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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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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啊父亲,息息雷霆吧!
不要再责骂你的塔玛拉。
您看我已哭了这么多天,
脸上的泪痕一直也没干。
成群的小伙子来自远方,
他们在这里会空等一场。
格鲁吉亚的姑娘有很多,
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新娘!
啊,父亲呀,别责骂我,
您看得出我正在受折磨,
像深秋残花一天天凋谢!
有一个精灵施展着诡计,
赶不走的幻象将我迷惑。
我快要死了,可怜可怜我!
请把你愁肠寸断的女儿,
送入神圣的修道院避祸,
我要向救世主倾吐哀怨,
求全能的上帝来保护我。
人世上已没有我的欢乐,
愿幽静的修道室收容我,
只当是早早地进入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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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声的圣物前找寄托……”
父母遵从了女儿的心愿,
送她进一座僻静修道院,
于是年轻又美丽的身躯,
罩上了朴素的黑色长衫。
但是穿上了修士的法衣,
一如从前穿锦绣的衣裳,
她心儿同往常一样跳跃,
依然萦绕着杂乱的幻想。
在烛光照耀的神坛之前,
在庄严的时刻赞颂上天,
她常常隐隐约约地听见,
祷声中夹杂那熟悉语言。
在幽静的神殿穹庐顶下,
伴着那袅袅缭绕的篆烟,
时而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无声无形地忽隐又忽现。
恶魔如星辰静静地闪光,
招手呼唤她去未知远方。
3
她栖身的那一座修道院,
隐藏在山间的绿荫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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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林,
悬铃树和白杨成行成片。
当夜色横卧深深的山谷,
透过树丛和修道室窗户,
年轻女忏悔者灯光闪耀,
映射着不远处的扁桃树。
凄凉树下竖着排十字架,
无言地守卫着那些坟墓,
轻捷的鸟儿鸣唱在枝头。
寒凛泉流泛着粼粼微波,
在那岩石丛中喧哗跳跃,
纷纷从陡峭的山崖落下,
在山谷中间亲密地汇合,
潺潺淙淙穿过花丛树林,
繁花和绿树都披着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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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北方是重重山峦。
每当司晨女神初露娇艳,
山谷深处慢慢升起轻烟,
淡淡薄雾宛如蓝色纱幔,
司礼者便向东方高声喊,
向人们发出祈祷的呼唤,
声音响亮的大钟在颤抖,
惊醒整个沉静的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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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庄严又静穆的时光,
那年轻的格鲁吉亚女郎,
从高峻陡峭的山坡走下,
汲水的长颈瓶顶在头上。
峰巅积冰雪的连绵山峦,
此刻像一道浅紫色的墙,
呈现在清澄明丽天空上,
而它们在夕阳西坠之时,
又要披上嫣红色的衣装。
高加索之王卡兹别克山,
超然高居在群山的中央,
挺拔的身躯插入了云霄,
头戴着白巾,身着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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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塔码拉却心绪茫茫,
胸怀充满了罪恶的思想,
不理会纯洁无瑕的风光。
她面前的世界变得惨淡,
不论清晨光辉夜晚黑暗,
一切都是她的痛苦根源。
每当夜神降下沉沉大幕,
她便会晕倒在圣像之前,
然后放声大哭,泪如涌泉。
四周的夜晚是那样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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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塔玛拉悲切地哭泣,
便引动过往行人的注意。
他思忖这是山中的精灵,
被锁在山洞而哀泣呻吟。
于是一边鞭策胯下疲马,
一边竖起耳朵悉心谛听……
塔码拉常独自坐在窗前,
满腹的哀愁,浑身栗战,
长时间地陷在沉思之中,
不倦的目光向远方望盼,
长叹短叹地期待着什么,
隐约感到神秘来客即现。
这种幻觉并没有欺骗她,
神秘的来客确实常出现,
他总是带着忧郁的神情,
百般温存与她娓娓而谈。
就这样她多日里受折磨,
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
常常是本打算祈祷圣灵,
内心却向“他”衷肠诉说。
有时因经常苦斗而困倦,
想躺在床上求片刻睡眠,
枕上却燃起窒息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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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她跳起来,浑身打颤。
她胸膛和两肩变得滚烫,
无力地呼吸,两眼矇眬,
两臂热切地寻求着拥抱,
企盼亲吻在芳唇上消融……
……
……
暮色像薄如蝉羽的帷幔,
笼罩了格鲁吉亚的群山。
顺从着渐已惯常的爱欲,
恶魔又一次飞到修道院。
但他久久地徘徊在院外,
不敢冒犯这神圣的居所。
而且他几度要把决心下,
放弃这个极残酷的计划,
脱离开此地而远走天涯。
他在那高墙外沉思踱步,
脚步带起一股无形之风,
树叶随风在昏暗中飞舞。
抬眼看她的窗户在闪光,
一盏圣明灯放射着光芒。
原来她早已等着什么人!
