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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尔兰与兰波的小道(下篇)
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魏尔兰-兰波小道
我终于忍不住去北方追寻这两位难兄难弟的影子。往巴黎东北方向走出一百五十公里,就进入了阿登省的边界。有着出名大教堂的兰斯城一过,离开五号国道,有一条“魏尔兰-兰波小道”,是两人当年漫游走过的路,一路都有带有两人头像的红色路牌指路。避开大路走这条小路,可以直奔夏尔城。
阿登省基本上是平原,偶有小丘起伏一下。途经的村庄、镇子多是平淡无奇的。北方各省一直就是各类战争的主战场。1945年之前,欧洲就像战国时期,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所以卢瓦尔河以南那种建筑的人文积累,在这里难以寻觅。而且以前煤矿、钢铁工业都在发达的北方,现在已是夕阳工业,不是关门大吉,就是移到不发达国家去了。所以走过北方的城镇,都有一种凋零之感。文明的宝刀一样会生锈。夏末秋初时,大片的麦田已经收割。我走过的时候,路边除了偶尔有几头牛,旅伴便只有一片片未收的玉米,再就是走不多远便能瞥见的乡村教堂的尖顶。这一切都好像是没有年龄的,我之前和我之后,一直就是这样也一直会是这样。大地和它的恒久力量,让我们这些过路人,显得异常渺小。我常在这时,被一种什么力量呼唤着,要谦卑一点。
在这北方原野漫游之前,魏尔兰还有几步要跨。把兰波送出巴黎,与玛蒂尔德重拾旧欢,这时已是他结识兰波后的次年3月。但时间并不长。诗人是非禁果不吃的。玛蒂尔德一放松警惕,魏尔兰就又跑到咖啡馆偷偷给兰波写信。兰波此时已因经费不续,被迫回到夏尔城母亲身边。他认为此番闯荡巴黎是彻底失败了,不但诗没有人出版,连魏尔兰这么个唯一的痴心朋友也被老婆夺回去了。他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英雄主义,在这个俗世,远不像剑客的宝剑一样,可以为他所需要的绝对自由开道。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有增无减。
为了瞒天过海,魏尔兰让母亲代收信。从来往书信可以看出,兰波越是趾高气扬,魏尔兰越是匍伏在地。此时魏尔兰又有了一份工作,做保险公司的秘书,是他母亲和玛蒂尔德怕他无所事事再酗酒闹事,托人给他找了一份正式工作。照兰波看来,他又向资产阶级束手投降了。大约是在4月末,兰波悄悄潜回巴黎。魏尔兰偷偷为他租了房子,并叮嘱他这一次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要收敛。
就这样,魏尔兰的双重生活重新开始,只不过这回是秘密的。兰波每天到他下班的地方等他。他又开始喝酒、迟归。一度平静下来的尼科莱街14号又开始充满风暴。他在玛蒂尔德和兰波之间走投无路,三人中谁也不幸福。魏尔兰逃避苦难的本事就是永远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后来对这段生活的总结是:“一年天堂,一年地狱和无休无止的痛苦,这就是我两年的婚姻生活……”
兰波则是从拉丁区的一个小阁楼搬到另一个小阁楼,他住到哪里都不自在,贫困让他感到屈辱。这难道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自由之路吗?他时常是孤独的,没有朋友。他甚至没有希望和目标,一年前投向巴黎时的雄心壮志已经熄灭。何况他感到,懦弱的魏尔兰总有一天会像其他人一样把他抛弃。他最后几首写于巴黎的诗注明的日期是1872年6月27日。
1872年7月7日这天,玛蒂尔德病了,陪她的魏尔兰说去找医生。那天他们并未吵架,玛蒂尔德也不知兰波在巴黎。魏尔兰确确实实是想去找医生,他走出家门不远就撞见了兰波。兰波告诉他是来给他送信的。
“送信?”兰波说他要走了,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无所留恋。他这一生,没有一处地方长久拴住过他的心。记得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写过:“我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永别。”用在兰波身上极其合适。他的自由之门就是以逃为钥匙。他要去发现广阔的世界,魏尔兰要么跟他走,要么此生永别。这是一封告别信。
