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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毕业典礼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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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6 14: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毕业典礼致词
  
  布罗茨基
  
  一九八四届的女士和先生们:
  
    无论你们多么勇敢或谨慎,在你们的一生中,都一定会与所谓的恶进行实际的
  接触”。我指的不是某本哥特式小说的所有物,而是,说得客气些,一种你们无法
  控制的可触摸的社会现实。无论多么良好的品性或精心的计算,都难以避免这种遭
  遇。事实上,你越是计算,越是谨慎,这种约会的可能性就越大,损害也就越深。
  这就是生命的结构,即我们认为是恶的东西可以说是无所不在的,仅就它老是以善
  的面目出现就能说明这点。你永远不会看到它跨进你的门坎宣布:“喂,我是恶!”
  当然,这表明了它的第二种属性,但是我们从这种观察所获得的安慰往往被它出现
  的频率所窒息。
  
    因此,较审慎的做法是,尽可能密切地检视你有关善的概念,容许我打个比方,
  去细心翻查一下你的衣柜,看是不是有一件适合一个陌生人的衣服。当然,这有可
  能会变成一份全职的工作,而确实应该如此。你会吃惊地发现,很多你认为是属于
  你自己的并认为是好的东西,却能轻易地适合你的敌人,而不必怎样去掂量。你甚
  至会开始奇怪到底他是不是你的镜中之影,因为有关恶的最有趣的事情无过于它完
  全是人类的。温和一点说,世上最容易翻转过来并从里到外碰得焦头烂额的,无过
  于我们有关社会公义、公民良心、美好未来之类的概念了。这里,一个最明确的危
  险讯号是那些与你持同样观点的人的数目,与其说是因为一致的意见具有沦为一言
  堂的本领,不如说是因为这种可能性——隐含于大数目中——即高贵的情感会被伪
  装出来。
  
    基于同样的原因,对抗恶的最切实的办法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
  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怪癖。即是说,某种难以虚假、伪装、模仿的
  东西;某种甚至连老练的江湖骗子也会不高兴的东西。换句话说,即是某种像你自
  己的皮肤般不能分享的东西:甚至不能被少数人分享。恶吮吸的是坚固。它永远借
  助大数目,借助可靠的花岗岩,借助意识形态的纯正,借助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均匀
  的裹尸衣。它借助这类东西的癖好应该说是与它内在的不安全感有关,但是,相对
  于恶的胜利来说,明白这点同样难以获得多少安慰。
  
    恶确实胜利了: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在我们自己身上。有鉴于它的幅度和强度,
  尤其是有鉴于那些反对它的人的疲累,恶今天也许不应被视为伦理范畴,而应视为
  一种再不能以粒子计算、而是在地理上进行划分的物理现象。因此,我对你们谈论
  这一切的理由与你们年轻、初出茅庐和面对一片洁净的页岩毫无关系。不,那片页
  岩是黯淡、肮脏的,很难相信你们有足够能力和意志去清理它。我谈话的意图只是
  想向你们说明一种抵制的方法,也许有朝一日用得上。这种方法也许可以帮助你在
  遭遇恶之后不至于弄得太脏,尽管不见得会比你们的前辈更出色。不过,我心中想
  的却是“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这一盘有名的生意。
  
    我猜你们已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听过托尔斯泰、甘地、马丁。路德·金和其
  他很多人对这句来自“山上宝训”的话所作的解释了。换句话说,我猜你们都已经
  熟悉非暴力或消极抵抗的概念,这个概念的主要原则是以善报恶,即是说,不以牙
  还牙。今日这个世界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至少表明了,这个概念远远没有受到普
  遍的珍视。它不能深入民心有两个原因。首先,实践这个概念需要有充分的民主,
  而这正是地球百分之八十六地区所欠奉的。其次,谁都知道,让一个受害者把另一
  边脸颊也凑上去而不是以牙还牙,充其量只能得到道德上的胜利,也即得到某种看
  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出于本能地不让你身体的另一边遭受另一记重击是有其道理的,
  因为谁都会担心,这样做只会使恶得寸进尺;担心道德胜利可能会被宽宏大量的反
  面所误解。
  
