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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先说一下纪德这个人:首先他是一个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好象有点废话),其次他是一个同性恋(这个可能还是重点). 纪德的小说关注的大都是譬如宗教、原罪等形而上的问题,探讨的基本都是内心世界,所以就情节而言一般是讲述些琐碎的小事,当然这篇小说也不例外。
《田园交响曲》是他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一部中篇小说,情节其实很简单,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甚至可以简化为一个中年男人和她养女之间的不伦之恋。不过因为这样而抱猎奇心态来读这本书的话,结果很可能会令人大失所望,因为这个情节并不是纪德所关心的重点。如果是的话他就不是纪德了,大概会成为安妮宝贝第二、村上春树第三,要不就是纳博科夫再世。实际上这仍然是一篇讨论宗教信仰问题的小说。纪德很巧妙地在继父养女恋的情节基础上进行了改动——继父被设定为一个牧师,养女则是一个盲女,然后故事便沿着这两个重点展开了。大体情节是一个已有妻室的牧师,收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盲女,启发她的心智,使她脱离蒙昧状态,并极力向她展示了一个美好的世界,而牧师也在不知不觉中同盲女相爱。小说最后以盲女恢复视力,发现她爱的原来是牧师的儿子,继而承认自己有罪,佯装失足落入河中而死来结束全文。
《圣经》上有句话:“你们若是盲人,便没有罪了。”这是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它可以衍生出两种意思——1盲人看不见罪恶不会受到诱惑,所以能保持内心纯洁。2盲人看不见罪恶也就不清楚什么是罪恶,所以不知者无罪。不知道纪德是为了证明还是否定这句话,反正整个故事都在围绕它打转——看得见或是看不见,有罪或是无罪。
从表面上看,那句话说的是盲女。盲女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通过别人的间接描述来感受世界,牧师便是那个引导者。对于那句话,牧师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他在对盲女的教导中隐去了邪恶、罪孽和死亡,只教导她光明和美好的事物:把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的蝴蝶,美妙和谐的《田园交响曲》,还有晚风中摇曳的田间百合花。其中关于百合花的那段对话是全文中最美的地方,就象一首田园诗一样清新自然,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个长白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
“还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信赖,还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吗?我向您保证,我听这句话时,就看见了田野百合花。我来给您描绘一下,好吗?——看上去就像火焰钟,像天蓝色的大钟,充溢着爱的芳香,在晚风中摇曳。为什么您对我说,我们前边没有呢?我闻到啦!我看见牧场上开满了田野百合花。”
“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丽,我的热特律德。”
“您说,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样美丽。”
“我要老实地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样一朵花的穿戴。”
看完这段对话后,你不得不承认盲人的“视角”和普通人的确不一样,常人都是用眼来看世界,但盲人会用心来看,有时想象的东西的确比现实更美好,所以盲人或许会看见更诗意的世界。不知道这种事是幸还是不幸,不过牧师坚信这是好的,他感到很满意。“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罪过,就是遮蔽灵魂的东西,就是阻碍快乐的东西。热特律德(盲女)浑身焕发的完美幸福,就是因为她不知何为罪过。她身上只有光明和爱。”但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的,盲女重见光明后却看见了自己的罪恶——她和牧师的爱恋,继而选择了离开。“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这是《圣经》中的另一句话,牧师从未向盲女提及,但她在最后一刻明白了,仿佛是验证了那句话的第二种解释。
如果单从这样来看,故事的主人公应该是盲女,但在这部用日记体写成的小说中,纪德讨论的不是盲女的内心,而是牧师“我”的内心世界。现在让话题重新回到《圣经》上的那句话,“你们若是盲人,便没有罪了。”纪德大概隐约感到了“盲人”可能并不单指视觉有缺陷的人,因为被蒙蔽的不一定是盲人,特别是在心眼被蒙蔽这个问题上,实际上牧师就是一个看得见的“盲人”,只不过他不是眼睛有问题而是内心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盲”是在对盲女的感情问题上,他一直都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来回避,恰好他又是个牧师,所以很自然地搬出了上帝来为他作证,“亡羊喻”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亡羊喻”的大体意思就是,牧羊人为了寻找一只迷失了的羔羊,而放弃另外九十九只。耶稣曾说过:“这只羊如果找到,我实话告诉你们,它给牧羊人带来的快乐,要超过其他九十九只从未迷失的羊。”(《马太福音》第十八章)所以当自己对盲女投入越来越多的关爱时,牧师只是认为盲女是只迷途的羔羊,因此他作为牧羊人才会丢下另外99只未迷失的羊来寻找她。牧师这样的欲盖弥彰,最先被他的妻子察觉到。虽然牧师的妻子在他眼中是个庸碌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妻子却表现得很敏感。对于妻子的暗示,牧师并没有领会到其中真正的意思,相反的却对妻子的欲言又止感到恼怒。他真正察觉到这份复杂而难以言明的感情是在盲女即将恢复视力的时候,这让他隐隐地感到不安,他发现了盲女作为一个盲人不为人知的美好的一面并对此加以引导,但当盲女重见光明之时一切都不一样了,直到这时牧师才正视了自己心中的感情,然后不幸就来临了。在盲女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去了盲女的房间...... 这就成了故事悲剧的转折点。最后盲女死了,雅克(牧师的大儿子)改宗了,留下牧师想痛哭一场,却觉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
有人认为这是一篇批判宗教虚伪的小说,但当你读到最后时会发现,其实牧师也是蛮令人同情的,诱奸幼女这个罪名对他来说的确不太合适,实际上他一直都在极力逃避这种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牧师和俄狄浦斯有些相似之处——努力逃避,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希腊人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命运,而纪德却是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圣经》中的那句话——“你们若是盲人,便没有罪了”。不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纪德还是没能给我们最后的答案,他只是在探讨而已,这大概是因为《圣经》中的话都太深奥了。它们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哲理得变态。譬如这句话“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它说了半天我们仍旧不知道先有罪孽还是先有戒律,细想下来这简直和“先有母鸡,还是先有鸡蛋”的问题一样令人头疼。不过这些都是废话了,重要的是纪德给我们留下了《田园交响曲》这部非常有意思的小说,同它相比,别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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