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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双城记》第二部 《金丝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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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仲马和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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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5 18: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伦敦法学会大门旁的台尔森银行即使在一千七百八十年也已是个老式的地方。它很窄小,很阴暗,很丑陋,很不方便。而且它之所以是个老式的地方,是因为从道德属性上讲,银行的股东们都以它的窄小、阴暗、丑陋为骄傲,以它的不方便为骄傲。他们甚至夸耀它的这些突出特点,并因一种特殊的信仰而热血沸腾:它若不是那么可厌就不会那么可敬。这并非是一种消极的信仰,而是一种可以在比较方便的业务环境中挥舞的积极武器。他们说台尔森银行用不着宽敞,用不着光线,用不着花里胡哨,诺克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台尔森公司,谢谢上帝!--
  若是有哪位董事的孩子打算改建台尔森银行,他就会被剥夺了继承权。在这个问题上,台尔森银行倒是跟国家如出一辙。国家总是剥夺提出修改法律和习俗的儿子们的继承权,因为法律和风俗正是因为它们长期令人深恶痛绝而尤其可敬的。
  其结果便是台尔森银行的不方便反倒是它一种完美的成就。它的大门白痴式地顽固,在被你硬推开时,它的喉咙会发出一声微弱的咕哝,让你一个趔趄直落两步台阶掉进银行,等到你定过神来,就已进入了一个可怜的店堂。那儿有两个小柜台,柜台边衰老不堪的办事员在最阴暗的窗户前核对签字时,会弄得你的支票簌簌发抖,仿佛有风在吹着。那窗户永远有从舰队街上飞来的泥水为它洗淋浴,又因它自己的铁栅栏和法学会的重重蔽障而更加阴暗。如果你因业务需要必须会见“银行当局”,你便会被送进后面一个像“死囚牢”的地方,让你在那儿因误入歧途而悔恨沉思,直到“当局”双手抄在口袋里踱了进来,而在那吓人的幽暗里你连惊异得眨眨眼也难于办到。你的钱是从虫蛀的木质抽屉里取出来的,也是送到那儿去的。开抽屉关抽屉时木料的粉末就飞进你的鼻子,钻进你的喉咙。你的钞票带着霉臭味,好像很快就要分解成碎纸。你的金银器具被塞进一个藏垢纳污之地,一两天之内它们的光泽就被周围的环境腐蚀掉。你的文件被塞进临时凑合使用的保险库里,那是用厨房的洗碗槽改装的。羊皮纸里的脂肪全被榨了出来,混进银行的空气里。你装有家庭文件的较轻的箱子则被送到楼上一间巴米赛德型的大厅里,那里永远有一张巨大的餐桌,却从来没摆过筵席。在那儿,即使到了一千七百八十年,你的情人给你写的初恋的情书和你的幼年的孩子给你写的最初的信件刚才免于受到一排首级窥看的恐怖不久。那一排首级挂在法学会大门口示众。这种做法之麻木、野蛮和凶狠可以跟阿比西尼亚和阿善提媲美。
  可是事实上死刑在各行各业都是一种时髦的窍门。台尔森银行自然不甘落后。死亡既是大自然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为什么不可以在立法上采用?因此伪造文件者处死;使用伪币者处死;私拆信件者处死;盗窃四先令六便士者处死;在台尔森银行门前为人管马却偷了马跑掉者处死;伪造先令者处死。“犯罪”这个乐器的全部音阶,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谁若是触响了都会被处死。这样做对于预防犯罪并非全无好处一-几乎值得一提的倒是:事实恰好相反--可它却砍掉了每一桩具体案件带给这世界的麻烦,抹掉了许多拖泥带水的事情。这祥,台尔森银行便在它存在的日子里,跟它同时代的更大的企业一祥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若是在它前面落地的人头不是悄悄地处理掉,而是排在法学院大门口,它们便可能在相当程度上遮去了银行底层原已不多的光线。
  蜷缩在台尔森银行各式各样昏暗的柜橱和半截门上认真地工作着的是些衰迈不堪的人。年轻人一进入台尔森银行便被送到某个地方秘藏起来,一直藏到变成个老头儿。他们把他像奶酪一样存放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它长出蓝霉,散发出地地道道的台尔森香味来,再让他被人看见。那时他已在神气十足地研读着巨大的帐本,并把他的马裤和套鞋熔铸进那个机构,以增加它的分量。
  台尔森银行外面有一个干零活的,偶尔应应门,跑跑腿,除非有人叫,从不进门。这人起着银行活招牌的作用。上班时间他从不缺席,除非是跑腿去了。可他走了也还有他的儿子代理:那是个十二岁的丑陋的顽童,长得跟那人一模一样。大家知道台尔森银行颇有气派地容忍了这个干零活的。银行一向需要容忍一个人来干这种活,而时势和潮流送到这个岗位上的就是他。这人姓克朗彻,早年在东部的杭兹迪奇教区经教父母代为宣布唾弃魔鬼的行为时接受了杰瑞这个名字。
  地点:克朗彻先生在白袍僧区悬剑胡同的私人寓所。时间:安诺多米尼一干七百八十年三月一个刮风的早晨七点(克朗彻先生总把“安诺多米尼”说成“安娜.多米诺”,显然以为基督教纪元是从一个叫安娜的女士发明了多米诺骨牌,而且用自己的名字为它命名而开始的)。
  克朗彻先生寓所的环境并不温馨,一共只有两个编号,另外一号还是一个小屋,只有一块玻璃作窗户。但这两间屋却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那个多风的三月清晨虽然时间还早,他睡觉的屋子却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张非常清洁的白台布已经铺在一张粗糙的松木餐桌上,上面摆好了早餐的杯盘。
  克朗彻先生盖了一床白衲衣图案的花哨被子,像是呆在家里的丑角。开头他睡得很沉,渐渐便开始翻来翻去,最后他翻到被面上,露出了他那一头麦穗样揸开的头发,仿佛会把被子划成破布条似的。此时他非常恼怒地叫了一声:
  “他妈的,她又干起来了!”
  一个干净整齐,后来很勤快的妇女从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她刚才跪在那里),动作很快,却带着惶恐,表明挨骂的正是她。
  “怎么,”克朗彻先生在床上找着靴子,“你又在干了,是么?”
  他用这种致敬的方式问了早安之后,便把靴子向那女人掷去作为第三次问候。那靴上满是泥,可以说明克朗彻先生家庭经济的奇特情况:他每天从银行下班回来靴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那靴子就已涂满了泥。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克朗彻先生没打中目标,便改变了问候方式。“又找麻烦是不是?”
  “我只不过在做祈祷。”
  “做祈祷!多么可爱的女人!咚一声跪下地来咒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咒你,我是为你祈祷。”
  “没有。你要是为我祈祷,我会那么凶么?过来!你的妈妈是个好女人,小杰瑞,她祈祷你的爸爸失败,不让他发迹。你那妈很尽职,儿子。你那妈很信上帝,孩子。咚地一声跪下地来就祈祷她唯一的儿子嘴里的奶油面包叫人抢走。”
  克朗彻少爷(他此时穿着衬衫)一听这话难免生气,转身便向妈妈表示强烈抗议,不愿别人抢走他的食物。
  “你以为你那祈祷值几个钱?”克朗彻先生说,没有意识到自己态度已前后不一。“你这个自以为得意的女人,你说你那祈祷能值几个钱?”
  “我是从内心里祈祷,杰瑞。只值这一点,再也没有多的了。”
  “再也没有多的,”克朗彻先生重复道。“那么,它就不值几个钱。总而言之,我不准许谁祈祷我倒霉,我告诉你。我受不了。我不能让你叽叽咕咕祈祷得我倒了霉。你想跪可以跪,你得为你的男人和娃娃祈祷点好的,可别祈祷他们倒霉。要是我老婆不那么不近人情,这可怜的孩子他娘不那么不近人情,我上周就可以赚到钱了,就不至于挨人咒骂,受人破坏,得不到上帝保佑,倒下大霉了。他妈的!”克朗彻先生一面穿衣服一面说。“我上个礼拜不走运,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一个规规矩矩的可怜生意人所遇到的最倒霉的事!小杰瑞,穿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时候,你拿眼睛盯着点你娘,她只要想跪下来你就叫我。因为,我告诉你,”他掉头又对他妻子说,“我像现在这样是不会出门的。我已经是像一部快要散架的出租马车,困得像鸦片瘾发了。我的腰眼累坏了,若不是因为它疼,我简直连哪里是我,哪里是别人都分不清楚了。可是兜里还是没有增加几文。所以我怀疑你从早到晚都在祈祷不让我的腰包鼓起来,我是不会饶你的,他奶奶的,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克朗彻先生嘟嘟哝哝说着话:“啊,不错,你也信上帝,你不会干出对你男人和孩子不利的事,你不会的!”说时从他那飞速旋转的憎恶的磨盘上飞溅出尖刻讥讽的火花,同时擦着靴子做上班的准备。这时他的儿子则按照要求监视着他的母亲。这孩子头上也长着尖刺一样的头发,只是软一些,一对年轻的眼睛靠得很近,像他爸爸。他不时窜出他睡觉的小屋(他在那儿梳洗),压低了嗓子叫道:“你又要跪下了,妈妈-一爸爸,你看!”一番瞎紧张之后他又带着忤逆不孝的傻笑窜进屋里去了。他就这样不断严重地干扰着他的母亲。
  克朗彻先生到吃早饭时脾气仍然毫无好转,他对克朗彻太太做祈祷怀着一种特别的厌恶。
  “好了,他奶奶的!你又玩什么花样了?又在干什么?”
  他的妻子回答说,她只不过在“乞求保佑”。
  “可别求!”克朗彻先生四面望望说,仿佛希望面包因为他妻子的请求而消失。“我可不愿给保佑得没了房子没了家,饭桌上没了吃的。闭嘴!”
  他双眼通红,脾气很大,仿佛彻夜不眠参加了晚会回来,而那晚会又无丝毫乐趣。他不是在吃早饭,而是在拿早饭发脾气,像动物园里的居民一样对它嗥叫。快到九点他才放下他耸起的鬣毛,在他那本色的自我外面摆出一副受人尊敬的公事公办的样子,出去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虽然喜欢把自己叫作“诚实的生意人”,其实他的工作几乎难以叫作“生意”。他的全部资本就是一张木头凳子。那还是用一张破椅子砍掉椅背做成的。小杰瑞每天早晨便带着这凳子跟他爸爸去到银行大楼,在最靠近法学会大门一边的窗户下放下,再从路过的车辆上扯下一把干草,让他打零工的爸爸的脚不受寒气和潮湿侵袭。这就完成了全天的“安营扎寨”任务。克朗彻先生干这个活儿在舰队街和法学院一带的名气很大,也跟这一带的建筑一样十分丑陋。
  他在八点三刻“安营扎寨”完毕,正好来得及向走进台尔森银行的年纪最大的老头子们碰碰他的三角帽。在这个刮风的三月清晨杰瑞上了岗位。小杰瑞若是没有进入法学院大门去骚扰,去向路过的孩子们进行尖锐的身体或心理伤害(若是那孩子个子不大,正好适于他这类友好活动的话),他就站在父亲旁边。父子二人极为相像,都一言不发看着清晨的车辆在舰队街上来往。两个脑袋就像他们那两对眼睛一样紧靠在一起,很像是一对猴子。有时那成年的杰瑞还咬咬干草,再吐出来,小杰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跟注视舰队街上别的东西一样骨碌碌地转着、望着他。这时,两人就更相像了。
  台尔森银行内部一个正式信使把脑袋从门里伸出来,说:
  “要送信!”
  “呜啦,爸爸!一大早就有生意了!”
  小杰瑞像这样祝贺了爸爸,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对他爸爸刚才嚼过的干草产生了研究兴趣,并沉思起来。
  “永远有锈!他的指头永远有锈!”小杰瑞喃喃地说。“我爸爸那铁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儿并没有铁锈呀!”

[ 本帖最后由 G.Z.D 于 2006-5-17 08:32 编辑 ]
我开始喜欢美国人的语言风格了..我说的不是纳博科夫和福克纳..是凯鲁亚克、鲍勃迪伦和帕拉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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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19:53 | 只看该作者
太辛苦了  呵呵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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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3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漂向磁礁

三年的疾风暴雨就在这样的烈火熊熊、人潮汹涌中过去了一一愤怒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坚实的地面,永远向前奔腾,从不后退,让岸上的入看得心惊胆战,目眩神骇。小露西的三个生日的金丝又织进了她家庭生活的平静的经纬里。
  那屋里的人曾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谛听过街角的回声,他们听见众多的杂沓脚步声便总不禁心慌意乱。因为那种声音在他们心里已成了一个民族的脚步声,它在一面红色旗帜之下奔腾激荡,宣布他们的国家处于危急之中,并被一种旷日持久的魔法变作了疯狂的野兽。
  老爷们已经没有人欣赏。他们在法兰西已没有人需要,因此大有被全部赶走的危险,甚至连性命也难保,可是老爷们作为一个阶级又已摆脱了跟这种现象的关系。正如寓言中那个乡巴佬一样,煞费力气请出了魔鬼,却叫魔鬼吓得魂不附体,立即逃之夭夭,再也不敢向他提出问题了。老爷们也是这样,在大胆地倒着念主祷文多年之后,在使用了许多召唤魔鬼的强力符咒之后,终于见到了魔鬼的狰狞形象,却只好撒开高贵的脚丫子逃掉。
  当年宫廷里珠光宝气的牛眼明灯已经不见了,否则全国的子弹风暴准会给它们穿上许多窟窿。明灯从来不可信,不能靠他们照亮问题。他们有毛病,有路西福的骄傲,萨丹纳帕拉斯的奢侈和鼹鼠的盲目——可是他们已经落伍了,消失了。宫廷,从排他性的核心到最外层的阴险、贪婪、骄奢淫逸的腐朽圈子,也全都消失了。王权消失了:先在宫殿里受到围困,而在最后的消息到达时,它便被“暂停”了。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八月到了,老爷们此刻已经风流云散,逃到了天涯海角。
  老爷们把他们在伦敦的首脑部和会议厅设在台尔森银行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据说鬼魂喜欢在生前常到的地方出没,因此没有了钱的老爷们也常在他们过去存钱的地方出没。何况那儿有关法国的消息来得最快,又最为可靠。再有,台尔森银行是个最慷慨大方的地方,对于从高位跌落的老主顾常给予阔绰的援助。而那些及时预见到即将来临的风暴、看出会有抢掠和没收的危险而事先把钱汇到台尔森银行的贵族们,总有他们手头拮据的弟兄们来打听消息。还必须加上一条,每一个从法国来的人都几乎理所当然地要到台尔森报到,同时报告自己的行踪。由于诸如此类的原因,台尔森银行那时简直就成了法国情报的高级交换站。由于此事已是众所周知,所以前来打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台尔森有时便把最新消息扼要写出,贴在银行墙壁上,让路过伦敦法学会的人观看。
  一个雾气沉沉的郁闷的下午,罗瑞先生坐在办公桌边,查尔斯·达尔内靠桌站着跟他低声谈话。这几是当年的悔罪室,后来作过“银行当局”的接待室,现在变成了新闻交换站,人多得挤不下。离关门时间已不到半小时。
  “可是,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查尔斯·达尔内相当犹豫地说,“我仍然要建议你一—”
  “我明白。你是想说我年纪太大?”罗瑞先生说。
  “气候多变,路又远,旅行工具又没有把握,再加上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一个就连你去怕也不安全的城市。”
  “我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快活而自信地说,“你正好说中了我应该去,而不是不该去的理由。我去是安全的。那儿有那么多值得干扰的人,谁会来干扰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子呢!至于说城市混乱,要不是因为城市混乱,这边银行干吗往那边银行派人呢—一那得是台尔森信得过的人,而且了解那边城市和业务的一贯情况的人。至于路远、车船困难和冬天的气候,我在台尔森这么多年,银行有了困难我不去谁去?”
