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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前些天,我翻开《卡夫卡传》,读到置于卷首的这么一行字: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
此乃传主日记的摘句,译者该是径用了直译的方法,遂出现上述如此难解的译句。其实卡夫卡的这个句子很“内向”,可谓隐喻句,它要表达的意思,你从字面上得捉摸一段时间才能有所理解,所以不宜字字照搬,当另起炉灶。
依鄙人之见,卡氏此句大可意而译之,改为:
不要绝望,甚至使绝望的能力消失。
这样一来,便一目了然,容易理解多了。其实,翻译外文很考验翻译家的应变力和笔力。杰出的翻译家应该懂得遇上什么句子选用什么译法,并且能将不同译法下的句子也翻得漂亮。所谓漂亮者,文学也。退而求其次,意思也需明白:当不成翻译名家固然沮丧,当不成称职的翻译家就更悲哀了。
托尔斯泰常引用法国的一句话:“请原谅我写得太长,我实在没时间写得短一些。”(这一点多少透露出托翁的幽默感吧)此句名言其实亦可说成:“请原谅我写得瑕疵连篇且松散,我实在没时间写得精练无瑕。”这里说明了一个严格的创作要求,而想要成为出色的作家,就必须做到这样的要求,翻译家亦然。在此,我恳切地希望一切创作者共鉴之——对自己的无论小说无论翻译,能放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去深思美,追求美,以有助文学水平的提高。
之二
文学史总告诉我们一些有趣的事情,例如主义与主义之间的纠纷。每当过渡期一来,辉煌过的诗体,都轮流去当古董了,使有关倡导者,实践者甚至众粉丝大为不满。先是五绝七律的支持者评击白话诗的作者,却无法阻止白话诗成功登上诗史的脚步。后来是现代诗崛起,格律诗式微,新月派却愤愤不平,不甘不愿地退下主流的舞台。更后来,是现代诗诗人余光中提倡回归古典,拥抱传统,却遭曾同仇敌忾的诗友反驳,认为他不够积极求进,成了“保守人员”。
也许每一次的新生,都要带来一次甚至多次的阵痛。其实,平心观察之下,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旧人总被讥为老顽固,而新人又反被说成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五绝七律的支持者借唐诗宋诗的高伟成就说明好诗的境界不是什么所谓的自由诗白话诗可以攀达:文言浑成,字少而意妙,白话远远比不上,而绝句律诗更有平仄韵律撑场,松散的新诗遇上此等严谨的古诗“还不愧杀”吗?(老舍语)倡导白话诗自由诗的人于是就反驳了,说先唐宋之境界,余等实无望攀之,然而再造另一座诗的巅峰却有可能,江山虽有,却缺美人,现在咱们寻美人去,为诗之宫阙增色增色,何如?从这一点看,大家争论的出发点其实是为了诗好,宋唐派的欲巩固诗的传统之美;现代派的欲妆扮诗的面目,使她更多姿。关于前者,你不能说坚持读古文读唐诗宋词,写绝句写律诗的人是老懵懂,因为他们尚懂得珍惜传统。须知有道德有宽广视野的求变者不会贬低旧文学的价值,相反他会肯定旧文学哺乳的作用。可惜许多珍贵的传统不为人所重视,最终乃被遗忘了。当今世上,文言根底深厚的人尚多吗?我第一个差得不行!所以这些都是好事,而从其他新旧交锋的文学论战也能得到类似的观点。然而始终得客观对待:新是肯定要新的,毕竟不变则滞,滞则殆,所以肯定要变,但别忘了传统,否则便是背离了正道。容我说句武断的话:只有建立在传统上的东西才牢靠。所谓的创新不是抛开传统去寻新事物,这只是莽撞胡闯的表现而已:你既然不懂得什么是旧的,你又如何能辨别什么是新的呢?创新真正的意思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建立新的传统,也就是我们所谓的主义过渡。所以,新诗之学生亦然得向古诗之先生请教,就像浪漫主义受哺于古典主义的奶。
但很可笑的是,各流各派临到了“交棒”的时候,都极其不愿意,参赛者也因此越跑越慢。该是想及曾风光一时竟要堕入沉寂,乃心有所不甘吧。不甘者又岂止是低人,即使高明如歌德,也贞爱着他的古典主义,不让其向浪漫主义过渡。不过,德国大文豪却相当钦佩浪漫才子拜伦爵士,原因也许在于他认为拜伦不属于浪漫派;也许他虽然不能接受浪漫主义取古典主义而代之,却能首肯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一起同时作为欧洲文学的两大主流,就像两位大师可以共存。
之三
往往我们很容易受书展之盛况误导,以为嗜书者很有组成大军的资格。其实所谓书虫者,多如蚁群,也只不过是沧海一栗,与芸芸的不读书之辈比较起来,实不足道矣。倘不置信,当可向某某书局某某出版社作作询问,答案自然水落石出。让我再援于经验以印证吾言不虚:有那么一次,有间书店正在进行半价出售书籍的大促销。我在该店为了“寻宝”足足呆了差不多有六个钟头,从下午到晚上,没离开过片刻,女店员见我爱书如此,甚至取了张椅子让我安坐就读。就这样,店里所发生的一切遂都尽收眼底。此六小时内,仅有十位左右的客户光临,做成交易的更只有两单。我为第三位购书的人,也是该日最后一位购书的人。这里说明了半价出售书籍的方案也挽救不了读书风气的萎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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