听啊,在这一片静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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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响起了青加尔琴声①,
伴和着行使悠扬的歌声。
那歌声是如此婉转流畅,
像泪水款款地流个不停;
那歌声是如此优美轻柔,
因为它本来非人间所有,
而是上天为了人间造就!
是不是有一个天使要来,
看一看他被遗忘的朋友,
从天上偷偷地飞临这里,
给他唱一唱往昔的歌曲,
安慰他心中痛苦与忧愁?
今天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恶魔尝到了友爱的滋味。
他想要顺从地远远离去,
无奈腋下两翅不听支配。
真怪!黯然无神的眼睛,
竟淌出一滴酸楚的泪珠……
至今在这个修道室附近,
仍可见一块奇怪的石头,
被那火焰般炽热的眼泪,
被那非人间的眼泪烧透!
①
青加尔琴,一种类似于吉他的乐器。—— 莱蒙托夫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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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进去,准备去爱,
带着颗为幸福敞开的心;
他不禁暗暗地对自己说,
盼望已久的新生已来临。
期待所带来的微微颤栗,
结局不明所带来的惶恐,
仿佛就在这次幽会之中,
初次结识了高傲的心灵。
他感触万千地走进屋中,
忽然觉到一个不祥之兆,
一眼看到了圣洁的天使,
美丽的忏悔者的保护者,
仰起了带着光环的额顶,
脸上浮现着明朗的微笑,
翼护着她不让敌手触动。
天使神圣的光辉如利剑,
刺伤恶魔不洁净的双眼;
他没有讲一句亲切问候,
便倾吐出了沉重的责难:
9
“罪恶精灵,你好不安分!
谁叫你在深夜来到这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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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并没有你的崇拜者,
邪恶精灵未在这里呼吸,
不要在友情和圣物上面,
留下你恶魔罪孽的痕迹!”
邪恶的精灵狡黠地一笑,
这就是他给天使的回答。
他的双眼因嫉妒而发红,
往昔对天使的满腔憎恶,
此刻又在他的心中苏醒。
“她是我的!”他厉声说道,
“保护者,你来得太晚了,
快放开她,她已归属我!
你不配做她命运裁判者。
在这题无比高尚的心上,
已打上了我恶魔的烙印。
你的法力在此没有作用,
一切由我支配随我爱憎!”
天使抬起那悲凄的眼睛,
望了望这个可怜的心灵,
随后展开了腋下的双翼,
慢慢消逝于广阔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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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玛拉:)
你是谁?你的话好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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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来自地狱还是天国?
你来到这里打算干什么?
(恶魔:)
啊,你是多么俊丽婀娜!
(塔玛拉:)
但你快告诉我,你是谁?
(恶魔:)
我就是那个常来的幽灵,
夜半时你倾听过他声音,
他的心与你的心曾交谈,
你曾经猜想过他的悲痛,
你曾经在梦中与他相逢。
我就是那世俗的毁灭者,
我就是那谁也不爱的人,
我是真知与自由的君主,
我是人间奴才们的皮鞭,
是上苍仇敌,宇宙灾难,
你看,我正跪在你脚前!
