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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假日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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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0 20: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Giorgio 于 2009-6-28 22:51 编辑

    双重假日的遐想
                                                             Giorgio2003

                                                                      一

      在黎明破晓前,我已经起床,顺便把摩托车从房间里推出去,停放在那条宽阔的街道上靠边的一段斜坡上。今天是10号,长假已进入了第二天,又是清明时节,所以是双重假期。我于昨天骑摩托车回来,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声不响的潜回来,像一个幽灵,避开了所有的注意力。我相信我每次回来可能都有点怪怪的。临行前,我狂热的选择了一条偏远的老路。这条路早已人迹罕至,唯一的优点是危险。我就这样头顶烈日,迎着干燥的风沙,穿过那荒无人烟的河谷险滩和尘烟弥漫的坍塌的施工地段。我是觉得只有如此恶劣的自然条件才能体现我那辆铃木GSX250摩托的卓越才能。尽管有点心疼,觉得这种残忍的折腾倒像是希望它赶快变成一堆废铁似的。我到家时人困马乏,狼狈不堪,跟一只垃圾堆里钻出来的脏狗差不多。不得不承认此次旅程收获并不理想。洗车、洗澡、吃晚饭,这些事一做完,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睡觉。第二天醒来,我感觉精神恢复得真好。我突然想到——久别的、对我而言每次都来去匆匆的家乡的早晨——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感觉呢?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会不会还和过去一样?想到这些,我就一骨碌翻爬起来。
      现在还有稀疏的星星在闪耀,白昼在东方还只是一片微弱的亮光,蚂蟥塘山坡的上空出现了一片粉红色的朝霞,越往上颜色越淡,直到融进深沉的蓝色。空荡荡的街道,除了那条泛白的马路,整个小镇昏昏沉沉,被裹上了钢铁般的灰色。这个镇还在熟睡中。四月清晨的微风,纯净得像是来自没有杂质的融化的高山积雪,用轻柔而优雅的方式吹走了你皮肤表面的那股热气,那种感觉就像喝了一杯薄荷冰茶一样。“一个美好宁静,让人愉快的清晨。”面对这个迷人的早晨,我像是从未在家乡呆过似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留意过自己的家乡,原来总是一点模糊的记忆,现在却像是开始清晰的呈现真面目了。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和家乡一起等待光明,见证这一天生活的开始,好像我已经得到了家乡的一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打开摩托的点火开关。当直列双缸引擎低沉亢奋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时,我满意的欣赏着铃木发动机那特有的沙沙声。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保养方式。早上我都会事先预热,除非当天不用车。
      这时,我听见了一些响动。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拙笨的灰色人影,正步履蹒跚的沿着街道朝我这边靠近。我皱了皱眉,这不太令人愉快。我原以为这个清晨只属于我。我把脸转向另一侧,装作没看见一样的哼着自己喜欢的时尚音乐。我是个冷淡的人,除非很熟,否则我不会轻易的跟谁打招呼的。
      “起得真早啊!”那人已经来到面前跟我讲话了,听起来口气愉快而友好。我只好抬起头来,原来是绰号“美男子”的永海—— 一个像红鼻子小丑式的人物、懒散的面的司机。自从车子卖掉以后,好像已经无事可做了。
      “早!”我简单但很认真向他点头致意了一下,然后转回头去长吐了一口气,以掩盖自己极度的不耐烦。
      他身材中等略高一点,但却很胖,圆滚滚的像个小皮球,三十多岁。在比较清寒的早晨却穿着一条花格子的沙滩短裤倒是令我汗颜;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露出堆满肥油的胸膛,斜不拉塌的连纽子也没扣好(当然,他即使穿得很认真的话我也不会觉得太正经),紫黑色的圆脸上那个麻烦的酒糟鼻——红得像一颗硕大的红宝石,仿佛这是他整个人的精华部分,其余就不值一提了。那眼皮由于睡眠不足快要闭上了,却还努力的想挤出点什么笑容来。尽管没什么典故,但 “美男子”的外号显然是跟鼻子有关的。他和我不算朋友,但偶尔见面也会微笑的点一下头。
      “怎么这么早啊?” 我皱着眉问。
      “嗯——昨晚没回去……在烧烤摊那里喝了一夜的酒……”他朝我靠过来,显得精力不济的样子,一直痛苦的哼哼,像是在自我剖析般的为自己的放纵而忏悔着。
      我觉得奇怪——一大清早他怎么会跑来和我聊天呢?会不会酒还没醒? “呵,这样啊,真厉害!” 我淡淡的敷衍了一句,然后就不搭理他了。确实很大一股酒味,是够麻烦的。通宵达旦的酒?这是一种什么快乐?——这实在令人费解。我在等着这个可怕的人消失。我饶有兴致的继续欣赏发动机的气缸结构。我发现直列双缸就是爽,声音像浪花一样。不过,我其实一直想拥有V4的机车——比如杜卡迪999或是1098。我觉得那样子才够酷。他摇摇晃晃的站我旁边,似乎很有耐心的看着这辆摩托。
    “现在你要去哪儿去吗?”他忽然问。
    “噢,不去哪儿。先热车……暂时还不用。”我说。
    “那么——”对方对我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先把我送回家?”他那疲惫的脸挤出来的笑容在我看来真可怜,简直有点滑稽。他还往裤兜里摸出来一盒烟来递给我一支,但我不抽烟。原来他是要我专程送他呀!真够拐弯抹角的。说真的,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他实在是有点意思,可能是怕被拒绝吧。
    “你稍等一会儿, 3分钟!你应该不会很急吧?”我微笑着征求他的意思,因为热车时间还不够。
    “呃——当然不急……”他说话的时候还顺便打了个难闻的酒嗝,然后用手摸了摸车子的坐垫。
      当我骑上车时,转回头来用一个很潇洒的神态,示意他上车。这车后坐比一般的高些,当这个笨蛋犹豫着尝试爬上后座时,看起来真够艰难的。刚一坐稳,我就明显感到后减震沉下去了一大截。他的体重着实让我吃惊——这有点讨厌,像是载了一头猪似的摇晃着。
      他家在糖厂,就在我的母校二中下面。从这儿出发沿着公路走,大约有五公里的路程。这时天已经大亮了,东方那些山峦在晨光中披上了一层青蓝色,微风中空气又清又冷。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就像是慢慢地去跟自己的记忆接近,心情有点复杂,也说不出是喜是悲。这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很多年前的此刻,我也正好迎着朝霞,徒步走在这条路上去上学。这条路伴我一起成长。希望、欢欣、烦恼、忧伤……伴我度过了那个不成熟的青涩年代。当然,回忆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每次回来,我都试图把自己的记忆增添上新的内容、新的理解。我发现记忆里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新发现。有时我在想:随着回忆积累到一定程度,会不会追上来和现在的我一起同行呢?这样,人是不是就能躲过过时间的威胁?
      我一时兴起,信手扳动左边的反光镜。我从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面容——嗯……还好,感谢上帝!忧郁的面庞一点也不自信,正在可怜的微笑着。这一点也不真实,看起来有点勉强,并不见得会比一张哭脸的效果好到哪里去;懒散的心不在焉的胡茬,视力降低后失去神采逐渐变小的眼睛,目光里还夹杂着那种莫名的自我欣赏与惋惜的味道。我始终觉得自己不算难看,有些地方如果稍加改动,还是能使自己愉快而振作的。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镜子里面还有一双眼睛,正在好奇的观察着什么。天呐!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车子跟着晃了一下。
      真是活见鬼!我到底在搞什么呀?我脸发烫,不禁为自己的失态而恼火。趁我思想开小差的瞬间,这个笨蛋窥探到什么了吗?他这样无耻的观察我到底有多久了?这次热心助人的行动是得不偿失的。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相,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莫名其妙的突然和他攀谈起来。可这是个健谈的家伙,听着他兴奋的讲那些喝酒时的壮举时,我只能是摇头苦笑。我想清晨我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他的话对我没有丝毫吸引力。我只是耐着性子听他讲,并不时的敷衍上几句。
      在经过菜市场门口时,我看见了稀稀疏疏的赶集的人群。节日的早晨,赶集的人自然会比平时多些。卖菜的人已经聚集,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远远的像是苍蝇的嗡嗡声。我费力的看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特别想见的人,只是些平庸的不相干的脸孔。在这个时节,相信好些人都回来了。会惊喜的遇见一些阔别已久的熟人、同学和朋友,大家遇见以后会彼此问这问那的,显得格外亲切。这多高兴啊!这个时节没回来的人是不值得牵挂的。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可是谈久了,我就发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从他们那儿我根本找不到昔日的感觉。“真够丢脸,简直太气人了!我到底跟他们讲那些心里话干吗?这多么愚蠢、多么的不成熟啊!别人只会当我白痴,而且我还看见他们好像在偷偷取笑我……”确实,要找到真正的知心朋友是困难的,我已经离他们太远了。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低调。有时,脱离人们的视线就像脱离了霉运一样,是可以独善其身的。很久以来,我已经把那些自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快忘光了。但是,有些忘却是不得已的,而且也不能对被遗忘的对象造成什么真正的打击。我悲哀的认为:这个世界已经不会在乎谁了,而且跟谁也没有关系,它一直是按照上帝的轨道悄声无息、不受干扰的运转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感到我的锐气和锋芒几乎被磨光了,而且丝毫不觉。只是,我在昏昏沉沉中,似乎能看见前方的不远处似乎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等着我。于是,我害怕了。但无济于事。我恨自己,却又改变不了什么。在黑暗的深夜里,无奈无助的我时常想哭,长吁短叹。有时我从那苦恼的睡梦中一跃而起,下定决心要和这个不如意的命运抗争,做一个新的自我……可是当太阳出来,我重又回到现实中,变回一个软弱而懒惰的自己—— 一个平庸世界里一分子:一个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不愿梦想,不愿回忆,不愿追寻,不愿保留,直到把所有记忆彻底忘光,成为一个只对眼前现实感兴趣的人,只有这样才会看起来完全正常、绝对让人们感觉顺眼。如此的理智,如此的没有烦恼。我知道我生活在一种虚幻中,大约得靠想象力来维持继续生活的信心。不过,回忆对年轻人而言也是复杂的,尽管故乡是种莫大的安慰。记得我曾流连于故乡的山水之间:横跨澜沧江上浪涛翻滚、摇摇欲坠的铁索桥,去霁虹桥遗址瞻仰那即将淹没的摩崖石刻;登上锁水阁那琼楼仙阁一般的山顶,在开裂的墙壁上欣赏杨自培先生的书法;上宝台山之巅俯瞰浩瀚的云海林涛;躺在独木舟上,置身于洗身池那镜子般的湖水中,看着碧蓝的湖水和无限深邃的天穹融为一体,仿佛这已经足够观察到永恒的奥秘了。故乡的山山水水、每一寸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想来我应该满足了。我失去了描摹自然景色的动力,变得沮丧起来。人类的艺术根本无法表达大自然美的全部,有了记忆的幻境,所有作品都显得如此多余。然而,过去的经历才具有现实的吸引力,时光的流逝无法让这种感情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面对并未超脱的自己,无疑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痛苦。
