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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特别是文学翻译和学术作品的翻译,对一个民族共同体的文化生活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没有汉译佛典、没有西学东渐,我们现在的思想方式、表达方式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但肯定是相当地贫乏。夏曾佑曾经陈寅恪叹息自己不懂外语,慨叹无书可读。现在懂外语的、外语好的人越来越多,是不是翻译就不重要了呢。否。
假如我的德语和李秋零老师一样好,可以拿着康德原著看了就明白,是不是就不需要中译本了呢?否。首先,中译本是花了译者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如果他同时有极好的学术造诣,那么他的翻译就会促进我的理解,节省我的时间,虽然这并不能完全代替我去读原文原著。其次,这也是更重要的,就是母语的地位。对此,关子尹先生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可以参看。母语是一切语言经验的基础。维特根斯坦在英国住了那么多年,可写论著仍然用德语,除了他可能有的诵读困难症外,更是因为他是用德语思考的,英语无法替代作为母语的德语。我们也是这样,外语再好,只要是在中文的文化圈里,中文仍然是深层次理解的根本。当然,懂外语之后,对中文的理解和运用也会更深入、更自如。这就是为什么好的翻译家母语造诣也往往很好的原因。
当然,任何译本都困难有瑕疵,好的译本不是母语缺点和瑕疵的译本,但好的译本一定是合格的译本,差错率应当限制在一定程度内,甚至应当远远低于规定的标准。可是我们现在批评的译本,往往谈不上合格。所以有时候翻译批评成了语法和词汇改错,也因此而让人不屑于从事。但翻译批评是非常重要的。乔纳森的博客上有则轶事:
1983年3月,保罗·德曼在康乃尔大学对瓦尔特·本雅明的名篇《翻译者的任务》进行剖析时,曾很不客气地指出该文的法译本译者、巴黎大学著名哲学教授冈迪拉克的翻译错误。那么,冈迪拉克的错误究竟属于何种性质呢?其实,跟将“异性恋”译成“同性恋”的王道乾很像,他是把schlechthin(可译的)译成了intraduisible(不可译的)。碰巧,德里达在巴黎专门就本雅明《翻译者的任务》这篇文字开过一次讲座,在讲座上用的恰恰就是冈迪拉克的法译本。德里达本人的德文水平相当高,这是不用怀疑的,但在讲座的过程中他却一直在依据冈迪拉克版本的“不可译的”、“不可译性”进行解读,直到听众中有人指出正确的译法应该是“可译的”。
不知道德里达是怎样应对的,也许他的理论无论是不可译的还是可译的都能解释得通。但与此可以看出翻译的准确性的重要意义。
贺麟先生翻译的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就属于名篇佳译。虽然从学术的观点看,确有瑕疵,但整体译文的质量很高。我曾经动过重新翻译的念头,但往往是“崔颢题诗在上头”。有时间略加校订,发个电子版让大家共享。几个月前买了杨绛译的《堂吉诃德》,本来是给我的小侄子看的,结果红色警戒远比堂吉诃德有吸引力,于是他又转赠给我。有人批评杨绛的译本不够忠实,但我以为杨绛的译文是真正的文学翻译。当然,我不懂原文,没有资格评判,但读杨译,确实是享受,配得上《堂吉诃德》。
在国外学术界,翻译批评是非常重要而常见的。两个月前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看到一篇书评,批评一本法文书的英译本有错误,而这些错误在我们看来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海德格的《存在与时间》第一个英译本是John Macquarrie和Edward Robinson翻译的,大概是1962年,现在已成为通行本,但缺陷较多。Joan Stambaugh于1996年又出了一个新译本,第二年Theodore Kisiel就写了一篇20页的长文痛批,指责新译本错误多多,甚至新不如旧,根本称不上标准译本。正是有了这些毫不留情的批评,译者和出版商都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书评在国外学术界和出版界是相当重要的,正如新闻舆论对政府的监督一样。一本书出来,如果没有书评,一出生就死了;有人评论,哪怕是负面的,也能出个彩,不至于打水漂。
可是在中国,大多数杂志都取消了书评。为什么?大多数都是没有原则的吹捧;而一批评,马上就吵架,反目成仇。我在博客上就曾经举了一个例子。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一个专门的《中国书评》。多么奇怪的产物!
翻译的问题主要出在体制上。首先,翻译在高校不受重视。这样说似乎有些矛盾,因为比如苗力田先生主持翻译的《亚里士多德全集》就很受重视,邓晓芒翻译的三大批判还得了教育部的一等奖。但实际上,高校重视的就是论文,特别是核心期刊的论文,当然专著也受重视。可是,你不写书,不翻译书不要紧,论文必须写,而且要发表在核心期刊上。这是中国高校最恶心、最可耻的要求,惟一的结果就是逼良为娼,生产出大量文字垃圾。只要看看中国期刊网上的那些大量垃圾论文、重复多发的论文,就知道中国高校的学术成了何种状态。不但教师要发表一定数量的论文,博士生、甚至硕士生也要发表论文才能毕业,于是大量垃圾杂志应运而生或转型而成,杂志副刊甚至正刊越来越厚,文章越来越短。我不知道这场闹剧和悲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只有终结了学术创作的核心期刊评价机制,才有真正的学术可言。翻译呢?不重要。只有你翻译完成了像样的作品,学术衙门才拿来表功,尽管表功,在他们的评价机制里,仍然不重要,因为翻译作品无法在量化的科研成果统计报表里显示出份量。
其次,出版商重视翻译作品。原因很明显,除了在学术领域,除了某些学术明星之外,国内学者的著作不挣钱,因为质量不高,而国外学者的译著好卖,包装、炒作一下更好卖。甚至把国产货贴上洋商标的伪书也屡见不鲜,当然在学术著作领域里还不多。出版社的重视是主要出于利益(当然也有一些财大气粗的出版社赔本赚吆喝),利益当然越急功近利越大。学者、学生往往是利用业余时间“赶活”而不是“干活”,给校订者的时间和薪酬更紧,于是制造出的产品质量也就无法保证了。
我曾经写过英国Leverhulme基金会拿出11万镑资助一位英国学者用两年的时间翻译弗雷格的《算术的基本原理》,这是花钱买时间。要是我们有这么大的资助力度,对质量精益求精,而不是赶活,何愁不出名作佳译呢?试想,如果给李秋零老师同样的资助买同样的时间,《康德著作全集》不是早就可以问世了吗?
作者:韩东晖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哲学副教授。从他的博克中转载下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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