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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袭》节选——约翰.斯坦贝克(美国)
小说背景简介(编者所加):文章的背景是二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再加上发生风灾,庄稼完全没有收成。俄克拉何马一带的农民、小农场主纷纷破产,土地也变卖给银行。当时由于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于是大家纷纷涌入,举家西迁找工作。在66号公路上,妻离子散,死了很多人,终于到达了梦想中的加利福尼亚。但加州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大家一起去摘棉花、摘水果,但工价太低,根本填不饱肚子。而逃荒的大军还在继续涌入。这时农场主就一面扩招工人、一面更压低工价,但仍然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逃荒的人民饿死的更多了。于是有一部分人就成立了“工**益委员会”,向大家宣传:希望他们团结在一起,通过罢工的方式和农场主谈判,以期获得合理的工资报酬,以养活家人和孩子。但农场主们受利益驱使,也相应成立了“工人纠察队”,通过武力的方式来打击、镇压这些所谓的“赤党”(类似于马克思主义的工人运动)分子,但大家更团结了。本文讲述迪克和鲁特去贴传单,号召大家有组织的罢工,差点被打死的事情。斯坦贝克是“左翼”作家,但这和共产国际、马克思主义的精神还是有一些区别,他并不赞成工人们通过“武力解决”的方式来获得物质资源,而是希望“建立一个更加合理、有秩序的社会”,这点要向大家说明一下。
迪克和鲁特听见那人跨过木板过道,走到黑暗中去了。于是夜晚时分的各种声音再次出现,枯叶沙沙的掠过地面,市中心汽车马达发出隆隆声。
鲁特瞧着迪克,迪克的双手在胸前的口袋里攥成拳头,面部肌肉虽然绷得很紧,但仍对年轻人微微一笑。宣传画从墙上轻轻飘起,然后又落回原处。
“害怕吗,孩子?”
鲁特原想否认,但突然说出了实话。“是的,我害怕。看来我根本干不了这个。”
“要顶住,孩子!”迪克厉声的说,“你必须顶住!”然后他用书上的话对鲁特说:“‘胆怯的人应该向坚定不移地人学习,广大的群众应该认识到世界上存在着剥削。’再说,鲁特,这是命令。”他突然沉默不语,这时狗吠声越来越急了。
“他们大概道了,”鲁特说。“你看他们会把我俩杀死吗?”
“不会,他们不会轻易致人于死地的。”
“但他们会对咱们又踢又打,是不是?他们会用木棍抽打咱们的脸,把鼻梁骨打断。上次他们就把大个子麦克的下巴打出三出伤口。”
“顶住,孩子,你得顶住!听我说:有人揍你的时候你应该认识到揍你的不是个人而是社会制度,挨揍的不是你而是我们的主义。你能记住这个吗?”
“我是不愿当逃兵,迪克,这千真万确!可万一我要逃走,请你一定拉住我,行吗?”
迪克走近,把手放在鲁特肩膀上。“你不会当逃兵的,我看得出你是一个能坚守岗位的人。”
“好吧,这些传单是不是应该藏起来,免得被他们烧掉?”
“不必了。很可能有人会把小册子放进口袋里拿回家去读,到时小册子就会起作用的,把小册子留下吧。现在你什么也别说了,说话越多越坏事。”
狗又发出长声的有气无力的吠声。一阵轻风袭过,枯叶被吹进敞开的门,招贴画被吹得一角松动了。鲁特走过去用按钉固定住。市中心某处,一辆汽车发出尖而长的刹车声。
“听见些什么了吗,迪克?还没听见他们来吗?”
“没有。”
“听我说,迪克。大个子麦克下巴骨骨折,躺了两天才有人发现他。”
长者对他怒目而视。他从上衣口袋里伸出一只拳头,眯起双眼注视那青年,然后他走近,将一只胳膊放在青年的肩膀上。“仔细听着,孩子,”他说。“我懂得不多,但我有经验。告诉你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打你时你不会觉得痛。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是如此。即使他们杀你的头也不会觉得痛。”他放下胳膊走向前门,朝外看了看,又朝两面侧耳倾听,然后走了回来。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鲁特问道。
“没,什么也没有。”
“那为什么—他们还不来?”
“你认为我能知道?”
鲁特咽了口唾沫。“也许他们不来了,也许刚才来报信的那人骗我们,跟我俩开玩笑。”
“也许。”
“那么,咱们是不是为了挨这顿揍—必须等一整夜?”