    还有其它更严重的理由需要担忧。如果那第一拳没有把受害者脑中的所有神志
  都打掉,他也许会明白到,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无异于操纵攻击者的犯罪感,且
  不说他的报应。这样一来道德胜利本身就不见得很道德了,不仅因为受苦经常有自
  我陶醉的一面,还因为它使受害者优越起来,即是说,胜过他的敌人。然而,无论
  你的敌人多么恶,关键在于他是人类;尽管我们无能力像爱我们自己那样爱别人,
  但是我们知道,当一个人开始觉得他胜于另一个人,恶便开始生根了。(这就是为
  什么你首先被打了右脸颊。)因此,一个人把另一边脸颊也凑上去给敌人打,充其
  量只能满足于提醒后者他的行动是徒劳的。“瞧,”另一边脸颊说,“你只是在打
  肉罢了。那不是我。你打不垮我的灵魂。”当然,这种态度麻烦在于,敌人可能恰
  恰会接受这种挑战。
  
    二十年前,下述情景发生于俄罗斯北方无数监狱其中一个放风场里。早上七点
  钟,牢门打开了,门坎站着一个看守,他向囚犯们宣布:“公民们1本监狱的看守
  集体挑战你们这些囚犯,大家进行社会主义竞争,把堆在我们放风场里的木材劈光。
  ”那些地方没有中央暖气,而当地警察,不妨这样说,他们消耗掉附近所有木材公
  司的十分之一产品。我说的这件事发生时,放风场看上去十足是一个贮木场:那些
  木材堆得两三层楼高,使监狱本身的平房四方院形同小巫。木材显然需要劈,不过
  这类社会主义竞争却并非第一次。“要是我不想参加呢?”一名囚犯问道。“嗯,
  那你就没饭吃,”看守答道。
  
    然后他们给囚犯们分发斧头,于是开始劈木材。囚犯和看守们都热情地于起来,
  到中午时分,他们全都筋疲力尽,尤其是那些永远营养不良的囚犯。看守们宣布小
  休,人们坐下来吃饭:除了那个提问题的家伙。他继续挥舞斧头。囚犯和看守们都
  取笑他,大概是说犹太人通常被认为是精明的,而这个人……诸如此类。小休之后
  他们继续干活,尽管速度已多少变慢了。到下午四点看守们停下来,因为他们换班
  时间到了;不一会儿囚犯们也停下来了。那个男人仍在挥舞手中的斧头。有好几次
  他被人要求停下来,但他不予理睬。看上去好像他获得了某种节奏,而他不愿意中
  断;或者是不是那节奏令他着魔?
  
    在别人看来,他就像一个自动机器。到五点,到六点,那柄斧头仍在上下挥舞。
  看守和囚犯们这回认真地瞧着他,他们脸上那嘲弄的表情也逐渐变得先是迷惑继而
  恐惧。到七点半,那男人停下来,蹒跚地走进牢房,倒头大睡。在他以后坐牢的时
  间里,再也没人号召看守和囚犯进行社会主义竞争,尽管木材堆得越来越高。
  
    我以为那个家伙能这样做——连续十二小时劈木材——是因为那时他还很年轻。
  事实上他那时是二十四岁。仅比你们略大。然而,我想他那天的行动可能还有另一
  个理由。很可能这位年轻人——正因为他年轻——比托尔斯泰和甘地都更记得“山
  上宝训”的内容。因为耶酥讲话有三联征的习惯,那个年轻人可能记得上述那句话
  并非停止在但要是有谁往你右脸颊猛击一拳,就把另一边也凑过去而是继续下去,
  没有句号或逗号:而要是有人想根据法律控告你,拿走你的外衣,那就把大氅也给
  他;要是有人想强迫你走一里路,就跟他起两里吧;
  
