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反对后现代主义
——《被背叛的遗嘱》精读
我们总对同时代的好作家怀有仁慈之心,如米兰·昆德拉,这意味着我们同时容忍了他的含混不清,他有时低俗的幽默,他的故作自大与行文时不自觉的胆怯。昆德拉同样是一位真正值得我们尊敬的作家。他的可敬在于三点,第一是他看到了文坛上风行的某种危害性的因素,第二是对此做出了一些行动,第三是这行动做得还不赖。《被背叛的遗嘱》正是使我们发觉他的可敬的一本札记。
《被背叛的遗嘱》(以下简称《遗嘱》)是一把直戳后现代主义的匕首(尽管有些钝)。看到有人将昆德拉的某些前期作品归入后现代主义,这是可以理解的:“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以作家和现实中的人物的真实姓名加入小说,也被视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在叙事的策略上与以往的作家不同的地方……如果要将其纳入后现代主义小说应该也无可非议。”[1] 毕竟昆德拉在创作《遗嘱》时已是二十世纪末,思想发生改变是自然的。
《遗嘱》是一部简单易懂的作品,包括所有的引文、基本观点、所涉及的艺术家,都是我们十分熟悉的。这部零散的集子分为九个部分,但只有两个主要的基本论点:
⑴ 艺术表达的问题。
⑵ 艺术作为个体的产物所具有的“自由决定权”[2]的问题。
两个论点相互交叉,最终在第八部分昆德拉摊牌了,聪明的读者发现原来全书只有一个主题:昆德拉反对后现代主义。以下我们开始对全书进行详细地分析:
个体本身,个体的历史感
第一部分:讨论拉伯雷的“丰瞻性”,意在引出幽默的小说这一概念。这也是全书第一次提到小说的表达问题。随后讨论“道德审判”与“幽默”,分析幽默在无意识中反道德问题。注意:“小说长期实践”导致“好奇心”是在人有着相同经验(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耳闻)前提下,无法脱离他阅读作品时现有的默认道德基础,这一部分有点模糊。直至《往昔之井》前,是为了做出一个理论铺垫。在这片撒满他有意培植的种子的土地上,他问道:“假如个人的思想不是同一性的基础,那幺,这一基础又在什幺地方?”(P12)这一疑问开始了全书对后现代主义的批驳。以上从总结到提问,借助了托尔斯泰,托马斯·曼。关于反道德意识正反则举《圣经》之波提乏,福楼拜,巴尔扎克的拉斯蒂涅。
关于小说的历史共存问题他提出:“将人物存在于目光中,并由目光显示出来。”(P14)反对零碎的细节描写而是关注整体形象。这是一个很有教益的建议,小说人物可以精简到一人,他代表了自己,也代表了他人,但形象只是唯一的。因此他可以“生活在别处”而获得同样的经历,从此个体意志与普遍意志的界限就模糊起来了,也就是超越了现实。这一点是托马斯·曼已经论述过的,故作者不甘心,他又提出了一个半新的观点:“伟大的作品诞生与所属的艺术的历史中,同时参与历史。”(P18)凡是认真学习过后现代主义作品的读者们,都知道后现代主义德标志之一即历史感的消失。关于此解释是:“(对于后现代主义作家来说)历史永远是记忆中的事物,而记忆永远带有记忆主体的感受和体验,历史仅仅意味着怀旧,并以一种迎合商业目的的形象出现。”这种历史感更主要地指个人的历史感:记忆,而不是整体的、时代的历史。艺术要抛弃个体的历史,也就是抛弃了读者阅读它时产生的共鸣,没有情感的共鸣只是彻底语言上的刺激。但这一点也不是很新颖,于是他补充说:“坠落在历史之外的艺术即坠落在美学之外。”(P18)这表明了他的立场。
昆德拉首先批判了后现代主义缺乏历史感的不美性,并举出十九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七个笔记本”作为例子,意在指出美学上真正的艺术品是一直需要思想与内容的,文本本身无法做到本义的艺术。德里达曾说:“如果艺术是一件逝去的往事,那么艺术是通过书写、符号与往事组接的,这种组接伴随着正在思考的记忆,伴随着没有记忆的记忆,伴随着没有行动的记忆的智能。”[3] 将艺术孤立在语句之中使昆德拉无法接受,他明白艺术定通过记忆。
