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kens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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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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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7 | 只看该作者
阴郁的生存处境之歌

——解读《乡村医生》

  医生的职务是为病人看病,即一种延缓死亡的工作。而医生本人,也清醒地处在面对死亡拖延生命的处境之中,在这种处境里他几乎寸步难行。一方面,周围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内心)是那么的阴郁、绝望,他快被彻底压垮了;另一方面,他既然是一个医生,必然会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行动的动力是从何而来的(“人从来不知道会在自己家里发现些什么”)。但他清楚地感到,那动力总是与恶相联,即,只要行动就会有恶来相伴。意识到了恶,医生还是不得不行动——只因为他是一名医生。于是被神奇的力驱动着,医生一次又一次驾车上路,像是被迫,却又明明是自愿。
  这一次也不例外,由于响起了急诊的铃声(尘世生活邪恶的召唤),医生就开始了行动。他的行动在家中引发了一桩罪恶。目睹了恶而无可奈何的医生,被那两匹强壮的、象征原始之力的大马带到了病人家。病人家里有病孩、病孩的父母和姐姐。由他们双方构成的矛盾正是医生本人灵魂的镜子:病孩要死,父母和姐姐要他活。当医生站在病孩的立场时,他深感父母和姐姐是多么的愚顽、偏狭和浅薄,他们要他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战胜死亡,他们的恳求和决心令人厌恶。然而马的焦虑的嘶叫促使他进入纵深的反省,他接下去又为父母与姐姐的世俗之情所动,走过去为病孩装模作样地检查,打算欺骗敷衍他们。马又一次嘶叫起来,灵魂的探索更加深入。终于,他发现了致命的伤口,也发现病孩原来在用生命滋养一种有着白色小头的虫子。是的,他用自己的肉喂养着这些丑恶的小虫,并且不想改变,他必死无疑。医生对于家人们的恳求更加厌恶了,然而还是不得不行动。作为一名医生,只要活着,就要去做那不可能有结果的事,虽然他“只不过是一名医生。’宁是,被家人们和村里人脱掉了衣服、按倒在病床上的医生,终于达到了灵魂探索的最后阶段——体验死亡。脱掉衣服意味着豁出去活一回。他在这种最真实的活的体验之际向病孩道出了真情,这就是病孩的一生是有价值的,他身上那美丽的伤口正是他尽情活过了的标志,他令人羡慕。在这充亡的灵床上,医生与病人就这样交流过了;然后一个在安息中去了彼岸,另一个还得在人生的荒野中继续挣扎,坐着尘世的马车,驾着神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马四处流浪。医生发出被骗的抱怨。但现在谁都知道了,这一职业完全是他的自愿选择。
  从医生在病孩家几次大起大落的矛盾情绪的发展来看,病孩是医生本质中最核心的部分——生命的归宿之体现。他已经活过了,看透了一切,决不会再上当,他想要彻底解脱。而父母和姐姐,则体现出医生自己那顽强的生存意志,这种意志只有随着死亡的到来才会消失。所以他们明知病孩已无可救药,还横蛮地脱光医生的衣服,逼着医生再一次创造奇迹——灵床上的奇迹。奇迹随后真的发生了,临终的病孩在他的启发下悟出了生存的意义。再看看医生自己那阴暗的生活,不是也很像孩子身上那溃烂的伤口吗?愤怒、后悔、自省。自责,这些生命的虫子,也在他心灵的伤口蠕动,弄得他头晕目眩。这些虫子吸走了他的全部精力。表面上,他为无意义的职务而活;而实质上,他和病孩一样也是为虫子,为心灵上美丽如花的伤口而活。在夜间的这次奇遇中,寄生于他心灵里的虫子的每一下有力的蠕动,都使得他如此地心动神摇。
  医生唉声叹气地数说,似乎一心想死,似乎再也不愿被骗,似乎一切都走到头了,其实那只是一种夸大。我们可以肯定,只要夜间急诊那骗人的铃声再次响起,又会有神秘的马匹从天而降(因为人是永远不可能搞清自己家里有些什么的),协助他再一次进行灵魂的深入探索。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
  他已病入膏肓,虫子在他的要害部位——心灵里面咬啮。也许是由于自己生来患着绝症,他才选择了医生的职业。这职业当然治不好病,只是一种拖延的技巧。然而那邪恶的铃声是多么地诱人啊!快作准备吧,马车会有的,马匹也会到来;一切你想要的,都会出现在眼前,即使你想要的,又是你最不想要的!
                      1998年11月25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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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7 | 只看该作者
永恒的漂泊

——解读《猎人格拉库斯》

  无忧无虑的猎人在群山中猎取着生活的意义,过着一种受人尊敬的生活。一个倒霉的日子到来了,他在黑森林的山上追逐一只美丽的羚羊,坠下悬崖,流尽鲜血死去了。这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不平常的事发生在后面:猎人并没有真正死掉,应当在冥河行驶的帆船却逗留在尘世的河流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猎人格拉库斯在寂寞的小船里挨着日子;他裹着尸布,躺在地铺上,心里仔细回想着自己生前遭遇的拥桩不幸——绝了去彼岸的路,错上了这样一只小船。对尘世生活的这种反省困扰着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周围的一切使他逐渐明白了,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他,他只能独自一人挺下去。处在他的情况中,也就是处在了人类生活圈子之外;圈子内的人看不到他,找不到他,更无法理解他——因为谁也没有死过一次,因而对一个死人的事不感兴趣。在这条漫无目的,只凭冥府深处之风的推动而漂泊的小船里,生命失去了它的日常意义,只剩下孤立的模糊的欲望。猎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想“那件事”之外,余下的就是不断地感觉到“我在这里”。是的,“我在这里”,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应该留在里瓦市还是去彼岸,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从那洞口吹进来的南方的风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啊!
  猎人格拉库斯所面临的是人类最难的处境——欲生不可,欲死不能。那通往天堂的悬空的大阶梯葬送了他心中的一切尘世欲望,天堂却是遥不可及,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巨大的梯子上爬来爬去,处在不停的运动中。也许他那一次死亡真是个错误,使他从此再也没有解脱的可能。但是一个猎人怎么能抵挡得了羚羊的诱惑呢?追求生命的意义的人必然会落得这种下场。世界广大辽阔,人民众多,他却从人群中消失了。他所关心的事不再是人民关心的事,他被永久隔开了。漂泊,除了漂泊还是漂泊,独自一人。与死神结盟的船长不能一直伴陪他,终于先他而去;里瓦这个死亡之乡也不是久留之地,因为对于这里来说他还活着;人间的生活他又无法再加入过去,他的身体已无法动弹;而天堂,绝对没有他的份。于是死掉了一次的猎人躺在简陋的小部里周游世界。他在小船里干什么?他在想“那件事”。“那件事”就是关于死亡的事,人们是不去想它的,只有猎人在想。猎人分明看见这世界充满了它,从教科书到摩天大楼;从给怀中婴儿喂奶的母亲到拥抱的情人;从火车车窗旁的乘客到原始人再到星星、湖泊、山顶上融化的积雪和山上流下的小溪,无不是“那件事”的体现。可是“那件事”又无法用语言说出来。躺在小船里的猎人便用自己对自己提问的方式来接近“那件事”。这自问自答的自娱的游戏一直在进行着,帮助他度过那单调漫长的时光。
  猎人的生活历程就是一切追求最高精神,但又无法割断与尘世的姻缘的人的历程。这种人注定要处于两难的境地。他们那苦难的小船注定只能永久漂泊在不知名的河流上。
                      1998年5月20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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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8 | 只看该作者
蜕变的历程

——解读《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及其后面未完成的片断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人性中的兽性与自我意识之间的斗争从未停息过;在斗争中人对自我的认识得以发展,人性也得以改善与丰富。在艺术家身上,这两个方面都极其强大,互不相让,因而冲突分外激烈。
  猿性是基本的,自我意识是学会的(如同写报告的猿人)。人在学会这个之前,不过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猿,而学会了自我意识的猿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猿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彻底的自我意识难于上青天,除非人不再是人。所以人总在学,在学当中战胜猿性,使猿性就范(变成人性)。在艺术家的眼中,这既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辉煌的过程(文明的旗帜在野蛮的领地上飘扬),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乏味过程(不断摒弃野性的人并没有变成高尚的人,而是变得虚伪矫饰)。
  这篇报告以挽歌的口气记下了猿人艺术家战胜猿性,达到自我意识的历程。在报告里我们看到,这个由于内心的激烈冲突而显得举止奇特的半人半猿的怪物,在文明世界的杂技舞台上给我们展示过无数成功表演的伟大人物,原来有着如此惨痛的蜕变经历,原来竟是如此的孤独、忧愤、阴沉。
   