我心中满怀着深深感激,
为你带来我初淌的泪泣,
带来我有生第一次痛苦,
带来对爱情的低声哀乞。
啊,怜悯我吧,请听我说!
你只须说出那一句话来,
便可将我送回至善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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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上你爱情的神圣衣饰,
我可以重新出现在那里,
成为容光焕发的新天使。
啊!祈求你倾听我的话:
我爱你!愿做你的奴隶!
当我初次看到你的时候,
我突然开始厌恶我自己,
恨自己永存和无限权力。
我情不自禁地开始羡慕,
不太美满的人间的欢乐。
离开你而生是多么可怕,
异于你而生是多么难过!
突然间在我寂寞的心中,
又燃起了更为光亮的灯;
而往昔留下的创口深处,
伤感又像蛇一样在蠕动。
我无尽领地和无尽生命,
如果没有你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响亮空洞的字眼,
像高大的圣殿没有神灵!
(塔玛拉:)
不要纠缠我,狡猥的精灵!
别说了!我决不相信敌人!
主啊……唉!我已无法祈祷
这个邪恶的幽灵真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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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抓住了我虚弱的心!
听我说,你会毁灭掉我,
你的语言是毒鸩和烈火!
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恶魔:)
为什么?唉!我的美人,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体内充满新的活力,
我傲然摘去了头上荆冠。
我的天国,你眼中地狱,
我把过去这一切都抛弃!
我以非人间的热情爱你,
对此你根本就无法想象——
用的是一切欢悦和威力,
来自不灭的思想和幻想,
仿佛从开天辟地之日起,
你的娇容便印在我心里;
它存在于永恒的时空中,
在我的眼前飞翔个不停。
你芳名是何等甜蜜字眼,
它早已激荡着我的心灵!
在天国那些幸福日子里,
我所缺欠的只是没有你。
啊,但愿你能够理解到,
这是多么凄凉多么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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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个世纪中影只形单,
独自欢乐,又独自忧烦,
为善不能期待有人酬答,
作恶不能期待有人称赞;
为自己生存,因自己苦闷,
没完没了地斗来又斗去,
进行那无胜无和的斗争!
永远有遗憾,却无憧憬,
我感知一切,悉见一切,
又竭尽全力去憎恨一切,
最后蔑视天上人间一切……
上帝刚发出对我的诅咒,
从那个日子那一个时刻,
令人眷恋的宇宙的温怀,
便从此对我永远地冷却,
呈现一派冷冰冰的蓝色。
我看到昔日相识的伙伴,
身穿着闪闪发光的礼服,
头戴着辉煌灿烂的金冠,
他们谁也不愿与我相认,
仿佛都早已忘记了从前。
绝望中我便开始高声喊,
招呼与我一样的谪放者,
但那种可憎相貌和语言,
唉!又令我不愿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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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战战兢兢地展开翅膀,
匆匆地飞去……飞向何方?
我茫然……朋友抛弃了我,
尘世对于我一如伊甸园,
竟变得如此清冷和沉寂。
恰似一只被毁坏的小舟,
随顺无羁水波四处漂流,
既没有船帆也没有尾舵,
怎知漂到何方才是尽头。
又如同东方拂晓的时分,
暴风雨前的一小片孤云,
蓝色高空染上一丝黑色,
又不敢在什么地方停泊,
漫无目标地随风而消逝,
天晓得从哪里来去哪里。
我统治尘世时间还不长,
没多久教唆人们去作恶,
教他们亵渎高尚的一切,
教他们玷污美丽的一切,
把那些纯洁的信仰火焰,
毫不费力就永远地扑灭……
可是那些傻瓜和伪善者,
还用得着我去费心教唆?