      绕过了叫天山的阻挡后,视线变得开阔而明朗。东边那深蓝色的群山在薄雾中有了神采,太阳躲在山背后,像是给一件丝绒的外套镶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骑在车上,顿时感到冷飕飕的,就跟那年的清明节一样。清明节的早晨应该还需要毛衣吧?记得那天我穿着一件圆领围脖的灰色毛衣,自以为文质彬彬,其实是稚气未脱、乳臭未干。我去倒流河边采折献坟用的杨柳枝条。新婚的她——我的学姐,从上方骑着单车顺着沙河冲下来,因为紧急刹车而差点冲倒。她的出现让我非常扫兴,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已经不再想她了,以后也不准备想,甚至愿意选择更长久的遗忘。当她态度诚恳的把我叫住时,我觉得那件事是多么的愚蠢无聊——简直是胡闹。我受不了她。虽然出于风度,我们似乎应该保持友谊。但这不会有任何积极意义,因为微薄的缘分只能维持见面时打声招呼。而且这种想法无异于面对一部失去修复意义的机器,只会让人更加恼火。我和她的故事早就结束了,如果把这个事比喻作一个人的话,那么现在也不过是一具墓中的枯骨。当然,世间是有人迷恋尸骨的,但那又另当别论了。想着烟消云散的往事,就像是感叹一片随风飘逝的落叶,我摇摇头,努力的使自己振作起来。大龙井,杉木河,仁寿,草滩,这些地方就像默默地在翻一本熟悉的旧书,一页一页的重新回味了一遍,直到他的目的地糖厂。
     和永海道别时不得已浪费了几句礼貌语言。我没有接受他的邀请,不过我敢肯定,这家伙早已经支持不住,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张床。我打过方向,沿原路返回。这时,太阳正在从山顶缓缓升起。回去的路变得明晃晃的,隐约可见的云雾之下的那些最高的山峰,被阳光染得火红,像一座金山。近处的这些山峦也也被照射得异常清晰起来,而那些凹陷和侧面就隐藏在紫蓝色的阴影中。阳光把我和车子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不停地投射在迎面扑来的弹石路面上,像一只擦着地面滑行的黑鸟。
      在经过路边的一个泥塘边时,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从那个池塘边一丛荆棘之间穿过去,有一条依稀可辨的环绕着山脚的崎岖小路。踩着遍地碎石子一直进去,凄凉的荒草和荆棘会时不时的把小路隔断。直到看见一棵大椿树,以及背后那个毛茸茸的荒草覆盖的缓坡。这个地方看起来毫无奇特之处。那棵古老的红椿树,尽管有好几叉黑沉沉的枯死的树枝显示出它的衰老之外,其余的树枝依然枝叶茂密,那些绿叶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这荒芜的山坡上,这棵树显得如此孤单,但作为一种寻找的标志物。在那个缓坡上有一小块空地,摆着一堆不起眼的坟墓,粗看倒像是临时堆放的石头。风吹日晒,那些大石块由于附着晒干的青苔已经变得黑魆魆的,但幸好墓碑字迹还能辨认。由于日晒雨淋和时间的侵蚀,坟墓泥灰剥落,基座左侧已微微下陷,使得坟头有点倾斜。石缝之间,青草野花纷纷扎根,就像一座座古老的历史遗迹,往后的悠悠岁月也许还会给这里再盖上一层地衣。旁边的那片草地上长着一簇淡蓝色的小花,恰似她最忠实的伙伴。每次回来,看望这个人,了解这个人,想象着她过去的生活情景,比现实的生活都更具有吸引力。她始终坚守在这儿,像一个不变的情人。我觉得我和她之间,一定有一根微妙的纽带联系着。她有一个不错的名字,据说人也具有不俗的相貌。她只有17岁,正如那碑上所描述的 “青春妙龄”。她保持在一种最美好的状态和记忆中。我是在中学时代认识她的,那时她已长眠好多年了。开始只是出于好奇,但好奇是一种很强烈的感情。通过慢慢的了解,多年来旁敲侧击、道听途说的打听,我知道了她的好多情况。我觉得她很不寻常,便被她吸引,越来越替她感到惋惜。铁路建筑公司尽管已经将整座蚂蟥塘山都给开膛破肚了,却巧妙的避开了这里。工业文明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到那个不起眼的地方。她能避过了这次动荡完全是由于上帝的怜悯,为我保留了那份美好。记得我刚调回来家乡工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看她,那时这个记忆已经搁置得太久了。对我而言,世事无常,感情并不可靠,反而是在这儿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当我又一次离开家乡时,我充满惆怅,憎恨现实。于是我反复的奔波现实与幻境之间,沉迷于这个素未蒙面、虚无飘渺的人。这当然并不太正常。近年来这种奇怪的感情却越发强烈了,我忽然觉得:到了某种时刻,是会有某种结果的,但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有耐心的等待着。后来在书中找到了一些安慰,诗人但丁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据说贝阿特丽采是佛罗伦萨富商福尔谷的女儿。但丁9岁时,曾在一次宴会上看到这个和他同龄的美丽娴雅的小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当他长大之后,又同她在街上遇到过好几次,好感就发展成为爱情。然而,但丁的爱情是单相思式的,因为贝阿特丽采完全不知道但丁的想法。她后来嫁给了一个钱商,不久于1290年24岁时染病死去。她死后,但丁把1283-1292年作的献给她的30首抒情诗用散文联缀起来,写成了他的一部重要文学作品,取名《新生》。其中一首诗记述了一个爱情吞噬他的心的幻景:
                 长夜走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光
                 繁星都为我们辉煌,辉煌在天上
                 爱情的大神在这时突然下降
                 他来时气象庄严,真使我现在还不敢回想
                 可是对我,他却好像在表示娱乐
                 他的手中紧握着我的热心一颗
                 他的臂间抱了个睡美人,裹着轻罗
                 我看见他轻轻地摇醒了那位美人
                 他使她战兢兢地吞下了我的热心
                 最后,我看见她含着眼泪,离开了凡尘。
      在《神曲》中,但丁在经过了炼狱的洗礼、黑暗中的摸索,最后在贝阿特丽采的引领下,终于到达了天堂。他得救了!他的心灵终于得到解放!多让人羡慕!我和但丁很不相同:他见过了贝阿特丽彩,他比我更容易的触摸得到他的理想,我则什么都不是。他拥有的就比我多得多。通过寻找理想的爱来达到赎罪,就像用喝糖浆来治病一样,这当然是世人最乐于接受的途径了。我呢?和一个不相识的人,如果要让她复活,那我该要把多少个尘埃一样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呢?他真幸运,我是最不幸的。对我而言,那种思念实在毫无结果。但为了这种不幸而去无望的寻找却成了我的高兴。成功有什么意义?除了空虚,那种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该回去了。 确实是一点没变。我满意的转过身,沿着来时的小径走回去。我怀着一种奇妙的感激之情,暂时的告别了这个由她守候的地久天长的幻境。
      当我的摩托经过仁寿地段,经过了一段向下的斜坡,迎面驶来的一辆红色弯梁摩托让我本能的吃了一惊。那人戴着头盔,外貌像是我的学姐。我本能的预感就是她,因为她就是这样装束。我按了几声喇叭,对方也停下了。我还不太确定是她,但我想:如果继续潇洒飘过的话,我们究竟还可以骄傲多久?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还能努力的改变些什么。我停车走向那个戴头盔的人——没错,果真是她。她像是突然出现,又像是被安排的。她的出现令我非常惊讶,仿佛所有的过去在今天一下子全部向我涌来。她穿着一件黄中带红的大方格厚呢外衣,大概还穿了一条灰色的——总之没怎么太留意的长裤,发型是那种你永远也不指望会有什么改变的——那种传统的马尾式发辫。如果我没猜错,我想她今后也应该不会再作什么改变了。
      “果然是你。”我长长舒了口气,对眼前所发生的事多少还有点质疑。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如同早上的感觉一样,今天果然不太寻常。
      “啊!是你?”她发出一种迟疑似的笑声,似乎也感觉到了意外,但仍然端坐在摩托上。
      “怎么会在这里?”我用一般人见面惯常使用的口气问她。
      “昨晚守校,现在准备赶回家去呢。” 她平淡的答道。
      最近老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使我也会偶尔的想起她,这就使得她那黯淡的几乎看不见影子又在我的记忆里复活了。为什么还要提起她?这其实只会加重烦恼。对于我们,印象最深的是“穿一条裤子都还嫌大”那句话。我已经记不得是谁说的了。这是别人对我们的评价,而且我们也很赞同,并引以为傲。别人认为我们“太好了”。我知道别人在取笑我们。那时,我们确实是意气相投,形影不离。她关心我的学习,关心我的生活,包括感情,直至未来……她帮助我摆脱了很多困扰,让好几个对我“抱有希望”的女生知难而退,其中还包括了几个感情基础不太牢固的老情人。当然,最后不外乎要增加几个“仇家”了。而我——也让几位骚扰她的老师打消了念头。记得有一次,学姐准备跟一位男的——我的语文老师骑自行车回学校。这种情景,我是极端不能接受的,好像她就要被别人抢走似的,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她叫住了。我说我也可以载你啊!过来啊!那是一种孩子气式的执著,但这种英勇绝对值得大加赞扬。也许是别人对她的爱慕影响了我。学姐沉默着,有点为难,因为那位是我们共同的老师。她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这个举动能说明一切问题。我们一起骑上单车,就像共同遨游于自由的大海。那是我和她相处至今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刻。半路上我在车上做了些惊险滑稽的动作,我现在还想得起她那时的笑声。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一样快乐,可谓意气风发,激情无限。那时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我愿意做,我都会得偿所愿的。我们本是最不该分开的一对,可现实是难以理解的。那时的我还处在青春的叛逆期——“处于那种烦闷、不满、厌倦和骄傲的时刻,也是一种鲁莽时刻。好些人会突然结婚或是无缘无故的放弃掉工作之类……但我的情况在别人看来也许会更糟——那是一种具有离婚特质的行为,简直就是遗弃!我除了失去她,还跟着失去了学业。
      “哦,想不到这么久了,”我是不假思索的随口而出,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出去快三年了,并没有告知你。也很想联系你,却没办法联系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完全是托辞!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这全是拜这个虚伪社会所赐,我感觉在她面前我的确是平庸至极。幸好她标准不高,接受了这种说法。之所以没有联系,只是出于理性,但理性往往会陷入畏缩。不然,现在找一个人很困难吗?我承认我把这事遗忘了,但不是自然的。当然,这也很愚蠢。
      “啊,是啊。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她笑了一下,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摩托车上,紧握车把,仿佛那车和她是不可分的整体。她的笑绝对是那种半应酬式的,但还不够娴熟。
      “是啊!还可以遇见。”感谢上帝!我粗略的大体扫了一眼,没仔细看她,因为我平时最怕直视。我觉得她拘谨、热情,已不再年轻气盛,可能也不会激动了。我早已不熟悉她了,但我感觉她有种自制力,这可能是坚实的传统形成的一种沉着。于是我稍稍克服了那点失望带来的不满情绪。记得她无拘无束,经常大声的和我说笑,那种爽朗的笑声,恐怕连我也会头痛。现在——家庭已经把她改变了。
      “阳光有点刺眼,我都没有看见你。”她解释说。是啊!但我并不觉得她的视力就十分的正常,尽管她的眼睛是非常清澈明亮的。
阳光正无情的照射着她,尽管裹着个头盔,但已明显很不自在。我礼貌的不去注视她,而是把脸侧朝一边,因为如果她发现我正好心的帮她数皱纹的话,再好的涵养也会火冒三丈的。她变化肯定是有,但我也不想深入探索。我的这种粗枝大叶的毛病以往常常使我陷入一些居心叵测女人的诡计。但我觉得:尽管岁月不饶人,但她还是努力的把一些原貌保持下来了。这真不容易。
      “你现在倒是轻松了。”我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语气评论道。
      “是啊,但也很忙啊!”接着她对工作生活抱怨了一通,然后问我:“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我去……送一个人回去。”我含含糊糊的支吾了一阵,居然没能马上回答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是啊,这么早会出现在这儿是有点怪异,那个神经病会一大清早就跑出来郊游呢?
