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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
房间是简单明了的长方体,光线稍微昏暗,时常有时光倒流之感。她足不出户,一直停留在这个熟悉而空洞的范围之内。她曾一度觉得自己是被逼入死角的被监视软禁的无辜囚犯,封锁在这个凛冽冷漠的空间里,形单影只,强烈的孤独感像凶猛的野兽般吞噬她,她神经错乱地吼叫着,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践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恶狠狠地摔碎身边所能触及的所有东西,破碎声充斥着她的双耳,她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真实动听的声音,她亦清晰地看到无数的绣花针闪烁着冷冽的锋芒从天而降,是暴雨直接干脆的姿态。它们刺进她的皮肤里,疼痛引起她的兴奋,她泼妇一般地破口大骂,肮脏下流的语言如火山迸发激烈。她没有一点忏悔和羞愧之感,口干了,休息之后就再继续。她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使他们无法容忍她,然后放她走。可是,许久许久,空大的房间里依旧是阴森森的死寂。
最终她被磨损了,耗尽了,她独自高傲且卑贱地存活在这光冕堂皇的只属于她的空间里,咬牙切齿地安分守己,直至完全地妥协,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天花板】
她抬头仰望,神情近似乎凝固的沉闷冷漠,天花板是巨大的时钟,时间从不停歇,不被控制地坚持奔赴前方,没有尽头。她注视着秒针的走动,大脑一片空白,她试图遗忘自己,遗忘这个时间与空间,脱离所有的纠缠与干系。但真正面对离开,她却又是如此不舍得,心不甘情不愿。她没有任何打算,整个人如同被废弃的机械,间隔性地运转,没有目的,亦不知道任何产品。她是陈旧的,停止的,起了褶皱的生命,扎根在内心认定的地方,不做任何的改变。天真到撕裂般的愚蠢,却不能放弃。
她住的地方空荡浩大,能够被无限制地拉伸延展。但也能够被缩小到不被显微镜所发觉的质点。这如同记忆一般,若是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么即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或言语也会被拆散成为缓慢的片段,分裂再分裂,没有尽头地持续下去,逐渐丰富庞大,潮水般铺天盖地,但若是被内心所屏弃,拒之门外,那么它们就急速地消散,切断所有探踪寻迹的线索,这的确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再被记得,被否定了存在的真实性。这浅显通俗的道理被反复提及,再被反复提及,却始终被轻易忽略。
【北墙】
她房间北面的墙是一堵高耸挺立的灰色墙面,干巴巴的,色泽单调沉闷,她从来不更换颜色,亦如她一贫如洗的思维方式。她时常裹着被子跪拜着墙面发呆,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得道的高僧,前往超然脱俗的仙境,领悟关于静、清、空的深奥真谛,按着佛主的指引,功德圆满地入土为安。她渴望赎清所有的罪孽和尘垢,逼近真理的光明和圣洁,在红色的袈裟中得到完全的保护。她不知道,在这个停歇的时间与空间里,所有的运动都是假象,她没有未来,无法抵达死亡以获得完满的结束。她所占有的只是虚无的永恒,不被窥探的出生,以及没有另一个她的世界。
她发呆,虔诚又恍惚,打发大把大把的时间。时间对之于她是无限的,无形的杀手,在恩赐背后是无尽折磨。她被剥夺了权利,出口被封杀。她不知道有谁同她一样被囚禁在这样明媚幽闭的世界里,被变态孕育而生的世界里。她发呆,也做一些零碎的思考,她不愿意自己成为无知的臭虫,她让自己在相比之下还占据那么一点点的上风,思考的优势。但是她忘记了她的残废,她没有臭虫一样完整的出生、发育、成熟、繁殖、死亡的过程。她终归是不完整的,怎么也死不了的。
