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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很好,孩子,你终于来了。不,你来得不晚。也不早。你来的时候就是你该来的时候。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你想一想,就知道凡事自有定数。
不,稍微想一想就够了。不要做什么深刻的思考,那是装腔作势。千万不要假装思考的样子。你能够思考出一个什么名堂来呢?不可能的,假的。你现在肯定觉得自己苦恼得要命,我看见你眉心拧成了一个麻花。你在拼命找答案,还以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让你找到。你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这一切都很可笑。我告诉你,没有答案,这就是答案。
你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我知道你。看见你我就想起以前的我自己,以前我也象你这样,每天想啊想啊。可能只有经过你这个阶段,才会到达我现在的阶段。但是也不一定。也可能这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放弃思考,你才能到达下一阶段。哪条道路是正确的,或者是不是每一条道路其实都是正确的,我老实告诉你,我不知道。也许你的道路通向更正确的地方,这完全有可能。你的造化也许要比我高,这完全有可能。我现在什么都不肯定。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所走的,也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我已经达到一个正确的地点。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正确的地点,但是这一个,无疑是正确的了。这我可以保证。
凭这一点,我觉得我有资格提醒你,不要想得太多。要多用你的感觉。
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你就明白了。也许你本来就不需要明白这个,因为你的路本来就不同得多。那也不要紧。多一种方法总是好的,对不对?
不过我恐怕我们的时间,我是说所有的时间,可能不会很多了。你要抓紧。你可以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继续用你的方式思考。
现在我们来讲点别的。我准备让你听听我的故事。我不是说过我以前也跟你差不多吗,我们就从那个时候,不,比那个时候稍微早一点的地方开始。
一开始好好的。我出身不差,不需要过早地考虑生计问题。家里有一点钱,能让我过得象个体面的少爷,能够把我送到县城里的官办学堂,接受我们那个阶层的子弟必须接受的教育。我的时代?不,你不需要知道得太仔细。我的时代跟你的时代没有什么不同。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只有一个时代,所有时代都是你我的时代。
接着说吧。那时我还小,比你现在小得多,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吧,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是一个远房的表妹。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对自己没有办法,别人对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个内向的人。我不善于表达,我没有胆量,我把一切都闷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讲。只是每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慌张得厉害。我以为她看出我的心思,就慌张得更厉害。但其实我又很想让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思。她呢,对我很有礼貌,把我看成兄弟,就是这么回事。总而言之,跟每一个掉进那种陷阱中的人一样,我表现得象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所以每次等她一走,我就为我的表现而懊恼,直想打自己几个嘴巴,发誓永远不再见到她。但等不到第二天,我又想见她。我想,她不知道我的心思不要紧,她不喜欢我不要紧,只要让我每天见到她就行。我那份心思就象一种沙漠植物,只需要几滴露水就可以长得很好。
在现在看起来那是多么容易解决的问题啊。我现在可以想出至少十种办法来,每一种办法都绝对可行,可以很轻松的解决我当时的问题。但是在当时我觉得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是彻底地绝望了。
人就是这么糟糕的东西。但有的人不是这样。我有个表哥,那时候长年住在我家。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到底算我们家哪一门子亲戚,也许是我老爷爷的老爷爷家的什么亲戚吧。我没见过他父母,他到底有没有父母谁也没有讲过。他跟我那个表妹就更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他跟我不同,虽然只比我大两三岁,但为人处世象个成年人那样,又调皮又老成。我父母把什么事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他每次都办得那么漂亮,那么得体周到。我觉得父母把他看得比我这个儿子还要重。要是我们一起出去,我父母就要反复交待他,要他看好我,好象我是一个孩子,他是个大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不摆兄长的架子。多半他总要想出一些谁也想不出的鬼名堂来,搞得我们自己开开心心。这时他就又变回一个孩子了。
