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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扫罗
——改写自《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28章
1. 我,耶和华(I, the LORD)
不要怀疑,也不要害怕,我是主,你们的神,你们的祖先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也是那吩咐摩西带你们出苦难、在一夜之间让埃及尸横遍野、分开红海并在何烈山上约定要你们世世代代做我的子民的神;我是那已在的、现在的,还有将来永在的;对于此,我相信你们早已铭记于心,甚至由于听过了太多的次数,以至于都忘记了它的真正意义。没错,不要狡辩,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你们心里阵阵的虚与委蛇之声,那声音太过诱惑,太过妩媚,好似魔鬼的呢喃;难怪它让你们忘记了主的存在,不认识我的名。
不过我并不想就此指责你们,或是降怒、惩罚你们这些屡教不改的群氓,因为我早已深深后悔自己当初欠缺思虑的决定,现在更不想再加重这份几乎不堪忍受的负担。作为神——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又有谁能够真正理解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呢——我的辛苦一言难尽:我已经知道,当一个神,一个造物主,实在太不容易;我也真切地体会到,一份完完全全的从无到有的创世工作,是如此地艰辛与始料不及。当我预定的计划被违背、我头脑中设想的完美的发展轨迹遭到现实世界无情地反叛与嘲弄的时候;当我无奈却又一再试怀希望地去擦拭与重构我精心绘制的美妙绝伦的世界图样,为它重现添置更加精确的图案与更加艳丽的色彩的时候;当我不计时日地细心修改一只无比灵巧的生物的模型,结果却无意间在人类历史的垃圾堆中发现了它数个世纪前的化石的时候;还有当我殚精竭虑地谱写礼教、编撰法典,直到清晨污浊的雾气刺痛了昏花的老眼;或是深夜饥肠辘辘,却被忤逆的燔祭中,烂骨病肌的牛块熏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无限慨叹:作一个神究竟有什么好处?一想到这些,以及不久的将来,这帮不服管教的家伙们就要拿着他们那点少的可怜的逻辑知识,来没完没了地反对我的存在,要把我从这个世界里赶出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要气得全身发抖,不是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因为无奈:作为一个神,给人类,我创造了一切;给自己,却连眼泪都没办法做出来。
话扯得远了(请谅解并考虑一下神的情况),还是回到你们和你们心里的那个声音上来吧,说实话,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一个声音,不过不是你们心里的那个,而是……那个可怜的家伙。你们知道我在说谁。二十年来他简直就没停过,现在终于让我烦恼了,我于是决定一劳永逸,让他闭嘴,但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我要好好计划一下明天的……内容了。
(相信我,下面的话可不是给那帮群氓看的,除了你,没人能读得到,作为一个神的特权,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我要说的是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张扬:昨晚我听到的,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就是在那帮群氓心里面翻江搅海的那个!我知道就是它!多少个世纪以来,它来无踪去无影,不时地就会到我心中作怪。你也应该觉察得出吧?从前的我,似乎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开始说谎了,另外再告诉你,不只说谎,我简直害怕极了。)
2. 我,臣仆(I, the servants)
没错,我是臣仆,是两个人,有人把我们合在一起,当成一个人来称呼,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还是让我抓紧时间,来和你说说那天晚上与我有关的一些事情吧。
那是晚祷之前不久,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正在外面的帐篷里收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向内帐的帐门上挂着厚厚的亚麻布缝制的幕帘;王在里面已经一整天没有动静了,饭也没有吃过。我不敢去惊动他,更不敢去想他可能在想的那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仅此而已,别的事情,我宁愿让它们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我透过敞开的帐门向外面望去,天色越来越暗了,几颗早发的星星远远地挂着,显得若隐若现,无精打采;营地里三三两两点起了营火,青烟缭绕,来回走动的人们安静而沉闷,马匹的嘶鸣声似乎也变少了……看来大家都知道形势不太乐观。
正是在这种征兆着死亡般的沉静中,我突然间听见了王的呼唤,这把我吓了一大跳,仿佛在那帐篷里面呼唤我的不是王,而是不远处那些未受过割礼的野蛮的强盗和杀戮者们,这种感觉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却远没有那么陌生,你之所以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或是经过了洗礼,但还没有被邀参加过屠杀的豪华飨宴:想象一下在下一次日出之后,一柄雪亮的弯刀就要满怀期待地钻进你的胸膛,或者,当然,你有能力,也完全可以把这个时刻任意地向后推迟,等到第十个、第一百个、甚至第一百个一百个日出之后,但你也知道,你那不过是在和我玩幼稚的数字游戏,不管怎样,说到日出,我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相信,我所能拥有的,只剩下明天的那最后一个了,在那之后,我的胸膛就要被刺穿挑开,我的心脏会掉出来,滚到地上,沾满泥土、草茎与牛马的粪渣,然后很快停止跳动,失血枯干,在一夜之间被贪婪的兀鹫和乌鸦们啄个精光……我知道那是一定会发生的,就算我真的拥有两个心脏也一样。
王又呼唤了我一声,我这才明白过来,慌忙应了一声,匆匆地擦干双手,然后低头弯腰走进了内帐。
帐里的灯光很明亮——不过愿王恕我多嘴,那显然是刚刚才点起来的——王和往常一样,端坐在帐内靠后的椅子上,背后立着他的长枪;我偷偷地注意到王的脸色难以形容地奇怪,头发和胡须都乱糟糟的;几件不在原来位置上的用具表情十分尴尬,地毯也皱得可以,此外,帐里有一股沉沉的腥味,好像是毫不容易才被压抑和隐藏起来的,不过我的鼻子还是先于所有感官最先捕捉到它,但我宁愿最后才提到它。
这时王说了话,凭我的能力不难听出那声音里有多少镇定和恐惧:
“几时了?”
