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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信自己是魇了。
连着三个晚上,她都在经历一个情节前后相连的梦。
第一夜。她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杂草丛生的墓园。月明星稀,鬼气森森,她惊恐万分,想尽快找到出口逃离。此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蹄声节奏紊乱,夹杂着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她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将让她陷入更大的困境,发了疯似地狂奔。但墓园之广阔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很快她就陷入了“鬼打墙”的窘境。蹄声越追越近,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她感觉心脏的跳跃不由自主地和这紊乱的蹄声同步,忽快忽慢,胸膛炽热难耐,随时都可能炸裂——她想大声呼号,喉头软骨咯咯作响,却只能勉强挤出毒蛇吐信般“嘶嘶”的声音。她崩溃了,再也没有力气奔跑,绝望地靠在一块墓碑上,瘫软下来。墓碑竟被她轰然推倒,撬起一大块黄土——尘埃落定,显现出一个墓道的入口!她很清楚这是唯一的出路,或者说,这正是她的宿命。在进入地下墓室之前,她突然觉得有必要看一眼墓碑上的铭文,但又觉得这种没来由的好奇心也许会动摇她最后的信念。可好奇心却像寄生的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着。她痛苦不堪,甚至因此而无法移动脚步。正在这时,她醒了。
第二夜。她走进幽暗的墓室。墓室的能见度很低,仅在角落有一团微弱的光。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蒙面人正伏在漆色斑驳的书桌前,借着一盏油灯的微光,专心致志地翻阅着厚厚的古书——那书一定有些年头了,尽管他翻动那泛黄的书页是如此的小心,却还是扬起阵阵灰尘。他对此毫不在意,仍埋头翻阅,间或离开座位,用一支鹅毛笔在墙上记下些不知名的符号。这大概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演算,她想。纷乱复杂,头绪繁多。她甚至觉得他一生都在为此奔忙。(当然,所谓“奔忙”,也就是从书桌到做记录的墙上不断地来回走动。)她甚至因而生出些同情的念头——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定异常苦闷。他必须在人生的前四分之一阶段掌握足够丰富的学识,以便在此后的四分之三时间里能顺利完成这项工作。虽然他对她不理不睬,但想到他在这被世人遗忘的一隅,默默无闻地履行着耗费其一生的使命——她无法对这样一位贤者动怒,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注视着摇曳的灯火即将入睡时,他终于合上书,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他的面罩因而有细微的颤动,面前扬起一阵久久不散的灰尘。)然后,作为结论,他在墙上写下一串长长的字符,动作潇洒,一气呵成。尽管蒙着面罩看不见表情,但仍能从举手投足间觉察出他的自得。但他毕竟是位贤者,这种自得转瞬即逝。而她却表现出异常的兴奋——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大概产生了错觉,将自己的守望也视作庞大使命系统的一部分。她需要通过一种歇斯底里的庆祝来释放心中的压抑。她冲上前去紧紧拥抱他,并像发情的荡妇般欢叫着。她甚至想扯下面罩与他狂吻——哪怕面罩底下是一张恐怖丑陋苍老的脸。
而他反倒表现得极为冷静,甚至比演算的时候还要冷静。他从长袍里取出一串贝壳项链,为她戴上。她也因而复归平静,低着头,展现出淑女应有的娇羞。这时,墓室隆隆作响,那面写有演算结果的墙上竟现出一道暗门。等到暗门完全开启,他粗暴地扯起项链,牵着她向里走去。她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却无力抗争,甚至无力叫喊,只得任凭他摆布。暗门连接着一条比墓室更为幽暗的甬道。他们在墓道里不知走了多久。越往深处越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仅能通过项链的牵引感觉他的存在。此时她倒希望自己被紧紧拽着,生怕他弃她而去。然而,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在她倍感疲累的时候,他连同墓道里最后的光一起被黑暗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这时,她竟不再害怕,反倒坚强起来,像头野兽般趴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他残留的气味,借着贝壳项链泛出的微弱的荧荧绿光仔细摸索他留下的脚印,并时不时将耳朵贴在地上,聆听他离去的脚步声。就这样,她在黑暗世界里摸索着前行。但残留的脚印越来越少,爬好远一段才能用满是血泡的手摸着一个。新发现的脚印一个个逐渐变大,到后来竟似墓坑般巨大——或许他在前行中,在未知的远处正蜕变成一只庞然怪物。可她深知自己没有退路,即便充满绝望也必须拖着沉重的步子向末日的尽头匍匐前行。最后她精疲力竭,晕倒在巨型脚印坑穴里。这时,前方突然现出光,许是出口。她又醒了。
