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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我们就像在林子里迷路的孩子。要是你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内心的痛苦,而我又怎么知道你的痛苦?要是我扑倒在你的面前,一边哭泣,一边诉说,你对我的了解又怎么会多于对别人所讲的那个又热又可怕的地狱的了解?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人类在彼此相对时,就应该像在地狱的入口前那样,充满敬畏、深思和爱意。
莫里哀说过:女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被人爱
而卡夫卡在这里说的仿佛就是:男人的最大愿望就是被人理解
卡夫卡的几乎一切作品都描述了这种困境:沟通的困难---心与心的距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同在屋檐下,却形同陌生人。因为我们不了解自己所以我们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人,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所以我们把这种交流的意愿付诸于文学作品,大概只有文学家认为这种交流是必须的。因为只有交流,才能达成和解,只有真正的理解才有真正的原谅,人与人之间才能充满真正的爱意。在我看来,文学家就是维持世界和平的纽带,是阻止盲目而又好斗的人类进一步滑向地狱的无能的力量,是企图重建巴别塔(而不是中国长城)的人。)所以对话只能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即使是拥抱,也是两颗层层包裹的心毫无热交换的接触,形式大于内容。
所以,文学家总是守在地狱的入口,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些带着花岗岩脑袋盲目向前冲的人,要他们停下来,静下心来,耐心地听他述说。可是很少有人愿意在此停留,大多数人都说:“我忙着哩,我有重要的事,我可不象你这般悠闲!”文学家苦笑道:“难道还有什么比远离地狱,过另一种生活更重要的事吗?”可是没有人听他,即使偶尔有人停下来,也是只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听者脸上充满了疑惑、不信任和掩饰不住的不耐烦,可就连这,也成了文学家最大的安慰。“可不是吗,只要有人愿意停下来听我的述说,我就心满意足啦,在地狱的入口,你还能对他们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只要他们愿意在此停留一刻,那就表明他们还不是完全地目中无人,如果他们总能象现在这样有所尊敬-----或者更奢侈一点,充满敬畏、深思和爱意-----我不奢谈理解-----他们也许就根本不必来这,他们以前犯的错误也无非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他们本质上都不是很坏的人-----但是,你知道,盲目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最容易被别人----或者更有可能----被自己利用,但利用它们的隐念并不是你自己的念头,而是魔鬼的念头。所以我站在这里的作用就是代替上帝驱赶世人的心魔。”
当然,文学家也有最快乐的时候,那就是当大人领着孩子来时,孩子在听他述说时脸上虔诚的表情和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文学家激动地宣布:“那是属于未来的光芒!”
啊,未来,可亲又可爱的未来,可什么是未来呢?我们的现在不就是文学家的未来吗?一百年过去了,如今,这些眼里闪闪发光的孩子都在什么地方呢?
可是,卡夫卡不仅仅是文学家,他还是一个哲学家,文学家回答的是“怎么生活”,而哲学家要问:“生活是什么”,于是,卡夫卡开始反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里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吗?文学家到底有没有使命,我做的事到底有没有用呢?”以前他把自己比作人类的替罪羊,现在他突然觉得这身份挺尴尬的,因为没有人需要他当替罪羊,人们更喜欢的是一只真羊,这崇高的身份只是他自封的,所谓崇高也只是一种假象,“是在比喻里”,就象他现在自认为站在地狱门口一样,“那也是在比喻里”。现实生活中,谁也没有见过地狱,正如没有人经历过死亡。“死亡不是现实中的事物,因此死亡是不可言说的”,同理,地狱也是不可言说的,文学家所幻想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比喻里----文学家所指的道路,都是不可到达,难以捉摸,对我们毫无帮助的东西,它只在比喻里自成一派,看起来很美。而在现实生活中,所谓的道路只不过是一条缰绳,而文学家则是被绊倒的失败者----所有的挫折都在克服我----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我有什么资格去指导现实生活中的人呢?而他们唯独拥有的只是现实生活。所以,原来我写的一切,都是无用的,都是在比喻里自我提拔自我陶醉,在现实生活中谁也不需要它们,它们就是一堆废纸,可以读也不必读地烧掉。
然而,卡夫卡万万没有想到,“伟大”这个词,就是为梦想而不是为现实而创造的,“没有梦想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现实生活并不能让人满足,所以人们才需要做梦。人们需要比喻,需要在比喻里获得他们在现实生活里得不到的东西,自我陶醉,而这,并非比现实生活更不幸----谁说在比喻里幸福的人就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呢-----当然,也亦非比在现实生活更幸运。卡夫卡说错了一句话,人们并非唯独只有现实生活,恰恰相反,人们也有梦想生活,而且似乎更喜欢后者,要不也就不会存在文学与艺术了。卡夫卡低估了人们对梦想的爱,低估了艺术与梦想的价值,低估了自己的作用。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所以,现实生活的意义必定在现实之外。卡夫卡认为无用的东西,恰恰是现实生活的意义之所在,真正的生活,并不在这种生活之中,正如真正的我们,总是生活在别处。卡夫卡完全不用怀疑,他在孤独的深夜里奋笔疾书时,他过的就是真正的生活,所有的证明,都及不上泪水的证明,当卡夫卡拿着自己心爱的作品泪流满面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是一个完全的人他是一个幸福的人。谁说这种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呢?若非如此你又为何对它恋恋不舍?
所以,只要人类还有梦想,还有不幸,还有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人们就会需要文学,需要艺术,需要灵魂的安慰,需要你,卡夫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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