我报告了时间。王沉默了一下,继而问我:
“臣仆,你可曾听见过耶和华么?”
“没有,除了那些利未人的谎话,我从未听过神的声音。”
“那你又怎么相信神一直与你同在?”
“信仰,我的王。”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相信,我的王。”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去相信一个你从未见过,也从未与你说过话,甚至从未听过他的声音的神?”
“如果我别无选择,我的王。”
“倒是机灵的回答,那么,告诉我,你心中的神,是个什么样子?”
“神是绝对的存在,绝对的仁爱与绝对的公正。”
“我不要这些闪烁其词的话语,告诉我神真的爱他的子民么?”
“绝对的,我的王。”
“何以见得?”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的王,他,我们的神,带领我们脱离了埃及人的奴役,把流着奶与蜜的丰饶土地赐给我们,现在,又遴选出我的领导者——您——我们的王,好让我们建立国家。”
“哈哈哈,说的好,那你可清楚,王是怎么选出来的么?”
“仆人粗俗,只知道以膏油为证,受神的膏油者必为王。”
“原来如此,你倒说的不错……好,那我再来问你,你觉得……‘那个人’……有没有受神的膏油呢?”
“这……仆人不敢妄言……。”
“如果他受了膏油,那他就必为王,是不是?甚至可以说,如果你受了膏油,你也可以作王,是不是?”
“我的王,仆人不敢……。”
突然间,王一下子变了口气,那强势的态度咄咄逼人,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听着,狡猾的东西!我很清楚你的聪明,更知道你心里知晓的我想要的东西,现在,不要再试图考验我的耐力,或是证明你那虚假的忠诚,我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一件事!”
我扑倒在地,口里喊着:“我主我王,仆人听从您的吩咐!”
“告诉我那交鬼的女巫在哪里?”
“我王,仆人不知……仆人不知……。”
如你所见,我的谎言苍白无力,而且显然,王比我更有能力从别人的声音里听出恐惧的分量,此后的事情,如经上常说的,“就那样成了”,我的心脏也不用再为明天的到来而担惊受怕了——它已经完蛋了;现在我正骑在飞也似的马背上,跟在王的后面,魂飞魄散地奔向那比战场还要可怕的地方!天哪,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3. 我,女巫(I, the woman)
一点不错,我是要杀了他!那个时候我真想诅咒那个白痴立刻下地狱!没想到他的舌头在需要点男人骨气的时候反倒变得比和女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要软!这个混蛋下贱胚!我真是看错了他,愿撒旦今天晚上就把他领去,扔到火海里,烧他个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原因待会再告诉你。
不过话说回来,请替我们这帮可怜的女人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你就会明白和理解我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了。哎,愿上帝保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不幸的女人么?且不谈在孩童时期,因为那该诅咒的灵敏的感知能力,我受了多少白眼、唾骂、躲避和遗弃,挨了多少毒打和蹂躏,就说在我长大成人之后,过过一天舒服的日子没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我只有到处流浪,从以东的旷野,到多珥的沙甸;从希伯伦城中乌七八糟的教堂,到耶路撒冷无所不卖的地下黑市;从荒凉干燥、疾病滋生的约旦河东岸到更加惨不忍睹的西岸,再到又咸又苦的加利利和亚巴拉;从米吉多到示剑;从书念倒推罗;从洗格拉到别是巴,再在别是巴被装进口袋一路卖到埃及,甚至,你能想象吗?就连在神亲手指出的、留给人们躲避仇杀的城扈里面,竟然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叫我怎么办?是的,我是个女巫,给人施些巫术,替人驱鬼招灵,必要的时候再做些皮肉生意;我是个不洁的、污秽的女人,行不敬神的恶事,但是,如果你们当中有哪一个敢说比我的罪轻的?如果有的话,现在就可以让他站出来用石头把我打死!如何,没人能行吧?所以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块神赐给我们的土地上,偏偏没有我这种人的立身之地呢?我可以对着神发誓,我从没害过任何人,也不曾贪人钱财,更别谈作假证了;我只是能感受到活人心中的痛苦,能够聆听到死人口中的话语,从而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罢了,仅此而已啊,难道这就是很大的罪恶吗?