报告人

  他原是一只猿,偶然的命运使他落人人的手中,继而被关在笼子里,经历了不堪回首的痛苦。这痛苦便是初级的启蒙,暗示他要出去就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在绝望中他还悟出了(用肚皮)另外的东西,这就是必须学习那些违反自己本性的人的行为(即达到自我意识),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模仿、练习。有意地与自己作对,这样才会找到一条出路,脱离牢笼。这些都是周围环境通过潜移默化所教给他的。从那以来他就一直将彻底脱离牢笼的希望放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进行着既令他恶心痛苦,又对他具有无穷的吸引力的自我改造的努力。这种努力一旦开始,他便像中了魔一样无法停止下来了。他疯狂地学习自己所不习惯、不愿意的行为,针对自己的本性发起进攻,将其打得落花流水。在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之后,终于成功地登上了文明的舞台。成功除了给他带来了喜悦之外,最主要的却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忧郁和厌恶。而忧郁和厌恶都来自他的思想——将他与猿区分开来的主要活动。他仍然去舞台上表演(那是他的生存方式),可是一旦表演结束,他便躲开人们,在郁闷中消磨时光,他的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难、过。这样的结局可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道路是所有想达到自我意识、成为文明人的猿的道路,也是所有想以艺术作为生活方式的人的道路。猿成为了人,自我意识产生了,可在自我意识的作用下,往日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一去不复返了,生活变成了真正的苦刑,虽然偶尔也有极度兴奋的时光。
  蜕变后的他开始对猿性产生鄙视,自认为已远离了故乡的影响,成为了文明人;与此同时,骨子里那种猿的感觉又使他洞悉了人性的虚伪、苍白、无力和不自然;于是对于人——他曾经向往的典范也产生了深深的敌意。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他也从未想过——向前走前途茫茫,道路日益狭窄。只能将那已经进行了这么久的自我认识的事业进行下去,在漫长的、忧郁的夜晚过去之后撑起疲惫的躯体,到舞台上去再来一次精彩的演出。当然演出之后又是忧郁、绝望和悲愤,又是体内人性与猿性的交战,轮番的胜利与失败……船上工作的人们
  从被俘的最初那一天开始,船上的人们就不断地向他输入理性的信号。他们沉重的脚步,缓慢的动作,走来走去不受阻碍的风度,友善粗鲁的性格,吐唾沫不分场所也不感觉到脏的习惯,最后,他们喝酒的方式,无不具有象征意义地构成了一系列没有语言的启蒙,暗示他出路在哪里。当时他并不懂得这一切的真正意义,但却不知不觉地在受到感染,受到强烈的诱惑,从而产生了要模仿的冲动。他是一头特殊的猿,具备了驯化成人的所有条件,要做的只是迈出那可怕的第一步。
  在吐唾沫的时候,船上的人们相互吐,但决不抹去脸上的污秽;而他,在学会了吐的基本功之后,仍然出于猿性自发地要将脸上抹一抹干净。“吐”使我们联想到对自我的认识,被认识过的东西便不再是脏的东西;所以人不觉得脏,也不选择吐的场所,只是不停地吐;那种无比超脱的风格令他羡慕。到了喝酒的阶段,就是最严峻的、几乎是致命的考验了。他必须追随启蒙者,将最厌恶的东西吞下肚子,并在之后感到满意。从他的本性出发,这一点是永远不可能完全做到的,但是可以不断学习,不断改善自己的态度和方法。而即便如此,认识也永远只能跟在本能的后面;在认识尚未产生时要克服本能的障碍是痛苦不堪的。“自我”这碗酒对于猿来说是最令他恐惧和恶心的东西。最初他无法面对,更无法喝下去;只是船上的人们耐心地用理性的力量打动了他之后,他才开始了历史性的模仿尝试。尝试的过程充满了剧烈的内心冲突,这冲突正是船上的人们要看到的效果,他受到了鼓励。船上的人们从来不怜悯他,因为怜悯是没有用的,走出牢笼的路与怜悯无关;他们也不设法减轻他的痛苦,因为痛苦便是启蒙,使他觉悟到找出路的必要。船上的人们只是以自身恒久不变的存在,以他们内心的镇定,以他们善意的指导和暗示,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光。
  从以上可以看出,船上的人们正是理性的化身。进化的第一步便是理性在睡梦中进入蒙昧的大脑,带给他镇静(沉重的脚步声),使他很快抑制了自己的浮躁,开始了冷静的观察。尔后又是理性使他在混饨中产生了思想的萌芽;思想使他隐隐约约地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又在人们的反复引导下懂得了怎样走出牢笼。总之,理性使性情暴烈的他避免了灭顶之灾,走上了一条曲折而特殊的发展之路。
   
文明的大舞台

  当他的驯化完成时,面前摆着两条出路:动物园和杂技舞台。天性酷爱表演的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杂技舞台。因为这种表演虽然是受到控制的,不自由的,但和动物园相比较,他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主动性,就是说,可以在表演时体验到自由。他在报告里多次说过,自由不是他追求的目标,他要的只是一条出路,而表演杂技,就是一条对他来说最合适的出路。作为一个人,他与猿性永远告别了,也与猿时代的自由散漫永远告别了;他深深地懂得人是最不自由的,他只能表演,从表演中去体会他想要体会的东西,因为他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仍然没有丧失兴趣。
  在文明的大舞台上,最不自由的人类却是第一个懂得自由的奥秘的;他们在认识中不断地将自由神圣化,以惊险的动作将自由的快感展示给众人;这种自相矛盾的表演魅力无穷,因而一代代人将表演事业继承了下来。报告人由笼子里出来之后立刻选中了这个职业;初衷不是出于迷恋,而是为了找到出路。这条路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他成为杂技演员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论多么悲观厌世,不论对先前的猿的生活多么缅怀喇如与母猩猩的关系),第二天他仍然得抖擞起精神演出,将一切伤感踩在脚下,将那日趋完美的表演再来一次,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他。可以想象,当他进入角色时,他忘记了伤感和自怜,忘记了生活中的一切不愉快,最后也忘记了自己。舞台是多么宽广!观众是多么热情!表演是多么美妙!
   
某些进一步的思考

  按照写报告的猿人的思路,他是由于被人类捕获,走投无路,然后在某种神秘的力量的帮助下,用肚皮想出这条出路来的。我们不禁要问:撇开周围环境的影响,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因素起了作用呢?众所周知,一只野性十足的猿是很难改造成功的,除非他具备了某些先天的条件,而光靠吃苦头也是成不了人类的。这大地上的猿人杂技大师少而又少,当然不是猿类吃不了苦头的缘故。我们从报告中得知,笼子里的他看到人们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行动不受阻挠,于是一个崇高的愿望源源脱脆地在他心中升起。也许这里描写的正是他成功的关键。他不是一般的猿;在他的本质里潜伏着对于人类崇高的向往,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向往就变成了模仿的行动与不懈的追求。不论外部条件是如何压迫他(这些压迫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必须肚皮里先“有”那种源脱的理想模式,然后才会有自我改造的行动;恶劣的条件只是促使他痛下决心的动力之一。在被捕获时,他性格中还潜伏着理性的种子,所以当他惊奇地观察到船上人们的理性行为时,他才有可能为人们所启发,才没有咬断门闩,失去生命;而一般的猿选择的总是后者。
  成功后的他满怀沮丧,却没有放弃他的表演生涯,也是他头脑里的先验模式在支撑着他。尽管睁眼看到的现实都不尽人意,尽管人性如此丑恶,他仍然可以在表演中沉醉于那种崇高的向往和追求,演出成了他唯一的真实生活。他无法说出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可是他用敏锐的猿的直觉体验到,人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他通过表演将这一点告诉大家,激起大家对于崇高的无限还想。
                      1997年5月13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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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9 | 只看该作者
先知的眼睛
——解读《夫妇》及《小妇人》

  敏捷、灵动、对于描述者具有绝对权威的小妇人和阴沉。厌倦、动作迟缓、对于推销员同样具有绝对权威的老商人,处在灵魂的同一个位置,他们都是住在诗人灵魂最深处的先知。他们将一切全看在眼里,什么都瞒不过他们。他们对于描述者或推销员的轻视与厌恶是永恒的,无论什么方法也不能使其改变的。当轻浮的描述者或推销员的存在为她或他感觉到时,他们往往为想象不到的痛苦所折磨;而两人的体质,又是同样的无比脆弱、神经质。这种折磨几乎要了他们的命。实际上那种脆弱只是一方面的!在人们所看不到的他们的内心,有种无比坚强的东西在支撑他们。所以每一次,当他们感觉到描述者或推销员那难以容忍的存在,而经历了情感上的狂风暴雨之后,甚至死去一次之后,总能迅速地复活。这种发作只是使他们脸色更难看,外表更虚弱,从而激起了描述者或推销员心里更深的同情与愧疚。因为终究,描述者或推销员对他们是有种天生的依恋之情的。那么描述者和推销员是谁?他们为什么自找苦吃?为什么不逃避或摆脱这两个煞星?原来描述者和推销员扮演着诗人生命形态的角色。他们淡薄、虚荣,做事不考虑后果,犹犹豫豫,对自己的行动没有把握她们甚至对自己的主人很怨恨。不过他们同小妇人和老商人同样敏感,有着同样的深度和感受力。他们的性格是矛盾的组合。时常,那两个人的痛苦就是他们自己的痛苦、迷惑与悔恨。他们决心要改变自己,但他们从根本上改变不了什么,只好任其自然发展下去。时光流逝,他们终于明白一切全是命中注定,于是也就习惯下来了。习惯不等于消除了痛苦。只要他们活一天,先知的目光就总是粘在他们身上,推销员就总要对自己那卑鄙的私欲、那无理的要求羞愧难当,上楼将变得更为艰难,向一个病人推销商品将变得更加难以启口;而描述者,也会在那位超凡脱俗的妇人面前自惭形秽,他的存在的理由也会更加荒谬和站不住脚。与此同时,这酷刑般的生活将一直进行下去,不会中止。不要寄希望于先知的目光会有任何改变,但可以寄希望于人会渐渐适应这种蔑视的目光,适应自己接连不断的失败,适应自己背上那沉重的包袱。人,同那两位先知一样,也是具有承受的天赋的。可以说,人天生就是先知的搭档,要同他们一道,将这出受苦的戏演到底。推销员和描述者,以他们上天赋与的天才的敏锐,感到了先知所有的内心磨难,从而某种程度上单方面不断企图与先知沟通,这无止境的沟通又使生活变得更加难以想象。可是难道他们本身的存在不就是难以想象的吗?谁又能预料从未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呢?它偏偏就在这里,在我们当中发生了!
  推销员找老商人推销货物的事件,是一次灵魂沟通的冒险。敏感而自卑的推销员与那同样敏感,却外表迟钝的老人在老人的住宅里见面了。对于犹豫不决的推销员来说,发生的一切就如一场噩梦。首先是他的要求由于老人身处困境,由于他的痛苦和不耐烦而难以启口。后来,推销员终于不顾一切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即推销某种商品);而老人,就由于他这无耻的举动带给他的折磨而昏死了过去,使推销员完全陷入绝望慌乱之中。一切都显得那样古怪和不会常理。可是这个推销员,是多么地善于体会老商人的情感和心理变化啊!他为老人的痛苦而痛苦,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向老人提要求而羞愧,甚至为旁边那位同行(他的镜子)的荒唐举动怒不可遏。然而他还是卑鄙地提要求了——像内心受到了魔鬼的驱动似的。从老人这方面来说,他只是忍受推销员的存在,就像忍受那烦人的命运;他神情淡漠,轻蔑,心里有难以言说的苦处。这一切都为情感细腻的推销员看在眼里。这两个人的情绪常常重叠。实际上,老商人就是推销员的灵魂。而推销员,反复地踏上这艰难的沟通之路,反复表演他那浅薄的游戏,这也是老人的需要。老商人虽然体弱又老,还有过敏症,生命力却是顽强的,只要稍稍受到自然和风的吹拂便会重新活过来,重又恢复他的傲慢与冷淡。推销员明明知道沟通不可能最后达到(即老商人永远不会接受他的商品),他还是要自讨苦吃。推销是他的终身职业,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老商人住宅里的氛围是多么可怕啊!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一切都在谴责他的不合理的行为;这氛围折磨着他,而他的存在又折磨着老人;而老人,是他既畏惧又敬仰又同情的人。这种微妙的关系网使我们看见了诗人灵魂的层次,他们是这样结构的:推销员——儿子、妻子、同行商人——老商人。老商人是核心部分,深不可测;推销员属于表面的部分,直接表现为生命的活动,异常的丰富和敏感,集浮浅与深沉于一体;儿子。妻子和同行商人扮演着自我意识的角色,他们是推销员的良心,推销员通过他们不断谴责自己,指出自身行为之荒谬,不断地在自己通向目的地的道路上设置障碍。推销员在这次愚蠢的沟通行动中显然吃了败仗,在绝望中逃离了现场。不过在明天,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他又会收拾好他的手提箱,忧心忡忡,抱着渺茫的希望再次艰难地爬上那楼梯,战战兢兢地出现在这位坚不可摧的老人面前的。他的前景是越来越惨淡了,生活变成了两点之间的一条直线。而老人是决不开思的。他和推销员同样倔强,他的内心十分冷酷,他的一丝微笑就能把推销员心里残存的一点点希望击得粉碎。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沟通尝试!当事人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回答永远是“不”。这种单方面的努力的唯一成效只是与老人建立了特殊的关系;或者说,老人于无言中含糊地承认了推销员的身分。而就连这点都值得怀疑。不然老人为什么表现出那么厉害的轻蔑呢?
  与老商人的迟缓形成对照,小妇人的主要特点是敏捷快速;对任何将要发生和发生的事,她都毫无例外地先于描述者感到。描述者对她的感情是非常矛盾的。描述者佩服她的持久不衰的活力,迅速果断的判断力,以及她那超人的灵敏,这种佩服到了崇拜的地步(也许还有爱)。不幸的是,小妇人又正因为具有这些本领而对描述者感到无比厌恶,不能容忍。其表现厌恶的方式又与众不同。不是当面指出,也不是背后议论,却是做出一副因描述者而受苦的样子来引起众人的注意,从而反过来使描述者感到剧烈的不安。这种阴险的做法果然使得描述者不安了(尽管他总想否认这一点),又由这不安产生了怨恨;于是在心里呼啸咕咕,想出种种理由来贬低小妇人对他产生的影响,做出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实际上描述者对小妇人的关注时常到了忘我的地步,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理解她。她因为他的存在而受苦(描述者又因她的受苦而不安);她因为对他的绝对的反感而态度傲慢;她因为洞悉了他的本性而不期望他有任何改善;她只是冷酷地观察他,永远兴趣不减,以此作为他加给她的痛苦的报复;她利用众人的怀疑,处处使描述者难堪,等等。这一切都为描述者感觉到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在于改变自身,去适应小妇人。他就这样做了,可惜又完全没有成效。小妇人对他的拒绝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原则,不论他如何改造自己,其结果还是只能引起她的厌恶。而她,天生是个好斗者,从不会装假掩饰,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她总是对他大发脾气,这样做的结果仍然是她睡不着觉,脸色苍白。既然不管描述者改变或不改变自己,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总是一样,这种关系就成了固定的模式,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了,唯一的发展是描述者对事件态度的变化。描述者由先前的不习惯发展成了今天的镇静的态度。他变得更果断,更能切中事情的核心,与此同时内心也更烦躁了。这是一种镇静中的烦躁。从前,当小妇人在绝望中发作,泪流满面,甚至晕过去时,他总认为关键时刻已经到来,他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了。经过多年来的观察他终于明白了:没有什么最后的关键时刻;小妇人的发作是种周期病,将持续下去;而且也用不着过分为她担心,她体质强健,承受得了。还有一种变化是描述者村旁观者态度的变化。多事的旁观者曾使他不安,以为他们会要从外部渗入这件事,引起危机。后来他才明白旁观者只能永远是旁观者,他们决不会有所行动(那超出了他们的权限)。既然一切全在描述者的把握之中了,他为什么还要烦恼不安呢?原来烦恼注定了就是他与小妇人关系的基调。一个人是永远不能做到被别人的眼睛盯着不放而无动于衷的;他一定会不安,期待最后的决定,明知那决定永远不来也要期待。并且这种状况在由青年走向老年时变得完全清晰了,不再有任何疑问了。这就是描述者的生活,他还会这样过下去。
  《小妇人》里面,诗人灵魂的结构与上一个故事是同样的:描述者——旁观者或众人——小妇人。
  与自己的灵魂的直接沟通只不过是一种单向、无望、永远自发地持续的运动。
                      1997年9月28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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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的判决

