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头

南瓜

一

我出生在中国最普通的一个村庄中，名字我就不想提了，反正是一个在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地方。这里虽是一个不开化的偏远农村，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心眼儿都不坏。当然也有些小偷小摸的人，可毕竟从来没出过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大案。乡里乡亲有时也因为一些小事儿而拌嘴，可没两天半，他们就都好似忘了拌嘴的事儿一样，女人们又会坐在家门口唠嗑，夜里下田归来的男人们又会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这村子不大，也就不过一百来口人。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不多，村东头养驴张家的黑头和我同龄，关系最铁。“黑头”这个外号是我给他起的，因为他实在太黑，比村子任何一个孩子都黑，黑的和他家的驴一样。黑头当然不服气，琢磨着也给我起一个外号，可惜他的脑袋瓜没有我灵光，憋了三天也没想出一个外号来，结果也就那样不了了之了。不过，“黑头”的名字却传开了，甚至连大人也这样叫他。那一天，我和黑头七岁，在乡里的小学上一年级。
村里还有三个孩子常和我们一起疯。我家的邻居王老伯的儿子顺儿，村西北角承包鱼塘的李家儿子淘儿，还有一个最瘦小的家住村北的豆子。他们三个比我们小一岁，当我和黑头读二年级的时候，他们读一年级。这样每当我放学后，便飞奔回家，书包一放，连水也不喝一口，就出去找他们疯去了。
村子虽然不大，可对于小小我们已经足够了。最盼望的当然是暑假，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天天一大早出门，天不黑不着家。而每每回家，一定是浑身的泥土，有时候甚至狼狈的弄破了裤子，或者丢失了一只鞋，这时候总是免不了一顿打骂的。可小孩子都是没记性的，一觉醒来，昨天的惩罚早忘到脑后面去了，依旧一大早出门，天黑才归家。

二

夏天，最吸引我们的天然游乐园就是淘儿家承包的鱼塘了。鱼塘就在村边上，周围草木丰盛。夏季，太阳穿过繁茂的树叶，照的鱼塘波光粼粼的。我们会拾起鱼塘边的小石子，比赛打水瓢。黑头可是干这一行当的老手，只见他侧身在鱼塘边站定，三个手指夹住一块扁平的石子，挥动手臂，手腕轻轻一抖，石子就顺势飞出去老远，在水面上轻快地一上一下地跳动，跳了十几下之后，最终才远远地淹没在水中了。我们对黑头的这一绝技只有瞪着眼睛羡慕的份儿，因为黑头是断然不会传授我们这一神功的。当我们苦苦央求他时，他会一抬眼睛，手一插，说：“你们没那天分！”
最炎热的时候事是8月的盛夏，太阳似乎永远在头顶关照着人们，甚至到了夜晚，它的余晖依旧在身边流动。这时候，我们五个就去鱼塘游泳，一去就是一整天。这下，鱼塘里的鱼儿可就遭大殃了。除了有时冷不防会有些石子不明原由的不请自来外，这些鱼儿的生活总还是平静祥和的。这回可好，五个孩子接二连三地一齐跳入鱼塘，“侵略者”从天而降，鱼儿们吓得四散而逃，我们则开心地哈哈大笑。
最擅长游泳的还是黑头，别看他黑黝黝的，在水里活像一条泥鳅，东钻西窜的。我们其他人，就是连身材瘦小的豆子和承包鱼塘的淘儿也追不上他。对于我们来说，这小小的鱼塘就是我们自己的大海，在我们身边惊恐乱窜的鱼儿，让我们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海中的几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儿。
当黄昏时分，太阳缓缓地爬向地球的另一边时，我们五人才游上岸，站在田埂上，面向西天通红的火烧云，一齐对着鱼塘撒尿，互相比赛着谁撒的更高更远。夕阳将我们的脸涂抹的金灿灿的。
可是当我们一回家，迎接我们的一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骂。因为鱼塘其实是禁止小孩子去游泳的。会损害鱼苗不说，池中的水草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我们的小命的。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那鱼塘以前就淹死过小孩儿。那小孩儿不听家人的话，独自一人偷跑去鱼塘里游泳，被水草缠住了脚，还不等呼喊就沉下去了。这家人发现不见了小孩儿，就和村里人一起到鱼塘里找，可是真奇了怪了，打捞了半天，这池塘里除了水草就是水草，那小孩的尸体就这么消失了。后来，村里人在半夜里时常能听到从村边鱼塘里传来扑水声和小孩的呼救声，人们都说，那是小孩儿的鬼魂还在鱼塘里，被水草缠着呢。
听了这个故事，我们一个星期都不敢接近鱼塘，不过也只有一个星期而已，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早就忘记了那事儿，照例去鱼塘游泳，照例回家后挨打，年年如此。

