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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被吓倒了,”他说。”这才是问题所在。你已经被吓倒了。听着,连舵手都被吓坏了,尽管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感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你因怀疑而受到惩罚,邦特先生。你被吓倒了。”
“就算是吧,”邦特说。”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你能想像是什么样的鬼魂才会缠住我这样的人吗?你认为拜访克兰克斯教授和你常说的那个记者的鬼魂是什么样子?会是某个温柔娴淑的女鬼在某个下午与他们共进茶点吗?不!我说不出来它究竟像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鬼魂。你想像不出......”
邦特停了下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琼斯船长以一种心满意足的口气发话了:
“我一直认为你是那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就像俗话所说的,从玩掷硬币游戏到蓄意谋杀,无所不能。好吧,好吧!就连你也被吓倒了。”
“我当时向后退了一步,”邦特说得很简单。”剩下的事就记不起来了。”
“舵手告诉我,你向后倒下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那是一种来自内部的打击,”邦特解释说。”这太深奥了,琼斯船长,你不会理解。你的生活经历跟我的不一样。看到我转变了信仰,你难道不高兴吗?”
“你不能说得更详细点吗?”琼斯船长很急切地问。
“不,不能。我不想多说。再多说也没用。你必须亲身体验。你说这是在惩罚我。好的,我接受惩罚,但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好吧,”琼斯船长说;”你不说。但记住,我自己会作出判断的。”“随你的便;但是。先生,你说话可要当心。你吓不住我。你可不是鬼魂。”
“再问一句。还记得我们在一起谈论招魂术吧,这跟你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邦特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想像不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能够干出什么样的'并情来。”“是呀,是呀。别说了!”
“很好。那么,我就不再多说了,”琼斯船长说。”我只想说:我很庆幸我不是你,尽管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来亲自与鬼魂交流。当然了,先生,不是以你那种方式。”
可怜的邦特悲惨地呻吟着。
“这件'让我一下子老了20岁。”
琼斯船长悄悄地退了出去。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恶棍被鬼魂的道义力量治得服服贴贴,他感到万分高兴。整个件成了他获取自尊和满足感的源泉;他开始关心他的大副了。实上,在以后的会面中,邦特都表现得温顺而恭敬。他好像很依赖他的船长以获取精神庇护。他常常派人把船长请过来,说,”我觉得很紧张,”琼斯船长就会很耐心地在他狭热的舱室里呆上几个寸,而且对这种探视感到十分自豪。
因为邦特先生病了,所以有好几天的时间不能下床。他成了一个深信不疑的唯灵论者,不是十分狂热一一你不能指望他那种人有此类表现一一但却十分坚定,不可动摇。他跟琼斯船长还不一样,对地球上那些脱离躯壳的鬼魂居民还不算十分友善。虽然他有些忧郁,但已经是招魂术的坚定的信徒了。
一天下午,船正在孟加拉湾内平稳地向北行驶,管理员敲响了船长室的门,隔着门对他说:
“大副问你是否能过去一下,先生。他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琼斯船长一卞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好的,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他寻思着:是不是鬼魂又一次显灵了--还是在大白天!
他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但实际情况却跟他想像的不尽相同。他看到邦特瘫坐在椅子里一一几天前他就下床活动了,但还没上甲板一一可怜的邦特一定有很可怕的事情告诉他。他的双手捂在脸上。两条腿软塌塌地伸着。
“有什么新闻呀?”琼斯船长哑着嗓子问,话音里不乏友善,因为他一看到邦特--如他所说一一被降服了,就感到十分开心。
“新闻!”这个被彻底降服的怀疑论者透过手指缝大喊了一声。”天哪,这真是新闻,琼斯船长。谁能否认它的威严、它的真实性?要是换一个人,准被吓死了。你问我曾看到了什么。我能说的就是:自从看到它以后,我的头发都变白了。”
邦特的手从脸上移开,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椅子边上。在昏暗的舱室里,他看上去彻底崩溃了。
“你说什么!”琼斯船长瞠目结舌。”变白了!等一下!我把灯点上!”
灯亮了,一幅可怕的景象非常清晰地展现在灯下。仿佛是那超自然的精灵的恐怖和痛楚正透过大副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他的面颊上和头上都附着了一种银粉似的东西。他短短的胡须和被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不是黑色,而是灰白色--几乎全白了。
当面孔瘦削、摇摇晃晃的邦特先生重新回到甲板上工作时,他的胡子已经剃掉,头发全都变白了。水手们都万分惊讶。”换了个人,”他们交头接耳地说。大家很诡秘地达成共识,那就是大副”看见了什么东西”,只有当时守在舵轮旁的舵手持不同意见,他坚持认为,大副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这两种说法其实没什么区别。另外,人人都承认,在他稍微恢复了体力之后,他的行动比以前更为敏捷了。
一天,在加尔各答,琼斯船长把站在主舱口的满头白发的大副指给一个拜访者看,有人听见他故弄玄虚地说:
“这个人可是正当壮年呐。”
当然了,邦特不在的时候,我每个周六都定期去探望他的夫人,去看看她是否需要我帮忙。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她只能靠他的半份工资过活一周大约一英镑左右。她住在东区一个安静的小广场附近的一间屋子里。
这种生活跟邦特夫妇以前的日子比起来已经算不错了。在邦特被迫放弃大西洋的生意后一一自从他走了霉运,丢了船,他曾经在各种各样条件恶劣的班轮上当过大副一一有一度,邦特在早上7点钟起床之后只能喝上一杯热水,吃一片干面包。大家,尤其是那些认识邦特夫人的人,都不忍心回想当时的情景。我也见过他们当时的窘境;一想到那位天生仪态万方的夫人所忍受的一切,就禁不住全身发抖。真是受够了!
