的)中断状态。然而这里不同,这里象生活本身一样丰富,一样
  强烈,一样确切,即使处于苦痛之中也是如此……完全不以政治的喧嚣和胡闹
  为转移,一切都保持着伟大的风范,奋进着、活动着、燃烧着、闪烁着。这就
  是十月的日子,您对这了如指掌。(1920年10月27日致米尔巴赫—格尔德恩伯
  爵夫人)

   冬神来敲门了。诗人本来下定决心要过一个“工作的冬天”,但住所却没有着落。
他正打算离开这个国家,“瑞士人好客的奇迹”又显灵了:维尔讷·赖因哈德的表妹、
里尔克1919年秋天认识的那位来自温特图尔区的南妮·冯德尔莉—福卡特夫人为他安排
了一个理想的落脚点:伊谢尔的贝格宫。这是齐格勒上校的产业,位于苏黎士和莱茵河
之间:

     要有和杜依诺一样的条件,这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独自住在一幢结
  结实实、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石屋里,只有一位女管家作伴,她一言不发地
  照料我,我则一言不发地让她照料。这是一座荒凉的公园,朝着冷寂的大地景
  色过分地敞开着,附近没有火车站,再加上抬首只见为了防止口蹄疫传染而封
  锁起来的街道——真是绝对僻静的所在。( 1920年11月19日致玛丽·塔克席
  斯)

   确实,里尔克在贝格宫这整整六个月的孤独生活(其中只中断过一次)没有白过:
不计其数的草稿、未完成作品和为友人写下的那些既思想深邃又情意绵绵的“献词”表
明他的创作力正在渐渐复苏。这个冬天最重要的成就是一首伟大的童年诗(即本书第一
章曾引用来说明什么是“紧密”的那首),这首诗又达到了《哀歌》的水准,本来应该
收入杜依诺组诗的。在贝格宫的头几个星期里,里尔克写下了一系列诗歌——此事非同
寻常,极其值得我们注意,因为里尔克三番五次地强调,这一系列诗歌与其说是他的创
作,倒不如说其实是一个幽灵般的陌生人奉送给他或者口授给他的。他后来告诉他的出
版商说,9月底的一个晚上,“他在宽衣上床时自言自语地念出一串诗句来,其中有一
段是:

       群山安息着,星光使群山壮丽无比,
       然而群山中也闪烁着时光。
       呵,无家可归的永恒性
       夜宿在我野性的心房。

   他惊异地自问:这些感人的诗句不是你作的吧!他稍稍定了定神,重新穿上衣服,
坐到壁炉旁。蓦地,他发现对面椅子上端坐着一位旧时装束的先生,正手持旧得泛黄的
手稿给他念诗呢,其中就有他刚才吟出的那一串诗句。于是他把这些诗句记录在纸上
了。”①
-----
   ①勒内·玛里亚·里尔克《与出版商通信集》(1949年修订版),注释379。——
原注

   组诗《C.W伯爵遗作》也是以这种方式写成的。这部作品包括十首诗,几个月后又
增补了另外十一首。在贝格宫诗人除了歌德作品之外再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能够满足他
对祖先崇拜、古代藏书和旧时遗作的魔力的需求,于是他——正象他在致侯爵夫人的信
中所描述的那样——“开始在半亢奋的、临时性的创作状态中写一本诗集,假称这本诗
集是在这儿的一口橱里发现的。”里尔克就这样“虚构”了这位C.w伯爵,赋予他自己
的回忆、伤感和幻想,传染给他自己的家庭怪癖,赠送给他自己的旅行经历,使他写下
了以下这类几分矜持、几分洒脱的诗歌开头:

       这还是在凯尔奈克。埃莱娜和我
       匆匆用罢晚餐,纵马前往。
       远东的导游停住了:狮身人面像林荫大道——,
       啊!皮隆①:我从未象现在这样

       置身在这银月世界的中央!
       (也许你,伟大,在我心中繁殖增长
       当时就过多了!)是旅行——寻找?
       唔,这是目的地了。看到入口处的哨岗

       我们先是感到惊讶,惊讶这比例失当。
       站在这高耸入云的巍巍大门旁
       他显得那么渺小。现在,对我们整个生活来说,
       柱子,这些柱子,还不够长?
-----
   ①皮隆(1537?一1590),法国雕塑家,该同又有“夯杵”之意。——译注

   里尔克告诉基彭贝格这首组诗是如何诞生的,不管人们认为他是在故弄玄虚,是在
“杜撰”,还是如实地描述了自己经历的一场幻觉,从他的这些话里还是可以发现;他
毫无忸怩之态地要求神人中介的体验。里尔克天赋的强大感受力,里尔克否定生死的空
间观念必然认为承认所谓“先验的”现象和事件是理所当然的。他的确对玄妙的问题和
实验,对召遣鬼神之类有浓厚的兴趣。图尔恩·封·塔克席斯侯爵夫人是一个名叫“心
灵研究协会”的国际组织的成员,根据她的回忆,里尔克多次参加了在劳钦宫和社依诺
宫举行的有关唯灵论的讨论会①,他和一种用以“巫器”唤来的“陌生女声”交流思想,
从这“陌生女人”那里得到了不少极为神奇和深刻的回答,比如他就是受了她的鼓动去
托莱多漫游的。有好几年,这位“陌生女人”是大家缅怀畴昔时最重要的话题之一,是
大家极其严肃认真看待的对象。
-----
   ①玛丽·封·图尔恩·翁·塔克席斯。回忆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慕尼黑1932
年版),60页起,78、79页。——原注

   1921年春,诗人重新并且特别深入地研究了法国文学,这给他带来了累累硕果。保
尔·瓦雷里(1871—1945)范围狭窄,但在艺术上却无可比拟地完美的作品吸引了他的
注意,很快就使他五体投地、赞赏不已了。他毫不迟疑地决定着手翻译瓦雷里1920年发
表的杰出诗歌《海滨墓园》。很难设想还有比里尔克和瓦雷里更迥然异趣的一对了:前
者是“心灵”的诗人、内心世界的诗人,而后者却是“思想”的诗人,伟大的笛卡尔主
义者,吟咏反差强烈、明朗透亮的地中海之光的歌手。然而他们两人建立起了友谊关系,
成为二十年代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要不是里尔克此时已成了他自己艺术的巨匠,一位
几乎已臻完美的大师,那么就完全有理由将瓦雷里称为他生活中最后一位“年度君主”。
瓦雷里高雅的艺术使里尔克心潮澎湃,灵感泉涌,以致他认为这位法兰西人对他处境的
作用简直称得上是拯救:“当时我孑然一身,我在等待,我全部的事业在等待。一天我
读了瓦雷里的书,我明白了:自己终于等到头了。”(摘自莫尼克·圣埃利尔《圣诞节
致里尔克》)
   除了《海滨墓园》外,里尔克在这几年中还将另外十六首瓦雷里的诗歌译成了德语:
“壮丽的顶峰,我从来没有,即使在我最成功的翻译作品中我都没有象现在这样接近这
顶峰。”(1923年2月7日致多里·封·米尔)。最后,他还翻译了对话《奥伊帕利翁斯
①或谈建筑》,并在1927年交英泽尔出版社出版。以这一方式问世的文本实际上是旗鼓
相当的知音作出的最高成就,属于德意志文坛上最令人惊叹的佳译。不谙德语的瓦雷里
遗憾地向里尔克表示:除了对这些优秀译文“抽象地”感到高兴外,可惜他不能再做些
什么了。然而,瓦雷里还是以同样的情感报答了里尔克对他的钦佩和爱慕。在里尔克的
穆措特居所的来宾留言簿上那许多响亮的名字中也留下了他的笔迹:1924年4月,他在
那里拜访了这位德国诗人,里尔克则在这座城堡的花园里栽了一棵椰树纪念这一值得永
志不忘的事件。1926年9月13日,即在里尔克逝世前几个月,他俩在日内瓦湖畔的安蒂
最后一次相会,在瓦雷里的一位友人的花园里并肩散了几个小时的步。
-----
   ①奥伊帕利翁斯,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工程师。——译注

