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的偶然性悲剧——读《苔丝》
宿命的偶然性悲剧
——略论苔丝的悲剧因素
在哈代的一系列“性格与环境小说”中,《德伯家的苔丝》是最引人注目,也是备受争议的。然而正如卡尔•韦伯所言:“没有人会为这种评价争论,即它是他最伟大的小说,它不是艺术上最完美的,这一点属于《还乡》。也不是在描写上最动人的作品,这一点在《卡斯特桥市长》中才能看到。但正如大多数批评家认为《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最伟大的作品而不是他最好的戏剧一样,《德伯家的苔丝》也是哈代最伟大的作品,而不是他最富有艺术性或最接近完美的小说。”(1)《德伯家的苔丝》描绘了一个纯洁女人的悲剧性毁灭。自其一问世,苔丝便受到了多方面的责难与争议。历来论者对其悲剧成因争论不休,西方论者多从哈代的宿命论和悲观思想出发,来探讨苔丝悲剧的成因;而我国和苏联论者多从社会因素出发来探究苔丝悲剧成因。诚然,作为一部伟大的悲剧性作品,《德伯家的苔丝》的悲剧性因素是深刻而又复杂的,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单独去论述都是有危险的。所以我在论述时,选择苔丝悲剧成因的几个具体因素。本文就试从哈代的哲学思想、苔丝命运的偶然性因素、及其必然性指向,对《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悲剧进行探讨。
一、苔丝的宿命
苔丝悲剧起源于一个偶然的事件:老德北从崇干牧师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是显耀的德伯家的后裔,因而就想要苔丝去认在围场的一家姓杜伯维尔的为亲,而正在此时,家中最重要的经济支柱老马“王子”因为苔丝的缘故而死掉了,作为德伯家的长女,苔丝要背负起德伯家的命运,因而答应去认在围场的“本家”。从一个偶然的事件开始,苔丝迈上了她不幸的旅途。在一开始,小说就流露出不祥的气氛。“不过,昭安•德北可要小心,可别把还青绿的麦芽撒到地上。”(2)这句土话预示了苔丝将要失去贞节。苔丝与安玑结婚之后,德伯家大马车的故事、过晌的鸡叫声、德伯家大宅两个女人的画像,也预示着两人婚姻的不幸。再加上威塞克斯乡间的迷信风俗、民歌所起的预兆作用,把苔丝的悲剧笼罩上了一层神秘阴森的气息。情节中不断出现的预兆预示着苔丝悲剧性的宿命结局。
在《苔丝》中,我们可以总结出命运对苔丝发出了七次不幸召唤:
第一次召唤:多事的牧师告诉德北他是古代贵族世家德伯的后裔,恰巧此时家中运货的老马“王子”因为苔丝的缘故被撞死。苔丝奉命去围场认亲戚,遇见了亚雷•德伯。
第二次召唤:苔丝去参加围场堡的舞会,在归来的途中和黑桃皇后卡尔闹翻,得罪了同行的女人们,最后只好和亚雷一起回围场,在途中被亚雷侮辱。
第三次召唤:苔丝的孩子病死,她要逃开以往以及跟以往一切有关的事物,离开老家去芙仑谷做工,遇见了安玑。
第四次召唤:苔丝与安玑结婚当晚,同时爱恋安玑的三个女孩出事,苔丝最终将自己被亚雷侮辱的事告诉了安玑。安玑无法接受,远赴巴西。
第五次召唤:苔丝由于生活窘迫,去寻求安玑父亲的帮助,而自己准备穿着见人的靴子却误被安玑的哥哥取走。苔丝由于怯懦而返回,在归途中遇见亚雷
第六次召唤:苔丝父亲病死,房子被收走。在苦等安玑许久后,经不起亚雷的苦苦纠缠,又回到了亚雷的身边。
第七次召唤:安玑归来,找到了苔丝。苔丝无法面对安玑,受不了亚雷冷言冷语的她将亚雷杀死后和安玑出逃,最终在象征祭坛的悬石坛上被捕。
七次召唤,苔丝一步一步走进命运的圈套。每一次都是以希望开场,以绝望告终。苔丝越是反抗,便越是堕入命运的深渊,最终走向了祭坛,成为命运的歆飨。
