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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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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7 10: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杨键,1967年生,1986年习诗,2003年出版诗集《暮晚》,2007出版诗集《古桥头》,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等。 2008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奖。


无常


在黄昏时,
紧张的蝙蝠飞着,
一个,两个,七个……
越来越多,划着混乱的线条。
我念及花园,
念及河流的迂回
缓慢,平安的生活——

当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临了每一个流浪生死的心灵,
那么无限,我的透明那么无限,
就像普诺提诺斯说的:
谙尽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亲那里。



夫妇俩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电击一样刺痛旁观者的心。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
男的吃头,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风迎面吹来,暖烘烘的,
他们的心动了一下,
像公园里的冷杉树,
高高耸立,难以描述,
而他们死去,烂掉
也不要紧。





小镇


在船舱里,
收音机里传出演奏《江河水》的二胡的声音,
那种人的淤泥似的清凉的痛苦,
已经不再有了,
有的只是欲望失败后的垂头丧气。
在一个叫“三五斗”的茶馆里,
三、四个农民
像几具干尸,
围坐着一张牌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互相躲开,
再看,眼睛再躲开。
这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这里的寂静不是寂静,
而是一种勒索后的疲惫。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
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从没有认识到它是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虽然这是一个淹到水里的小镇,
但也没有几个想办法望外面跑的。





小鸟


小鸟从树上飞下来
在湖面上盘旋
一圈、两圈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
它又飞到树上
“呜呜”地叫着
又从树上飞下来
在湖面上盘旋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
就像我们自己
小时候依在父母的怀抱里,
年青的时候
贪爱把我们聚在一起,
我们以为这就是依靠,
可以没有危险,
没有忧虑了,
当她老了,
我也老了,
我们才知道
这是多么脆弱的沙聚成的家,
就像树上的小鸟
“呜呜”地叫着
一圈、两圈地盘旋,
找不到一点点依靠。





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在浮世


野鸭子在半空
沙哑,单调地叫着
“啊,啊”
多么像我们,
虽然面部安详地走着和坐着,
但心里总有一种
隐约的凶兆,
朦胧的恐怖……





在黄昏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
无垠静卧在这里,
像一根鞭子,
抽打着我的心脏。

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
而我醒来,
像绵绵细雨,
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

所以,我轻轻的说:
没有人束缚我们,但我们却在受,
我们远远没有尝到
放下的快乐。

我们因舍弃在一切事物里
凝成的力量——
这太好了,我们在大地上四通八达,也万寿无疆,
一切都成了我们的助手。





跃进桥


十二月的柳树,仿佛一个纤弱的小女孩,
我们要把她珍藏在心底。
远处的吊臂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
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相遇在桥头。

纵横的铁轨像倒放的绞刑架,
被落日的光涂抹着,
太像一笔债务,
要由我们来偿清。

郊外,一名贵妇人的坟上压着石头
她的苦难从1912年开始到1990年结束,
她门上锁绊的“巴哒”声
吞噬了一颗荒漠的心。





在码头边


落日饱蘸着江水,沉下去……
江风吹刮着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
其中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

像是一桩大事已经过去了,
一种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们在城里盯着铁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都会被浪费了。

小牛犊跑起来,
一个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边低语:
“难道我是罪有应得……?!”




古别离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江边


"同我在一起吧",
江水的浑浊浩瀚,
要熄灭我的肉体,
展开我的心。

市郊的尖顶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宝殿,庄重的石狮
仿佛死,颠沛流离,病痛
压迫而成的
点点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惊慌地
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





黄昏即景


经历了火热的夏天
我安静地坐在山坡上,
多么美好,令人放松的荒凉!
山下抖颤的灯火,
像我们接近真理时不能抑制的心跳,
快变成灯吧,
我不想看了,
要让别人看,
我有过日落,
日出的痛苦,
整个白昼和将要黑夜的痛苦,
我悲怆的音调似乎来自余辉下的江水,
但我不想再唱了,
要让它们来唱,
灰蒙蒙的天,
苍茫茫的地,
树木、田野、小河……