  “我倒希望我能去,”查尔斯·达尔内略觉不安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够呛!给你出主意,或是要反对你,实在太困难!”罗瑞先生叫了起来。“你是在法国出生的,可你竟想去?你可真会出主意!”
  “我亲爱的罗瑞先生,正因为我出生在法国,我才常有这种想法(不过我并不曾打算在这儿细谈)。我对受苦受难的人民有一定的同情,还放弃了一些东西给他们,因此也就不禁以为别人会听我的话,我可能有力量劝说他们掌握好分寸,”说到这儿他恢复了一向的深思态度说,“就在昨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还跟露西谈起一一”
  你跟露西谈起,”罗瑞重复他的话,“是的。我真不明白你提起露西的名字怎么会不脸红!在这种时候竟然想到法国去!”
  “可是,我并没有去,”查尔斯·达尔内微笑着说。“是因为你说起要到法国去,我才说的。”
  “可我确实要去法国。事实是,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瞟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放低了嗓子,“你想象不出我们做业务有多么困难,那边的帐册文件又有多么大的危险。上帝才知道,若是我们某些文件被抢走或毁掉,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那是很可能的。因为,你知道,谁也难以保证巴黎城今天就不会毁于大火,明天就不会遭到洗劫!现在必须不失时机地对这些帐册文件进行准确选择,把它们埋到地下或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能办好这事一—如果还有人能办到的话——却又不致浪费宝贵的时间的就只有我,别的人都不行。台尔森知道这一点,而且提出了要求,我能退缩么?我吃台尔森的面包已经六十年了!只因为我的关节有点僵硬就退缩么?唉,在这几这半打古里古怪的老头子面前我还是个娃娃呢!”
  “我真佩服你老当益壮的侠义精神,罗瑞先生。”
  “咄!废话,先生——我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又瞥了“银行当局”一眼。“你得记住,在目前情况下,不论想把什么东西运出巴黎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在这几天还有些你难以想象的怪人给我们带来了文件和珍贵的东西。每个人通过关卡时脑袋都是挂在一根头发丝上的。(我对你说的这话要绝对保密,就是悄悄提起也违背了办业务的规矩呢)换个时候我们的包裹是可以自由通行的,跟在经营商业的英格兰一样,可是现在办不到。”
  “你今晚真要走么?”
  “真要走,因为情况紧急,不容耽误。”
  “不带人么?”
  “向我建议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我对他们不愿发表意见。我打算带杰瑞去。很久以来杰瑞就是我星期日晚上的保镖,习惯了。没有人会怀疑杰瑞除了是头英国獒犬之外还会是别的什么,除了扑向侵犯他主人的人之外,脑子里还会有别的念头。”
  “我必须再说一遍,我衷心佩服你老当益壮的侠义精神。”
  “我必须再说一遍,废话,废话!等我完成了这桩小小的任务,也许会接受台尔森的建议,退休下来享几天清福。那时侯再思考人生易老的问题也不为晚。”
  这一番话是在罗瑞先生平时的办公桌前说的,那时贵族老爷们就在桌前一两码远处成群结队地挤来挤去,夸口说不久就要对那些流氓进行惩罚。当了难民的倒霉老爷们和英格兰当地的正统派都觉得这场可怕的革命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次并未播种却竟出现了的恶果。这是他们一贯的思路,仿佛这场革命并非是因为干了什么,或是没干什么而引起的;仿佛并不曾有人在多年前就预言过革命必然到来似的(那些人对法国千百万人民所受的苦难和原可为人民谋福利的资源的浪费与滥用早有认识);仿佛他们并不曾用明白的话语记录下自己的观察所得似的。这样的胡说八道,还有老爷们种种异想天开的计划(他们企图重新实施当年闹得民穷财尽天怒人怨的计划),任何头脑清醒明白真象的人也难以忍受而不表异议。查尔斯·达尔内此时满耳朵就是这样的论调,它们使他感到仿佛脑袋里的血流已经乱成了一团,再加上早已使他不安的隐藏的内疚,他益发心乱如麻了。
  说话的人中还有皇家高等法院律师斯特莱佛,此时他正是春风得意,话匣子一开,嗓门就特别大。他正在向老爷们阐述自己的计划:如何对人民进行爆炸,把他们从地球表面消灭,然后不靠他们照样过日子。还加上一些类似于在尾巴上撒盐以消灭老鹰的设想。达尔内对他的话特别反感。正当达尔内考虑是走掉不听,还是留下插嘴时,注定要发生的事发生了。
  “银行当局”来到了罗瑞先生身边,把一封肮脏的没有拆开的信放到了他的面前,问他是否发现了收信人的任何线索。那信放得离达尔内很近,他看到了姓名地址——一眼就看清楚了,因为那正是他的原名。那封面译成英语是
  “特急。英国伦敦台尔森公司烦转法国前圣埃佛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结婚那天早晨,曼内特医生曾向查尔斯·达尔内提出严格的特殊要求:有关这个姓氏的秘密必须继续保持,不能泄漏,除非医生同意取消保密。因此别的人谁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姓,他的妻子不会怀疑,罗瑞先生更不会怀疑。
  “没有,”罗瑞先生对“当局”回答,“我已向这儿的每个人打听过,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位先生的地址。”
  时钟指针接近了关门时间,一大群人谈着话从罗瑞先生的办公桌前走过,罗瑞先生便拿出信来向他们打听。这一个满肚子阴谋和怒气的老爷难民看了看,那一个老爷难民看了后,再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用英语或法语说了些有关这位失踪侯爵的难听的话。
  “侄子,我相信是——总之是个堕落的继承人——被暗杀了的漂亮的侯爵的侄于,”一个说。“幸好,我不认识他。”
  “一个放弃了自己岗位的胆小鬼,”另一个说——说活的大人是藏在一车干草里脚朝天离开巴黎的,几乎给憋死了——“是几年前的事了。”
  “中了时髦理论的毒,”第三个人透过眼镜顺便望了望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跟最后一个侯爵作对,该继承庄园时却放弃了,把它交给了暴徒。现在他们会报复他了,我希望。活该。”
  “嗨?”粗喉咙大嗓门的斯特莱佛叫了起来,“他真放弃了么?他是那种入么?我们来看看这个丢脸的名字,该死的家伙!”
  达尔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碰了碰斯特莱佛的肩头说:
  “我知道这人。”
  “你知道么,天呀?”斯特莱佛说,“我感到遗憾。”
  “为什么?”
  “为什么,达尔内先生?你听见他干了什么事么?在这样的时代,你就别问为什么了吧!”
  “可我很想问问。”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达尔内先生:我感到遗憾。因为你提出了这种反常的问题而遗憾。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受到了人世间最险恶最亵渎的魔鬼信条的传染,竟然把财产放弃给了世界上最坏的杀人如麻的流氓,而一个教育青年的人竟然会认识他。对此你却要来回我为什么感到遗憾,好吧,我来回答你。我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坏人会传播毒素而遗憾的,这就是我的理由。”
  达尔内考虑到保密的需要,竭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这位先生。”
  “可我懂得怎样驳倒你,达尔内先生,”一贯居高临下的斯特莱佛说,“我讲给你听。若是这家伙也算是正人君子,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的。你可以当面告诉他这话——并代我向他致意。你还可以代替我转告他,我不明白他把自己在人间的财富和地位全放弃给了这些杀人暴徒之后为什么没有当上个草头王。可是,不,先生们,”斯特莱佛四面望了望,打了—个响指,“我对人性略知一二,我可以告诉你们,像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把自己交给这样的宝贝部下支配的。不会的,先生们,他总是一有风吹草动,老早就溜之大吉,脚板底下一向纤尘不染。”
  说完这话斯特莱佛先生又打了最后一个响指,在听众的一片赞扬声中横冲直撞挤出门去,踏上了舰队街。罗瑞先生和查尔斯·达尔内在人群离开银行之后单独留在了桌旁。
  “你愿意负责交这封信么?”罗瑞先生说。“你知道交信的地方么?”
  “知道。”
  “你能不能向收信人解释一下,我们估计这信是因为希望我们能转交才文到这几来的,在这儿实际上己放了相当久了。”
  “我会解释的。你是从这儿出发去巴黎么?”
  “从这儿。八点出发。”
  “我马上回来给你送行。”
  达尔内怀着对自己、对斯特莱佛和大部分其他的人的不安心情,尽快地走到法学会一个安静角落,拆开信读了起来,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巴黎,修道院监狱,
  1792年6月
  前候爵先生,
  在长期冒着被村里的人杀死的危险之后我终于被抓住了,遭到了残酷的虐待和侮辱,然后被押着长途步行列了巴黎,沿途备受折磨。这还不够,我的房子也给毁掉了一—夷为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们告诉我,使我受到拘禁、还要受到审判、甚至丢掉性命(若是得不到你的慷慨援救的话)的罪恶,是因为我为一个外逃贵族效劳,反对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权威。我申辩说,我是按照你的命令为他们办事的,并没有反对他们,可是没有用。我申辩说我早在没收外逃贵族财产之前就已豁免了他们欠纳的捐税,没有再收租,也没有诉诸法律,但仍然没有用。他们唯一的回答是,我既然是为外逃贵族办事的,那么,那外逃贵族在哪儿?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外满贵族在哪儿?我在梦里哭世,他在哪儿?我抬头问天,他会不会来解救我?可是没有回答。啊,前候爵先生,我把我孤苦无告的哀泣送到海外,但愿它能通过名驰巴黎的了不起的台尔森银行到达你的耳里!
  看在对上天、对正义、对慷慨无私、对你高贵的姓氏的爱的分上,我恳求你,前侯爵先生,快来帮助我,解救我。我的错误是对你的真诚。啊,前侯爵先生,我祈祷你也以真诚待我!
  我从这可怖的监狱里保证为你竭尽我悲惨不幸的绵薄之力,尽管我每一小时都在走向毁灭,前侯爵先生。
  你受到摧残的加伯尔
  这封信把达尔内隐藏在心里的不安变作了强烈的内疚。一个善良的老家人,唯一的罪过是对他和他的家庭的忠诚。他所遭到的危险此时似乎正带着怨怼瞪眼望着他。因此,当他在法学会内徘徊踌躇思考着办法时几乎不敢正视过往的行人。
  他很明白,尽管他对使得他那古老家族的劣迹和丑名达于顶点的行为深恶痛绝,尽管他满心僧恶地怀疑他的叔父,尽管他的良心使他厌恶那个说来应由他支持的破落家庭,他的做法却并不彻底。他很明白,虽然放弃自己的地位并非当时新出现的想法,但是由于他爱上了露西,行动便不免仓促匆忙,浅涉即止。他明白应当作出系统安排并亲自监督完成,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做到。
  他所选择的这个英国家庭所带给他的幸福和永远积极工作的需要,还有时代的迅速变化、层出不穷的麻烦——这一周的计划推翻了上一周未成熟的计划,下一周的事件又要求作新的部署,这样的局面使他随波逐流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并非没有感到不安,只是没有对它作持续的、不断加强的抵制。他曾关注时局,想找个行动的时机,时局却变化着纠缠着拖了下去。然后贵族们便开始经过法国的阳关大道和偏僻小径大批逃亡。贵族们的财产陆陆续续被没收,被毁灭,连姓氏也快给抹掉了。这一切他都知道,法国的每个可能要追究他的新政权他也都知道。
  但他没有压迫过人,没有关押过人。他不但远离了横征暴敛,而且主动放弃了自己那份收入,投入了一个不会偏袒他的世界,在那儿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赚来了自己的面包。加伯尔先生按照他的书面指示处理了他那衰败困顿的庄园财产。他要加伯尔体恤百姓,能给的都给他们——冬天给他们还了高利贷后留下的柴禾,夏天给他们还了高利贷后留下的农产品。加伯尔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全毫无疑问早已提出过这些事实和证据为自己辩护,现在只好把这一切公诸于世了。
  这个想法促使查尔斯·达尔内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到巴黎去。
  是的,正如在古老故事里的老水手一样,海风和洋流已把他送进了磁礁的磁力圈,那礁石正把他不容抗拒地吸引过去。他心里出现的每一并事都在越来越迅速有力地把他推向那可怕的磁力。他心里隐藏的不安是:在他自己不幸的国土上某些坏人正在追求邪恶的目标。他明知自己比他们强,却并不在那几努力制止流血、坚持仁爱和人道的要求。他一半是压抑这种不安,一半又受这种不安的谴责,禁不住把自己跟那个责任感很强的勇敢老人作了个尖锐的对比。这种不利的对比立即令他感到侯爵大人在冷笑,那冷笑今他无地自容。他也感到斯特莱佛在冷笑,他那根据陈旧的理由所发出的冷笑尤其粗野、令人难堪。何况还有加伯尔的信:一个无辜的囚徒,有了生命危险,要求他给予正义、荣誉和切实的名分。
  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到巴黎去。
  是的,磁力礁吸引着他,他必须扬帆前进,直至触礁为止。他并不守道有礁石,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他已做过的事虽说不上完美,意图却根明显,因而他感到,若是他在法国露面承认有那种意图,他是会受到感激的。于是,他面前升起了种种行善光荣的幻想,那是多少志士仁人的乐观的海市蜃楼。他甚至有了,一种幻觉:自己能产生某种影响,把目前肆无忌惮的革命引上轨道,
  虽然下了决心,他还在那儿徘徊。他觉得在他离开之前这事既不能让露西知道,也不能让她爸爸知道。他不能让露西承受离别之苦,而往事对她父亲又是个讳莫如深的危险问题,因此只能让他接受既成事实,而不必让他承受提心吊胆、迟疑不决的痛苦。至于对自己处境的不利因索究竟应当让她的父亲知道多少,他也没有多加考虑,因为他吃力地避免着在老人心里唤起法国的旧事。这也是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之一。
  他来回地踱着步,匆忙地思考着,直到应当回银行跟罗瑞先生告别的时候。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见这位老朋友,可现在对自己的打算却只能只字不提。
  银行门口有一辆马车,马已备好,杰瑞也已穿好皮靴,一切齐备。
  “那封信我已经交到了,”查尔斯·达尔内告诉罗瑞。“我不同意让你带书面的答复去,不过,请你带个口信也汾是可以的吧?”
