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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芥川
面具下的灵魂舞蹈——《火男面具》(1914、12)
他在众人指手划脚的欣赏中戴着面具跳舞而死。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人把他的面具摘下。他的脸已经变形,而那个一眼大、一眼小、撅着嘴做吹火状的面具完好如初。他一生活在醉与醒之间,活在摘下面具与戴着面具之间,醒时全是谎言,醉后想跳就跳,对他来说,醉即醒,醒如醉。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承认。年轻时他目睹、亲历了人生的虚无:因老板娘和伙计私奔,虔诚的佛教徒老板改宗换派;熟悉的妓女为他情死;父亲死后“憨厚”的老管家携带他的家产一走了之。这些告诉他:宗教是不可信的,女人的爱情是不可理喻的,相信别人只会被骗,要不被骗就得骗人、骗己。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真正醒来,他终于想要摘下面具,岂知真实的他已经面目全非,和他的灵魂一样,再也不能舞蹈。
直到死亡降临,才敢直面真实,这是多么残酷的生存!他用谎言、酒醉、跳舞来抵御无孔不入的虚无,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作者在题为“我们”的篇目下写道:“我们都以我们自身为羞耻,同时又恐惧它们。但是,谁也不坦率的讲出这一事实来。”他用小说讲出来了。
06、12、29
变来变去的鼻子——《鼻子》(1916、1)
我们谁没有这样一只长鼻子呢?它像基督徒身上的原罪,像西绪福斯终日推上滚下的巨石,像华美的人生之袍上爬满的虱子。它那么丑陋、多余,它是我们最忌讳最沉重的负担。可是我们离不了它,就像血与肉,它和我们自身交融,不可分割。禅智和尚那五六寸长的鼻子自始至终是众矢之的,他自己却不敢面对这一事实,这是最可笑之处。可是当看到禅智和尚为缩短鼻子而心甘情愿躺在地上忍受徒弟对鼻子的踩踏时,我感到了作者的悲悯。禅智为了找回尊严,不得不先忍受尊严被践踏的屈辱。
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之后,没有想如何从外形上变回常态,他的努力始终是如何使生活维持现状,他由外向内生活。而禅智的生活目标是如何改变现状,让自己的鼻子变的和常人一样,他由内向外生活。当他终于达成他半生的梦想时,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对他的嘲笑更甚于以往了。为什么呢?人们笑他鼻子上的红点,更笑他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在意的话就不把它弄短了嘛!于是,当一个一夜之间所有的树都掉光了叶子的清晨来临时,禅智和尚的长鼻子又如其所愿得自动长出来。这次变化的结果如何呢?作者没有写,我们好象能看到: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嘲笑他的鼻子,只是没有鼻子变正常时嘲笑的那么厉害了;禅智和尚依然活在内心的焦虑不安和表面的极力装出的平静之中。
很喜欢这个句子: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
06、12、30
永生的地狱——《孤独地狱》(1916、2)
嫖妓、喝酒的寺院住持禅超在妓院弹着三弦告诉嫖友,佛说有三种地狱,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他说孤独地狱在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以突然出现。他说他已坠入这个地狱两三年了。然后嫖友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恣情放荡的禅僧”,只看到他的俳句“堇花露水田,翻然四十年”。
这个嫖友是“我”的叔祖父。叔祖父是个有名的俳句诗人,诗人与禅僧形成了有趣的比照,他在沉湎酒色方面都比不上禅超,在衣着修饰方面倒更像个和尚。
这个故事是母亲听叔祖父讲的,“我”又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最后一段,作者说自己关注孤独地狱的故事、同情在孤独地狱的人,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
在孤独地狱里是什么状态呢?禅超描述自己:“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我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的生活着...日复一日过着似乎在忘记痛苦的生活。可是,最终仍不免陷入痛苦,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写作此文十一年后,芥川龙之介服安眠药自杀。这篇小说不像小说,虽然作者希望它是小说。
06、12、31
孝敬——《父》(1916、3)
朱自清的《背影》与之相比,像个水分全失的橘子。本文的结尾近乎幽默的悲悯真绝妙:“我”在追悼曾当众嘲笑自己父亲的同学的悼词中说:“你素日孝敬父母...”
06、12、31
真即美——《地狱图》(1918、4)
这是个关于艺术和生命的故事。生命处处和艺术针锋相对,追求艺术的人必然走上一条为了艺术而毁灭生命的道路。想起割掉耳朵的凡高,卧轨的海子,好多好多人。仿佛这是条朝圣之路,殉教之路,每个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只有用自己血与灵铺路,才能让艺术女神为自己唱出不朽的圣歌。良秀是这个队列中的一员。芥川龙之介也是。本篇印证:现实是虚构的,唯有艺术真实。
07、1、10
无奈的人生滋味——《秋》(1920、3)
为什么才女信子婚后写不出小说了呢?因为她失掉了最好的读者,也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写作有时候是专门为一人看的。博尔赫斯说他的小说是写给几个朋友看的,只有他们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卡夫卡也如此,他甚至是写给另一个虚构的自己看的。信子把想而不能的激情严严实实的掩藏在和睦的婚姻生活之下了。她把自己埋葬在了秋天的落叶之中,没有果实只有落叶的秋天。
07、1、26
《暗中问答》(1927,遗稿)
声与“我”,自我否定的理想主义者与自我矛盾的理性主义者,诘责与申辩。第一句就触目惊心:声说:“你完全不是我本来想象中的那个人。”声对“我”失望,不满,全盘否定,然而,想象能靠的住吗?声为何用如此严厉的标准来评价“我”呢?他必须如此,他就是严酷的艺术标准,不能容许想象和现实的巨大裂痕甚至鸿沟。可是他忘了,只有这裂痕越来越大,艺术才能够越来越宽广。声承受裂痕的能力就此达到了极限,最后只有向“我”告辞。
“我”面对声“谁也不再想理睬你啦”的威胁,镇定自若,“我”说:“尚有树木和流水呢,它们会使我感动的。此外,我还有三百册古今中外的书籍。”树木和流水,三百册书籍,“我”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我恍惚觉得我就是“我”了。
声怪“我”“并没在赎罪”,“我”答:“不,我是在赎罪的,没有比痛苦更彻底的赎罪了。”奥古斯都用忏悔赎罪以免除痛苦,“我”用痛苦赎罪以便让生活更痛苦,这是宗教与艺术的区别。
声看出了“我”的自相矛盾,说他:“你在蔑视恋爱。然而现在看来,你却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我”的回答却是:“不,至今我依然断断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我是诗人,是艺术家。”“我”承认自己既爱“风流”又爱“一个女人”,其实他都不爱,他爱的是爱中的自己,那个自己虚构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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