   1921年5月中旬,贝格宫要转入一位长年房客的名下,里尔克又得搬迁了。以后的
几个星期,直到6月末他是在日内瓦畔的埃托伊度过的,他在那里一套从前奥古斯丁教
团修道院长的邸宅里找到了一个流光溢彩、四周玫瑰花盛开的栖身之处。在附近的罗尔
①里尔克和他的忘年交、上了岁数的杜依诺宫女主人——她使他被种种矛盾压抑着的情
感重新复苏,竭力劝告他放弃发表这时还未成完壁的哀歌作品的计划——握手道别了。
此后,一种新的性爱关系进入它狂热的阶段:女画家巴拉迪娜·克洛索芙斯卡在四海飘
泊多年后带着两个儿子皮埃尔和巴尔蒂斯兹来日内瓦安家落户,还在1月间,她就常带
着几分引诱请诗人帮忙干这干那,把他从书斋中吓跑了,这使得他重新彻底思考并且认
真体验了从前的那种在“艺术”和“生活”之间左右为难的痛苦处境。而在冷静的侯爵
夫人眼里,这一切都是多余的自寻烦恼,她写道:“在这个他亟需的冬季,他被人十万
火急地叫去日内瓦——他又得去‘拯救’了。他不得不为形形色色的纠葛和难题绞尽脑
汁,差不多要绝望了。”②
-----
   ①罗尔,瑞士一地名。——译注
   ②玛丽·封·图尔恩·翁·塔克席斯《回忆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慕尼黑1932
年版),87页。——原注

   6月底,在一次去瓦莱漫游时,里尔克就是和这位巴拉迪挪或“梅莉娜”一起发现
了慕佐,这座坚固的小城堡塔楼座落在离通往蒙大拿的大道不远的地方,沿着锡尔向北
只有半小时路程。一种本能的信任感告诉他,在这里他为自己、为自己的工作找到了一
弯新的,也许是长久的避风港。一件偶然的事情使他走了运:温特图尔的东道主维尔讷
·赖因哈德终于决定租下他垂涎已久的这座掩映在如画景色中的小楼,暂时供诗人居住。
7月底,克洛索芙斯卡夫人将这小楼布置一新后,诗人搬了进去。里尔克在1921年7月25
日写给侯爵夫人的一封长信中出色地描绘了新居和四周的风光:

      我真是太轻率了,来到这下面的锡尔和锡永。我曾告诉过您,我去年葡萄
  收获季第一次看到这些地方,它们对我来说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这儿的风光
  景致中,西班牙和普罗旺斯如此罕见地相映成趣,这情形当时就深深地打动了
  我:因为在战争前夕的那几年里西班牙和普罗旺斯比世上任何地方更响亮、更
  有决定性意义地向我呼喊,现在我又在瑞士境内一条宽阔的山谷里听到了它俩
  的合唱!这相似,这象人一般的酷肖并非虚无缥缈的幻觉。不久前我还在一本
  瓦莱植物界简介中读到:这里还盛开着除此之外只在普罗旺斯和西班牙怒放的
  鲜花,那些蝴蝶也是如此:一条大河(这条罗纳河在我眼里始终是最神奇的河
  流之一)托载着天赋和相似流经这几个国度。这条大河在这里穿过的山谷是如
  此宽阔、如此雄伟,山区边缘的巍峨峰峦之间密布着小丘,我们经过这谷地时
  只见山势起伏,云谲波诡,煞是迷人,有几分象在观赏一局棋,座座小丘就是
  这纹枰上的黑白棋子。这点点青螺似乎还会移位和重新分布——到此只觉一步
  一景,眼前的山水风光变幻无定,体现出一种创造性的抑扬顿挫来——,古老
  的房屋和城堡在这光学的游戏中引人入胜地移动着,因为它们大都凸现在缀满
  葡萄枝蔓的斜坡、森林、林间草地或灰蒙蒙的岩石构成的背景上,宛如方格织
  毯上的一块块图案。非语言所能写其万一的(几乎纹丝不动的)天幕从上面垂
  下,溶进了眼前的宜人景色中,用空气使这景色显得格外精神,空气弥沦着智
  慧,以致万物象在西班牙一样非凡地组合着,在某些时辰表现出一种张力,一
  种我们觉得唯独在星图上的群星之间才能感受到的张力。

   借助一张摄有1900年改建之前的这幢房子的旧明信片,里尔克这样描写了慕佐:

     我自己称它为“小城堡”,因为它是中世纪小城堡完整的典型。这类小城
  堡经历了风风雨雨还顽强地存在着,在这里到处可见。它们都是仅由这样一个
  坚固的、包括一切的堡身组成的。大门在背后,在您看见斜屋面向前突出的地
  方。这幢(带有一个扩建在前面的长阳台的)小楼包括餐室、一间小小的闺房,
  客人卧室,还有厨房(一间时新的凸窗间)……我在楼上住了下来,在我不大
  的卧室里,光线是从右侧的窗隙里钻进来的,不过在左边有一个阳台,那小阳
  台都伸进树冠里去了。旁边楼角上有双层窗,沐浴着阳光的西墙上还开着一扇
  窗子,这两扇窗是属于我们昨天因地制宜地匆匆整理好的我的工作室的。几只
  旧箱子,一张1600年的橡木桌,陈旧发黑,刻着1617年字样的搁栅平顶——这
  间工作室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允诺和魅力。不过,我用的“魅力”这一措词并
  不怎么贴切,因为慕佐这整幢房子通过以某种方式留住我,其实是使一种忧愁
  和压抑侵入了我的心田。我使尽浑身解数,考察了它无比久远的历史:它大概
  是德·布洛内建造的,15世纪时属于夏斯蒂利翁城堡的产业,16世纪初即在马
  里尼昂战役前一年,伊莎贝尔·德·谢芙龙和让·德·蒙泰斯在这里举行了婚
  礼(我还知道参加这持续了三天之久的庆典的所有宾客们以及新人的傧相)。
  让·德·蒙泰斯不久后在马里尼昂阵亡,遗体被送回慕佐他年轻的遗孀身边。
  死者尸骨未寒,就有两个男子狂热地追求起伊莎贝尔来,直闹到不共戴天,最
  后在一次决斗中双双毙命。不幸的伊莎贝尔,这位看来默默忍受着亡夫之痛的
  伊莎贝尔还没来得及在这两个追求者中作一番比较选择,就又看着他们一命呜
  呼了。她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第二次打击的痛苦,丧失了理智,常常躲过对她关
  怀备至的老保姆乌苏勒的目光,在夜幕掩护下离开慕佐外出,几乎每天晚上都
  可以见到她“衣衫相当单薄地”到米埃热去,到那两位爱火中烧的追求者长眠
  的地方去。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她终于在一个冬夜冻僵在米埃热墓地里,等到
  人们发现,她已经香消玉殒了。对这位伊莎贝尔,还有那个象钟摆一样不断地
  从马里尼昂摆动回来的亡灵蒙泰斯必须作好思想准备,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
  不应大惊小怪。经过我们一番打扫、布置,慕佐城堡现在到处既豁亮又舒适,
  每个房间都象所有这类中世纪建筑一样显得老实巴脚,土气粗鲁,没有一点儿
  隐藏的恶念……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在我的卧室旁边,在楼上后部,
  有一间古老的所谓“小教堂”,这是一间刷得雪白的小房间,从前厅穿过一个
  低矮得出奇、依然保持着哥特式风格的中世纪门洞就到了,门洞上方的墙上有
  一块显著地向外突出的浮雕,上面刻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个巨大的祖阿斯
  蒂卡①!侯爵夫人,您现在看到我暂时被这座慕佐小楼迷住了吧:我得住在这
  儿试试。但愿您真能看到!每当人们从山谷向这儿走来时,这城堡总是到处透
  出一股魔力来:去城堡小园中(现在早已毁于回禄之灾的)玫瑰过道上,在不
  知哪年哪月的墙砖的斑驳色彩中——这砖石是灰紫色,在阳光照耀下则显得黄
  灿灿红通通的,跟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墙差不多。
  -----
   ①祖阿斯蒂卡: 字饰——。原注

