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尔·萨姆沙的悲剧
[作者:极品山庄]
[2005-6-7 13:51:10]
格雷戈尔·萨姆沙当然不是历史上最为悲剧的小说主人公。拿最为人熟知的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来比较就可以知道,罗密欧、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他们悲剧的性质显然更加令人感兴趣,更加具有历史意义,更加令人易于接受,更加让人觉得“真实”。但是格雷戈尔·萨姆沙的真正悲剧在于,他的处境是不可改变的,甚至是不可言传的,它过于隐秘、难以启齿,令人困惑,不知所措。卡夫卡,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这样为他的小说开头的人,他写道“一天清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一只硕大的虫子。”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虫子,直到他死去他也未曾考虑过他为何变成了一只虫子,生活如此激烈的继续以至于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一点,实际上即使他考虑了也将毫无意义,一方面他缺乏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谁也不具备与他沟通的能力,并且我们不能因此责怪任何人,责怪格雷戈尔?这显然不公平,因为他并不明白整件事情的原因,更何况他一直在为此努力并一直充满信心;责怪其他人?他妹妹?他父亲?他的母亲?他的老板?责怪他们什么呢?我尽管满心愤慨但总觉得无处发泄,谁犯了错?谁没有犯错?在这件关于格雷戈尔或者说关于这只硕大的虫子的事情上犯错本身的确切定义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世界似乎并不惧怕缺少格雷戈尔,或许他自己以为自己供养了父母帮助了妹妹并为之无限自豪,但当他离开了他熟悉的位置,他忽然发现一切还在运转,一切固然有了改变但这些改变固然有坏但也有好的一面,一切甚至有可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这时他是不是虫子已经不再是重点,在他的妹妹,有时我很难定义她真实身份的一个重要人物宣布判决以后,格雷戈尔·萨姆沙,平静的意识到他只有死去才是对于他家人真正意义上的救赎——“他认为自己该消失这想法很可能比妹妹还坚决”并“满怀感动和爱意的回想着家人”,这一无法言说的苦痛和完全无法理喻的悲剧性质完全超越了其他所有的故事。我意识到我缺乏将这些成日困扰我的苦痛表达出来的能力但我知道我完全理解了格雷戈尔·萨姆沙,世界上写悲剧的人有千千万万,但仅有卡夫卡一人真正冷静的表现了一种日常的非理性的除了对自己以外对他人对社会对国家对爱情对亲情对友情几乎都毫无意义的严酷现实,与这一现实相比,那些曾经俘获我的人工造物的作者的手法暴露无遗,由于它们被塑造的过于成熟反倒更加突现了卡夫卡直接甚至幼稚的真实侧影。
马克斯·布洛德,一直被人质疑的人,人们质疑他有没有权利发表卡夫卡想要销毁的作品和书信日记,但是,正如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所写的那样,卡夫卡并非是要销毁所有的作品,他明确指出“在我的文字中,只有《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一个短篇故事《饥饿艺术家》还可以。(那几篇《观察》可以保存下来,我固然不愿意让人家拿去捣成纸浆,但是也不希望再版。)我说这五本书和一个短篇还可以,那意思并不是说我希望把它们再版,流传后世,恰恰相反,假如它们完全失传的话,那倒是符合我本来的愿望的。不过,因为它们已经存在了,如果有人乐意保存他们,我只是不加阻止罢了。”从这一意义上说,布洛德出版卡夫卡的小说可以原谅,毕竟在面对《审判》、《城堡》、《下落不明的人》、《一条狗的研究》这种文字的时候,我很难相信有人能忍心将其付之一炬。但布洛德确实不能让人原谅的是,卡夫卡也已经极为明确的指出“此外我所写的一切东西(刊登在报刊杂志上的作品、手稿或者信件),只要可以搜罗到的,或者根据地址能索讨到的……都毫无例外的——所有这一切,都毫无例外的,最好也不要阅读(当然我不能阻止你看,只是希望你最好不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别人看)——所有这一切,都毫无例外的予以焚毁……”从这一意义上说,布洛德无可饶恕,他出版的卡夫卡日记、书信、尤其是给父亲的信——毫无疑问,同样伟大,惊人,让人难以置信——彻底改变了卡夫卡作品的本来面目,如果只有卡夫卡的小说流传后世,人们对于卡夫卡小说的研究或许会偏离卡夫卡的本意,但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而是会更客观(他的小说本该更加客观)、更直接、更接近小说的艺术本质。