  “可以,我很乐意,”罗瑞先生说,“要是没有危险的话。”
  “一点危险也没有,虽然是带给修道院监狱一个囚犯的。”
  “他叫什么名字?”罗瑞先生拿着打开的笔记本说。
  “加伯尔。”
  “加伯尔。要我给关在牢里的不幸的加伯尔带什么口信?”
  “很简单:‘信己收到,他立即赶来。’”
  “他告诉了你时候么?”
  “他明天晚上就出发。”
  “提到什么人没有?”
  “没有。”
  他帮助罗瑞先生穿上好几层短衣和外套,裹得厚厚的,陪着他从古老的银行温暖的空气里走了出来,进入舰队街的薄雾里。“向露臣和小露西转达我的爱,”老罗瑞在分手时说,“好好照顾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尔内在马车离开时摇摇头,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八月十四日晚他熬夜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给露西,说明他有重大任务必须去巴黎一趟,并向她详细解释了他深信在那儿不会有危险的理由。另一封信是给医生的,请他代为照顾露西和他们亲爱的孩子,也谈了上面的问题,并竭力保证不会出意外。对两人他都答应一到巴黎立即来信报告平安。
  那一天好难熬一一他跟父女俩在一起,心里却保留了共同生活以来的第一次秘密。要对坦诚相待、毫无芥蒂的他们进行清白的欺骗,确实今人难受。他满怀柔情地望着快活地忙碌着的妻子,心里更认定了不能把即将发生的事告沂她(他曾几乎想对她和盘托出,因为没有她无言的帮助,他做任何事都感到别扭)。这一天匆匆过去了。黄昏时他拥抱了她,也拥抱了跟她同名也同样可爱的宝宝,装作马上就会回来的样子(他借口有约会外出,导巴收拾了一箱衣物偷存在外面)。他便这样进入了沉重街道的沉重的雾里,带着一颗比那雾还要沉重的心。
  那看不见的力量正吸引着他迅速前去,而漫天的怒潮与狂飙也都往那儿飞卷。他把两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的看门人,要他晚上十一点半送去,不能更早些,这才骑上去多佛的马,开始了旅行。“看在对上天、对正义、对慷慨无私、对你高贵姓氏的爱的分上!”这是那可怜的囚徒的呼唤。他就是用这呼唤鼓起勇气,抛开了他在这世上所爱的一切,向那磁礁漂流而去的。
我开始喜欢美国人的语言风格了..我说的不是纳博科夫和福克纳..是凯鲁亚克、鲍勃迪伦和帕拉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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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3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烈焰升腾

有泉水泻下的那个村子发生了变化。补路工每天仍去那儿大路上敲石头赚几块面包糊口,让他那无知的灵魂不致离开他那消瘦的身体。悬崖顶上的监狱不像以前那么威风凛凛了。还有士兵守卫,但人数少了;还有军官管着士兵,但不知道士兵们会干什么—一只知道他们也许会干出一些并没有命令他们干的事。
  残破的农村四面伸展;除了荒凉之外再也生产不出什么。每一片绿叶,每一片青草,每一片庄稼的叶子都跟苦难的人民—样萎缩、可怜。每一件东西都躬着腰,颓废、受压、气息奄奄。住宅、篱笆、家畜、男人、女人、孩子和承担着他们的土地——全都精疲力尽了。
  曾是最高贵的君子的爵爷大人们也曾是国家的祥瑞。他们是豪华灿烂的生活的彬彬有礼的典范,他们给一切都带来骑士的风采,在其它类似的问题上也起过巨大的作用。作为一个阶级,爵爷大人们曾以种种形式给旅华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奇怪的是,专为爵爷大人们设计的大千世界竟然会那么快就被绞尽了、榨干了!永恒的安排无疑是患了目光短浅的毛病!可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一无所有的人已被榨干了最后的一滴血,刑具的最后的螺丝已经多次使用,受刑者已经崩溃,现在那螺丝转来转去,再也咬不住什么了。大人们只好离开这样今人丧气而又无法解释的现象,逃得远远的。
  但是这座村子和许多类似的村子的变化并不在此。数十上百年来大人原本只对这村子进行挤压绞榨,很少亲自光临,只有狩猎寻乐时例外——他有时猎取的是人,有时猎取的是兽。而为了蕃息野兽,大人为它们的生长留出了大片土地,让它荒废。不,不,村子的变化不在于少了那身分高贵、雕像般漂亮、受福也赐福的面孔,而在于多了些身分低下的陌生面孔。
  这个时期,补路工在灰尘里孤独地干活。他很少费脑筋去思考自己是从尘土中来,也必归尘土的道理。他花时间过多考虑的倒是晚饭太少,若是有吃的他可以吃下多少的问题——在这个时期,他从他那孤独的劳动中一抬起头来往前面一望,总会看见一个粗野的人影步行着走上前来。这在这一带以前是罕见的,可现在却已习以为常。那人影走上前来,补路工便会毫不意外地发现,那是一个几乎像野人一样毛挺毵毵的高个儿,脚上的木鞋就连补路工看去也嫌太累赘。那人凶猛、粗犷、黝黑,浸渍了多少大路上的风尘和泥浆,漏染了多少低地沼泽的潮气,身上粘满了森林僻路上的荆棘、树叶和苔藓。
  那个七月天的正午就有这样一个人像鬼怪般向他走来。那时,他正坐在一道陡壁下的石堆上想方设法躲避着一场冰雹。
  那人看了看他,望了望山谷里的村子、风磨和悬崖顶上的监狱,在他那不明情况的心里认清了这些目标之后便用一种勉强听得懂的方言说:
  “情况如何,雅克?”
  “良好,雅克。”
  “握手吧,那就!”
  两人握了手。那人在石堆上坐下。
  “没有午饭?”
  “现在只有晚饭了,”补路工露出饥饿的样子说。
  “现在时兴不吃午饭,”那人咕噜道,“我在哪儿见到的人都不吃午饭。”
  他拿出一个黑糊糊的烟斗,装上烟,用火镰点着了,叭叭地抽出红光,突然拿开,用拇指和食指撮了个东西进去,那东西燃起了火苗,随即化作了一缕青烟。
  “握手吧,那就,”看完了这个动作,轮到补路工说话了。两人再度握手。
  “今晚么?”补路工说。
  “今晚,”那人把烟斗送到嘴里,说。
  “哪儿?”
  “这儿。”
  他和补路工都坐在石头上,彼此默默地望着。冰雹在他们之间洒落,仿佛是小人国的刺刀在袭击。村子上空的天终于放晴了。
  “指给我看!”于是旅人来到山顶,说。
  “看!”补路工回答,伸出了手指。“从这儿下去,对直穿过街道,经过泉水——”
  “通通见鬼去!”那人打断了他的话,眼珠对着景物骨碌碌地转。“我不从街上走,也不从泉水过。那该怎么走?”
  “那么!村边山顶那一面,大约两个里格。”
  “好的。你什么时候下班?”
  “太阳下山。”
  “你下班之前叫醒我好吗?我已经走了两个晚上没有休息了。我抽完烟,就会像个娃娃一样睡着的。你愿叫醒我吗?”
  “没问题。”
  旅客抽完了那锅烟,把烟斗揣在怀里,脱掉大木鞋,躺倒在石头堆上,立即睡着了。
  补路工干起他那尘雾弥漫的活儿来。这时含着冰雹的云翻滚着散开了,露出了一道道青天,景物也随之闪出一道道银辉。现在用红帽代替了蓝帽的小个子补路工似乎被石堆上的人形迷住了,眼睛常朝他转过去,手上的工具虽机械地干着活,看来已没有多大作用。那人那青铜色的皮肤、乱蓬蓬的须发、粗糙的红色羊毛帽、家织呢和野兽皮混杂凑成的粗劣衣服、因为生活困苦而消瘦的健壮的个儿、睡着时那愠怒而凶狠地抿紧的嘴唇,这些都使补路工肃然起敬。旅客走了许多地方,脚已磨破,足踝上有伤,流着血;他那巨大的木鞋塞满了树叶和草。走了那么遥远的路,这鞋实在太沉重。他的衣服磨出了许多洞,身上也有许多伤。补路工弯下腰想看看他掖在胸口或其它地方的秘密武器,但是没看见,因为他睡觉时双臂合抱在胸前,捂得紧紧的,很像他那根紧的双唇。在补路工眼里,深沟高垒的城市的栅栏、哨所、大门、壕堑、吊桥在这个人面前都如烟云一样容易消散。等到他抬头看看地平线和四周时,他那小小的幻想之中有许多跟此人类似的人影正在所向披靡地扑向法兰西各个中心城市。
  这人继续酣睡。冰雹一阵阵洒落,阳光与阴影在他脸上交替,冰珠打在他身上噗噗地响,又被太阳化作粒粒的金刚钻,可他全然不理会。太阳终于落了山,映出了一片晚霞,补路工收拾起工具打算下山回村了,这才叫醒了他。
  “好!”睡觉的人用手肘撑起身子说。“山顶那边两个里格么?”
  “大约两个。”
  “大约两个。好!”
  补路工回家去了,灰尘因为风向的缘故在他前面飞卷。他很快来到了泉水边,挤进牵到那儿喝水的瘦牛群里,向满村的人耳语着,似乎连牛也通了消息。村里人吃完了可怜的晚餐并不按平时的习惯爬上床去,而是走出门来呆在那几悄悄传播着一个离奇的消息。等到村里的人在黑暗中到泉水边会集时,又有一种离奇的观望动作传播开来:大家都往同一个方向的天空眺望,似乎等待着什么。当地的主要官员加伯尔先生不放心了,一个人爬上自己的屋顶,也往那个方向看;他又躲在烟囱后偷看屋下泉水边黑暗中的面孔,同时通知了掌管教堂钥匙的圣器保管员,说不定过一会儿需要敲钟。
  夜色渐浓,刮起了风,围绕着并孤立了古老的府第使之变得幽深的树林开始在风前摇摆,仿佛在对那黑魃魃的巍峨的建筑发出恫吓。雨点像个急脚信使疯狂地跑上了那两排台阶,敲打着巨大的门,仿佛要唤醒屋里的人。一阵阵不安的风刮进了大厅,刮过了古老的矛和刀,再呜咽着刮上了楼梯,吹拂着最后的侯爵睡过的床边帏幔,四个步履沉重须发零乱的人穿过东西南北的树林,踏倒了长草,碰断了枯枝,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院子里,在那儿点起了四把火,然后四散分开。于是一切又归于黑暗。
  但这黑暗并不长久,府邸立即以它自己的光离奇地照亮了自己,仿佛正要变成一个发光体。然后一道火花四射的烈焰在前排建筑物的背后燃烧了起来,从透光处显露,照亮了栏杆、拱门和窗户,接着火焰便越燃越高,四面扩展,越发明亮了。很快,二十来扇大窗户都爆出了火焰,唤醒了石雕人面,一个个从火里往外瞪着眼。
  留在庄园里的少数人在一阵嘁嚓低语之后备了马,有人骑着马跑掉了。驱马声、溅水声穿过了黑暗,在村里的泉水边停住了。那马喷着白沫站在加伯尔先生的大门口,“加伯尔先生,救火呀!叫大家来救火呀!”警钟紧急地敲着,却没有别的救援出现(即使有,也没有来)。补路工和他那二百五十个铁哥儿们都在泉水边交叉着双臂,望着天上的火柱。“肯定有四十英尺高,”他们冷淡地说,却一动也不动。
  从宅邸来的骑马人和喷着白沫的马穿过村庄嗒嗒嗒冲上石梯来到峭壁上的监牢门前。一群军官在门前看火,一群士兵离他们远远的。“长官,长官,救火呀!庄园烧起来了,早点去还可以抢救出些值钱的东西!救火呀!救火呀!”军官望望士兵,士兵却望着火。没有谁下命令,大家耸了耸肩,抿了抿嘴,“只好烧了!”
  骑马的人嗒嗒嗒跑下山穿过街道时,村子照了个通亮。补路工和二百五十个铁哥儿们产生了一男一女常有的灵感:燃起蜡烛来庆贺。他们便都进了屋子,在每一扇昏暗的小玻璃窗后面点起了蜡烛。这儿物品普遍匮乏,大家便颇不客气地去向加伯尔先生借。那位宫员很不情愿,稍一犹豫,过去在权威面前十分恭顺的补路工这时却说:“砸了马车烧篝火倒也好玩,驿马也能烧烤了吃呢!”