   这以后的几个月,诗人里尔克几乎没离开慕佐一步,他一心一意地等待自己最伟大
的时刻再度到来,他被内心的挫折困扰着,时而充满自信,时而又极度地忐忑不安,他
作好了“住在这儿试试”结果一无所获,不得不舍此它就的充分准备。能不能找到一位
合适的女管家呢?他着实为此奔波了一阵子。心中的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雇到了一
位从索洛图恩州来的姑娘,二十六岁的弗丽达·鲍姆加特尔。起先她显得不那么灵巧,
但不久就成了一个能干,体贴人的,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女伴了。忠诚的朋友南妮·冯
德尔莉从远方伸出有力的援助之手,使他不致陷入囊无孔方的困境。他在这年深秋的一
封信中写道:“啊,尊敬的朋友,我这一辈子享受了朋友如此大量、大量的帮助!难道
我不是受之有愧吗?”(1921年11月26日致格特鲁德·奥乌卡玛·克诺普)他写了一些
巧不可阶的书信,解释道:他不能再多写了,他必须象戒斋一样“戒信”,以节省更多
的精力用于工作。里尔克的心坎深处独存一念:“我要捂住我1914年突然裂开的可怕伤
口,紧紧地捂住不放,真到我的这一伤口愈合为止。”(1920年1月21日致莱奥波德·
封·施勒策尔)1922年1月底,他不得不承认:“我至今还在悄悄地‘拆除’战争年代
的枷锁,一块砖一块砖地拆掉这圈将我和以往、和一切可能到来的东西隔绝开来的围墙,
我不知道我还要这样干多久。”(1922年1月28日致洛蒂·封·韦德尔)
   不到五天功夫,心头的阴云消散了。伟大的时刻到来了。里尔克不再写信,慕佐笼
罩在这神秘莫测的沉默之中。然后这寂静的背后是紧张的工作。过去,1912年1月在杜
依诺,他曾必须先创作《玛丽亚的一生》,才能使继之而来的更伟大的作品得以呼吸和
呐喊;和那年的情形一样,如今的慕佐也开始“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他完全不知不觉,
始料未及地产生了一种独特水准的全新作品观念,并且轻而易举地就实现了这一观念。
2月2日至5日这四天中,二十五首十四行诗接踵而至,只差后来增补的一首就是《献给
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第一部分的全部了。紧接着:7日,第七首哀歌诞生;7日和8日,
献给好友鲁道夫·卡斯讷的第八首问世;9日,第六首哀歌终于成了完壁,沉睡多年的
第九首哀歌的开头几行又苏醒了,在一个灿烂的整体中熠熠闪光;11日,第十首哀歌也
续成了全篇。到了14日,迄今为止权宜充作第五首哀歌的诗《各异的诗节》被一部不可
同日而语的精品取而代之了:这首咏唱漫游者的迷人哀歌在题材上深受毕加索的名画
《杂耍艺人》(1905)的影响。(里尔克1915年夏在他的女东道主威斯特法伦人赫尔塔
·柯尼希的慕尼黑寓所里见过这幅名画,称自己在那段客居的日子里是“毕加索身边的
卫兵。”)“主要工作”刚刚结束,长达十年之久的等待和匮乏带来的痛苦刚刚被一种
对斐然成就的满足感代替,奥尔甫斯主题又跃跃欲试了。这表明,里尔克的创造能量尚
未耗尽。在2月15日至23日这几天中,又有二十九首作品瓜熟蒂落了。这些意味着白玉
无瑕的成功,较之前作毫不逊色的诗篇构成了《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的第二部分。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收获:除了上述两部组诗外,里尔克还在一时兴起时吟就了一系列各
自独立的诗歌,其中不乏~流佳作:如《只要你接住的是自己抛过来的东西……》、
《花瓶图》、《对某些人来说它象酒……》,单单这些诗歌就足以使这丰收的二月显得
与众不同、异彩夺目了。
   2月11日晚上,还在第五首哀歌最后定稿之前,里尔克就写信告诉杜依诺的女主人,
他最伟大的作品已呱呱坠地了:

       终于,
             侯爵夫人,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这幸福、无比幸福的一天呵。
   我可以告诉您:
       哀歌终于大功告成了,
       一共十首!
      最后一首,伟大的哀歌(就是那年在杜依诺开头的哀歌:“我有朝一日将
  在愤怒之见的尽头/仰面向点头赞同的天使唱出赞誉和庆贺……”),最后一
  首哀歌,当初我就想好,这将是最后一首,——我的手还在为它颤抖!
      就是刚才,星期六,11日晚六点,我写完了这最后一首!
       所有这些哀歌是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的。这是一股无以名状的狂飙,是精
   神中的一阵飓风(和当年在杜依诺的情形相仿佛),我身上所有的纤维,所有
   的组织都咔咔地断裂了——根本看不到吃饭,天知道是谁养活了我。

                      不过,现在成了。成了。成了。
                                    阿门。

   他分别于2月9日和11日致函基彭贝格和鲁·安德烈亚斯·萨洛美,信中内容与此大
同小异。2月15日,他在给南尼·冯德尔莉夫人的信里写道:

     在慕佐飘浮在高涨的精神之湖上的这些天里,弗丽达出色地经受住了考验。
  她真称得上是个……“小精灵”,不知不觉地就把家务照料得井井有条,当我
  在这儿的楼上大声发号施令,并连连鸣放礼炮,以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迎接来自
  茫茫太空的信号时,她毫无惧色!

  这些天的信函无一不是有意识地以一种“预言”的口吻写成的。诗人别无它途,他
只能以带有美化性质的文学语言宣告这一无与伦比的诗兴勃发,心潮翻腾的过程,这一
伟大灵感的现代典范,并把这一典范描写成超自然的神迹,从而为将来编纂神话,为堪
称茫无涯际的里尔克文学中的许多圣徒传记和伪宗教的狂热梦幻准备好了一切素材。源
于基督教思想的概念如“奇迹”,“恩典”带着内在的必然性在他笔尖下流出,他这样
表达道:在艺术中奋斗“离开奇迹是前景黯淡的,唯有通过奇迹,而不是通过我们,艺
术才成其为艺术。”( 1922年2月19日致马尔戈·瑟佐—诺丽—克鲁丽伯爵夫人)在这
里,里尔克不是描绘了一个与基督教对存在的理解配对的美学观念,不是在十分严肃地
要求作一个宗教创始者的权利吗?不过,只有把文学创作看作文学创作,而不是视为一
部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新福音书的人,才能正确地评价诗人,才能避免不得体地将里尔克
奉为神明(许多研究里尔克的专著就犯了这个错误)或不适当地将他贬入地狱(近几年
来对里尔克的批评常常出现这种偏差)的危险。这涉及到一个重大的批评问题,但是本
书不拟在此深入探讨。
     从此以后,座落在瓦莱的这幢朴实无华的塔楼“慕佐”誉满全球。今天,它成了
在里尔克的英名下四处传播的生活神话的核心,成了深奥莫测的幽居的象征——这种幽
居是一座为了反对大众社会空转的交际机器而修筑的、沉默、忍耐、真正不受外因影响
而寻找语言和真理的堡垒。全世界的知识阶层都认为,里尔克的哀歌和十四行诗与瓦雷
里的《幻美集》、托·斯·艾略特的《荒原》和詹姆士·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并列毫
不逊色,它们都是在1922年这现代派文学的“神奇之年”粲然问世的杰作,真正权威性
的、开辟了全新天地的杰作。里尔克的这两部诗集同条共贯,“哀歌和十四行诗始终互
为支点,”他在1925年致函将他作品译成波兰语的维托尔德·胡莱维奇时写道,“我觉
得这确实是天恩浩荡:我一口气鼓起了两张风帆,一张是小巧的玫瑰色帆——十四行诗,
另一张是巨大的白帆——哀歌。”这两部作品展示了诗人用最后的、终结性的方式表达
的丰富题材,以文学美的形象将一种音讯诏示给读者。哀歌在广阔的、普遍的意义联系
的开放境界中荡漾,而在十四行诗中,一个古希腊的传奇人物独往独来,诗人的想象力
控制了他,将这源自神话的关键角色置于自己主题世界的中央。色雷斯的歌手和竖琴家
奥尔甫斯——我们知道,里尔克读过奥维德的《变形记》①;这个神话人物早在1904年
就在里尔克的一首题为《奥尔甫斯、欧律狄刻和赫尔墨斯》的诗中出现过;他在慕佐的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奇马·达科内利亚诺②(1459年生,1518年卒)的钢笔画复制品;
这位青年歌手在弹唱,飞禽走兽听得如痴如醉——,这位奥尔甫斯在十四行诗中成了
“主人”,成了一个将阳间和冥界,生者王国和死者王国糅为一体的宇宙的放声歌唱的
救世主:

       他是此岸的吗?不,从两个
       王国中生长出他宽广的本质。
       谁熟知杨柳根,便能
       更内行地折断杨柳枝。

       你们要是上床安寝,别在桌上
       留下面包和牛奶,这对死者有吸引力。
       而他,这巫师,却在眼睑的宽宥下
       将亡灵的现象溶进一切被注视的东西。

       蓝堇和芸香的魔法
       对他来说这么真实,
       和清楚无比的现实一样真实。

       什么都不能败坏他这幅有效的图象,
       他赞美戒指、别针和罐子,
       无论这些来自死的荒冢,还是来自生的居室。
-----
   ①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后18),古罗马诗人,其代表作《变形记》是古希腊罗
马神话的大汇集。——译注
   ②意大利画家。——译注

   歌手成了“上帝”,里尔克将这个人物经历的两次决定性的事件即下到阴间和被酒
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们撕碎处理成象教规一样有约束力的回忆录,以礼拜、注经的方
式对此凝思冥想,无异于笃信基督教的文学家和传教士笔下的耶稣受难图。是何种力量
附在奥尔甫斯身上扶摇直上,跻身于神的行列呢?这种力量是“赞美”,也可能作为
“讴歌”或“转换”出现,尽管定义各各不一,指的却是同一种力量:人类的感受力,
通过诗人之口说话的人类感受力。第九首哀歌为全人类力争的权利即全人类在天使面前
存在的基本权利——“这里是并非不可名状的时光,这里是他的故乡。/说吧,承认吧”
——,在十四行诗中经历了一个出奇愉悦和自信的转折,被赋予了诗人一个人。赞美着,
改变着的诗人俨然是人类的代表。无数的欧洲歌剧,从蒙特威尔地①,格鲁克②到斯特
拉文斯基③创作的奥尔甫斯场景中,这位古希腊歌手的形象成了自我礼赞的音乐的象征;
而在里尔克那里,奥尔南斯则是诗人神化诗人这庄严终场的主角。十四行诗的作者颂扬
自己、颂扬自己的创造性以及这一创造性中体现出来的全部大地的“赠予”力量。我们
可以这样认为:他所有的十四行诗是为了感谢使《杜依诺哀歌》得以完成的恩典而敬献
的祭品。
-----
   ①蒙特威尔地(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译注
   ②格鲁克(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译注
   ③斯特拉文斯基门(1882—1971),俄裔美国音乐家。——泽注

   这两部诗集都附有文体讲究、意味深长的献辞。哀歌集的献辞是“作于玛丽·封·
图尔恩·翁·塔克席斯—霍恩洛厄侯爵夫人的庇荫下”,十四行诗集的卷首则写着:
“谨以此作为韦拉·奥乌卡玛·克努普的墓碑。”这位韦拉是里尔克流寓慕尼黑时的朋
友格哈德和格特鲁德·克努普夫妇的女儿,仅仅活了十九个寒暑就于1919年夭折了。里
尔克只见过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当然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注意力和激动感,”以致她死
后他经常充满幻想、构思神话般地回忆这位少女:

     这个俊俏的女孩刚开始跳舞,她身心中与生俱来的那种活动和变化的艺术
  引起了当初所有得睹其芳采的人的注目。她母亲却出人意料地解释道:韦拉不
  能或不愿再跳舞了……;(韦拉那时才刚刚告别童年呵),她的身体就起了罕
  见的变化,虽然不失东方型的美丽,但却罕见地变得笨重和臃肿起来……(这
  就是那令人费解、后来很快便夺去了她的生命的腺病的先兆)……在最后的岁
  月里,韦拉弹琴奏乐,接着只能画画了,她不能跳舞了,可她的舞姿在那些画
  里始终依稀可辨……(1923年4月12日致马尔戈·瑟诺)

   还在1922年1月,里尔克就开始研究韦拉母亲送给他的几份韦拉的病史记录。现在
他觉得,奥尔甫斯的主题和这位早夭少女的形象之间产生了一种必然的联系:

     ……墓穴的入口向她未完成的人生、向她的无辜敞开着,以致她在逝去之
  后成为下面这类力量的一员:这类力量新鲜地保持着生活的一半;又开放地转
  向那无比开放的另一半。(1925年11月13日致维托尔德·胡莱维奇)

   对那些致力于理解里尔克后期的存在学说和生命学说的人来说,这封已经引用过多
次的致胡莱维奇的信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这封著名书简试图概括地、但是极其透彻
地解释1922年2月的孪生作品,是数十年来所作的大量评论中的第一篇,也是最有份量
的一篇。不言而喻,这封信并没有科学论文意义上的“客观性”和“批判性”,它本身
就是文学想象力的结晶,是用叙事体改写诠释一部诗歌文本的文学作品。从信的一开头
就可以看出:注释者力图使哀歌集在他的一生业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我认为它是一些根本前提的发展和提高。这些根本前提在《时辰的书》中就已
  存在,在《新诗集》和《新诗续集》中玩耍、试验般地应用了世界图象,接着
  又在《马尔特》中互相矛盾地聚合在一起,打回了生活,并在生活中差不多成
  功地证明了:这种被置于无限之中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在《哀歌》中,从同样
  的这些现实出发,生活又是可能的了,生命在这里得到了最终的肯定;而那位
  年轻的马尔特尽管走上了“长期研习”这条正确而艰难的道路,却未能得到这
  种肯定。在《哀歌》中,肯定生命和肯定死亡乃是同一的。

   里尔克宣告了他的空间观念,他的认为时间向度已然失效的空间世界观念:

     我们这些生活在此岸此时的人,一分一秒没有在时间世界里获得满足,也
  不受时间世界的约束。我们不断地走去,走去,走向畴昔,走向我们的渊源,
  走向表面看来还会在我们身后出现的未来。一切都存在于那种绝顶伟大的,
  “敞开”的世界中,不能说“同时”存在,因为正是由于取消了时间,一切才
  存在。无论何处,倏忽流变性都跌进了一种深刻的存在。

   他对人在与“此岸”世界的诸多现象接触时的任务下了一个定义:

     ……我们的任务是把这暂时的、颓败的大地改铸得深刻、充满痛苦和热情,
  从而使它的本质在我们心中“无形地”复活。我们是这无形之物的蜜蜂……。
  《哀歌》表明我们正在努力完成这一任务,我们不断地将世人心爱的有形之物、
  具体之物转化成我们本性的无形振荡和无形激动,将全新的振荡频率引入宇宙
  的振荡区域。(既然宇宙中的不同材料仅仅是不同的振荡指数,那么我们以此
  方式就不仅仅是在准备精神性质的强度,而且是在准备,天知道,或许是新的
  物质、金属、星云、天体。)

   最后,里尔克回答了关于天使,关于它的对我们来说“可怕”的优势的问题:

     在哀歌里出现的天使这种造物身上,我们从事的从有形之物向无形之物的
  转变已经完成了。对哀歌里的天使来说,一切以往的塔楼和宫殿都存在着,因
  为它们早就是无形的了,而我们生活中现有的塔楼和桥梁已经是无形之物了,
  尽管它们(对我们来说)还实体性地持续着。哀歌里的天使是以在无形之物中
  认识更高层次上的现实为己任的本质。所以,它对我们来说是“可怕的”,因
  为我们,爱慕它、改变它的我们还被有形之物羁绊着。

   这里只是大致勾勒了一下晚期里尔克传递给世人的音讯,这一音讯通过许多相应、
形似和神肖的观念和晚近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发展、还有灾难联系在一起。里尔克
的音讯中有些部分可以回溯到尼采:狂热地反对基督教,摈斥“彼岸说”,在第七首哀
歌中欢呼“在这里是美好的”——人们必须把这行诗和第九首哀歌中那句“大地,亲爱
的大地,我要”放在一起倾听,才能正确地判断出他那独特的音域,他那与其说是“狄
俄尼索斯的”毋宁说是“方济各会弗朗西斯的”声调。有些部分则超前道出了海德格尔
的观点,后者也在其1950年问世的《林中路》中根据里尔克的一首诗对里尔克作出了迄
今为止我们见到的最精采、最深刻的一种阐释。里尔克的音讯从整体上来看乃是体现出
伟大的独立性的精神事件和艺术事件,在当时堪称天下独步地想象世界,支配情势,创
造风格。这位没有故乡的诗人通过以感觉的烈焰点燃自己,通过他称之为“紧密”的东
西从虚无之中创造出一个故乡。从此以后,他的诗意世界成了不计其数的读者精神上的
故乡。三十多年来,醉心的狂热,批判的反感,永不知足的诠释瘾在里尔克的业绩四周
厮杀得不亦乐乎。许多人试图在哀歌和十四行诗的学说中发现一种新的生活宗教,另一
些人则从各种宗教、哲学、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立场出发,否定里尔克的学说。然而,艺
术品作为一种完形具备一种独特的真实性,通过思想批判的论据也许可以对它提出疑问,
但永远不可能致它于死地。里尔克以他语言的革命性暴力,以他思想势不可挡的独特性
设计了一个赋予生活以意义的全新天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可以在历史的激情中面对
这敞开的天地躬身自问,探索自身。
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
                                     ——菲利普·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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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19: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人生的终点,病魔和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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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完成他一生最艰巨的任务之后,还在人世度过了四个寒暑。在这最后的四年里。
他大部分时间住在慕佐,这座城堡塔楼荒凉偏僻,“悠静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又给诗
人带来了几次创作冲动。维尔油·赖因哈德于1922年5月买下了这幢楼,慷慨地使它最
终成了客人里尔克的“采邑”。里尔克在慕佐来宾留言簿的第一页上写下了几行风趣的
诗句,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

       这座曾属于布洛内、夏斯蒂利翁城堡和
       蒙泰斯的房子,在长期休息之后,
       它的生命又重新开始,主人尚未来到
       客人已在此安居。这表明他知道:
       客人始终意味着这幢房子里鲜花盛开,
       而晚到的主人则是它果实中的果核。

   这年夏天来探望他的朋友们都觉得他悠闲恬淡,陶陶然好象获得了新生。6月他接
待了侯爵夫人,7月接待了基彭贝格夫妇,向来客们朗读了自己的新作。“我见到了一
个和从前判若两人的人,”侯爵夫人后来在回忆那次拜访时写道,“一个容光焕发的人,
一个极度幸福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眼神。”接着,她摘录了自己当时的日记:

       他神奇地朗读着,只有他才能读得这么好,我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越跳越
   厉害,我觉得自己的脸颊上挂满了泪珠……

   然后是一个激动的场面,两人多情善感的动作也许会使某些旁观者惊讶不已,但动
作的内在合理性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读完了十四行诗,注视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我那副激动
   的样子,弯下双膝来吻我的双手。我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头,宛如一位母亲在吻
   她的儿子,她了不起的儿子。①
   --------------------
   ①玛丽·封·图尔恩·翁·塔克席斯《回忆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慕尼黑1932
年版),93—94页。——原注

   随着在瓦莱的第一个冬天过去,里尔克心中最无情的孤独感这块坚冰也开冻了。他
觉得自己又开始好动了,又变得酷嗜旅游,易于接受与世人交往过程中的快乐和惊险了。
在慕佐住了一年半后,他感到这样的离群索居不啻与世隔绝的桎梏,不时抱怨自己对自
然风光“罕见地迟钝麻木,我不得不吃力地强令自己凑到曾深深体验过的自然风光的伟
大跟前,才能欣赏它。”( 1923年1月13日致萨洛美)捱到春天到来,他忍无可忍了:
“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慕佐现在越来越成了一间名符其实的‘囚室’,
一间完全按照工作和孤独的尺度修筑的‘囚室’。”( 1923年3月2 6日致南妮·冯德
尔莉)
   这年的炎夏和金秋,里尔克经常在外漫游,时而在瑞士的德语区,时而在法语区。
现在他最爱去的地方之一是他自1920年来就很熟悉的、冯德尔莉在苏黎士湖畔迈伦的寓
所“下游的磨坊。”岁末,鉴于健康状况日趋恶化,他只得第一次去日内瓦湖畔“泰里
泰上瓦尔蒙”疗养院。他在那里休养到1924年1月2O日,然后返回他的慕佐小楼,不久
又焚膏继晷地工作了:“我觉得慕佐被坚硬、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只有点燃工作的烈焰,
这些东西才会暂时地被烧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1923年5月16日致南妮·冯德尔
莉)
   又一个溽暑到来了,里尔克难得在家,他和冯德尔莉夫人结伴驱车前往瑞士法语区
观光,和侯爵夫人一起在圣加仑州的拉加茨疗养地逗留了几周,希望到那里带有微量放
射性物质的浴池里提神益色、驻颜轻身。年底,11月24日,瓦尔蒙疗养院再度接受了他,
他在那里休养到 1925年1月8日。身体情况稍有起色,他就出院了,接着去巴黎住了相
当长一段时期。战争扯断的纽带又连接起来了,法国、法国文学又成了他兴趣的焦点,
他在慕佐的藏书十有八九是法国二十年代新出版的图书。巴黎以丰厚的馈赠报答了诗人
对自己的好感:他一踏上巴黎的大地,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立刻被尊崇和好奇的浪涛
包围住了。找他谈话的络绎不绝,请他作客的纷至沓来,上层社会的夫人们整天不断地
给他打电话,最有名望的男子如夏尔·迪博①,埃德蒙·雅卢②,还有安德烈·纪德想
方设法和他结下友谊或重温旧情。里尔克工1914年不得不留在巴黎的两箱贵重的私人物
品现在又完壁归赵了,这要归功于纪德,他把箱子放在出版《新法兰西评论》的加利马
出版社的地下室里。
   --------------------
   ①夏尔·迪博(1882—1939),法国作家。——译注
   ②埃德蒙·雅卢(1878—1949),法国作家,批评家。——译注

   和他早先的习惯截然相反,里尔克现在处在众星拱月的中心而处之泰然。他和这时
已从日内瓦迁居巴黎的巴拉迪娜·克洛索芙斯卡过从甚密。每天下午他帮助一位后辈诗
人莫里斯·贝兹(1898—1946)将《马尔特》译成法语,津津有味地体会着这两种他最
熟稔的语言之间的相通和相异之处,享受着坐在对面的这位才华横溢的可爱小伙子对自
己的敬重。这位贝兹后于1962年编选出版了《里尔克复兴》,这是《月刊》的双月特集,
收人了保尔·瓦雷里、埃德蒙·雅卢、让·卡苏①,达尼埃尔—罗普斯②以及其他许多
法语和非法语作家的论文,1937年他又撰写了光彩夺目的回忆录《里尔克生前》。巴黎
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生存的强度达到最极限的地方,但是,巴黎又和从前不一样,里尔
克致瑟佐伯爵夫人的一封追怀往事的信中流露出一种幸福,然而又夹裹着迷惘(如果不
是失望的话)的矛盾心情:
   --------------------
   ①让·卡苏(1897—   ),法国作家,文艺史学家。——译注
   ②达尼埃尔—罗普斯(t901—1965),法国作家,历史学家。——译注

