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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二)
我俩喜结连理,恰好是在他一帆风顺,直欲“脱朱笼,展翅鸿飞”之际。然而大环境并不那么乐观,倭患并未彻底消除,这些禽兽还时常骚扰我们所在的沿海地区,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愈演愈烈,祸国殃民的大奸相严嵩虽还把持着朝中大权,可“反严派”前仆后继,已壮大到逐渐能与其分庭抗礼,而世宗皇帝依旧左右摇摆,好像偏向哪一方完全看自己心情好坏似的,这位天子更关心的是其继大统是否得到上天的眷顾,还在处处寻祥瑞,沉迷于炼丹服药,神游八极的仙道。
婚姻事,皆前定,而这翻看婚姻书,拉红绳系住我俩脚的“月下老人”恰恰就是胡宗宪总督大人,此人可称毁誉参半,虽立过抗倭战功,但所作所为仍多是巴结奸臣,奸欺贪淫之事亦做了不少,身居要职期间,屡屡以徭役加重百姓负担。而我们这位大义凛然,蔑视礼教束缚,不落芜秽的大文人此时正是胡大人幕下的上宾。
终其一生,他一直在“和尚和妓女”两个极端间逡巡不定,好像世上的哪个角色都不能替代他胸中的那股不可磨灭之气。长年入幕胡大人帐下,不时违背心意做一些俗不可耐之事,这令他愈发难以忍受,不时用酒色和狂放豪气掩盖自己的羞愧。而我这个通过“官媒”许配给他的继室,在其品格洁清的双眼中,也不过是俗物,是坏其清规,阻其修行的雌夜叉。和“爱吃墨水”的前辈文人们一样,他也把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寄托在一些特殊的植物,动物上,比如那棵被我戏称为他的“命根子”的青藤,这玩意长得宛如一条长龙盘在柱子上,怪畸,扎眼,坚韧,挺拔,阴郁,沧桑,结满毒瘤。另外他还酷爱白鹇,胡大人曾送给他一只这种鸟儿,他时常瞅着笼子发呆,有时会做突然醒悟状,边拍脑门,边说:“看着看着,人就仿佛进了笼子里!怪哉!蠢哉!”。
这人从小就笃信不着边际的神灵,生活中磨难重重,从未消磨掉他超脱入道的渴求和依赖。他时常跟我念叨反复做过的一个怪梦: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觅食的白鹤,在天上飞来飞去,但又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觉得他是骑在鹤身上在空中翱翔。每次他都想伸出手来确认一下:看到的是不是翅膀?可每次一动念,马上发现自己正头朝下如死鸟般坠落,落地之时,眼前总会闪现出一个弯弓搭箭的少年形象。他每次醒来后都黏着一身臭汗,瞪大眼睛,不敢再睡了,不停地用手在衾被内摸我,好像怕失去什么似的。当我们的尊荣日子突遇惊涛骇浪之时,他提到过要创作一部以“猿猴”命名的戏曲,究其原因,他摆出一付高深莫测的呆相,说道:“穆昔南征军不归,虫沙猿鹤伏以飞。我的这部杂剧正要印证此话: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我戏谑道:“时下,你倒真像一只活蹦乱跳,抓耳挠腮,吃得肥头大耳,树倒猢狲散的大猿猴!”听了这话,他憋着气,涨红了一张猴屁股,不再吭声,几日内都不搭理我,也不和我行房事,摆出一付泥菩萨模样来。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在纸上瞎涂乱抹,还来回踱步,狂躁不已。仆僮每每禀告我说:老爷房内散出一股酒气来。哼,不怕他醉,就怕他动肝火。
唉!戏梦人生。坏就坏在徐文长小时候演英雄,才子,忠臣演得太投入,太出彩了。待到其从师游方道人蒋某,凭着天地灵气,修炼元神,终看破红尘,欲乘风归去时,却陷入深深的羁绊中,久久无法解脱,而这铁网正是其年少不懂事时自己编织的。这男人实在可笑得紧,总想在这个世界上算出个真渣来,他亲哥哥就是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日日夜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丹药,盲修瞎炼,终于中毒身亡的。之后文长曾长吁短叹道:“造物苛猛,金丹未成,伯已化为异物”,妾身厌恶读书识字,猜灯谜般地凭空猜想:“估计这位四方经商的伯父,不但钱没赚到多少,也没修成仙,最后却变成石头了。”
让我们回到起初吧。这个弟弟从小眼睛里就揉不进一颗沙子,可以说是嫉恶如仇,遇到不平,总想着按自己心意摆平它。平时玩竹马赛跑之余,一旦哪个体弱穷困的小朋友受别人欺负凌辱了,他就放下自己手头的功课,一心一意要替人家出气,于是乎开动脑筋,鬼点子层出不穷,最后贪婪强暴的坏蛋总是受到惩罚,甚至到了乡绅恶霸之类的坏家伙谈虎色变的程度。随后,他干脆按图索骥,闻鸡起舞了,多少宝贵时光浪费在舞剑上呀!可结果呢,由于他天生的那个体质,就是吃得多,胖呀,这剑终归也没练成。这位仁兄呢,又找到了新的乐趣,那份闲心又放在了弹琴谱曲上,这方面他卓有成就,不过跟他年少时“治国安天下”的宏图壮志还是有不小差距的。不过,这把挂在墙上的宝剑终于在最适当的时刻出鞘了,他的话说就是“古剑庸一吼”了!由本土被驱逐的倭寇流窜到了绍兴府,霎那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呻吟哭号,妻离子散,娴雅之乡备受蹂躏,是的,现在不是读书的时候,不是吟诗作赋,考取功名的日子。文长眼中冒火,怒发冲冠,斥责“在上者不能察,冒虚位”,不干人事,致使大批善良百姓伤亡。他再也坐不住了,旧时豪情充满腔,哪管后日他人谤,一跃而起,拔出龙泉,吟诵道:
“庙堂不肯用干戈(韩昌黎),无心裁曲卧春风。(长爪郎)
猿鸣钟动不知曙(韩昌黎),若个书生万户侯!(长爪郎)”
就这样,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绍兴府的守城战斗中,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文长的生活中心就是抗击倭寇,保家卫国,参加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不计利害,为官军出谋划策,鞠躬尽瘁。噩耗传来,他的剑术师傅在阻截倭寇的战役中阵亡,亲友的接连遇害刺激着他,年少时那股黑旋风般的激情承载着他,燃烧着他,看不得暴行贪欲的“聪明少年徐文长”又回来了,那个懒散,骄纵的酒色书呆子走了,同时离去的还有那位内心平静,一心修行的“青藤山人”。
每次我俩拌嘴吵架,他生完一肚子气后,就会打开房门,跟我回顾这一番“连屋累栋烧成灰”的凶险日子,我起初强撑着眼皮,怕再激怒他,但是这车轱辘话越听越乏味,我开始走神,犯困,不知不觉就睡在他怀里了。
俗话讲“近墨者黑”,“常在江边走,哪能不湿鞋”,文长无论怎样谨慎行事,结果还是被卷进漩涡。那火爆脾气和不拘小节的洒脱气,致使其在阴沉险恶的幕府里,处处树敌,在刀山剑林里他之所以能闲庭信步,不是因为他胆气过人,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就在身边,冷静片刻,马上又被胜利与豪情冲昏头脑。况且他也并非视功名如草芥,不把诱惑当回事那种“木头人”,他虽蔑视礼教权贵,但又有一丝期盼,又想依靠胡大人实现他救国救民的伟大志向。看在眼里,恨在心间,恨他为何不是个“完人”,恨他为何不是个俗人。唉,女人好命苦,摊上这么一位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文人,爱耍孩子气的木头脑瓜。有时想这人纯粹是自寻烦恼,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呀,有时又很欢喜他,因为我俩能在帷帐内互得欢娱,琴瑟和谐,他“那根青藤”确实不凡。正是:“两样心肠一般色,画工描取莫相同。”
一夜,妾身趴在窗外听见那书虫这般自言自语:“我受够了!我快崩溃了!眼前只有死路一条。那边“镇海楼”平地而起,昂然矗立;这厢又蹦出一只白鹿来,左顾右盼。徐文长呀,徐文长,难道你就天天靠这些活着吗?慢药,毒死人的慢药!你身上难道还没染上这腐臭的官场习气吗?别自欺欺人了,你以往最鄙视的东西早已渗透进了你的骨子里。够了,不要说什么借口了,你短兵相接,和罪恶的异族搏斗是对的,可现在却是无可辩驳的同流合污呀!飞上云霄何所为?你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是胡宗宪赏赐的,这大宅院也是胡宗宪造来安抚你用的。衣服穿起来多合身,这床躺下去多舒适,可你本来是一无所有的呀!叛徒,你怎配得上称做“士”?你体内的尸虫正在蠢蠢欲动,禁忌的谷物你不知不觉吃了多少了?你已经不是一心向善的小英雄了,你变了,以往你不偏不倚,毅然选择那沧桑正道,现在你只会缠绵绸缪,发颠做狂,借酒浇愁,拿你的毛笔乱涂鸦。呜呜,我完蛋了,我被套住了,那危机就要到来了,我有预感,胡大人作茧自缚,将自己置于死地了。可我就算现在洗心革面,远离幕府,难道就干净了吗?不,我有罪,时刻都在犯罪,违背大道,我不是摇摇欲坠,而是已经掉进了血坑,爬不出来了。我要是聋子,瞎子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让我再喝一口酒吧。。。。。。哈哈哈,让我继续完成这形式死板的八股文章,谁知道胡大人又在哪逮着了什么灵兽?傻瓜,你还不明白吗?你一生追逐的不过是个空,大明朝覆灭就覆灭吧!待在水深火热中的人,那都是乐在其中呢,不是吗?受苦也是乐趣!哼哼!绕了一个圈子,现在还不是回来了,随波逐流不是挺好?酸甜苦辣都享受到,瞅瞅眼下才是人之大道。呜呜,可怜那被倭寇掳去,受辱投河自尽的严氏女呀!还有我那生产后,呼吸急促的娇妻,你病魔缠身,死于肺痨!呜呜,一时价想起密封衫,两行泪儿脱如珠线。哎呀!徐文长呀徐文长,你又醉了,都是这酒害的,你要冷静,心不要狂跳!“立地撑天”才算男子汉,该死,该死,你怎么又变成了妇人般?快点将这酒杯扔掉,给自己两个耳光清醒点。现在就把这官辞掉,免得惹上一身臊,回去养神炼丹才好。正是:忍断杯中物,岂闻饭后钟。”
我蘸了口水,小心翼翼地在窗户上弄个小孔往房内瞧,只见文长时而托腮,时而捶胸,双眉紧锁,长吁短叹。忽然,看情形他要出门,我慌忙躲闪,脚下一个踉跄,幸好被人扶住,回头一瞧,是我家的一个仆僮,长得眉清目秀,一脸稚气,手提一盏摇曳的灯笼,寒风中哆哆嗦嗦地站着,轻声向我禀告说:“夫人,出大事了!好像严相府被抄了!还有主人心爱的白鹇不知哪里去了!”我勉强定了定神,发现书房门并没被打开,安静片刻,耳闻阵阵鼾声。家里内外事由,都由我一人安排,现在可不能慌神,惊醒刚睡稳的文长可不好,然而心中仍不由一阵暗喜,祸国殃民的奸相严嵩倒台了!