迪克模仿他的腔调:“是的,咱们为了挨这顿揍必须等一整夜。”
狂风猛烈的呼啸一声后悄然离去,狗也不吠了。一列火车在十字路口长鸣一声,轰隆隆驶向远方,这一切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附近一座房子里响起一阵闹钟声。迪克说:“这么早就有人上班了?可能是守夜的吧。”在一片寂静中,迪克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前门叽吱一声慢慢关上了。
“几点了,迪克?”
“九点一刻。”
“耶稣!刚九点一刻?我以为快一点了呢……你是不是希望他们快点来,早点把事情结束,迪克?听,迪克!—我真的听见说话声了!”
他俩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头朝前探着侧耳倾听。“你听见人声了吗,迪克?”
“听见了,他们好像在低声说话。”
狗突然狂吠起来。隐约传来有人用平静语调低声说话的声音,鲁特说:“你知道,迪克,我刚才看见后窗外面好像有人。”
年长的人不安的轻轻笑了一声。“所以我们跑不了啦,他们已经把这地方包围了。要顶住啊,孩子!他们来了。你要记住,干这个的不是他们,而是制度!”
在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中门砰的一声推开了,一群人蜂拥而至。他们衣着杂乱,但都戴着黑色帽子,手里拿着棍棒。迪克和鲁特昂起头,垂下眼皮,笔直的站在那里。
搜捕者进门后,仓促间不知所措。他们只皱起眉,沉着脸,在这两人面前站成半圆形,等着这两个人采取行动。
年轻的鲁特斜眼瞧了迪克一眼,发觉那位长者正用冷冰冰的锐利目光观察自己,仿佛在等着对他的行动做出评价。鲁特把发抖的手塞进裤袋,迫使自己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同志们!”他高喊道,“你们和我们是同样的人,是弟兄—”一根四英寸宽二英寸厚的木板朝他抡来。啪的一声打中他头颅的一侧,鲁特一个踉跄跌跪在地,幸亏用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
那些人瞪着眼一动不动的站着。
鲁特缓慢的站起身。耳朵被打破了,一股鲜血直流到颈部,那一侧脸顿时又青又紫,血肉模糊。他尽力让自己笔直的站好,他激动地大口喘气,但手却不抖了,语气变得坚定,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芒。“你们还不明白吗?”他高喊道,“我挨打是为了你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可你们不知道你们现在在干什么!”
“杀死赤色分子!”
有个人歇斯底里的咯咯一笑,于是风暴来临了。当鲁特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有机会瞥见迪克脸上现出一种不自然但却坚定的笑容。
有好几次他好像已经苏醒,但知觉仍然没有恢复。最后他终于睁开眼皮,头脑也清醒了。他的脸和头部裹着厚厚一层纱布,它只能从浮肿的眼皮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他静静的躺着,想尽力的把情况搞清楚。这时他听见迪克在他身旁说话。
“你醒了,孩子?”
鲁特试了试嗓音,发觉自己的声音又沙又哑。“醒了。”
“他们把你的头打的真够戗,我以为你被打死了。关于你的鼻子,你倒说对了,往后它不会太漂亮了。”
“他们怎么对付你的,迪克?”
“噢,他们不过拧断了我的一条胳膊和一两根肋骨。为了保护眼睛,你该学会把脸伏在地上。”他停一下,小心的吸了一口气。“肋骨断了,吸气时有点痛。咱俩运气不错,不多一会警察就发现了咱们,把咱们送来了。”
“这里是监狱吗,迪克?”
“对,这是监狱医院。”
“那咱们的罪名是什么?”
他看出迪克打算笑一下,可是因胸部疼痛只喘了口气。“煽动暴乱。大概得关六个月。传单都让警察拿走了。”
“你不会告诉他们我还没有达到法定年龄吧,迪克?”
“不,我不会。别说话了,你说话还没有底气。你只管放心好了。”
鲁特默默躺在那里,全身隐隐作痛。不一会儿他说道:“当时我真的没感到痛,迪克。真怪,我当时只感到满足—而且愉快。”
“你表现不错,孩子。你和成年人一样坚强,我会向委员会表扬你的。你当时表现确实不错。”
鲁特尽力使自己的思路条理化。“他们打我时,我想告诉他们我不在乎。”
“当然啦,孩子,那正是我对你说的:打你的不是他们而是制度,你用不着恨他们,他们全是无知的。”
鲁特感到全身疼痛,他困倦地说:“好像《圣经》里有这么一段话:‘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迪克回答时语调变得严厉:“别提宗教那一套,孩子。”他引证了一句:“‘宗教对人民来说是鸦片’。”
“当然,我明白,”鲁特说。“这事和宗教无关。不过我当时—很想说说那句话,因为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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