哈代本人就有着“威塞克斯农民固有的宿命论气质”(3),而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这种气质体现得非常明显。哈代对苔丝有一种命定主义的观念。他认为苔丝所受的苦难是由于德伯家祖先所造罪孽的因果报应,是苔丝注定要接受的命运。在苔丝被亚雷侮辱之后,哈代这样写道:“我们固然可以承认,现在这场灾难里,也许有因果报应的成分在内。毫无疑问,苔丝•德伯有些戴盔披甲的祖先,战斗之后,乘兴归来,恣意行乐,曾更无情的把当日农民的女儿们同样糟蹋过。”(4)当苔丝一家被驱逐出住屋时,他更是这样写道:“当初德北家是郡中望族时,一定有过许多次,曾把无地可耕的人,毫不客气地驱逐。不想这种情况,现在轮到他们自家后人身上了。本来天地之间,盛衰兴替,时起时落,一切全都一样。”(5)哈代在小说中对德伯家的家谱进行了肆意的嘲讽。苔丝的悲剧正是由于德伯的家世而引起的,作为一个象征,这一阴影一直徘徊在苔丝的周围,限制她的行动、思想,直到引导她走向死亡。“典刑正明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德伯家那些武士和夫人,却长眠地下,一无所知。”(6)哈代在对苔丝的悲剧命运进行描绘时,自觉不自觉地带进了他那威塞克斯农民固有的宿命论气质,对德伯家世的嘲笑正是在暗示苔丝最终的命运。
二、宿命中的偶然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我们可以发现哈代对古希腊悲剧命运观的继承与发展。“一切冲突的根源,乃是既不依存于人又不依存于神的一个因素——命运(Moira)——命运不但是人甚至神也不能克服的,个人的自由意志与这个不可克服的因素——命运——的障碍发生冲突。”(7)然而古希腊的命运观念在哈代这里却演变成了一种深沉绝望的宿命悲剧。苔丝就犹如反抗命运的俄狄浦斯王,越是反抗命运,便越是不由自主地滑入命运早就为她铺设好的轨道。正如卢那查尔斯基所说:“哈代哲学与福楼拜的哲学、施本格勒的哲学有许多相同之处。他们从一定的社会出发来观察生活时所依据的那个时间和空间内的社会片断,使他们产生了关于解体、关于其中混乱局面正在日益逼近,关于灾祸临头而人束手无策等思想,使他们走向了宿命论。”(8)哈代虽然自称是“社会向善论”者,相信将来比现在美好,人的努力总能取得效果,然而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却发现,他的主人公在与命运的角力中总是居于劣势,总是被命运无情的碾碎,一步一步走向宿命的深渊。
哈代思想深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人)所得到的每一次满足都促使他去追逐另一新的欲望,因此,每个人的意志的愿望是无止境的。为什么这样?真正的理由简单的说,即意志就其本质而言是全部世界的主宰:一切均从属于它;因此,任何单个的事物都无法使它满足,除了整个世界,而这是永无止境的。”(9)在哈代的小说中,弥漫着支配宇宙和人的小世界的驱动力量。他称这种力量为“宇宙意志(the Universal Will)”,他认为“人的意志不是完全自由的,也不是完全不自由的。当他受到宇宙意志(the Universal Will)支配的时候(他通常必定是从属于宇宙意志的一部分),他个人就不是自由的。”(10)可以看出,就哈代而言,宇宙意志指的是必然性。这种必然性的力量在哈代的作品中表现为“神意”或“命运”,那亘古不变的爱顿荒原正是它的象征。在这种力量面前,个人意志总是被碾得粉碎。因而哈代的创作流露出强烈的宿命论色彩。“宿命论不仅作为外在的有效力量,而且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内心取得的有效力量而出现的。