——解读《判决》

  同《变形记》一样,这篇作品涉及到了良心的问题。但这里采取的形式比那一篇更为高级,界限被突破,冷酷而严厉的真理直接显现。
  被现实折磨得老朽、颓败、摇摇欲坠的父亲,正是艺术家内在的良心的化身。人们平常都被日常现实所淹没,他们那伤痕累累的灵魂从垃圾堆里沉到了看不见的深处。艺术家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只是灵魂的形象更为可怕,不但千疮百孔,而且散发出棺木里的尸水的怪味。还有一点与常人不同的是,艺术家的灵魂会时常于冥府之中浮出表面,来检阅遍地狼藉、不堪入目的现实,击垮生存的支撑,并发出那种阴险恶意的怪笑。作为良心化身的父亲,是那样的强大、有力,每一击都打在格奥尔格(日常自我)的要害之处,毫不费力地就抽去了他赖以生存的、由谎言所编织起来的、经不起分析的那些根据。这样一场闻所未闻的、从根源之处直接发难的战争,对于格奥尔格这样一个敏感的、沉溺于自我分析的人来说的确是致命的。当分析的结果证明了自己不是别的,只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时,除了去死,他还会有什么出路呢?父亲暴躁而又冷静,神经质而又出奇地理性。他在这场较量中反复提醒格奥尔格,不要将他盖上,他还‘股有被完全盖上。”他的话是令人战栗的。这个从冥府里浮出来的魔鬼,是来向格奥尔格讨还血债的。所有格奥尔格于心安理得或惶惶不安中做过的卑鄙事情,他都一笔一笔记下来了,毫无遗漏。他一直在等待时机来清算,所有做过的都要得到清算,以前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在父亲面前,世俗的辩护是没有用的,绕弯子也是绕不过去的,谎言会被他直截了当地戳破,生活的理由会被他粗暴地击得粉碎。单单一句“难道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个朋友广就唤起了格奥尔格的全部负罪感。他向格奥尔格证明了,无论被埋得多深、多久,他还是随时可以浮出表面,来进行这场战斗的。然而这一切是多么的恐怖、残忍啊!我们不是听到了咀嚼骨头的声音吗?当然,正是艺术的魔咒将这个幽灵从冥府里唤出来,来进行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事的。
  文章一开头,是格奥尔格怀着深深的同情因而进退两难地、绞尽脑汁地给他远在俄国的一位朋友写一封充满谎言的敷衍的信。他越写下去,越觉得除了谎言,再也没什么别的可写,因为真话会伤害这位朋友,而格奥尔格又是一位十分善于体会别人心思的人(用他未来新娘的话来说则是一个根本不该结婚的人)。但是他终于还是遵循常规将这封信写完了,并带着这封信走进了好几个月不曾去过的父亲的房里。父亲的序问异常阴暗,疲惫的老人镇定地坐在那里,双眼射出明察秋毫的光。刚刚因为写完了信而有点放松的格奥尔格在他面前立刻显出了踌躇和紧张,因为父亲的思想和意图是无法预料的。这位劫后余生的老人不喜欢度话。他咄咄逼人,只谈真实。他的话就像警钟一样震得格奥尔格头脑发昏。格奥尔格开始为自己辩护(实际上是为他的生存辩护)。他的理由是那样地琐屑、轻飘,并且同样充满了谎言。而父亲,这个已接近坟墓边缘的老人,突然变得无比的强大有力,无比的雄辩,而且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向格奥尔格透出了不祥的征兆——玩弄胸前的表链。情感层次十分丰富的格奥尔格立刻就感到了凶兆的来;临。他站在那里感受着老人所说的一切,任凭他肆无忌惮地揭露自己在生活中的罪行,任凭他的手术刀将自己解剖得体无完肤。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打算放弃生命,即使这生命已让他感到是如此的荒谬。于是他可以做的唯一的事便是反击。他就反击了。那反击是多么地卑鄙啊,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的反击不但卑劣,而且无力。垂危的老人更加斗志昂扬了;抱着必胜的信心,老人更加严厉地数落他的罪行,并告诉了他真情——他所犯下的每一桩罪恶,他都完全知情,并且决不会忘记;他已深入到了他那卑劣的灵魂的核心,他无处可循,无法可想,只能以死来解脱。到这个时候,格奥尔格的生存意志就完全崩溃了,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与父亲的意志抗衡。被他埋葬在深渊里的罪恶感,在一瞬间如滔滔巨浪船翻滚起来,很快将他淹没。临死前喊出的那句绝望的辩白是多么软弱无力啊。
  格奥尔格已经是个成年人,一直与父亲住在一块。实际上,在他日常的、繁忙的生活间隙里,他从不曾有一刻真正忘记大房子一角里那个阴暗的存在。只不过他总是用世俗的。浮浅的快乐来麻醉自己,企图将那个古怪的老人忽略罢了。他的努力终究失败了,这位父亲在他的忽略中不断以他的罪恶为养料,发展出自己复杂精深的世界,变成了地狱里的阎王,掌握了惩罚格奥尔格的大权。当格奥尔格意识到灵魂最深处的这个魔鬼的意图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格奥尔格的思维与感受跟父亲处在同样的层次上。我们根容易看出,他们都同样严谨、敏锐、有深入分析的习惯。他们之间的区分只在于,其中一个生活在五彩斑斓的谎言中,处处敷衍过关;而另一个生活在阴暗的真实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难以动弹。日常生活又不断地加剧着二者之间的紧张矛盾,导出了出乎意料的结局:用血来偿还宿债。
  艺术家内心的这场斗争之所以比常人更为惊心动魄,那主要的原因既是因为格奥尔格的敏感,也是因为父亲的顽强。回过头来看,人除了像格奥尔格这样生活,从而得到像他一样的下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人是如此地软弱,精力是如此有限,要活下去就无法顾忌那么多。可是艺术家并不是要指出出路,毋宁说他只是指出了绝路,将可怕的真实揭示出来了。在这里,真理不是通过变成甲虫的人来观察到,真理直接就由模样可怕的父亲的口里说了出来。或许乍一听到人们会觉得毛骨惊然吧。真理、自由、良心,这些被人们用伪装弄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又还原到它们原来的样子了。
                      1998年11月18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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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20:01 | 只看该作者
拒绝生活的生活以及由拒绝所证实的生活