唉!妇人呀,总是目光短浅,凡事看不到深处,殊不知生活就要天翻地覆,激烈动荡了,“文章自古无凭据,女子无才便是德。”
自我俩结成夫妇以来,很长一段时日他只是偶尔才回家,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官衙里受委曲了,才回来发泄一番,此番他却长久滞留在此,因为胡大人受牵连被捕入狱,总督府也被撤销了,妾身乍闻此事,如晴天霹雳,文长表面上却很悠闲,一付不为所动的样子,实际上其内心早已波涛汹涌,难以克制。一封封触目惊心的信函,街头巷尾,均是令人恐慌的谣传,他明里充耳不闻,暗中却常派仆僮出后门不时打探。平日他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坐在摇椅中,摇摇晃晃,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有时会霍地站起来,吟诗作画,转脸又投笔撕纸,闭目打坐,屏气凝神,将我视若无物,不理不睬。不过他的酒量却越来越大了,越喝越频繁,真是:“大醉一斗余,条条似鲸吸”。庭院内有个荷花池,清澈如镜,文长头大紧张,烦恼混乱时,他就推开书房门,站立池边,小鱼儿游来游去,人儿神思呆滞,恍惚迷离,念念有词。可妾身却独守空房,急需抚慰,烈焰熊熊,露滴牡丹开了。
催命文书到,拆散连理枝。深居九重的世宗皇帝愈发老眼昏花了,居然任命投机文人李春芳为礼部尚书,委以重任,此人凭“清除严党余孽”之辞,查办异己,积累政治资本,大捞好处。眼下,白花花的纹银六十两摆在书桌上,这位新任大人遣近邻来强聘文长,命他火速进京,入其幕府供职。沉甸甸的银子压在文长心头,进退维谷,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他深知拿了这银子的无穷后患,心中明了李春芳幕府更是非之地,易进难出,非常矛盾,外边强权紧压人,内里又燃起一丝渴望来。他浅尝了一口“铁观音”,用眼角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故摆姿态,不置可否,但那情深意切的灼热目光呀,它分明是在诉说:“不要走,留在家里,让我俩在此安享晚年,腥风血雨的斗争不适合敏感的你,赤诚之心本无凭,勿图虚名,硬撑住这一关,定能躲过更多灾祸!”只见文长把手从袖中伸出,又赶紧缩了回去,好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不禁吟起了“诗中之鬼—李长吉”的名句“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变了味,于是拂袖离去,两行清泪溢出了我的眼眶。蹲在小池边,他将一粒粒小石子投进这平静清澈的水中,两眼注视着泛起又消失的涟漪,一付孤苦伶仃相,阴寒之风刺骨,我从内室取出一件厚厚的长衫,轻轻披在他的肩头,他扭过头来看我,那竟是久违的温柔目光呀,四目对视良久,我看出他想不顾一切伸出双臂搂抱我,两团红云立刻泛上妾身的脸颊,可是,可是,这里是多么的不适合呀!。。。。。。
可他还是进京了,在一个损友的怂恿下铸成大错。于是我恨透了这个人,我不需要这恩爱之情了,我诅咒他,望老天长眼,让其死在写满“仁义道德”的废书堆里。女人就是如此,情绪变化无常,刚才还遍寻不到一朵乌云,霎那间就阴云密布,漆黑一片,雷鸣电闪,地动山摇。偌大的宅院,二十多间房,缘何独独我一人受此熬煎?胡大人呀,胡大人,你错把我许配给了这个假道学,真软蛋。“徐文长呀徐文长,你那边饮酒淫乐,叫俺独居广寒,这线就是你那罪恶的黑心肠,看俺用这针来将它随意扯,任意缠,肆意编,哎呦,长衫破处被我扯得更大了!疯婆娘,瞧你干的好事!你难不成要给你夫君戴绿头巾?文长呀,文长,奴家痴心一片,盼你早回转,你若入道参禅,俺倩魂寄投尼姑庵。徐郎,徐郎,针儿刺股断杂念,恪守妇道我心甘。也望你坐怀不乱,污泥不染。唉,还是睡吧,灯下轻抚无弦琴,赚得一宿化蝶梦。”
转过年来,严世藩,罗龙文等贼子从戍地逃回,相互串通勾结,妄图东山再起。
二月,文长受不了李春芳幕府的苛刻待遇,愤然归家。他一脑门子官司推开院门,一言不发,径直入内。我慌忙丢下手里边的活计,却迎面闻到一股扑鼻的浓烈酒气,心知眼下可招惹不得,拾趣地闪过一旁。可近旁脖子上拴着铁链子的家犬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吐着舌头,喘着大气,前腿乱蹬,想和久违的主人亲热一番,还可能是嗅到其身上的肉味了,不长眼的畜生呀,该它倒霉。那人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于是顺手抄起根棍子,一顿好打,那犬被打得呜呜地叫,一会儿乞怜,一会儿暴躁反抗,呲牙咧嘴,企图挣脱链子。眼见得谁也拦不住他了,他嘴里还怒骂着:“孽畜,想造反呀!得寸进尺的家伙,我徐文长岂能受畜生摆布,驱使。我是不干净,但你也休想奴役我,欺负我!”妾身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文长的手在流血,那是棍子上的木刺划破的,鲜血已染红了袖口,他依然握得死紧,好像不知道疼痛一般,我一下子横腰抱住他,叫道:“住手!文长,你受伤了!冷静点,求你别再打了。”而他却狂躁不已,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奴家,可怕的是,那根沾着狗血跟人血的木棍居然举向我,就要落下来,他借酒发疯般地嘶叫着:“休想蒙骗我,你们这些妖孽,你们不过是想坏我名节,毁我道行。你们刺激我,诱惑我,激怒我,毁灭我,老子可不再上当了!”这棍子眼看就要打落下来,幸亏他的儿子,以及那个机灵的仆僮,纷纷跪倒在地,哀求他清醒过来,望其手下留情。说来也怪,这棍子居然未打下来,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丢掉棍子,使劲拍着脑门,说道:“怪哉!怪哉!这情景我肯定以前梦到过,一模一样的梦啊!在梦中我是怎么做的呢?”他伸出双手,举到眼前,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眼见得满手血污,他居然,居然用嘴舔起那支手来。众人目瞪口呆,他却把手掌的血舔得露出了伤口,那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他痴傻地僵立着,呆呆凝视,那狗儿还在一旁嗥叫,这人嘴边全是血迹,突然裂嘴一笑:“就是这般,在那梦中我就是这样做的!我解脱了,我解脱了!”