新生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
户外,一声声蛙鸣
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来。
一个赤脚的女孩
连同月亮,
像刚刚醒来的欲望
引诱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
像一滴甜蜜的雨,
像欢乐的芦花,
我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
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癫蛤蟆

哀莫大子心死
——孟子


多么缓慢啊,
多么丑陋啊,
如果我们有同一颗心,
我就不会被你吓着,
就应当为你悲泣。




春 天


雨后的城市干净、潮湿,
像一架冷漠的棺材停在院中。
我身边的女孩说,“昨天一个人被砍了三刀,
扔进了雨山湖,就为一个女人……”。
她头上好看的发夹,令周围的气氛不安,
像鱼群游向的钓饵。





白头翁


黄昏的白头翁,
像往事一样从心底浮起,
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
为什么我要将唯一的生命
化为白纸上的点点墨斑?
像松树一样生长吧,
与蓝天和大地
共享清贫的繁荣,
我看着菜地上浇粪的农民,
我笑了,
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蓝天,
我远眺着落日,
再也没有造句的惆怅……



诗 章

在公园里,知了不停地叫着,
像一个个过失出现在耳畔,
忧伤是多么错误,
当他认清了变化,
就不应当再被惊扰……
布谷鸟在树林里啼叫,
不惊慌,不发神经,不感叹,
要不,就停下来。
就像他的形体在消融,
他的形体在消融,
他要把自己缩小到一朵小花里,
一堵墙边的小花里。




夫 妇


在石凳上,
一对老年夫妇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
令我惊讶!
男的把头贴在收音机上,
女的呆坐着,
相互折磨着呵,
一生
他们被性别践踏着
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
小船任凭着波浪……




夫妇老苦经

她老了,
乳房也挂下来,
像一口袋面粉,
他们家乡的河水奔流,
两岸的人民
换了一茬又一茬,
像夏天的萤火虫,
一闪一灭的,
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
不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我再为无常而悲痛,
我就是一个十分愚昧的人。




悔恨


一个人被回忆抛到这里!
在小径上
在落叶中
荒废的时日抓住他,
悔恨抓住他,
呵,他瞎了眼
把一切视为荆棘,
视为残阳下的湖水
呕出的淤泥……
一颗矛盾的心
把自己带向深不可测的噩运,
根本不知道,
爱着的会消亡,
恨着的会消亡,
唯有伟大的虚空。
像一把秤,
四平八稳,亘古不灭,
他为什么还是他呢?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
无着落,不真实,
像一个生硬的孤儿,
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那是过去他对别人伤害时留下的,
他恍惚地看到了
世界和他们都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
他伤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
他应当像雨水一样滋润,
像普通的柳树
遮蔽湖边的石凳,
唱得像风铃一样好,
一样感动四周的空旷,
他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要爱?
为什么要把自己撕裂呢?



母爱

我打开门的时候,
一只老鼠进来了,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
所表现出来的惊慌,
让我感到了她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
她的孩子,
一团小红肉块
肚子蠕动着,
她极端的脆弱,
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
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只有幼鼠的叫声
敲击着雨里的寂静,
她一直没有出现,
她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
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
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大约有二十几分钟吧,
我开开门,
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
这漫长的二十几分钟,
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
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
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
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
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
在院子的花园里,
衔走几片干干的竹叶,
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
搭一个窝吧,
我还记得她眼里的惶恐,
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来由

仿佛是我们的缺点
造就整个人世,
造就我们的床、房间、树、哭和笑……
我们干枯的心造就风景,
一触即发的欲望
造就了我和你--
在长久的相对里生活,
我们得到了尖锐的矛和抵抗的盾。





在湖边

如今,我只是一个坐在湖边的呆男人,
我苦笑着草丛里匆忙奔走的蚂蚁,
也苦笑着因为恼恨跳出湖面的鱼,
我想,它们若有知也会苦笑我--
糊涂,偏头疼,债务深重,因为罪孽记性越来越坏
却永远也忘不了鞭子下猴子的惊魂未定的眼睛。

啊,我看出来了,污水河,甚至一口痰
都像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反对,
因为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化身,
在干净、不动、无穷无尽的虚空里,
我们,不得不像画蛇添足,
都在盛年时被肉体的暴乱变成懦弱的呆子。





在江边

在蓝天下,生锈的汽笛冒着几缕烟,
三条铁船已经烂在岸边。
打黄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驶过,
船上有他们的老婆和一条黑狗。

我们坐在江堤的裂缝上,
看得有点累了,
江水上落日壮观的衰败
静悄悄的,令人感动。

如果这时有人说出了憧憬,
就把他归于江水上的暮色吧,
因为大地本是梦幻,
何必追忆,何必悲痛呢……?!