      “这样啊。”她喃喃自语似的回答,于是就没有下文了。尴尬的沉默。我们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吧,以后也好和你联系。”我看着她的反应,诚挚的向她建议。
      她马上说了她的号码,同时叫我打给她电话。一辆重载汽车从我们身边隆隆驶过,我们说了什么都听不见。等公路平静后才听见她的电话一直响了好长时间了。
      我简要地问了一下她的情况,顺便闪烁其词地问了一下她的家庭。很明显,那些事对我而言绝难产生好感,那可不像青春时代的幻影那样叫人着迷。我预感到我们总会相遇,但可能是在老年时,或者是彼此谁的葬礼上。那时大家心平气和,无欲无求,无爱无恨,已经把尘世间的烦心事总结透彻的时候,必会发现一种新的真理,使得双方在更坚实的基础之上,重新建立起一种理想关系。当然,那是圣徒的境界。事实上,我也纳闷我们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结局。自从给她的信件没有回音,去找她时她已经去买结婚用品;再后来她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一直没打,但等到我决心给她打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号,我就觉得事情并非偶然了。这可能真的是上帝的决定。于是我也只好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了。有时,我把我和她想象成空间里两条相交的直线,已经走过了那个交点,发展下去距离只会是越来越远。现在呢——又算什么呢?除了无奈的笑一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有个性的表情适合挂在我脸上,能使我显得酷一点。
      “好了,既然已经联络上了,以后又找机会聊吧!”我感觉已经在公路上呆得太久了,而且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似乎也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所以就推说还有事,和她告别。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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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1 07:1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Giorgio 于 2009-6-12 21:30 编辑

                                                                         二





      我们告别以后,我直接到了同事老铁家。他早就约好我今天献坟。走进门来,一堆杀死的鸡已经扔在院子里,鸡血流得遍地都是,有几个小伙在帮忙拔毛。我也参与进去。我负责鸡肠清洗。
      “老铁”是外号,也就是“铁拐李”的意思,主要是他有小儿麻痹,行动不便。但大家觉得他够幸运的了,虽然在职,却不用上班,可以无所事事的享受着**的薪金,而他的兄弟姐妹们尽管像牛一样的终日劳作,反而生活艰辛。他是退伍军人,参加过老山战役,但他自始至终直到战斗结束也没有见过什么越南人。当时他们一直呆在猫耳洞里,外面隆隆的枪炮声对他和战友们是那样遥远,听起来比催眠曲还要愉快。他偷偷地对我说,每当他听见那隐约的枪炮声时,躲在被窝里就会有种沾沾自喜的兴奋。他将他的疾病归咎于地洞里的潮气所引发的风湿。现在他每天唯一做的就是躺在客厅里那堆脏沙发上看电视。我每次去看望他时,他躺的位置和姿势都不曾改变过,仿佛是固定在那儿的。他的活动范围很小,大约在周围方圆两百米左右,要找他十分容易。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酒。他的老婆直爽泼辣,又黑又瘦,笑起来有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像是缅甸来的。两个儿子长得都像母亲——两个黑炭头。一个读高中、一个初中。她拥有一大帮麻友,每天除了伺候这尊活宝之外,什么杂活也不想做。靠丈夫的薪水支撑家庭开支和两个儿子的学业逐渐艰难起来,用麻将桌上的收益来添补家用就成了他们一种不错方式了。据说有一段时间,他的老婆在桌子上挣的钱已经能够使老铁不用从工资本里取钱了。
      中午两点左右,献祭物品准备完毕,老铁父子三人领着我们一起去坟山献祭。他们家的坟山在上大汪下面。从几个住户的房屋之间穿过去,有一小段路轻柔地蜿蜒于一座小山坡的脊背上,中午的阳光使那条小路亮闪闪的,像一条灰白色的细线。面对烈日,大家都显得没精打采的,一脸油汗,低着头一步是一步的走着。那里全是一块块灰茫茫的庄稼地,没发现一点生命的迹象。庄稼收割后,只剩下残梗和那些干枯的杂草了。我们很有节奏的缓缓爬着那道斜坡,随着地势越来越高,每个人脚下带起的灰尘很快随风飘逝。在离坡顶不远处,路上方有一小块平缓的空地,耸立着三堆坟。来到这儿,我们就放下篮子了。这儿分别埋葬着老铁的父亲和爷爷奶奶——至于他的母亲,则是很幸运的正在家里的锅灶旁边忙着呢。地角边除了荆棘和杂草,没有什么树木可以遮蔽阳光,只能任阳光暴晒。小伙子们一边流着汗,一边帮忙插柳、烧香、鸣炮。然后在坟面前摆起了献祭的食物。草草的祷告仪式一结束,大家就飞快的把食物和啤酒从坟前撤出来了。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于是,野餐开始了。尽管十分炎热,我还是觉得在野外吃比在家里吃要更有食欲。
      当我们把那些鸡肉、火腿、啤酒分吃光以后,就轻松的离开了坟山。到家不久——三点半钟,已经又准备要开饭了。由于在坟山上肚子里已经塞得差不多了,现在食欲没有了,只能喝点淡淡的啤酒。逐渐的来了好些人,但主要的还是他们两口子的那帮麻友,并不见什么亲戚。院子里大概摆了三、四桌,算是热闹的了。大吃大喝是这里的风尚,但这几天大家都吃腻了,所以就难得文雅了一些。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大碗地喝着啤酒,菜也源源不断的添上来。坐着的几乎是游手好闲之徒,却厚颜地谈论着“优雅、风度”。我虽觉得这跟他们完全不沾边,却不忍心去刺伤他们。几杯酒下肚后,大家都格外的诚恳豪爽起来,这很奇妙。后来他的大哥和叔叔也来了,在我对面一坐,我才惊讶的发现他大哥已经是一位真正的老者了。除了满面风尘,一脸的吃苦耐劳之外,连牙齿也少了几颗,说起起话来含混不清,像是中邪一般。记得他曾经也算英俊啊!我算是亲眼见证青春的消逝了。唉,青春!