我栖身于深山幽谷之中,
四处漫游,飞来又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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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子夜划过天幕的流星,
笑看孤寂旅人向前遄行,
为仿佛很近的灯火所骗,
连同座骑跌入深渊之中,
无济于事地高声呼救命,
身后峭壁留下一道血痕……
但这类罪孽深重的乐事,
并没有使我高兴多少天!
于是我常卷起漫天飞尘,
同强悍有力的飓风斗争,
披上闪电和乌云的盔甲,
惊天动地地在空中奔腾,
想从难逃的沉思中解脱,
抑制住心头的愤愤不平,
忘却那不可忘却的事情!
未来和已往的世代人们,
他们经历的辛劳与苦厄,
比起我一刻痛苦算什么,
尽管这些痛苦无人认可!
人究竟是怎样一种货色?
他们生命和辛劳算什么?
他们走来了,也将走过,
希望—— 公正法官正等着,
它赦免人,无论有什么错。
我的悲哀却永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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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我一样,永恒存在,
在坟墓中也得不到安宁。
它有时像毒蛇缠绕噬咬,
有时像熊熊烈焰在燃烧,
有时像巨石压着我的心——
这颗心像摧不毁的墓坟,
埋葬逝去的希望与激情。
(塔玛拉:)
为何我要知道你的哀愁?
为何你要向我诉说忧愤?
要知道,你是有罪孽的……
(恶魔:)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罪孽?
(塔玛拉:)
我们的话会被人们听见!
(恶魔:)
除我们自己,没有他人。
(塔玛拉:)
还有无所不见的上帝哪!
(恶魔:)
他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
他照看天国而不是人间!
(塔玛拉:)
遭罚在地狱受难怎么办?
(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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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么?我们一同赴难!
(塔玛拉:)
无论你是谁,不期的朋友!
我已经永远放弃了安宁,
不自禁怀着难言的乐趣,
听你这个苦难的人诉说。
不知道你是否在说谎言,
不知道你是否在搞欺骗,
啊!可怜我吧!何必如此?
为什么苦苦地要我的心?
莫非我在上苍的眼睛里,
比你从未见的姑娘美丽?
唉!她们同样美丽温柔,
处女的被褥同这儿一样,
也没有被凡人的手揉皱……
不!发个最庄严的誓吧!
说呀!你看我多么伤痛,
你看看女人是多么痴情,
你怎能不把恐惧的心抚平?
你明白一切,了解一切,
当然能够体谅我的心情!
请你起誓,请你对我说,
从即刻起永远不再作恶!
不知有哪一种起誓发愿,
真的不会遭到破坏违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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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
凭着造物主创世日起誓,
凭着世界末日审判起誓;
凭着犯罪的羞辱来起誓,
凭着永恒真理的庄严起誓;
凭着胜利的短暂与虚幻,
凭着沉沦的痛苦来起誓;
凭着我们俩欢乐的相会,
凭着那可怕的离别起誓;
凭着我手下那一群精灵,
凭着众弟兄的命运起誓;
凭着那些警觉的众天使,
凭着敌手的利刃来起誓;
凭着至善的天国和地狱,
凭着人间圣物和你起誓;
凭着你最后一瞬的目光,
凭着你最初淌出的泪珠,
凭着你温柔芳唇的呼吸,
凭着你秀发的波纹起誓;
凭着幸福和痛苦来起誓,
凭着我自己的爱情起誓:
我已断灭了往日的怨恨,
我已抛弃了孤傲的禀性,
今后再不用狡诈的奉承,
去毒害任何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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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与那天国言归于好,
我要去爱,我要做祈祷,
我要相信世间有真善美。
我要用悔恨的泪水洗去,
额头上天国火焰的痕迹,
从而使我自己配得上你。
让世界在安宁中更美好,
再也不受我祸害和干扰!