  那府第便径自腾起大火燃烧下去。烈火呼啸着发起狂来,炙热的风从地狱般的火海里刮出来,似乎要把这座华厦刮个灰飞烟灭。白炽的火苗跳跃飞腾,照出石雕人面似乎在忍受着折磨。大块大块的石材木料崩塌。鼻于上有小窝的石雕人面被埋掉了,可随后又从烟火里露了出来,俨然成了那残酷的侯爵的脸——他正在火刑柱上挨烧,在烈火中辗转挣扎。
  府第燃烧着;附近的树木一让火舌舔到便干焦萎缩;远处的森林被那四个凶恶的人点燃之后又用一道新的烟雾的森林把那烧得白炽的华厦包围起来。熔化的铅和铁在喷泉的大理石盆里沸腾,烧干了泉水;灭烛器似的塔楼尖顶在高温前像冰一样熔化,滴落下来变作了四个奇形怪状的火池;坚实的墙壁以结晶的纹样作树枝形迸裂,迸出了巨大的豁口和裂缝。鸟儿们吓昏了,在空中打着旋儿栽进大熔炉里。四个凶猛的形象在他们造成的灯塔光里大步地沿着为黑暗所包裹的道路向东西南北四面走去,走向新的目标。火光照耀的村子已夺走了警钟,赶走了法定敲钟人,自己欢乐地敲了起来。
  这还不够,被饥馑、大火和钟声冲昏了头脑的村子想起了加伯尔先生还要收租税,便急于要跟他谈判,尽管加伯尔先生近来只收了一点分期交纳的赋税,而地租房租则分文未收。他们包围了他的房子,传唤他出来当而交谈。加伯尔先生只好把大门死死关闭,躲起来考虑办法。考虑的结果是重新躲到那排烟囱背后的屋顶上去。这回他下定了决心,若是门被闯开,他便从雉堞顶上栽下去抓住一两个人同归于尽(他是个南方人,个子虽小,复仇心却很重)。
  加伯尔先生在屋顶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他很可能是把远处的府第当作了蜡烛,把打门声和快活的钟声当作了音乐的。至于摇晃在他那驿站门前街道边的不祥的路灯就更不用提了,村里人曾大呼小叫要拿他去跟路灯交换地位呢。他在黑漆漆的死亡的边缘整整度过了一个夏夜,随时准备照既定的决心栽下去!那提心吊胆的滋味是很考验入的。可是友善的黎明终于到来,村型的灯心草蜡烛也噼噼啪啪地熄灭了,人们快活地分散开去。加伯尔先生暂时抢得一条性命,下到了地面。
  那天晚上和另外一些晚上,一百英里之内还烧起过许多处大火。那里的官员有些却未必那么幸运。太阳出山时,他们已被吊在曾经很平静的街道上——他们原是在那儿出生和成长的。也有的农村或城市的居民不如补路工和他的伙伴们那么幸运。官员和士兵们进行了反扑,也把他们吊了起来。但是凶狠的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坚定地在东西南北四处活动。无论绞死了谁,火照样放。官员们无论用什么数学公式计算,也算不出绞架要造多高才能变成水,把那场大火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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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3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海潮继续增高

形容憔悴的圣安托万只欢喜了一个礼拜。他用美味的友谊拥抱和庆祝使他那又硬又苦的面包尽可能地松软了些。德伐日太太又照常坐到她的柜台后接待着顾客,只是头上不戴玫瑰花了,因为密探们深厚的兄弟之情已在短短的一周之间转化为异常的警惕,不敢把自己送上门去让圣安托万发落。那儿路面的街灯正带着一种不祥的弹性摇晃着呢!
  德伐日太太双手抄在胸前坐在清晨的光与热里,研究着酒店和街道,酒店里和街道上都有几拨又肮脏又痛苦的闲汉,但在他们的苦难之上现在却高踞着一种明显的权力感。歪放在最倒霉的脑袋上的最破烂的睡帽都带着这样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思:“戴破帽的我知道过日子有多困难,但是你可知道戴破帽的我要你的命又有多容易?”以前没有工作的瘦骨伶仃的光胳膊现在随时准备好干活,因为它可以出击。干编织活的妇女手指很毒辣,她们已有过抓拉撕扯的经验。丝安托万换了副模样;几百年的锤打把他敲成了一种模样,可最后这几锤的作用却最为巨大,把他锤出了另一副表情。
  德伐日太太带着圣安托万的妇女领袖那种含而不露的赞赏之意坐在那儿观察。她那女界同胞之一在她身边编织着。这个妇女很矮而颇胖,是一个饥饿的杂货小贩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位副手已经赢得了“复仇女神”的美誉。
  “听!”复仇女神说,“注意!有谁来了?”
  一阵迅速传递的嘟哝声飞快传了过来,有如从圣安托万区边缘直牵到酒店门口的一连串鞭炮突然爆炸。
  “是德伐日,”老板娘说,“安静,爱国者们!”
  德伐日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拉下了头上的红便帽,四面看了看。“各处人员注意!”老板娘又说,“听他说话!,德伐日站在那儿喘着气,背对着门外急切的眼睛和张开的嘴;酒店里的人全都跳起身来。
  “说吧,当家的,什么事?”
  “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消息!”
  “怎么回事?”老板娘轻蔑地叫道,“另外一个世界?”
  “这儿的人还想得起老家伙富伦吗?他曾说过挨饿的人可以吃草。他不是已经死了,进地狱了么?”
  “想得起!”所有的嗓子都说。
  “是关于他的消息。他还跟我们在一起呢。”
  “跟我们在一起!”所有的喉咙都吼叫了起来。“死了还跟我们在一起么?”,
  “没有死!他非常害怕——他有理由害怕——于是设法装作已经死了,搞了个假出殡。但是有人发现他还活着,躲在乡下,便把他抓了起来。我刚才还看见他往市政厅去,已经作了俘虏。我说过,他有理由害怕我们。你们大家说!他有理由害怕不?”
  那七十多岁的不幸的罪人若是听见了这众口一声的回答,即使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害怕也会从内心深处害怕了。
  随之而来是一阵深沉的静默。德伐日和他的妻子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复仇女神弯下了身子,有大鼓的响动传出,那是她从柜台后自己脚边把它搬了出来。
  “爱国者们!”德伐日以坚定的声音说,“准备好了没有?”
  德伐日太太的刀立即插进了腰带;大鼓在街上响起,仿佛有魔法让大鼓和鼓手一起飞了出去;复仇女神发出可怕的尖叫,双臂在头顶上挥舞,仿佛有四十个复仇女神集于她一身,冲进了一间间的屋子,去鼓动妇女们上街。
  男人们很可怕,他们怀着要想流血的愤怒,从窗口上瞧了一下便抓起自己所能到手的武器,潮水一样上了街。妇女们的样子能让最勇敢的人也心里发冷。她们丢开了赤贫生活带来的家务,丢开了孩子,丢开了趴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的饥饿、赤裸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此呼彼应,以最野性的呼喊和行为投入了疯狂的活动“姐姐,坏蛋富伦给抓住了!”“妈妈,恶棍富伦给抓住了!”“女儿呀,无赖富伦给抓住了!”然后,又有二十来个妇女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她们敲着胸脯,扯着头发,尖声地叫道,“富伦还活着。”“富伦,三家伙告诉饿肚子的人说他们可以吃草。”“富伦,在我没有面包给我爸爸吃的时候,那家伙却说他可以吃草。”“富伦,我这奶里因为穷,没有了奶水,他却说我的娃娃可以吃草。”“啊,圣母呀,这个富伦。”“啊,天呐,我们的苦难呀。”“听着,我死去的孩子和我病弱的爸爸:我跪在地上,跪在石头上起誓,我要为你们向富伦报仇!丈夫们,弟兄们,小伙子们,给我们富伦的血。”“给我们富伦的头,给我们富伦的心。”“给我们富伦的身子和灵魂。”“把富伦碎尸万段,埋到泥土里去,让青草从他身上长出来!”这样叫着,许多妇女便发起狂来,忘记了一切,打着旋儿,跟朋友们殴打撕扯,直闹得晕了过去,全靠家里的男人救助,才没有被人踩在脚下。
  可是,她们却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一点也没有!这富伦此时正在市政厅,有可能被释放。只要圣安托万还没有忘记他们所受过的苦难、羞辱和冤屈,就绝不能释放他。拿起武器的男人和妇女从圣安托万区一哄而出,跑得飞快,并以极大的吸引力把最后的人都带了去。不到一刻钟,圣安托万的心脏除了皱巴巴的老太婆和哭闹着的儿童之外就再也没有人了。
  再也没有人了。他们此时已挤满了那个丑陋、邪恶的老头儿所在的审判厅,并往外面漫溢,进入了附近的场地和街道。德伐日夫妇、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第一批到达,站在大厅里距离那老头儿不远处。
  “看呀:”老板娘用刀指着叫道,“看那老流氓捆在那几。对,在他背上捆上一捆草。哈!哈!捆得好。现在就让他吃草!”老板娘把刀夹在腋下好像看戏似地鼓起掌来。
  德伐日太太背后的人把她满意的理由告诉了自己背后的人,他们背后的人又向别人解释,别人又再向别人解释,于是附近的街道便也响起了掌声。同样,在两三个钟头的吵闹中筛了不知道几大箩的话里,德伐日太太常有些不耐烦的意见曾以惊人的速度在远处得到响应,因为有几个身手矫捷得惊人的人爬到了建筑物外面,从窗上往里瞧。他们很熟悉德伐日太太,便充当了她跟外面的人群之间的活电报。
  最后,太阳升高了,把一道慈祥的希望或保护的光直射到那老囚徒的头上。这样的恩宠太过分了,不能容忍。那些留在他身边碍手碍脚为时太久的废物全都给轰走了,圣安托万抓住了他!
  这事立即直接传到了最辽远地区的人群里。德伐日刚刚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把那倒霉的可怜虫死死抱住、德伐日太太刚跟上去一把抓住捆紧他的一根绳子、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跟上、窗户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像猛禽扑下栖木一样窜下、一片呐喊便已掀起,似乎吼遍了全城,“把他抓出来!抓他到街灯下去!”
  跌倒了,爬起来,头冲下摔在大厅外的台阶上;一时跪下,一时站起;一时刻在地上,一时被拖了走;挨揍,被几百只手塞到脸上的一把把的干草、青草噎个半死;被扯,被揪,伤痕累累,喘气,流血,总在哀告,总在乞怜;有时奋力抗拒,满是痛苦。人们便你拉我扯让出一小片地方,看他表演;有时成了一块死木头从森林股的腿丛里拖出。他就像这样被抓到了最近的街角,那儿挂着一盏要命的灯。德伐日太太在那儿对他撒了手——猫对耗子可以撒手——然后一声不响平平静静地望着他,等着别人作准备;而他却向她哀求。妇女们一直对他尖声乱叫,男人们则凶狠地叫着要在他嘴里塞进青草再杀死他。第一次,把他吊了上去,绳子断了,他尖号着被抓住。第二次,把他吊了上去,绳子断了,他尖号着被抓住。然后绳子发了慈悲,把他吊住了。他的头立即插在了一枝矛尖上,嘴里塞了足够的青草,可以让整个圣安托万的人看得手舞足蹈。
  可这还不是这一天坏事的结束。圣安托万已经因呐喊与舞蹈而血脉怒张,所以在黄昏时又再次热血沸腾,愤怒起来。那是因为听说被处置了的那人的女婿,另一个欺压百姓的人民公敌,已带了一支由五百名骑兵组成的卫队进入了巴黎市。圣安托万用大幅的纸张公布了他的罪恶,然后抓住了他一—哪怕他有一支庞大军队保护他也会把他抓去跟富伦作伴的——并把他的头和心脏插在矛尖上。圣安托万带了这一天的三个战利品形成了一支豺狼的队伍在街上游行。
  男人和女人直到深夜才回到哭喊着的、没有面包的孩子们身边。然后可怜的面包店就受到一长串人的包围,他们耐心地等着买蹩脚的面包。在他们空着有气无力的肚子排着班时便互相拥抱,庆祝当天的胜利,用以消磨时间,并在闲聊中堂温胜利的喜悦。几个褴褛的长串逐渐缩短,终于消失。高高的窗户上透出了微弱的灯光,街头生起了小火,几个邻居一起在火上烹调着,然后在门口吃起了晚饭。
  晚饭不多,量不足,没有肉,也没有别的佐料,只有劣质的面包。然而人和人的友谊却给这硬邦邦的食物加上了营养,从人和人之间碰撞出了几星快乐的火花。参与了那天最凶狠的活动的父母跟他们的瘦弱的孩子们温情地说着话;情人们在周围和眼前这样的世界里爱恋着,怀着希望。
  德伐日酒店跟最后一批客人分手时已经快天亮了。德伐日先生一边关着门,一边哑着嗓子对妻子说: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亲爱的!”
  “呃,不错!”老板娘回答。“差不多到了。”
  圣安托万睡着了,德伐日夫妇睡着了,就连复仇女神也跟她的杂货小贩睡着了,大鼓也休息了。大鼓的声音是唯一不曾为流血与忙乱而改变的声音。作为大鼓保管人的复仇女神还可以把鼓叫醒,让它发出跟巴士底狱陷落或老富伦被抓之前相同的声音,可圣安托万怀里的男男女女的嗓子都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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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回音震荡的脚步

前面说过,医生居住的街角是个听回音的绝妙处所。露西永远忙着用金丝缠裹着她的丈夫、父亲、自己和她的老管家老伙伴,让大家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她常坐在平静的反响着回音的安谧的屋子里听着岁月的脚步回响。
  她虽然是个年轻的妻子,百分之百地幸福,但手里的活计有时也会落下,目光有时也会逐渐暗淡。因为,在回音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在向她走来,某种辽远的、几乎还听不见的轻柔的东西太沉重地扣击着她的心。飘忽不定的希望和疑虑分裂着她的胸臆——希望,对一种她还不知道的爱的希望;疑虑,对她是否能留在世上享有那新的欢乐的疑虑——因此,在那杂者的回音之中便出现了她自已早夭的坟头上的脚步声;她想到她丈夫会凄凉地留在世上,为她过分哀悼,便不禁有万千思绪涌入眼里,并像浪花一样崩散。
  那个时期过去,她的小露西躺在了她的怀里。于是,在前进的回音之中又有了孩子那小脚的脚步声和她的牙牙学语声。即使巨大的回音尽情震响,坐在摇篮边的年轻妈妈也总能听见那脚步和语声走来。它们来了,阴凉的屋子便因一个孩子的欢笑而阳光灿烂,而那儿童的神圣的朋友上帝——她在苦难时总向他倾诉——也似乎总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正如多少年前抱着另一个孩子。这便把这一切变作了她的一种神圣的欢乐。
  露西永远忙着用金丝把他们缠绕到一起。她用她的辛勤织成幸福的影响,放它弥漫于他们的生活之中,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在多年的回音中她听见的都是友爱和安慰,在其中,她丈夫的脚步是健壮而兴旺的,她父亲的脚步是坚定而匀称的,喏,普洛丝小姐的脚步则是野性难驯的战马的回音,但她受到了金丝笼头的羁绊和鞭子的教育,也只能在小院的梧桐树下喷喷鼻息,刨刨泥土而已!
