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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旅行
吉尔贝、比约和皮都就这样在你推我、我推你中,一直跟着德•博沃先生的副官向前走,最后终于来到了国王乘坐的马车旁。国王在德•埃斯坦先生和德•维耶鲁瓦先生的陪同下,在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中慢慢朝前走着。
这稀奇的场面,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为它是第一次出现。所有这些乡村国民自卫队队员,这些临时组成的士兵,在国王经过的路上奔跑着,兴奋地高呼着;他们向国王祝福致意,并且试图让他看到;然后他们并不回家,而是加入行列,陪着国王一同行走。
这是为什么呢?谁也说不清;他们是出于本能吗?国王,他们早已看见过,他们是想再看看这个敬爱的国王。
因为,应该说,在这个时代,路易十六是一个令人崇拜的国王,要是没有伏尔泰先生曾经激起法国人对神坛的那种强烈蔑视,法国人早已为他建立了神坛。
因此,路易十六没有神坛,其唯一原因是因为在那个时代,自由思想者非常器重他,不愿他受到这种耻辱。
路易十六发现吉尔贝挽着比约的胳膊。皮都走在他们后面,一直拖着他那把大刀。
“啊!大夫,多好的天气,多好的民众!”
“您看见了,陛下,”吉尔贝说。
接着他俯身对国王说:
“这就是我答应陛下的!”
“是的,先生,是的,您高贵地遵守了诺言。”
国王抬起头,故意让人听见他的话,他说:
“我们走得很慢,但我觉得我们走得还是太快,看不尽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陛下,”德•博沃先生说,“照陛下的行走速度,您可是三个小时才走四公里路。很难走得再慢了。”
的确,马不时地停下来,大家在互相交谈议论,国民自卫队队员在和陛下的侍卫称兄道弟(人们刚找到的字眼)。
“啊!”吉尔贝暗忖,他以哲学家的眼光注视着这个令人惊奇的场面,“如果他们和侍卫称兄道弟,那么在成为朋友之前,难道他们是敌人吗?”
“喂,吉尔贝先生,”比约低声说道,“我仔细地观察了王上,十分仔细地听了他的讲话。嗐!我的意见是王上是一个正直的人。”
比约心情激动,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让国王和高级官员都听见了。
高级官员们笑了起来。
国王露出了微笑,随后点点头说:
“我喜欢这样的赞扬。”
国王说这些话时,声音提得很高,好让比约听到。
“噢!您说得对,陛下,因为这种赞扬我不是随便送人的,”比约接着说,他和国王平等地交谈着,就象米肖和亨利四世那样交谈。
“这就对我过奖了,”国王非常尴尬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象正直的爱国者那样亲切地讲话时,如何才能保持国王的尊严。
嗳!可怜的君王,他还不习惯把自己称为法兰西人的国王。
他以为他还是叫法兰西国王。
比约欣喜若狂,没有费心去思考,从哲学观点上看,路易十六刚才放弃国王的称号是不是为了获得普通人的称号。比约觉得国王的这番话多么近似于纯朴的乡村土话,比约庆幸自己理解了一个国王,而且也被国王所理解了。
因此,从这时起,比约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了。根据维吉尔的说法,他在国王的脸上吸收了对君主立宪政体的厚爱,然后把它传给皮都,皮都心里本来就充满了对国王的爱,再加上比约传给他的爱,就禁不住把这一切都倾吐出来。他呼喊起来,喊声起初铿锵有力,随后尖利刺耳,最后变得含糊不清了:
“国王万岁!民众之父万岁!”