     ……即使那时巴黎对我来说依旧是不折不扣的自然风光,甚至巴黎的最中
  心也是一派自然风光,头顶上的并非都市的天空(天空的代用品),而是世界
  壮丽的天空,无限自由、无限敞开的天空、圣路易①和奥尔良少女让娜②的天
  空,在亮光中是那么生气灌注、亲切和甜美,在风声中是那么清醒,这的出灵
  感的天空,荣誉和回忆的天空,胜利的天空,除了巴黎之外还有哪一个城市能
  有这样的天空!片片花园赏心悦目,不减当年(特别是我的住所正对着一言难
  尽的卢森堡宫),圣絮尔皮斯四周的小巷一如既往地体现着意大利和美提契的
  风姿,沿河的马路依旧那么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这里的生活却不同了,大街
  上那些造价昂贵却并非完全有必要的天桥难以理解地危险,改变了本来自由、
  因而散发着某种乡土气息的动感,不然的话人们可以让这动感推动自己前行的。
  真的,每天上街只要一离开人行道,就象被判处了二十次、一百次的死刑,往
  往直到最后关头才赖城市警察之力得到临时赦免。在此情此景中,我曾写信告
  诉过您:我看见了无数的人,说老实话,我几乎接触了所有可以接触的人,我
  发觉所有人都象我自己一样躁动不宁,一样匆匆前来,又匆匆地被忘却,一样
  忙忙碌碌,主要是忙于避开一切……
 --------------------
   ①法国国王(1537?—1590)。——译注
   ②法国民族女英雄(1410?—1431)。——译注

   里尔克几度打算离开巴黎,又几度推迟了这一计划。8月18日,他突然不辞而别,
偕克洛索芙斯卡夫人一起前往勃艮第,在第戎住了两天后经锡尔来到马乔列湖畔,接着
又去米兰,最后在9月底独自经由慕佐去拉加茨疗养地进行一次“耽搁了的、耽搁得太
久了的疗养。”他是不是仅仅因为对过多的社交感到腻烦,对人际应酬感到疲倦而出走、
而向往孤身一人的生活呢?

     不,在巴黎突然攫住我的这种痛苦,这种不适非常强烈,难以解释。我最
  老、最好的朋友们都使我感到疲乏,甚至友谊本身也突然成了一种累活,一种
  使我举鼎绝膑的累活。我不能交友了,我不愿交友了,自从我对自己心灵和大
  脑的能力有几分自知之明之后,我就再不知道有什么诱人的快乐了,除了献身
  于那些我感觉到其接触、其真实的现存的人之外。(1926年2月21日致M夫人)

   1922年振奋人心的二月之后的这最后四年的诗歌创作,就象英勇激昂的快板之后舒
缓沉思的尾声。构思煌煌巨构的的组诗已经不可能了,在哀歌和十四行诗中如此姻娅相
连的表达冲动星离雨散了,咏物诗的时代当然也一去不复返了。诗人又找到了一种新的
音色,一种新的、不妨这样说,“纯粹抒情诗式”的世界概念。曾有人提出值得一听的
理由来证明:1924至1926年的作品在文学的成熟性上甚至高出哀歌一筹,只有最后这几
年创作的不再是学说载体和音讯载体的诗歌才标志着里尔克一生发展的巅峰。现在里尔
克腕底流出的是状写自然的韵律短诗,是描慕气氛、回眸以往的图画,象民歌一样集中
洗炼,象民歌一样薄雾缭绕,这些小诗每首两节到三节,以三节居多,写得柔情脉脉,
细致入微。里尔克赞美默默地给他巨大的帮助、使他完成他的主要作品的瓦莱风光,并
在这风光中找到了与他内心状况相应的客体。四周的自然环境跟他搭话,他则以一幅小
巧玲珑、描绘春天将临的山水画作答,这幅画神完气足地表达了内心和世界,以一种柔
和但不可抵御的魔力再现了自己感受到的天地和合:

       严酷消逝了。仁慈突然
       驾临草地揭开的灰被子。
       小溪潺潺,改变了重音,
       温柔无形地从太空扑向大地。

       条条小路远远地伸入田野,
       将这一切展示。
       你意外地在枯秃的树冠间
       发现了春天崛起的标志。

   他为维尔讷·赖因哈德写了一组短诗《瓦莱士诗稿或葡萄小年》(1923年),其中
有一首唱道:

       梯田的葡萄园犹如风琴键盘,
       阳光整天在上面敲打奏乐。
       从结果的枝蔓到果皮的转换,
       从低声到高音的改变。
       最后在品享果肉的嘴里
       谛听圆满完成的葡萄歌声嘹亮。
       这身怀六甲的风景生下什么?
       我看到她弄瓦、还是弄璋?

   哀歌中那苦恼的硬刺好象从诗人的胸中取出来了。第五首哀歌那万分迫切的提问

       何处,呵,何处才是居处……?

   这个时代里一个没有家园、没有居处的人对自己、对自己在被感觉的宇宙整体中的
位置的提问,找到了一个权宜自我慰抚的答案:就在这里,在这条山谷里,在这“习惯
阳光的大道旁”。哀歌的激情变成了一种底色阴暗的喜悦,对“注定要丢失”、不可能
到手的情人的抱怨(1913/1914年)变成了一种轻微、纯净,衷心首肯世界本质的忧郁。
就这样, 1924年6月一首诗诞生了,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六月、风景、精神、初夏的喜
悦,心灵中冷静的沉思:

       在习惯阳光的大道旁,在掏空
       早就成了木槽的半截树桩里,
       我轻轻地搅动着水面,
       抚慰着自己的渴意:
       将这喜悦的水、来源的水
       通过手腕引入自己的躯体。
       喝对我来说显得过度,逾分明确,
       然而这等待的姿势
       将清澈的水汲入意识。

       呵,你来吧,来抚慰我,
       我只需要我双手的轻移柔抚,
       不管在你肩膀青春的曲线流溢上,
       还是伴和你乳房的隆起。

   即使里尔克这一阶段的创作也无法用三言两语刻画其特征。这一创作阶段的内蕴是
说不完、道不尽的。除了一些摹绘景观、葡萄坡地、花园、山间草地的气氛情调的散步
者之歌外,还有不少诗意的冥想苦索,这些凝思也许在意义的深刻性方面超过了他迄今
为止的一切作品,比如海德格尔注释过的那首献诗《正如自然听任众人……》(1924年
6月14日)和另一首与此伯仲之间的《秋千从痛苦中荡过》(1923/1924年)就是前无
来者。这两首诗简直摸到了人类生存奥秘的背后。人们在读《偶像》、《到达》、《锣》
这几篇杰作时几乎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这位诗人极其精致的德语好象要变成人类的耳朵
再也不能或尚未能够听见的一种游鱼和飞禽的语言了。相当有名的首推一组可以说是处
于成功之河中心浅滩上的诗,在这组诗中里尔克世界观的核心题材再次大显身手,人类
心灵的创造天才得到了新的证明。值得一提的有《半饶角》(为胡戈·封·霍夫曼斯塔
尔而作)、《术士》、《小泪罐》、《翩翩飞舞的狂喜将你背往……》、《倏忽而逝》、
《神祗一直缓步在……》、《全权》等作品,还有两组短诗。两个冬夜的诗稿。(为安
东·基彭贝格而作)和《写于拉加茨教堂墓地》 (1924年6月)。行文的洗炼、诗行诗
节结构的稳固、适度和简约的力量构成了里尔克天才最后创作的这些篇章的特色,这些
特色展现了一种崭新的艺术上的克己自制,最终战胜了早先阶段的某些过火通分的做法,
最终克服了展示精湛技艺的无节制和五彩缤纷风格的夸张,具有这些特色的诗含英咀华,
经得起品味。人们会坚信听见了一种和歌德不为已甚、适中合度的音调相去不远的歌声,
要是他们读到类似下面这首《我们缺少的不是精神、不是热情》(1926年8月)的诗的
话:

       手腕灵巧敏捷,工具已经炼成……

   不过还在这首诗诞生之前,早在1924年2月写的三节诗《尼洛斯》①中,古典主义
文学的油已使里尔克现代派的浪平息下来:

       面具!面具!灼瞎厄洛斯的眼睛。
       谁能忍受他那光芒四射的脸庞,
       当他打断春天演奏的序曲
       就象夏至一样。

       宛如聊天闲谈时气氛骤变,
       变得严肃……不知什么在叫嚷,
       他把难以言状的敬畏
       象神庙内堂一样罩在交谈者头上。

       呵,完了,呵,一下子完了!
       神祗们快速拥抱。
       生命转折,命运诞生,
       内心中一股源泉泪水直淌。
   --------------------
   ①厄洛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罗马神话中称为丘比特。——译注

   最后,里尔克的法文诗也几乎全部是在1924至1926这几年中写成的。这几部法文诗
集的特征从其标题《枝茎》,《玫瑰》,《窗》,《瓦莱四行诗》上可略见一斑。这是
些大都只有两节到三节的短诗,是风景画和气氛图,是诗人献给四周恢宏的、曾赐予自
己无穷无尽的创作源泉的自然风光的秀媚花环,是对自己一生酷爱使用、满怀感激之情
使月的邻国语言的守护神表达的敬意。这些法文诗无一和他的德语诗完全工力悉敌,但
也无一不体现出诗人通过几十年如一日地锤冶淬砺自己的观察力和感受力而获得的那种
语言的“精致微妙”。
   里尔克1925年9月在拉加茨的休养收效甚微。取道迈伦回到慕佐之后,他觉得身体
不爽——“我这个人象折断的树枝”——,抱怨自己长期病病恹恹的,认为自己的病情
要比医生诊断的更为严重。在致侯爵夫人的信中他写道:

       在这令我不安的日子里,慕佐经常笼罩着艰难和孤独,然而,我该怎样赞
   美这庇护所啊。要不了多久,等我的大夫一回到瓦尔蒙,我反正得辞别我的离
   群索居和自由自在,再次去疗养院,去那两年以来已成了慕佐城堡的一座附属
   建筑物的疗养院。(1925年12月11日)

   12月中旬,他再次动身去接受亨梅尔利博士的治疗,在瓦尔蒙疗养院一直呆到1926
年5月底。烈日灼灼的酷暑他主要住在拉加茨,在那里和侯爵夫人最后一次相会。在日
内瓦湖畔度过一段快乐时光,和瓦雷里永诀(上文曾提及这次最后相聚)后,他回到锡
尔,不过他没有再去慕佐,而是在“贝勒埃”旅馆找了间房间住了两个月。11月30日,
他被迫再次前往瓦尔蒙,这次他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了。医生终于确诊了,他患的是
一种罕见的不治之症:白血病。
   12月8日他写信给南妮·冯德尔莉夫人:

       日日夜夜,日日夜夜,……这地狱!人们也许该来体验体验这地狱!
   ……退位,谪为“病人”,这真是大艰难了、太旷日持久了。病狗总还是一条
   狗。可我们、忍受着这一定程度上荒谬的痛苦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12月15日他告诉鲁道夫·卡斯讷:

       我生了一种不幸的、无比痛苦的病。血液细胞的一种罕见变化引起了这残
   酷透顶、浑身上下无一处舒坦的症状。我,从不愿正视病痛的我慢慢学着适应
   这无法度量、无以名状的痛苦。我学得那么费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是那
   么地沮丧和惊诧。我写信是为了让您知道我的情况,这决非只是暂时而已的情
   况。

   在这些日子里,他的朋友们中只有南妮·冯德尔莉—福卡特一个人在他身边。让·
鲁道夫·封·萨利斯记述了里尔克在瑞士的生活,根据这位传记作者的说法,一,里尔
克曾对南妮·冯德尔莉说:“帮助我去迎接我的死亡吧!”二,在里尔克嘴里,“地狱”
这个词经常响起,但“死亡”这个词还几乎从未出现过,好象他不愿意承认:眼前这可
怕的受难和他从《时辰的书》开始不断赞美的“独特之死”其实是一回事。12月29日,
午夜过后三个半小时,最后的一刻到来了,他在似睡未睡地躺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安静地
去世了。他两眼圆睁,头最后向上抬了一抬,又跌回到枕头上。这位男子汉,这位空前
绝后地体现了“纯粹诗人”概念的男子汉与世长辞了。
   他在1925年10日27月写下托付给“所有朋友中最忠实的”冯德尔莉夫人的遗嘱中精
确地指定了自己的长眠之处:

         我希望能在拉罗涅古教堂旁边的那片拱起的墓园中入土。我就是在那里
   的栅栏边第一次领略到此地的瑟瑟风吟和灿灿天光的。

   1927年1月2日,勒内·玛里亚·里尔克被安葬在他希望的地方。他的墓穴紧临瑞士
德语区的边界,沿罗纳河而上到慕佐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汽车路程。陪伴着他的是他自
撰的墓志铭: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
       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睡梦

   里尔克毕生认为:玫瑰这个神奇的明珠在西方世界的古老象征是喜悦陶醉和冥思凝
神的一块基石。铭文用玫瑰比喻“纯粹的”即和解了的、作为世界法则被纳入本身意志
的矛盾。“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的玫瑰,作为源自虚无的丰裕
的玫瑰,成了象征着世界真谛的奇葩。同时,玫瑰又是已故诗人存在和本质的密码:
“眼睑”具有双重含义,不仅标志着保护人眼的肌肤,而且也是指“歌”,①已故歌手
的天才留下的歌。在这些歌背后,在他争荣竞秀、缤纷斑斓、芬芳馥郁的作品奇葩背后,
他自己消失了,他,这旷世少有的墓志铭作者,象虚无,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一
样消失了。
   --------------------
   ①在德语中,Lider(眼睑)和Lieder(歌)词形相近,发音相同,故有此说。—
—译注
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
                                     ——菲利普·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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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19:55 | 只看该作者
里尔克作品目录
--------------------------------------------------------------------------------