无名无姓地浪荡吧,
远山含混的轮廓,
在这里,在那里,
又疏忽不见。





啊,国度!

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
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拾煤炭的邋遢妇女,
你工厂里偷铁的乡下小女孩

你失踪的光辉,多少人饱含着蹂躏
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商人、官员、震撼了大宾馆,
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
中断,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
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
歌唱--是没有距离,是月亮的清辉洒向同样的人们,
我走不了的,我们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暮晚

马尔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惭愧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恶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悲伤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
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个朝代的阴湿,
我想起柏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
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
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
一柄剑的沉默有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
一个个问题,但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
而没有词语,真正的清净。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Tout ce qui est vrai est démontr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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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17 10:54 | 只看该作者
杨键:天生我就是一个自然的诗人——答晶报记者问



1、《古桥头》是你的第二本诗集,诗集的出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中国出版一本诗集太难了,经济浪潮使得本来可以做事的纯粹场所,比如出版社,医院、学校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都顺从市场经济的制约,以追求最大利润为第一要义。一本诗集之上压着一个巨大的经济发展的身影。全体皆实,而不能虚实并举,这就造成了只存在经济发展而没有虚无的事业,比如诗歌存在的可能。经济发展,首先受到威胁的就是诗歌,因为诗歌无法参与买卖,它依旧是我们精神活动中最为纯洁的一种。不过,我还是蛮欣赏这个时代的,一切回归到零,反而为各个领域的发展提供了空间。

《古桥头》是按年代顺序编定的,目的为展现自己诗歌的一个发展脉络,卷一——卷三同我的第一本诗集《暮晚》相似,卷四则为新作,近一百首左右。一百首左右在在民国的时候足够出一本诗集。今天则必须出厚厚的一本才好卖钱。对我来说,出版诗集不意味着什么。我曾经写的那些诗我都忘了,它们似乎并不出自我的笔下,而是来自自然的馈赠。


2、问过几个朋友对杨键诗歌第一印象是什么,“悲悯”和“天人合一”是他们提得最多的词语,你怎样回应他们的直观评价?


天人合一过去是国家制度,也是士大夫终生努力的方向。中国的古代建筑、绘画、诗歌都有天人合一的精神。惟有天人合一国家才能中正大雅,人才能全然地奉献,才能有悲悯,有公与诚,才能不失之于片面。

中国最好的诗人都是天人合一的诗人,陶渊明就是国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混乱以后来实践他个人天人合一思想的典范。我的诗只是希望接近这一大道。

天人合一是中国几千年安身立命的场所,是永恒之道,是永恒的校正,可以为万世开太平,所谓五千年一大变局指的即是天人合一受到的漠视与废弃。不过深刻的思想与智慧退出历史也是常有的事。


3、“古时候”“古代”,连诗集也叫《古桥头》,你是否经常怀念古代,认为今不如古,或者说,古代只是你心中泛指的一个概念?

我曾经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一只汉罐,在公交车上,我把它抱在膝盖上,膝盖很快就变得冰凉了,冰凉也是一种温度,一种生命,再看它的内在生命只是通过几根线条就完成了自足的运转体系,生命的自足只寥寥几笔,这是它至今还活着的原因,这太了不起了,跟当时做它的匠人对自我生命的发现很有关系。我们现在做的东西,大多当时做,当时就死去了。

古代陶器、家具都有这种超然的自足精神,人就更不用讲了,世说新语里说王羲之飘飘然若神仙中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古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改变了气质的痕迹,有受过教育和自我教育的痕迹,我们纵使受过教育,脸上也无此痕迹,同民国时候的人不能相比,同我们上面说的一个陶罐,一把旧木椅也不能相比,