      吃饱喝足以后,我起身告辞,一些人则留下来继续打麻将。这我可是奉陪不了的。太阳已落到山后去了,阴影渐渐向地面压下来,天上尽是晃动着的夕霞。家里来电话,说明天我有任务了,要去帮叔祖父家的孙子的祝米客登记收礼。可能是酒精在起作用,我到家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想着学姐。我没怎么考虑,就不计后果的给她打了电话。
      拨通后,我说现在想找她谈谈,但我也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她说“你来吧”。挂电话时,她只是额外提醒我路上要小心。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四周的山峦已经隐藏在黑暗之中,除了暗淡的星光,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也消失了。我骑上摩托车,打开了灯光,以往的那份热情又回来了,正在不知疲倦的向着记忆奔去。熟悉的村落、久远的过去,所有一切在这时向我迅速涌来。这是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热情。在笔直的新修水泥路尽头拐了个弯,就见到那所学校的铁门了。里面透出微弱的亮光。铁门半开着,估计是为我留的。我直接把摩托开了进去。她正在打电话,在墙脚边不停走来走去。微弱的灯光来自那间老教室,记得在新教学楼还未建盖前,那里一直是主要的教室。我停下车,看了她一会。她对我作了一个什么莫名奇妙的手势。我没搭理她,径直地朝着那片光亮走进去。里面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床边看电视,估计是她的伴。我向小女孩打了个招呼,又走了出来。校园内栽种了一大片整齐的树木,被一条笔直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分成两半。那些树种植的很规则,全是一米见方,密密麻麻,但看不清是什么树。我估计是桉树,因为树叶是细细的柳叶形的。树叶都擦着人的身体,几乎是钻进去的。走在里面影影绰绰的,虽然光线模糊,但适合夏天乘凉。
      她的电话还没打完,一直在墙角边徘徊。我看见那幢教学楼的左边有一座低矮的白色房子,外面的白色围墙朝着中央打开。显然是厕所。我打开手机的背景灯摸索着穿过树林,朝那白色的墙走去。当我出来的时候,她的电话终于打完。
      见我走过来,她钻进屋里去提出一壶开水来,说:“那我们到楼上去。”
         “你这样子像是搞工作接待啊!为什么要这么认真?”我一边跟着她上楼,一边调侃地问。
      “那里,没什么的。这里也就这个条件了。”她支支吾吾了一阵,似有歉意的说。她太拘礼了。我想如果是在她家里,那她一定会飞快的变出一顿丰盛而愉快的晚餐的。她有这方面良好风尚。
      那是一个三层的教学楼,我跟着她踩着楼梯一直转到了顶层。推开靠楼梯口的那道门进去,她拉亮了电灯。光线不是很亮,房间里有一种昏暗的感觉。正中央摆着一长排连接着的课桌,座椅摆在了两边,像是那些教师“坐班”时摆放的那种样式。
      “嘿,是坐班室啊?”我愉快的笑了一下。“嗯。”她应了一声,低着头忙泡茶。
      我接着满意的欣赏了一下四周墙壁上挂的贴画,然后用手摸了摸桌子,印象相当好。
      我终于选了个座位,背对着门口坐下来。她用纸杯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抱歉说没有杯托。我低头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她时,她正好坐在我对面,两手无聊的交叉摆弄着。她还是穿着早上那件大格子呢外套,正笑盈盈的看着我笑。她似乎在等我说点什么。她的笑有点奇怪——没有声音,也不像原来了。我是这样觉得的,但我说不出究竟好还是不好。
      “我忽然想讲一个好笑的故事,”她头偏着,继续交叉着手指,“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当回事。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它当作一件蠢事也行。”
          “噢……你说吧。”我喝了一口茶水,旁若无人的斜靠在座椅上。我觉得我的坐姿绝不算优雅,但也不至于失礼。
      “你知道你家的亲戚赵**吧?”她先问我这个貌似熟悉的名字,因为倒流河那边的人几乎都叫这种毫无创意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不清楚。”
        她看了我一眼,有点责怪的意思。她可能认为我在跟她开玩笑,但我确实想不起来。
      后来听她继续说,赵**曾是这里的代课教师。有一天我的爸爸要去她家,而她当时又有守校的任务,所以学姐就很通情达理的自愿一个人值班。
      听她这么一说,我登时明白过来。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我爸爸的一个干亲家,因为我爸爸认她的女儿为干女儿。当时我们全家都觉得这件事很无聊,就极力的反对这件事,但爸爸一意孤行。后来这件事并没有得到全家的承认,只是爸爸的个人行为而已,我们并不和这位“亲戚”有什么实质性的来往。
      “问题是,”学姐继续说,“她回来以后,向我提到了你爸爸的抱怨。你爸爸说,‘……我真是想不通——太想不通了。我们家里那么多人都那么喜欢她,居然还会成这样一个结果’。”
        这话不好笑。我没有吱声,往事总是让人恼火。她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为爸爸不谨慎的言论感到脸红,但我又意识到他是父亲。学姐去我们家的时候,看得出爸爸对她印象很好。
      然后,学姐对这件事进行了一番评论。她基本上还是以往的那种调子。我看了她一眼,有点纳闷——那些话很不着边际。听了那番话,更加深了我以往那种模糊的感觉——人生不过是浪费时间。正是这种感觉使我不知不觉地脱离了理所当然的锦绣前途,使我离开了“理应”喜爱的东西,为的是避免那种一帆风顺的平庸所带来的空虚与困惑的威胁。如今,对于我和她而言,依然如此。
      “老爸这样说的确很丢脸,”我皱着眉头,冷漠地回答。然后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作沉思状,“当然,他总是喜欢乱讲话。有时候我倒觉得那是他的优点——我不想责怪他。”我其实还没有告诉她一件事:连李校长来我们家时都曾愉快的表态要自告奋勇的充当媒人呢。天哪,难道是大家厚颜么?我不明白如此的热衷于别人的私事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快乐?也不明白她的选择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更神圣的信仰。我原谅了爸爸的唐突。她想表达什么意思?——骄傲?胜利?……我觉得这对她没有意义,我不会因为懊悔而马上死去的,她得不到什么。我感到我们谁也不会低头,这才感觉到了这种对抗的力量的顽强。我们一直在暗中较量,而且谁也不会妥协的。
      “象棋中不是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成语么?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能看的仔细的……”我接着又耐心的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和她深究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竭力的维护着自己的尊严。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思考,那些事其实我已经明白了。
      “那倒是……确实是这样。”她有点茫然,有点怀疑的赞同着这种观点。
      对于我们,在对方心目中到底有多少价值,多大分量,可能彼此都毫无把握。尽管声称是朋友,但远没有到达那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程度,以前没有,现在自不必说。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理想的假设。
      “曾经给你写过两封信——是两封很重要的信,”我郑重地注视着她,又流露出一副无奈的苦笑表情对她说,“可你似乎没有收到,因为一直没有回音。如果你能收到,可能结果会不一样。”
      “怎么可能——你哪有?”她急切的抗议,眼睛也变圆了。我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一点少有的生气。但是这只是一瞬间,她于刹那间又恢复了那种老于世故的漠然。她说她没有收到,根本没见过什么重要的信函。但是,这种争辩也是没有意义的——就像是在总结一个死人到底长得帅不帅一样毫不足取,而且我也讨厌这种马后炮式的埋怨。
      我只是想问她,“是不是认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整个人就全完蛋了,才会成这个样子?”但我忍住了。这种提问是伤人的。这无疑对别人要求过高,而且无端的责备她也不公正。
      我不想跟她争辩,也没有把自己的话说完。我强忍着留下了下面的话。
     “后来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决定要向你当面说出我的想法。
     “记得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微弱的星光下夜幕低垂,更加衬托出那深不可测的幽蓝。我向二中进发。我觉得我是不会受欢迎的,所以也不想被谁看见。我一路走来,总是想起在一起时的愉快,心情更不能平静。我觉得我早该如此了。那条熟悉的路使我旧梦重温,就像往常去上晚自习那样的感觉。循着马路那小块微微发白的模糊的光,我不像是在走,而像是昏昏沉沉的乱闯,居然摸索到了校门口。我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的避开了看门的老朱,悄悄地溜进了铁门,径直朝她的宿舍走去。走进校园,我看见那些宿舍——教师宿舍静极了,只有两三个窗户在亮着灯光。学生还在上晚自习。我照着灯光亮的一个宿舍摸去。透过窗户,我看见张文荣正在满头大汗的写着一些什么东西。我敲了下门,就直接走进去。他抬起头看了看,笑了。
      “‘知道***老师住哪间吗?我找她有事,’我急不可待的说。他又笑了。‘当然知道,不过她请假了。’他还是一副被人打了还跟人家说谢谢的那种迂腐笑容。就我现在的心情来说,这种笑有点故意拖延的味道。
      我有点急了,紧接着问:‘知道有什么事吗?’
      ‘嗯…是去买结婚的用品去了——是去下关。’他肯定的说。我感到心凉了下来,像被慢慢注入了冰水。他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一副博爱仁慈的表情。我相信,如果有必要,他一定会自告奋勇的把我扛回家去躺起来的。
      ‘唔……她可真不含糊。’老半天我才努力的挤出这么一句。我终于在外人面前保持了最大的自制。结吧,尽情地结吧!对我而言,你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作为报复了。我开始以为我可能会有一些爆发,但是没有——而且冷静得出奇。那些冲动只停留在想象中。这太不足取了,并不能改变什么。打心里考虑,我已经决定放弃,不去想她了。我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跟这个家伙闲扯了一会。我通过慢慢喝茶来调节情绪。我跟他讨论了海明威、卜迦丘、卢梭以及一些伯拉图哲学和雅典政治方面的问题,他显然在竭力地表达一种观点:我们生活在废墟里。他希望我能够和他辩论。听着那些冗长乏味的老调,我很快就疲倦了。后来他终于说完,我才得以起身告辞。他坚持送我,还和我一起聊到校门口。我沿路摸黑回来,我发觉天完全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回去的路是用无法想象的方式走完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摸到家的。”
        我说的这件事她当然不会知道,也许我们并不明白彼此的苦恼。我现在觉得,当时的局面还远没有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其实那种机会一直存在着,就等在面前。但我又意识到我和她是无法沟通的,心理上的障碍完全难以克服。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面,更使我重新认识到:人生的乐趣很多,让人感动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她完全不应该获得这么大的空间。
      面对沉重的过去,我们又转了一些让心情愉快的话题,聊了一些社会趣闻。“我们的认识,” 她这样说,“好像与金庸的武侠小说有很大关系吧?”