三

直到小学四年级，我的生活几乎都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埂上，鱼塘边度过的。可是，四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黑头走了，和他的父母一起离开了村子。黑头的父母要去大城市里打工，而黑头就跟着他们去大城市里上学了。
四年级的暑假少了黑头，忽然变得烦闷无聊了。虽然还有淘儿、顺儿和豆子，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这样，在这小小的寂寞中，我小学毕业了，顺利地考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
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村里格外热闹。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从来没出过大学生，最高文凭就是个初中生，是豆子家的邻居，我们称作三叔的中年男人。因此，我考上了镇重点，就意味着又一个“最高文凭”诞生了，为此，村里人都很激动。很多人送来了水果、鸡蛋、点心，有些家里富裕点的，还塞了点钱给我母亲。最后，等人都散了，三叔才提了一个大竹箱来了。“大嫂子，你可养了个好儿子啊！”三叔一进门便大声嚷嚷道，“给，小子，这是给你的，这箱子里可是三叔的宝贝哦！”三叔说着，把大竹箱递给我，我和母亲连声道谢，待三叔走后，我打开箱子一看，原来里面装的全是书，旧书：《四书》《五经》《史记》《三国演义》《红楼梦》……全部是繁体竖排的中国旧书。
初中前的那个夏天，我几乎全部花费在读这些旧书上，读黑头的思念也渐渐淡去了。我最喜欢的书是《三国演义》，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过之后就讲给豆子他们听。豆子、顺儿和淘儿围着我坐在田埂上，呼扇着眼睛专注地听我讲“桃园三结义”，讲“三顾茅庐”，讲“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他们总也听不厌，总也听不够，总是缠着我，让我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炎热的夏季稍纵即逝。九月，当大地还残留着夏季的余温时，我已经装点好行囊，带上那一竹箱“宝贝”，告别了父母乡亲，还有我那在田野上疯跑的童年，去镇里上学了。

四

中学的生活是简单的，我的日常生活在学校——食堂——宿舍间三点一线式的流逝。周末会回到村里，和父母团聚。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豆子、淘儿和顺儿也考上了初中，只是和我不同校。
镇上有网吧，我的一些同学晚上会翻墙出去上网打游戏，幸运的早晨可以平安潜会宿舍，不幸的就在归途中被校方抓个正着。我是不去网吧的，这三年的初中生活中，除了上课学习外，其他的时间我全部奉献给了书籍。那一竹箱的书早不能填饱我日益增长的胃口，因此我就整天整天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消磨时间。
那时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叫李琳。乌黑的长发，水灵灵的眼睛，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能认出她。她生着一张红黑色的脸膛，健康而生气勃勃。在她的眉宇间，我似乎看到了黑头的影子。“黑头，黑头”，我这样叫她，可她不是白我一眼，就是无视我的存在。然而我是铁了心要这么叫她了。我甚至纠集了几个哥们儿，冲着她的背后唱道：“黑头，黑头，黑得像驴头”。每当看到她因生气而涨得通红的脸，我就得意地笑，心里美滋滋的。这时，我想到了真正的黑头，他现在在哪里呢？