魏尔兰想让他平静一下,兰波打断他的话:“要么现在就陪我走,要么就再也见不着了。”
魏尔兰做出了他一生中的最重大选择:“好吧,上路吧。”
找医生、生病的玛蒂尔德、儿子、职业,就在这几分钟内全都抛掉了。在这种魔力面前,只能有一种解释:神使鬼差。多数人谦卑的一生并没有被这种魔力击中的可能,于是我们庆幸我们的不出轨。魏尔兰不辞而别,玛蒂尔德的父亲直找到停尸房都没有找到他。
两人走上这北方的原野。“我看我们就像两个好孩子,自由地在忧愁的天堂漫步。”(注:兰波《地狱一季》)。
魏尔兰-兰波小道可以通到兰波后来写出《地狱一季》的罗什村。这个现在21人的小村庄,在兰波时代尚有160人。现在只剩一个农民,其余都是附近的退休工人。其中有一位退休女工在自家办了一间小小的兰波纪念室。这间纪念室恐怕是她余生小小的寄托。
那天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历史回声的确是难以预测的。兰波生前寂寞,至死也无名无钱,也并不讨人喜欢。要说他的天才,依我看也因作品太少而难下定语,至多是天才的闪现。19世纪70年代,他的诗欣赏的人不多。二十年后,出了新一代自称“颓废派”和“象征派”的诗人,兰波一下被奉为鼻祖。可以想见,普法战争二十年后,在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歌舞升平是必然的,活腻了,没有仗打,自然要颓废。社会生活也因温饱有余而渐为开化,比如离婚已经立法。这种时候上一代的反叛者自然被视为先知先觉。很有意思,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成倍地反过来加以夸张。所以在任何时代,如果你不幸是少数中的一员,不要悲伤,今天砸在你身上的石头,日后没准是座丰碑。
不知多少人感叹他离开诗坛是聪明之举,实际上在兰波,是走投无路之举。后来巴黎的文人们都把魏尔兰的不幸命运归罪于他,文坛的大门至少在二十年内对他全面关闭了。现在如果某个青年也学样就此不写了,恐怕被遗忘的危险要远远大于成为神话。这就像中彩一样,是一场天大的赌注。不信试试看。中不中也不全都取决于有没有天才,历史的黄土间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一生的写作就像造一座冰山,活着的时候,这座山哪怕巍峨壮丽,死后它也会化掉,化得一干二净,到了最后,多大的山都会化掉。也许造冰山的时候,会有几块石头夹在其中,死后即使在烈日下,那石头也不会化掉。但谁也不知道在造这个冰山的过程中,能造出几块石头。
罗什村已没有什么可看,兰波住过、写作过的农庄现在只剩下一截断墙。走魏尔兰-兰波小道,进罗什村,都属于某个传奇烟尘之后无穷无尽的滑稽表演。
德斯卡尔街39号
德斯卡尔街在通到孔特斯卡普广场之前与穆夫塔尔街汇合。这是拉丁区除圣·塞夫兰街区之外的又一旅游街区。与前者比,少了一点东方味,多了一点拉丁情调。我在《海明威》和《巴金》两文中对这一带都有过详细的描写。走在这一带的街上,仔细往墙上看,时常会有名人故居的纪念牌。写作而又住在这里的人,多半与贫穷是结拜兄弟。战前的那些小旅馆,文人和妓女常是门对门的邻居。为写作做出如此牺牲的人并不多,安贫一类的哲学,心甘情愿接受的人少之又少。兰波就中途退场了,他对诗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把诗歌作鸦片的人,往往需要某种特殊构造的性情,只有情感感觉力与心智的成熟正好南辕北辙向两个极端发展的人,才不会从诗神的无情大网中钻出去。魏尔兰正好属于这种人。这一带我常来,每每看见墙上的那些小牌子,和下面一家家的咖啡馆、饭铺,就想到那些人的鬼魂大概不会走回这里,要迷路的。
魏尔兰潦倒后在这条街的15号、18号都住过。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住进了39号。39号门前有两块小牌子,一块是给魏尔兰的,另一块是给海明威的,海明威的故居在广场边的另一条街上,这里只是他租了间阁楼写作的地方。魏尔兰搬进来的时候已经是1895年,距1875年他从比利时的监狱被放出来,已整整二十年。
