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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载着他全部学识的活泼泼的重量,他象一个未来的人,观察那些在他四周生活的人们的面孔。所以他所创造的肖像是那么意外地眉目分明,同时却具有一种曾经在雨果和巴尔扎克的诗文中登峰造极的预言式的伟大。做一个肖像,对于他简直就是在模特儿的脸上寻求永恒,由这一点永恒,它加入了一切永久事物的洪流。他从未造过一副面孔而不把它略略向着永恒提高,象我们把一件物向天照,以便更纯粹更真切地了解它的形状一样。这并非我们所谓美化,就是所谓“典型化”也不恰当。他所做的实超过这一切。他把“持久的”和“消逝的”分开,他裁判,而他是公正的。
他所创造的全部肖像,即使置铜版画不算,也包含许多成功而庄严的作品。有铜的、大理石的、石膏的、砂石的半身像,有泥塑的面具和头。女人的肖像永远在他各时期的作品中重现。藏在卢森堡美术馆的有名的半身像就是最早的一座。它充满了奇异的生命,美丽而且带有几分女性的丰韵。可是从面的单纯与和谐的观点看,许多后来的作品显然居上了。这肖像或许是罗丹的唯一作品,其美丽不靠雕刻家的本领;它的价值大部分在于那久已在法兰西的艺术传统里植根探固的“妩媚”。它多少还以法兰西传统里的雕刻所特有的“优美”见长,还没有完全摆脱那对于一个美人的漂亮的观念——罗丹不久便由他天生的严肃和刻苦的工作超过了。不过我们应该在这里提及,罗丹还有这种遗传性需要征服;他要在他身内窒息一种先天的力量,以变为极端贫乏。他并不因此而不是法国人;建筑中世纪的天主教堂的大师们也是法国人呢。
后来的妇女肖像却另具一种美,没有那么漂亮,却深沉了许多。关于这,我们或许要提及罗丹所塑造的多是异邦的、尤其是美国的妇女的肖像。其中有些制作得异常精美,有些石头清纯空灵如古代的琳琅,有些面孔上的欢笑是那么飘忽不定,在脸纹上那么婉转地游戏,简直随着每度呼吸起伏。紧闭着的嘴唇的谜,凝视着永久的月夜或迷茫的梦的眼睛。同时,罗丹似乎酷爱将妇女的面庞当作她的美丽躯体的一部分看。她的眼睛固然是身躯的眼睛,口亦是身躯的口。当她把女人这样整个看待和创造时,那面孔立刻表现出一种深刻动人的蕴籍的生命,就是所有的女人的肖像,虽然制作精心得多,也远远被超过了。
男人的肖像却不然。我们比较容易设想一个男子的要素完全集中在面孔的幅员上。我们甚至可以想象有些刹那(静谧的刹那和内在的兴奋的刹那)全部的生命都是在面孔上显示出来的。当罗丹要塑造一座男人的肖像时,他就选择,或者不如说,创造这样的刹那。他并不看重第一次印象,也不把第二、第三或其余次的印象看重。他只观察和记录着。他记下许多不置一词的动作,无数的转身和半转身,四十个简写和八十个侧面。他袭取模特儿的习惯或偶尔的表情,一些在形成中的表情,疲乏或使劲的表情。他深深地认识脸纹上的一切过程,知道每朵微笑的来源和去路。他把人的面孔看作他亲自参预的舞台,他是在他自己的环境里,其中没有一件事他不注意或不及注意。他并不听模特儿自道,他只要知道他亲眼看见的东西,而他却无一不看见。
这样,许多光阴都花在每座半身像上。材料一天天增加,或用钢笔或用中国墨描下来,或收藏在他的记忆里,因为罗丹也把他的记亿当作最可靠最适用的工具呢。在面对着模特儿的当儿,他的眼睛所见比手所能记录的多。他一点也不遗忘。所以往往在模特儿离开他之后,他的工作(凭着他的丰富的记忆力)才真正开始。他的记忆是那么浩荡无边,印象并不在里面变色,只习惯在那里居留。于是当它们从那里溜到手上时,它们简直就象是他的手儿的自然姿势。
这工作方法使他贮蓄了几千万个生命的刹那:他那些半身像所给我们的印象就是这样。那无数相去如天渊的对比,那许多出人意料的过渡,所以积聚成一个人及其源源的发展的,在这里全融洽于美妙适当的节奏里,带着一种内在动力缔结起来。这些人无一不是从他们灵魂的各种纬度发现出来的,他们性情的各种气候都呈露于他们头颅的半球上。
这里是雕刻家达鲁,他里面颤栗着一种刚惧而贪婪的精力与神经的疲倦;这里是罗施弗尔的富于冒险性的面具;这里是米尔波行动家的脑后荡漾着诗人的幻梦与怅望;这里是罗丹认识最深的普维·德·夏凡画师和雨果诗翁;这里是超出一切的、具有不可形容的美的约翰·保罗·劳仑斯的铜像。这半身像或许是卢森堡美术馆最重要的作品。它的面呈现着那么丰满和深刻的感觉,它的姿态那么幽闲,它的神气那么轩昂、激动又那么清醒,使人不得不想象这作品是大自然从雕刻家手里夺来,珍重保存如它所最抚爱的宠物之一。这辉煌的铜像,其铜质如火般透过煤烟的墨黑,灿烂而闪烁,更足以完成这艺术品的凄惶的美。