五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这下村里可炸开了锅——我可是全村第一个高中生啊！这时，黑头回来了，同他的父母一起回村探亲。阔别五年后，我终于见到了这个儿时的伙伴，有着我所有童年回忆的黑头。
可是黑头变了，他变得白白净净，让我都不好意思再叫他黑头。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眉宇间有一丝庸懒，眼睛里含着一份不屑。他的头发是烫过的，衣服时髦光鲜。黑头的父母在与乡亲们寒暄着，而黑头则躲在他们身后，双手插在口袋里，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
“黑头？”我却却地叫了一声。
黑头的脸转向我，眼睛里闪了一下光亮。
“黑头！真的是你！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我激动地跑到他身边。
“长大了嘛。”黑头懒懒地答道。
“黑头，我们五年没见了吧，也没有你的音信，黑头……”
“别老黑头，黑头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抱歉……”
“……”
“黑头……”
“切，你真烦啊，这里的人一个个都那么烦。”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里是你的家乡啊！我们小时候一起在这里长大，一起玩的地方啊！还有豆子、淘儿和顺儿，你听说了么，他们也上了初中了……”
“我不会再回来了。”黑头一摆手说。
“什么？”
“我说，这次回来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懂么？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黑头……”
“好了，好了，你们真烦。我先回屋了，要预先看一看高中课本，否则开学时就跟不上了。我们那里人都这样。”说罢，黑头转身向家里走去。“哦，对了，”他突然停下说，“你也好好学习啊，村里人都望着你能成为这个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呢，加油吧。”这次，他真的走进家门，再也没出来过。
三天之后，黑头和父母走了。临行前，村里派了几个人作为代表去车站为他们送行。当我一大早起床，母亲就告诉我黑头他们早已经上路多时了。我连早饭也顾不得吃，飞快地向车站奔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站，送行的人们已经走出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黑头他们已经坐上车啦！”
我顾不得答他们的话，飞奔进车站。站上停着几十辆大巴，有些刚刚开来，有些准备开走。行人有的大包小包乱糟糟地往车上涌，有的依旧大包小包急忙忙地从车上向外逃，还有送行的人们，大呼小叫地在站台上挥手，大声说话。
我根本就找不到黑头的影子，我跑到马路中间，大声呼喊：“黑头！黑头！”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突然，我听见身后有喇叭刺耳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冲我喊着什么，我转身，一辆大巴向我驶来……
我飞了起来，身轻如燕，软绵绵的。我在半空中睁开眼睛，白云也是软绵绵的，还有天空，天空好蓝好远啊……

六

咚！我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无力，也动弹不得。我感觉到脑袋后面凉飕飕的，似乎有风在往进钻。我费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天空好高好远啊。
“黑头，以后你就叫黑头了，谁让你黑得和你家的驴一样。”
“黑头，教我怎么打水瓢啦，好黑头，只教我一个人。”
“黑头……”
你的笑脸浮现在天空中，你的声音从遥远的童年中传来。要是，要是我没有离开村子，要是，要是我一直同你在一起……我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了吧，我……不想死啊……啊，我累了，让我睡觉吧。明天早上等我醒来，咱们一起去鱼塘游泳，你、我、豆子、淘儿还有顺儿。这次我一定教你怎么打水瓢。一言为定！……所以，现在先让我睡一会儿吧……

某市日报的一篇报道：
18岁高中生跳楼自杀，声称因为学习压力过大
据本报记者获悉，昨天8月8日下午，本市某重点高中高三年级一名男学生黑头（化名）跳楼自杀，经及时抢救，终于保住性命，但直到记者发稿为止，黑头依然昏迷不醒。
在黑头的遗言中，记者了解到，黑头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而选择了自杀。校方表示对此事件深表遗憾，黑头的班主任曹老师告诉记者，黑头在班里学习刻苦，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据本报记者了解，黑头小学四年级后，随父母从偏远的农村来本市……

（完）

未明

晕。目的倒是很突出。

八和九生

哈哈哈哈哈
（我真的笑出声音了）
未明太讽刺了……

Moderato

嗯，用鼻头贴吧，可以去黑头

未明

不是讽刺的问题，篇幅与实际容量比起来，明显小题大做了。在精神上支持作者。
toM:其实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最后的美食家

我恍惚间以为是专写鼻子上黑头的文章。。。。

Moderato

原来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

木头

哈。挺可爱的文章。

古越

同感……我以为是美容贴……
to 作者：语言再简练些就好了

荒谬艺术

开头第一句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