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些精心化妆掩饰,在深夜里披着麻布,蹑手蹑脚地钻进我家,要对我毛手毛脚的祭司和夫长们犯的又该是什么样的罪过呢?我不止一次地听那些死去的人们说过,特别是,那些和我一样但却比我更加不幸的姐妹们说过,人死后的日子是很悲惨的,在那个世界里,罪恶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成倍地增加,一想到这些话,我就怕的要命,常常躲在角落里,哭到天亮;特别是几年前那段异常恐怖难熬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有和我一样的不幸的姐妹们被抓去活活烧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逃过的那场浩劫,不时地还心有余悸。这不是骇人听闻,想想有多少可怜的姐妹命丧火海,以及,还要有多少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被活活烧成黑黑的焦炭,我能不害怕吗?现在,我想你能明白我的心声了吧?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要对那个白痴发那么大火了吧——他竟然把那个人带到了我这里来!尽管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那时,我只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跟在那笨蛋的后面走进屋来,坐在了我的面前。是的,不要来烦我,难道我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一个苍老、驼背、满面愁容、双目失神,甚至几乎有点神经质的老头吗?但是别忘了,一个女巫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你们这些胆小如鼠的伪君子们永远都看不见,也永远都没办法理解的!我一下子就被这个英俊的、忧郁的、可怜的人儿深深地吸引住了:他那卷曲的头发、微黑的面皮、通红的嘴唇,还有一双好似清凉的水井般深邃清澈的眼睛;他的胸膛厚实得像座小山,一起一伏地,呼吸里散发着灼人的热量,简直要把我的全身都烤干了,弄得我浑身发痒,目光着了火似的在他的身上到处乱窜。“不消说,肯定是个打仗的”,我暗自猜度,“吃战争饭的,但又似乎不止这些……”看着他那孔武有力的臂膀、粗糙的手指,还有锐利的目光,我更加肯定了这一点,虽然他的那只手里没有拿武器,但我敢肯定那玩意保证喝过不少非利士人或是亚玛力人的血,而且,说到武器,我也敢肯定,他自己的那把,也保证战胜过不少如饥似渴的女人们。
老实说我是有点魂不守舍了,没办法,最近这段时间生意惨淡,别说招鬼的人,就连皮肉买卖也很少开张,男人们都被拉去打仗了,剩下的,不是穷酸的老鬼,就是妇女孩子,日子虽然太平,但我心里却总是奇怪地打鼓,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灾难就在不远的前面等着我似的,就像刚刚这阵火热的激动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分明看见的是一个三十左右岁的英俊的男人,身材魁伟,额头上隐隐地闪着膏油的亮彩,让我无法抗拒,好像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下来,被他操控于股掌之间一样;这就是我改变主意的原因,怎么样,足够了吧?他让我为他行招鬼的法术,招一个人上来,我绝对地服从了——别听别人说什么,我丝毫都没有反抗,更不用说要他赌咒发誓了——事后也丝毫没有后悔。我施展了法术,顿时,一个始料未及的声音发疯一般地冲出了我的喉咙,把我死死地按倒在了地上,然而,与此同时,就在那斗转星移的一刹那,就在那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手臂穿过我依旧滚烫的肉体的一发之际,就在我糊糊涂涂的意识仍旧依稀残留的最后瞬间,我惊讶地发现,他那双原本乌黑清澈的眼睛里,原来竟是写满的遍地的灰褐与哀伤!
4. 我,王(I, the king)
我是王!我是王!就算是最后一次,就算是要我求你,我也要听你再喊一遍!
就在那可怜的妇人扑倒在我面前,惊恐的口中喊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些。这些真的是我的想法吗?它简直把我自己都惊呆了;我的全身都麻木了,动弹不得,两耳嗡嗡直响……天哪,救救我吧,我那生了锈的、残缺不全的记忆啊,帮帮我,让我清醒过来,好好地记起我究竟是谁;让我彻底地清醒过来,接受这个事实吧!