1873年7月10日这天,离他与兰波结识差两个月整两年,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大广场与啤酒商街交汇的那个街口有一家库尔特雷旅馆,就在这里魏尔兰向执意要离开他的兰波开了两枪,一枪打飞,一枪打在兰波的手腕上。而在打响这两枪之前,魏尔兰曾把早晨刚买的这支枪掏出来给兰波看,本以为兰波会惊慌,谁知后者不当回事,反问他干什么用。魏尔兰回答:“给你们的,给你,给我,给所有的人!”本来兰波并没想去告发他,魏尔兰也赔了罪,但从医院回来后,兰波还是要走,魏尔兰说至少要送他去火车站。
噢,火车站!一年前1872年的7月,玛蒂尔德曾赶到布鲁塞尔,拱手奉上最后一次挽留他的机会。两人共度一夜之后,魏尔兰似定下了跟她回去的决心。玛蒂尔德约他下午四点在火车站附近的植物园碰头,一起乘五点的火车回巴黎。分手时玛蒂尔德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魏尔兰把意向告诉兰波,兰波说那他也去巴黎,他不会为讨一个曾把他赶出巴黎的女人的欢心而回到他母亲身边。魏尔兰苦劝无效,他知道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他心思重重随玛蒂尔德上了火车,一路睡到边境城市基耶夫兰。过海关时,所有人下了车,魏尔兰就在这时消失了,无论如何找不到。直到火车启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玛蒂尔德才看见他又出现在月台上,她冲他大叫,让他快跳上车。他说:“不,我不走了。”
玛蒂尔德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兰波也上了这列火车。可以想见魏尔兰在海关遇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兰波的意志不是魏尔兰的意志或玛蒂尔德的意志以及他们两人加在一起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在送兰波去火车站的路上,魏尔兰的世界已经全面崩溃。从清晨开始,他肚里不知灌了多少杯酒。走到鲁普广场,魏尔兰再度掏枪,满眼杀气。兰波惊恐而逃,魏尔兰举枪紧追不放。兰波就在这时向执勤的警察叫道:“抓住他,他要杀我!”
魏尔兰被比利时法院以试图杀人和同性恋罪判处两年监禁。
魏尔兰后来在诗集《不久与往日》中写道:“啊,真的就是这么惨!真的,就这样结束太不幸了!”他后来的诗很多都是对痛苦的哀号。他坐了一年半牢,精神无所依凭,又投入耶稣怀抱。他这辈子在诗意的海洋里是独行者,在尘世的生活却总要依靠什么人。在狱中,他写了很多诗。比如:“天,在这屋顶之上,
那么蓝,那么静!
……
噢,看你哭个不停,
你做了什么,
告诉我,你看你做了什么
用你的青春。”
译出来已经无法全面体会。只有魏尔兰有这样一种独特的语言,可以在民谣一般的简洁中,表现极度的哀愁,读起来不像兰波的诗节奏那么快,那么散,那么一刀见血,而是温温地捉住你不放。有时念他的诗,好像多少年前在学校里枯燥地学外语背单词,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命运最低潮时萌发出最旺盛的创造力。而奇怪的就是,好像有一只大手,为了他的诗,牵引着他从一个悲剧走向另一个悲剧。
出狱后,他偶然听说兰波旅行到了德国斯图加特,便从兰波的朋友处搞到地址。不过这一次他是带着宗教使命,要让野小子改邪归正。兰波看到他那半个修士的模样,只觉好笑,一把把他拉进了酒馆。几杯酒下肚,被监狱和信仰打退的小魔鬼,又站在了他生命的路口。兰波后来给朋友写信,说到这次相遇:“魏尔兰到了这里,手上拿着念珠……不过三个小时以后,人家就背弃他的上帝了。”魏尔兰把在狱中写的皈依宗教的诗送了一份给兰波,但兰波已把诗像多余的行李一样丢在他长长的旅途上了。魏尔兰大概没有想到他这是最后一次见兰波,但兰波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生不再见死也难相逢了。
魏尔兰大约过了十年的规矩生活,但后来又喜欢上一个学生,为这个男孩把自己的和母亲的财产败光。偏偏男孩又早逝,痛不欲生的魏尔兰再次陷入酒精世界。生命最后十年的魏尔兰,基本就是在两个妓女和贫民医院之间靠向朋友乞讨度日。80年代中,他帮助出版了兰波的《灵光》和《地狱一季》,但出版后,完全没有反响。兰波的时刻还没有到。魏尔兰自己也是到了生命尽头。