——解读《拒绝》

  我们读到的实际上是一种艺术产生的过程,以及那个永恒的二元对立的矛盾双方之间的关系。
  在离我们小城远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便是帝国的首都所在。这个首都对于我们小城的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单是设想我们与它之间相隔的距离都会令人头晕。事实却是,法令在那个遥远的处所制定,然后通过它所指定的执行人上校来施加于我们。我们的小城井井有序,居民们默默地服从着来自首都的命令,谁也不会关心自己份外的事。上校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表面上,他是税务官,即拿走一切的人;但他又并不是暴君,只不过是由一种神秘的传统决定的最高官员,而我们服从他也是顺从那种传统。他是执法的权威,却又最懂得我们市民的生活。似乎是,帝国的高官们将对于我们市民来说不可思议的东西具体化了,他们将法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上校。由于这名上校的绝对忠诚,帝国对他是十分放心的。由于上校“人神合一”的双重身分,所以当他生活在我们当中时并不觉得有必要过分强调自己的身分——他太了解我们的需求了。就这样,上校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过着一种拒绝生活的生活。一方面,他拿走人们的一切,拒绝人们的一切请愿;另一方面,他本人就以这种严肃而刻板的工作来度过漫长的时光。这种以拒绝生活为生活的方式长期以来消耗着上校大量的精力。每当请愿发生,仪式到来,他就像青蛙一样呼吸;他对于人的劣根性是那样地难以忍受,还是不得不坚持站在阳台上演完这丑恶的一幕,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上。多年来这种折磨周而复始。如果说上校只是为请愿所累,或者说他讨厌请愿,希望请愿不要发生,那也不对,事情还有另一面。无论何时,上校在仪式上总是笔挺地站着,手中握着两根并列的竹竿,身后是完全的虚空,那情形是十分庄严的。他是这个世界不可逾越的墙。而他生活的意义,必定就在这请愿的仪式里。只有人们不自量力的请愿,那结结巴巴的演讲,那战战兢兢的谦卑,才充分体现出他的权威,体现出他作为墙的功能。于是他在受折磨的同时又有种魔鬼样的快感,这也许是他感觉的真正实质。所以市民们卑微的小小的欲望,又是上校活下去以重返那种快感的动力。
  那么上校到底是什么呢?他是艺术家的艺术自我,他体现着艺术的最高原则,他的生命由庸俗的市民们的生存请愿所滋养。他为了避免坠入身后的虚空,就一定要融入在身旁拥挤着他的市民;而要统治他的市民们,他又必须站在虚空的最后界限上。这就是他手里握住的两根竹竿的意义——法支撑着他,他也支撑着法;他在这里既代表市民又代表法。两根竹竿只能同时竖立和倒下。
  市民们体现着艺术家那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卑微而庸俗,虽然只能以屈辱和失败为他们的生活,这些奇怪的人们从未想到过要放弃这种生活去过另外一种生活。相反,如果没有上校的拒绝,市民们反而活不下去。他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参加这种拒绝的仪式;他们精神焕发而又严肃认真,从来不对这种千篇一律的仪式感到失望或厌倦,而是从中得到鼓舞,得到继续生活下去的支撑。所以上校的一次次拒绝就是法对于生活的一次次检验。这种检验当然不是形式,而是生命发展的一个个阶段的总结,哪怕是否定的总结。在拒绝中,法和生命都被赋予了一种永恒的性质。当然,遭到拒绝必然也会滋生不满,不满和反抗是一个人活着的标志;但不满只限于私下里或日常生活中,一旦走上那个阳台去请愿,这种不满就会在超脱中消失,然后请愿被拒绝,新的不满再度滋生。这样看来,最不可理解的就是这些市民们了。为什么会一旦将生活附着于这种仪式,就像吸毒品上了痛一样呢?这种枯燥的仪式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有着怎样无穷的。外人无法领悟而只有他们自己如痴如醉的妙处呢?他们的热情似乎从来也没有枯竭过一天,永远在暗地里策划、忙碌,选出自己的代表团。阳台似乎就是他们登上天堂去聆听圣旨的阶梯,只是他们对天堂里的事并无很大兴趣,他们的兴趣集中在阳台上发生的这一切里。这一切使他们热血沸腾,过后又使他们从那强大的惯性中获得力量,酝酿新一轮的请愿。通过仪式,他们看到了自身的渺小;通过仪式,他们的灵魂与上校结合,因而领略了上校身后那无比纯净的虚空。我们可以说,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日夜躁动的人们,世界才成为世界,虚空才得以成立。而上校本人,不就是从他们当中选派出来的吗?否则还能从哪里来呢?上校从首都而来只是一个不能证明的神话(因为谁也不能证明首都在何方),或者也可以说是那种神秘传统信念。奇思异想的小城的人们,在世界的末端看到了上校这堵墙之后,一切世俗的努力都中止在这堵墙的面前;但又不是真的中止,只是表演了一场中止的戏。
  那实行拒绝仪式的阳台,是怎样一个所在呢?阳台位于集市广场之上,似乎与下面的广场有着绝对的界限,似乎高高在上。但时常于不经意中,界限就被打破了。因为对广场来说,阳台太有吸引力了;而对阳台来说,广场又太有吸引力了。所以,阳台上的小孩将脑袋从栏杆之间钻出,与下面的小孩吵架;而市民们,一旦好奇心高涨就挤进阳台,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地方。这种描述又使我们回到前面那个相互支撑的比喻,并得出阳台与集市广场是一个整体,上校与市民不可分的结论。阳台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尤其是那些神秘的士兵,他们与众不同的、吓人的外貌,他们沉默寡言、固执呆板、难以接近的性格,既使人惊恐,又使人厌恶。这些怪人,他们虽然矮小、并不强壮,实际上对我们这些浅薄活跃的市民具有强大的威慑力。这当然与他们从不知处所的地方远道而来,如今又属于阳台上的上校有关。他们是谁呢?他们是保卫上校的人,一种我们俗人不能与之长久对视的人,否则我们就要中邪。从他们的眼睛和牙齿的模样,人们一定是有几分“似曾见过”的感觉吧。这些平时见不到的异类,只在请愿的时分来到阳台上,成为阳台上庄严的一景。很显然,他们虽然不开口,对于请愿也是否定的,所以大家才会如此害怕他们的盯视。阳台便是演出的舞台;在它上面,市民们请求生活的愿望,通过上校、士兵们、官员们主持的仪式,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而双方都明白,这场戏是对他们生活过了的证实。
                      1998年11月20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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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20:02 | 只看该作者
无法实现的证实:创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

——解读《一条狗的研究》

  文中的“我”——具有怀疑精神而又躁动不安的特殊个体空中之狗和音乐之构——非理性和诗情之体现一般的狗——理性或科学原则之体现狗类——精神之体现一般动物——社会行为
  土地——现实
  美丽的猎狗——死神或天堂的使者
  刨地——日常体验
  咒语和歌——艺术的升华
  在荒芜广阔的世界里,居住着大量特殊的动物——狗类。狗类由于自身独特的存在而制定了数不清的规则,规则中最主要的一条便是对他们内心那个最大的问题的答案,以及关于这个问题的知识保持在严的沉默,这种沉默代代遗传下来,成了它们的天性。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些狗,它们外表的尊严遮不住内心致命矛盾的折磨,它们表情悲哀,每条狗都由天性所决定无法说它们最想说的事,因而整个一生只能在永恒不破的沉默中度过。
  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狗类中就有一些极不安分的家伙,它们性情忧郁、敏感、多虑,自我意识太强;它们由于这种性情所致对任何有疑问的事物都要追根究底,不惜花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搞它个水落石出;它们即使一次次遭到可耻的失败,一次次在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仍然不肯放弃;它们的自我恢复的能力也是惊人的。文中的“我”便是这类狗中间的一条。“我”是狗群中的一员,身上具有狗类的所有特点,但却不愿像一般狗那样认命,不愿在沉默中守着规则终其一生。“我”天性异常,精力充沛,早年就如中了魔一样四处乱跑,逢人就提问;于是便发现了奇迹——七条在古怪吓人的音乐声中表演的狗。那些狗的表演完全违反科学的规则以及狗类的那些符合规则的天性,因此在狗类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它们的音乐也违反常识和习惯,却具有压倒一切的、致命的威力。这种违反科学的表演并不是浅薄的、乱七八糟的,而是具有铁一般的内在规律,以令人信服的整体一致性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在痛苦之余认识到:奇迹,只有奇迹,才与“我”内心的疑团的答案有直接的关系。“我”从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生活,埋头于对奇迹的研究中。
  “我”是怎样的一条狗呢?“我”是怀疑的化身,对其他动物不感兴趣,一味执著于狗的世界;“我”所关心的一切,都与狗的命运有关,而奇迹又是决定狗的命运的关键;“我”为了解开狗的命运之谜,形成了一种为奇迹而活,自己制造奇迹的生活方式。
  狗类的最高幸福原则是统一;奇迹是破坏统一的,往往达到要摧毁原则的程度。“我”进一步发现了原则里面的缺口或裂缝,决心从这缺口突围出去,研究规律或原则之外的东西,另辟暖径接近终极之谜。“我”的研究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与安宁;相反,一连串的毁灭性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内心的矛盾日益深化,虚无感如同死亡的谷底升起的音乐;绝望通得“我”别无它路可走,只有将那模拟死亡的实验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下去,直到生命结束。这就是“我”的命运,也是狗类的命运。作为个体,“我”的遭遇是特殊的;但“我”身上除了叛逆性以外,还有那种令“我”尴尬的狗的共性。“我”致力于美的证实,经历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从不屈服和就范。就这样,“我”一步步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一步步丰富了科学的原则,伟大的目标似乎就在眼前,生命丰盈而充满了意义。然而,“我”性格中的另一面总在用怀疑毁掉我的成果;“我”无法证实“我”所做的一切;“我”两手空空,抓不到任何意义,即使是已经获得的也不复存在。最痛苦的是“我”必须求得证实,这个“必须”是无法违抗的。
  通过“我”的生活轨迹的叙述——发现奇迹(与演奏音乐的七条狗的邂逅)——说出奇迹(四处奔走向同胞描绘当时的情景)——研究奇迹(对音乐之狗和空中之狗的研究)——证实奇迹(做实验企图证实食物的起源)——创造奇迹(绝食以及绝食最后阶段与美丽的猎狗相遇),读者一步步被带进“我”那充满激情的世界。“我”以令人信服的感受向读者表明了从逻辑上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物的真实存在;从这感受里,读者可以看到非理性创造那种无中生有的强大力量,以及这种创造由于被理性钳制而又无法摆脱的永恒的痛苦。“我”禁骛不驯,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将那凭空设想的实验付诸行动。
  理性也是“我”所具有的天赋,是个性中的一个部分,所以“我”并不蔑视科学,而是对科学充满了敬意,一举一动都用科学来衡量。“我”凭直觉感到,科学越发展,死亡之谜便越清晰地凸现出来,越显得恐怖;还有那无处不在,要摧垮一切的虚空,以及被历史的重负所压在底下无法说出的真理,永久消失了的自由;这一切,都不能用已有的科学的解释来使自己安心。“我”必须用个体的创造,重新的证实,来为科学增加内容;这种创造将带来新的科学理性的诞生——一种更自由的科学。审视“我”的追求过程,读者既可以看到“狗急跳墙”的本能所显示的威力,也可以看到理性的决定作用。“我”是在与其他狗的对照中,在整个狗世界的沉默中,意识到自己本性中的这个部分的;于是所有的痛苦都出自内心的根本矛盾,即使在成功的幸福中也无法将它们消除。
  对终极真理(美、死亡)的认识是由那种陌生有力的、充满了虚无感的音乐开始的。小狗时代的“我”第一次从儿童般的大自然里发现这种排斥的、不和谐的强音时,它是多么恐慌啊!这种异端的音乐和七条演奏音乐的狗的异端的表演,促使“我”很快结束了自己的儿童时代,从此落入单枪匹马地与那个致命的问题对峙的命运。这个问题便是“死是什么?”或“精神是什么?”这样巨大而沉重的问题,当然不是一个弱小的个体回答得了的;它必须借助于全体狗类的力量;但就是借助于全体,也没有最后的答案,而只有过程;而这过程又是毒药(虚无感对神经的毒害),是通过每一个个体的创造来独自与死亡对抗而实现(即做实验)。这似乎是令人沮丧的,是一场自欺,但自欺却也是狗的本性。“我”对那一次实验的感受是:怀疑、孤独、绝望、恐惧,当然也有那不知不觉降临的幸福的幻觉。这就是对抗过程中的一切,似乎很不值得,可是“我”选择了它。沉默在过程里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沉默是对虚无的踌躇,在这踌躇中暗含了对生命的理解和不情愿的肯定。只要狗类存在一天,沉默也就继续下去,个体对于生命的执著也就永不停止。谁能抓住真理呢?狗类的祖先没能做到这一点,今天的狗类同样不能做到,而且比从前更困难了。它们似乎在用提问来拖延时间,得过且过;可是只要深入它们的问题,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内心在怎样为渴望真理而颤抖,为无法企及真理而疼痛。早年真理唾手可得,祖先们过于幼稚失去了机会;今天的狗类似乎已洞悉了一切,但却又由于这洞悉丧失了获得真理的能力。剩下的便只有沉默。沉默是狗类由遗传而获得的最高贵的品质,它显示出狗类广阔的胸怀和勇敢无畏的气魄。狗类是在沉默中体验到那种先验的理想之存在,以及自欺的不可避免的。不论“我”如何呐喊,“我”对于心中那个问题的答案永远是沉默的。而理性的大厦就建立在沉默的基础之上。
   