还有勒帕热的半身像,宏丽而且忧郁,带着一个受苦人的神气,而他的工作无刻不是对于他的事业的不断的诀别。它是为这画家的故乡丹韦勃造的,现在还安放在这座小村的墓园里,所以它简直是一个纪念碑。其实罗丹的雕像,由于它们的完整以及它们那趋向伟大的集中,无一不具有几分纪念碑的意味。它们只缺少一种对于面的较大的单纯化,对于必需的元素之更严厉的选择,以及一个较遥远的可见性的条件。罗丹所创造的纪念碑往往更接近这些要求。他先从珂路德·日雷的纪念碑着手,这是为南锡城建造的。从这第一个有趣味的尝试以至《巴尔扎克》的浩大的成功,简直是一个峻险的攀登。
罗丹的好些纪念脾已到美洲去,其中最成熟的一座未建立便毁于智利之乱了。这就是林奇将军的纪念碑。正如达·芬奇的杰作失传一样,这铜像,它的表现力及人物与台座之间奇妙的和谐或许胜于前作,可惜未能保留下来。根据藏在罗丹纪念馆的小石膏模型,我们可以肯定这雕像是属于一个癯瘦的人,威风凛凛地坐在马鞍上。他并不象一个强暴的武夫,却带着一种更颤动的筋肉;仿佛只因履行职责才使用权威,毫不把权威混入他的生命一样。在这里,将军向前指的手已经从纪念碑的全体,从人物和台座上高举起来。就是雨果诗翁的姿势,也完全根据这动作而得到它那不可磨灭的造诣,这来自远方的一些什么,这使我们一见即信服的力量。这个对着大海谈心的老人的有生命的大手,不仅来自诗人,而且降自群峰的极巅,降自它说话之前即在那里默祷的山峰。这里,雨果是一个逐客,格尔涅西岛上的孤独者,而那些环绕着他的艺术女神,并不象临视着一个被抛弃者的许多形象,这一点,实在是这座纪念碑的众妙之一:她们只是使他的寂寞化为有形而已。通过许多孤立的内在化和集中(我们可以说),罗丹在诗人的亲密的四周塑造了这个印象;依然是从接触点的个性化出发,他把这些神采奕奕的人物造成功了一个坐着的人的肢体。她们环绕着他,正如他某一天留下来的伟大的姿势一样。这些姿势是那么美,那么年轻,以至一位女神体恤它们,使它们寓形于一些美女的形象里,不让它们消逝。
关于诗人本身的肖像,罗丹曾做了许多习作。在吕辛能大厦的招待会中,罗丹不知曾经几度从窗角观察和记录这位老人的动作及其生气勃然的脸上的表情。这些准备工作终于产生了罗丹创造的许多雨果的肖像。可是对于纪念碑,他要求更深入更透辟。他把一切孤立的印象通通拒绝了,把它们在远远的某处聚拢来;正如荷马把一串叙事诗组合成一个人物,罗丹把他记忆里的许多形象融合成一个唯一的肖像,他将传说的伟大,赐给这最后的无双的肖像,似乎这一切究竟不过是一段神话,而且都回溯到海滨一座怪石上,在这大石的奇形怪状中,远古的民族曾经把它看成是一个在那里沉睡着的人。
每当历史的题材或人物要求复苏于他的艺术里时,罗丹往往把化“消逝的”为“永久的”本领重新发挥出来;最卓越的或许就是《加莱义民》了。这作品取材于法华沙尔的《通鉴》里的几行文字,那是英王爱德华三世围攻加莱的故事;《通鉴》叙述加莱市民如何因饥荒而恐栗;英王如何不允赦宥他们;后来终于首肯了,却勒令他们当中六个最高贵的市民自首,“任胜利者屠杀”。他要挟他们离城时要“光头、赤足、锁颈,以及把城堡的钥匙拿在手里”。《通鉴》现在描写城内的情景了,它叙述市长如何下令敲钟,全城居民如何在广场上集中。他们都听见哀耗了,他们期待而且缄默着。可是英雄已经在他们当中站起来了,那豪杰们,那视死如归的人们。到这里,群众的号啕与哀叫仿佛在史家的笔下汹涌着。他自己也似乎惊栗了片刻,而带着颤动的笔写下去。可是他又冷静起来了。他记载了四个人的名字,而忘掉其余两个。他告诉我们第一个是城中最富有的居民,第二个富贵双全,还有两个娇女,第三个曾继承了先人百万产业,第四个是前者的弟弟。他记载他们连衬衣也脱掉,用绳子拴住颈脖,然后带着城堡的钥匙启程。他记载他们如何走进英王的营门,英王如何虐待他们,以及刽子手已经在旁边等着。可是英王终因王后的哀求而饶了他们。“她软化了他的心,”法华沙尔说,“因为她正在怀孕。”《通鉴》所记止此。