在跟她打交道方面,我跟他比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比方说吧,他每次走进来,一看见她在那里,就象个成年人那样大大方方走过去,向她问好。还总是要问她父母好不好。一个少年人,谁会问人家父母好不好呢,可他偏偏就会玩这一套把戏。我知道他一点都不是诚心诚意,他才不关心人家的父母怎么样呢,哪怕是等一下就快要死了。但是这一套很管用,连我父亲都不住的点头,好象说这孩子真懂事。一边点头,一边脸上带着赞赏的表情。她呢,一等他走过去,她的眼睛就一下子变亮了,水汪汪的。脸笑得象一朵花,还红着脸。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真奇怪我父母怎么会看不出来。然后他就大大方方请她去花园里玩,说是去赏花,鬼才知道是去干什么!她每次都爽爽快快的答应,还问我去不去。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想我跟着去啦!我就总是找借口说我不想去,我说要去看书,要习字。其实我的魂魄这时早已经跟他们一起去了花园了。我手里练着魏碑,耳朵听着花园里的动静。我好象时刻听见她在笑,多半是疯疯癫癫地大笑,要不就是小声地窃窃私笑,笑得十分可疑。笑声一串一串,刚才还在海棠花那边,一下又到了秋千架子这边。我表哥就是有这本事。他能够逗得每个小女孩哈哈大笑。我一点都不行。我一句笑话都不会讲。她们因为我而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又出了一点什么洋相,干了一件什么笨手笨脚的蠢事,不是一脚踩到水坑里就是不小心衣袖带翻了茶杯。要是听不见她的笑声,那就更糟糕,我就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想象中他们这时候不知道有多么亲密,我表哥那种人我知道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个时候我当然也想不出更坏的事。我能够想象的坏事就是他拉着她的手,面对面仔细地看她,或许还要摸摸她的耳朵。最多只是她装做一不小心倒在他的怀里,然后马上假装正经地把他推开。我知道这个表妹,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骚货。但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喜欢她那种又窈窕又有劲的骚货样子。她长得那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清丽动人的姑娘。
我硬着头皮写几个字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象个贼似的偷偷溜出去,手里多半还要拿一本书,为的是碰见我父亲时好撒谎说我是要到花园去看书。我溜进去之后就到处找他们。但是一发现他们,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是走过去呢,还是继续偷看。我就在那里渡步,假装看书,时时抬头看他们那边。他们在那里打打闹闹,有说有笑。一看见我,我表妹就跑过来,拖着我的胳臂,硬把我拉过去。说要我主持公道,因为他又欺负她了。只有这时侯,我才有机会挨紧她一下。我很想她这样一直挽着我的手。但是我们一走过去她马上就把她手放开了。而且我们一走过去,他们就再也不打闹了,甚至连话都不说。他们两个人忽然都变成了正人君子,弄得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该来的人。其实我倒希望他们能继续那样。在打闹中,表妹就更象个妖精,更天真可爱。反正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能让她那样嬉戏。看着她汗水淋漓地疯疯癫癫,总好过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这种时候我表哥一般总是要取笑我们几句,说她将来嫁了我之后如何如何。于是他们又开始有节制地打闹一番。过一阵子,他就借口有事走开,临走了还要加一句,说,好让我们两口子讲体己话如何如何。表妹又打他一下。等他真的一走,就什么都完了。我又变得结结巴巴,不知道可以讲些什么。表妹也只问我读什么书。过一阵子就起身说要回家了,还代她父母邀请我去她家玩。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年多,我越来越不能忍受。有一天下午在我的卧房(那里以前是我父亲的书房)里,只有我跟表哥两个人。他玩着一把起了铜绿的短剑,抽出来又插进去。我在磨墨。我忽然对他说,表哥,你能不能,把她让给我。
这是我这一辈子说过的最愚蠢的话。听了这句话,他看了我半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光,然后说:“让什么让?她本来就是你的。你们这种有钱的蠢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求我?好笑!”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气得朝他扑过去,但是即刻又停住了。我知道我打架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就僵持在那里。要命的是我知道他说得对,跟他比,我确实是又有钱又蠢。我哪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唯一的长处是能比他多背几句古文。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这么看不起我,这让我很伤心。我一直把他当成我最好的兄长。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还是小孩。
我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以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那么尊重他了。我发了狠心。表妹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表妹来的次数少多了。这一两年她好象长大很多,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喜欢打打闹闹。她出落得象一枝荷花,端庄得象个淑女。现在他们见面时不再象以前那样随便说笑。我看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表妹请他去花园玩,他总是推脱。表妹显得很不开心。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表妹对他是有意的,但是他到底怎么样想就不容易看出来。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表妹只不过保持着以前对他的那种少年式的友谊,谈不上真正的男女之情。