“自由决定权”,如何“表达”
“《撒旦诗篇》形式的创新”开始了的议论,他借此表示:各个没有关联的情节线索组成的作品不美,新的形式未必美。形式没有创新一说,只有内容与形式新的结合方式才是创新。另外作者在创作时必须时刻思考,正如加缪、黑塞、博尔赫斯等同时代大师们所做的,更重要的是带给读者思考的机会,“开放性的”小说。
第二部分:卡夫卡及卡夫卡学的出现。作者驳斥以下几种论调:⒈从传记理解作品本身 ⒉大量分析艺术作品的社会性 ⒊机械解剖艺术作品。这三方面是对作品的不尊重,也是对作者的侮辱。外界的价值取向在改变艺术本身,艺术家失掉了对自己作品的“自由决定权”。从这一方面作者举了数篇《城堡》的译文,译者们根据自己的主观篡改了文本原意——而丧失文本原意,精妙的隐喻就无从谈起了。他称之为文学的“斯大林主义”。随之对奥威尔《1984》进行批判,昆德拉表示这是用文学的“斯大林主义”来驳政治的“斯大林主义”——失败的作品。
第三、四部分:斯特拉文斯基,最初可能读不通,直到看见卢梭的“关于旋律的重要性”,“变奏式小说”是他的首创(《身份》是代表),在这里着重强调的是形式的创新意义要与内容巧妙地结合,文本本身没有艺术,乐符本身也没有美感。当他们开始缓缓转动时才会给读者震撼。作者随即借卡夫卡的话评价表现主义者“隐藏于充满感情文笔下的心灵干枯”,提出形式主义不是一种美学。作者对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表示不满。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可归结为表达与内容的关系——他提升了一步,将形式纳入了表达之中,从而打开了另一扇门。
第五部分:重点分析“表达”,从海明威引出“追溯失去的现在”以及“重建遗忘之事”(P133)。借助的是鲜活的想象力。这是对上文“历史感”的延伸,如何描绘“历史感”:现实主义。在这一点上他趋近于福楼拜。福楼拜说:“阅读是为了活着。”昆德拉则补充为:“阅读是为了在作家的记忆中活着。”他反对后现代主义对待历史的草率态度:
“历史在作家的创作中不断地被解构和重构。与此前关于宏大历史叙事相比所不同的是,不是完全按照彻底的现实主义方法来表现历史,不是追求细节的真实与可能预见到的历史方向的一致性,也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更不是意识形态虚构和阐释。”[4]
引入场景一节并不难理解,根本上是换调子的问题,换情感基调。P137作者对散文青睐我认为是由于散文的“曲调”更容易变换,韵文不行——韵文的律动性太惹眼了,一个盛装下的女子常常不被人认出,而要保持记忆的完整性必须要时刻随人物的心理变化而更换“曲调”:“在雅纳切克对言语的研究,最令人感兴趣的不是语言的专有节奏,不是韵律学,而是那个人正在讲话时心理状态对语调的影响。”(P140)
第六、七部分:承接上文继续探讨如何“保持记忆的完整性”的“表达”,由尼采《朝霞》入手,昆德拉同意“不歪曲思想来到我们头脑的实际方式。”(P155)这是最大限度保持一部作品音乐性的方法:表达的极致。接着他介绍了音乐性被后现代主义丢失的主要原因:“要求一部作品所有时间,所有片段都具有相同的美学价值。”在生活中这是一种奢求。只有大自然才能处理得这样得体。因此要保证作品的结构,越自然,越美。
后现代主义:个性消迹等于艺术消迹
第八部分:对K这个人物总结出以下几点——
⑴K的反嘲(K作为弱势代表,反嘲不是重要的特点)
⑵K被迫产生的犯罪感(这种犯罪感的成因又是什么?作者没有细说。)
昆德拉将他的突破口设置在 “维护尊严”的“反嘲”上,尽管K的窘迫会使人发笑,不可否认的是他并非在“维护尊严”,而只是在“摆脱着正在进行的不快”。K的懦弱使他达不到尊严的高度。他并非“不能爱”(Lieblosigkeit),而是“不能被爱”。K是一个接受的形象,卡夫卡说:“你可以逃避这世上的痛苦,这是你的自由,也与你的天性相符。但或许,准确地说,你唯一能逃避的,只是这逃避本身。”后现代主义基于自己的“不能被爱”而萎靡,冷漠地反抗着。他们是值得同情的失败者,和危险的复仇者。
