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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天生我就是一个自然的诗人——答晶报记者问
1、《古桥头》是你的第二本诗集,诗集的出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中国出版一本诗集太难了,经济浪潮使得本来可以做事的纯粹场所,比如出版社,医院、学校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都顺从市场经济的制约,以追求最大利润为第一要义。一本诗集之上压着一个巨大的经济发展的身影。全体皆实,而不能虚实并举,这就造成了只存在经济发展而没有虚无的事业,比如诗歌存在的可能。经济发展,首先受到威胁的就是诗歌,因为诗歌无法参与买卖,它依旧是我们精神活动中最为纯洁的一种。不过,我还是蛮欣赏这个时代的,一切回归到零,反而为各个领域的发展提供了空间。
《古桥头》是按年代顺序编定的,目的为展现自己诗歌的一个发展脉络,卷一——卷三同我的第一本诗集《暮晚》相似,卷四则为新作,近一百首左右。一百首左右在在民国的时候足够出一本诗集。今天则必须出厚厚的一本才好卖钱。对我来说,出版诗集不意味着什么。我曾经写的那些诗我都忘了,它们似乎并不出自我的笔下,而是来自自然的馈赠。
2、问过几个朋友对杨键诗歌第一印象是什么,“悲悯”和“天人合一”是他们提得最多的词语,你怎样回应他们的直观评价?
天人合一过去是国家制度,也是士大夫终生努力的方向。中国的古代建筑、绘画、诗歌都有天人合一的精神。惟有天人合一国家才能中正大雅,人才能全然地奉献,才能有悲悯,有公与诚,才能不失之于片面。
中国最好的诗人都是天人合一的诗人,陶渊明就是国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混乱以后来实践他个人天人合一思想的典范。我的诗只是希望接近这一大道。
天人合一是中国几千年安身立命的场所,是永恒之道,是永恒的校正,可以为万世开太平,所谓五千年一大变局指的即是天人合一受到的漠视与废弃。不过深刻的思想与智慧退出历史也是常有的事。
3、“古时候”“古代”,连诗集也叫《古桥头》,你是否经常怀念古代,认为今不如古,或者说,古代只是你心中泛指的一个概念?
我曾经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只汉罐,在公交车上,我把它抱在膝盖上,膝盖很快就变得冰凉了,冰凉也是一种温度,一种生命,再看它的内在生命只是通过几根线条就完成了自足的运转体系,生命的自足只寥寥几笔,这是它至今还活着的原因,这太了不起了,跟当时做它的匠人对自我生命的发现很有关系。我们现在做的东西,大多当时做,当时就死去了。
古代陶器、家具都有这种超然的自足精神,人就更不用讲了,世说新语里说王羲之飘飘然若神仙中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古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改变了气质的痕迹,有受过教育和自我教育的痕迹,我们纵使受过教育,脸上也无此痕迹,同民国时候的人不能相比,同我们上面说的一个陶罐,一把旧木椅也不能相比,
数百年之后,这些陶罐与家具依旧是自足生命的享用者,自足的生命一旦被发现也就很难再丢失。
在古时候,道是第一位的,最受尊重的就是有道之人,穷不要紧,道最重要。现在我们以贫穷为耻辱,以物为第一,所有的上半生都在寻找一种可以让下半生安定的物质条件,这真的是天壤之别,是道业与事业的差别。
古时候,人的一生以向内寻找到一个自足的生命体系为大任,心灵是头等大事,心灵的贫瘠是一桩耻辱的事情,物质只是其次的,心灵却刻不容缓。
在那个时候,国家以廉耻,以因果维系人心不坠,上至皇帝的诏书,下至艺妓的歌词,乃至民间的祭词、挽联、匾额,城市与村镇的命名,人的命名,草药、植物的命名,包括法官的判决,甚至古代的离婚书都很有诗意,我后来还发现连民国时候厨师的字也比我们现在写得好,我进而断定,我们是普遍丧失文教、诗教包括礼教的一代。所谓的物质文明使我们走在地上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的脸上不再有道之气象,诸如“创新”、“创造”的这样的词我们也敢于运用。上世纪百年,我们对自己的古时候丧失了信心,实际是对自己的文明丧失了信心,我们成了自己文化的流亡者。我信奉的当然是一个对自己的文明念念不忘的古代。中国人有好古的倾向,连孔子也是一个好古之人。
4、你曾经说,你二哥的去世是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父亲的去世是第二个转折点,对于写作来说也同样如此吗?
我很幸运,在较早的时候,就得到死亡的教育。本质上,死亡,父母、兄弟,这些都是人间最基本的词语,在此时代,我们丧失的也是对这些词语的领悟,这些实际才是文明的根基。
5、为什么你很少写到爱情,是不是你认为爱情在人类的感情里并非那么重要,只是现代社会把爱情神话了,或者说人类的感情跟万物的情感比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
中国原本就不是以写爱情为主的国家,西方文学才大量涉及爱情,爱情这个词不是中国的,而是西方的,中国讲恩爱,讲怜爱,不讲爱情,在古代,它占有人的时间很短,在现代,它却几乎占有人大半生的时光。
恩与怜,遵循的是自然之道,其中有一种对人的深刻理解与同情。爱情两字无端端,太突然了,尤其现在的爱情,家、几乎就是一个自私的场所,是一种相互的缠绕,过去的家却并非如此,女人牺牲奉献于家庭,男人牺牲奉献于国家,此为人生的幸福之源,夫妇有别指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已经一去不回头了,现在人都不知道牺牲为幸福之源,不肯牺牲也就不可能柔软,不能柔软也就不能感通于天地。现代的爱情大多使人生变得很坚硬,是一种很坚硬的自我。
而且,女性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天覆地是中国各个领域的事实。在古代,还有专门针对女性的教育,那种“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班昭的伟大作品《女诫》中我们可以看出,好妻子好母亲都是教育的结果,现在都是靠天收了。在此时代,女性有位置感,男性却很少有,这是一个男女位置都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位置不对也就很难各司其职,各尽其性了。夫妇为五伦之首。此伦即乱,余四伦全受影响,家不成家,国岂能为国?