啊,请相信我,直到如今,
只有我了解你、珍视你,
我把你选作了我的圣物,
在你的脚下卸下了权力。
等待你的爱,像等待恩赐,
为了一瞬,愿将永恒献你。
我的爱,相信我,塔玛拉,
也像我的邪恶一样牢固伟大。
我—— 宇宙的自由之子,
带你去星辰以上的天宇。
我第一次爱上的姑娘啊,
你会成为世界上的女皇。
你将漠然俯视下界尘寰,
无动于衷,也无所惜怜。
那里丝毫没有真实幸福,
没有美丽事物存在久远;
那里只有罪孽以及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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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庸俗低级的欲与欢。
那里的人们也爱、也憎,
但是怕这怕那,不勇敢。
也许你至今还不曾了解,
人们的短暂情爱是什么,
不过是青春的热血冲动,
时间一过,热血就变冷!
有谁耐得住长时的分离?
有谁经得起新欢的诱惑?
有谁克制自己非分之想,
抗得住心灵倦怠与寂寞?
不!我最可爱的心上人,
你注定没有那样的命运:
在无情无义的伪友当中,
在冷酷无情的仇敌当中,
在徒然的希望和恐怖中,
在琐碎而繁重的辛劳中,
做嫉妒女神的一个贱奴,
默默瘐死在狭小圈子中!
虽然你栖身阴沉高墙里,
与神衹和人群都相脱离,
整天沉浸于默默的祈祷,
你不能没有享乐便死去!
啊,不!天造的尤物啊,
等待你的是另一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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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承受另一种痛苦,
不尽地享用另一种欢欣。
请你丢掉那从前的希望,
请你撇开这可怜的人间,
我要带你去另一个境界,
去尽情领略一番大世面:
我要把我手下的精灵们,
带到你的脚前供你驱使;
美人呀,我要给你一些
漂亮又能干的年轻女伴;
我要用东方的灿烂群星,
为你编成一个金色冠冕,
在百花中采撷夜半露珠,
再把露珠撒满你的金冠;
我要用夕阳的嫣红光辉,
为你苗条身躯扎上腰带;
我要使你四周围的空中,
充满芳草的纯净与清馨;
我要让悠扬奇妙的仙乐,
经常萦绕在你的耳边;
我要用各种各样的珍宝,
为你建一座华丽的宫殿;
我将飞上那高高的云端,
我将潜入那深深的海底,
将世间一切美好献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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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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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探出火热的嘴唇,
贴上她不断颤抖的芳唇;
用那充满了蛊惑的言词,
回答她表示拒绝的乞恳;
炯炯目光盯着她的眼睛,
烫得她紧紧闭上了眼帘;
他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剑,
夜幕中在她头顶上耀闪。
啊!罪恶的精灵胜利了!
他的亲吻带着致命毒素,
霎时间就渗入她的心胸——
一声痛苦又恐怖的惨叫,
突然打破了子夜的沉静。
那叫声中有爱情和楚痛,
夹杂着最后一刻的怨责,
还带着无可奈何的诀别——
诀别那正值韶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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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那夜深人静的时分,
高墙外一个更夫正巡行,
沿着他一程不变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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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慢走一边敲打更板。
来到女郎的修道室附近,
放轻了自己均匀的脚步,
手中也停止敲打那更板,
惟恐惊扰了女郎的美梦。
透过这四周围一片寂静,
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仿佛是两只嘴热切亲吻,
还有一声叫喊伴着呻吟。
一瞬间亵渎神明的疑念,
便不禁侵入了老人的心。
但一切在刹那之间逝去,
四周重归一片寂静之中,
只有远方吹来飒飒清风,
带着树叶幽怨的唏嘘声,
还有山谷中哀伤的小溪,
同昏暗的溪岸窃窃私语。
他突然间感到十分恐惧,
急忙念诵圣徒的赞美诗,
以便从自己罪孽心灵里,
把蛊惑人的恶念驱出去。
他伸出颤颤抖抖的手指,
在忐忑的胸膛前划十字,
一声不响地加快了脚步,
沿着惯常的路线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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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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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一位沉睡的仙女,
静静地躺在一个棺木中,
褪去了血色的额头面颊,
比身上的罩单还要白净。
她修长的睫毛永远合上,
睫毛覆盖着美丽的眼睛,
看上去只是要休憩片刻,
正等待着奇迹般的亲吻,
或是等待着晨光的照临。
但是金色日光照亮天空,
只能徒劳地射向她眼睛,
悲哀的亲人投下无数吻,
那一双明眸却永不再睁……
不!任何东西都抹不去,
死神打下的永恒的印记!
