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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勉强能记事开始,到小学毕业,大约正好10年。而这个10年的跨度,恰恰把20世纪90年代填满了。
第一章.
他一直都住在广州的旧城区里。他记得小时候的夜晚,7,8点的时候,经常会有螳螂光顾家里的阳台。遍体翠绿的它们举着大刀,动作沉着冷静,像是电视剧中的绝世高手一样。他还记得,那时只要一下大雨,楼下的街上就会浸在水中,后来,有人来把人行道加高了,又改善了排水设施,水淹的状况才得以改善。
在他奶奶房间外的阳台上,曾经有个竹鸡笼。他有时候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就用扫把杆子去捅那些待宰的禽鸟。那里还有过一个煤炉,他记得要让煤球烧起来是要花很多功夫的。但没多久之后,这些东西就全被扔掉了。
他仍然记得一些自己上幼儿园之前的事情,例如被母亲或奶奶背着上街去。但他记得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后来,有一天他在楼下等父亲来骑车送他去幼儿园时,与他同住在一栋楼里的一个很令人讨厌的阿婆对他说,你以前是哭着不肯去上学的。那时他回答说,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不记得那么多了,他只能相信自己是勇敢的,是不害怕上学的。
一天,父亲买了个体积相当庞大的兔子娃娃送给他。然后他的表姐看见了,就想把娃娃强抢过去。他们闹得天翻地转,谁也不愿意放弃,最后,他的父亲哄他说明天会再买一个给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放手了。如今,那个曾经让他哭喊不已的东西,早已经不知所踪。
许多表亲小时候都被他们的父母送到他家,让他的奶奶代为养育,待到一定的年岁后,才重新接回家去。他的表妹小时候经常与他在一个大盆子里洗澡。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忆起来总是认为她的下体长得跟男人几乎一摸一样,只是少了阴茎而已。
他的表弟小时候长得胖乎乎都。他不知何时开始,厌恶起牛奶了。他的奶奶拿牛奶给他们喝,他嚷着说不要,然后他表弟也跟着嚷了起来。可是最后,他的表弟还是把牛奶全都喝光了。一直到今天,他依旧是抗拒牛奶的味道,他忍受不了那股骚味,他觉得那很臭。数年之后,他母亲买了个骝莲回家,并大赞这种“热带果王”的香甜。他也尝试着吃了几口,并且试图欺骗自己,想让自己觉得它们真的很美味。但在咽几口之后,他发现要继续催眠自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非但再也咽不下去,而且还想把已经下肚的都呕吐出来。
他的表弟被接走了。可是有一天,他正在客厅里孤独地自己跟自己玩,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却听到了表弟的声音。非但如此,而且他眼角的余光还瞥见了表弟的身影,他看见表弟身穿蓝色的衣服,正兴高采烈地向他跑来。他兴奋地回应,扭头望去,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他跑遍了全屋,都找不到表弟。这时,他终于确信刚才的那个蓝色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那时总是出现幻觉。尤其在黑暗中,他会看见眼前有些像是电视雪花或混台的东西出现。那些东西不断变化,忽明忽暗。有一次他问父亲假如一个人看东西会看到些奇怪的东西,那是怎么一回事。父亲说,那是视力不好所致的。可是他至少在上高中之前,视力还是非常好的。他认为他是看见了附在眼睛上的灰尘和细菌。他认为自己可以凭肉眼看到皮肤细胞。
他的父亲在年轻时曾因“成分不好”而被迫离开学校,而离校期间,他白天干农活,晚上挑灯夜读,终于在数年后又重回学堂,并得到了离开那座山间农宅的机会,来到广州读书工作。父亲非常重视读书问题,在他还未识字之前,就已经开始给他买那些带有大量插图的儿童读物。初上小学时,表姐曾向他的父亲建议,要将他的课本统统包起来,以防被他损坏。他心里很纳闷,他心想,那些是书,我怎么可能会弄烂它们呢?根据父亲的说法,书是应该被好好对待的。他的父亲还经常对他说,就算天上下起了狗屎,你也一样要去上学。听到这句话时,他总会有些迷惑地想:天真的会下狗屎吗?他想应该是不会的吧。但他又想,那也未必。
第二章.
他难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度过在幼儿园的那四年时光的。幼儿园分为小班,中班和大班三个年级,他上完大班,可还未到被允许上小学的年龄,于是又重读了一次大班。即便如此,他升入小学时,依旧比别的学生要年幼一些。
他的父亲总是对他说,勇敢一点嘛,要主动跟人打招呼,要活泼一点,要有礼貌。可是他感到自己难以达到父亲的期许,于是就越发内向,越发自闭。在幼儿园里,若是上课,有阿姨教唱歌,教做手工,那还好过,若是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他就不知所措了。他的同龄人欢天喜地地来回奔跑时,他只好站在一边,呆呆地等到自由活动时间的结束。对于他来说,自由活动基本上就等于罚站。
如同所有自闭的人一样,他常常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他曾经在课堂上幻想自己骑着一匹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于是他的脚也就模仿着马蹄不断地敲打着地板。阿姨责骂了他许多次,他才意识到被责骂的对象原来是自己。他的幻想并不止于一般男童的战争梦,而且还包括性幻想。他知道这是一个不许谈论的话题,但具体不许谈论些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的内心对这个话题其实并无多少抗拒。只是有一次,他在公园的草地上看见有男女躺着热吻,他回家后就与表妹打了一架,弄哭了她,然后被父亲狠狠地责备了一番。他之所以要这样粗暴对待表妹,只是因为他想向自己证明——我对异性毫无好感,我不会被她们吸引,我不会怜香惜玉。
他不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是否每个男人的胯下都有一样的东西。有一回,他的父亲领着他去邮局取稿费,在排队的期间,他装作不经意地伸手去摸了他的父亲一下。父亲随即就拨开了他的手,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已经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起先父母告诉他,他是他们从公厕里捡回来的。他不相信。他认为自己是母亲大便时掉出来的。后来,母亲对他说,女人结婚后就会生小孩。他还是不相信。为什么要结婚才行?女人不是到了某个年纪,肚子就会自动涨起来,小孩就要被生产出来的吗?
他很容易察觉到自己的无助,但他并未能弄清楚自己真正想到是些什么,而且也常羞于表达自己的欲求。有一段假期,当早上起床时他发现父亲已经去上班了,他就会大哭大闹地要找爸爸。但他未必是真的爱自己的父母,可能他只是把他们当作唯一的靠山与屏障而已。也许,他之所以会如此的内向,也是为了要对抗父母。他的潜意识中总有一种想法在指导着他的行动,就是“若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我岂非很没主见?”但是这种想法是一个秘密,其秘密的程度之深,甚至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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