数百年之后,这些陶罐与家具依旧是自足生命的享用者,自足的生命一旦被发现也就很难再丢失。

在古时候,道是第一位的,最受尊重的就是有道之人,穷不要紧,道最重要。现在我们以贫穷为耻辱,以物为第一,所有的上半生都在寻找一种可以让下半生安定的物质条件,这真的是天壤之别,是道业与事业的差别。

古时候,人的一生以向内寻找到一个自足的生命体系为大任,心灵是头等大事,心灵的贫瘠是一桩耻辱的事情,物质只是其次的,心灵却刻不容缓。

在那个时候,国家以廉耻,以因果维系人心不坠,上至皇帝的诏书,下至艺妓的歌词,乃至民间的祭词、挽联、匾额,城市与村镇的命名,人的命名,草药、植物的命名,包括法官的判决,甚至古代的离婚书都很有诗意,我后来还发现连民国时候厨师的字也比我们现在写得好,我进而断定,我们是普遍丧失文教、诗教包括礼教的一代。所谓的物质文明使我们走在地上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的脸上不再有道之气象,诸如“创新”、“创造”的这样的词我们也敢于运用。上世纪百年,我们对自己的古时候丧失了信心,实际是对自己的文明丧失了信心,我们成了自己文化的流亡者。我信奉的当然是一个对自己的文明念念不忘的古代。中国人有好古的倾向,连孔子也是一个好古之人。


4、你曾经说,你二哥的去世是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父亲的去世是第二个转折点,对于写作来说也同样如此吗?

我很幸运,在较早的时候,就得到死亡的教育。本质上,死亡,父母、兄弟,这些都是人间最基本的词语,在此时代,我们丧失的也是对这些词语的领悟,这些实际才是文明的根基。


5、为什么你很少写到爱情,是不是你认为爱情在人类的感情里并非那么重要,只是现代社会把爱情神话了,或者说人类的感情跟万物的情感比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


中国原本就不是以写爱情为主的国家,西方文学才大量涉及爱情,爱情这个词不是中国的,而是西方的,中国讲恩爱,讲怜爱,不讲爱情,在古代,它占有人的时间很短,在现代,它却几乎占有人大半生的时光。

恩与怜,遵循的是自然之道,其中有一种对人的深刻理解与同情。爱情两字无端端,太突然了,尤其现在的爱情,家、几乎就是一个自私的场所,是一种相互的缠绕,过去的家却并非如此,女人牺牲奉献于家庭,男人牺牲奉献于国家,此为人生的幸福之源,夫妇有别指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已经一去不回头了,现在人都不知道牺牲为幸福之源,不肯牺牲也就不可能柔软,不能柔软也就不能感通于天地。现代的爱情大多使人生变得很坚硬,是一种很坚硬的自我。

而且,女性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天覆地是中国各个领域的事实。在古代,还有专门针对女性的教育,那种“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班昭的伟大作品《女诫》中我们可以看出,好妻子好母亲都是教育的结果,现在都是靠天收了。在此时代,女性有位置感,男性却很少有,这是一个男女位置都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位置不对也就很难各司其职,各尽其性了。夫妇为五伦之首。此伦即乱,余四伦全受影响,家不成家,国岂能为国?

我不写爱情诗,是因为我对它还怀有警惕,是因为生命在爱情那里仍有空虚感,生命,不管男女,似乎唯有找到内在的自足体系才能安稳。


6、你的诗中经常出现乡土中国的细节,于坚也说,他的幸运是它能够与五千年的中国山水诗歌传统相联系,问题是,乡土中国和山水传统一旦失去,未来的诗人从哪里出发?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中国幅员辽阔,南北山水各不相同,变化丰富,怎么可能灭绝?这个月初我从屯溪回马鞍山就有这种感觉:中国的山水诗怎么可能消失?中国的山水怎么可能不走出一代代的英难豪杰?皖南那一带的山水太美了,我过去去那里还没有这样的感慨,那里还是有牛,有粗矮、古老的桑树,有大量的农田,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水,农民的脸上不是全球化的表情,还是那种闭关锁国的表情,这是从屯溪到绩溪的景象。车过宁国到宣城郊外就不是这样的景象了,水泥厂、工业园,一座房子边上的老牛,摇一下尾巴即有灰尘扬起,绩溪那边还是与山水同在的逍遥,还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宁国与宣城那边就是在生产的过种中毁坏自然,又在消费的过程中污染自然了。庄老告退,山水方滋。