14
在往常那些喜庆日子里,
塔玛拉穿上节日的盛装,
不如今天这般堂皇富丽。
依照古时候传下的仪礼,
家乡山谷中的灿烂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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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放在死去者的怀抱里,
散发着一阵阵芳香气息,
仿佛正诉说着告别话语。
在那张娇艳动人的脸上,
没有显出一丝死亡迹象;
满带欢乐与激情的容光。
她的容颜具有无限美感,
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失去了表情也没有情感,
没有理智,充满了神秘,
神秘得就像那死神自己。
奇异微笑在她脸上荡漾,
最后凝固在她的嘴角上。
这微笑面对明察的眼睛,
仿佛诉说心中万语千言:
表达了即将逝去的心灵,
对一切冷漠无情的蔑视,
表达了弥留之际的思想,
还有向尘世的无声告辞。
这以往生命的回光返照,
比起那永远消逝的目光,
更凄惨暗淡,更为死寂,
使人们的心灵更为绝望。
如同白日的航船已沉落,
渐渐消失在金色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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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日落的壮丽时刻,
高加索峰巅的皑皑积雪,
犹保留如血残阳的余辉,
在渐渐阴沉的天际闪烁。
但是这片刻即逝的光辉,
驱不散旷野上暮色朦胧,
也不能从积雪的峰巅上,
为过往的行人照亮路程。
15
众多亲友和邻居迈开步,
踏上了那一条哀伤的路。
古达尔无言地捶打心窝,
不断把自己的白发撕扯。
他平生最后一次把马跨,
骑上了那匹白鬃毛骏马。
这一大队人马滚滚向前,
路途上要走三夜又三天。
在历代祖先们尸骨中间,
掘好的墓穴等待她安眠。
多年前古达尔一位先人,
经常去抢劫商旅和村落,
后来病魔紧缠住他不放,
终于到了临终忏悔时刻。
他为了赎还往日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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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下愿修建一座礼拜堂,
它坐落在花岗岩高崖上,
只有苍鹰才能飞抵那里,
惟有暴风雪在那里歌唱。
在卡兹别克山雪峰之间,
不多久就出现一座庙宇,
而那个凶恶老人的尸骨,
在那里得到了最后安息。
曾经是行云故乡的山岩,
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墓园。
是不是坟墓离天国越近,
冥世的生活也就越温暖?
是不是死后离人间越远,
安息梦境就不被人搅乱?
其实枉然!死者不会梦见,
以往岁月的哀愁与欣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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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阔无垠蓝色天穹中,
一个神圣天使向前飞行,
他那一对翅膀金光灿烂,
怀中抱着个罪孽的魂灵——
那来自人间的美丽魂灵。
他用柔美言词讲述期望,
驱赶着她的忧虑和疑问;
他用泪水为她洗涤心灵,
冲刷罪孽与痛苦的遗痕。
天国的声音已隐约听见,
通畅的道路突然被截断,
只见深渊里飞出个恶魔,
就像地狱来的幽灵一般。
他像雷电一样周身闪烁,
像狂飚飓风强悍又凶恶,
带着傲慢而粗鲁的神情,
高声喊道:“她属于我!”
塔玛拉可怜的罪孽之魂,
用祈祷镇静自己的惊恐,
紧紧伏在保护者的怀中。
未来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站立在她面前的又是他——
天哪!他怎么是这模样?!
他的两眼射出狠毒目光,
心中满怀着深深的敌意,
仿佛与那天使誓不两立。
从他凝神不动的面孔上,
渗出阵阵阴森森的寒气。
“消失吧,你这阴郁恶魔!”