狗类以什么为生的问题

  对于这个全体狗类才能承担的问题,答案只能从狗类自身寻找。狗所做的是用不能证实的行为过程来回答:尽你所.能用自己的尿浇灌,土地上便出现食物,这食物维持了你的生存。一切科学都只能为它增添细节,除此以外便只有不确定感和虚无感。不但答案不能证实,粮食也无法与别的个体分享,因为它是创造力(浇灌能力)的赋予,是由饥饿的程度来决定的。
   
土地从哪里弄来食物的问题

  这个起源的问题同样无法证实,只能以沉默来面对。科学的原则对此无能为力,而想象中的答案于冥冥之中威胁着要摧毁迄今为止所建立起来的理性的大厦。“我”放弃了正面回答的徒劳努力,以一种迂回的形式开始了向核心接近的追求——通过实验排除一切干扰,达到自己所渴望的清晰。
  实验首先从最基本的区分开始——刨地和咒语。前者类似于日常体验,后者象征了幻想的升华。“我”做了一系列的努力,企图分别证实二者的效果,可区分微乎其微,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二者本来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而对于“我”的隐秘兴趣(想证实食物是无中生有产生的),大地却不给予任何暗示。“我”并不气馁,实验本身刺激了“我”的幻想力;“我”换而不舍地坚持下去,终于创造了食物斜线降落的例子,也就是食物追随饥饿的例子。这个例子仅仅部分表明了饥饿是食物产生的根源。可是又由于实验条件的限制(在充分证实之前“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吞下食物,这种物质对饥饿的满足使体验中止了),由于科学理性的规范(斜线降落仍然属于土地吸引食物的一种方式),胜利的成果很快被消解了。“找”现在走投无路了;凭着一腔热血,“我”仍然不肯认输,而是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竟然要去从事骇人听闻的事业:要以彻底的饥饿来证实创造的自由(即证实食物是从虚无中产生),在远离干扰的荒野独自接近终极的目标。最后,“我”虚弱不堪,体力耗尽,内心却因为与伟大真理的接近而颤抖,因而肌体也获得了新生的力量。我的实验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即证实);但是“我”以“我”的行动,“我”的身体和热血,“找”的真实的遭遇,表明了奇迹是存在过的——它存在于那高不可攀的、激情的幻想力之中,而通往奇迹的狭窄的、唯一的道路便是绝食。在这次重大的实验之后,虽然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依然是个谜,读者却可以从“我”获得了能量,恢复了精力这一神秘事实里悟出某些东西。实验是什么?实验便是调动起非理性的蛮力,与无处不在、压倒一切的沉默,与铁一般的规则作一次殊死的搏斗。实验快结束时从美丽的猎狗胸腔里响起的动人的歌声,就是这样一首非理性的创造之歌。
   
理性对于非理性的监督,非理性对于理性的超越

  理性认识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的实验过程,它使“我”惭愧、难堪、沮丧、绝望,它用数不清的规则和展示来使“我”寸步难行。然而,它却是“我”不能,也不愿抛弃的;没有它,“我”无法进行实验。即使隐隐地意识到一切努力纯属徒劳,即使最后的成果仍然被纳入理性枯燥的范畴,通向死亡(最纯粹的美)之路的实验的欲望还是不可遏制;智者的禁止也丝毫动摇不了“我”的意志,只因为绝食的痛苦中包含了无穷的诱惑,只因为对终极美的追求正是狗的天性。于是新一轮的崛起重又开始。
  理性存在于每一条狗身上。在一般的狗身上它体现为沉默(对终极真理和自身处境的理解),守规则(按逻辑行事);在音乐之狗和空中之狗身上则体现为隐藏的犹疑,惭愧和对自己生存方式的忏悔。“我”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结合。“我”在实验中是忘我的,但从未达到彻底忘我的程度,“我”的天性中总是有一部分在警戒着,判断着,将一切干扰排除在外,以保实验的纯粹性。“我’港至放弃“我”所喜爱的睡眠,选择幼嫩的树枝作为眠床,在树枝的断裂声中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我”天性中的这一部分并不妨碍“我”那离经叛道的幻想,反而促成了这种幻想在最透明的环境里的实现,虽然随后即被规范。规范——超越——再规范——再超越的过程,很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狗时代,“我”在同胞(理性)的呵护中长大,那是一种不声不响的、貌似粗鲁的呵护。与此同时,“我”那叛逆的性格也发展起来。叛逆导致了与奇迹相遇,也导致了对同胞的反感;尽管如此,“我”在任何时刻也不能脱离同胞,而是相反,“我”的想法必须得到它们的认可、证实。“我”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一次又一次地征求意见,“我”焦躁不安、气急败坏,同胞们仍然高深莫测,无动于衷,甚至还唱歌。“我”对同胞的幻想由此破灭,离开群体去过孤独的生活,去进行孤注一掷的事业,实验的结果却是“我”重又回到同胞中间。寻找同志(与我同样想法的狗)的过程就是寻找理性证实的过程,永远找不到(找到了也认不出),永远在找。
   
饥饿

  饥饿是对虚空、完美和纯粹的渴望,饥饿的载体是身体。在绝食中饥饿与身体合二而一。最后身体消失,只剩下饥饿,美的意境便降临了。
  由于饥饿,食物才有诱惑力。可是满足也是狗的天性,满足妨碍了体验的纯粹性;一旦满足,食物便不再具有扭力。要想体验食物的终极魅力就只有绝食。绝食到了最后阶段,在大地上就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了;这个阶段是一个唯美的阶段,地上的一切食物都会令“我”恶心;“我”在为饥饿而饥饿的冲动下企图达到最后的抽象美。
   
狗类对于生命的态度

  它们对于生命的态度永远是矛盾的,既深感有罪,认为它是通向真理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垃圾;同时又迷恋不已,通过演奏音乐和做实验,甚至沉默不语来执著于它的美丽。谁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呢?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生命发展,狗性也随之发展;狗性既是对美的认识、追求,也是放荡的,浅陋的和排斥美的。那么回到祖先,回到生命发源之地和真理发生之地吧。可是远古时的起点只是一种虚构。谁都知道,真理是由于狗性的发展而日益形成的,没有发展就没有今天的真理。远古时代的真理并不存在,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还没有独立成形;狗性的发展一方面使真理得以剥离,一方面又使得狗类为自己的本性所累,再也无法企及它。今天的真理已被埋在深而又深的垃圾下面,徒劳的挖掘只不过是使它陷得更深,只有日益灵敏的嗅觉一次又一次地嗅到它的存在。
  音乐之狗是矛盾的,它们在表演时被负罪感(由于裸露身体?)折磨得近乎绝望,它们每一步都不住地颤抖;那凭空产生的内在旋律,那主宰一切的清晰、严厉、均匀的声音,却将它们的幼稚和犹疑化为了一丝不苟的节奏。它们原是普通的狗,时刻为自己的劣根性感到害羞,是来自天堂的音乐将它们变成了魔术大师。
  空中之狗比音乐之狗离生命更远。它们四肢萎缩,根本无法用身体的动作来表演;它们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躺在高空的垫子上咦咦叨叨说废话;它们的高谈阔论就是它们的忏悔——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废物的方式,也为自身存在的无意义。既然如此,按照逻辑空中之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最好自行消失。事实却是空中之狗不但没消失,还由于神秘的原因在增加、发展。空中之狗真的毫无意义吗?它们已经远离了生命吗?如果你凑近它们去倾听,就会发现它们所呼叨的,全是关于地面上的狗类的事;它们所念念不忘的只有地面上的狗类,以及它们现在与地面上的狗类的关系,而它们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就在这种关系中。
  做实验的例子就更鲜明了。“我”出于对生命的唾弃将外壳一层层剥去,在荒郊野岭之间完成了彻底的蜕化,这种蜕化既是摒弃也是新生,生命由此获得了新的能源。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虚无感

  从对死亡的认识产生的第一天起,狗类便受到虚无感的折磨和引诱。一般狗群对付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沉默,音乐之狗的办法是演奏,空中之狗的办法是呼叨,“我”的办法则是做实验。虚无感既是毒药,毒害着每条狗的神经,同时又具有无穷的扭力,引诱着每条狗去追踪它,获取它。它是骨头里高贵的骨髓;它是音乐演奏中庄严的旋律;它是空中之狗那云霄般的高度;它也是绝食最后阶段那纯美的意境。虚无感用涵盖一制的威力压迫着狗类;狗类则执著于生命,用一千次的遗忘和一千次的表演来和它达成妥协。遗忘和表演正是基于对它的深刻认识。狗类的沉默因而具有了悲壮的性质,狗群成为大生的受难者。谁能彻底战胜虚无感呢?任何胜利都是暂时的,是包容中的排斥,铭记中的遗忘。只有狗类才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来承担这一切。
  当那条美丽的猎狗要将“我”从虚无的边境上赶走时,那段戏剧性的对话便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猎狗告诉“我”:“我’必须做的事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体验虚无,但“我”永远无法实现虚无。注满了这种体验的最后的歌声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发出,独立于意志的大堂之音飘向了绝食者,作为对“我”的劳动的报酬。似乎是一种虚假的安慰,却给“我”的身体注入了真实的活力。“我”和猎狗相互间关于对死亡认识问题的探讨中止在那个美妙的时分。“我”飞跑着离开了边境。
   