        嗯——是的。她是跟我借过这类书,这是事实。而且好些女生都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从而溜到我家里来找到我。但我后来就不大看这类书了。为什么呢?这和我一心成为作家的梦想不无关系。
      “金庸的书,我已经不喜欢看了。”我照样低着头,为了掩盖自己的厌烦,我在那儿直呼气。
      “这样啊……”她似乎有点失望,更找不到什么话题了。
      我想她活得也很消极。可能已经对一切外界事物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才会如此远离人们视线。多少次大年初一,我很想遇见她,想看看她的样子(当然不是以幸灾乐祸的心情去欣赏),但一次也没有——她可能已经不大喜欢招摇了。她的先生都经常在街上闲逛。她一定是在忙家务、做饭、或者喂猪之类主妇的职责。可能都在所谓的仕途前程方面基本丧失信心,所以对世人无比热衷话题我们都避而不谈。我们甚至不想知道对方的事业。她们的“同学会”——她说她没有参加。我说就是因为“同学会”这三个字才让我更强烈的想到过去的。
      时间不早了,和她的谈话也该结束了。我发觉我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更没有推心置腹,甚至全是废话——总之她还是她,我还是我。临走时,她奄奄一息的叫我一定要打个电话给她报个平安,她认为这样很有必要这样做。当然,是应该跟她说谢谢的。
      那天夜里,我基本睡不着,过去的情节还像走马灯似的不停翻转。她呢?上帝知道。想来该不会怎么平静吧?但如果她能继续呼呼大睡直到天亮,第二天照样像没事的话,我反倒应该轻松了。我会认为她适合去当一个皇帝,而且是可以去跟路易卡佩交流思想的那种。我很希望她那样。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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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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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1 13:09 | 只看该作者
OMG i'll keep up with this thread

写的其实很不错的,the description is very vivid and you have spred a wonderful phenomenon of melancholy 怎么说,我觉得我只想说一句话,an attitude of apologizing (or merely disapointment) cannot be everything in your novelle, and women are mostly not so perfect as once you had imagined
在星星闪烁的亮光中,七叶树展示着它们的蓓蕾、花朵和疤痕,不管这是代表快乐还是痛苦,它们把自己交付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飞舞着迎接死亡,每个生命都有它的光辉和美丽。我思忖了片刻,理解并认同这些,也肯定了自己的生活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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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1 13:32 | 只看该作者
还有一个章节。本来早就该发了,但还想再修改。谢谢关注!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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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1 13:5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Rimbaud 于 2009-6-21 13:58 编辑

我觉得其实Giorgio想写又不敢写的就是这个。作家写都不敢写还叫作家吗?真情实感就是最让人共鸣的呀!
现在中国作家好多写爱情的都让人着急!绕来绕去,自以为多愁善感翩翩君子,什么君住江头妾住江尾,实际最后什么也没说,什么收获都没有!吞吞吐吐,到底爱是不爱!
不知道哪位作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悲哀只能让人等待,那么这种悲哀是毫无意义、毫无希望的。
都是遐想,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喜欢秋天,这个忧郁的季节十分适合于回忆。当树木掉光了叶子,当黄昏之际,天上残留一片霞云,映红枯萎的野草,这时注视着曾经在你身上燃燃的东西渐渐熄灭,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我又回到空阔的草地上,顺着水沟散步。沟水冰凉,映照出沟边垂柳的身影。柳叶几乎掉光了。风吹拂柳丝,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时风停息片刻,接着又猛烈地吹荡起来。于是枝条上残留的几片叶子便猛烈地颤抖起来。野草也被风吹得簌簌颤抖,东倒西歪。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灰白,冰冷。地平线上,一轮夕阳西沉,只剩下一片青白的天空和几分垂亡的气息。我不由得起了寒意,几乎觉得害怕。


[ 以下省略n段过渡 ]

与此同时,我觉得智力每天都在发展,与我的心灵共享着同一种生活。我不清楚我的思想是否情感,因为激情所具有的热情它都具有。我内心的快乐使周围的世界变得美好,又增添了我的幸福。我就要领略肉欲那妙不可言的感受。宛如一个拥有情妇的男子,我特意久久地焦急等待,以便感受那决不会落空的希望,以便对自己说:过一会儿我就要把她抱在怀里,她将属于我,百分之百地属于我!这决不是一场梦!

说来也奇怪!我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见着女人就躲开,可在她们面前我又觉得分外愉悦。我口说不爱她们,心里却恋着她们每一个人,恨不得钻进她们的肌体,融进她们的美丽。她们的丹唇使我迫切地想到母爱以外的亲吻。我想象着她们用头发把我缠紧,放在双乳间,我就在这神妙的窒息中死去。我真希望变成项链,日夜亲吻她们美丽的颈项,变成搭扣,啮咬她们的酥肩,变成衣物,抚摸她们的身子。虽说隔着衣裳,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一想到她们衣裳下面的身体,我就禁不住春情勃发,生出无限遐想。……[以下省略]


福楼拜《十一月》。
在星星闪烁的亮光中,七叶树展示着它们的蓓蕾、花朵和疤痕,不管这是代表快乐还是痛苦,它们把自己交付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飞舞着迎接死亡,每个生命都有它的光辉和美丽。我思忖了片刻,理解并认同这些,也肯定了自己的生活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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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5 00: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Giorgio 于 2009-7-12 11:50 编辑






      昨晚没有睡好,但想到要去帮忙,我还得硬着头皮起床。我又开始恨她了,像以前那样。真希望世间最好没有这种人。面对我兴冲冲的满脑子狂热寻找到的失去的感觉不过如此时,我十分沮丧,往日的痛苦一下子又历历在目,好像又重新潜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一样。重新调整心态的过程非常令人难受,像是面对不得不承认的失败,在签字席上痛苦的签上自己的姓名一样。我半闭着眼睛到街上去买了一只馒头,却哽噎着怎么也吃不完。太阳出来后,我只身前往西山寺。
      顺着街道上那条干涸的沙河一直往下,可以直达与倒流河的交汇口。岸边有一座与河流略呈夹角的山坡,形状很像一条把三角形的头伸到河边去饮水的长蛇。它的身躯一直向西延伸,最后融入重峦叠嶂的群山之中。这座山就叫长蛇山。蛇的 “七寸”处是一处隆起的山丘,矗立着一座白塔,旁边映衬着几棵参天的古树,一圈白色的围墙格外醒目,里面是几间略显凄凉的庙宇,那就是西山寺。寺庙下面那些斜坡上,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小灌木丛,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深绿色,小河绕过山脚时闪闪发光,青瓦白墙、炊烟袅袅的村舍的在绿树掩映中清晰可见。
      站在街道口驻足凝望,可以看见那个斜坡上叔祖父的家——一幢青灰色的瓦房,比其他的每一家的位置都还要高,在寺庙右下方,距离很近,周围肆无忌惮的弥漫着一大片烟雾污染了湛蓝的天空。山脚下的河边有几小块光秃秃的田,隔河对岸的则是浩浩荡荡,轮廓整齐的貌似无法穿越的庄稼。当我远远的看见那些浅黄色的成熟饱满的油菜籽像一块块香气诱人的蛋糕在等着我时,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从田野间密密麻麻的散发着清油脂味的油菜秸秆之间费力地穿过,再跨越那条环绕于山脚边的小河,踏着一条镶嵌在山间的青石板小路,缓缓地爬上山坡。当我踏进那道敞开的朱红色的铁门时,还是出了一身汗。
      一阵伊里哇啦的声音,里面显得有点混乱。家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弥漫的烟雾像一堵墙,经久不散,挡在我的面前,隐约可见人影晃来晃去。锅碗瓢盆碰在一起发出了嘎拉嘎拉的响声。修剪菜叶的,搬柴的,清理鸡毛的,洗碗和搬桌椅的,异常的忙碌。靠墙角边有四只用土坯支砌着的大铁锅,锅洞里烈焰熊熊,蒸笼冒着蒸气,旁边一只两米多高的开水锅炉在雾气中发出刺耳的尖啸。这气氛是够隆重的了。这么劳师动众,搞得如此轰轰烈烈,最终却不过是为一个简单的“吃”字。你实在不得不怀疑,无谓的铺张浪费与虚假的人情世故用这种洋洋得意的庆典方式表现出来是不是出于一种难以消灭的野蛮?