神圣的天使对他回答说,
“你已心满意足地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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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已到裁判的时刻,
而上帝的裁决是公正的!
那些磨难的日子已过去,
罪孽枷锁从她身上落地,
连同人间不长久的锦衣。
要知道,我们等她已久!
她的灵魂与那些人相同:
匆匆忙忙在人世过一生,
忍受了无尽无休的苦痛,
却不曾获得片刻的安宁。
造物主用最上乘的灵气,
塑造了这些人们的生命,
他们不是为人世而塑造,
创造人世也不是为他们。
她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赎回了自己的迷惑疑问……
她曾痛苦过,也曾爱过——
而天国为爱情敞开大门!”
天使两眼射出严厉目光,
向诱惑者狠狠瞪了一眼,
然后快乐地扇动起双翅,
消逝于天空的光辉里边。
失败的恶魔低声地诅咒,
责骂自己那些幻想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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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恶魔孤立在宇宙间,
失去了爱情,一身孑然,
前途渺渺茫茫一如从前……
在峥嵘山峰的悬崖峭壁,
一座菱形城堡至今耸立;
古老的城堡寂寞又孤独,
俯瞰着科伊沙乌尔山谷。
关于它流传着许多传说,
令孩子们听完怕得哆嗦。
一座沉默无言的纪念碑,
是往昔神奇岁月见证者,
在树丛中幽灵般矗立着。
山脚下的山村棋布星罗,
绿地开着鲜花五颜六色;
嘈杂的人声出现又消逝,
从远方走来一队队商旅,
伴随着驼铃声时高时低;
溪流鳞光闪闪,泛起浪花,
穿过云雾自上直泻而下。
大自然就像一个小顽童,
把山谷中一切尽情戏弄:
春天、太阳、树下清荫,
还有那永远年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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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逝川不停地流淌,
阴沉古堡一派颓败景象,
恰如一位老人风烛残年,
而自己的亲友全都故亡。
古堡中住客隐藏着身形,
每夜都盼望月亮的出升;
那时便是欢乐自由时刻,
他们四面八方飞舞奔腾。
白蜘蛛是新来的隐居者,
一天到晚忙着织网编绳。
绿色的蜥蜴整整一大家,
正在屋顶上快乐地玩耍。
只见一条长蛇满怀戒心,
爬出了它那黑暗的隙洞,
来到一级古老的石阶上,
时而盘成了三重的环形,
时而伸直身躯卧在那里,
好像一柄短剑闪闪发光——
倒地的勇士不要需要它,
把它遗弃在激战的疆场。
放眼看四周,一片荒荒,
已荡然无存往昔的痕迹。
岁月之手一直不倦清扫,
使得人们再也无法忆起,
古达尔老爷显赫的名声,
以及他美丽女儿的事迹!
但埋葬他们尸骨的圣堂,
屹立在险峭的山峰之巅,
受到某种神圣力量庇护,
至今隐现在飘渺白云间。
黑色的花岗岩高高耸立,
身披着皑皑白雪的斗篷,
守卫那礼拜堂的大门口,
胸前穿的不是钢铠铁甲,
而是闪光的永恒的冰凌。
宛如一道巨大的瀑布,
沉睡的积雪从山坡落下,
半空中突然被寒流捕住,
无可奈何地高挂在悬崖。
暴风雪在那里来回巡行,
不断拂去冰墙上的沙尘,
一面哼唱着无尽的歌声,
一面召呼着守卫的哨兵。
这奇异的圣堂非同凡响,
远近各处皆闻它的威名,
一队队白云从东方飞来,
匆匆赶到这里向它致敬。
但是已很久没有来过人,
在这群墓碑前凭吊亡魂。
卡兹别克山岩郁郁不欢,
吝啬地看守着它的财产。
而人类无休无止哀怨声,
搅不乱这里永恒的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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