对男人来说,生活是磨炼,是修行;可对于我们女子呀,生活却是一桌丰富的菜肴,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文长归家时的阵阵狂态,我疏忽对待了,没过多久就觉出异样来,不禁悔恨当初没有及时发觉。他开始出奇地爱起“干净”来,室内保持一尘不染,很少见他再主动接近动物,后来甚至慢慢地,有计划地戒酒了。这已不是第一次,可这回却让人深感不安,因为他每次破戒后(或与狐朋狗友尽兴,或自我消愁解馋),都要惩戒自己一番,不是头撞屋柱,就是狂扇自己耳光;不是在室内狂走,眼露凶光,就是脑袋浸入到盆水内,屏息凝气直到极限。最可怕的是:夫妻行房的次数锐减,数日才行一次“鱼水之欢”。平日我欲火难忍,忍不住含羞暗示,他却对我不理不睬,摆住不屑一顾的态度来。不过,每当到了无法忍耐之时,此人就会像饿狼一般扑上来,然后草草了事,就一脸羞愧地从床上爬起,离开卧室,回他的窝去了。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文长暴露出来的毛病也越来越多,我也对提醒他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只剩下渴望,痛苦,焦躁,愤怒,沮丧,绝望还有恐惧交织心头,久久不散。这段时间,他诗兴,画兴再度大爆发,诗歌内涵多忧愤,绘画多高洁,清雅之物。每入佳境之时,他会在书房内来回走“禹步”,唠唠叨叨,真如巫道作法驱魔一般了。他忌讳之物也突然间变多了,一次,他儿子向他请教 “杜诗驱疟”的典故,他起初没在意,解释说:“一个人患了重疟疾,杜甫说只要朗诵他的诗,病就能好。那人逐字逐句念了‘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后,疟疾果然奇异般地治愈了。”说完之后,他愣了半晌,就说自己肯定吃了不洁之物,肚子竟疼痛起来。此事之后,他就有点杯弓蛇影了,不敢久居一处,时不时在狐朋狗友家与住所间乱窜,好像家中出了什么妖怪似的。不久,噩耗传来,胡大人再次被捕入狱,竟自尽身亡了。文长正寄居在一个姓马的朋友家中,闻此强作镇静,实际上更如“惊弓之鸟”般,惶恐度日了。
御史清抄叛贼罗龙文的宅第时,竟搜出胡大人与其的往来秘函,而这些要命的“结奸相,通敌”的文书有不少是文长代笔的。无罪者尚恐“罗钳吉网”,那沾边的人岂能不被牵连,纸里包不住火,朝廷目前严查专办“胡宗宪案”,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李春芳已入住内阁,明眼人都窥得出端倪,他誓要将这场腥风血雨吹遍大江南北,大肆罗织罪名,除异己,逞淫威,他能轻易饶过这一直不买他账,忠肝义胆的徐文长吗?想那方孝儒不甘在强暴下折节,被剜去舌头,叫骂不出,无法自尽,却仍义愤填膺,不服个软,结果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还株连了十族,血流成河,家产尽抄,沉冤阴曹。寻思再三,我越想越怕,眼见这大大的祸事缠身,竟无计可施,坐以待毙。我已跟他紧紧拴在一起,命悬一线,可这位仁兄呢,却非得自己用剪刀将线剪断,他满脑子只有清白洁净的道行品格,将妻子的生死存亡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靠变卖家产度日已很久,情况看来还要延续下去,那不多的老本即将被吃光,原先的奴仆基本都遣散了,只留下那个脑袋机灵,活泼乖巧的小仆僮,还有个会做饭,织织补补也在行的老妈子,很多家务就落在了我这位夫人的柔弱身躯上,我须得亲自操持,着手应付那层出不穷的麻烦,结果弄得手忙脚乱,疲惫不堪,白天睡眼惺忪,黑夜又翻来覆去,时常失眠,那怨恨在积攒,如火山岩浆般沸腾,蔓延,燃烧周边。
这一夜,他强邀我在书房淫乐,翻云覆雨,波涛连连,娇喘阵阵,兰麝散幽斋。事毕,我趁其疲惫,悄然起身,桌上的一幅“题诗画”很惹眼,我轻移莲步,走至近前,偷偷端详了一番,下面这般“着了魔”的诗句,就遽然映入眼帘:
“春野读书曾万卷,
只今一字不欲看。
只将元气手中调,
不许红尘眼中散。”
“贱人,你在偷看什么?!”一声怒骂,惊得人魂飞散。转目一望,那书呆子眼已睁开,掀开被子,赤身裸体,滴溜溜从床上爬起,一脸的气急败坏。我脑袋“嗡”的一声轰鸣,身体如筛糠般,颤抖不停,一只手紧捏拳头握在胸前,杏目圆瞪,长久积压的情感忍无可忍,理直气壮地回嘴反驳道:“你怕啥?!这画不正是您的心意流露?你岂会顾惜房中娇妻!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算什么?”“你给我闭嘴!”“只管用勺子继续调拌你的元神吧!读书人太虚伪,只图自我陶醉。。。。。。”“闭嘴!闭嘴!吾已领悟大道,邪魔歪道,勿扰我清静!牛头马面,勿勾我魂魄!”“我看这书读到最后,人就痴呆癫狂,非僧即道。”“别逼我!我徐渭神思清明,你这淫妇,休得胡搅蛮缠!”“是你正把自己往死里逼呢!一句句“淫妇”,“贱人”,混淆视听,污人清白!”“哎呀!头痛欲裂!耳中烘烘作响。”“呵呵,莫不是孙大圣听到紧箍咒了。”“有个声音在我耳里叫!”“捂着耳朵做甚?说到你的痛处就想逃?”“住口!那声音在命令我,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好难过!”说罢,他发疯似地光着身子,冲出书斋,跌跌撞撞,在院子内狂奔起来。我惊吓得呆若木鸡,张口结舌,手脚竟不听使唤,僵立门前。仆人已被惊醒,那只家犬“汪汪”狂吠不断,那人跑着跑着,忽然脚下一绊,跌了个躘踵,正撞着柴房门扇,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抓住了个什么物件,往头上一砸,就一声不吭,倒地不起了。那机灵的仆僮率先举着蜡烛,一溜烟跑到跟前,大呼“救命!”。我顾不得衣衫不整,光着脚奔至地方,在夜风中摇曳,随时将熄的烛光下,只见文长血流满面,昏迷不醒,手里竟死死攥着把斧头。我眼前一黑,恐惧,痛苦一股脑袭来,我紧紧抱住那刚刚欢娱,触摸过的身躯,禁不住哭天抢地起来:“文长,醒来!醒醒!文长,别离开为妻!醒醒!。。。。。。”
善良,稳重的老妈子赶紧遣那仆僮,星夜去找伤科大夫,而那仆僮却正趁人不备,偷瞟我那亵衣下遮不住的裸身,乍一听命令,打了个寒颤,红着脸,慌忙跑走了。老妈子则规劝我道:“夫人,你要冷静!现在务必要将老爷挪进屋里去!”我如梦初醒,手忙脚乱,费劲地跟老妈子半拖半抬,将那“死尸”硬搬到书房床上,只见他两只脚如同痉挛般,抽搐个不停。