      在宽敞光滑的水泥地院子里,栽着三株半人多高的银桂花。这是一种价格被炒的很高的花,但除了有点香味,我看不出它还能有多大用处。靠左边还有一棵勉强还能遮点阳光的芒果树,当整个院子处在白茫茫的亮光包围时,这里还能带来少许略作慰籍的阴凉。中央砌着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把院子横着分割成两半。花坛里也没多少东西,除了几丛叶子已经变干的茉莉花和几株矮小的山茶花奄奄一息的在那儿忍受干旱的煎熬以外,坛边摆的几盆干死的兰花足以证明主人已经是完全的心不在焉了。院子里干燥得起火,假如你泼下去一盆水,可能马上就会被迅速吸收或蒸发得无影无踪。很明显,绿化非常的差。家乡的人们对栽花种果的闲情逸致的拙劣模仿从未因屡遭失败的打击而热情稍减,而对可以亲近大自然的浓密绿荫却表现出似乎令人费解的漠不关心,仿佛那会影响他们的幸福。其实,究其原因,这和他们需要充裕的光照来晾晒谷物不无关系。
      除了忙着的那帮人,一些年长的坐在那摆好的桌子旁喝茶、闲聊,有一些还在打牌。主人家在意的是人潮,只要人多就已经很高兴了。
      从小我在这里就很受欢迎。我一路进来,穿过院子,不断有人和我打招呼,连年老的都站了起来。看着一张张和蔼的笑脸,我似有悔意,原先略带嘲讽的鄙夷心情的变得缓和了许多。当我来到客厅边时,叔祖父从那堆人群里终于看见了我。他看起来非常高兴,走到我面前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的表妹——今天主角的母亲,还只有18岁,长得还算秀丽,只是略显瘦弱,肤色偏黄,一脸憔悴,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站在厢房门口躲躲闪闪的张望,似乎是屋子里呆得太久想要透透气。据说这个时刻还不可以随便见人。她的丈夫看起来更小,基本还是个孩子,正在满头大汗的搬柴。我的大叔,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年轻幸福的爷爷,总是试图想让我破例抽上一支他热情递来的香烟。他看起来精明强干,瘦高个,穿一套廉价的灰色西服,一张瘦长的黄脸长满雀斑像是很久没洗脸似的,目前已是一家之主。尽管没啥文化,但靠着支付工钱认真及时的信誉, 10多年前就从当地组织了一帮可靠的追随者,长年在外承包建筑,已经混出了名堂。叔祖父目前最新的身份是草药郎中,不过以前做过木匠和屠户,鳏居多年,谦和与老实忠厚的个性使他在当地获得了良好的口碑。他还未满七十,但已明显的驼背了,一头银发,使他那栗褐色的干瘪的脸颊显得非常黑,穿一件蓝色的四开袋粗布衣服,一双开裂的皮鞋好像从来没想过要上点油,手指头被香烟熏得灰黑,印象中总是抬着一个看起来脏乎乎的罐头瓶做的茶杯。可能对个人健康状况非常有信心,每次熟人来闲聊,他总会热情的把他那杯刚泡好的茶倒出来一些在一只客人难以拒绝的小茶杯里,借以考验对方的真诚。作为我爷爷唯一的弟弟,尽管由于养育了过多的子女和早年丧偶使他倍尝了生活的艰辛,但近年来已经随着子女的成长而逐渐轻松了。由于自食其力始终才是理想自由的生活方式,他凭着早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半吊子医学知识,以及一大堆安慰作用要大过实际疗效的廉价草药,莫名其妙地获得了那些偏执病患的信任,在街道上遮遮掩掩的开始了他的收入不菲的无证经营。“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叔祖父对自己的晚景应该非常满意。看见我来,叔祖父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直接把我拉到客厅里。
      “你来得太及时了!”他说,“你看!电视已经不能看啦。这是什么问题?你帮我弄一下吧。”
        每次来帮他把电视摆弄一番已是常事。打开电视,我只看到一片停顿的马赛克,并发出刺耳的喀喀声。打开接收机菜单的“信号质量”选项,那个红色的信号条显示只有38%,并且不稳定。很明显卫星接收信号太弱了。低于45%是无法正常收看的。他一边抱怨势利的家电维修工根本不理会他的求助电话,一边伤心的形容:“我们这儿愿意帮忙的男人有二三十个,可以随叫随到。他们的力气大得可以把整条水牛给扛起来,可是对于这种精细的动脑筋的事,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可怜的叔祖父!记得那套1米8的卫星天线还是我去年帮他安装的,是市场上著名的不易变形的中卫天线,底座还压了大石头,地点也很背风。我安装的很稳固啊。
      我来到房子右侧的那小块空地上,那只锅形天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首先查看卫星天线的方位角和仰角。没有变动,还处于我做的记号的位置上。然后我顺着电缆检查下去:从锅盖引出来,那根白色的电缆就轻巧的搭上房檐,翻过瓦沟,笔直的通过平坦的厦台边,然后顺着廊柱爬下去,从窗户上的一个小孔钻进客厅中央那只笨得落伍的电视机柜。电缆和接头没有一丝被老鼠咬破过或接头松动的迹象。一点也没有。
      看来只能是高频头的问题了。
      我又走到那面锅盖旁边,弯下身把头钻进锅里去观察高频头的馈源部分,很快发现那个圆筒子里面已经结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把那两根互成直角的金属针遮住了,一只可怕的大蜘蛛还在里面东躲西藏的乱跑。
      “原来是这只讨厌的家伙。”我于是向他愉快的保证:“我敢肯定,把这堆蜘蛛网清除掉,您的电视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了!”
        “哦,难怪!”叔祖父兴奋得睁大那睡眠不佳而双眼白发黄的眼睛,然后又对我委屈地抱怨说,“你不来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些人嫌酬劳低根本不想来。”
        我叫他去找来一把细细的小刀来。叔祖父跨着大步,像个小伙子一样跑来跑去的给我递工具,因为其他人都正忙着呢。我把高频头里面的蜘蛛网刮掉,顺便处决了那只恶心的蜘蛛。不一会,只听见叔祖父从客厅里传来了兴奋的喊叫声:“好啦!已经好啦!”
      “——把下面那个圆筒子上蒙一块塑料膜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向叔祖父提议。
      “那是,那是!”叔祖父连忙表示同意,眼睛已经专注于电视机了,手在遥控器上不停的按着。
      看来叔祖父与电视节目阔别已久了。他心不在焉地问我工作情况,还问我父母为何没来,我说是去重庆拜祭那边的祖坟去了。他“啊”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看起来并不显得失望。不久,那位在当地很有威望的,长得又瘦又高的老人——今天筵席的主持人王老伯,站在院子中央高声地宣布准备摆早饭了。
      才九点钟而已,对于这个应酬不断的时节而言,是稍微早了些。相信只有很少的人会觉得饿,而更多的人却还在抵御着消化不良引发的不适。我也吃不下什么,连日的暴饮暴食,显得素质也是够低的了。帮忙的早饭依照习俗将会非常简单,主要是为了突出下午的丰盛。席上我只是勉强的喝了点鸡血白菜汤,吃了一小碗米饭。当然,我努力的保持着优雅的吃相,但是没有能引起重视。
      早饭过后,王老伯叫几个人在客厅外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呆会我们就将在这儿给客人登记收礼。我和表弟作了分工,由他收钱,我来记账。表弟像只小瘦猴,脑袋的形状却像只空葫芦,高中毕业后混了一张不用考试、不用上课的党校文凭,写的字就像鸡爪一样,所以只好让他去为假币之类的烦心事提心吊胆去了。
       客人大约会在两点过后才来,现在还太早。我还可以独自走出去溜溜。饭后的独自漫步已成了习惯,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想把这种高雅的消遣方式保持住,顺便教育一下这帮沉迷麻将的村民,多少给他们一些启蒙。顺着门口那条灰白色的小路出去,像一股缓缓的流淌过来的凝固的河流,逐渐变宽增粗,扭曲着蜿蜒向右,直通坡顶。现在西山寺就在眼前了,但大门紧闭。继续向前,不远处那片长满野草的灰白色的空地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挺显赫的坟墓。那是“红军坟”,葬着一位离休的“老红军”王杰。旁边还有一座较小一点的,是烈士皎红开的坟墓。他只有19岁,是剿匪时期被俘,因不愿出卖同志被土匪杀害的。每年清明,学校里的师生们都会前来敬献花圈的。今年应该不会例外。于是我留意了下,远远的那些花圈的五颜六色的箔片在太阳下闪烁着。这里一下子变开阔了,有成块的庄稼地,那些地块在丘陵上展现出起伏不平的地貌来。隔着倒流河对面盘踞的那几座馒头状的山峰占据了绝对的视野。白云悠悠,跑得很快,这给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整座山向人的头顶迅速压过来,让人透不过气,让山峰显得更为严肃,更为真切,更难以接近。山顶上方闪耀着一片白光,穿过稀薄的雾气后就具有了一种珍珠般的熠熠光辉。原野在热浪中扭动着,地边残留的枯草像被点着了一样。我不敢冒犯烈日的威严,只好退回来坐在路边那棵白蜡树下面,把皮鞋、袜子、西装外套等一大堆累赘脱掉,那灰色白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我解开衬衣纽扣,赤脚搭在一块冰凉的石板上,感觉浑身热气正慢慢散去。这就是树木的好处了。
      突然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是友人。他是在那遥远的深山里(那是一个风景区管理所)用单位的座机和我通话的。如果是用手机,不可否认他的话倒是极其简洁,现在却以一种无聊放松的心情,天南海北的和我聊开了。想想他在那深山里道士般的修炼生活可真是够难熬的了。好在我现在还有点时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学姐的亲弟弟,我也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姐姐,但他显然是知道的,于是我们都秘而不宣。他一直把我视为兄长。作为同事,我们曾一起在工作上密切的合作,创造过很多辉煌的过去,如今却时过境迁,各奔东西了。“你要像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待他啊!”友人刚毕业被分配来永和的时候,学姐曾在电话里这样叮嘱我。
      相互询问了一番彼此的工作处境之后,话题逐渐又不可避免的转入到一些八卦新闻和玩世不恭的社会上来。他说他刚收到一个短信,是一位女粉丝——他多年的老同学发来的。听起来他有点兴奋。他的这位粉丝我也刚认识,也就是在昨天老铁家的酒桌上。她在外打工多年,薄有姿色,看起来见识丰富。记得她还主动给我敬酒,和我们喝了好几杯啤酒。我觉得一个气氛活跃的宴会是特别需要年轻时髦女子的热情助兴的。何况是她主动参与,对此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但缺少素养的男人的偏见致使这个社会无法培养起尊重妇女的良好风尚,宴会的气氛一度被搞得很糟。于是我热情的欢迎她,并给她敬了两杯。后来,那些家伙也模仿起我来,也算是帮她挽回了颜面。
      记得昨晚我也收到了她的短信——基本是阿谀之词。在我看来,这种短信她应该发给刘德华。听友人念了几句他所收到的,原来是两条一模一样的短信。我问他有什么想法、喜欢吗?这位世外高人用一种不屑的傲慢语气说,暂时还谈不上什么好感。我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连忙补充说如果是主动“送上门”的话,那将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是他的思想。听了以后我笑得更大声了。我想电话那头的他一定非常恼火。但我得承认——再度结婚也算一种优势——那种情场上老江湖的优势。回想过去,我觉得那算命的还真准,居然算到他有两次婚姻。但为什么只是“两次”呢?我觉得他的“最后一次”并不算婚姻。记得友人初来永和时,曾经一脸天真的向大家炫耀说自己一生中会结婚两次。于是,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预言不可避免的一点点实现。想来真可怕!他的第一任妻子由于红杏出墙,尽管离婚却仍处于藕断丝连的纠缠中;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个漂泊在外的谜一般的人,同样再婚但长相平凡。在一般人看来,这女人毫无魅力。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他的莫名其妙和他老姐十分相似。我非常怀疑他的感情,尽管后来他一再解释说只是很欣赏她的床第功夫。如我之前描述,他仍然在沿着一条“偏僻而幽暗的小径”越走越远。我难以说服他,很担心他会有什么事。但是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情圣般的语气说,幸福与否,只有自己才能体会;至于现在的感情,他已经满意了。他居然像是在对我说教了,真有点受不了他。