  尽管也曾有过悲伤的声音,却并不刺耳也不凄惨。那时跟她相同的金发耷拉在枕上,像神灵的光圈一样围绕着一个小男孩憔悴的脸。那孩于灿烂地微笑着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很难过,因为我要离开你们了,要离开美丽的姐姐了。但我得到了召唤,我必须去!”即使在那托付给她的灵魂离开她时,濡湿了她那年轻母亲的面颊的泪也不全是痛苦的。“让小孩儿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见到了天父的脸。啊天父,你的受到祝福的话语呀!
  这样,天使振动翅膀的声音便跟别的回声混合到了一起,那回声已不全是人世的声音,它混合了天国的气息。吹过一个小小花园墓地的风儿的叹息也混合在回音里,两者都只是低低的呢喃,有如夏日熟睡的沙岸旁的大海的呼吸。这些,露西都听得见——那时小露西正在滑稽地忙着早上的“工作”,或是坐在妈妈的脚凳上给玩偶穿衣服,用混合在她生活里的两大都市的语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
  回声很少反应西德尼·卡尔顿的实际脚步。他一年最多只有五六次使用不请自来的特权,来后也只在他们之间坐一个晚上,跟以往一样。他从不带着酒意来。回声的悄语里也反响着一种来自他的东西,那是真诚的回声,千百年来总要震荡反响的。
  若是一个男性真正爱上了一个女性,失去了她,却还能在她做—了妻子和母亲之后准确无误地理解她,而且挚爱如初,她的孩子们对他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共鸣的——一种本能的微妙的爱怜。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是触动了一种什么样的隐藏的精微知觉,回声未曾解释。但情况正是如此。卡尔顿在这儿的情况也是如此。卡尔顿是小露西第一个向他伸出胖胖胳膊的陌生人。他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总保持了这种地位。小男孩接近临终时也提到他。“可怜的卡尔顿!为我亲亲他!”
  斯特莱佛先生像艘在汹涌的急流中破浪前进的大型汽轮在法学界横冲直撞,把他那很有用的朋友拖在身后,像拖了一只小船。受到这种宠爱的小船总是灾难重重,大部分时间都淹没在水里,因此西德尼只好过着倒霉的日子。但不幸的是,习惯是轻松而有力的。它在他身上比一切令人激动的成就感或羞辱感都更轻松,更有力。于是他便继续过着现在的日子,很少考虑摆脱他那狮子属下的豺狗的地位,正如真正的豺狗不会想到变成狮子一样。斯特莱佛有钱,又讨了个漂亮的寡妇,带来了一笔财富和三个男孩。三个孩子没有什么特别光辉的东西,只是几个汤团似的脑袋上长了满头直发。
  斯特莱佛先生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最令人气愤的施主气派。他曾像赶绵羊一样让这三位少爷走在他前面来到索霍区那平静的街角,要露西的丈夫收他们做学生。他挺关怀地说道,“嗬!这可是给你们夫妇野宴上增添三个奶酪面包呢,达尔内!”可这三个奶酪面包都被彬彬有礼地谢绝了。斯特莱佛先生很生气,此后在培养三位少爷时他便化愤怒为教育,要他们以后当心那个家庭教师的穷酸傲气。他还有个习惯,喜欢喝着美酒向斯特莱佛太太宣布达尔内太太当初曾玩过花招,要想“钓上”他,而他却有一套以金刚钻对金刚钻的招数,使自己“幸免上钩”。皇家法院的熟人偶然跟他一起喝酒,听他撒了这个谎,也都原谅了他,说他那谎话重复得太多,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犯了错误,却又坚持不改,这种家伙若是叫人押到一个合适的僻静地方悄悄绞死倒是活该。
  这些东西都是露西在她那回音角里时而沉思、时而忍不住微笑时听见的,一直听到她的女儿长到了六岁。孩子的脚步声、亲爱的父亲永远活跃而有节制的脚步声、亲爱的丈夫的脚步声,这一切不用说都跟她的心贴得很紧。她以她的才智和品德勤俭地维持着他们共同的家,过着富裕而没有浪费的生活。这个家的最轻微的回音不用说对她也都是音乐。还有,她四周的回声在她耳里不用说都很甜蜜。她的父亲曾多次告诉她,她在婚后比未婚时对他更孝顺了(如果那还有可能的话)。她的丈夫曾多次告诉她,家务的烦恼与责任似乎并没有分散她对他的爱和帮助,而且问道,“你对我们几个人都照顾得那么周到,仿佛我们只有一个人,却既不显得太忙,也不觉得太累。亲爱的,你有什么魔术一样的诀窍?”
  但是在这整个时期,却也有别的回声在那街角气势汹汹地隆隆作响。而现在,在小露西六岁的生日那天,那隆隆的回声已开始变得可怕起来,仿佛法兰西那一场巨大的风暴正挟着汹涌的海涛奔袭而来。
  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罗瑞先生从台尔森来时已经很晚。他在黑暗的窗前的露西和她丈夫身边坐下了。那是一个炎热的风暴欲来的夜晚,三个人都回忆起多年前那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那时他们三人也在同一个地点观望着闪电。
  “我开始觉得我今晚应该在台尔森度过,”罗瑞先生把他的棕色假发往后一推,说。“白天我们忙得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该干什么好。巴黎的政局十分动荡。我们的信托业务实际上应接不暇,那边的客户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财产托付给我们。有些客户确实发了疯,还想把财产送到英格兰来。”
  “情况似乎有些严重,”达尔内说。
  “你是说似乎有些严重么,亲爱的达尔内?是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严重。人们简直不可理喻!我们台尔森有些人年龄越来越大,这种平白无故的反常麻烦可叫我们吃不消。”
  “可是,”达尔内说,“天空有多么阴暗,预示着风暴到临,你是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罗瑞先生同意了,努力说服自己说他那和善的脾气发了酸,因此在嘟囔,“但是我心烦意乱了一整天,难免不发脾气。曼内特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这时医生正好踏进黑暗的屋里。
  “我很高兴你在家,这种忙乱和不安缠了我一整天,弄得我无缘无故地神经紧张,我希望你不打算出去?”
  “我不想出去。如果你乐意,我还想跟你掷骰子呢,”医生说。
  “如果可以说说心里话,我并不想掷骰子。我今天晚上不适于跟你较量。茶盘还在那儿么,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为你准备着。”
  “谢谢,我亲爱的。宝宝平安无事地上床了吧?”
  “睡得很香呢。”
  “那就好,一切清吉平安!我不知道这儿的一切有什么理由会不清吉平安,谢谢上帝。我可是烦了一整天,却又不如过去年轻力壮了!我的茶么,亲爱的?谢谢。来,来,坐到圈子里来,咱们静静地坐着,听听回声。你对回声还有你的理论呢。”
  “不是理论,而是幻想。”
  “那么,我聪明的宝贝,是幻想,”罗瑞先生拍拍她的手说,“可今晚的回声非常多,而且响亮,是么?你听听看!”
  这一小圈人坐在伦敦那黑暗的窗前时,远处的圣安托万区却有疾速、疯狂、危险的脚步兴起,并闯进他人的生活。那脚步一染上猩红就不容易洗净。
  那天上午,圣安托万区有黑压压的一大片衣衫褴褛的人潮水一般涌来涌去。在攒动的人头上不时有光芒闪过,那是熠耀在阳光下的战刀和刺刀。圣安托万的喉咙发出巨大的吼声,赤棵的手臂的森林在空中摇摆,有如冬季寒风中干枯的枝条,所有的手指都往武器或类似武器的东西抓去,无论它在多远的地方。武器是从下面的深处抛上来的。
  是谁抛上来的,是从哪儿抛上来的,从哪儿开始抛的,是什么人经手抛的,人群中没有人看见。武器一次几十把,摇晃着、颤动着跳了出来,出现在人群的头上,有如电闪。跳出来的还有毛瑟枪、子弹、火药、炮弹、木棍、铁棍、刀子、斧子、长矛。总之,发了疯的创造精神所能搜寻到或设计出的一切武器都有。得不到别的东西的人们便用血淋淋的手从墙上挖出石头和砖块。圣安托万的每一次脉动和心跳都疾速而火热,像是发了高烧。那儿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狂,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火辣辣地准备拿出生命作牺牲。
  翻腾的水的漩涡总有一个中心,眼前这纷乱的人群所围绕的中心就是德伐日的酒店。沸腾的锅里的每一滴水(每一个人)都受着漩涡中心的德伐日的吸引。此时为火药和汗水弄得满身脏污的德伐日正在发出命令,分配武器,把这个人往后推,把那个人往前拉,拿走一个人的武器交给另外一个人,正在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苦干着。
  “别离开我身边,雅克三号,”德伐日叫道,“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俩分头活动,把这些爱国者尽量多地聚集在身边。我老婆在哪儿?”
  “呃,这儿,你看见的!”老板娘仍然跟任何时候一样镇定,只是没有织毛线。她那坚定的右手攥住的是一把斧头,而不是较为温和的常见工具,腰带上还插了一把手枪和一柄残忍的刀。
  “你要到哪儿去,老婆?”
  “我现在只跟着你,”老板娘说。“以后你会看见我走在妇女队伍最前面的。”
  “那就来吧!”德伐日放开嗓门大叫。“爱国者们,朋友们!咱们已经作好了准备。到巴士底去!”
  人潮开始动荡,发出一声怒吼,仿佛整个法兰西的喉咙都集中到了那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上。人潮一浪接着一浪,越卷越高,淹没了城市,来到了那个地点。警钟响了,战鼓响了,人潮在新的海岸上发着狂,大声地咆哮着。攻击开始了。
  深深的壕堑、双重的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酒店老板德伐日穿过了火焰,穿过了烟雾,又进入了火焰,进入了烟雾。人潮把他送向了一尊大炮,而他在转瞬之间已成了炮手。他像个英勇的士兵激战了两个小时。
  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八座巨大的塔楼。大炮、毛瑟枪、火焰与烟雾。座吊桥垮下来了!“干呀,同志们,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二千号,雅克二万五干号;以所有的天使和魔鬼的名义——你愿用谁的名义都行,干呀!”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大炮前干着,大炮早烫手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妻子老板娘叫道,“干什么!拿下来之后,我们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杀人的!”妇女们发出如饥似渴的尖叫,跟在她的身后。她们的武器各不相同,但是心中的饥渴与复仇的心情却一样。
  大炮、毛瑟枪、火光与烟雾,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八个巨大的塔楼。有人受伤倒下了,汹涌的人潮作了不大的调整。闪亮的武器,通明的火炬,一车车潮湿的柴草冒着烟、四面八方的工事上的苦苦厮杀。尖叫、排炮、咒骂,奋不顾身的勇气,炮声、撞击声、叮当声,人潮的愤怒的咆哮。但仍然是深深的壕堑、仍然是单吊桥,厚重的石壁和那八座巨大的塔楼。酒店老板德伐日—还在他的炮前。大炮已激烈地打了四个小时,已经是双倍地发烫。
  要塞里升起了白旗,谈判——白旗在战斗的风暴之间依稀可见,声音却听不见。人潮突然无法估量地扩展开来、汹涌起来,把酒店老板德伐日卷过了放下的吊桥,卷进了厚重的外层墙壁,卷进了投降了的八座塔楼。
  席卷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就连吸一口气转一转头都困难,仿佛是在南太平洋的狂涛里挣扎。他终于来到巴士底监狱外面的场院里。他在那儿凭借了一堵墙的拐角的力量才挣扎着向四面看了看。雅克三号差不多就在他身边;德伐日太太仍然带着几个妇女,已离监狱不远,隐约可见,手里拿着刀。到处是骚动、兴奋、令人耳聋的疯狂的混乱,令人震惊的呼喊,却也有激怒的哑剧场面。
  “囚徒!”
  “记录!”
  “秘密牢房!”
  “刑具!”
  “囚徒!”
  在所有的呼喊声中,在一万个破碎的字句中“囚徒!”是为汹涌而入的人潮应和得最多的。仿佛有无穷的人在无穷的时间和空间里应和着。最早进入的人押着监狱的官员,并威胁说,若是有任何一个秘密角落没有公开就立即杀死他们。这阵人潮卷过之后,德伐日已把他结实的手放到一个监狱看守胸前——那人头发花白,手执火炬。他把他跟其他的人分开,逼到了墙壁面前。
  “告诉我,北塔怎么走!”德伐日说,“快!”
  “我会认真告诉你的,”那人回答,“如果你跟我走的话。不过那儿已没有人。”
  “北塔一0五是什么意思?”德伐日问。“快!”
  “意思么,先生?”
  “那是囚徒还是牢房的名字?你想找死么?”
  “杀死他!”雅克三号正走过来,叫道。
  “是牢房的名字,先生。”
  “带我去。”
  “那就这边来。”
  带着一向的渴望神情的雅克三号显然因为谈话并不往流血的方向发展而感到失望了。他抓紧了德伐日的手臂,也抓紧了看守的手臂。在这短暂的会谈里他们的三颗头攒在了一起——那时要想彼此能听见只能如此,因为人潮已冲进要塞,淹没了过道与阶梯,发出了激烈的喧嚣。外面,人潮也以一种深沉嘶哑的吼叫冲击着四面的墙壁;吼叫之中还不时有腾空而起的呐喊爆发,像是升到空中的浪花。
  德伐日、看守和雅克三号手牵着手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终年不见阳光的拱门,穿过了黑魃魃的洞窟的狰狞的窄门,走下了洞穴状的层层台阶,爬上了石头与砖块砌成的嶙绚而陡峭的石梯——那东西与其说像阶梯,倒不如说像干涸的瀑布。在某些地方人潮还从他们身边卷过,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但在他们下行了一段又上了一座塔楼之后,他们就孤独了。在这儿,夹在厚重的石壁和拱门之间,要塞内外的风暴在他们耳里只剩下了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声音,仿佛外面的噪音已经差不多破坏了他们的听觉。
  看守在一道矮门边站住了。他把一把钥匙塞进了一个咔咔作响的锁里,馒慢推开了门,在他们低头进门时说:
  “北塔一0五!”
  墙壁高处有一个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铁栅森严,前面还有一道石屏挡住,要见到天空得弯下腰往上看。进门几步有一个小小的烟囱,烟囱进口也用沉重的铁栅封闭。壁炉上有—堆轻轻的陈年的柴灰。屋里有一张板凳、一张桌子、一张铺着草垫的床、熏黑了的四堵墙,一堵墙上还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环。
  “拿火炬慢慢照照这几堵墙壁,我还要看一看,”德伐日对看守说。
  那人照办了,德伐日眼睛紧紧地跟着炬火观察。
  “停!——看看这儿,雅克!”