在蓝宝石号驶往加尔备答以后,亲爱的邦特夫人有一度曾非常担心。她经常对我说:”可怜的温斯顿,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一一温斯顿是邦特的名字一一我就尽可能地安慰她。后来她开始给一家的几个小孩子当老师,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跟他们在一起,这个差事对她很有好处。
在她收到的第一封加尔各答来信中,邦特告诉她,他从艉梯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伤,但谢天谢地,没摔断骨头。就是这些。当然了,他还给她写过其它几封信,但邦特这个懒鬼,整整十一个月里没给我写过一个字。我当然也就猜想一切顺利。谁能想像出发生了什么事呢?
后来有一天,亲爱的邦特夫人收到了城里一家法律事务所寄给她的一封信,通知她:她的叔叔去世了一一他那个吝啬鬼叔叔一一是个退休的证券经纪人,一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老不死的。我觉得他一定活到了将近九十岁;要是此时此刻我能看见那老家伙的鬼魂,我肯定会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勒死。
那个老畜生一直不肯原谅他的侄女嫁给了邦特。许多年后,有人告诉他,他的侄女住在伦敦,在将近40岁的时候还要忍饥挨饿,他只说了一句:”那个小傻瓜她是活该!”我相信他就是想让她饿死。可是现在你瞧瞧,这个残忍的老家伙未留遗嘱就死去了,除了那个小傻瓜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亲属。邦特夫妇现在是富翁了。
当然了,邦特夫人哭得几乎肝肠寸断。要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一定会显得非常虚伪。很自然,她想给加尔各答发电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温斯顿。但是我手里拿着公报向她解释说,那艘船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已经列在返航船只的名单上了。于是我们只好坐下来等待,每天都在谈论着亲爱的老温斯顿。就这样过了100天,一艘进港的邮轮带来了蓝宝石号”一切安好”、正行驶在英吉利海峡水域的消息。
“我要到敦克尔克去接他,”她说。蓝宝石号要把一船黄麻运到敦克尔克。作为她”足智多谋”的朋友,我理应护送她去。她至今还叫我”我们足智多谋的好朋友”。我注意到有些人一一都是陌生人一一使劲儿盯着我看,我猜想他们是打算从我身上找出一些足智多谋的特征吧。
把邦特夫人安顿在敦克尔克一家上等旅店之后,我向码头走去一那是将近傍晚的时候--当我看船已经泊在码头的时候,别提有多吃惊了。一定是琼斯或邦特,要么就是两个人一道,让船拼命行驶,才能这么快通过海峡。不管怎样,它前天就已经停在这儿了,船员们也都领了工资。我遇到了船上的两个见习水手,他们正用独轮车推着个人行李,兴高采烈地准备离船回家。我问他们,大副是否在船上。
“他就在,在码头上,查看系泊索具呢,”其中一个年轻人在快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回答说。
你可以想像,当我见到他的一头白发时,心里有多么诧异。我费力地对他讲清楚:他的妻子正在镇上的旅店里。他马上离开我,到船上去取他的帽子。当他快步走下舷梯时,动作之灵活让我不禁大为吃惊。
当初黑大副给人的印象是行为举止过于沉稳庄重,不像一个正当壮年的人,可现在这个一头白发的家伙看上去却像是老年人中行动最为敏捷的一个。我不觉得这是因为邦特的腿脚比以前更灵活了。是他的头发的颜色改变了人们的看法。
他的眼睛亦是如此。那两只眼睛以前总是冷冰冰、凶巴巴地看着别人,在一头海盗般的黑发的衬托下令人敬畏。可是现在它们却很和善地闪动在一双白色的眉毛下,显得十分天真,甚至还带着些孩子气。
我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把他领到了邦特夫人的房间。她为那死去的残忍的老家伙掉了几滴眼泪,然后又拥抱了她的温斯顿,对他说,他必须再把胡子留起来。接下来,这位亲爱的夫人就盘腿坐在沙发上,我也给邦特让出了地方。
他马上就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挥舞着长长的胳膊。那天晚上.他每过一会儿就要疯狂发作一次,想像着亲手把琼斯大卸八块。”摔了一跤?不错,我是摔了一跤,在那个笨蛋别出心裁安装的铜号上失足滑倒了。听我说,我当时正在船艉巡视,指挥那艘船,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印度洋上还是在月亮上。我都要疯了。因为发愁,脑子里晕乎乎地转个不停。你给我的那种神奇的化学药品,我用了最后一次。(这是对我说的。)”上一次刮飓风的时候,我的抽屉掉了下来,装药品的瓶子全都摔碎了。当时我正想找些干衣服来换,听到上面喊:所有人员到甲板上集合!'我就立刻冲了出去,没来得及把抽屉关好。真倒霉!我回来时看到那些碎玻璃和满地狼藉,几乎都要昏过去了。
