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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孩子》中文版(连载) 刘凯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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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2 | 只看该作者
……在我所扮演的小角色当中,我最最喜爱的便是每当皮雅和哈尼夫请朋友来打牌时,我被提拔到了她从来没有的儿子这一神圣的位置上。(我这个秘密结合的孩子所拥有的母亲数目,比大多数母亲所拥有的孩子都要多。能够产生出父母亲来一直是我十分奇怪的本领之一- 这种情况与儿女众多恰巧相反,避孕药完全无能为力,连那个寡妇本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在客人面前,皮雅·阿齐兹总会高声说:“瞧,朋友,这就是我自己的小王子!是我戒指上的宝石!我项链上的珍珠!”她总会把我拉到她跟前,拢住了我,使我的鼻子顶在她胸前,舒舒服服地枕在她那两个柔软的妙不可言的……之间,我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快乐,总是把头扭开。但我成了她的奴隶;我现在也明白了她怎么会让我同她这样亲密。尽管我睾丸早熟,长得很快,但我还是露出一付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天真样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萨里姆·西奈住在舅舅家里的时候,仍然穿着短裤。在皮雅眼里,我露在外面的膝盖证明我还是个小孩。我脚上的短统袜使她上了当,她把我的面孔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面用银铃似的声音凑在我一只好耳朵边上说:“孩子啊孩子,别害怕,你头上的乌云很快就会散掉的。”

对我舅舅,也像对我当演员的舅妈一样,我(越来越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替身儿子的角色。哈尼夫·阿齐兹白天总是坐在条纹布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练习本,创作他的酱菜史诗。他腰上松松地围着他平时老围的那块腰布,用一个无比巨大的别针别好。两条毛茸茸的腿从腰布皱褶中伸了出来。由于一直抽金叶牌香烟,他的手指甲上染得黄黄的,他的脚趾头上似乎也染上这种颜色。我常想象他是不是用大脚趾夹着香烟来抽。我对这幅景象大感兴趣,便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够用脚趾夹住香烟。他二话不说,立刻塞了根金叶牌香烟在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中间,把身体扭成了个怪模样。我拼命拍巴掌,但是他后来似乎疼了一整天。

我像一个孝顺儿子那样帮他做事,替他倒烟灰缸、削铅笔、送水喝。他呢,在初入电影界出了一番风头之后,记起了自己父亲的榜样,对任何显得有点不真实的事情一概极力反对,照常写着他那部注定不会成功的电影脚本。

“小家伙,”他同我说,“这个该死的国家已经做了五千年的梦了,现在到了它醒过来的时刻啦。”哈尼夫喜欢攻击王子啊妖怪啊、天神啊英雄啊,事实上,攻击孟买影片传统中的一整套形象。在这个对幻象顶礼膜拜的神庙中,他变成了提倡反映现实的大祭司。我呢,对自己神奇的天性心中有数,这种天性使我完全卷入(哈尼夫蔑视的)印度神怪生活之中,每当他说起这种事情时,我总是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哈尼夫可算是孟买电影业中唯一一位现实主义编剧了,他正在创作的剧本写的是一个完全由妇女创办、管理并且工人也全是女性的酱菜厂。其中以很长的篇幅描写组织工会的事,对腌菜的过程也有详尽的描述。他总是向玛丽·佩雷拉讨教配方,他们常常好几个小时谈论着如何才能柠檬、酸橙和加兰香配得恰到好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自然主义的忠实信徒却如此成功地(即使是不自觉地)预言了他自己家族的命运。《克什米尔的情人》里的间接接吻预示了我母亲和他的纳迪尔或卡西姆在先锋咖啡馆的会面;他这部有关酸辣酱的脚本虽然没有拍成电影,但其中也包含了一个极其准确的预言。

他不断地拿写好的许多脚本去找霍米·卡特拉克。卡特拉克一部也没有拍。在航海小道的小套房里到处都是剧本,你上厕所时先得把马桶盖上的剧本拿掉才行。不过卡特拉克(是大发善心,还要出于另一个很快就会拆穿的秘密?)还是付给我舅舅一份拍片的工资。哈尼夫和皮雅就靠着那个人慷慨赠送的这笔钱生活,但不久之后,这个人会成为被飞快成熟的萨里姆送掉性命的第二个人。

霍米·卡特拉克请求他:“能不能加一个爱情场面?”皮雅说:“你怎么啦,以为乡下人愿意掏钱去看女人腌阿方索芒果,是吗?”但是哈尼夫顽固不化:“这部电影说的是干活,不是接吻。没有人腌阿方索芒果,你得用大核的芒果。”