对付虚无的武器:遗志和提问

  狗类自出现以来便与遗忘相伴。遗忘使得它们面对终极问题视而不见,在世俗生活里迷醉,顺着祖先的迷途走下去。遗忘似乎消解了科学进步的意义,妨碍了真理的实现,因而科学成了一个可惜的发展过程——一代一代的狗老掉了,死去了,真理依然无比遥远,也许还更加遥远。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现实里,谁又能保持永恒的记忆力呢?沉沦,一代一代毫无希望的永恒的沉沦。遗忘又是法宝,使得狗类以无与伦比的毅力生存下来。难道真理不正是依赖于狗类的生存吗?这便是绝望中所包含的希望吧。提问也是遗忘的一种方式;提问暂时免去了面对答案的痛苦,使时光变得比较可以忍受。所以狗类不排斥提问,永远在提问;那些问题全是抛向空中,不求答案的。这种状况一点都没有减少它们的问题的价值,只是这价值无法证实罢了。所以“我”向同胞提问时,它们虽不回答,还是鼓励“我”。在这个友爱的集体中,“我”再次体会到“我”关心的只是狗类,没有别的;在这茫茫的世界里,“我”只能求助于拘来找到答案。狗本身拥有所有的知识,所有答案的钥匙。然而由于同胞的本性,那个根本的、永恒不破的原则,“我”遭到了失败。“我”也不能求助于自己,因为同胞的本性也是“我”的本性,“我”同样不承认自己的知识,也不能说出答案。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对提问的方式看了迷,不断深入内部,变换角度,一钻到底,留连忘返,忘了提问的初衷,一味在细节上挑剔不休,力求方式的完美。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令别的狗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明知不可能有答案,还要纠缠细节,在细节里耗费了全部精力。别的狗虽不理解“我”,还是爱护“我”,鼓励“我”,因为“我”的提问也减轻了它们的痛苦。
   
证实行动的失败

  “我”想要证实真理,即证实自身特殊生活方式的价值。“我”向音乐之狗提问,向邻居提问,所获得的只有模棱两可的含糊回答和沉默。唯一真正的收获便是“我”从同胞们的表演风度中,从它们高贵的气质里,体验到了某种令“我”神往的东西。“我”的体验告诉“我”,答案就在这种东西里面,可是无法说出,只能体验。而终极的体验又只能在孤独的情况下去实现。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放弃证实的企图,并为这企图痛苦;与此同时,企图就被淹没在丰富的体验当中了。谁能分得清到底是过程还是终极的目标更重要呢?证实的企图也许失败了,而那体验过程本身不是辉煌的成功吗?狗类是多么地不幸,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包袱,有着多么曲里拐弯的、阴暗的内心!狗类又是多么地幸运,造物主在成千上万的动物种类中唯独选中了它们,来承担那体验的事业,这体验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更显得无畏和辉煌。
   
词语

  词语最初是用来说出真理的。在古时候,真理离得那么近,似乎就在每条狗的舌尖上,说出真理的可能性比今天不知大多少。但狗类不久便发现,真理根本就无法说出。这种发现使得它们更加努力地去说,以期接近真理。说(提问)是狗的本性,狗的生活方式;一代一代的狗都在变换提问的形式,结果是词语离真理越来越远,那种可能性永远丧失了。那么接近真理就不可能了吗?狗仍然可以体验到真理,只是由于狗社会的发展,这体验越来越艰难,方式越来越不可思议;并且即使是最好的体验,一旦说出,就背离了它的本义,开始了背道而驰的过程,于是又要用新的体验来丰富。现代狗与古代狗的区别就在于它们的嗅觉越来越灵敏。现代狗可以透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嗅到垃圾底下骨头的香味,这香味激起它们对美好的毒药——骨髓的无穷的通想。于是它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命名这骨髓,在遇想中麻醉自己,以打发没有真理的时光(如我的提问)。由于词语与真理的分离,所有的狗都用对终极问题的沉默来忍受这种状况。沉默包含了无法说出口的真理。空中之狗正是为了这无法说出口的痛苦而叹呼叨叨,“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痛苦而提问。从这个方面来看,沉默比说要更丰富,也更有意义得多。可是真理又只能以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包含在沉默中的真理不说出来对别的狗就等于不存在,而别的狗的态度又是“我”最关心的。说出的词语是如此地贫乏、苍白、不着边际!然而除此以外,狗类也再没有别的形式来表达真理了,只能抬起这个令人憎恨的形式,将那提过了一千次的问题再提一次,并决不期望得到任何回答。这就是狗类,它们的问题消失在沉默的大海里,仍然在不甘寂寞地七嘴八舌,非要用无意义的词语说出意义来。它们的执拗一次又一次地刷新、创造了词语,将想象中的意义赋予了词语,使词语伴随它们生存下来,直到今天。
   
迷失

  历史就是迷失的过程,不论是狗群还是特殊的个体都摆不脱这个过程,狗的本性决定了它的命运是迷失。所以谴责是没有用的,只有承认这个现实,接受这个现实,而又不屈服于这个现实(屈服将导致真理的丧失)。“我”的一生就树立了这样一个典范。在乌七八糟的现实生活中,心中那先验的理想就如一盏灯在前方的浓雾里闪亮,促使“我”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我”的生活是迷失中的清晰,茫然中的坚定。也许可以说那盏灯是“我”的想象,但决不是忽发奇想,因为自“我”诞生那一日起那盏灯就存在了——只是无法证实。不然“我”怎么会与奇迹相遇呢?怎么会从迷失的领域里找到围墙的缺口突围出去呢?
  散发出死亡气味的邻居老狗也是这样一个典范。“我”在与它的长期相处中从它身上体验到了它对迷失的理解。老狗的风度平静而宽怀,有着洞悉一切的敏锐目光。“我”深深地懂得这一切,也佩服老狗的睿智。可这一切却激怒了“我”,“我”不愿沉默,不愿呆在狗群里同大家一道默默体验,而要从队伍里挤出去,来一番别出心裁的研究。
  一条活到了老年的狗写出了这样一个报告,在报告中对于自己一生所从事的研究作了详细的记录。仔细探讨,就可以发现,这个报告对于研究所获得的最后结论没有交待——虽然那是“我”的初衷。结论是不了了之的糊涂帐;文中大肆宣染与描述的只是过程,那痛苦、矛盾、访模的过程,那奋力突围、痴心妄想、无中生有的过程,除了过程还是过程;结论(真理的证实)永远被遮蔽着,无法企及,只能在假设中体验。狗类不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吗?悲观的看法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这辽阔而荒芜的大地上,除了狗类,还有谁能体验到真理,并通过一代又一代不懈的努力去证实真理呢?只有狗类,与真理结缘的动物。拯救的钥匙在狗身上,拯救的方式也只能由狗决定。狗类以其创造不断丰富着对真理的体验,这是它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唯一的特权。它们在获得大欢喜、大幸福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大恐惧、大绝望。它们性情中的这个致命矛盾究竟谁占上风是很难说的,然而却产生了这个绝望中的希望的报告,一个没有最后结论的报告。狗类一直这样生存,还将这样生存下去;它们坚定地信仰这一点,如同信仰毕生追求的真理。为什么要过分地悲观,并被那悲观压倒呢?请相信每一条狗都具有上天赋予的强健的体质来承受自身的性格悲剧吧。
  老年狗的报告向世界发出了自由的呼声,尽管这呼声是可笑的,相对于强大无比的狗制度来说是软弱无力的,但是它是真诚的。它在报告中告诉我们,不论多么困难,也许困难到要以生命作抵押,自由仍然是可能的。那些例子都是真实的,是血和泪的真实。我们看到,自由的圈子已编得如棺材般小;做实验的条件可怜而荒谬,到处都是干扰,头顶上,脚底下,身后面,想象中;干扰无处不在,可怜的狗战战兢兢,还要摆脱最大的干扰——自身的皮囊。这一切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就像癫蛤唤想吃天鹅肉。然而不可思议的实验还是进行过了,并且被记录下来了。如果谁还没有心如死灰,在垃圾如山、寸步难行的世界里心中还深藏着自由的梦想,就去读这个报告吧。不过不要指望它会使你安心;相反,它可能会使你产生冒险的冲动,那冲动也许会使你碰得头破血流。像这样现身说法、满腔真诚的报告在读者身上产生的效力是无法预料的。
                      1998年5月7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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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20:02 | 只看该作者
辉煌的再现——解读《歌手约瑟芬或耗子的民族》
  约瑟芬——灵感
  我们(观众、反对派和小女孩等)——理性
  音乐——终极之美,永恒或无
  约瑟芬的口哨音——体现了音乐的尘世之六(有意识的)
  我们的口哨音——没有体现音乐的尘世之声(无意识的)
  创造过程——我们与约瑟芬之间的冲突与依存,突破与包容
  我们和约瑟芬约瑟芬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奇迹,是我们领略永恒的音乐的唯一窗口。音乐早已从我们所在的尘世消失了,我们已习惯于艰难地生活,习惯于没有音乐只有随口吹出的哨音的世界。日复一日,我们衰老的身体忍受着苦难。忽然有一天,约瑟芬从我们当中冒了出来,带来她那奇妙的歌唱——一种不能模仿的口哨音——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对于这种不是音乐的歌唱陌生而又熟悉,它令我们想起我们从未听过的天堂的圣歌,而实际上它又的确是我们日日听熟了的口哨声。我们明知这不是音乐,却又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深深被它吸引;它在我们当中的影响力胜过尘世上的任何事。将我们与约瑟芬的歌唱联系起来的是一种神秘的情绪,它说不出来,但每个人都能感到。只要我们坐在这位歌手的对面,看着她歌唱时的表情,我们便会为之心潮澎湃。她吹的口哨与我们平时吹的毫无二致;深深打动我们的是她对待歌唱的态度,和她歌唱时的状态。还有谁能像她那样,将尘世的口哨声当作天使的歌声来吹奏呢?她是独一无二地这样做的人。我们虽然对这种永远给我们带来新奇感的声音有相当程度的迷惑,但约瑟芬给了我们机会,通过她那灵动的哨音,我们感到自己的身心在向天堂升华。她使我们肃然起敬,这就够了。
  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我们信仰音乐;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里,我们相信奇迹。这似乎有些古怪,谁也解释不了这件事的原因,这大概是来自一种遗传。而约瑟芬,是音乐与奇迹的化身。我们爱戴约瑟芬,却并不能理解她的歌声,因为她的歌声是无法理解的,它与我们对音乐的预期相去甚远。可是坐在她面前,看她吹奏,我们的感觉就会被激发起来;那种感觉不能描述,那当中既有音乐,也有我们日常的苦难,它们混成一团,不能区分。在倾听时我们只有沉默,在沉默中享受那种盼望已久的、属于天堂的和平。诚然这种感觉并不是理解。即使不理解,为了沉浸在那种感觉中,我们仍然要聚集在她身旁听她吹口哨;这成了我们生活的目的,这也是她那巨大影响力产生的基础。因此我们需要约瑟芬,一天也离不了她;她是唯一的使我们与音乐发生联系的人。
  如果说我们因此就将约瑟芬看作了十全十美的偶像,那也不对。我们熟悉约瑟芬身上的一切:她的喜怒无常的孩子气的性格;她的娇弱、易受伤害的体质;她看待众人的那种情高到近乎狂妄的眼光;她内心的彻底的孤独。我们还知道她从根本上是蔑视我们的。基于这些原因,我们人民对她的总的态度是将她看成一个娇弱的孩子。我们总是设法满足她的要求,同时又像父母一样保护着她。鉴于她是受我们保护的小孩,我们当然不会去嘲笑她身上的弱点。不嘲笑她并不是不清楚她的弱点,我们在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们在同她打交道时一点也不缺乏灵活,我们的灵活技巧都是为她着想。首先我们对她的吹奏所怀的那种深刻的怀疑就是抹不去的;前面已说过,这种口哨音既不符合我们对音乐的预期,我们也无法区分它与我们平常的口哨音的不同。但我们将疑虑放在心里,通过面对面的倾听来平息内心的矛盾。其次我们知道她对我们的鄙视;知道我们对她的钦佩一点也没打动她,因为她要的是按她所规定的方式的钦佩,一种荒唐的、我们绝对做不到的方式。我们还知道,她以我们对她歌唱的干扰、以及我们对她的完全不理解作为她继续努力歌唱的动力。即,我们越干扰她,越听不懂,她的情绪越高昂。知道了这一切,我们仍然崇拜她,热情洋溢地倾听她。当然在我们清楚地感到她的哨声不是音乐时,也会小小地反对她一下(为了不宠坏她);不过这不会打消我们对她的敬佩。我们始终将自己看作她的父母,不求理解,一味欣赏。约瑟芬是怎样看待这一切的呢?
   