秋分时节的有一天,天气已经凉下来,我记得那时园子里已经有些落叶,一踩上去就簌簌作响。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偷偷地读书。是一本《西厢记》,表妹给我的。她说是我表哥搞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得到这种书。平日我把书藏在一个我父亲发现不了的地方,晚上就偷偷地拿出来看。要是我父亲出门去了,我就白天也看。但到底不敢在书房里看。怕我正沉迷在书里面的时候,父亲突然走进来。只有到花园里去读才是最稳当的。
那天又是这样。其实那时《西厢记》我早读过不止一遍了。当时我正在重读张生与莹莹密约的那一折,心里兴奋,仿佛自己变成了书里的张生。忽然瞥见我表哥的小木屋旁边有个穿花衣的人影,一闪,就进屋去了。我知道那肯定是表妹。
我表哥一个人住在花园边上的那间小木屋里,是我娘分派给他住的。我娘说他反正野惯了,住在那里,随他去干什么,免得太管束了他,倒让他不自在了。夜里也可以顺便守园子。我也想住那间木屋,我妈不肯,说我有福不会享,是傻瓜。小时侯,木屋是我们的乐园。我,我表妹,表哥,我们三个人经常在那里屋前屋后的树林里捉迷藏。我们爬上木屋顶,从屋顶再爬上大樟树。我们躺在他的木板床上,从缝隙里看外面的树和天空。我们还在那里煨红薯吃,那真是太好吃了。但自从那次和我表哥吵架以后,我就赌气再也不去他的小木屋。
看着表妹那种躲闪的样子,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木屋的背后,生怕他们发现了。我找到一条缝隙,朝里面看。缝的位置很低,是在床下面,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脚和小腿。表妹坐在木板床上,背对着我这边。表哥呢,站在靠门边的地方,离表妹有几尺远。我放心了一点。我听见表妹坐在床上声音细细的说:“要是我爹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
我心里想,他们肯定是一起去干了什么坏事。多半是把家里的什么贵重瓷器打碎了,要不就是又偷了家里的钱到镇上去买好吃的。以前我们经常干这种事。
表哥不做声。
表妹在床上动了一下。过了一阵她说:“你说话呀!你不做声这是什么意思吗?事情是你做出来的,你说到底怎么办,你倒是想个主意出来呀!”
听到这句话,我表哥粗野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声音沙哑粗糙,象个中年人那样好象喉咙卡着东西。
表妹说:“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快想办法呀!我在外面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你在镇上跑来跑去,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再过一阵子,这件事想瞒都瞒不住了,我爹娘迟早会发觉的。你就这么狠心,让我一个人去担着?哼,到时候我把什么都讲出来,我看你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表哥看样子是被这句话吓住了,就走过床这边来。我只看见他们的脚靠在一起,想象不出他们这阵子是什么样子。我估计表哥这时候肯定是把手放在表妹的肩上。以前要是碰到什么事,表妹慌张起来,他也是这样。我听见他说:“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姐,怕什么?今天你回去,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去问你爹爹要点钱。过几天我去城里,你也想个什么借口去一趟城里。我们分开走。小事一桩,很快就好了。”
“痛吗?”表妹问。我心里奇怪,去买瓷器怎么会痛呢?
“不痛。”表哥说。
“这些事你怎么这么清楚?”表妹说,“你肯定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
“随你怎么想吧”,表哥说,“我们这种人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过一阵,表哥说:“我骗你的。我跟那些人在外面跑生意,都是些男人,说什么话的没有?我听得多了,自然知道了他们的套路。”
表妹又在床上动了一下,我看她的脚也换了一个姿势,好象是扭转身子,向着表哥这边。她说:“那以后呢,我们怎么办?”
“什么以后?我们有以后吗?”表哥冷冷地说,“以后你嫁给你表哥―你那个真正的表哥,不就什么都好了?你们家肯定是早就定好了,他们家也八成定好了,只是瞒着你们不讲,怕他读书分心。只等他进士及第,功成名就,就一花轿把你抬过门来。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你想想那时候你几多风光?酒席肯定有几十桌,远近四方亲友乡邻到时候都要来拜贺,个个都说新娘子好看。教书先生肯定又要大讲一通他的那些四六句子,什么凤凰于飞,什么天作之合,好多骗几杯酒喝。到时候我就给你们杀猪杀鸡,摆桌椅板凳,上菜,收碗,抹桌子,洗碗筷,倒潲水。兴许第二天早上还要给你们两个倒马桶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讲我。我一听到他在讲我,就听得格外仔细,只不知为什么他会忽然讲起我来。我听他说表妹以后会嫁给我,心里甜蜜密的,好象真的看见了自己做新郎、表妹做新娘的那一天的热闹场面。那天的场面肯定跟表哥讲的差不多。听他讲到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时,我差不多要笑出来。
表妹几次想打断他讲话,表哥不理她,继续用他那种冷嘲热讽的调子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可是真的设身处地为你想啊,婉小姐!你想你家里会让你嫁给一个下人吗?我周行健寄人篱下,屋没有半间屋,田没有半分田,你叫我拿什么来养活你?做官,肚子里没有墨水,做生意,口袋里没有本钱。想出人头地,哈,我看比上天还难。你跟你表哥,那才真正是门当户对。方圆几十里,只怕再也找不出这么合适的人来了。你这个表哥除了蠢,人倒也不坏。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不蠢的?你看他文文静静,跟你正好是一对,再没有比你们两个更般配的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你表哥,那也没有什么。过几个月,等你们那阵新鲜味过去了,你就背着他大大方方偷人吧。你们夫人太太不向来都是这样吗?到时候我们这样的下人你也来偷一偷,算是换换口味。说不定我们穷人比你表哥那种富贵公子更来劲呢,你说是不是?”