据我所知,乔·德哥斯塔的鬼魂并没有跟随玛丽·佩雷拉到我舅舅家里来,不过,没有了他反而使她心里更加不安。在航海小道居住的那些日子里,她担心他会不会在别的人面前现形,并且会乘她不在家的时候,把独立日那天夜里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那一可怕的秘密揭露出来。因此,每天一早,她都丧魂落魄地赶回到白金汉别墅去,走到那里时几乎都支撑不住了。只有发现乔既没有现形也没有做声时,她才松口气。但在她回到航海小道,忙着做五香三角饺、蛋糕和酸辣酱的当儿,她又随即担起心来……但由于我已经决定(我自己的烦恼也够多的了)除掉午夜孩子之外,别人的心事一概不去打探,因此我对她为什么会这样并不清楚。

恐慌招来了更多的恐慌,玛丽坐在挤满人的公共汽车里面来来去去时(因为电车刚好中断了),听到了各式各样的谣言和奇谈怪论,她深信这一切都确有其事,又告诉了我。按照玛丽的说法,这个国家处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控制之下。“是啊,孩子,有人说在库鲁克西特拉有个锡克族的老太半夜醒来,看到就在她的草屋外面古代的俱卢人和般度人正在打仗!报纸什么的都登载了,她指着一块地方说就是在那里她看见了阿朱那和卡尔纳的战车[2],烂泥地上真的有车轮碾过痕迹!天哪,还有同样糟糕的事儿呢,在瓜寥尔他们看见了詹西女王的鬼魂,有人看见罗刹[3]像罗婆那一样有许多脑袋,他们糟蹋妇女,用一个指头就把树连根拔出来。我是个忠实的基督徒,孩子,但是他们告诉我说在克什米尔发现了耶稣基督的坟墓时我真觉得害怕。墓碑上刻着两只脚被刺穿了,当地有个卖鱼的女人发誓说在受难节那天她亲眼看见脚在流血- 是真正的血,上帝保佑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孩子,这些老古董干吗又活转过来吓唬老实人呢?”我呢,睁大眼睛听着,尽管我舅舅哈尼夫哈哈大笑,我直到今天还有几分相信,在那个一桩桩事件加快速度接踵而至的病态的日子里,印度的古老的往事确实从坟墓中跳出来同它的现在捣蛋。这一切都以可怕的方式提醒这个新生的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不要忘记它那神话充斥的历史,在那时民主和妇女选举权都无关紧要……因此人们普遍带有一种怀旧的渴望,忘记了自由这个新神话,又回归到他们古老的方式,像古代那样只是对自己的地区保持忠贞,对别的地区则充满偏见,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了裂缝。正如我说的,你完全不会想到,只是削掉了一个手指头,竟然会像拧开水龙头一样放出这么多的乱子来。

“孩子,母牛变得无影无踪,啐!村子里农民要挨饿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也受到了一个奇怪的妖魔的骚扰。为了让你能够弄懂我的意思,我得首先谈一谈在一个原本很正常的夜晚发生的一段插曲,那天哈尼夫舅舅和皮雅舅妈请了好些朋友来打牌。

我舅妈说话往往喜欢夸大,因为尽管《电影节目》和《银幕女神》的记者不来了,但我舅舅的家里仍然常常宾客盈门。在打牌的晚上,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既有谈论着美国杂志上争吵和评论的爵士乐手,又有手提包里带了喷喉剂的歌手,还有乌代·仙卡舞蹈团的团员,这个舞蹈团试图将西方芭蕾和印度舞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新型的舞蹈来;还有与全印广播电台签约要在该台的音乐节上表演的音乐人;还有彼此之间气冲冲地争论的画家。大家叽叽喳喳谈政治,谈别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讲,全印度画家当中就只有我一个人以一种真正的思想上的责任感从事创作!”-“噢,费尔迪太倒霉了,他在这以后别想再有乐团了”-“梅农?别同我谈什么黑天神。他坚持原则的时候我认识他,我自己从来没有放弃……”“啊哈,哈尼夫,对啦,最近赤色分子卡西姆怎么老没有来呀?”我舅舅不安地望了望我,说道:“嘘……什么卡西姆呀?我根本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公寓里人们七嘴八舌,外面航海小道上灯光明亮,人声嘈杂。出来遛狗的人从小贩手里买昌贝丽花和炒豆子,乞丐嚷嚷着讨钱,卖松米糕的大声吆喝。路灯沿着马拉巴山蜿蜒而上,像是一大串弧形的项链……我同玛丽·佩雷拉站在阳台上,把听力有毛病的耳朵对着她,听她低声说着那些流言,我背对城市,面前是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打牌的人。有一天,在打牌的人当中,我看到了凹眼睛、态度严肃的霍米·卡特拉克先生。他很有些不自然地热情同我打招呼:“嘿,小伙子!过得不错吧?当然,当然不错!”