啊,我想起来了,没错,那是在米斯巴,一次盛大的群众集会上,我真高兴我还能记起来!那真是个美好得无可复加的时刻,如果能让我再经历一次,就算是让我死上十个来回我也心甘情愿,虽然,我很清楚此时此地并不是一个回忆往事的好地方,但是,我还是要请求你们原谅,我实在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要把它讲出来的冲动;我希望你们能够体谅我的这一举动,因为过了明天,我相信你们当中没有人会再记得我究竟是谁了:
万军的耶和华凭借着他无边的仁爱与耐心,听到了以色列子民们的久久的呼唤,答应为我们选出一个人来做王,治理整个部族,为此,一位伟大的老祭司,同时也是最后一位伟大的老士师,听从了神的旨意,在苏弗的城墙下,将神的膏油涂在了我的头上,许诺立我为王,代替耶和华,在地上统治他的子民,七天之后,我按照与老祭司秘密预定的规则,带着两个饼与一袋酒来到了米斯巴,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深夜,老祭司来到我的房里,我拿出饼来给他,他接过去,掰开,分给我一半,我吃了,然后又把酒喝了,之后,我很快地睡了过去,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团难以理解的漆黑,没有一点光亮;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便四面摸索,起初感觉那好像一间密室,后来发现称那是一间牢笼似乎更合适,因为实在小得可怜。无奈之中我坐了下来,满心恐惧,只等着神意,或是那老祭司的召唤,但久久没有消息,黑暗之中,我不自觉地感到全身发冷,可头上涂过膏油的地方却似乎在不住地发热,那是神在召唤我么?还是只不过是我一时间自怨自艾的心理作用?我暗自盘算了很多。我想,如果我没有因为寻找父亲走失的毛驴而走出以法莲地的话,如果我没有决定进苏弗的城门而只是匆匆路过的话,如果我没有遇见那位老祭司,没有向他求问、与他同席的话,我还会不会被涂上神的膏油,做他在地上的王?我还会不会拿着饼和酒,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坐在这黑咕隆咚不知道是什么所在的地方?说到底,我丝毫也不能肯定,我真的“注定”是被神选出来做王的吗?还是任何一个头发卷曲、面皮微黑、嘴唇通红,或是在那天走进苏弗的城门的任何什么人都可以做这件事?没错,我是怀疑了,就在那样一个最最需要信仰与信心的时候我怀疑了,如果为此你想指责我的话,那我并不准备反驳与辩解,只不过请你连同充分的理由一起拿出来给我,否则我将无法接受,因为我实实在在地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噢,答案,谁能告诉我?就是那位仁慈的老祭司,他能告诉我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的我无比地爱他,甚至超过了爱自己的生命——难道现在的我不还是这样吗——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我慈爱的父亲?您在哪里?您可怜的儿子听从了您的安排,难道到头来您却要弃他于不顾吗?现在正在聆听我的故事的人们,你们能够想象吗,那时我心中反复不停地呼唤着,不是神,而是他的名字?然而就在那黑暗即将把我最后的一丝希望完全吞没的时候,一道光明突然在我眼前开启,我的心中听到了他慈父般的声音,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只觉得突入其来的光线重重地刺痛了在黑暗中囚禁已久的眼睛,让我差点摔倒,但在一片似云似雾的白光背后,我还是看清了他那张充满仁爱的苍老的脸庞,与此同时,我听见脚下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愿王万岁!愿王万岁!”
我就这样成了王。不觉得可笑么?难怪二十年来,还记得我是王、还知道我是那受了神的膏油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到了最后,就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是谁?是谁又让我想起了这个荒唐至极的称号?是他吗?那个屡次三番用可怜的呼喊和虚假的忠诚欺骗我的可恶的仇敌?还是那个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身着长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曾经挚爱的、仁慈的父亲啊,为什么你现在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冷冰冰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5. 我,撒母耳(I, the Samuel)
哎,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可怜的孩子,你的模样看上去简直比我还要苍老!是因为那个人吗?不,不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于你来说,那个人已经没有那么可恶了,你早就原谅了他,甚至还学会去爱他了,但是,我的儿,我曾经的孩子,你这个谎撒得可不太高明,你为什么还要再撒谎呢?是因为如果承认那个人拥有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的能力会让你更加痛苦吗?还是因为长期的孤独、猜忌和愤怒,让你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说谎的本能?或者,最最可怕地——真希望那永远都不要真的发生——你已经知道了,就连神本人也会说谎?