婉小姐是我表妹。表哥叫周行健。我自己叫韦均良-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的名字?我没有名字了。我不需要什么名字。很久以来人家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记得你刚才好象叫我大师是不是,那我就是大师了。我不管我到底是不是什么大师。
那时我听到我表哥周行健当着表妹的面说我蠢,又说婉妹嫁了我几个月就要去偷人,我听了气得要命。我的确是没有周行健聪明,但也不见得象他讲的那么蠢。当时我心想,婉妹决不是那种人,我也决不会冷落婉妹。
婉妹几次三番打不断他的话,最后剁着脚发狠地抢白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讲这种话!你再讲这种话,我就去死。”
我紧张起来,不知道婉妹为什么要去死,“到这个时候了”是什么意思?到什么时候了?
婉妹哭起来。
行健说:“到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你们是有钱人。你就天天到我这间破木棚里来,以后还不照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们富贵人家的丑事,你以为我还见得少吗?有些事讲出来只怕你都不敢相信。你那个标致的姨妈,哼,你以为我没有看见过她做的好事!哼,日里正经得象个菩萨,好象看一眼男人就要失掉贞节似的,到夜里我看比真正的婊子还象婊子。”
这狗杂种居然敢讲我母亲的坏话,我气得撺紧拳头,想即刻冲进去给他一拳。以前有一次,我也听到过在我家做女工的王婆婆讲我娘的闲话,好象是说我娘和一个什么叔叔如何如何。王婆婆在厨房外面的阶基上洗衣服,一边跟我家的长工蔡四公公讲细话,以为没有人听见。其实我当时正好在厨房里。我使劲咳嗽了一声,王婆婆当即住了嘴,蔡四公公也就赶紧走开扫地去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咳嗽,也没有冲进去,我想继续听行健他们下面讲什么话。
行健这时住口不讲话了,婉妹也不讲话,只是哭。我看到床板喀喀作响往下弯,知道行健正挨着婉妹在床边坐下来。
表妹低声说:“健哥,你就真的这么不喜欢我?我要是嫁了均良,你就一点都不后悔吗?你一定要我们两个变成奸夫淫妇才喜欢?那样也对不起均良啊。均良是好,但我总只是把他当成表兄弟,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我不管你是穷是富,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小姐,家里的事,哪一样我没有做过?我们两个又不懒又不蠢,只要我们自己勤快,人家哪样过我们也哪样过,又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到时候你就算要我到姨爹家里来做女工,我也会来。我不怕人家讲闲话。健哥,我跟你,我们才是一对。这是缘分。”
听婉妹讲出这样铁心的话来,我身上发抖,只觉得一身忽冷忽热。我就算再蠢,也知道婉妹是真的喜欢行健。我那时就好象十二月天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从头冰到脚。我尽量放轻呼吸,继续躲在那里偷看偷听。我宽慰自己说,不要紧,婉妹毕竟还没有嫁给他。她一天不嫁给他,就还可以是我的。
行健好一阵没做声。后来说:“你以为我就愿意让你嫁给人家?有一夜没睡着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象你这样的好姑娘,天下到哪里找去?又好看,又贤慧,又不嫌贫爱富。碰到你,不知道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婉儿,你知道吗,我争不过人家。我就算把这条命不要了,也争不过他们家,还有你们家。我们两个要想在一起,除非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是绝对容不得我们在一起的。倘若真的离乡在外,一点基业都没有,你知道有几难吗?你见过城里头那些杂工的样子吗?还有,你看我们这里的那些佃户人家,一年到头做牛做马,做了都是帮人家做的,到老了连棺材钱都赚不起,那是人过的日子吗?老话讲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就真的没有想过?”
“别想那么多,健哥,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是真心喜欢我就好。要不我们把他留下来?”