第三夜。她跌跌撞撞朝有光的方向逃离,来到一座园子里——竟还是第一夜梦见的墓园!只是在白天看来,它并不可怕,反倒让她觉得平静祥和。天上布下一道道光幕,将这片土地切分成绚烂的迷宫花园。在花园里,她见到很多认识的人——父母、朋友、邻居、老师、同事、昔日同窗、儿时玩伴……他们全身赤裸扛着毛竹竿在光幕里穿行,步子缓慢,神情坚定。他们将毛竹竿架在光幕之间,搭起一座摇摇欲坠的脚手架。透过光幕,他们的身体勾勒出金黄的朦胧的轮廓——她觉得这一幕很美,像迷恋天堂般虔诚地伫立在一旁欣赏着,祈祷着,甚至屏住了呼吸。
脚手架歪歪扭扭却执著地朝天空生长着,像座佛塔,又像个祭坛。当它的尖顶消失在高处刺眼的光芒里时,他们不再劳作,躲进脚手架构成的建筑里。不一会儿,他们又身着盛装从这座建筑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拴着铁链的风筝。这时,她的昔日同窗兼好友认出了她。她穿着一身翠绿的薄纱露肩礼服款款走来。(相较之下,自己狼狈的样子让她有些尴尬,但这也只是一念之间。)好友并未搭话,只是微笑着将一只火红的纸凤凰交给她,然后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人们纷纷放飞手中的风筝,围着脚手架追逐嬉闹着。她不知所措地拿着自己的风筝,正自烦恼。此时,起风了。风穿过脚手架,扬起名伶呜咽般美妙却诡异的声音。毛竹竿在风中颤动,有节奏地应和着。她手中的纸凤凰竟自飞了起来,尾部拖着长长的铁链,像一片烈云在空中舞动着,不断飞升。其他风筝也都拖着粗黑的链子围绕它旋转。铁链和铁链在空中撞击,发出丁丁的脆响。整个世界都在与之共鸣,那脆响在某种意义上得以进化成一种庄严——听起来更像是正午时分教堂的钟声。
火凤凰消失在云层深处,但依稀能在脚手架顶部见到火红的光芒闪耀。她不顾一切冲了上去,顺着脚手架攀爬。她像猿猴般灵巧,在脚手架上翻转腾跃——她对这样的自己惊诧不已,但已顾不了许多了。她甚至没有在意自己的上衣被粗糙的毛竹扯破因而裸露了上身。很快她就爬上了顶端——并没有什么凤凰。她纤弱的躯体像尊雕塑矗立在那儿被烈云映照得血红。人们在底下朝她大声唱歌,近乎狂吼,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缚在火刑柱上等待处决的女巫。人们的呼喊唤来一片雨云。它又黑又浓,像口新漆的棺材。它从远方飞驰而来,夹杂着似曾相识的马蹄声,遮蔽了正午的太阳。世界骤然漆黑一片,那些光幕瞬间消逝。脚手架没了光幕的依凭顷刻间崩塌。她自高处坠落,却并不惧怕,闭上眼睛再次聆听那恰似钟声的共鸣,静候坠地时那壮烈的一刻。然而这一刻迟迟没来,她不安地睁开双眼,醒了。
她将梦境告知她的未婚夫,一位大学考古系的年轻教员。他正在异地参与一场例行教学的野外考察。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他在一间借作临时储藏室的农舍里正用细毛刷清理一个随葬的陶器。残阳余晖透过茅草屋柔和地照射进来,落在陶器粗陋的表面上泛出幽蓝的光。他将手机夹在脖颈间,聆听着她迷惘的声音——真是遥远啊!他暗自思忖,抚摸着陶器,试图让双手沾染这蓝色……
一周后,她收到他寄来的包裹——都是书,心理学、考古学、脑医学、民俗、宗教、图腾研究,每本都夹满了书签,并作了显要的标记和说明——都是和梦有关的资料。她仔细地审读,抚摸他写下的文字——所有的梦境都是梦魇——便是这般神秘的句子。她陶醉其中,反复低吟直到疲倦地睡去。她将书垫在枕下,便不再受噩梦侵扰了。
一个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和闺中密友一起参加了未婚夫的葬礼。葬礼结束后,她们在附近的咖啡馆闲坐。她的金兰姐妹比她更显疲惫——她和所有亲朋好友都已准备在他考察归来后参加他们的婚礼,没想到竟是葬礼。没当上新娘的她一言不发,将表情藏在硕大的黑色面纱后面。她的密友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想找些话儿安慰她。而她却似想到了什么,接过服务生递上的咖啡,并顺势揭下连着面纱的黑色帽子——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摇晃的咖啡色液体,直到它在杯子里复归平静。
“其实在出事前,我们已经正式分手了。”这是她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嗓音嘶哑,听起来像年过八十的老妪。这让她的姐妹倍感陌生。她自己也察觉了,取过杯子小呡一口润了喉,并咳嗽了几下。
“分手前,做了奇怪的梦。梦里,我和他在一片无人的花园里做爱。”她熟练地在咖啡里加了奶精和糖,那神情好像她们在谈论汽油价格上涨或美利坚的反恐战争,亦或是隔壁邻居家的母猫生了幼仔——总之,是和她毫无关系的话题。“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啊,现实中都不曾和他有过这种体验。”
“可和他云雨尽欢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又不是我。这是第三视角的梦。梦里真正的我只是个旁观者,只能眼看着他们欲仙欲死地缠绵。”
“那个‘我’看上去真年轻啊——当然,可能只是错觉——有些像学生时代的我,却没有学生妹的气质。她像蟒蛇一样用柔软的身体死死缠住他,吐着红艳的舌头说着淫荡的词句魅惑他,并时不时呆呆地看着作为旁观者的我。”
“真是个奇怪的春梦啊!”她优雅地将小勺放进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看着杯内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小勺时不时碰撞杯壁,发出丁丁的脆响——这声响久久不散,似乎在别处有另一个声音和它共鸣着,宛若教堂正午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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