人们自己用自己的行为帮助了天命。天命不但从上界打击他们,他还幻化成各种社会状况、疾病等等,通过他们本身的欲念,通过他们本身不安宁的情绪,从内心打击他们。”(11)人的自我意志在与宇宙意志对抗的过程中,非但没有取得自由,反而促成了宿命的结局。个人意志不能摆脱宇宙意志的支配,而是帮助宇宙意志加速了自身的毁灭。
《德伯家的苔丝》中七次命运的召唤正是体现了哈代这样一种宿命论的思想。苔丝想要挽救家中的经济危机,去亚雷家做工,结果被亚雷侮辱;她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疚,向安玑坦言一切,结果却遭到了安玑的冷遇;她为了不拖累安玑家,独自出去做工,唯一一次去安玑家求助,却被安玑的哥哥拿走了靴子;她怯懦不敢再去,在归途中又遇亚雷;她苦苦等候安玑不至,家中又接连遭受厄运,只好接受亚雷的帮助;最后无法忍受的她在安玑归来后杀死了亚雷。每一次个人意志想要反抗命运的打击,却都是义无反顾的扑进了宿命的怀抱。在这一点上说,苔丝是哈代哲学思想的产物,她是被哈代的宿命论送上了祭坛,被哈代奉献给了爱顿荒原——这一亘古不变的宇宙意志的象征。因此,他在最后说:“典刑正明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12)
然而在哈代的理解中,无论是人的意志还是宇宙意志都是盲目的。这十分矛盾,宇宙意志代表着必然性,而它本身却是盲目的。在他的一首诗《自然界的询问》中,他写道:“难道某种‘莫大的愚蠢’/有强力融合和创造/却无能护理、照料/玩笑中把我们造成,现却任其浮沉?/或者出自于机械动作/意识不到我们的悲哀?…/或者我们是上帝的遗骸/掉落下界,没有了眼睛和脑勺…”(13)人的自我意志是盲目的,支配自我意志的宇宙意志更是盲目的。盲目的必然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掌管着生死?
哈代从初入文坛开始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从临驾宇宙之上并支配他的命运的那种神秘力量,去寻求对生命中悲剧因素的解释”。(14)他在1866年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但求有个复仇之神从天上喊我
并且大笑着说:受苦受难的东西
要明白你的哀戚正是我的娱乐
你的爱之亏损正是我的恨之盈利
那时阿,我将默然忍受,坚持至死
在不公正的神谴之下心如铁石
同时又因我所流的全部眼泪
均由比我更强者判定,而稍感宽慰
可惜并无此事,为什么欢乐遭杀戮?
为什么播下的美好希望从未实现
——是纯粹的偶然,遮住阳光雨露
掷色子的时运不掷欢欣却掷出悲叹
这些盲目的裁判本来能在我的旅途
播撒幸福,并不比播撒痛苦更难(15)
哈代对“偶然”的情有独钟使我们可以看到哈代小说创作的思想脉络。在哈代的理解之中,这种神秘的力量就体现在“纯粹的偶然”之中。“戏弄”是宇宙意志对个人的支配,然而推动命运进程的却是“纯粹的偶然”。究竟什么使“欢乐遭杀戮,美好的希望从未实现”(16)?哈代把原因归结为“纯粹的偶然”。
正是由于对“纯粹的偶然”的青睐,哈代比其他任何的小说家都依赖“巧合”。巧合代表了偶然性的因素。《德伯家的苔丝》中大量运用了偶然性因素,作为推进苔丝命运发展的动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什么要让老德北知道自己的家世?为什么要让“王子”在那夜死去?为什么苔丝碰见得不是老德伯太太而是亚雷•德伯?“为什么偏要在那上面描绘上这样一种粗俗鄙野的花样,象它命中注定的那样呢?为什么往往是在这种情况下,绝难匹配的男人却把女人据为己有,或者绝难匹配的女人却把男人据为己有呢?”(17)为什么“我十六岁那年上,你怎么不在马勒村待下,向我求爱哪?”(18)……正是这一系列的为什么造成了苔丝最终的毁灭。