好一场天降的祸端劫难!整夜的狼狈不堪,文长好歹还是留在了这世上。我一整天强撑眼皮,守护在其身侧,深恐他重萌轻生之念。头骨折裂的他,好似梦魇压身,昏迷中做着徒劳的挣扎,不时冒出句可怕的疯话来。医生已经离去了,临行前,千叮万嘱道:“若狂疾再犯,务必用绳子牢牢捆住,以免其自尽。”但一个人想自杀,是谁也拦不住的,尤其是像徐文长这般多愁善感,从幼时起就长久地沉溺于狂想,虚幻中的文人。众口皆云 “其避祸佯狂”,像那因醉酒犯事,在茅厕屎尿里打滚,乐在其中的“及时雨”,可其接二连三的自尽却堵住了这类自称忠义虔信,实则腐臭堕落的“理智学士”的嘴。我悔恨内疚不已,在其疗伤期间,不敢再刺激他,而他似乎一直在与脑海中,逼迫他狂乱,导致他犯错的妖魔对抗,但为时已晚,那几十年来他饲养已久的疯魔,正是在其最热衷,最引以为豪,最根本之处强烈地冲击着他,“品行高洁”,“博爱苍生”,“忠贞自律”,等等字眼成了他的催命符,自尽将摆脱一切烦恼,稍有不慎,他就抵制不住诱惑,屡尝禁忌,如染上“嗜痂之癖”一般,厌恶却又无奈。
在人清醒时,他的惯常举止是“弃诗画,闭门谢客”。一次,有个旧日酒友特意前来探望,不顾仆僮的劝阻,轻车熟路地闯至内院,直奔书房而来。文长见了,惊慌失措,死死抵住房门,可那“常客”一只脚已跨入门内,他使出全身力气关门,拒绝其入内,口中高叫:“我不在!我不在!”僵持良久,那好友愤然离去,留下文长一脸怅然,如痴似呆。为治其伤病耗费了不少钱财,家中入不敷出已久,只得典当家产,眼看尊荣时的家私器具,一件件被人往外搬,我心急如焚,叫苦不迭,咬牙强忍,才不至发作,恐将夫妇脆弱的感情伤害。饭桌上,缺了大鱼大肉的菜肴也是菜肴,文长却不以为然,平日馋嘴的他却不挑不捡,只是起先吃得很慢,筷子夹起一口饭菜,放到眼前,仔细端详一番,然后谨慎地塞进口中,缓缓咀嚼,轻轻下咽,仿似这一连串行为对其有深刻含义一般,好像要费劲确认什么似的。但是吃着吃着,速度就会加快,逐渐又恢复了常态。但善良的老妈子提醒我,此为疯病前兆,见多识广的她很迷信,觉得一切均是上天安排,违抗不得,只能听任冥冥中摆布安排,她甚至觉得是那条家犬在暗中作祟,也就是说,那是条狂犬,文长曾跟它有过可怕的接触等等,危言耸听,闹得家里人心惶惶,唯恐他再犯病,采取极端手段将残生了断。
晚上就寝前,清晨觉醒后,是他发疯病的固定时间。比方说:某日用早膳时,他神秘地对我低语说:“我前生乃蜀国力士,受遣迎娶秦国女,路过一处,眼见一条大蛇要钻进山洞里,于是我跟同伴一起拽住大蛇的尾巴,拼命往外拉,竭尽全力也拉不出来,突然那座山倒塌下来,将我们连同秦国贵人,还有那蛇一起压在山下。”听得我心惊胆战,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下思量:“不知我这罪要受到何时为止呀?”。夜晚他会拒绝入眠,因为“耳中的声音”在此刻是最清晰,最难以回避的。另外,不时有胡宗宪幕僚被查办的消息传来,搞得他清醒时也如坐针毡,那无处不在的“李春芳势力”定会找机会迫害他的思想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时不时他会长吁一口气,或者突然作恍然大悟状,甚至对镜傻笑。我遣那聪敏的仆僮日夜留守其身侧,一旦发生意外的话,立刻采取必要举措。如此这般,提心吊胆地捱过这漫长困苦的日日夜夜,期待有一天他能康复,回到豪爽,坚毅,达观的从前。渐渐地,他又不自觉地拾起了画笔,题材仍是禽,兽,鱼,虫,孤零零的花草。
捱得寒窗苦,方成人上人。这一日,有一“少年才俊”登门拜访,他乃故人之子,乡试得中,玉山秀立,容光焕发,特来向已过“不惑之年”的怪才伯父请教。他将一匹健硕彪悍的骏马的缰绳递给仆僮,一脸感激崇敬之情,大踏步朝文长走来。我偷觑文长,只见其仿佛沉浸在美妙回忆之中,并未表现出“拒客”的疯癫来,提着的心儿就放了下来。看他俩亲热地携手步入书房,我叫仆僮斋前伺候,自己回房纺纱织布去了。
一件禈衫正织到收尾,那仆僮慌慌张张,毫无礼仪家规,径直推门而入。我眉头一皱,正待假脸训斥他,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丢了魂似的叫道:“夫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妾身的芳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心中预感到了什么,却真怕触及那可怖之处,“老爷正与年轻客人争吵!又发病了。。。要杀人了。。。您。。。”“挨千刀的,居然还不放过我,可他屋内凶器都被收起来了呀,他怎么行凶呢?”我边想边跑出卧室,才发觉外面细雨纷纷,淅淅沥沥,江南又至梅雨季,天公不免撒泪滴。
那恐怖的书房已近在眼前,我竟有点胆怯了,犹豫片刻,脚步缓了下来。突见房门被“咣当”一声撞开,那俊朗少年,连滚带爬,如身后起火的火牛一般,往外飞奔,嘴里高叫:“救命呀!拦住他!疯了。。。救命!杀人啦!拽住他。。。”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霹雳,雨越下越大,这少年郎跑出了院门,那马儿在栏内前腿高抬,不住嘶叫,主人弃它而去。奴家回转头来再看书房,只见文长一脸惨然,手里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寻来三寸铁钉,朝着自己的耳朵死命插去,我吓得捂住眼睛,那狗儿又在嗥叫,善良的老妈子不知哪里去了?这局面叫我一个苦命女子如何独自应对?我瘫软在地,昏死过去,淫雨蹂躏着娇躯。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无力,显然是被疾病击垮了。老妈子来给我喂汤药,我踌躇地望着这黑乎乎的一碗东西,感觉那就像“孟婆汤”,她禀告我说文长奄奄一息,但还是活了下去,不过耳中不住地流血,随时有性命之忧。我一头扎进被里,叫道:“别再把我跟这人扯上关系!”我染上了严重的风寒,浑身发着高热,如同身处在地狱油锅里,备受熬煎,“生不如死”,真是至理名言。请来的大夫忙不过来了,一会这边,一会那边,跑来跑去,安定不下来,像摇来晃去的钟摆。那厮头伤刚好,又添新创,血无论用什么都堵不住。大夫不住摇头,隔着一层纱帐,替我号脉,不住解劝我,让我放宽心,可这看病钱我家可实在支付不起了。我决定自己照料自己,不依靠大夫和别人,对文长的伤跟疯病做好了长期治疗的准备。想开了,我的病情反而有所好转,另外幸亏那机灵,越长越俊俏的仆僮在我身边体贴入微的照料,还不时陪我聊天,解心宽,他跟我谈起了那疯子这次的自杀,下面就是他的所见所闻:
“这位公子好似主人从小看到大的,这几年一直寒窗苦读,怕睡去,头悬梁,今日鲤鱼跳龙门,终要折断那蟾宫桂。寒暄几句,公子就使劲往主人身边凑,有巴结献媚之情,特意提到了李贺,韩愈的诗文,搞得主人兴味盎然。谈起韩诗,最合其心意的是这句:鱼虾不用避,只是照蛟龙,主人微微点头。可后来就慢慢变得不对味了,公子说什么最推崇韩昌黎‘攘斥佛老’,请求君主将佛骨舍利‘投入水火,永绝根本’的大义,主人不由皱起了眉头。那公子继续滔滔不绝,说佛道寺院迄今仍是‘逃避赋役者的避难所’,和尚道士宣扬‘清净寂灭’,实则背弃仁义道德,怠惰寄生,引人进入死胡同。主人开始坐立不安,欲言又止,愣了半响,说道:‘我最喜长爪郎的《嘲少年》,呵呵,有时半醉百花前,背把金丸落飞鸟。’那公子听了,不免面红耳赤,低头饮茶,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我在外面一阵哆嗦,凉意袭来,风儿扑面,不免有了便意,不敢久立,两条腿不住跳动,想把被挑起的内急憋回去,耳边的话也就没听得几句,好像里面谈起了回文诗,公子说起这种‘循环颠倒,均成文意’的诗歌是瑰丽多姿,沁人心脾。主人说其更偏爱楚辞之风,《山鬼》,《招魂》动人心魄,辗转缠绵。我再也忍憋不住了,那边池内‘风吹荷叶根不动’,小奴这厢‘十二金牌把命夺’。于是蹑手蹑脚,步下台阶,然后如脱缰马,中箭鹿,狂奔入茅厕,此时内外均落雨,终遂心意,舒服至极。我掉头再回到书房门前,才知外面风声鹤唳,山雨欲来,内里针锋相对,争得你死我活。焦点是投江自尽的楚大夫屈原,公子硬说投江是懦弱之举,保持中庸,明哲保身才是大道。当前小人脑袋可是异常清醒,里面的声音,情绪激动,抑扬顿挫,清晰可闻,正是:‘风声,雨声,争辩声,声声入耳。’主人尝试自尽之事,这公子似乎一概不知,不然就是年轻气盛,过份看重两厢对峙,胜负谁属,而故意抛在脑后,装作不知。几个回合过后,主人就失去控制,狂症发作,那公子引火烧身,狼狈不堪,落荒而逃,实属罪有应得。
这几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小奴心中印象最为深刻:
“圣人不凝滞于物,避免危殆。诗人投江,实为被物左右,自尽非壮举也。”
“谬也!谬也!君子不落俗,小人同流合污,乐不思蜀。”
“人已死,何成大事?生灵正处水深火热,天既降大任于某,自决有违天意。”
“君不见那驾白马,乘素车,子胥之魂魄仍于湖面穿梭。”
“想当年楚汉争霸,高祖力斩白蛇成大业,那项王却别虞姬,四面闻楚歌。”
“可叹那不舞鹤,采薇翁,竟败给”以身受物”的小人。”
“非也!非也!过度激愤,沮丧,自我折磨,可算‘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生我所欲也,死亦我所欲也,苟且偷生实难承受。”
“人生于世,来去匆匆,转瞬即逝,多屈辱,少尊荣;多痛苦,少欢乐。公岂能绝望,偏偏以死逃避之?”
“哼哼,酒池肉林受用多!”
“人非圣贤,血肉躯,焉能无过?酒肉穿肠,佛祖记心即可。”
“人生在世,岂能垂死抱佛脚,时刻自省,不随波逐流才为士林风范。”
“公堪称书淫,太入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过度超凡脱俗,终会空虚寂灭。”
“强词夺理,我徐渭受够了粉墨登场,一颗赤诚心也难容整日自甘堕落。”
“唉!人生自古谁无死,自尽不过是意志薄弱,摆脱烦忧,贪恋彼岸罢了。公好自为之,切不可一时痴迷凝滞,铸成大错呀!”
“贪生怕死之辈!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难道对你就如此重要?以你这般读书,凭尔之道主公堂,掌大权,不免生灵遭涂炭,弱者流尽泪,强人逞凶狂!大好河山眼见就要保不住了。”
“咄咄逼人,学生我。。。”
“逆贼!叛徒!你怕了?休走!看我将你的魂魄杀出窍!”
“公莫吓我!此乃无谓的争执以致情绪失控,小生适才六神无主,脱口胡言,如今痛悔不已,凭我那刚过世的父亲大人。。。”
“呸!提起他来,心如刀绞。你这泼皮无赖,煽起千层浪,随随便便就欲平息风波吗?睁眼仔细瞧瞧!这伤痕,正是你这无廉耻的败家子一手酿成的!”
“啊!别,别过来!你在找什么?”
“人若想死,亲莫制,友莫解!不善治生者,唯自死。”
然后,主人就死命地去拔那柱子上的一根露头钉子,钉子入柱很深,牢固得很,一时怎么也拔不出,但他仍竭尽全力地去生拉硬拽。情况危急,小奴赶紧回来禀告夫人,免得再出意外,主人无端端丧生。。。夫人,这是熬好的汤药,您请慢用。回想起来,小奴仍心有余悸,而今主人日日耳中流血斗余,生死难料,难为夫人您了。”
不知不觉,这仆僮就成了我的“应声虫”。为了忘记那疯子给这个家造成的伤害,我开始从这种“主仆关系”中寻求慰藉。刚脱离危险,身子还很不方便,诸事确要依靠这个小伙子料理,我很欢喜他,表面上却对他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却又时不时被其蓬勃的朝气以及俊俏的相貌所吸引,感染,一不留神,禁不住就会意乱神迷,忘记自己的主人身份,过度依赖于他。后来我实际早已痊愈了,却仍赖在床上,故意不起来主事,把家中大小杂事均交给这人办理,而我就借着指导,纠正,派遣,批评,教训,夸奖他之际,多多与其接触,隐藏某种不好向外人说起的不那么光彩的女人心意。慢慢地,他也咂出点味来,这小子两只贼眼开始乱转,东张西望,有时会往不该瞧的地方瞧,甚至有了非份之想,经常还得意忘形。那善良,稳重的老妈妈从中窥出了端倪,好心地用隐晦之辞提醒我,而奴家却仍然我行我素。这段日子,那疯子的伤势时好时坏,耳中依然隔几日就流血不止,狂疾也不时发作,他儿子放弃了学业,日夜围着病人转,寻遍国内医,仍无良方医治,举家陷入苦恼,沮丧,不安,苦难的日子,好像绵绵无期。
我将自身与那疯子隔离开来,陶醉在若即若离,眉来眼去的挑逗中,总觉得自己绝不会触犯禁忌,做有失身份之事。可后来情况就有些失控了,那仆僮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屡次擅自做主,以下犯上,家中多有怨言,我不得不严加管教他,可他竟摆出一付要挟我的架子来,好似我跟他关系暧昧,确实有染似的。可那对面的徐文长呢,据说一旦脑子清醒,竟总结起自己此生经历,写起了“墓志铭”,“绝命辞”来,时常还要自尽,因为痛苦和折磨叫他实在无法忍受了。是呀,那血时常越流越多,堵塞不住,人作虮虱形,气断不属。