山水一直是中国文人的隐居之地,现在隐居的人很少了。历史上几个乱世,比如魏晋南北朝、唐末五代、元代、明末清初,都有很大的归隐流,山水诗与山水画因此格外灿烂。可以说,是乱世发现了山水,也可以说是一代代中国文人内心的桃花源发现了山水。


7、你在工厂工作过很多年,为什么没有写工厂的诗?

如果谈到陌生的话,没有什么比一座工厂更陌生的了,甚至我曾经工作过十几年的工厂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我说不清它存在的目的。人类有很多东西是并不需要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就是一种需要很少的生活,西方因为没有发现内在的自足精神体系,迫使中国也要过上外在需求很多的生活,中国是迫不得已才走到了今天。

我对电、对阀门、对班组长,工段长这些名称都相当陌生,对我们家窗户上出现的一根根钢筋组成的防盗栅栏也很陌生。常常是这样,我的身体守在一台机器旁,心却无法在这里扎根,虽然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车间主任查岗的身影。工厂只是一个较差的谋生之所,同脚踩在农田里应该很不相同。工厂里的机器、润滑油、工装都没有天工开物里的农具亲切,通向工厂的道路也不如田埂柔软温和。我听说,曾经跟我上过大小夜班的一位工友,在前年一个上夜班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我只记得他是一个戴眼镜的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在那种环境里,生命也是陌生的,生命存在的理由也退化为谋生。

我在工厂上过13年班,但我从未写过一首有关工厂的诗。工厂不可能成为故乡。工厂的出现导致无数的故乡、故土四散飘零,这应该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变化之一了。我出生的年月正是工厂在中国大范围出现的时候,我生下来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故乡在今天的中国似乎已经很不重要了,我过去上班的地方从前是大面积的农田,那些没有了田的人很多都成了拾破烂的人。现代诗同古代诗最大的差异就在这里,古代诗是有故乡的,现代诗却没有。现代人如果再对心灵的自足精神无所发现,真的就是无家可归了,我对自然很敏感,对工厂却很迟钝,天生我就是一个自然的诗人。


8、不管你是否意识到,杨键已经成为一位知名度不低的诗人,你会经常觉得使你成为诗人的那个力量很神秘吗?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东西?

有一年我家隔壁的陈大妈要死了,她让我去给她放一条红鲤鱼。早晨起大雾了,我去寻找那条我熟悉的可以放走红鲤鱼的大河,桥面上雾气沉沉,找不到那条河,红鲤鱼的颜色很好看。当雾散尽的时候,我发现我找到的这条大河已经脏了,不能把它放进去,这时红鲤鱼死去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隔壁的陈大妈也去世了。诗的源头也许就是这条红鲤鱼的颜色,它太好看了,太神奇了。

诗的源头也许并不神秘,神秘仅在于人心,还是那句老话,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中国人自幼时即接受诗歌的教育,实际是性灵的教育,在另一方面,中国又是一个师法,崇尚自然的国家,性灵越彰显,山水也就越华滋。性灵与山水相得益彰。师法自然容易产生画家,跟随内心容易产生哲人,两者加起来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一代代中国诗人就是这样达到了有无之间,智慧与情感之间的平衡。


9、你是不是第一次参与自己诗集的研讨会?你会把它想象成什么?文人之间的唱和?朋友的一次聚会?

我很感激《晶报》特别为我举办的这个研讨会,也特别感激从远道赶来的诗人朋友以及评论家。我的诗一眼见底,并无什么研讨的价值,这是朋友们对我的厚爱。
Tout ce qui est vrai est démontr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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