      后来传来连天的火炮声,我慌忙跑着回去。看来这是一群姻亲的远方重要客人。从这些大人和孩子五颜六色的奇怪穿着来看,应该来自很远的乡下。他们用担子挑着一担担礼仪非常繁琐的琳琅满目的礼物——孩子的衣物、玩具用品等。家里一下子喧闹起来。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水泥地像一面镜子,反射的热气好像聚集成了白茫茫的一团浓雾。土气而自尊心极强的山里人,喜欢用令人意外的掏出一沓沓钱的方式纠正你以貌取人的偏见。这些人挂的礼金数额之大确实令当地人汗颜。这两年,他们得益于身在山区的核桃资源优势,惊人的发展起来了,但也很迷惘。由于业务轻松,我一点也不忙。外面太热了,我愉快的发现我可以时不时的溜到那阴凉的客厅里去躲一会。我叮嘱表弟一旦有人来登记就马上叫我。我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厅里还有个风扇,实在不行可以开起来转一转。这是躲避酷暑唯一的理想的地方了,外面的热气被这幽暗的屋子隔开了。宽敞的院子里熙来攘往的人群,院子里围着的那一桌桌油汗淋淋的客人,与其说是在接受款待,倒不如说是惩罚。酒席已经摆了好几巡,我开始有点昏昏沉沉,耷拉起脑袋来,赶忙进去吹电风扇。这时,伊哩哇啦的又进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估计是刚从集市上回来的。透过客厅的门,我忽然发现进来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越过拥挤的人群观察我。那双眼睛很陌生,却又像是似曾相识;仿佛是独立于躯体之外,在密云的高空中严厉的观察着,显得非常威严。我忽然感觉,这像在暗示着什么,又像是在雷雨交加的夜空中突然惊现雪白闪电一样感到害怕。可是很难回避,她正在慢慢靠近。当走近时,终于知道是位四十多岁——年纪不大的大婶。当她走进时好像一下子又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我十分迷惑,很奇怪刚才的幻觉。她个头偏高,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脸色略显暗淡发灰,没有血色,像是生病一般。细细的眉毛,眼眶突出,眼睛很吸引人,长脸,如果除去那几条难以避免的皱纹,她一定能够找回往昔的美貌。她的手又长又瘦,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刚刚一直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大庭广众下她的表情真的很奇怪。但眼前的这位大婶分明又是那么和蔼可亲。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了。她就这样边走边观察着我,一直到走进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
      “是桃红吗?”她坐下沙发后抬起眼皮看着我,用亲切的口气问道。
      这个名字差点把我气死。我想如果这是我名字的话,那我不成白痴,也至少是个土包子。
      “不是。我是○○。”我努力的压抑着不满的恼火,费力的跟她解释着。
      “你长得跟你爷爷真像啊!”她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我用欣赏的语气评论道。
      “是吗?”她的解释让我松了口气。接着又给她登记礼簿名字时,我再次感到吃惊。大婶的名字——很容易让我想到那个人。现在看来,之前那种陌生眼光——仿佛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共鸣了。如果按辈分,她该是那个人的堂姐,因为名字中只差最后一个字,而喻家又是仁寿单独的一个家族。我有种预感,大婶一定知道很多,而且还很熟悉。想到这里,我紧张了起来。我很怕这是错觉,我意识到我是在竭力的挽回那早已远逝的灵魂。好像听着别人谈论她,她的印象才能保持清晰,灵魂才不会消失,才具有生命般的活灵活现。近年来,我在这方面的收集越来越多了,每一次都有新的不同,这让我心里非常充实。我通过旁敲侧击、坚持不懈的努力已经知道了她的很多过去,我确信我们已经认识,她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位人间的仰慕者。
      “哦,我总是拿不准你的名字。你又出去好久了啊!”对方似有遗憾的笑着说。
      “是啊,想不到又是三年!时间好快!”我跟自己感概了一下。
      大婶刚一坐下,强烈的意识驱使我非常想询问关于那个人的过去。我装出一副历史爱好者的样子,主动地跟她谈起那个人的父亲。“喻○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啊!”我说。这当然是引子。事实上她的父亲才是家乡的名人。他是我县的第一位党员,是“边疆慰问团”的烈士。这些事迹县志里有详细的记载。我也曾问过爷爷关于她的父亲的事。当然,我当时只是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好奇心。爷爷一开始就评论说他是游泳时淹死的,而并非如县志所载的是去试探什么水情。但现在爷爷去世了快十年了,已经无法对证。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况并不重要,总之他是死了,尸骨无存。
      大婶听我问到了这些事,就睁大眼睛,露出了曾经一定很可爱的笑脸说,“都是亲戚,我们两家都是自己人啊……呵呵。”
      她还能主动跟我套近乎,不错的气氛。突然,她一下子表情变得沮丧起来。
      “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下县里的领导?”她看起来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
      “怎么了?”我关切地看着大婶,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这样问她。
      “我表妹的坟已经被他们给毁了好多年了。可不可以跟政府要点钱修一下?她是烈士的孤儿,照理应该享受这种待遇的。”她说完露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在我看来,她简直想号啕大哭了。
      她表妹?那会是谁?我的心动了一下。于是我急忙追问:“那请问,你表妹是谁呢?”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我二叔喻○的女儿琼松啊!” 大娘说。
      果然如我所料!大娘主动地提起了这个名字。这是我引导的结果,但对于今天而言,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机缘巧合。琼松,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我曾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提起她的名字而感到自豪。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二次听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正式而严肃的谈论关于她的事。上一次已经是中学时代了,七儿的母亲(是我的第一位女友)偶尔提过一下。如果有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一定会认为这个话题是荒唐的,就像是两个不正常的人在聊天。但是,讨论死人的美德也是人类正常的思想感情,对我而言,最初的遥远的计划,或者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想,仿佛一下子变得胜利在望,摆在眼前了。大娘所谈的话题让我十分感激。
      我沉静了片刻,好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平静下来,然后尽可能平淡的对她说,“……没有啊——那儿……好好的。没破坏到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皱起眉头不解的看着我,似乎终于感到奇怪了。
      她的盘问让我很难回答,像被人看穿了意图的小偷一样狼狈。我相信如果她继续严厉追问的话,我一定会飞快的逃走。然而长久以来自认智慧高人一等的我已经建立起一种旁若无人的心理优势。出于一种无私而纯洁的感情,就像面对无数次想象过的情景,我想即使是面对她本人,我也应该能够保持感情。
      但我还是有点激动。于是我用一种不太有把握的腔调说,“我知道一些。他们家以前也算是名人啊!听很多人说起过。何况——上辈和我们家以前……也算是世交了。喻家的事我爷爷告诉了我很多的。”
        这位大婶立即发出嘿嘿的笑声,黑色的眼睛里都透出了一种充满感激的亮光。“是啊,以前你爷爷和我们家上辈人好得不得了呢。你曾祖母和我奶奶打辫子时天天在一起呢,几代了,一直如此。”
      “是吗?这事我爷爷曾经有提起过啊!我记得啊!我们家的人都知道老人相处的这些事。”
      原来我和“她”的渊源确实是有的。那时,爷爷除了说起这件事之外,还跟我透露了一个他的“秘密”:他说他年轻时差点和喻家的一位女孩(就是七儿的母亲)结婚了。可是,最后为什么没有实现呢?当年我问起这个问题时一定显得非常幼稚,而爷爷也只是淡然一笑,没作回答。他看起来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更没有流露出什么遗憾的神情来。看来我们爷孙俩是差不多的命运。我敢肯定,爷爷的往事也是复杂的。如果可以的话,肯定能撰写很厚很浪漫传奇或回忆录。当然,现在是不可能了。
      “你表妹是怎么死的?”我鼓起勇气向大婶问起这个遥远而无聊的问题,“‘染病’又是怎么回事呢?什么病?”
       “染病”当然碑上已有记载,不过连这个都不清楚的话就谈不上了解“她”了。
      想不到大婶会如此熟悉,真让人喜不自胜。她说:“这我当然知道。唉,他们一家子全都早夭啊!母亲23岁生她弟弟时难产,母子双亡……现在一个不剩了。”记得我不久前我以记者的身份去拜访她家那座博物馆似的空屋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顺着陈旧的楼梯走上去,村长从楼正上方墙上取下那幅青年男子巨大的遗像时,却没能理解我最关心的他女儿的照片。当我继续追问时,对方只是骄傲的回答说“她”人才出众是无疑的。现在大娘絮絮叨叨的回忆起她的死因,想不到事隔多年,还可以如此熟悉。
      那一年,琼松和她奶奶去湾子看望一个亲戚。天晚回来的时候,由于走得又热又累的,就来到凤鸣桥那儿休息。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一个小水潭,淌着一眼泉水,潭边还放着一只有缺口的破碗。她因为口渴,就用碗舀出水来喝了几口。回来的时候,发现手上起了一些恶性的疱疮,并且扩散得很快,后来就布满全身,可怕极了。当晚还高烧不止,逐渐的人也陷入极度昏迷。立即找来医生,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医生毫无办法。她在第二天深夜死去。
      “嗯,死时只有17岁,那天是冬月初四。”我在一旁自言自语,并为自己对她的了解感到自豪。
      我还提出了我的质疑:“会不会是‘麻风井’——被麻风病人吃过的井呢?我感觉症状有点像。或者水里曾经有蛇洗过澡。小时候大人总是告诫我们不要去乱喝小水塘里的水,说是怕有麻风病菌传染。”
      “不晓得了。” 大婶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回答得十分茫然,好像是也很难得的正在陷入回想。
      “这样啊,据说她生前非常‘凄苦’?”我知道大娘一定对她的了解会有很多,因为她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啊!我认为: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人,本身当然是非常凄苦的了。一个由年迈的祖母抚养的女子,也非常的让人同情。
      “是啊!不过她生活可不困难哟。她很有钱。” 大婶说。
      我试图使这种谈话的气氛轻松一点,就开玩笑似的问:“你曾找她借过钱吗?”