但是布洛德却对卡夫卡做出了一个最为贴切的评语,这一评语也许令他更受人厌恶,这一评语的性质也使得它并不常被人引用,很多人喜欢卡夫卡,但也不同意这一评语,布洛德认为“卡夫卡代表的是整个二十世纪的文化思想,他让所有的人都没有事做,坐在太阳下面说疯话。”这一评语几乎否定了二十世纪除卡夫卡以外所有的文学作品。从某个层面上,我完全支持这一评价,甚至可以认为,整个十九世纪、十八世纪也没有任何一部小说能与卡夫卡的小说相提并论,尤其是他自己在遗嘱中提到的那几篇以及《审判》和《城堡》。
我永远也不可能从格雷戈尔的悲剧中挣脱出来,因为卡夫卡从来无须用他的小说证明什么,中国的教育无法帮助我解释卡夫卡,格雷戈尔的故事难于提炼中心思想,不能说催人泪下,文笔毫不华丽,不能给青少年以正面的引导,情节几乎不值得推敲,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准确的来说卡夫卡恐怕是历史上最为糟糕的故事编造者,他的小说从来不想让别人相信什么,但他又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能通过这一方式最为恰当的阐述人们如果置身其中将发生的状况的人。不应该认为卡夫卡的小说里会有某种特定的象征意义,与梦相比较的话,有几点共同之处——在梦中如果你是虫子,你决不会考虑自己为何是虫子也不会考虑这或许象征了什么——只有在梦醒之后才会考虑这些。所以在格雷戈尔这里没有形而上的思考,他被放置在那里,不平静,接受所有外界的刺激并形成各种各样的反射动作,没有刺激时他便只有躺着,他并不真正思考什么,他以为自己在不断思考但就结果来说实际上他所思考的都是不存在的,现实不会因为他思考变的糟糕,也不会因为他不思考而变的不糟糕。现实彻底排除了他——格雷戈尔的干扰——有史以来最无事可做的主人公。表面上他忙的不亦乐乎,但细细思索,他根本没有做有意义的事,在他死去之前,他简直毫无价值,非但变成虫子的他毫无价值,事情已经演变成没变成虫子的他也毫无价值了。他是虫子,而虫子并不是他,这一很难描述的矛盾彻底击垮了格雷戈尔。卡夫卡的惊人的灵感爆发的如此淋漓尽致,我只有不寒而栗。格雷戈尔死之前,他的父亲是“父亲”,他的母亲是“母亲”,他的妹妹是“妹妹”,等他死了以后,他的父亲变成了“萨姆沙先生”,他的母亲变成了“萨姆沙太太”,他的妹妹,我觉得小说中最值得注意的人物,变成了“葛蕾特”。这一简单的人称变化无疑是天才的发明,仅就这一点就足以写出很多很多象征意义,但对于卡夫卡来说,这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小说的力量让所有复杂的变的简单,而让一切简单的变的复杂,他一定无比热爱写小说,我觉得这是一定的。
应该这么承认,在现在的中国,尤其是在现在的中国,当你极度热爱什么的时候,你不应该以它作为职业——这一点很多人或许不会同意,但我坚持这么认为。在今天的中国,职业应该也只应该用来赚钱,只有在安静、有耐心、有持续力的漫长时间里你才能真正做你热爱的事情,当你要依靠它来生活、赚钱、寻找名誉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今日的中国,你达不到让你满意的真正的高度。让自己满足并不容易,你可以用你热爱的东西来获取名利,但最重要的是让你自己获得满足。
我坚信卡夫卡重读《变形记》时一定会满足的,尽管会痛苦但是却是满足的,格雷戈尔没有为在生的卡夫卡博士带来名利,但卡夫卡博士创作它时已经获得了所有他应该获得的奖赏。我曾经以为卡夫卡会是愁眉不展或者极为严肃的人,然而在绝大多数的照片之中(卡夫卡日常照片资料最齐全的网站应该是www.kafka-franz.com)他却总是笑的相当干脆,甚至灿烂,作者与他的小说可能确实是可以完全分离的——他一定很满足于自己的工作,即使有时痛苦不堪,但他一定在有些时候是异常快乐的,他能一夜不停的写完《判决》并为此激动不已,痛苦与快乐的交织,这就是创作小说所要经受的一切。这当然也是一种悲剧,但更加让人欣慰,更加让人安心。
而我想做建筑设计这一行。我想赚很多的钱。很多的钱。我要确保我的生活环境。
我不想重演格雷戈尔的悲剧,虽然我实际上选择不了,改变不了,但我还是要努力一点。
我其实就想写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