    全部引述下来,可见这些诗行事实上与非暴力或消极抵抗,与不以牙还牙和以
  善报恶没有什么关系。这几行诗的意思一点也不消极,因为它表明。可以通过过量
  来使恶变得荒唐;它表明,通过你大幅度的顺从来压垮恶的要求,可使恶变得荒唐,
  从而把那种伤害变得毫无价值。这种方法使受害者处于十分积极的位置,进入精神
  侵略者的位置。在这里可以做到的胜利并不是道德上的,而是生存上的胜利。那另
  一边脸颊起到的作用并非使敌人有犯罪感(这是他绝对可以消除的),而是揭露他五
  官感觉在整件事情上的毫无意义:就像任何大量生产一样。
  
    让我提醒你们,我们在这里谈论的并不是涉及公平决斗的情况。我们是在谈论
  一个人一开始就处于无望的劣势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也
  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换句话说,我们是在谈论一个人一生中非常黑暗的时刻,他对
  他的敌人的道德优越感既不能给予他抚慰,他的敌人又太过于恬不知耻和没有任何
  侧隐之心,而他仅有脸颊、上衣、大氅和一双仍能走一两里路的脚可供调遣。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有高明的计策可言。因此,把另一边脸颊也凑过去应成
  为你有意识的、冷静的、慎重的决定。你得胜的机会全靠你是否明白你正在干什么,
  无论这机会多么渺茫。把你的脸凑过去给敌人打,你要明白这仅是你的磨难和那句
  箴言的开始——你要能够看清“山上宝训”的整个环节,看清所有那三句话。否则,
  断章取义会使你伤残。
  
    把道德建立在一句错误引述的话上只会招致厄运,或最终变成精神上的布尔乔
  亚,享受那最终的舒适:也即他的判罪。无论从哪个例子说(后者由于参与善意的
  运动和非牟利组织而最不讨好),结果都只会向恶屈服,推断对于它的弱点的理解。
  因为,容我提醒你们,恶只能是人类的。把道德建立在这句错误引述的话上并没有
  为甘地之后的印度带来什么改变,除了它的政府的肤色。从一个饥饿者的角度看,
  无论谁使他饥饿都是一样的。我猜他可能更愿意让一个白人来为他的悲惨境况负责,
  不说别的,且说这样一来,社会之恶也许会从别处出现,并且也许不及落在他自己
  的族类手中受苦那么可怕。在外族的统治下,毕竟仍有希望和幻想的余地。
  
    托尔斯泰之后的俄罗斯情况也相似,把道德建立在这句错误引述的话上严重地
  削弱了这个民族对抗警察国家的决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是家喻户晓:在把那另
  一边脸颊也凑上去的六十年中,这个民族的面目已变成一个大伤口,以致这个害怕
  暴力的国家现在索性往那脸上吐唾沫。甚至往世界脸上吐唾沫。换句话说,倘若你
  想使基督教世俗化,倘若你想把基督的教导变成政治术语,你就需要一道更现代的
  政治咒语:你需要拥有独创性——至少在你脑中,如果你心中已无余地。因为,上
  帝与其说是一位善人,不如说是一种圣洁的精神,老是叨念他的善良而不顾他的形
  而上学是危险的。
  
    我必须承认,我对谈论这些事情感到有点不安:因为要不要把那另一边脸颊也
  凑过去毕竟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这种遭遇总是发生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那永远是
  你的皮肤,你的上衣,你的大氅,而走路的永远是你的两腿。奉劝人家使用这些财
  产如果不是完全不对的,也是不礼貌的,更别说敦促人家了。我在这里只是盼望抹
  去你们心中的一种陈腔滥调,它带来很多伤害,很少收获。我还想给你们灌输这样
  一种想法,即只要你仍有皮肤、上衣、大氅和两腿,你就还不能言败,无论机会如
  何。
  
    然而,在这里公开讨论这些问题还有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不仅
  仅是你们出于本能不愿意把你们年轻的自己视为潜在的受害者。不,这只是清醒而
  已,这种清醒使我也预期你们当中会有潜在的恶棍,而在潜在的敌人面前泄漏抵抗
  的秘密是一个坏策略。也许,使我不至于被控叛逆罪,甚或被指把现状设想到未来
  中去的,是这样一种希望,即受害者永远会比恶棍更富有发明才干,更富有独创性
  思想,更富有进取心。因此受害者也许有胜利的机会。
  
    威廉斯学院,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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