约瑟芬的痛苦

  约瑟芬的痛苦的根源是由于她的演唱的性质的模棱两可,即她的演唱既是完全的尘世生活的演唱又令人想起天堂。异想天开的约瑟芬自己来自于尘世,却竟然要撇开她歌声里的一切尘世的因素。她想要我们直接将她的口哨当作天堂的歌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在她那短暂的歌唱声涯中受尽了由于我们反应冷淡而引起的折磨。她明知我们不能同意她,但她的事业就是要成就那不可能的事业;为了这个事业(或古怪的爱好),她挖空心思,花样百出,想出一套又一套自虐的方案,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我们,生长在大地上的臣民们,出于对约瑟芬的敬佩一直很想帮助她;我们用我们那正直的判断与狗一样的忠诚,还有惊人的耐心,使约瑟芬的演唱一次又一次得以顺利进行。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加重了她的痛苦,她内心的冲突更激烈了。这个天性异常的女人,只对一件事,一件荒唐的不可能的事有兴趣。这就是要从我们这里获得证实:她的艺术至高无上。这样一种妄想注定是要失败的。在我们看来,约瑟芬的口哨声的确美妙动人,它能使我们回想起自己在这凄凉的人世间的全部经验(我们寂寞的童年,我们未老先衰的青壮年,我们如何失去了直接感受音乐的能力);它就像从人类传到单个人耳中的信息,显示着个人在人群中那不稳定的存在;听到它,我们激烈冲突着的内心便能暂时归于平静。但我们不能说谎,也不能说违心的话,我们只能实话实说——这口哨声确实不能等同于天堂的音乐,它的世俗的痕迹太明显了。约瑟芬将我们这种态度看作对她的钳制;她对我们更鄙视更不服气了;她要用更高级的表演,甚至用一些俗气的举动来动摇我们的看法;她明知不会有效果也要做下去,她已深深地中了魔。在这场暗中进行的、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中,约瑟芬异常痛苦地折磨着自己,想使我们出于一时的心软同意她的要求。她甚至忘记了我们是些坚持原则的人,不会说谎的人;不论她耍什么手段,我们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没见过天堂,却有对天堂的信念;约瑟芬的歌使我们不断想起那古老的传说,但仅此而已;想用它来取代天堂怎么可能呢?难道她不是生长在我们当中,难道她是天外来客吗?所以约瑟芬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摆不脱世俗的印记的,更何况她歌唱的全是世俗的生活。
  如果仅仅认为约瑟芬只是鄙视我们,要努力来反对我们,那又错了。她的表演全是给我们看的,也只有我们在看。因此她又是依赖我们,从我们当中吸取她歌唱的力量的;只是她依赖的方式别具一格。在音乐会上,我们的存在,我们对于她的大大小小的干扰,包括我们对她的不理解,我们灵魂的负担,全都成了她的兴奋剂,激起她更加努力地在歌唱中向上攀升,为的是让我们肃然起敬。当灵感的激情高涨时,干扰反而成为必要的参照,因为约瑟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外在的噪音,甚至观众那空洞的目光都是约瑟芬表演时的先决条件。
  但是我们终于没能满足约瑟芬的最后要求,即要我们证实她的艺术天才的要求。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不懈的努力,将自己折磨得昏过去,给她带来的仍然只能是深深的沮丧。于是她失踪了。可是失踪并不等于放弃,缺席更加突出了曾经有过的存在。在沉默的人们当中对她的记忆丝毫不弱于她实际的表演。也许到了这个程度,艺术家表演或不表演都是一样了。只有过程,没有最后的承认,这是她可悲的命运。实际上,忠于歌唱的约瑟芬从不曾失策,也不曾犯错误;应该说,她的存在就是以“误解”为前提的,即身在尘世,却又可以体验天堂。就是这种由远古以来遗传下来的误解,约瑟芬和我们的人民较量了无数次,用自己那青春的热血吹出一曲曲尘世的哨音,以表达对天堂的向往;而天堂,也就在这个艺术创造的过程里得以呈现。但是约瑟芬本人看不到,处在过程中的她被歌唱的世俗性质所迷惑,被抓不住过程(过程是不能被“抓住”的)的苦恼所折磨,只好不断地唱下去。我们人民也看不到天堂,只能听到世俗的口哨音;关于天堂的想象弥漫在这时断时续的奇特的哨音里,而天堂本身仍然无比遥远。我们能够清醒地区分,我们这种清醒和顽固对约瑟芬是致命的打击。可惜我们只能惋惜地说,她太贪婪了。如果约瑟芬知道了,天堂只能在世俗的追求中实现,即:你追求它,它就出现,你不追求它,它就不存在,她还会像这样痛苦吗?应该还会的。因为只有在最痛苦的瞬间,天堂才真切地呈现;而要唤起、抓住这些瞬间是她本能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约瑟芬是为了瞬间的快感终生痛苦着,并且她的最大的快感就是存在于她的最大的痛苦中。于是又可以进一步说,约瑟芬的痛苦是她要达到存在的努力,也是生命本身存在的证实。又由于自己(人民也是自己的组成部分)无法证实自己的存在(在参照物是“无”的情况之下),这种痛苦就要不断地延续下去,她自己也就要不断地努力“存在”下去。
                      1998年12月4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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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20:03 | 只看该作者
障碍

——解读《乡村教师》

  乡村老教师——艺术的良知,描述者的艺术自我
  描述者(商人)——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媒介,现实中的执笔者,某种羞愧、某种自我批判的化身,企图描绘不可描绘的终极真理的失败者;他与乡村老教师共同构成描述的二重性
  学者——理性,原则
  公众——日常自我
  村庄——艺术家的留守地
  城市——现实;交流发生之地
  大陪鼠——艺术的最高意境,终极真理
  描述过程中所产生的那种深重的疑虑是由艺术自身的性质所决定的。
  乡村老教师付出了毕生的精力来坚持一个虚无飘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真理。那个真理差不多已被人们所遗忘了,却并没有消失;它被记录在教师所写的小册子里。老教师坚信他的记录的正确性,容不得任何偏离他的观点的解释;有时候,就好像他不愿有任何人对他的记录加以辩护似的(其实并非如此)。但他内心深处有个矛盾:他想证实大鼓鼠的真实存在,并说服众人不要对此有任何怀疑,而他自己并没有亲眼见过大辎鼠。由于他的记录本身缺乏可信的根据,也由于一般公众的冷漠、不买帐,老教师便隐退到穷乡僻壤的角落里,过着孤独凄凉的生活。这个教师是个十分顽固的家伙,他天天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等待着。只要碰到有人对他的小册子感兴趣。如这个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描述者),他就要跳出来重新宣讲他的信念,批判别人的不忠诚、不彻底的描述。在这方面他总是出奇地敏感,充满了洞察力,并且能打中对方的要害。他的痛苦只在于他本人没有见过那怪物这一点上,所以批判的矛往往又掉转来对准了自己,到头来自身又软弱无力了。怀着如此深刻的内心矛盾,乡村老教师是否放弃了教训别人呢?不,他仍然作为一种令人厌恶的存在,逗留在描述者的身旁,似乎在引诱他继续描述,实际上又处处设下障碍,使得描述工作寸步难行。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是希望描述者继续他的工作的。他到底要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他的复杂心理没人能猜透。
  描述者“我”受到诱惑,参加了老教师的描述,并写下了自己的小册子——对描述的描述。在他的描述过程中,乡村老教师出于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不断地打击他,嘲弄他,将他的描述说得一钱不值。而描述者,从教师的话里体会到真理的暗示,便努力地对自己的工作态度加以修正,以迎合教师,减轻自身工作的压力。有时,他也指出教师的致命矛盾,但这并不能证明自己高明,因为教师的矛盾也就是他的矛盾。他的描述应该如何才是正确的呢?乡村老教师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描述者的描述没有直接证实那只大田鼠,而只是用为乡村教师辩护的形式,来间接地为大鼓鼠的存在辩护;他在小册子里谈到老教师的人品,对事业的忠诚等等,想以此来作为证据,这令老教师大大生气。但是老教师并没有见过滚鼠!由于有这个不可改变的前提,描述者的描述便立刻显出了浮泛、浅薄、甚至虚伪的因素;这些因素又使得乡村老教师更为绝望和痛心。他不断地指责描述者,说他的描述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坏事;说他将公众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却没有使他们对这件事产生信任感;甚至怀疑描述者心术不正,是为了抢夺他的荣誉来描述的。描述者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不知不觉中,他由为老教师辩护转向了表白自己。冗长的表白一旦开始,他就发觉简直不可能将自己的动机说成是纯洁的,他所企图做到的纯洁只是一个梦想;从描述动机产生的初始,他就携带了私欲,这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撇清的事。在老教师那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下,他只能不停地为自己辩护下去,而那些辩护又是绝对不能使老教师信服的。
  描述者与老教师的关系就是艺术本身所包含的矛盾之体现。由于描述的对象是那不可描述的东西,因而描述就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可信程度。不论乡村老教师对于描述者是如何不满,他也永远不可能为他指出一条正确的、直接的途径;并且他自己的描述也不过是一种象征,一种抽象的信念,一旦涉及具体就失去了依据。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也是不纯洁的,要做到纯洁当初就不该有描述的念头。然而描述的行为毕竟通过他们二人发生了,而且还将通过教授的学生等人继续下去。这种纯洁与不纯洁相结合的行为违反乡村老教师的意愿在进行着。不过谁又能肯定呢?也许这正是老教师隐秘的意愿?当初不就是他本人描述了未经证实的东西,而且希望以此来说服众人吗?他还曾梦想过得到人们的拥护呢!即使他很快就打消了那种梦想,也不能表明他是彻底纯洁的。描述者也是知道这一切的,他佩服老教师的敏锐,时时依赖他的敏锐来调整自己的描述方向;但是老教师的存在却使他厌恶,因为他的存在就是对他的工作的一种否定。问题是离了老教师他又没办法继续描述了;他的冲动,他的辩护的对象,不都是源于老教师吗?于是只好与这个令他厌恶的人和平相处,将那没有把握的工作做下去。有时描述者也想过要证实自己的工作;这种时候,他便想到请求教授派一位学生来将老教师和他写下的调查报告复查一遍,然后再写一个报告。当然学生的报告本身也是难以证实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描述者安心。这里又使我们联想到艺术的本质,想到人们是如何用一种艺术来评价另一种艺术的。