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若来探望,都是留下银子就走,均不久留。他为了止痛,又开始饮酒了,于是整日里混混沉沉,醉多醒少。一日,那人大呼着从梦中惊醒:“母亲!不要咬我的手,饶恕我,松开我。。。”善良的老妈妈对此事解释说:徐文长自小由嫡母苗氏养育,那夫人对这个侍妾生的小儿子呵护备至,强令执拗的他读书识字,耐心地培育他书画,文学等方面的才艺。好景不长,后来家境转衰,不幸与变故接连发生,苗夫人竟郁愤劳疾,一病不起。幼小的徐渭将自己反锁在房间,暗地里磕头烧香,祈求神灵保佑,期盼能凭其意志坚定,虔信专一,能使她化险为夷。可眼见苗氏病渐加剧,小文长一筹莫展,竟去打卦抽签了,可签签抽到的都是“恶”!他惊愕不止,惶恐不安,整整几日茶饭不入口,可怜的孩子,以为自己这般受罪,就能使母亲的病情转危为安。这时,大嫂见其如此折磨自己,实在看不下去,就好言好语,劝其进食,于是他渐渐地喝了点稀粥,可恰恰就在这天晚上,那苗氏夫人竟病发不治,与世长辞了,临死前,她用牙齿死死咬住徐渭的手臂不放,死未瞑目,那表情甚是痛苦。这给小文长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和伤害。觉得好像是由于自己的破戒进食,才导致了其母的死亡似的,在其心中烙下了久久不愈的一块伤疤。她讲到这里,只听那书房又传出声嘶力竭的嘶叫声,如野兽喉咙里发出来的那般凄厉。
女人心,就如同这江南的雨季,阴多晴少,但终究太阳还是露头了。我又开始去那间书房窥望了,起初不敢,也不愿进去,后来就在老妈妈的劝导下,趁着徐文长迷迷糊糊,蹑手蹑脚进来,壮着胆,强忍恐惧,看了看他冒血的疮口,一下子,强绷着的心就松软了,忍不住潸然泪下,感叹“人的脆弱和不智”。只见文长双手紧攥,满头冒汗,仿佛在做恶梦,跟妖魔鬼怪周旋抗争。“唉!人为何总是这么轻易就被外界感染?”夫妻以往的恩爱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可很快,就被那一幕幕的争吵,不理解,分裂乃至苦闷与痛苦的惨事替换。“该死!你怎么这么心软!你跟这人已没有关系,你属于你自己,这段婚姻必须拆散!”我这样警告自己说,可却抑制不住感情,将其看了又看。老妈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则捂着泪脸,转身离去。当天夜里,文长再次尝试自尽,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槌子,竟在大醉之中,砸碎了自己的阴囊,可想而知,他肯定觉得那器官太肮脏,太难以控制了。一切都完了!看来夫妻注定要分离,生存下去非要经受如此多的痛苦吗?!
徐文长还是没有死成,这个被命运折腾得残缺不全的人,依然坚挺地活在了世上,谁也不能把他赶走,连他自己都不能。此事之后,他慢慢地顺从老天的安排,不再挣扎,无谓反抗了。
眼见又到辞旧迎新之时,朝廷那方面一度肆虐的政治风暴,迄今已逐渐地平息下来。文长的疯病减缓,我时断时续,为其编织的一件长衫也差不多完工了,就等着喜庆之日将它亲手披在他身上了。他看上去好像变了一个人,心绪坦然,呼吸平稳,好像已控制住了那曾“勾引他狂乱”的耳中声音,而且随着春暖花开,池水解冻,鸟儿归来,他与那个极端情绪化的黑旋风般的莽汉彻底分离了,变得愈发与世无争了。这一天,他自己默默地,用那把自残过的斧子,狠狠砸碎了他先前发疯病,随时准备自尽时,让木匠师傅量身定做的一口大棺材,死神似乎放过了这个家。
老妈子忙前忙后,一直调停着我俩的紧张关系。这一夜,我又留宿在他书房中了,虽然没做那事,但却相拥而眠,一同入睡。记得他在我耳边说:“夫人,我终于找到了,原来我什么也不曾失去过,先前只不过元神被动摇,勾引,擅离职守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用手轻轻按住他的嘴,感觉这人终于开了窍。
一个工匠朋友从海外带来了一剂敷药,他久治不愈的耳朵,居然奇迹般地不再流血了,那狂疾也几乎不再犯了。转过年来,他开始重新啃读“八股文章”,戒骄戒躁,准备再次参加科举大考,他之前失败过多次了,现在嘴里常念叨的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家里各得其所,那个仆僮被冷落在一边,干回了杂役,原先显贵的地位尽失。文长张罗着卖掉了不少他的字画,诗文,补充家用,他不再迷恋任何经文子集,也不再打坐修炼了。对以往最为忌讳之物,一旦他听到或看到后,不过淡淡一笑。一切都很平稳顺利,再没有磕磕绊绊烦心事,只是夫妇再难合为一体了。
这一年是嘉靖四十五年,世宗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一个人总是追求对他无用之物,反而丢弃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寒食扫墓之际,他逐个祭奠了死去的至亲们,在其原配夫人的墓碑前,他潸然泪下,久久不忍离去。我心里很自然地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便催促他说:“暮色已至,天气瞬息万变,还是早早归去为好。”他却头也不回,依然痴呆一般地跪在那里。我对此事心知肚明,这位生产后不久,即死于肺痨的潘氏,据说她跟夫君长得异常相像,是文长的挚爱,他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她的遗物,时常灯下翻出来凝视,深深地陷入回忆。可眼前这只是一块冷冰冰,坚硬死板,无价值的石头呀!况且天色已黑,淅淅沥沥的小雨又至,大家都浑身打着寒颤,陪着这个人。我不免心绪紊乱,再次来到他身边,以哀怨的眼神看着他,提醒他说:“大家都快湿透了。”
他摆出一付如梦初醒的样子,那表情实在恨煞人,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仿佛他是完全无辜的。我一咬牙,掉过头去,唤上那个仆僮,竟自下山而去。山路已经变得相当湿滑,我想着心事,一不小心,“噗通”一声就滑倒,跌坐在地,那个少年仆僮赶紧向我伸出手来,眼见衣裙撕破,还染上了脏巴巴的稀泥,委曲,失望,恼火再度涌来,不过我还有理智,避嫌起见,自己挣扎着,灰溜溜地爬起来。仆僮赶紧把手缩回,一行人谁都不主动搭话,免得再节外生枝,引起风波,就这般默默地回家去了。
乡试榜单公布,文长再度名落孙山,实乃意料之中,他满脑子“异端”思想,不久前还“神人交战”呢,当然通过不了这种严酷,刻板,不留情面的科举考试了。看着自己满腹诗文,仍被误解歪曲,他就如同撒了气儿的皮球一般,变得甚是沮丧,终于明了自己不该演这出戏,于是乎瘫软在椅子上,正是“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
很快,狐朋狗友们重聚我家,夜夜笙歌,通宵饮酒。丈夫自暴自弃,作妻子的只能暗自伤心。屋漏偏遭连夜雨,那位善良的老妈妈竟突然暴毙而亡。我强打精神,企图力挽狂澜,避免这个家再走下坡路,陷入危机混乱中。可十殿阎罗遣来的鬼卒们又来我家“勾死人”了。可叹呀,自古红颜多薄命!