当皮都嗓子完全哑了时,队伍到达了普安-迪-儒尔,拉斐德先生骑着那匹著名的白骏马站在那儿,他让国民自卫队这群无纪律,易激动的人排成梯队,保持良好状态,他们从清晨五点起就在现场排好队迎接国王。
可是现在已快下午两点了。
国王和这位武装的法兰西的新首领之间的会唔,是以在场的人感到满意的方式进行的。
但是国王开始感到疲倦了,他不再说话,而是一直在微笑。
巴黎自卫队的总司令呢,他也不再指挥,而是在做手势。
国王满意地看到人们高呼国王万岁和高呼拉斐德万岁几乎同样多。可惜,他是最后一次品尝自尊心得到满足后所带来的这种快乐了。
吉尔贝始终站在国王的车门口,紧挨着的是比约,再边上是皮都。
吉尔贝坚守诺言,从离开凡尔赛起已设法给王后相继派去了四名信使。
这些信使带去的都是好消息,因为国王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帽子在空中飞舞,只是所有这些帽子上都闪烁着三色国旗的帽徽,这是对国王的侍卫和国王自己帽子上的白色帽徽的一种指责。
比约沉浸在兴奋和激动中,唯一使他不快的就是帽徽的这种区别。
比约的三角帽上有一枚巨大的三色帽徽。
国王的帽子上有一枚白色的帽徽,臣民和国王没有完全相同的趣味。
这个念头死死缠着他,所以他趁吉尔贝不再和陛下谈话的时候,就向吉尔贝和盘托出了。
“吉尔贝先生,”他问吉尔贝,“王上为什么不佩戴国民自卫队的帽徽呢?”
“因为,亲爱的比约,或是王上不知道有新的帽徽,或是王上认为他的帽徽应该是国徽。”
“不对,既然他的帽徽是白色的,而我们的帽徽是三色的。”
“稍等片刻!”吉尔贝说道,他打断了正要一个劲地使用报纸上的语言的比约,“王上的帽徽是白色的,正如法兰西的国旗是白色的一样。这不是王上的错,这个,在他出世前,帽徽和旗子,就都是白色的了,再说,亲爱的比约,旗子经受住了考验,白色帽徽也同样如此。德•絮弗兰国王把我们的旗子重新插在印度半岛时,帽子上佩的是一枚白色帽徽。德•阿萨斯就是因为帽子上佩戴了一枚白色帽徽,才在黑夜中被德国人认出,这时他宁愿自己被杀,也不愿让他的士兵遭到突然袭击。萨克斯元帅在丰特努瓦击败英国人时,帽子上佩戴的是一枚白色帽徽。德•孔代先生在罗西瓦、弗里布尔以及朗斯击败神圣罗马帝国士兵时,帽子上佩戴的也是白色帽徽。这就是白色帽徽的所作所为,还有许多别的事,亲爱的比约;国民自卫队的帽徽有可能周游世界,正如拉斐德预言的,但是,由于它才存三天,因此它还来不及做什么事。我没说它闲待着,您明白,总之它还一事无成,国王有权等待它有所作为。”
“怎么,国民自卫队的帽徽还一事无成,”比约说道,“难道它没有攻占巴士底狱吗?”
“是攻占了,”吉尔贝忧愁地说道,“您说得对,比约。”
“这就是为什么,”农庄主用胜利者的口气说,“这就是为什么王上应该佩戴它的原因。”
吉尔贝用胳膊肘朝比约的肋部使劲撞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国王在倾听他们谈话。接着他低声说道:
“你疯了?比约,攻占巴士底狱的矛头对准谁?我觉得是针对君主政体的。难道您竟然要王上佩戴您胜利的纪念品和他失败的标志吗?荒谬!王上有勇有胆,善良仁慈,真诚坦率,您愿意他做伪君子吗?”