【南墙】
房间南面是满满当当的一扇窗户,杏黄色的边框,玻璃上有粗糙的花纹,比起平整的光滑更加平易近人。她本身就是弯曲的,疙疙瘩瘩的,而正好吻合了她的标准与程度。巨大的窗户被扎实地关闭着。它似乎从不曾不打开过,从工匠完美地把它逼真地刻画在墙上之后。她抚摸它真实的质感,木材的纹理或稀疏或密集地排列着,暗示过往每一年的雨水丰沛或匮乏。此岸的脊背上依靠着彼岸,一件简单的小事后紧贴着烦琐与复杂,你无法把它们剥离开来,它们依靠彼此而存在,其中一半的失去代表着全部的毁灭。她这样决绝地离开她,在拉扯的疼痛与千丝万缕的关系下上路,仅剩下她一个人在这画地为牢,站在严实关闭的窗子前,迎着粗暴的风雪,翘首盼望,望眼欲穿,肝肠寸断。她不明白风雪的来源,窗户失去了作为屏障的作用,纵容这寒冷凛冽肆虐着她。她瑟瑟发抖,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认定这是她归来的唯一入口,风雪的抵达带来她也能够抵达的希望。她以自己生的奇迹等待她归来的奇迹。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耗着无穷的时间等待她,她有足够的耐心与坚持。毕竟没有谁能够阻止她,没有人能够否定她等待的结果。
【西墙】
西面的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没有规则的,随意的,漫不经心的连成无厘头的图案,像是野生的藤蔓交织缠绕,强大的生命力,粗壮的碗口大的线条是浓重墨色。写字是她长期以来一直的习惯,不停地不停地书写,强大的倾诉欲望被痛快淋漓地宣泄在墙壁上。她常常像壁虎一样地爬在墙壁上,动作敏捷迅速。她的思维跳跃的,连续不断的,她书写的速度跟不上来,有许多的字被直线一笔带过,她要缓解她的暴躁和压抑。她无暇顾忌字的姿态,虽然此后她往往想不起认不出自己的文字、内容,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文字是一种她热爱的方式,在内心的深核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它们是她整个身体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光芒。她觉得她的文字就仿佛壁虎的尾巴,失去之后在恢复发展,她从不担心自己文字的枯竭,她有那么浓郁的情感和内心纠葛需要唠叨和阐述。任凭时光延续无尽,她的字也无法耗尽。它们从她的手上不断诞生、生长、繁殖。它们是时代传承的不败荣耀与昌盛帝国。作为她生的证据。
【东墙】
东面的墙粘贴一排排的火柴,它们规矩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她不知道是谁把它们安置在这里,也无法揣测创造者的意图。她自身觉得无比欣喜,温柔地抚摸它们,视它们为自己可爱的孩子。但又不能够这么说,她利用它们的死亡来获取光明和温暖,若她是以母亲的身份,就只能搭配凶残自私的贬义词,她是不愿意这么被称呼的。她憎恨那些恶劣的言语加诸在她的身上。她明白自己并不高尚,她作践自己,辱骂自己,这是她自虐自娱的方式。但若是换成了别人,她斩钉截铁地没有办法忍受。在她眼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她,评论她,她是独自存在的与世隔绝的生命体,她苟延残喘的碌碌无为的生命在火柴星星点点的光亮中,盛放。
【烟灰缸】
烟灰缸。实际是装满烟灰的玻璃花瓶,能够看到明灭闪烁的寂寞姿态。辛辣的劣质烟发酵扩散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迷幻的魅惑。它暗藏着令人迷醉的咒语召唤着灵魂。她渐渐脱离地面,悬浮着,沉醉着,她彻底地安静下来,纯净之处的状态。思绪幽幽地被空白替代,她盲目而快乐地体会着这样幻觉的的空旷无边。她一头扎进烟灰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紧拥抱自己,蜷缩着躲避妄想中逼命的时光。她灼热的泪水烧伤她冰冷的脸,隐隐作痛。她在灰烬的世界里奔跑,高度警惕着,她始终觉得有人跟踪她。她觉得自己是谁手中不被祝福的玩偶,被束缚、捆绑、操纵。她极力要摆脱这样的状态。她依旧桀骜不驯,嚣张跋扈地任性妄为。灰烬被扬起,如蒲公英似的簌簌落下,迎合死亡的味口。她拼了命地要断送自己的前程,却终究无法得到成全。