  “A。M.!”雅克三号贪婪地读着,嗓门嘶哑。
  “亚历山大·曼内特,”德伐日用他那沾满了火药的黝黑的手指画着那两个字母,对着他的耳朵说。“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而且,毫无疑问,在这块石头上划日历的也是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撬棍么?给我。”
  他手里还抓着放炮的火绳杆。他迅速换了工具,转向虫蛀的桌凳,几棍子把它们敲了个粉碎。
  “火把照高一点!”他对看守怒气冲冲地说。“雅克,仔细检查一下这些破木片。喏!这儿有刀,”他把刀扔给他,“把床垫划开,搜查一下铺草。火把照高一点,你!”
  他狠狠地盯了看守一眼,爬上了壁炉,从烟囱里往上看,用橇棍敲打着,拨弄着烟囱壁,捅着横在烟囱上的铁栅。几分钟之后掉下了一些灰泥和尘埃,他转过脸躲开了,然后便在烟囱里、陈年的柴灰堆里、在他那武器截穿的一道缝里仔仔细细地摸索。
  “木头里、铺草里都没有么,雅克?”
  “没有。”
  “咱们把这些东西集中到牢房正中。好了!生火,你!”
  看守点燃了这堆东西,火苗蹿得很高,也很热。他们让火堆燃烧,重新弯下身子从低矮的拱门走了出来,沿着原路回到了院子里。这时听觉也似乎重新恢复,他们又回到了汹涌澎湃的浪潮声里了。
  他们发现人潮在起伏激荡,寻找着德伐日。圣安托万正叹叫着要求它的酒店老板去负责监押那死守巴士底狱、向人民开炮的要塞总监。没有德伐日那总监就无法被押到市政厅去受审,没有他那总监就会逃掉,人民的血就得不到报偿了(多少年来一文不值的血现在突然值钱了)。
  那位冷酷的老军宫身穿灰色大氅,佩带红色勋章,站在那仿佛紧裹着他的气势汹汹的人潮中很为惹眼。可是在那无所不在的喧哗之中却有一个人泰然不动。那人是个妇女。“看,我的丈夫来了!”她指出了他,叫道。“看,德伐日!”她紧挨着那冷酷的老军官站着,不挪一下地方,而且,在德伐日等人押着他通过街道时也寸步不离;在他被押到了目的地有人从背后打他时她也寸步不离;在积聚了长期仇恨的刀子拳头狠狠地顶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时,她仍然寸步不离。等到他受了伤倒地死去之后,她却突然活跃起来,一脚踩在他脖子上,挥动她那早作好准备的残忍的刀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圣安托万执行他那可怕的设想的时刻到了。他要把人当作街灯一样挂起来,表现自己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圣安托万的血液沸腾了,暴虐与铁腕统治的血溅洒出来,溅在要塞总监尸体横陈的市政厅台阶上,溅在德伐日太太的鞋底上——为了把尸体砍作几块,她曾用脚踩在尸体上。“把那边那灯放下来!”圣安托万瞪大了眼四处寻找新的杀人工具,然后叫道,“他还有个兵士在这儿,让他给他站岗吧!”那个哨兵叫人晃里晃荡吊上了岗哨。人潮又往前涌。
  黑色的气势汹汹的海涛,浪涛与浪涛间的破坏性的升腾与撞击,那撞击的深度那时还无法估量,其强力也还没有人知道。激烈地震荡着的毫不内疚的人的海洋,复仇的呼号,经过苦难的熔炉锻炼得僵硬的脸,在那脸上怜悯再也留不下痕迹。
  人潮的面孔上活跃着各种各样狰狞的和狂怒的表情,其中却出现了两个集团,每个集团七人,跟别的面孔形成呆板的对比。海洋从来不曾冲刷出过比它们更加值得纪念的海难遗物。七个囚徒突然被冲破他们坟墓的风暴解放出来,被高高地举在众人头上。他们感到害伯、茫然、惶惑、惊讶,仿佛末日审判已经到来,而在他们周围欢天喜地的人们的灵魂都已无可救药。还有七张面孔被举得更高,那是七张死去的面孔,耷拉下的眼皮和半露出的眼睛等待着末日审判。面孔虽冷漠,却带着一种有所期待并未死心的表情,很像是作了一个可怕的停顿,准备着抬起垂下的眼帘,用没有血色的嘴唇作证:“是你杀了我!”
  七个囚徒被释放了出来,七个血淋淋的人头插在了矛尖上,那受到诅咒的有八个堡垒的要塞的钥匙、某些被发现的信件、很久以前就怀着破碎的心死去的囚徒的遗物—一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被圣安托万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声护送着通过了巴黎市街。现在,但愿上天击败露西·达尔内的幻想,不让那脚步侵入她的生活!因为那脚步疾速、疯狂,而且危险;而在德伐日酒店门前跌破了酒桶多年之后,那些脚步一旦染成红色是很难洗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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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2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个请求

新婚夫妇回家后第一个来祝贺的是西德尼·卡尔顿。他们抵家才几个小时他就出现了。他的习惯、外表或态度都没有什么改进,却带了一种粗鲁的忠诚的神气,那神气在查尔斯·达尔内眼中却是新鲜的。
  他瞅着机会把达尔内拉到一个窗户角落,跟他说了几句不让旁人听见的话。
  “达尔内先生,”卡尔顿说,“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希望。”
  “作为一种客套,你这说法倒是不错,不过,我指的并非礼貌上的说法。实际上我希望做的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朋友。”
  查尔斯·达尔内自然要问他那是什么意思——问时很快活,也很亲切。
  “我以生命发誓,”卡尔顿微笑说,“我觉得在自己心里懂得那意思要比传达到你的心里容易。不过,我愿意试一试。你记得我有一回酒后失态么?”
  “我记得有一回你逼我承认说你喝醉了酒。”
  “我也记得。酒醒之后那内疚总压在我心里,使我久久难忘。我希望有一天——在我的生命全部结束的时候——能做一番交代!别紧张,我并没有说教的打算。”
  “我一点也不紧张。你的坦率从来不会令我紧张。”
  “啊!”卡尔顿随意挥了挥手,好像要把那紧张挥走。“在我刚才说起的那次酒醉时,那一次(你知道那是我很多次中的一次)我在喜欢或是不喜欢你的问题上表现得很恶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我早就把它忘掉了。”
  “又玩形式了不是!达尔内先生,要永远遗忘在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轻松。我没有忘记,轻描淡写的回答也不能帮助我忘记。”
  “若是我那回答太轻描淡写,”达尔内回答,“我求你原谅。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我只能忘掉,可你却为它那么难过,这叫我非常意外。我以正直人的信念向你保证,我确实早就把那事忘光了。天啦,那样的事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你那天帮了我那么大的忙,难道不是我最不能忘记的大事么?”
  “至于那个大忙,”卡尔顿说,“既然你说得那么郑重其事,我倒不能不向你发誓,那只不过是一种手法,为了耸人听闻而已。至于那对你会起什么作用,我当时并没放在心上。注意!我说的是在那时,指的是过去。”
  “你是在贬低你对我的恩德,”达尔内回答,“不过我不愿跟你这样的贬低进行争辩。”
  “十足的真话,达尔内先生,相信我!我已经扯到题外去了。我刚才谈的是我俩做朋友的事。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搞什么高贵超群的那一套。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斯特莱佛,他会告诉你的。”
  “我倒宁可不要他的帮助而形成自己的看法。”
  “好了!总而言之,你知道我是个放纵的角色,从没干过好事,也决不会干好事。”
  “我还从来不知道你那‘决不会’呢。”
  “可是我知道,你得相信我。好了!如果你能容忍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名声不好的人偶然来坐坐,我倒希望你给我一点特权,让我不时来走动走动。我希望能被当作一件没有用的(若不是因为我对我俩外形的相似的发现,我倒想加一句话:不能为厅堂增色的)家具,因为多年使用,所以受到容忍,虽然并不受到注意。我怀疑自己说不定会辜负你的允诺。我怀疑我在一年之内会不会使用这种特权四次(那可能性我估计还不到百分之一)。但我敢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会来吗?”
  “你这话无异于答应了我所要求的地位。谢谢你,达尔内。我可以以你的名义享用这种自由了吗?”
  “我此刻就同意,卡尔顿。”
  他俩为此握了手,西德尼转身走掉了。此后不到一分钟他的神色又跟过去完全一样满不在乎了。
  他离开之后,查尔斯·达尔内跟着洛丝小姐、医生和罗瑞先生一起度过了那个晚上。其间他一般地提起了这次谈话,并把西德尼·卡尔顿的问题看作是个稀里糊涂、鲁莽轻率的问题,但总的说来他的话对他并不尖刻,也无指责的意思,只按常人从他的外表所常持有的看法来看他。
  他可没想到这话竟引起了他年轻美丽的妻子的一些想法。后来他在内室里跟她见面时便发现她漂亮地皱起了眉头,用她那一向引人注目的神态望着他。
  “咱们今天晚上有心事了!”达尔内伸手搂住她。
  “是的,最亲爱的查尔斯,”她用手抚着他的胸口,专注地、询问地凝望着他,“咱们今晚很有些心事呢,因为我感到沉重。”
  “为什么,我的露西?”
  “若是我求你不要问,你能答应决不逼我回答任何问题么?”
  “我能答应么?我还有什么不能答应我的心肝的呢?”
  的确,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呢?他一只手从她脸上掠开了她的金发,另一只手抚住那一颗为他跳动的心。
  “我认为可怜的卡尔顿先生应当得到更多的关心和尊堂。他比你今晚所说的强多了。”
  “真的么,我的宝贝,为什么?”
  “那正是你不能问我的。但是我认为一—我知道——他确实如此。”
  “既然你知道,那就够了。你要我干什么呢,我的生命?”
  “我想求你,我最亲爱的,对他永远要十分地宽厚慷慨,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对他的缺点也要非常地宽容。我要请求你相信他有一颗他绝少向人吐露的心,而且心里有沉重的创伤。我亲爱的,我曾见过他的心流血。”
  “你这是在狠狠地斥责我呢,”查尔斯·达尔内十分震惊地说,“是说我委屈了他。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
  “我的丈夫,他是这样的。我担心他是无法改变的了。要想他的性格或命运改变怕是没有希望的。但是我相信他是可以做好事,做高贵的事,甚至超群绝伦的事的。”
  她对这个迷路者的纯洁的信念使她变得非常美丽,她的丈夫可以像这样望着她,望上几个小时。
  “而且,啊,我最亲爱的,”她更紧地靠着他,把头贴在他胸口,抬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睛叮嘱道,“记住,我们的幸福使我们多么健壮,而他的痛苦又使他多么孱弱。”
  这个请求深深地打动了他。“我要永远记住你的话,亲爱的心肝!我一辈子也会记得的。”
  他向那金发的头弯下腰去,把那玫瑰色的双唇贴向自己的双唇,并把她搂在怀里。如果有一个凄凉的漫游者此时正在黑暗的街头游荡,却听见了她那纯洁无瑕的倾诉,看到了被她的丈夫从她那挚爱的蓝眼睛上亲掉的眼泪,他也许会对着黑夜大叫的,而这话未必是第一次从他的嘴唇里绽出:
  “为了她那甜蜜的同情之心,愿上帝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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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2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个建议

罗瑞先生被忧心忡忡的观察弄得筋疲力尽,在他的岗位上睡着了。在他提心吊胆度过的第十个早上,他被射进屋里的阳光惊醒了,原来他在夜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好觉。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因为,他走到医生寝室往里看时,发现鞋匠的凳子和工具又已经收拾好,医生也坐在窗前读书了。他穿着平时穿的晨衣,那张脸(罗瑞先生刚好可以看得清楚)虽然依旧苍白,却平静、勤奋,而且专注。
  尽管罗瑞先生因为他已恢复了正常而感到满意,却仍然糊涂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最近这做鞋的事是否是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梦。他不是明明看见他的朋友衣着如常、神态如故做着一向都做的事么?他眼前能有什么迹象说明那给了他强烈印象的事确实出现过呢?
  可是在迷惑惊讶之余一想,答案又很清楚。若是那印象并非产生于相应的、现实的、充分的原因,他贾维斯·罗瑞又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又怎么会在曼内特医生诊室的沙发上和衣而卧睡着了呢?怎么又会一大早站在医生寝室的门口思考着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之后普洛丝小姐已站在他身旁消声说话。若是他还有丝毫怀疑,她那话也肯定能让他释然于心了。但他那时已经头脑清醒,并不怀疑。他建议先别声张,直到早饭时再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跟医生见面。若是那时医生心情跟过去一样,罗瑞先生就可以小心寻求指示和引导。他很着急,急于求得个答案。
  普洛丝小姐同意了他的判断,两人细心作了安排。罗瑞先生有充裕的时间有条有理地洗漱梳理,到早饭时才穿着他一向穿的那一身白衬衫和整洁的裤子出现。医生和平时一样得到通知才出来吃早饭。
  罗瑞先生设想了一套循序渐进的精细操作法,认为那才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他想在不背离这套措施的前提下去理解他。医生起初以为他女儿是昨天才结婚的。采取偶然的方式故意提起的日期问题(今天是星期几?是本月几号?)引起了医生的考虑和计算,他显然感到不安了。但在其它方面他仍然十分平静,因此罗瑞先生决定寻求他所需要的帮助——那帮助来自医生自己。
  吃完早饭撤下杯盘,桌旁只有他跟医生在一起时,罗瑞先生很带感情地说:
  “亲爱的曼内特先生,我很想向你请教一个需要保密的问题。是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奇特病例。就是说,我感到很奇特,你见多识广,也许并不觉得如此。”
  医生瞥了一眼他那双因最近的工作而变了颜色的手,露出迷惑的神色,仔细听着。他已经不止一次望过自己的手了。
  “曼内特医生,”罗瑶先生深情地碰碰他的手臂,“那是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请为他费点心给我出个好主意。尤其是为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亲爱的曼内特。”
  “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医生压低了嗓子说,“是一种心理休克吧?”,
  “对!”