“不,听我说--弄虚作假不是好'扛,但要是你被迫弄虚作假又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仅仅因为我的须发开始变白.我就被那些年轻人排挤出了大西洋的定期班轮。从那以后一一你知道我就没多少上船的机会了。没人能帮助我们,我们是一对孤立无援的夫妻,我们两个一一她为我抛弃了一切一一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啃干面包--”
他一拳重重擂在那张桌子上,差点把桌子砸成两半。
为了她,我可以去做一个嗜血成性的海盗,更不用说把头发染黑来骗取船上的一个职位了。因此,当你把那种神奇的化学药品拿给我时一一”
他停了一下。
“顺便说一句,哪个家伙要是愿意选用那种药品,可真够他走运的。那东西真是神奇一一你跟他说,海里的咸水也奈何不了它。颜色会一童:附在你的头发上。”
“好的,”我说。”快接着讲。”
突然间,他又怒气冲天地拿琼斯发泄了一通,他的妻子吓了一跳。而我连都笑了出来。
“想一想,要是落在最卑鄙无耻的船长手里,那是个什么滋味!想像一下那个到处爬来爬去的琼斯会让我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知道,再过一个星期左右,我的白头发就要长出来了。还有那些船员。你想没想过?我会在所有水手面前被揭穿,露出卑劣的骗子嘴脸。在到达加尔各答之前,我的日子该怎么过!而且一到那里一一理所当然我就会被一脚踢开。只能拿一半工资。安妮在这边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一一忍饥挨饿。我在地球的那一边,境况一模一样。你明白了吧?
“我曾想过一天刮两次脸。但是我能把头发也剃光吗?不可能一一根本不可能。除非我把琼斯扔下船去;可即使那样--因为我脑子里尽想这些事,所以那天晚上脚就不知踩到什么地方,你不感到奇怪吧?我只是觉得自己往下坠落--然后摔在那儿,眼前就是一片黑。
“我醒过来之后觉得头上受的重创似乎让我的思绪稳定了下来。我厌恶每一件事情,所以有两天的时间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们认为我是得了轻微脑振荡。后来看着那个无耻的、鬼迷心窍的傻瓜,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哈,你热爱鬼魂,'我想。'那么,就给你来点超越坟墓的东西吧。'
“我没有去花心思编一个鬼故事。即使我想编也编不出来。我即使再努力也编不出一个连贯的谎言。我只是骗他往那方面想。你知道他自以为是地觉得我以前曾用某种方式害死过某个人,而且一一”
“噢,这人真可怕!”邦特夫人在沙发那边喊了一声。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在返航的时候,他差点把我给烦死了!”邦特以一种很厌烦的语气又开始接着说。”他喜欢我,他以我为荣。我已经改变了信仰。我见到了鬼魂显灵。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他想让我和他,按他的原话,来一次'降神会...,来召唤那个鬼魂(就是那个把我的头发变白的鬼魂一一那个莫须有的受害者的鬼魂),然后如他所说,与那个鬼魂一一以一种友好的方式一一长谈一次。
...否则的话,邦特,'他说,'你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看见他显灵,说不定这一次你会掉下船去或怎么着。只有以某种方式好好安抚一下灵魂世界,你才可能真正安全。'
“你想像得出会有这样的疯子吗?不能吧一一你说呢?”我什么也没说,但邦特夫人却语气坚定地发话了。
“温斯顿,我再也不想让你登上那艘船了!”
“亲爱的,”他说,”我所有的东西还在那船上呢。”“不要那些东西了,再也不要走近那艘船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然后,微微笑着垂下了眼睛,用呓语的
腔调慢慢地说:
“那艘闹鬼的船。”
“也是你的最后一艘船,”我加了一句。
他就那么站着,我们带他上了夜间的火车。他很安静;可是当船横渡英吉利海峡、我们站在甲板上吸烟的时候,他突然转向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险些被扔下船去!”他指的是琼斯船长。我什么都没说。
但是琼斯船长,我可以理解,却为他的大副的失踪着实大惊小怪了一番。他让法国警察搜遍了全国去寻找他的尸体。后来,我猜想是他的业主命令他不要再胡来了一一这就可以了。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弄明白这个神秘的'拜件。
直到今天,他还经常试图讲鬼故(他现在退休了,而且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一一他试图讲述以前他手下的一个黑大副的故事,”一个凶残的、绅士派头十足的恶棍,头发乌黑,但因一次超越坟墓的鬼魂显灵在一夜之间全都变白了”。一个复仇的幽灵。至于他说的什么黑头发、白头发、艉梯以及他自己的感受和观点,旁人根本就听不出个头绪。要是他的姐姐在场(她还是那么精力充沛),就会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别听他胡说。他的脑袋中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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