他再度酗酒后,再也没有找工作。唯一的谋生手段是写诗,十个法郎一首。他腿上的静脉曲张溃疡一天比一天严重,长期酒精浸泡的内脏也一家家开始闹事。后来名噪一时的作家安德烈·纪德说,有一天他看见他,背靠着墙去捡拾掉在阴沟里的帽子,身边围着一班正在骂他的顽童。看到这段描述,我怎么都从脑袋里拉不走孔乙己和他的茴香豆。他的膝盖时常不能弯曲,因而他多数时间已经走不出门槛。两个妓女,欧仁妮和菲洛梅娜,在他身边再度构成当年玛蒂尔德和兰波组成的那个三角,连角色都不需要再分配。他与异性或同性的情感关系始终就是这样的,他永远是被统治者,变换任何伴侣,都改变不了这一实质。他在两个女人间皮球一样摇摆着,赚的一点诗钱全被骗光。1895年12月13日他写过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左腿又肿起来,肚子臌胀。更糟的是债越积越多,房租再付不上,人家就要把他扔到大街上,要是商人不再给他赊账,他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了。这封信的日期离他病逝已经不到一个月。这样的信他在生命最后几年常写,乞讨来的钱转眼就进了无底洞。
1896年1月7日夜里,剧烈的胃疼把他闹醒,他咳得厉害,想站起来,摔倒在床边。这时与他同居的欧仁妮一人扶不动他,只能让他一夜睡在冰凉的地上。运气最后也没有照顾他,这一夜引发了肺充血。第二天晚上,他陷入昏迷。就这么头略微侧向左肩,又像是去寻找什么情感的依托,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52岁。终于带着奇好的胃口等到了死亡这顿大餐。此时兰波也早已遁入黄土。
长长的那份痛苦的清单,一款一款总算到此结清了。我们有一生去荒唐,还有下一生可以睡觉。
“爱吧,走出你的黑夜,爱吧,地老天荒,这是我永恒的思绪。”(引自魏尔兰《智慧集》)
“我是男人皮女人心,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这是他对自己的总结。
夏尔城
我后来去了夏尔城,因为兰波的结局还是要交代一下。这个距巴黎两百公里的东北部小城是兰波度过半生的地方。那天下雨,阴雨的城市很寂寞。只有市中心迪加尔广场还有些人气。星期天流动商人到这个广场上卖从吃到用的各种杂物。广场其实是很有味道的,兰波当年说这个城市丑
得不行,与他否定一切的个性有关。一色米黄的石头建筑,将广场整齐地围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内院,在雨水中反光的深蓝瓦片堆砌成一圈尖顶,配上下面围绕广场的回廊,以及喷泉、咖啡座之类永恒的基调,幽幽的旧时的那个身影还在。兰波时代这是个兵城,那个时候北方的城市远比南方繁荣,进入工业时代早,流经夏尔城的默兹河,汽船日夜不断地运送着商品。兰波的诗与这些船、这条河有扯不断的联系。
我顺磨坊街走到默兹河边,看到那建在河上的美丽磨坊,磨坊已经改造成兰波纪念馆,岸边的那条街叫阿瑟·兰波堤岸街,他1869至1875年的家就在这条街7号。他出生的地方在与磨坊街相对的贝雷戈罗瓦街12号。刚才这么一路走来,发觉整个小城都沉浸在兰波的余辉里。广告牌上写着“2004——兰波年”,商人们卖着印有兰波头像的汗衫和茶杯,书店的橱窗里放着与兰波有关的书,连餐馆门口都挂着“兰波晚会——阿登省特色餐”的招贴,足见小城一百多年来再也没有出过奇迹。想想做现代人也是很悲哀,哪个中学生再写出这样的诗,已经没有人要读了。而那个默默死掉的旧诗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来拯救故乡的经济。厌恶这一切的兰波,其传世使命还远远没有完。
站在磨坊边的小桥上,看默兹河水,清绿的,镜子一样平展。《奥菲莉娅》、《醉舟》全都顺水而来。这样平和的水如何陶冶出那样暴烈的性情?想到他的死,怎样的死啊!比魏尔兰激烈百倍的个性,也带来了同样激烈的死,暴风骤雨一般。