“可是,”比约说,他的语气更谦卑了,但并没完全让步,“攻占巴士底狱绝不是反对国王,而是反专制主义。”
吉尔贝耸耸肩膀,作为上级,他的高尚之处是不愿把脚踩在他的下级身上,怕踩扁了他。
“不,”比约兴奋地继续说道,“我们打仗并不是反对我们善良的国王,而是反对他的仆从。”
在那个时代,在政治上,人们说仆从,而不说士兵,正如在剧院里人们说骏马,而不说马一样。”
“此外,”比约说道,他显得很有理智,“他不赞成他们,既然他来到了我们中间;如果他不赞成他们,那他就赞成我们!我们这些人,巴士底狱的胜利者,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和国王的荣誉才这样做的。”
“嗳!嗳!”吉尔贝喃喃地说道,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怎样使国王脸上的表情和心里想的一致起来。
至于国王,他在行走时听到的这些含糊不清的窃窃私语中,开始注意起他身旁正在进行的这场争论。
吉尔贝察觉到国王正在注意这场争论,便尽力把比约引导到另一个不如已经开始的这个棘手的话题上去。
突然队伍停下不走了,队伍已到达王后林荫大道,爱丽舍田园大街协商会的旧大门那儿。
那儿,新市长巴伊率领着一个由选民和市政官员组成的代表团,排列得整整齐齐;此外还有一支由一名上校指挥的三百人卫队,以及至少三百名国民议会议员,正如人们所想到的,这些议员是从第三等级中挑选的。
两名选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镀金银盘,上面放着两把巨大的钥匙,这是两把亨利四世时代巴黎城的钥匙。
这个庄严的场面使所有的个别交谈戛然而止,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在人群中还是在队伍中,每个人都得平心静气地倾听双方乘此机会马上要发表的演说。
巴伊,这位可敬的学者,这位正直的天文学家,他身不由己地被选为议员,身不由己地当选为市长,身不由己地当了演说家,他准备了一份体面的长篇演说稿。这篇演说按照最严格的修辞律,一开始就对国王作了一番颂扬,从蒂尔戈先生掌权一直讲到巴士底狱被攻占。能说会道的好处还真不少,他差点把这些事件的发动者说成是国王,而民众因时间紧迫,只不过是接受罢了,并且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是违心地接受罢了。
巴伊对他的演说十分满意,那时有件事(这件事是巴伊自己的他的《回忆录》中讲到的),那时有件事给他提供了新的开场白,比他准备的开场白更生动;此外唯有它才能留在民众的记忆中,因为民众总是准备听到精采的,尤其是建筑在具体事实上的妙语。
巴伊就在和市政长官及选民们一起缓缓朝前走时,心里感到忐忑不安,他觉得马上要交给国王的钥匙很沉。
“你们认为,”他笑着说,“把这一不朽的艺术珍品给王上看过之后,我会花力气把它带回巴黎吗?”
“那您如何处置它们呢?”一个选民问道。
“我的做法是,”巴伊说,“我要么把它们送给你们,要么把它们扔在树旁的沟里。”
“别这样做,”那个选民愤慨地高声说道,“您难道不知道这些钥匙就是巴黎市在围城后献给亨利四世的吗?它们是珍贵的,是无价之宝。”
“您说得对,”巴伊接着说,“人们把献给征服巴黎的亨利四世的钥匙献给路易十六,他……嗳!不过,”这位可敬的市长暗忖,“这就是要讲的相当精采的对照法。”
于是他立即拿起铅笔在已准备好的演讲稿上面写下了这样的开场白:
“陛下,我把美丽的巴黎城的钥匙给您带来了。这就是献给亨利四世的那两把钥匙。亨利四世曾重新赢得了他的民众,今天民众则重新赢得了他们的国王。”
这句子漂亮而贴切,它深深地印在了巴黎人的脑子里;在巴伊的整个演讲中,甚至在巴伊的全部著作中,只有这句话留存了下来。
路易十六虽然点头赞成,脸却涨得通红,因为他感到这种尊敬和华丽的演说词掩盖着那种言简意赅的讽刺。
接着他低声说道:
“玛丽•安托瓦内特绝不会轻信巴伊先生这种虚假的崇拜,相反她将用我完全不同的方式去回答讨厌的天文学家。”
这是因为路易十六非常仔细地听了巴伊先生演讲的开头部分却一句没听结尾部分,他更没听选民主席德拉维涅先生的演讲,不管开头也好结尾也好。
然而演讲一结束,国王便用非常庄重的语调说,他对巴黎城和选民们对他的致敬感到非常满意,他对前两个人的讲话内容只字未提,生怕对人们向他说的讨好的话显得不够高兴。
接着他下令出发。
但是上路之前,他打发走侍卫,这样,他就用一种表示信任的高雅之举,回敬了市政府通过选民们和巴伊先生刚向他表示的并非真正的敬意。
这时在黑压压的国民自卫队和好奇的人中间只剩下一辆马车,它就加速前进。