“纯粹的偶然,遮住阳光雨露,掷色子的时运不掷欢欣却掷出悲叹,这些盲目的裁判本来能在我的旅途,播撒幸福,并不比播撒痛苦更难。”(19)盲目的裁判判处了苔丝死刑,将她送上了绞首架。是这一个又一个偶然推动着悲剧的进行。偶然是不安的,因为它总是把人物推向更悲惨的命运——王子的死去是偶然的,它使德伯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苔丝被侮辱看起来也是偶然的,因为那晚并非是亚雷预先图谋的;两次遇到安玑也是偶然的,第一次的错过也充满了偶然性,但它却使苔丝的命运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在苔丝与安玑结婚之前,苔丝塞了一封信道安玑房间向他说明实情,却塞到了地毯下,安玑没有看见,这也是非常偶然的;结婚当晚,同时爱恋安玑的三位女孩出事,坚定了苔丝说出实情的决心,也是极其偶然的;苔丝遇到困境,去向公公求救,老克莱牧师却恰好不在家,是偶然;靴子被克莱的哥哥取走,还是偶然;在归途中碰见亚雷,依然是偶然……这无数的偶然因素,就好像一只只手,拨弄着苔丝,让她忍受无情的打击。这一个又一个的偶然不禁让人喟叹:“神看待我们,就好像顽童看待苍蝇;他们为自己开心,便不惜要我们的命。”(20)
三、偶然中的必然
然而哈代小说中的偶然却不仅仅是单纯的偶然,即那种没有方向性的随机的变数。哈代的偶然是“纯粹的偶然”。“为什么欢乐遭杀戮,为什么美好的希望从未实现——纯粹的偶然”(21)。“甚至一个人一生中所遭遇到的各种事件,尽管经常受到盲目偶然的随心所遇的摆布,但这些事件却好像有计划的指引着这一个人的生命进程……”(22) “纯粹的偶然”它有着指向性,指向着必然。这是一个悖论,也正是哈代伟大之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悲剧,“这个行星不供给高级生物的幸福之资”(23)。在哈代的宿命论思想的影响下,无数双偶然之手编织出命运的罗网将苔丝挟裹而去。偶然是命运的捉弄,它代表了命运的走势。偶然本身并没有意义,它是盲目的裁判的工具,是“一种预先没有方向的朦胧无情的力或内在的推动力”。(24)人受着宇宙意志的支配,被裹挟着走向既定的命运。偶然则推动着命运的走向。偶然,纯粹的偶然却是必然的偶然,他不给人以欢乐而只给人以痛苦,宿命的偶然,偶然的宿命,它们之间不断的纠缠,混合,斗争,最终走向既定的终场。这是一对不可解决的矛盾,盲目的意志受着盲目的支配,被偶然之手无情的摆布,无论个人意志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命运的力量。宿命的号角一旦吹起,结局也就是必然的。在毁灭性的结局这个意义上,宇宙意志是必然的。在宇宙意志的笼罩之下,个人意志左突右冲,却绝冲不破宇宙意志的罗网。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苔丝的悲剧是宿命中偶然的必然。只要个人意志受着宇宙意志的支配,苔丝的结局是必然的——那就是毁灭,最后的死亡只是一种形式而已。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偶然性因素和哈代的宿命论的思想纠缠得很深,又幻化出各种各样躲避不开的命运。命运的七次召唤完全是由偶然性的因素构成的。命运的七次召唤显示了宿命的进程,也透露着不安的必然性的气息。可以说,苔丝的悲剧是哈代的宿命论为主导的,指向苔丝必然性毁灭的结局。也可以说苔丝是在宿命和偶然的双重打压下最终走向必然毁灭的悲剧的。就哈代而言,苔丝是他哲学观念的体现,苔丝的悲剧就是一场由宿命主导的偶然性悲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