退回迪加尔广场,从市府边上的那条芒杜街直走下去,就是夏尔城墓地。1891年5月20日他从非洲乘船在马赛上岸,当天入院。他在家信中写道:“我昨天到,经历了十三天的疼痛……医院十法郎一天,包括看病的钱。我的情况很糟,非常糟,我被这腿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这条腿现在肿得很大,像一个巨大的南瓜……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我是多么不幸!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苦难,一场没完没了的苦难!我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5月27日他被截去右腿。这个像风一样行走的人,这个不愿意停下脚步的人,被截去了一条腿!6月17日,残肢端剧烈疼痛,他写道:“我什么都认了,我没有运气!”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本来以为的滑膜炎、关节积水之类的病症实际上是癌症。又,6月23日,“我能做的,就是日夜哭泣,我已是一个死人,终身残废。”不过要走的决心还在,“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就死在哪里。我希望能回到我原来的地方(注:指非洲他做生意的地方),我在那里有交了十年的朋友,他们会可怜我,在他们那儿我能找到工作,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在法国,除了你们(注:指他母亲和妹妹),我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什么人都没有。”看来巴黎的那一页是永远在他心里合上了。从头至尾,魏尔兰就是一厢情愿。得到兰波死讯后,他还对一个朋友吐露:“自从他死后,我夜夜都见到他。在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力。对他的回忆就像太阳一般炙烤着我,不肯熄灭。”
7月24日兰波离开马赛回到老家罗什。残肢端又肿起来,疼痛依旧,双臂和肩膀也不能动了。前来给他看病的乡村医生以为他得的是骨结核。据这位医生描述,兰波坐在厨房里,断腿搁在一张椅子上,“他双眼冷冷地带着审讯人的锐利目光望着我,在我给他治疗时,他一言不发,偶尔张嘴,别的不说只是骂人。”一天,医生想跟他谈谈文学,兰波立刻打断他的话:“听清楚了,诗歌滚它的蛋吧。”
8月23日,他又要走,六点半的火车,他凌晨三点就要去车站。结果拉车的牲口不听话,他赶早倒没赶上这班车,只得等下一班。冯克火车站离罗什很近,我那天在罗什的时候,去找过这个车站,已经没有了,现在有汽车,火车已不在这些小地方停靠。下班车十二点四十分开,他九点就要上路,谁也拦不住他,他就是要走,快点走。上了车,他一路抱着残肢,不停地在说:“太疼啊,太疼啊。”经过一整天的高烧、剧痛,他到了马赛,住进医院。医生告诉陪他来的妹妹伊莎贝尔:癌已经扩散,没救了。对他则隐瞒了真相。他没有一分钟想放弃这条命,哪怕只有一条腿。他熬了不到三个月,剧痛从残肢向全身发展。最后完全靠注射吗啡度日。他呢,还想走,要回非洲。他不知多少次在家信中诅咒那块野蛮人的土地,但看来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寻找的那种自由,至少在野蛮人中他还自在一点。至10月5日他已经不能坐了。10月23日,他接受了一位神父的探访,并且做了忏悔,在那个时代这是死后升天堂的“必要步骤”。兰波,你还在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吗?
我一直认为兰波有两条命,一条是他自己的,这条命在1891年11月10日这天早晨十点结束,痛苦、阴暗、几乎毫无奇迹;另一条是属于集体意志的,从他离开这个世界开始,传奇、神秘、充满了奇迹。
“时钟最后只能敲响极至痛苦的那一刻。”他在《地狱一季》里这样预言过。我已经走到他的墓前,相当破旧的一个外省墓地,空旷旷的只有两棵大树。所有的平凡的鬼魂都聚在这里,兰波,你还是未能逃掉。白色大理石的墓碑,金字,小地方人的审美。与他妹妹、母亲在一起,而不是大漠荒沙。这才是兰波真正的结局,没有奇迹。凡事他都要不顾一切地走到尽头,但事实上没有尽头,在那个他以为的尽头等待他的永远只是空无。
返回时向北继续走夏尔城以北的那段魏尔兰-兰波小道,一路有默兹河陪伴。拉马丁好像一直在唱:
“诗人就像过路鸟,
他不在岸边筑巢。”(全文完)
《新民周刊》 边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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