婉妹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把什么人留下来。
“不行。”行健坚决地说。
然后他们两个都不讲话了。我看到床板动起来,我猜他们这个时候正偎抱在一起,心就狂跳起来。我躲在那里,死死看着那四只脚,想从脚的动作判断出他们两个在做什么。我生怕他们的脚从眼前消失,缩回到床上去。我想起《西厢记》里面偷情的那些句子,“被翻红浪”“腿儿相压”什么的。我打定了主意,一有异动,我就马上闯进去。我决不能让我表哥的图谋得逞。我看见有时候表妹的花裤脚和蓝缎布鞋往旁边摆一摆,有时又紧张地绷直了一动不动,有时还听见表妹含糊地哼哼唔唔几声,床板也在不停地喀喀做响,但让我放心的是,那些脚始终没有缩到床上去。我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或许是太紧张了,我的额头突然嘣咚一声撞在木板墙上。
表哥厉声喊道:“什么人!”
我轻轻地躲到树林里去了。
从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表哥跟表妹早已经不是一般的表兄妹。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并不很清楚。我想,算了吧,我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表妹已经铁了心跟定了行健。但又想,也不一定。我还有指望。表妹并不讨厌我。我长相俊美,心思聪明,远近无不赞誉,表妹又不是没长眼睛。以后只要我对她好,她也会对我好的。
那时我想,再等一等也不迟。等我读书稍有所成再去提亲,按想也还来得及。跟行健比,我唯一的长处是会读几句书。现在婉妹看不起我,也自有她的道理。等我取了功名,哼,到时候看吧,到时候行健算什么?婉妹就自然会向着我。反正婉妹是绝不可能嫁给行健的。凭周行健这种家世,他有什么资格娶我婉妹?婉妹家不会同意,我家里肯定也会反对。
那时,我真的这样想的。后来年事渐长,见的事多了,我才知道,男女之情往往不可以常理测度。旁人看着合适的,却怎么也成不了,旁人以为不般配的,打死他们也拆不开。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我本想跟父母亲提出来,要他们去表妹家提亲,但又知道我父亲肯定不会应允。我向来怕我父亲,见到他就象老鼠见了猫一样。我父亲年轻时中过举人,接着到京城考了两回进士,没有取。我祖父死得早,父亲就没有再去考了,回家来接管了田庄商铺,悉心经营祖业。没能做官,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憾事。虽说没有做官,但地方上许多事务都请他主持(当然也要请他出钱),我父亲又喜欢出头露面,所以“韦举人”三个字在我们那一带赫赫有名。我家有好事,县官老爷都来拜贺。
我父亲文武双全,以他的才具,安邦定国那是绰绰有余的。他自己未能实现理想,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一心只想我读书应考。我偶尔去一次镇上,他都很不高兴,等我一回来,他总要板着脸教训我一番。什么十年寒窗啦,又什么负薪挂角啦,什么铁砚磨穿,什么头悬梁锥刺骨啦,什么什么什么,如果不这样,他说,你就不要想考进士了。
他平素总是教训我说,万恶淫为首,少年人万不能思涉男女之事。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天下人都去当和尚尼姑才是道理。他不讲这些还好,他越讲,我就越发把男女之事想象得神秘诱人。我父亲简直是在逼迫我去想那些。有一回我实在听得烦了,就顶撞道:“诗经三百篇,以‘关关雎鸠’为首,那是什么意思?莫非孔圣人是要教人学坏?”
他一听就来气了,拿起烟袋就往我头上敲过来,幸亏我母亲眼尖手快,一把抢过他的烟袋。我父亲大发脾气道:“关关关关!你就只晓得关关!好的你不学,孔子 ‘思无邪’你不学,你一天到晚就只记得关关!我好好教你读书上进,你不听,还敢跟我顶嘴!我看我不打断你这条狗腿,你就不会上进。”
他越骂越气,又要找东西来打我。我母亲对我一使眼色,我赶紧溜掉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表现出我有任何一点什么淫思邪想。当着他的面,我连《诗经》也不读,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连邻居家十岁的小姑娘也不看。
所以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我现在这时候谈婚论娶的。
所以我就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一心只是读书作文。我本来也不讨厌读书。书里自有天地,我足不出户,可以遨游天下,纵览古今,跟古来那些英雄豪杰、才人学士比肩交友。我不是一个纨绔子弟。我也想读书做官,出将入相,光宗耀祖。我自己想读书,并不要等到我父亲来打断我的狗腿。
[ 本帖最后由 子抗 于 2008-4-13 19:2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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