我不写爱情诗,是因为我对它还怀有警惕,是因为生命在爱情那里仍有空虚感,生命,不管男女,似乎唯有找到内在的自足体系才能安稳。
6、你的诗中经常出现乡土中国的细节,于坚也说,他的幸运是它能够与五千年的中国山水诗歌传统相联系,问题是,乡土中国和山水传统一旦失去,未来的诗人从哪里出发?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中国幅员辽阔,南北山水各不相同,变化丰富,怎么可能灭绝?这个月初我从屯溪回马鞍山就有这种感觉:中国的山水诗怎么可能消失?中国的山水怎么可能不走出一代代的英难豪杰?皖南那一带的山水太美了,我过去去那里还没有这样的感慨,那里还是有牛,有粗矮、古老的桑树,有大量的农田,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水,农民的脸上不是全球化的表情,还是那种闭关锁国的表情,这是从屯溪到绩溪的景象。车过宁国到宣城郊外就不是这样的景象了,水泥厂、工业园,一座房子边上的老牛,摇一下尾巴即有灰尘扬起,绩溪那边还是与山水同在的逍遥,还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宁国与宣城那边就是在生产的过种中毁坏自然,又在消费的过程中污染自然了。庄老告退,山水方滋。
山水一直是中国文人的隐居之地,现在隐居的人很少了。历史上几个乱世,比如魏晋南北朝、唐末五代、元代、明末清初,都有很大的归隐流,山水诗与山水画因此格外灿烂。可以说,是乱世发现了山水,也可以说是一代代中国文人内心的桃花源发现了山水。
7、你在工厂工作过很多年,为什么没有写工厂的诗?
如果谈到陌生的话,没有什么比一座工厂更陌生的了,甚至我曾经工作过十几年的工厂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我说不清它存在的目的。人类有很多东西是并不需要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就是一种需要很少的生活,西方因为没有发现内在的自足精神体系,迫使中国也要过上外在需求很多的生活,中国是迫不得已才走到了今天。
我对电、对阀门、对班组长,工段长这些名称都相当陌生,对我们家窗户上出现的一根根钢筋组成的防盗栅栏也很陌生。常常是这样,我的身体守在一台机器旁,心却无法在这里扎根,虽然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车间主任查岗的身影。工厂只是一个较差的谋生之所,同脚踩在农田里应该很不相同。工厂里的机器、润滑油、工装都没有天工开物里的农具亲切,通向工厂的道路也不如田埂柔软温和。我听说,曾经跟我上过大小夜班的一位工友,在前年一个上夜班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我只记得他是一个戴眼镜的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在那种环境里,生命也是陌生的,生命存在的理由也退化为谋生。
我在工厂上过13年班,但我从未写过一首有关工厂的诗。工厂不可能成为故乡。工厂的出现导致无数的故乡、故土四散飘零,这应该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变化之一了。我出生的年月正是工厂在中国大范围出现的时候,我生下来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故乡在今天的中国似乎已经很不重要了,我过去上班的地方从前是大面积的农田,那些没有了田的人很多都成了拾破烂的人。现代诗同古代诗最大的差异就在这里,古代诗是有故乡的,现代诗却没有。现代人如果再对心灵的自足精神无所发现,真的就是无家可归了,我对自然很敏感,对工厂却很迟钝,天生我就是一个自然的诗人。
8、不管你是否意识到,杨键已经成为一位知名度不低的诗人,你会经常觉得使你成为诗人的那个力量很神秘吗?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东西?
有一年我家隔壁的陈大妈要死了,她让我去给她放一条红鲤鱼。早晨起大雾了,我去寻找那条我熟悉的可以放走红鲤鱼的大河,桥面上雾气沉沉,找不到那条河,红鲤鱼的颜色很好看。当雾散尽的时候,我发现我找到的这条大河已经脏了,不能把它放进去,这时红鲤鱼死去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隔壁的陈大妈也去世了。诗的源头也许就是这条红鲤鱼的颜色,它太好看了,太神奇了。
诗的源头也许并不神秘,神秘仅在于人心,还是那句老话,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中国人自幼时即接受诗歌的教育,实际是性灵的教育,在另一方面,中国又是一个师法,崇尚自然的国家,性灵越彰显,山水也就越华滋。性灵与山水相得益彰。师法自然容易产生画家,跟随内心容易产生哲人,两者加起来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一代代中国诗人就是这样达到了有无之间,智慧与情感之间的平衡。
9、你是不是第一次参与自己诗集的研讨会?你会把它想象成什么?文人之间的唱和?朋友的一次聚会?
我很感激《晶报》特别为我举办的这个研讨会,也特别感激从远道赶来的诗人朋友以及评论家。我的诗一眼见底,并无什么研讨的价值,这是朋友们对我的厚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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