吉尔贝和他的同伴比约仍然紧随在车的右门。
马车穿过路易十五广场时,塞纳河对岸响起一声枪响,接着一股白烟犹如香火缭绕升向蓝天,又立即消散了。
吉尔贝觉得自己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犹如这枪声在他身上响起了回声。他刹那间感到呼吸困难,胸口一阵剧痛,就用手捂住胸口。
与此同时,在国王的马车周围响起了一声惨叫,一个妇女倒了下去,子弹射穿了她的右肩下方。
吉尔贝的上衣上有一粒黑色的钢扣。根据当时的风尚,这个钮扣很大而且是多面的。它刚才被这颗子弹斜里击中了一下。
这颗钢扣起着护胸甲作用,把子弹挡了回去,这就是吉尔贝感到被击了一下,感到疼痛的原因。
他的黑背心和襟饰被揭去了一部分。
就是这颗被吉尔贝的钮扣弹回的子弹,刚杀死了那个不幸的女人,大伙急忙把这具血淋淋的尸体运走了。
国王耳闻枪声,却一无所见。
他微笑着俯身对吉尔贝说道:
“他们在那儿点火药向我致敬。”
“是的,陛下,”吉尔贝回答。
他并没有向陛下说出他自己对民众向陛下发出的这种欢呼的想法。
不过他自己低声承认,王后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因为要不是他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这颗射在他衣服钮扣上的子弹将笔直射向国王。
现在,是哪一只手射出了这如此准确的一枪呢?
当然人们不想知道!……因此人们将永远不会知道。
比约看到刚才发生的情况后脸色变得煞白,两眼死死盯住吉尔贝襟饰、背心和上衣上的撕裂处。他强迫皮都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法兰西之父万岁!”
这一件事很重大,所以插曲很快被遗忘了。
路易十六终于到达市政厅前面。在这之前,当他路过新桥时,礼枪齐鸣,向他表示敬意,至少这些大炮里没装炮弹。
在市政厅的正面墙上有条大字横幅,白天是黑色的,可一到夜晚就会发亮,闪烁着透明的光。这条横幅是市政厅精心制作的
横幅上这样写道:
献给路易十六,法兰西之父,及自由民众的国王。
这种对照法远比巴伊演讲中的那种对照法更为重要。它使聚集在广场上的巴黎民众发出了赞赏的叫喊。
比约的眼睛被横幅吸引住了。
但是比约不识字,因此他让皮都给他念一念横幅上的字。
比约让皮都再读一遍,似乎第一遍他没听见。
接着,皮都一字不改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句子。
“是这样写的吗?”比约嚷道,“是这样写的吗?”
“那还用说。”皮都说。
“市政府让人写国王是自由民众的国王!”
“是的,比约老爹。”
“那么,”比约高声说道,“如果国民是自由的,那么它有权把它的帽徽献给国王。”
说完他一跃,大步来到路易十六的跟前,路易十六正在市政厅的台阶前,从马车上下来。
“陛下,”他说,“您已看见新桥上亨利四世的青铜像,他戴的是国民自卫队的帽徽。”
“什么?”国王说。
“什么!陛下,如果亨利四世戴三色帽徽,您也可以戴,您。”
“噢!”比约举起手,提高嗓门说道,“我以民众的名义把这枚帽徽献给您,让您换上。请接受吧。”
巴伊出来干预了。
国王面色煞白,开始察觉事情在发展。他目光转向巴伊,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陛下,”巴伊说,“这是每一个法国人的特征。”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接受,”国王从比约手里接过帽徽说道。
说完他把白色帽徽搁在一边,把三色帽徽固定在他的帽子上。
广场上响起了一片胜利的欢呼声。
吉尔贝转过身,他被深深地刺伤了。
他发现民众侵占得太快,而国王的抵抗却很不够。
“国王万岁!”比约喊道,他发出的这个信号掀起了第二次热烈的欢呼。
“国王死了,”吉尔贝喃喃地说,“法尘西不再有国王了。”
一千把出鞘的剑形成了一个钢的拱顶,从国王下车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等待他的客厅。
国王从这拱顶上走过,然后消失在市政厅里。
“这决不是凯旋门,”吉尔贝说,“这是卡夫丁轭形门①。”
接着他叹了口气:
“啊!王后会说什么呢!”
①公元前321年萨姆尼特人在这里击败罗马军队,强迫罗马俘虏通过“轭形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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