  “介绍清楚一点,”医生说,“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罗瑞先生看出彼此很默契,便说了下去。
  “亲爱的曼内特,这是一种陈旧性的长期休克,对感情和感觉都十分痛苦,十分严重,正是你所说的心理休克,心理上的。病情是:病人因心理休克而崩溃过不知道多少时间,因为我相信他自己无法计算,也没有其它的方式计算。后来病人自行复原了,复原的过程他自己也无法追溯——我曾听他公开讲述过,很动人。他的病好得很彻底,作为一个智力很高的人他已可以作沉重的脑力劳动,也可以作沉重的体力劳动,可以对他已经很丰富的知识又增加新的东西了。可是不幸的是——”他住了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病出现了一次轻微的反复。”
  医生低声问道,“有多久时间?”
  “九天九夜。”
  “有什么表现?”说时又看了看他的手,“我估计是因为又接触到某种跟休克有关的问题了,是么?”
  “正是。”
  “晤,你过去,”医生问道,显然是在控制自己,虽然声音还是很低,“见过他休克时的活动么?”
  “见过一次。”
  “他什么时候犯病的?他是大体上还是完全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我相信是完全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你刚才谈到过他的女儿。他的女儿知道他又犯病了么?”
  “不知道。对她保了密,我希望还会对她永远保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知道。”
  医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做得很细心,很周到!”罗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两人无言,静默了好一会儿。
  “现在,我亲爱的曼内特,”罗瑞先生终于以他最关切最深情的态度说,“我只是个生意人,不适宜处理这类困难复杂的问题。我不具备必需的知识.我需要指导。我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得到正确的指导只能依靠你了。告诉我,这种病为什么会犯?有再犯的危险吗?可以防止再犯吗?犯了该怎么治?这病的起因是什么?我可以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我只要知道了该怎么办,是最急于为我的朋友效劳的,谁也比不上我。但是我不知道对这样的病情如何下手。若是你的智慧、知识和经验能引我上路,我可以做许多事。但若得不到启蒙和指导,我就差不多无能为力了。请跟我讨论,让我更了解情况,多起点作用。”
  听完这番恳切的话,曼内特医生沉思了一会儿。罗瑞先生没有催促他。
  “我认为,”医生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病号很可能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你所描绘的那次犯病,我亲爱的朋友。”
  “他害怕犯病么?”罗瑞先生大胆地问。
  “很害怕,”他说时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你不知道这种恐惧压在患者心里有多么沉重。你也不知道要让他谈起自己所遭受过的迫害又有多么困难,即使是一个字他也几乎不可能提起。”
  “患者有了那种秘密的预感之后,”罗瑞先生问道,“若是能说服自己向别人透露透露,对缓解痛苦能起作用么?”
  “我看可以。但我也要告诉你,要他向别人透露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在某些病例上甚至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罗瑞先生又把手放在医生的手臂上说,“你认为犯病的原因何在?”
  “我相信,”曼内特医生回答,“是因为导致疾病的一连串思想和回忆重新以激烈的、异常的形式出现所致。我认为是某种最痛苦的紧张联想又在记忆中活跃了起来。他心里很可能有一种长期隐藏的恐惧,他惧怕回忆起有关的问题。比如某种环境,或是某个特定的时期。他努力准备克服,却失败了;也许他准备克服的努力正好削弱了他的承受力。”
  “他能记得旧病复发时的情景吗?”罗瑞先生问,难免有些犹豫。
  医生痛苦地环顾了一下屋子,摇摇头,低声回答,“一点也不记得。”
  “那以后呢?”罗瑞先生暗示。
  “以后,”医生坚强了起来说,“我认为以后是大有希望的。既然上天怜悯他,让他很快就复了原,我想会很有希望的。他在某种复杂的东西的压力之下崩溃了,他曾长期害怕过它,长期模糊地害怕过它,跟它斗争过,直到乌云裂开,而且消失,他又恢复了正常。我认为最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好,好!这就叫人放心了。我很感谢!”罗瑞先生说。
  “我也很感谢!”医生虔诚地低下头重复他的话。
  “还有两个问题,”罗瑞先生说,“很希望你指教。我能再问问么?”
  “问了对你的朋友会更有好处的。”医生向他伸出手来。
  “先谈第一个。他有用功的习惯,而且精力异常充沛。为了增加业务知识,为了做实验,为了许多事他都很刻苦。那么,他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我看不多。他的心智特点也许正是特别需要有所寄托。这种情况一部分可能是出于天性,一部分也可能是因为痛苦。占领他心灵的健康的东西越少,转向不健康方向的危险就越大。他可能自己做了观察,发现了这一点。”
  “你可以肯定他不是过度劳累么?”
  “我很有把握。”
  “亲爱的曼内特,若是他现在过度劳累——”
  “我亲爱的罗瑞,过度劳累是否就那么容易,我表示怀疑。有一种压力往一个方向拉,就得有另一种力量去对消它。”
  “我是个看问题执著的业务人员,请原谅。假定他确实有一段时间过度劳累,会不会重新引起这种混乱呢?”
  “我想不会的,”曼内特医生自信地说,“我认为除了那一系列联想之外,其它的东西都不会重新引起混乱。我认为除非以后那根弦又受到异常严重的拨动,那病是不会发作的。在他已经发生上述情况又已恢复正常后,我觉得很难设想还会有什么东西能那么强烈地拨动那根弦了。我认为,也差不多是相信,可能引起发作的条件已经枯竭了。”
  他说话时不大自信,因为他深知心灵的结构很微妙,即使最轻微的活动也能把它推翻,同时也十分自信,因为他亲身承受过苦难,逐渐产生了把握。罗瑞先生觉得不宜挫伤他的信心,便表示了大于实际感受的信心和鼓舞,然后转向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他心目中最棘手的问题。但是一回忆到星期天早上跟普洛丝小姐的谈话和自己这九天里观察到的情况,他知道他必须勉为其难面对它。
  “在这次侥幸度过的病患的影响之下,患者恢复了一种职业活动,”罗瑞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可以把它叫作——铁匠活儿,就叫铁匠活儿吧!为了举例说明,我们可以说在他生病的时候已养成了在小熔炉边工作的习惯。这回他又出人意外地在他的小熔炉边干起活儿来。若是他还把那小熔炉保留起来,会不会令人遗憾呢?”
  医生用手按住前额,一只脚紧张地敲着地板。
  “他总把那炉子保留在身边,”罗瑞先生焦急地望望他的朋友说。“他若是把炉子扔掉会不会好一些呢?”
  医生仍然按住前额,用脚紧张地敲着地板。
  “你很为难,不好替我拿主意么?”罗瑞先生说。“这个问题很微妙,我明白,可我认为——”他摇摇头住了嘴。
  “你看,”曼内特医生尴尬地过了一会儿才转向他说,“对这个可怜的人最深层的内心活动很难做前后一致的解释。他曾经严重地渴望那种职业活动,在它出现时他便非常欢迎。那无疑大大减轻了他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用手指上的忙碌代替了头脑里的煌惑,在更熟练之后又以手的灵巧代替了精神的折磨。因此一想到把那工具放到他所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受不了。即使到了现在,虽然我也相信他比以前对自己有了更多的希望,甚至谈到自己也有了某种信心,但一想到他万一要从事往昔的活动而又找不到,便不禁突然感到恐怖。我们可以想象那正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望着罗瑞先生的脸,那样子正像他用以举例的孩子。
  “不过,对那工具的保留会不会造成对那种想法的保留呢?——请注意!我是以一个跟畿尼、先令、钞票之类物质的东西打交道的辛苦的业务工作者找你出主意的。若是那东西消失了,亲爱的曼内特,那恐惧可不可能随之消失呢?简而言之,保留那小熔炉是否是对那种顾虑的让步呢?”
  又是一阵沉默。
  “你也明白,”医生语低声颤地说,“那东西是个老伙伴呢!”
  “我是不同意保留它的,”罗瑞先生摇摇头说;他见到医生感到不安,便愈加坚定了。“我要建议他拿它做牺牲。我只希望你授权给我。我相信那东西不会有好处。来!做个可爱的善人,授权给我吧!为了他女儿的缘故,亲爱的曼内特!”
  观察他心里的斗争是一种很奇怪的经验。
  “要是以他女儿的名义,那就照办吧。我批准,但我是不会当着他的面把那东西拿走的。还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办为好。让他离开再回来之后去怀念老朋友吧!”
  罗瑞先生立即同意了,谈话就此结束。两人在乡下过了一天,医生完全正常了。随后的三天里也一直完全正常,到了第十四天他离开伦敦跟露西和他的丈夫会合了。罗瑞先生事先向他说明了他们为解释他没有去信所采取的预防措施,他便按那种解释去了信,女儿一点也没有怀疑。
  他离开屋子的那天晚上,罗瑞先生拿了柴刀、锯子、钻子和锤子进了他的屋,普洛丝小姐掌着烛陪伴他。他们关上了门。罗瑞先生神秘地、惴惴不安地把皮匠的板凳劈成了几块,普洛丝小姐擎着烛火,仿佛是在协助搞一桩谋杀——实际上她那副凶狠的模样倒也并非不像那个角色。板凳立即在厨房的灶火里烧掉了(事先已劈成碎块);工具、鞋和皮革则埋在了花园里。毁灭与秘密对诚实的心是十分邪恶的,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在完成任务和消灭踪迹的时候几乎感到自己是在合谋进行一桩恐怖的谋杀。
我开始喜欢美国人的语言风格了..我说的不是纳博科夫和福克纳..是凯鲁亚克、鲍勃迪伦和帕拉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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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2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九天

婚礼那天阳光普照。一切都已就绪,医生却紧闭了房门在屋里跟查尔斯·达尔内谈话,大家在门外等着。美丽的新娘、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都已作好去教堂的准备。经过了一个适应过程,普洛丝小姐已逐渐接受了那无法逃避的事实,这桩婚事对她只剩下绝对的欢乐了,尽管她仍然恋恋不舍,希望当新郎的是她的弟弟所罗门。
  “原来,”罗瑞先生说,他对新娘总是崇拜个不够,一直围着她转圈,欣赏着她那素净美丽的服装的每一个细节,“原来我把你抱过海峡来是为了今天呀,你那时可是那么个小娃娃呢,我可爱的露西!上帝保佑!我那时认为自己办的事多么渺小呀!我为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效了劳,可我对它的作用估计得多么不足呀!”
  “那时你恐怕是不会有这种打算吧,”实心眼的普洛丝小姐说,“你怎会知道呢?废话!”
  “废话?好,那你就别哭呀,”温和的罗瑞先生说。
  “我没有哭,”普洛丝小姐说,“你才哭了呢。”
  “我么,我的普洛丝?”(这时罗瑞先生已经敢于偶然跟她开开玩笑了)
  “你刚才就哭了的,我看见的,可我也不觉得奇怪。你送的那套银餐具谁见了也免不了流泪的。昨天晚上礼品盒送到的时候,”普洛丝小姐说,“盒里的叉子和羹匙没有一件不放我流过泪,我哭得都看不见东西了。”
  “我非常满意,”罗瑞先生说,“不过,我以我的荣誉担保,我可没有存心让人看不见我那小小的礼品的意思。天呐!现在倒是我估计一下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的时候了。天呐,天呐,天呐!想想看,差不多五十年来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一个罗瑞太太呢!”
  “没有那么回事!”普洛丝小姐说。
  “你认为从来就不可能出现个罗瑞太太么?’叫罗瑞的那位先生问。
  “呸!”普洛丝小姐回答,“你在摇篮里就打光棍呢!”
  “不错,这也好像非常可能,”罗瑞先生说,笑嘻嘻地调整着他的小假发。
  “你还没有进摇篮,”普洛丝小姐接下去说,“就已经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样我就觉得,”罗瑞先生说,“对我的处理太不公平了。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应当有权选择和发表意见的。够了!亲爱的露西,”他用手安慰地搂着她的腰,“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里有响动了。普洛丝小姐和我都是正牌的业务人员,我们都不愿意失去最后机会对你们说点你们喜欢听的话,亲爱的,你可以把你的父亲交到跟你一样真诚挚爱的人手里,你们能想象出什么样的照顾,他就能得到什么样的照顾。你们到华列克郡和附近地区旅游的两周里,就连台尔森银行也得服从他的要求(比较而言)。等到两个礼拜过去,他跟你和你亲爱的丈夫一起去威尔士时,你准会说我交给你们的是个身体最健康、心情最愉快的他。现在我听见脚步声来到门口了。让我在某人宣布她属于他之前吻吻我亲爱的站娘,并给他一个老派单身汉的祝福吧!”
  他捧住那美丽的脸儿,推到一定的距离,观察她额上那令人难忘的表情,然后带着真诚的温柔和体贴把她那明亮的金发跟自己那褐色的小假发搂到了一起。如果这样做应当叫作老派的话,那么它就老得跟亚当一样了。
  门开了,医生和查尔斯·达尔内走了出来。医生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俩进屋去时他并不如此。但是,他态度镇定,神色如常,不过罗瑞先生精明的目光却也看出了一些模糊的迹象,表明过去的回避与畏惧的神气又曾如一道寒风在他身上刮过。
  他把手臂伸给了女儿,带她下了楼,进了罗瑞先生为祝贺这一天雇好的四轮轻便马车,其他的人坐在另一部车里随后。不久之后,查尔斯·达尔内和露西·曼内特便在附近的教堂里举行了幸福的婚礼,没有陌生的眼睛看热闹。
  除了婚礼完成时在众人微笑的眼中有泪花闪耀之外,还有几粒非常晶莹耀眼的钻石也在新娘的手上闪耀。那是新近才从罗瑞先生口袋的黑暗角落里解放出来的。这一行人回家吃早饭,一切顺利。不久之后,曾在巴黎阁楼上跟可怜的鞋匠的白发混在一起的金发又在上午的阳光中跟那白发混在一起了。那是他们在门槛上的告别。
  别离虽不长,分别却很苦。但是她的父亲却鼓励了她。他轻轻地摆脱了她拥抱他的双臂,说,“接过去吧,查尔斯,她是你的!”
  她从车窗里向他们挥动着激动的手,走了。
  那街角距离闲逛和好奇的人很远,婚礼的准备又极简单朴素,因此不一会儿工夫医生、罗瑞先生和普洛丝小姐就发现只剩下自己了。他们进人古老的厅堂那清凉可人的阴影中时,罗瑞先生注意到医生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高举在那儿的金胳膊给了他狠命的一击。
  他自然曾狠狠地压抑过自己,压抑一放松免不了会产生反弹。但叫罗瑞先生着急的却是他以往那副恐惧而茫然的样子又出现了。他们上楼时他那心不在焉地抱住头和凄凉地里进自己房间的模样使罗瑞先生想起了酒店老板德伐日和星光之下的马车旅行。
  “我认为,”他着急地想了想,悄悄对普洛丝小姐说,“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好别跟他说话,也别去打扰他。现在我得回台尔森去看看,马上就去,立即回来。然后我们就带他坐车下乡去逛一逛,在那儿吃晚饭,然后一切就会好的。”
  罗瑞先生进台尔森容易,出来却难,他在那儿耽误了两个小时。回来时他没有向仆人询问情况就径直爬上了古老的楼梯,走进了医生的房间。一阵低低的敲打声却阻止了他。
  “天呐!”他吃了一惊,说,“是怎么回事?”