好了,不要再问,也不要再烦恼我了,难道你觉得这样会让我感到很开心吗?难道你以为我看着那个人在你的心中一口口地嚼蚀你的灵魂我真的会感到无比畅快美妙吗?真没想到你现在竟然还这么地幼稚。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件我埋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听完之后你就回去吧,虽然到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再次相见了:
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跟随在大祭司以利的身边,做他的童子,侍奉耶和华,以利有两个儿子,都是不学无术的恶棍,凡是有人献祭的时候,他们必拿着三齿的叉子,从煮着肉块的锅里把肉叉出来,然后大说大笑地扬长而去;凡是献给耶和华的祭品,若被他们截住,必要被抢个精光;他们还四处偷盗行淫,以至公然在祭司的幕帐里与伺候的妇人们苟合,为此,耶和华要治他们的罪。一天晚上,我跟随大祭司以利侍奉完耶和华,便回去自己的床上睡觉,在睡梦中,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又远又沉重,好似峡谷里滚动的岩石,我爬起来,赶到大祭司的床前,将他摇醒,问他呼唤我有什么事,那时他张着昏花的老眼,惊异地注视着我,说道:“我的儿,我并没有呼唤你啊。”我于是回去再睡,很快便听到第二次呼唤我的声音,于是我又赶到他那里,这一次,他明白了,告诉我说那时耶和华在呼唤我,让我下次再听到呼唤的时候便回答说“我在这里,请说”,果然,很快我便又听到了第三次呼唤,于是我便按照先前的吩咐,恭恭敬敬地准备聆听神的旨意,那吩咐的内容想必你也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也猜得出,无非是要降祸到以利家的预言,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我早就被这种一成不变的预言弄得心烦意乱了,但又毫无办法。第二天,年迈的老祭司问我,昨晚神都对我说了什么,虽然我很不情愿,但是出于对神以及祭司职责的忠诚,我还是原原本本地将经过告诉了那可怜的老人,听了我的话之后,他只是默默地说到,愿神行他自己的意愿,当然也没有忘记夸奖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我相信这是你和所有人从书上看到或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经过,然而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
想想看吧,在那个清晨我对大祭司究竟说了些什么?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是他太过年老体弱而没有听清呢?还是我年纪太小而很快地忘记了呢?很奇怪的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稍微细心地想想看,我天真的儿子,那时那样一个如此热爱他的慈父的孩子——就像你曾经那样热烈地热爱过我一样——会很不经意地、极其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的父亲,他的全家就要遭受惨无人道的灭顶之灾吗?仅仅是因为要对一个高高在上的虚无飘渺的神祗表达一份可笑的诚实与忠心?
我知道你恨我,我的孩子,是我把你遴选出来,膏你为王;也是我在吉甲高声诅咒你所谓的愚蠢行为,后来又在那里,对着满脸血渍、遍体鳞伤的你,用冷酷无情的言语中伤你原本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灵,之后又毅然地弃你而去,以至于扯断了抓在你手中的长袍,没有给你哪怕是一丁点的辩解与改过的机会;还是我,把那曾经在基弗抹在你头顶上的膏油,又一次地抹在了另一个人的头上,从而使得他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来侵蚀与侮辱你那高贵、坚强与冷傲的灵魂。是的,你完全有理由恨我,恨我把一个无比美好的陷阱摆在了你的面前,还一手精心地装扮它,从而让你的沉沦与毁灭显得更加地美丽与精巧,但是,我的孩子,如果现在的你还保存有那么一点点往日里让我感到无比温暖与骄傲的爱的话,如果现在的你还依稀地记得那些逝去的繁荣昌盛的美好时光的话,如果,你还能够相信你面前的这个已经死去十数年的曾经深爱过你的老人的话,那么,下面的这番话,我希望你能够真正认真地听上一听:
我并不是不爱你,也不是不想去爱你,我只是没有办法去做到这一点!不过,这并不是什么神的旨意或禁令!既然你已经知道,神甚至会撒谎,那么你就应该不难明白,真正主宰我们命运的,其实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祗,而是隐藏在他背后的另一个人!那是谁?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的是他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是他,让我用近乎残忍的言语,摧垮了年迈昏庸的老祭司的精神;是他,让我设下一个又一个骗局,一步一步地引诱着你走向如罂粟与毒芹般绽放的死亡;又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这把比朽木和尘土还要松软脆弱的老骨头,暴戾地磨平我原本清澈明晰的意志,让我变成一个没头没脑,惟命是从的庸人!也许,这听起来更像是狡辩,但是,仔细想想看吧,一个死去了十数年、如今又被自己曾经心爱的孩子呼唤回来的老人,有必要在这里作这样无谓的挣扎吗?莫不是我还有什么没有失去的吗?关于这一点,我想答案就清楚地写在你的心里……现在,我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又要返回那个永无休止地任人摆布的、又黑又冷的世界里去了,但愿你——千万小心——我的勇敢的、可怜的孩子,能够代替我,找到那个隐藏在地狱深处的、恐怖而又无处不在的恶魔来吧……。
6. 我,扫罗(I, the Saul)
我的伟大的、仁慈的父啊,你不要走!不要把您那温暖的、充满的仁爱的衣襟从您孩子的嘴唇边无情地带走!为什么久久以来,您一直都不肯和我说出您真正的心声?为什么您从不曾用您那体贴的双手,轻轻地抚摸我稚嫩的头顶?或是用您充满智慧的目光,透过我狭小而无知的瞳孔,驱散盘踞在我心中的迷茫与恐惧?也或是用您那回响着命运之声的话语,为我指示出哪怕一线通向光明的道路?难道都是因为您所说的那“另一个人”吗?难道……真的是他吗?那个一直鼓动在我的心里、我的身边、我的所有曾有的、已有的和将要拥有的世界里的;那个一直不失时机地欺骗我、愚弄我、伤害我、嘲笑我,如今又不由分说地把我打倒在地,无耻地夺走我炽热的泪水,进而偷换成绝望的冷汗的、卑鄙的家伙吗?