      我承认这话问得是有点不礼貌。
      “是啊,借过。她人很小就非常懂事了。”对方一脸迷茫,眨了眨眼睛,一副非常诚恳的样子,好像这件事还是不久前发生的。她的脑海一定在努力的追忆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看得出来,她也非常的爱那个人,所以眼光中才充满那种遥远的留恋神情。可能“她”太有魅力了。我想我们都不知不觉的失态了。
      “嗯。是烈属的抚恤金吧?而且已经积攒了好多年……”我想了想,换了点不太重要却也甚有关联的事情。
      大婶做出了肯定的答复,同时逐渐惊异的看着我。她好像正逐渐变清醒起来了。她显然很奇怪我对琼松的家史的了解程度。但是通过我的巧妙解释,就逐渐把诧异化为一种善意的敬重,继而把我当作她们家的亲人一般看待了。
      如果想寻找她的东西,诸如照片、遗物之类的东西,情况还比较棘手。但民政局的历史资料里可能会留有她的签名或手印。再找一找谁和她同学过?……我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听起来是不错的主意,但极难实施,除非我能够坚持。有时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想为“她”办个人的博物馆,或者为她写一本个人的传记?我承认我想过。
      “你还清楚的记得你的表妹吗?”我仍然坚持不懈地问道。
      “唔……记得,当然记得。现在印象都还很清楚。”她说。
      想到这种情形,我很激动,就像人已经被唤来站在我们面前一样。
      “那她长什么样子啊?”我问道。
      她长什么样子?好奇的人都自然而然的非常想知道。可是这个问题也非常离谱。但是大婶对我印象非常好。她当时这样说:“瘦高个,比你都还高——嗯,身材出众。相貌也确实是少见的,但跟她父亲像极了。”她父亲的遗照据我看来,有点“男生女像”——眉清目秀,略长的瓜子脸和很古典的丹凤眼,确实是一表人才。
      “会不会像您本人呢?”
        对方带着歉意的笑摇摇头:“差太多了。”
      “那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呀?”
      “她呀,脾气非常好的人。一点也不小气。家里那个叔伯有困难,要买鸡买猪,还要找她资助呢。”
      “可惜不能再帮助别人了。”我悲哀的说,心里掠过一丝忧伤。这个人的确是个好人。
      轮到我们吃饭了。大婶和她的小孙女愉快的接受了和我们坐在一桌的邀请。现在天阴了下来,还吹着微风,真是凉快了不少。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了点别的。她说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剩下她和孙女在家,她们生活一直艰辛。这看得出来。
      席终人散时,大婶邀请我去她家。我当然很愿意去她家,听她谈更多关于“她”的故事。我甚至非常激动。但我还有大把的时间,我想留个悬念,下次回来,我一定会充满期待。
      于是我说:“下次吧,我还会经常回来的。而且也一定会去拜访您。”
      随着假期的结束,我将又一次告别故乡,去面对另一种现实的生活。中午时分,太阳躲进那浅灰色的一大团云层里,天气马上就变得阴凉起来,还吹着微风。摩托车来到仁寿路口时,居然又遇见我的学姐。这次没有惊异。我把摩托停了下来。她这次没骑车,而是迎风招展的站在路口。我敏感地注意到这位小学女教师衣着整洁、身姿美妙,她像一种高傲、长着细腿的水鸟高高地站立着,柔软的黑色外套看起来像她的羽毛一样非常舒适得体,黑发突然盘得非常的古典别致,令人羡慕。她那种完美的样子多么令人生厌啊!我愈发讨厌她了。她又一次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对于学姐,我想我不会过多的感兴趣了。我曾经努力过。一次次与机会擦肩而过、一次次毫无理由的误会、难以克服的阻碍,以及渐渐冷却的想要救赎的热情……尽管连她也承认她从来都没有忘记那段过去,在这场现实的徒劳无益的邂逅中,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超人的想象力来争夺,可最终意识到前方无路可走。我发现我们竟有如此大的距离,却又如此可笑的牵连着,如今,偏偏又戏剧般的碰在一起。我微微的苦笑了一下。
       “我们之所以会如此,只能说是上帝的安排。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我想这就是我想留给她的最后的话了。
       “可能真是这样吧。过去怎么可能还和现在一样呢?”她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然后抬起头好像有所感的承认。她看起来也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彼此沉默了一会,我不想打破僵局,无情的等着时间耗尽。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用拖长的声调没话找话的问我:“我——我听说……
         “听说年前你去参加象棋比赛得了亚军?”
       “是啊!”我不太情愿的回答她,并伸出手腕看了看表。如果她还想用什么恶毒的话故意刺伤我,我想她是不会有更多的机会。
      “八年前的那届比赛,好怀念。你所向披靡,以22连胜0败的纪录获得冠军——多么美好的过去——难道连这也很难再找回来了吗?”对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用上了加重的语气,让我非常意外。我非常不愿意提起令人伤心的往事,但又意识到这事关个人荣誉。
      “理论上现在的我要厉害、全面得多了,基本已经不是一个档次。”我用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语气对她解释说,“我欠缺的是机会。”
       “哦,机会……是啊,是需要机会。”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我:“你我之间,你不会认为我已经麻木到忽视这种机会的地步了吧?”
      “啊?什么意思?”我不知她要说什么,陌生已久的我们一下子开诚布公实在是很不习惯。
      “那种感觉,可能不太能超越了。”她转过头动情地面对我,使我觉得我在她面前只不过是一尊雕像。然后她接着说,“那时的我,一直伴随着不满、悔恨与烦恼可能比你还长。刚开始我确实想改变,但你完全忽略了我。”
      “是吗?”我不由得透出一丝苦笑。
      “难道不是吗?”她愤恨的看着我。
      “我对他发脾气,既不做家务,也不带孩子,整日里无缘无故的辱骂他。我感觉我完全是泼妇。总之,我是想激怒他,让这种窝囊的关系早一点结束。”
      “那你做到了吗?”我冷冷的问。
      “他在我们那一带已经被传出了出了名的‘怕老婆’。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几年前我们就一直分开住了。”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我心平气和的劝解道。她像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中突然宣告失败一样令我诧异,我承认我又有点欣赏她了。
       “为了彼此的厌倦。”接着她又解释说:“或者说是为了鄙视他的平庸。我很奇怪他超强的忍耐力。如果是你,相信是做不到的。我有什么理由对他更残忍呢?不过我发觉我和他最后成了不错的朋友。所以我们夫妻多年,之后一直做朋友。”
      “一直做朋友,好啊!像路易十五和蓬巴杜夫人那样。”我饶有兴趣的用不太礼貌的口吻评论着。我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也会有这种时髦想法。
      “那么,也是在过一种自我宽慰的生活了?”
      “差不多吧。”她面无表情的回答说。一下子突然产生想要拥抱她的念头,但她看起来像冰块一样陌生,就意识到那种方式在这个年月里已经有点做作了。
      “非常不好的习惯。非常不好。”我像是自言自语的评论道。
      “不过这次回来你有点不一样,我看得出来。确切的你主要是做了些什么?”她问。
      “寻找过去。”我毫不隐讳的对她坦诚的说,“同时也是寻找将来。”
      “那你找到了吗?”
      “快了,可能会用一些时间,但我觉得我离真理已经近了。”
      “唉......很抱歉我实在不能再给你什么美好的过去了。”她真的低着头像是忏悔一般的说,“而且,这种期许已经离得实在太遥远了。”
      “为什么呢?”我确实是感到不解。
      “因为时间。”她用肯定的语气说,“确切的说是我的年龄。因为我毕竟比你大得多,这你知道。那种笑话其实原来一直是我的心理障碍。还有……”她没有说下去。
      还有一大堆无限糟糕的下文。
      她现在看起来真是无比的成熟,浑身上下闪烁着一种智慧,却不再神秘。她的话使我兴趣索然,变得理智,像是刚和一个不太满意的女人上完床一样。我猜想她下一步可能会说她已经切除了子宫或者不具备女人能力等诸如此类的丧气话来。
      “无所谓的。”我看着她,坦然的安慰她说,“你我之间根本谈不上抱歉。而且,我也知道那没有多大意义。”
      “为什么非要有意义?”她笑着问我,气氛突然变轻松了。
      我们都笑了。我想这就是我和她的答案了。看来并不需要等到老。
      那时我为什么总渴望回到过去呢?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绝对的孤独,还有令人伤感的失望?我想我们彼此是越来越缺乏信心了。过去一直在感情上放纵的自己,逐渐开始厌倦了那种缺乏现实感的游戏。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其实具有一种欺骗性,变得不再神秘。我暗暗告诫自己:保留住这件古物吧,切切不要再把她破坏了。何况,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供你无休止的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呢?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思考作为一种灵魂的慰籍难道不好吗?
      面对即将要走的我,她的眼睛里显露出诗一般的依依惜别的味道。“不知道我还会一直让你忧伤难过吗?如果是那样,那我想我是太抱歉了。”
      “不会了。”我感觉我胸中充满了一股力量,用一种淡淡的微笑不无自豪的对她说,“恰恰相反,我并非一无所获,反而收获是很大的。我觉得我对一些东西的了解更深了。”
      “是吗?那我太高兴了。”她笑了,一副可爱的样子,仿佛一下子变小了。
      她肯定以为我是在指她。然而我是对自己说的。对我而言,我已经发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径,通过一点一点坚持不懈的挖掘,正逐渐通往靠近那个人的路途,只要再凿进去一些,就能够看得见那种来自天国的光辉。但尽管如此,学姐的忏悔对这次假期而言也算是另一种安慰,至少对她的怨恨是少了些,可以放在身后了。在她身上,我还是找回了一些价值——至少还没有被遗忘,尽管她生活在我难以想象的郁闷中。看来我得找时间安慰一下我的这位朋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对方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用准备好的语句很艰难的咬出来:“我只能这样说——‘你高兴会使我更高兴’。”
      这话听起来不错。
      最后,她愉快的祝我一路顺风。我也尽力的用骑士的方式跟她庄重的告别。当然,她还是没有忘记提醒我要注意行车安全。
      启程了,迎着那股无定向的微风,前方的道路笔直的伸展着。我的心里变得踏实多了,仿佛载着一些价值不菲的行李,非常满意的告别了这个难忘的假期。
      首先得承认我的自私。因为对我而言,证明自己比得到什么还要看得更重的我,很不幸的让别人就成了自己的试验工具。此次回来,又一次想找回自己。事实证明,有活力幻想与敢于面对困难的勇气确实让我时常感到幸福。如果要总结这个假期的感受,无疑是不一样的。它几乎像是一阵不可思议的风,吹刮着钢铁般静止的海面上多年来毫无希望的一艘弃船。徐徐的和风,一路陪伴着失去多年的希望,向着遥远的彼岸幸福的前进。靠这一点机会,我已正式的启程,走在自己的航线上了。我将要前往什么地方?我想是去寻找那个比真实世界还要真实的“她”。
                                          (完)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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