但是对于罗丹,材料已经很够了。他感到这段历史中之一刻有一件大事发生,一件不知时代和名字的事,一件独立的单纯的事。他全神贯注在离城那一刻。他仿佛目睹这些人如何动身;他感到他们每个人当中,过去的生命又一度跳动,每个都满载着他的过去,昂然站在那里,准备把它带出老城去。六个人在他面前出现,各有各的相貌,只有两兄弟相差无几。但是每个都有他下决心的方式,每个都有他活这最后一刻的方式,用他们的灵魂去活着,用那保持生命的躯体去忍受着。于是连形象也在他眼前消灭了。无数姿势从他的记忆中突然显现出来。拒绝的姿势,诀别的姿势,听天由命的姿势,络绎而至。他把他们都采集在一起,把他们一一塑造。他们从他的渊博的学识流到手上,正如成百的英雄从他的记忆里站起来,蜂拥前去献身于祭坛。他把一百个全取录了,把他们铸成了六个英雄。他把他们塑成赤裸裸的,在他们震荡着的雄辩的躯体里各自为命。他们的躯干魁伟绝伦,与他们的决心一样。
他创造那垂臂的老人,双臂的骨节已给年龄坠软了;他赐给他沉重而迟钝的步履,老人们共具的艰难的步履。一种疲乏的神气泛流在他的脸上和胡子间。
他创造那手提着钥匙的人。他里面还充溢着多年的生命,而这一切都压缩于最后一刻。他难过极了。他的嘴唇闭着,手儿紧紧地咬着钥匙。他放火在他的力量里,于是这力量便在他身内把自己烧成灰烬。
他创造那用双手捧着他的低垂的头的人,仿佛还想把自己深深关闭起来,以获得一刻的清静。
他创造那两兄弟:一个还依依回顾,一个却低着头,作一种坚定与服从的姿势,仿佛已经把它递给刽子手了。
然后他创造那“只从生命穿过”的人的渺茫的姿势。法华沙尔称之为“过客”。他已经动身了,却还一度回顾,并非回顾城门,也不是回顾那些啜泣的人,也不是回顾他的伴侣,他只回顾他自己。他的右臂举起来,伸展,摇晃;他的手在空中张开,放走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正如人们把自由放给笼鸟一样,这是一切犹豫与疑惑的启程,属于未来的幸福,属于目前虚待的痛楚,属于那些不管住在哪里而我们或许有一天会碰到的人;属于明天或后天的一切可能性,亦属于人们想象以为遥远、温甜、沉静,而且将经过一个很长时间才来临的死。
这座雕像,如果孤立在一座林木阴翳的古园里,可作一切夭逝的人的纪念碑。
罗丹就这样地给这六个人各以特殊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些孤立的人物巍然屹立于他们的单纯的伟大里。我们会想起多纳太罗,或许更会想起斯留特及其先知们,想起第戎的修道院。
骤然看来,罗丹似乎只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他赐给他们同样的服装、衬衣和绳索,把他们分作两行平排列着。三个正在举步的在第一行,其余的略向左转,仿佛要赶上前面三个似的。这座纪念碑的地点原定加莱的市场,正是他们从前动身处。这些缄默的雕像本应就树立在那里,只用一个很矮的台座承起来,并不比日常生活高出许多,仿佛这惊心动魄的动身还可以随时骤临一般。
加莱的市民可不肯接受那么一个矮的台座,因为与习惯太相左了。于是罗丹又提出第二个办法。他建议在海边建立一座四方的楼阁,上下一样宽。两层高,平凡的墙壁,那六个市民就在楼顶冗立,在大风与长天的寂寞里。这建议自然也被拒绝了,虽然它的确与作品的精神相符合。如果这设计得到实现,我们就会有机会欣赏这群像周密到怎样的程度:六个孤立的人,却团结得象一件物品一般。同时这六个雕像并不互相接触;使它们联成一气的只是那特殊参预其间的空气而已。
我们只要环绕这座雕像一周,便要讶然于这些纯粹而伟大的姿势,起伏升降如复叠着的旗帜般,何等荡漾和曲折。一切都那么分明,绝无侥幸的容身所。象罗丹的作品中一切群像一样,这群像完全把自己关闭起来,自成一个世界,一个整体,那在圈里充满着的流转的生命却不会因此而有所损失。这里没有人物间的接触,而只有轮廓的交错:这交错也是一种接触,不过为空气的媒介减弱了许多,并受它的修改和影响而已。无数遥遥的接触已经发生,无数的来往,与我们有时看见的云山的会合一般,中间的空气已经不是一种间隔的鸿沟,而是一种方向,一种轻轻地逐渐递减的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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