“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一反西方现代主义哲学渗入文化深层的非理性式的生命反抗,其冷漠地退入作品‘文本’的世界和作品的‘话语’空间中,以玩弄语言的解构‘游戏’去拆解历史和文化其中心指涉结构的整体性、同一性和权威性。”[5]
在P229之后作者开始了一个更有深意的话题,我觉得这个话题远比文本分析精彩的多。尽管这些念头都是从托尔斯泰那里得到启示的。他说:
“一个人越是有自我改变的力量、奇念、智慧,他就越是他自己,他就越是一个个体。”
这是对奥威尔作品失败的一个反省: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现实。在艺术作品中,人物必须有独特的个性才能吸引读者,在生活中,每一个人必须竭力靠近自己的“某种本质”,正像《战争与和平》的安德烈与皮埃尔,《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只有进行内心的、慎重的、不受外界干扰的选择,才能保持自我。而“自我”是从古希腊时期一直到现代主义整个欧洲在奋力延续着的。这样的人的状态托尔斯泰准确地描绘了出来:
“皮埃尔在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外表上他和先前一个样。他完全和从前一样,心不在焉,他好像所关心的并不是眼前的一些事情,而是他自身的、某种特别的事情。
他过去的状态和现在的状态之间所不同的是:先前,当他忘记了眼前的事情和人们对他所说的话的时候,他总是紧锁着自己的眉头,好像是他想看清楚而又不能够看得清楚的,那种距离他很遥远的某种东西。现在他仍然是不记得人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记得在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是,现在他带着看不出的好像是嘲讽的微笑注视着他面前的东西,倾听着人们对他所说的话,虽然他所看见的和所听见的很明显地完全是另外的一些事情。
从前,他虽然显得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他却是一个不幸的人;因此,人们总是远远地躲避着他。可是现在,在他的嘴角边上经常挂着人生欢乐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对人同情的亮光——好像是在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满足?只要有他在场人们都感到愉快。”
(《战争与和平》)
昆德拉对待马雅可夫斯基的态度也是出奇地宽容,他认为马雅可夫斯基同众多的敢于自我选择的诗人一样,是在迷雾中探索的英雄。
昆德拉一直在为那些真正为自我生活着的人赞叹,也是对后现代主义最深刻的批驳。毕竟,最完美的艺术从来不是大众的产物,而是一个个绝然不同的个体用自己闪光的特殊性做出的,拒绝平庸才产生了一切艺术。这也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1] 施鹏飞《米兰·昆德拉小说的结构诗学问题》
[2] 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P236
[3] 雅克·德里达《回忆保罗·德·曼》
[4] 周景雷《走向与缺失:关于当下小说的几个问题》
[5] 杨乃乔《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向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退却》
(2007.2.2)
昨天写的,是篇提纲性的笔记。写成论文太费脑所以就放弃了。可能有不少问题……
查书太麻烦,就用了网上能直接找到的作引文……标注的页码均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大家有书可以对照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