可怜美娇娘,又被冷落在一旁。唉!所谓文人骚客,不过是:痛饮佳酿醉醺醺,写诗作画欺自身,狂躁愤怒语伤人,悔恨自责欲沉沦,大梦初醒天光现,身陷牢笼难脱身。徐文长呀,徐文长,你为何不顾及顾及自己的娇妻呢?新婚时的一幕幕恩爱,浮现心头,长生殿前盟誓忘,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期间,诸多家务事逼得那仆僮团团转,忙前忙后,他精明强干,处理起来,相当麻利得体,显然他期待恢复到以往的待遇,甚至还存其它非分之想,我却懒得搭理他,只是常独处卧室,对着铜镜发呆叹气。
这一年,徐文长书法上的造诣,可以说突飞猛进。他的手已握不紧酒杯,哆哆嗦嗦地,正适合不受宗法约束,突显狂放个性的草书。他故意以恣纵跳腾的笔法,拉开间架,用一种彻底的狂态,跟眼前的苦难脱离干系,但不免有时过于放纵失控,流于俗。我以女人特有的预感,觉得他这般下去,只不过是又来挑逗自己的狂疾,那“耳中的声音”没准正在其脑海里下达命令呢!可看着经常酒气熏天的他,我岂敢再捅马蜂窝。
讲到这里,您可能已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了。为此,我必须加快节奏。转眼之间,又一个寒冬来临了。
在强风的肆意蹂躏下,那棵“青藤”左右摇摆不定,有时就像一条受囚禁的蛟龙,随时都要拔地而起,冲上云霄,恢复原形。家犬被冻得蜷缩在窝里,不愿动弹,一付食欲不振的模样。水下鱼儿仍游来游去,水面上却结着厚厚一层冰,用铁耙子怎么戳划,怎么敲,也“破不了身”。一连数日,天都在下雪,且有渐大的趋势,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躲在屋里烤火,免得被冻僵,随时有乞丐被冻死当街,惨不忍睹。
这一日黄昏,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又是那个化为飞禽,被人从天上射下来的梦境,醒后头疼欲裂。长期嗜酒为乐,导致他黑白颠倒,眼下他意识到酒宴午后已散,可偏又口渴难耐之极。他随口就唤来那仆僮,遣其去酒肆接着打些酒来,他根本不管外面天气如何恶劣,就将这可怜鬼丢进了风雪交加的冬夜。
一壶酒打回来,这仆僮蹲在灶下暖身子,冻得小脸煞白,不住打颤,话说不利落,感官都麻木了,心似乎狂跳不止。灶上热着精心烹调好的美味晚餐,可文长却迟迟不让开饭,大家都跟着挨饿,这年轻小伙子哪经受得了,他又累又饿,一股肉香从盖着的锅里飘出,他垂涎欲滴,望眼欲穿,实在让人见了可怜。我关切地问:“你能否再坚持一会儿?”他点头答道:“能,但身子已有点不听使唤了,好冷呀!”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出于一种无可非议的本能,就回房顺手拿来一件睡袍,想让这个年轻人少受点冷,他的两只手都冻得发紫了,岂料这反应竟一石激起千层浪,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您一定要记住,如果守着一个疯子,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任何时候都不能看不清状况,否则后悔晚矣。
我刚将亵衣披在仆僮肩膀上,耳旁就听得一声咆哮:“淫妇!你在作甚?!”扭转回头,眼见徐文长斜依着厨房门站立,口喷酒气,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一只手攥着酒盅,摇摇欲坠,他穿着我为他精心织成的长衫,可哪能抵御这严冬的酷寒呢?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思呀,多么无辜,多么可怜!“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好事!”我忍耐着,怕挑起事端,他却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别跟我装聋作哑!你这个婊子!你的奸情早就败露了,呃!”
“咣当啪啦”一声,酒盅扔在地上,摔得粉粹,碎片,碴子溅到我的身上。
“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瞧你干的丑事,实辱我家门!”
我继续强忍着不搭话,免得刺激他发疯病,扭头就往外走。那仆僮吓得浑身哆嗦,蜷缩在角落,牙齿打战,好像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真是个没用的软蛋。
“呃!你别想溜!荡妇!习以为常了是不是?”
他用力一把拉住我,把我推回屋内,我脚步踉跄,险些跌倒。但我并不放弃,继续闷头朝外走,他将身子堵在门前,骂道:
“奸夫淫妇。。。你。。。你。。。你。。。别以为我老眼昏花,识不破你这妖孽的诡计!”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积压得很久的话,顾不得事态严重与否,一下子如河水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环境所迫,我虽有时心猿意马,禁不住动过淫邪之念,但一直恪守贞节,从未真正做过有违妇道之事,岂怕别人说三道四!可看看现在的你呢?!为了刺激自己的诗兴画感,维护所谓的气节,你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包括家庭和妻子!睁眼瞧瞧吧!你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你以为把一个徐文长的外壳丢给我,你就明哲保身,凡事与你无关了吗?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女人守空房多悲惨!你害怕再触动情感,扰你清净,就对我冷眼相向,不知听了谁的挑拨,这般侮辱伤害你的妻子,看来你还是很执迷于摧残你自己。你愿意死就接着死吧!没人再来医治你了!怎么,你无话可说了?刚才还腆着脸,叫嚣着‘贞洁,妇道’呢。呸!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娼妇!借酒发疯,肆意妄为,早年你还时常悔恨忏悔,现在呢,却一脸大言不惭,见怪不怪的样子,居然还一口一句“控制你自己,修身养性!”你大概天天惦记着那个死去的狐狸精吧?她倒是能陪你整日饮酒吟诗取乐,尽给你弹些靡靡之音。哈哈!别拿你所谓的“抗争”当借口了!你满脑子只是“占有”“依赖”和标榜的“正气”。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果我们都是俗世红尘,那你也非纯洁干净!你这个酒鬼!书呆子!疯子!你究竟要怎么毁灭这个破败,残缺的家才甘心呀?!”
说罢,我挣脱他臂膀的束缚,径直走出门去,他一脸的怅然若失,呆立门前。
没走出两步远,只听得那仆僮惊呼一声,然后就感觉什么尖锐重物,狠狠地砸在了妾身后脑,一阵剧痛猛烈地袭来,耳中听得“当啷”一声响,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受撞击处,湿漉漉地,低头一瞧,满手都是红得吓人的鲜血,人立刻栽倒在雪地里,垂死挣扎了几下,眼前一黑,大脑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
一切都结束了,我的魂灵不甘心地离开了躯体,我就这样含冤而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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