描述者为什么要为乡村老教师辩护

  描述者辩护的动机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证实,而是出于某种热情、义愤和理想。或者说是乡村老教师的形象打动了他,使得他要把为他呐喊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这是一条孤寂的小路,不但不为人所理解,也不为老教师本人所赞成。老教师对他的辩护是持怀疑甚至否定态度的;他认为描述者的辩护一点也没有使他接近真理,反而使他陷入被众人误解的困境,他的初衷一开始就错了。描述者并不是不懂得这一切,可是他只能这样做,否则还能怎样呢?他从未见过大鼓鼠,除了通过为老教师辩护来间接地为它辩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辩护了。明明知道是一桩毫无进展的希望和效果的事,描述者还是要持续下去,并期盼这件事引起另外的人的注意,从而扩大影响,这决不是出于糊涂,而是由于头脑异常清晰,将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想了个透彻的一种深思熟虑的权宜之计。因为这个描述者,对于永恒的事物,对于奇迹有种天生的崇敬和向往。自从听说了老教师的事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命运和事业与他再也分不开了,他是自愿卷入老教师的充满矛盾的精神领域的。他企图用他的笔来将老教师那不可实现的愿望加以实现,以他的眼光来看,结果当然只能是失败。
  辩护的事业由其性质所决定只能游离在核心的外围;从核心发射出的光芒之强烈,使得无人能进人。正因为无人能进入,这才出现了以描述为事业的人。
  老教师对描述者的不满就是对自身的不满。这种不满感染着描述者,一方面使他产生要摆脱他的冲动,一方面又使他要与他更紧密地结合,从而更彻底地投身于描述的事业。老教师的责难只会随描述的深入变本加厉,责难往往成为一种刺激,成为新一轮辩护的动力。当然这种辩护从根本上来说是站不住脚的,它只不过是以生命的激情来支撑的罢了。描述者热情洋溢,充满了正义感和崇高的梦想,他选择了一桩绝望的事业,自己很清楚再也没有解脱之日。完全可以推测他在这种情况下所采取的退却只是暂时的,是由于内心的极度苦闷。坐在他家中的令他厌烦的老头一直是,也永远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们这种二位一体的结合一定会持续到最后。因为在芸芸众生中只有他,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敢于站出来为老教师讲话,并将所讲的话发表在外(虽然老教师不满意),这决不是个偶然的巧合。从他对老教师(也是对自己)的命运的描述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早就有了那种深刻的悲观的认识,从事情的初始就看到了结局;他深信透彻的交流之不可能,现实障碍之不可逾越,一切全是徒劳。那么为什么还要与这个烦人的老教师搅在一起呢?看来他的性格里天生有种圣徒的倾向,总是将牺牲作为一种满足,甘愿以自己的皮肉来铺垫通往永恒的小路。
  对于描述者来说,乡村老教师是他精神上的父亲;离了他,他的一切描述都不可能产生。这个住在穷乡僻壤的村庄里的老人,给他提供着衡量自己的描述的标准;那标准的高不可攀时常令他异常泄气,产生要全盘放弃的念头。而同时,老人的存在又提醒他放弃之不可能,只有追随到底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描述者所能做的,只能是不断的自我批判,批判之后又不断地找出新的辩护的理由,在支离破碎的理由中不断领会老人的意图,与老人一道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对于巨围的遥想之中。
                      1998年6月16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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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20:03 | 只看该作者
折磨:艺术家之一分为二

——解读《和祈祷者谈话》

  祈祷者和“我”是艺术家内心中的两个魔鬼,既相互钳制。折磨,又相互鼓励、支撑,结成同盟来对付那摧毁、覆盖一切的虚无感。
  我作为旁观者,在教堂内目睹了祈祷者的祷告。那种祈祷是前所未见的,似乎无比虔诚,但分明又是种表演,是演给旁观者看的,因此它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宗教的虔诚意义。我为此感到别扭,感到不满,很想走过去阻止祈祷者,向他提出质问,可是我又为他的祈祷的魅力所折服,以致长时间蹲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其实我的内心也是摇摆不定的,我对是否应该阻止他没有把握。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与祈祷者谈话了。当我向祈祷者提问时,我力图在我与他之间拉开距离,指出我和他之间陌生的那一面,希望相互之间的问答有种客观的性质。祈祷者的做法相反,立刻将我引为他的同谋(他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一直认为我有义务与他交流),将他内心的痛苦、矛盾,将他身上的晦气一古脑都倒在我身上,要我为他的生存找依据,将我看作他唯一的希望和慰藉。由此我得以深入了他的内心。
  一切痛苦都来自于无法治愈的虚无感。当他走路时,他不由自主地每一步都要去试探脚下的地面;虽然在教堂内,精神上的寄托却不在那里,一举一动都与那钟声的鸣响不相符合。他就如一个影子,不能将手杖点在人行道上,不能触摸人们沙沙作响扫过去的衣服,只能沿房屋滑过,消失在商店的橱窗内。最普通的事对于他都像深渊。而在他的周围,房屋不停地倒塌,人们在街上无缘无故地倒下、死去,被抬进屋内。他穿过广场;巨大的广场立刻使他忘记了一切,西南风吹着,市镇大厅的塔楼摇摆着,窗玻璃格格作响,路灯如竹子一样弯下腰,绅士淑女浮在人行道的半空,只有风停时才交谈几句,相互鞠躬。但是所有的人眼里都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只有祈祷者是唯一的心存恐惧者。原来他是因为心存恐惧而拼命祈祷的,与教堂并不十分协调的他的举动有点滑稽。于是这古怪的祈祷一旦开始,就带上了某种游戏的因素,后来这种祈祷又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内心需要。毫无疑问这是对宗教的某种亵渎,他为此惶惶不安。他要向我诉说,以此来确定自己这种生活方式的合理性。他举出儿童时代的例子来说明虚无感对他的折磨:房屋,阳台,草地,不真实的对话,无比遥远和陌生的情绪。那次经验成了他后来生活中的隐患,毒害了他对现实的感觉,总是将他与现实拉开距离,迫使他逃避生活。我完全理解这一切,我的理解结了他勇气。我告诉他,这种经验是有根据的,是很普遍的、人的经验,有可能发生在一切人身上。他从我的肯定中得到了极大的宽慰。由此他一定领悟到了:既然他的游戏似的祈祷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并由这注意满足了自己的需要(即意识自身的存在),他的方式也就有了合理性。虽然这仍然减轻不了他的来自宗教感的内疚与对自己的厌恶。
  祈祷者与我之间的关系是种犹豫不决而又十分矛盾的关系。在教堂里,我几次下决心要走上去让祈祷者对自己那种夸张的表演作出解释,却总是因为犹豫不决错过了机会。祈祷者的态度更暧昧,他似乎是在逃避我,同时又十分渴望我与他谈话。我经过长久的拿不定主意的阶段之后,终于不顾一切地捉住了他;而他做出要逃脱的样子,又好像巴不得这事发生。他说他担心我要折磨他(是否这种折磨正是他所渴望的?)。他完全知道我是知情者。我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果然开始了对他的提问折磨。他面对我的逼迫(这种逼迫不是他所愿意的吗?),哭泣起来,说出了内心深重的痛苦。
  祈祷者和我一样,既不属于虔诚的教徒也不属于一般人,他的存在不能命名也不能归类。他说他祈祷是为了从旁观的人们的反应中找乐趣,又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影子偶尔投在祭坛上,最后他说祈祷是他的一种需要。我把他的这种需要解释成热病、晕船、麻风病。我分析说,他是因为处在这种悬空的位置上,无法说出也无法给事物最后命名,内心无比痛苦,才需要经常去教堂进行那种奇特的祷告的。对于他这种与众不同的祷告方式,我也拿不准自己想要反对还是赞成;只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感到好奇,我这种好奇心被他视为希望、安慰和依据。其实对于他那些热病似的话语,那期盼的目光我也是无能为力的。首先我不能要求他虔诚(已经太晚),其次我也没法给他提供真正的依据;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告诉他,我的病同他是一样的,他所经历的痛苦我同样经历过,一点都不比他少。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命运。所以,继续祈祷吧,我会时刻躲在旁边,按照他的心愿注意地观看,这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希望祈祷者说出真实感觉,祈祷者希望从我口里得到依据;我们相互又在暗中监视对方,希望吸引对方;一旦相互面对,又免不了厌恶,不自在,就像脱光了衣服暴露在对方眼里似的。
  我在分析中提到的那棵白杨也是核心问题的象征。语言总是使祈祷者产生痛苦的虚幻感。祈祷者所能做的,只能是不停地给事物命名,永无止境。刷新命名的冲动就是内在热病发作的结果。
  现在不难想象祈祷者祷告的内容了。在我的鼓励下,祈祷者一步步展开了患病的灵魂。这过程既是抚慰又是折磨,是一种害怕与渴望的混合,一种痛快淋漓的自虐。而我,也从这种无所顾忌的分析里满足了好奇心,获得了短暂的平静。两人关系的发展可以看作艺术家的灵魂一分为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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