不过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一个人的命运完完全全地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特别是,当你自己也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并且很无奈地明白,自己的全部生命,完全是在为了满足他那神秘而古怪的目的和欲望而存在的时候,你又会作何感想?毫无疑问,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你的身份就已经被彻彻底底地否定、抹杀和改写了,你的命运也早已注定,你一生的惨淡终点也是不可改变,于是乎,你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他的财产,甚至连“感想”这一事件本身也同样在劫难逃,变得如同水中的花月一般,缥缈而空虚。就像我一样:有谁知道——或是有兴趣知道——我出生时的年月呢,包括我自己在内?又有谁能告诉我,一头毛驴真的值得一个人拼死拼活地走上那么远的路吗?或者,如果我没有走进基弗的城门、而是另外一个头发卷曲、面皮微黑、嘴唇通红的人去向那老祭司求问、与他同席的话,那么我还会接受神的膏油、做他在地上的王吗?在吉甲行那愚行、受诅咒的人又真的是我吗?那个在以拉玩机弦的可恶的小子真的那么英俊神勇,以至于对于他来说,弄到二百张非利士人的阳皮与弄到我的女儿同样轻松愉快,毫不费力?一个人心生嫉妒是因为受了魔鬼的引诱,还因为那感觉乃是与生俱来,不可抗拒?残杀祭司又有什么意义与好处,难道只因为这样可以让残暴与被神遗弃的恶名离我的距离更近一些?我的那个宁愿背弃父亲、一心帮助仇人的儿子真的那么公义,还是他只是愚蠢到了极点?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祗每天真的那么辛苦忙碌,以至于二十年来,连和我说上一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不然我又何必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为了明日未卜的凶吉,求问一个与鬼魂打交道的不洁的女人?是的,没错,绝对不会错!这一切完全不是什么事实,也决非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与命运,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那个人的阴谋!他的狡猾的伎俩!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个把我、还有那个虚伪的神祗、那个忤逆的臣仆、那个狡黠的女巫、那个失忆的国王、那个可怜的老祭司以及所有这些该死的骗局编织在一起的家伙的真正目的,其实不过是要编排一场尽心策划的悲剧,并在明天的日出之后拉下它最后的帷幕,从而在我的血花从我的胸口飞溅出来的一刹那,为他赢得最大的快感,并借此来彰显与炫耀他罪恶而肮脏的智慧!好一个邪恶透顶的家伙!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么下面的事情似乎就不再那么难以理解了:我忽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比畅快,仿佛一下子脱胎换骨,心中笼罩多年的阴云也在一瞬之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馨香,是我那刚刚离去的慈爱的父亲的最后爱抚吗?还是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体内燃烧着的火热的崇拜与激情?多么迷人的女人啊!真没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够有机会逃脱冷酷的时间牢笼,再一次嗅到来自活生生的、充满灵动血肉的世界的气息……我知道天就快亮了,而我也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很高兴知道了这件事。当我走出屋门、最后深吸了一口来自这个世界的清凉的空气的时候,我早已不再害怕那即将到来的惨烈的厮杀,相反倒充满了期待;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那个真正属于我的绝无仅有的时刻,我忽然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道,也许,所谓的命运,其实根本并不存在,而且很可能,那个玩弄命运牌局的人,其实,我早已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7. 我,是谁?(I, the WHO?)
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我的好奇的、细心的人们!
现在,我知道你们的心里已经有了许多的猜测,或者期待,或者别的什么躁动不安的东西,不过我却要说,对此我毫不在意,随便你们把我想成什么,我一点都不急于在这里澄清我的真正形象,倒是在我真正开始谈我自己之前,想先讲一个另外的故事给你们听:
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时间在我的故事中并不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的故事里没有时间存在,我的真正意思是,只有那些在那个真正延绵不断的、不可逆的结构体上留下印记的部分,才确实有意义,至于它们的具体位置,则没有什么讲述的必要——对此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可能使得我的故事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更像是一大串彼此挤在一起的笨拙的……葡萄——是的,葡萄,我喜欢这个词儿,特别是,那些被我一时轻佻的挑衅所激动起来的“愤怒的”葡萄。
好了,该言归正传,讲讲我的故事了,不过说起来,我的故事简单得很,全部内容除我之外,只有一个晚上和三个人,因此,我决定一个一个分别说来,这也是我的特性之一:有时我好似迷宫一般无终无始,有时却又像宽阔的河流一样,义无反顾地直奔无际的海洋。
我与第一个人的故事:
他是个写书的。昨天晚上,当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摸进那紧闭的房间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桌上还是那副老情形:成堆的草纸、蜡板和羊皮卷轴依旧狼藉,长长的蜡油流出烛台,淌到了桌子上;五支芦苇笔折断了四支,剩下的一支倒栽在旷无人迹的墨水瓶中……看到这情景恐怕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很清楚,又是个痴于舞文弄墨的家伙,我盯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哎,没办法,就为了暗地里帮一把这个屡教不改得情种,简直是要搭上我的老命!老实说这实在是个苦差事,因为这家伙常常一写起来就不要命似的,夜以继日,没完没了,每天一杯清水和几颗无花果就足以让他过活,简直考验我的耐心!所以,每到这样的时候,我从不来去打扰他,而是任由他去天南海北、成页成本地制造连篇累牍的废话与垃圾——其实,这是客气地说法,准确地说,我才懒得在那样的时候去找他这样的笨蛋!这么说你也许会不太理解,但是别急,要是你也看了那些他没日没夜地、好像蚂蚁搬家似的拼命写出来的东西的话,你就会明白我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那滋味简直比嚼蜡还要难受。
所以我才会在这个时候,偷偷地摸上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他的脑袋里,敲他几下——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哦,我的天哪,这个地方真是一团糟!不,简直是糟糕透了!鬼知道他在睡觉的时候,脑袋里面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仔细看看吧:雪白的麻布、破裂的铜盆、帐篷、三个俊美的童男、肥牛腿、绝对的、木柄的长枪、该受诅咒的驴子、没法再咸的河水、阳皮,二百还是二千?骆驼皮制的水袋、便雅悯、作个神真难!乌陵、乳香和火焰、刻满字的石板、野生风茄、伺候、亲嘴、到哪里去?咦,真奇怪,怎么还有长了翅膀的柜子、智力低下的战士、一个看似复杂的难题、新兴的帝国、躺满幼小尸体的沙滩、王后、赤身裸体的书念女人……嗯?这是什么?关在地狱里的魔鬼?嘿,你真行!
为了重新建立秩序,我简直把嗓子都要喊破了:“肃静!肃静!!”“那边的那几个,把棍子放下,那柜子不用你们抬!”“就这样,老头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知道,但这样更有趣,明白了吗?你这个笨蛋!”“什么?‘好’?我知道你很‘好’,行了吧?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别让马到处乱跑,听着都头疼!”“还不够苦,再苦点,再苦点……。”“注意,神,别让他太舒服了。”“一个女人都不要?你的脑子有问题吗?”“拜托,这是文学,不是战争!”“还要我说多少遍,在‘酵母’前面加上‘没有’二字!”“为什么?难道你在做算术吗?”“大解?天,就连我都没想到!”“不用担心,那又不是你的儿子……。”“这个地方多用点心,多写上几个字要不了你的命的!”“前后矛盾啦,重来!”“有什么好哭的?我简直是受不了你……。”
怎么样,知道我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了吧?也知道我为了让这个家伙能够真正写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我有多处心积虑、事必躬亲了吧?然而这些与我的全部工作比较起来,说实话不过是九牛一毛;这点小辛苦与我那不时遭受的突入其来的灾难相比,更是不值一提;想知道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么?
那时,我突然灵机一动,一个绝妙的主意“嗖”的一下闪过脑子,“太棒了,就是它!”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完,突然间,我面前的世界竟然如倾覆的塔罗牌般瞬间分崩离析!万事万物的形象被一股旋转扭曲的力量,不可抗拒地向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光点拉去!至于我的身体,我的整个意识,则被无情地向后甩去,仿佛数十个世纪后的时空,在无法预测的遥远未来,轻轻地抓住了我早已支离破碎的身躯……这时的我心里很清楚:“该死的,他醒了!”
我与第二个人的故事:
“总是这样!”我悻悻地暗自咬牙,“刚刚成形,便被他赶出来!哎,也罢,等‘他’吧。”
等谁?毫不夸张地讲:一个倒霉蛋。这不,他来了,刚刚从他(第一个人)那间屋子里出来,满脸愁云,一副苦瓜相。
每次一想到要和他说话,一想到那一大堆要与他一一从长计议的大道理、小文章,以及如何才能说服他那不温不火的慢性子,我就头疼不已,因为不瞒你说,这个家伙简直就像块木头,不仅极难说服,而且还专门听之前那个笨蛋的蠢话。
不过今天晚上,我灵机一动,让他顺顺当当地成了我智慧的俘虏。
首先,我对他之前的工作避而不谈——不用置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与文字有关的东西——尽管我对那一清二楚,并且暗地里嗤之以鼻,但是我还是抵御住了诱惑,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揶揄之气;随后我再问寒问暖,虚情假意,好一番不吝的赞美之词,直到最后,他开始不自觉地趾高气扬起来的时候,我突然间问了他一个极其甜蜜但又极具诱惑力的问题:
“说实话,我认为,你才是那本书真正的作者,你觉得呢?”
(啊!如果你能够在那现场,从而能够和我一起真真切切地欣赏一下他那一下子古怪的、抽搐的、涵义被异常扭曲到极点的表情的话,那该有多好!要知道,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人类的面孔好似一张心灵的画布,可以细致而准确地展现出他内心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每一次微小的震颤,而为了制造这些震颤,让它们更剧烈、更长久地镌刻在他们的每一张面孔上——悲哀、惊恐、失望、同情、喜悦、愤怒、惊讶、嘲弄、振奋、绝望——我会不惜一切手段!因为在那里面,我才能看到自己确确实实地“存在”的证明!)