【半边瞎子灯】
房间里有一对灯是双胞胎,同时完成于一个母体,但是其中一盏是瞎的。同时同地同生,却是不一样的待遇,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你我都无能为力。人是渺小的生物不足以抵抗,终究循着世俗的轨道匍匐前进,逆流而行的路早已经被断送。她站在瞎子灯的阴影里,整个人没了容貌,是一片浓重的黑,一个幽深抑郁的窟窿。她看到自己身旁耀眼的明亮,她要把光明留给她。她说,你要务必记得我,追溯着光亮的踪迹,就这样回来。
【红与黑】
痛楚。疼痛如此楚楚动人,让人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黑暗,不动声色的,冷的,隔阂的,远离触觉。思念没有期限没有界限,超越时间与空间,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她是羽翼夭折的鸟,堕落在这坚硬陡峭之中,却误认为是谁温暖的拥抱,贪婪索取,愈演愈烈的疾病悄然蔓延,直接刺入她的心脏。她的瞳孔不断扩大消散,明亮在黑色的瞳仁里支离破碎,她没有发现,这一次的迷藏,她就躲在她瞳仁的夜里。
红。暗红,粘稠的,温热的,甜美的,无比亲切。涂于眼影,眼是出口,热烈的情感是汹涌如潮的血泪。涂于嘴唇,绵绵情语,念念不忘,时刻无法停止满嘴喊你的颤抖的口。涂于脸颊,胭脂伤仿佛烟花痛,扩散血液的妖娆并非女子娇柔的风情万种。
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双手张开,逆方向的风吹乱她的长发,飘动眼前,割裂了眼前完整的视线,拂过鼻尖,空气里拥挤着自我骨子里熟悉深刻的味道,含在嘴里,成为疾病被引燃的另一支导火线。
大风吹,大风吹,天地大亮。所有的火柴拼了命地燃烧起来,歇斯底里的,蹿上天空,直逼地球的内脏。她慢慢地倾斜身子,双脚脱离地面,迅速下坠。她清楚地听到大风呼啸而过和胸膛破裂,血液迸发的声音,甚至于细枝末节都一清二楚,哪里加重音,哪里减弱音,哪里的停顿成为漫长无边的沉默。她竭力睁开双眼,看见水中的自己笑魇如花。伴随着强大的冲击力和阻碍力,她冲落无边无际的红药水里。光线明暗变化,倏忽地沉寂般的暗,倏忽烂漫般的亮,深的浅的,错综复杂,相互交织成为极大的网紧紧包围。她渐渐浮出水面,神智清醒,她置身于茫茫的红色之中,无法辨别自己的伤,自己的血,它们一起被红药水覆盖遮掩。伤口暴露在另外的世界里,眼前的红成为无法愈合的伤口。
【白绷带】
她把自己用白色的绷带缠绕起来,她以她仁慈与谦卑的方式安慰自己,治疗自己,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她看到黑暗荡然无存,白色的洁净吸引她。她相信自己的用心良苦回会使自己好起来,健康起来。她痴迷于这样自救的方式。她在白绷带的中央,她在自己编织的茧里蜕变,她不再相信任何的神明,只确信自己生命本身,只有自己才能保证。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药丸,她吞噬了自己就能够得到拯救,她觉得自己的硕大的针筒,长期不懈的注射就能完好无缺。她预言自己会得到完满的结局,所有的病症郁结都将结束。
【永眠】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然后她彻底累了。她爬到床上,安安静静地睡过去,手是拥抱她的姿态。不知道在多少梦境的流离颠簸之后,另一个她回来了,同她一起沉睡不醒。于是这次没有谁再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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