   以下仅按照年代顺序列出里尔克作品的各单行本第一版,包括翻译作品。
   《生活与诗歌》斯特拉斯堡/莱比锡 1894
   《菊苣》布拉格/慕尼黑/德累斯顿 1896
   《祭神》布拉格1896
   《春霜》维也纳1897
   《梦幻》莱比锡 1897
   《耶稣降临节》莱比锡1898
   《没有现代》柏林1898
   《生活下去》斯图加特1898
   《布拉格故事两则》斯图加特1899
   《祝贺我》柏林1899
   《亲爱的上帝及其他》柏林/莱比锡 1900
   《最后的》柏林1902
   《日常生活》慕尼黑1902
   《图象集》柏林 1902
   《沃尔普斯韦德:弗里茨·马肯森、奥托·莫德索恩、弗里茨·奥韦尔贝克、
    汉斯·安·恩德、海因里希·福格勒》比勒费尔德/莱比锡 1903
   《奥古斯特·罗丹》柏林1903
   《亲爱的上帝的故事》莱比锡1904
   《时辰的书》莱比锡1905
   《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柏林1906
   《新诗集》莱比锡1907《新诗续集》莱比锡 1908
   《伊丽莎白·巴雷特—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莱比锡1908
   《早年诗歌集》莱比锡1909
   《安魂曲》莱比锡1909
   《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莱比锡1910
   《莫里斯·德·介朗:半人半马怪》莱比锡1911
   《从良妓女之爱》莱比锡1912
   《处女诗作》莱比锡1913
   《玛丽亚的一生》莱比锡1913
   《葡萄牙书信集》莱比锡1913
   《安德烈·纪德:离家出走的儿子归来》莱比锡1914
   《里昂女人路易丝·拉贝的二十四首十四行诗》莱比锡1918
   《洁白的女侯爵》柏林—施特格利茨1920
   《米特苏》埃伦巴赫/苏黎士1921
   《洛特·普里策尔》慕尼黑1921
   《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莱比锡1923
   《杜依诺哀歌》莱比锡1923
   《保尔·瓦雷里诗集》莱比锡1925
   《瓦莱四行诗集》巴黎1926
   《保尔·瓦雷里:奥伊帕利翁斯或谈建筑》莱比锡1927
   《窗》巴黎1927
   《玫瑰》布苏姆1927
里尔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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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          12月4日出生于布拉格。
1882—1884    在布拉格天主教会学校。
1886—1890    在圣·帕尔胜军事初中。
1890—1891    在摩拉维阿—魏斯基尔申军事高中。
1891—1892    在林茨商学院。
1892—1895    在布拉格准备高中毕业考试。
1894          处女作《生活与诗歌》发表。
1895          在布拉格开始大学学习。
1896—1897    在慕尼黑继续上了两个学期大学。
1897          移居柏林。
1898          春天去意大利旅行。
1899          柏林——布拉格。4月至6月首次俄国之行。
1900          5月至8月第二次俄国之行。去沃尔普斯韦德访海因里希·福格勒。
             结识克拉拉·韦斯特霍弗。1901和克拉拉·韦斯特霍弗结婚,住在
             不来梅附近的威斯特韦德。
             12月12日,露特·里尔克出生。
1902          8月移居巴黎。研究罗丹。
1903          流寓意大利。
1904          6月至12月应埃伦·凯之邀漫游瑞典。
1905          1月至3月在沃尔普斯韦德。
             6月在格廷根鲁·安德烈亚斯·萨洛美处。
             经柏林、卡塞尔、马尔堡去巴黎。
             10月在德累斯顿和布拉格。
             圣诞节在沃尔普斯韦德。
1906          父亲去世。
             客居法国和比利时。
1906—1908    多次卡普里岛之行。在德国和奥地利巡回演讲。
1909          在法国。
1910          年初在莱比锡他的出版商基彭贝格处。
             4月在杜依诺。
             8月作为玛丽·封·图尔恩·翁·塔克
             席斯的客人住在劳钦宫。
1911          埃及之行。经意大利回到法国。几度漫游德国。
1912          至5月初住社依诺宫。旋即去威尼斯。
1912—1913    10月至2月游历西班牙。
1913          在巴黎、格廷根、莱比锡、魏玛、柏林、慕尼黑、德累斯顿等地逗留。
1914          多次旅游。8月起客居慕尼黑。
1915          11月在慕尼黑作兵役体格检查。
1916          在维也纳战争档案馆服兵役。
             6月退役并回到慕尼黑。
1919          6月11日去瑞士旅行。
1920          威尼斯之行。
             11月在伊舍尔的贝格宫。
1921          维尔纳·赖因哈德租下慕佐城堡供里尔克居住。
1922          完成《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
1923          12月进瓦尔蒙疗养院。
1924          再度进瓦尔蒙疗养院疗养。
1925          1月至8月在巴黎。
             10月起又住在慕佐。
             12月起三进瓦尔蒙疗养院。
1926          夏天重返慕佐。
             11月30日进瓦尔蒙疗养院。
             12月29日去世。
1927          1月2日被安葬在瓦莱的拉罗涅。

名人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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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里尔克!……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人、我热爱他这个我们世界上最柔弱、
精神最为充溢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受了比谁都多的打击。

                     保尔·瓦雷里《怀念与告别》,1927


   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是唯一的一位这样的诗人:他在创作诗歌的时候不仅仅只是
个诗人。对他来说,天使并非一种诗的装饰或诗的呼唤,魔鬼也没有披着灰纱。他横跨
这两个帝国。如果甲或者乙比较深沉地注视他片刻,无缘无故和傻里傻气地掉下泪来,
那么他们也许并不是在为他悲伤,他只是一位使者罢了。然而,诗人背后这庞大的魔鬼
王国却年复一年地在他的躯体中移动着边界,最终将他全部吞没了。唯独那些还可以从
他脸上读出的东西还留伫在他的著作中。谁看了,谁仔细地看了其中的内容,就会被奥
秘撩动心弦。

                     费利克斯·布劳恩①《祷词》,1927
   --------------------
   ①布劳恩(1885—    ),奥地利作家。——译注


   谁在生活中曾有缘与里尔克相会,谁就会激动地、怀着友好和友谊的情感思念起人
和伙伴来。温柔地关注他人的种种特点,深情的宽恕,这些构成了他的风范;一种心灵
的纯洁无邪赋予他、赋予这位在城市出生、熟悉城市的、不,大城市的生活方式的诗人
优美典雅,对它人的友善和正直几乎孩子般地信赖的优美典雅。然而所有友谊的往来都
在一条无情地标定的界河畔止步不前了。在他的本质,他的意志中,任何生活着的人之
间的友谊和爱情关系所要求的那种舍弃自我没有一席之地。只要他还在呼吸,他就不愿
让别人接触自己的内心、甚至自己的肉体。他要让自己的身心处于变化的法则、持续不
断的剥夺和更新的法则之外。时空流变正是根据这一法则支配着我们所有的人。

                     鲁道夫·亚历山大·施罗德《勒内·玛里亚·里尔克》,1928


   象所有栖身于动乱边缘的人一样,里尔克无时无刻不痛感自己处于威胁之中。他极
易激动,对自己的健康毫无信心。他不得不象对待一把在恶劣气候中极易走调的珍贵小
提琴一样对待自己的艺术。有时候,他也忧心忡忡,害怕会漂离自己的中心,于是他伫
立着、凝神谛听自己的法则发出的声音……他被重重恐惧包围着,他对自己的软弱供认
不讳,然而无论在他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信柬里,我们到处翻寻都找不到一个疲惫、
胆怯、不坚定的字眼。在最小的表述背后屹立着一个人,这个人将他的生命奉献给了他
的事业,为了事业他为自己保留了最大的人类自由。这位诗人难道不是一个具有英雄气
概的人吗?

                     汉斯·卡罗萨①《带领与护送》,1933
   --------------------
   ①卡罗萨(1878——1956),德国诗人。——译注


   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极不适宜这个时代。这位伟大的抒情诗人没做别的,他只是
使德语诗歌破天荒第一次臻于完美罢了。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巅峰,他是层峦叠嶂中的一
座,在这群山上,精神的命运超越了各个时代远去……他属于德语文学的世纪经纬,而
不是属于时光的世纪经纬。

                     罗伯特·穆西尔《在柏林纪念里尔克的演讲》,1927


   里尔克坚定不移地生活在图象之中,生活在他心灵用物制成的图象之中。在这个意
义上,他生活在他无断层的诗作,无断层的生命之中。总的来说,他意味着在英国从济
慈发轫的那种奇异的、那喀索斯式自恋的抒情诗的终结。在《杜依诺哀歌》中,他从他
的图象的镜子中走了出来,顾影自怜。在这部诗集里,那位年轻的英国诗人在其颂歌中
率先奏起的音乐进入了尾声,以一种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方式,以德意志音调进入了
尾声。

                     鲁道夫·卡斯讷《勒内··玛里亚·里尔克》,1947


   这个可怜的人,这眼伟大诗歌的清泉,他死于白血病,被安葬在罗讷河谷古铜色山
丘之间的地下,他在法兰西的琉特琴上飘荡,写下了我这一代人将永志不忘的诗句: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戈特弗里德·贝恩《艺术表现的世界》,1949
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
                                     ——菲利普·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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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 15:00 | 只看该作者
结束啦?好..占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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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4 07:35 | 只看该作者

在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

在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似乎就是世俗人所经常会发生的唉声叹气的茫然,除了茫然,人们就是为了金钱和名利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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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4 07:36 | 只看该作者
日记体长篇小说《马尔特·劳里茨·
布里格记事》??
我们可以说,大凡作家都是喜欢自我倾诉的.或者没有其他理由可以使他们创作,他们只为了倾诉自己,有些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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