  普洛丝小姐满面惊惶地在他耳边说,“啊天呐,天呐!全都完了!”她绞着自己的双手叫道,“向小鸟儿怎么交代?他已经不认得我了,在做鞋呢!”
  罗瑞先生竭尽全力让她平静下来,自己进了医生的房间。板凳已挪了过来对着日光,医生低着头正忙着,跟他当年见到那鞋匠干活儿时一样。
  “曼内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曼内特医生!”
  医生望了他一会儿,一半是疑问,一半是因有人对他说话而生气,随后又低下头干起活儿来。
  他已跟过去做鞋时一样脱下了外衣和背心,敞开了衬衫领口,就连那憔悴枯黄的脸色也回来了。他干活儿很努力,也有些不耐烦,好像不高兴受到了打扰。
  罗瑞先生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活儿,说那鞋式样和大小都老式,又捡起他身边另一只鞋,问那是什么。
  “是年轻女士的步行鞋,”他嘟哝说,并没有抬头看。“很久以前就该做完的了。放下它。”
  “可是,曼内特医生,你看看我!”
  他服从了,是以前那种机械的、驯服的态度,活儿却没有停。
  “你还认得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再想想看。这职业并不适合于你。想想吧,亲爱的朋友!”
  要让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办不到的。要他抬头,他倒偶然抬头望望,但是无论怎样劝说,他也不说一句话。他老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一声不响。话语落到他身上就像落到没有回声就墙壁上或是进入了虚空。罗瑞先生能够发现的仅有的希望是有时他会自己抬起头来,脸上似乎有一种好奇或惶感的表情——仿佛想回答心里的某些疑问。
  罗瑞先生感到有两件事比任何其它的事都重要:第一,一定要对露西保密;第二,一定要对所有认识他的人保密。他立即跟普洛丝小姐合作采取措施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对了外宣称医生身体欠安,需要彻底休养几天。为了对他的女儿进行善意的欺骗,普洛丝小姐必须写一封信去,说是医生到外地出诊去了,还提到他一封并不存在的亲笔信,说是只有潦潦草草的两三行与此信同一班邮车寄给她。
  除了采取这些必需的措施之外,罗瑞先生也希望医生就自己恢复正常。若是他很快就正常了,罗瑞先生还准备采取另外一个措施,要对医生的病找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了断。
  怀着他自行恢复正常的希望,也希望第三个措施得以实现,罗瑞先生决定专心地观察他,而且尽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在台尔森作了安排,请了假,在医生的窗下住定下来。
  不久,他就发现跟医生说话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因为一逼他说话,他就烦恼,从第一天起他就放弃了那种打算,决定只让自已一直留在他面前,作为对他所落入或正要落入的幻觉的一种无声的对抗。因此他一直在窗前的座位上读书写字,而且用种种他想得出的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表示这屋子并不是牢房。
  头一天曼内特医生吃着喝着给他的东西,干着活儿,一直干到天黑得看不见活儿为止——就在罗瑞先生无论如何也无法读书写字之后他还干了半小时。然后他就收拾工具,打算明天早上再用,这时罗瑞先生站起来对他说道:
  “你要出去一下吗?”
  他以固有的方式盯着两侧的地板,以固有的方式搜寻着,并以固有的细声重复着:
  “出去?”
  “是的,跟我一起出去散散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也努力想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却没有出声。但是,罗瑞先生觉得当他在昏暗中躬着身子坐在凳上,胳膊肘靠着膝头,双手抱着脑袋时,他也在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呢?”生意人的精明在这里看出了一个有利条件,他决心抓住。
  普洛丝小姐和他把夜晚分作两班,在隔壁屋里轮班观察着他。医生在睡觉之前来回走了许久,但终于躺下之后便立即睡着了。早上他安时起床,然后径直走到凳子边去开始干活儿。
  第二天罗瑞先生叫着他的名字向他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而且跟他谈起双方近来都熟悉的问题。他并未回答,但显然听见了他的话,而且思考着,尽管头脑不清楚。这就鼓舞了罗瑞先生。他让普洛丝小姐白天进屋好几趟来干家务活儿。.那时他们很快地谈起露西,谈起露西的父亲(他就在旁边),跟平时完全一样,仿佛并无异常。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并没有故意表现什么,每次时间很短,也不太频繁,不致令他心烦。罗瑞先生那友好的心感到了轻松,他相信医生抬头听他说话的次数增加了,也好像看出了周围有许多跟他的感觉不一致的东西,受到了刺激。
  黄昏又一次来临时,罗瑞先主又像以前那样问他:
  “亲爱的医生,你愿意出去一下吗?”
  他照样重复道,“出去?”
  “是的,跟我出去散散步,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一次罗瑞先生在诱导他回答失败之后就假装出门去了。他在外面呆了一个小时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医生已来到窗户下的座位上坐下,望着窗下的梧桐树。但罗瑞先生一回来,他又悄悄溜回原来的凳子边去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罗瑞先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然后是第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罗瑞先生带着日益渺茫的希望和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度过了这段好不令人焦灼的日子。两人守口如瓶,露西很快乐,一点也没有觉察。但是罗瑞先生却不能不注意到那鞋匠多少已经生疏的双手又变得可怕地熟练起来,而且到了第九天的黄昏,他不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中于工作,而且那双手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巧熟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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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5-17 08:2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某夜

太阳在索霍那平静的街角以从不曾有过的辉煌落了山。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黄昏,医生和他的女儿一起坐在梧桐树下。月亮的光也以从不曾有过的温柔照在伟大的伦敦城头。她看见了他俩坐在树下,并透过树叶照在他们脸上。
  露西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的晚上留给了爸爸。两人单独坐在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亲爱的爸爸?”
  “很高兴,孩子。”
  两人在那儿已坐了许久,却没有多说话。在天色还明亮可以工作和读书时,她没有做日常的女红针黹,也没有念书给爸爸听——她曾不知多少次坐在树下他的身边,做过针线活儿,给他念过书,这一回却不同,她没有理由那样做。
  “我今天晚上很高兴,爸爸。上天赐给了我爱情:我对查尔斯的爱情和查尔斯对我的爱情。我感到非常快乐。可是如果我不能依旧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你,或是我婚姻的安排竟要我跟你分开,即使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我也不会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么快乐的。我会责备自己。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一”
  即使像现在这样,她已经禁不住带了些哽咽。
  她在凄清的月光下搂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胸脯上。在月光下——月光总是冷清的,正如太阳的光本身——正如被称作人类的生命的那种光——正如生命的光的到来和离去一样,都那么冷清。
  “我最最亲爱的!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你能否告诉我,你能非常非常肯定我的新情感和新职责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是很明白的,但是你明白么?在你自己的心里,你是否很肯定?”
  她的父亲以他很少表现的欢乐而坚定的信心回答道,“很肯定,我亲爱的!还有,”他温柔地亲吻她,“从你的婚姻情况看来,露西,我的未来肯定会比没有这桩婚事时更要好得多一—是的,会比以前好得多的。”
  “但愿我能有那样的希望,爸爸——”
  “相信我的话,亲爱的!的确会的。你想想看,这事很自然,也很简单,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亲爱的。你年轻,一心只想到我,却不懂得我为你所操的心,我怕你蹉跎了——”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却抓住了她的手,重复道:
  “磋跪了,孩子,不应该为我磋跎了时光。你的忘我帮神使你不能完全理解我对这事有多着急。你可以问问自己,若是你不能完全幸福,我还能完全幸福么?”
  “若是我没遇到查尔斯,爸爸,我跟你也一定会很幸福的。”
  他笑了,因为她已不自觉地承认了在遇到查尔斯之后若是再没有了他,她就不会幸福了。他说:
  “孩子,你已经遇到了他,他是查尔斯。若不是查尔斯,也会是别的什么人的,或者,若是连别的人也没有,原因就落在我身上了,那就会是我生命中黑暗时期的阴影落到了我的身体之外,投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审判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提起自己受难的日子。这话在她耳里产生了一种奇待的新鲜感受,此后久久难以忘记。
  “你看,”波维的医生伸手指着月亮说,“我从监狱的窗户看过月亮,那时它的光使我难堪,总让我想起它也照耀着我失去的一切。那对我是个折磨,使我拿头去撞监狱的墙。我曾在非常迟钝懵懂的状态下望过月亮,那时心里什么都不能想,只想到在满月时,我能在它上面画下的横线的数目和跟横线交叉的竖线的数目,”他带着沉思的神情望着月亮说下去,“横竖都可以画二十条线,我记得,第二十条线就很难挤进去了。”
  她听着他的话,一种奇怪的刺激把她带回到他所叙达的时光。他的叙述发展,她受到的刺激也加深,但他叙述时的神态并不令她害怕。他只不过像是拿他今天的欢乐幸福跟已成过去的苦痛经历做着对比。
  “我曾千万次地望着月亮想象过从我身边抢走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它能活着吗?它母亲受了惊吓,它出生时是活着,还是死了?它是个可以为父亲复仇的男孩么?(在监狱里有一个时期我复仇的欲望强烈得叫我受不了)那男孩会不会永远不知道他父亲的遭遇?他甚至会认为他父亲是自动消失的吧?会不会是个女孩?她以后还能长大成人么?”
  她靠近了他,吻着他的面颊和手。
  “我独自想象过,我的女儿说不定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一更可能的是根本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一年又一年地设想她那时的样子。我曾想象她跟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命运的人结婚;我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的记忆里消失;我在下一代人心里的地位是一个空白。”
  “爸爸!对于一个还不曾出生的女儿,你竟想象了这么多,真叫我从心底感动,好像我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
  “你,露西么?是你给了安慰,使我恢复健康才引起了这些回忆,在这个最后的晚上,在你、我和月亮之间文流——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你的女儿完全不知道你,对你一点也不关心。”
  “正是那样!但在另外的月明之夜,在悲伤和寂静以另外一种方式感动了我的时候——在一种类似于忧伤的平静之感激动了我的时候——这种平静感是任何以悲痛为基础的感情都可能产生的。那时我曾想象她进了我的牢房,到了我的身边,带着我离开了城堡,走进了自由。我常在月光中看见她的形象,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只是我从没有把她抱在怀里过;她的形象站在带铁栅的窗户和门之间。但是,那可不是我现在说起的孩于,你知道不?”
  “它的样子不对;那只是关于它的想象,是一种幻象,是么?”
  “不是的。那是另外的东西。我心情激动,两眼昏花,她在我面前,却从不活动。我的心灵追求的幻影是另一个较为真切的孩子。我只知道她的外形像她母亲,别人也有像她的——比如你——但跟她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露西?我想是不太明白吧?要理解这种必须饱经忧患才能感受到的差别,你得要孤独地坐过牢才行。”
  剖析着往日的心情他的态度虽然平静,却无法不使姑娘感到血液发凉。
  “我在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常望着月光想象着她向我走来,带我出去,告诉我她婚后的家庭充满了对她失去的父亲的回忆,那回忆里洋溢着爱。她的屋里有我的肖像,她的祈祷里有我这个人。她的生活朝气蓬勃,快活,有益于他人,却处处有我那不幸的历史。”
  “我就是那个孩子,爸爸。我虽没有她一半好,爱你却不亚于她。”
  “她让我看她的孩子,”波维的医生说,“孩于们都听说过我,都受到过教育要同情我。他们经过国家监狱时都离那阴森的墙壁远远的,只抬头仰望它的铁窗,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可她却无法解救我。我想象她在让我看过这一切之后总把我送了回去。但是那时眼泪却已减轻了我的痛苦,我跪了下来为她祝福。”
  “我希望我就是那孩子,爸爸。啊,我亲爱的,亲爱的,你明天也愿这样热烈地为我祝福么?”
  “露西,我回忆往日的种种苦难,因为我今晚有理由对你具有言语无法描述的爱,还要感谢上帝给了我这巨大的幸福。即使在我放任想象奔驰的时候,也还不曾想象到现在跟你在一起的这种幸福和未来的美好。”
  他拥抱她,向上天庄严地赞美她,谦卑地感谢上天把她赐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两人才进了屋子。
  除了罗瑞先生之外再没有邀请别的客人,连伴娘都没有,只有瘦高的普洛丝小姐。他们婚后并不改变住处,只是扩大了住房,连楼上的房子也租了过来,此外不打算再增加什么——楼上的房子以前是由传说中的看不见的住户居住的。
  曼内特医生在简单的晚餐上十分高兴。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第三位是普洛丝小姐。医生为查尔斯不在而感到遗憾,他颇有几分不赞成那个出自爱心而排斥了查尔斯的小策略。他真心地为查尔斯祝了酒。
  三个人就像这样一直过到跟露西道了晚安才分手。但是等到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的时候,露西却又下了楼,偷愉地进了父亲的卧室:她仍然没有摆脱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种担心。
  不过,一切依然如故,十分平静。父亲睡着了,白发衬在不曾受到干扰的枕上,像幅图画;双手安详地放在盖被上。她把手上那用不着的蜡烛放在远远的暗处,悄悄走到他的床前,把嘴唇放到他的嘴唇上,然后躬下身子端详着他。
  牢狱生活的辛酸泪浸透了他那漂亮的面孔,他却用坚强的决心把泪痕掩盖了,即使入睡后也没有流露。那天晚上在睡眠的广阔世界中跟不可见的敌人进行着斗争的面孔里怕是没有比他那面孔,更为惊人的了:它是那么平静、坚定,却又机警。
  她把手怯生生地放在他亲爱的胸脯上,做了一个祷告:她要永远忠实于他,因为那出自她的爱心,也是他的辛酸应得的安慰。然,后她缩回了手,再亲了亲他的嘴唇,离开了。这样,黎明到来了,桐叶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晃动,轻柔得如她为他祈祷时的双唇。
我开始喜欢美国人的语言风格了..我说的不是纳博科夫和福克纳..是凯鲁亚克、鲍勃迪伦和帕拉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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