如我所料,我的话击中的他的要害,溶解在他目光中的怀疑与恐惧开始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无知儿所特有的、面对诱惑时无法抵抗的幼稚的憧憬与软弱;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白痴!
“你……真的这么认为?”
“那还用说?”
“你肯定?”
“千真万确!”
“我不再只是一个……机械的叙述者,而是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作者?”
“你已经是了,不是吗?”
“那你觉得,我……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跟我来吧,离那个傻瓜远一点!让我来和你好好谈一谈,‘扫罗’这个人的结局……。”
我与第三个人的故事:
我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舞弊者、说谎专家,一个纯纯粹粹的邪恶的存在;当我在人们面前扭动妩媚的腰姿,将自己化作串串引人入胜、想入非非的文字的时候,当我魅惑着那些写书人的心灵、进而将他笔下的那些可怜的人们的命运如弹球般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间的时候,当我撕下那掩盖着我千变万化的面孔的面具、从那墨香未干的书页里探出头来,狡黠地注视着那印在你们脸上的、内容更加千变万化而不可捉摸的神秘的表情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的,这种感觉让我充实,也让我振奋,更让我艰难地体会到了那种被你们极其贪婪地据为己有的宝贵的幸福!
然而别指望我会就此罢休,事情还没远没有结束呢!送走那个愚蠢到极点的可怜虫之后,我还要马不停蹄地去见另一个人——让我一时疏忽忘了这件事?想都别想!——他又是谁?这个还要再问我吗?我想你应该要比我清楚得多……。
但是他不在家。这很正常。谁能够指望一万个,甚至十万个各不相同的他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排好队等着你的光临呢?他的家里依旧是老样子: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一支笔,别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连枝蜡烛都没有。
别问我如何做到的——除非你跳过了之前所有的段落,才不晓得我近乎无所不能的神通——我拿起了笔,略加思索,然后在那白纸上,写下了下面的话:
“我最亲爱的读者们:
如果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没有关系,那并不重要,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是谁其实无足轻重,只要你们的心灵因为我的存在而受到了震动,那便是给我的最大的安慰与褒奖。”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语或文字,为了达到他们各自伪善的目的、歪曲事实和你们的心灵,他们甚至不惜求助于魔鬼的力量——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就是那魔鬼。”
“不用我再多说,那关于‘扫罗’的真实的故事,它的真正的作者,此时正在读着这段来自一个所谓的魔鬼的短短的寄言,是的,不要否认,实际上你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魔鬼,因为只要细心体会,你们就会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那里……。”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怎么,你们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没有署名?
我是心愿,我是时间;我是拥有,我是永存;我是那隐于无形的点点精力,也是那凝聚着心血的巨制宏篇;我是写在不老的记忆中的鲜红的历史,也是激荡在远古的传说里的璀璨的回声;我有神话的面具、哲理的彩妆、宗教的伪号,科学的真名;在那最最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情节里,有我层层包裹着的纤细而含蓄的肢体,在那一泻千里、气吞山河的故事中,有我纵横捭阖、挥洒自如的强劲的身躯;我是微含在秘密的情人们口中的甜言蜜语,也是跳动在游吟诗人们手中的琴弦间的美妙音符;在远古的希腊,我是那被缚悬崖绝壁的普罗米修斯坚韧的内脏;在特洛伊,我是那被冰冷的长矛洞穿的赫克托尔的胸膛;在马其顿,我是解体于亚历山大手中的利剑之下的绳索;在巍峨、傲慢、腐败不堪的罗马,我是罗慕路斯满含狼奶的嘴里发出的刺耳尖叫,也是老加图口中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我是布鲁图斯手中放声大笑的匕首,也是奥古斯都面对北方撕心裂肺的当哭长歌;在遥远的印度,我指点商羯罗大费周章地解释吠檀多的奥义;在土库曼、在波斯和花剌子模,我怂恿跛子帖木儿砍下三千头颅,堆成我所喜悦的金字塔形状……数一数崩塌于腥风苦雨中的历代王朝中,有多少风流倜傥的诗人们为我的美丽所迷惑、倾倒,以至于夜不能寐,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通宵达旦地寻找我秘密的踪迹?又有多少含辛茹苦的哲人们,因叹服于我征服诘难的威力,穷其一生,为我缝制更加美艳绝伦的衣裳?丈量天地,纵观古今,我一向来去匆匆,飘忽不定;我没有筋骨,没有血肉,没有形体,也从未有过名字,如果你们非要认识我的模样,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是那隐藏在赫尔墨斯诡秘的微笑背后的、本体的、永恒的技巧。
缺萼枫香
2008-7-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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