我舅舅热中于打拉米[4];但他像是着了魔似的有个奇怪的习惯- 那就是他总要等到手上凑齐了十三张红桃同花顺以后才摊牌。非要红桃不可,一手红桃牌,其他的统统不要。为了追求这一无法达到的完美境界,我舅舅会把好好的三张同点子牌或者黑桃、梅花或者方块的同花顺子扔掉,使得他的朋友闹哄哄地叫好。我听见有名的吹唢呐的乌斯达德·钱吉兹汗(他把头发染黑了,因此在热天晚上,他耳朵上部流着黑色的汗水)同我舅舅说:“算了,先生,别再非得要红桃不可了,还是学大家的样子吧。”面对这一诱惑,我舅舅哈哈大笑,笑声把喧闹声都压下去了:“不,该死,见鬼,我还是要照老规矩!”他打牌就像个傻瓜,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像这样认定目标死不放松的,心里直想为他喝彩。

哈尼夫·阿齐兹那出名的牌桌上的常客之中有一位是《印度时报》的摄影记者,他肚子里装满了荤笑话和粗俗的故事。我舅舅把我介绍给他说:“这一位就是把你登在头版的,萨里姆。他叫卡里达斯·古普塔。这位摄影师确实很可怕,真正算得上是个坏胚子。不要同他谈得太久,他会用丑事儿把你迷得头昏脑胀的!”卡里达斯一头白发,长着一个鹰钩鼻子。我觉得他有趣极了。“你真的知道丑事吗?”我问他;但他只是回答说:“小子,要是我说出来的话,你听得耳朵也会发烫的。”但是他从来不知道那个邪恶的天才,本市空前的最大的丑事的幕后人物不是别人,就是拖鼻涕的萨里姆……我不能超前讲述。有关萨巴尔马提司令那奇怪的指挥棒的事情不到时候不能讲。尽管1958年这个年份本质上诡谲多变,我绝不能颠倒前因后果的顺序。

我独个儿待在阳台上。玛丽·佩雷拉在厨房里帮皮雅准备三明治和奶酪饼,哈尼夫·阿齐兹呢还在专心致志地收集十三张红桃,这时候霍米·卡特拉克走出来站到我身边。“来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说。“是啊,先生,”我回答。“嗯,”他深深呼了口气,“嗯,嗯。生活过得不错吧?顶呱呱的小伙子,我来同你握个手。”十岁小孩的手落到了电影大王的巴掌心里(是左手,受伤的右手无奈地垂在我身边)……这会儿发生了一桩令人震惊的事儿。觉得有张纸条塞到左手巴掌心里- 居心险恶的纸条,被一个拳头熟练地塞了进来!卡特拉克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压低了声音,仍然像眼镜蛇那样咝咝地响,他的话在放着绿色条纹沙发的房间里是听不见的,但却完全穿透了我那只好耳朵:“把这东西给你舅妈,不要让别人看见,懂吗?不能说出去,要不我会派警察来把你的舌头割掉。”在这之后,声音又变大了,显得很亲切:“很好!见到你兴致这样高,真叫人快乐!”霍米·卡特拉克拍拍我的头,又打牌去了。

由于害怕警察,二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声张,但到此为止。现在,一切都要说出来了。


牌局散得不算迟,皮雅低声说:“孩子得睡了,他明天又要上学呢。”我没有机会单独跟舅妈待在一起。很快就在沙发铺好被窝让我睡觉,我仍然把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玛丽睡在地板上……我决定假装做恶梦。(一计不成,我总会自然而然地另想他计。)但糟糕的是,我太累,很快便真的睡着了。到头来,我都没有必要装假了,因为我梦见到我的同学吉米·卡帕迪亚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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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学校里主楼梯井里踢足球,在红瓷砖上面,滑得不得了。在血红的瓷砖上镶着一个黑十字。克鲁索先生站在楼梯口:“孩子们别沿着楼梯扶手往下滑在十字那地方有个孩子摔倒去了。”吉米在十字上踢球。“十字这儿没事,”吉米说,“他们骗人,不让你玩个痛快。”他母亲打来了电话:“别踢了吉米你心脏不好。”铃响了。电话放好了,这会儿铃又……墨弹子把教室空气弄得脏脏的。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快活得要命。吉米要支铅笔,他捅捅我的肋骨。“嗨,伙计,有铅笔吗,给我。打两个勾,伙计。”我给了他。扎加罗进来了。扎加罗举手要大家安静:瞧我的头发长在他巴掌心里呢!扎加罗头戴尖顶的锡兵的帽子……我得把铅笔要回来。我伸出手指捅了吉米一下。“先生瞧啊先生,吉米摔倒了!”“先生是拖鼻涕捅了他一下我看见的!”“拖鼻涕把卡帕迪亚打死了,先生!”“别踢了吉米你的心脏不好!”“你们都给我住嘴,”扎加罗嚷道,“就像野蛮人,住嘴。”

吉米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先生先生请问先生他们要不要竖起十字架来?”他借了铅笔,我捅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父亲开出租车。这会儿出租车开进了课堂,吉米给放到了后座,就像一团衣服,就此走了。叮当,铃响了一声。吉米的父亲把出租车的小旗子收了下来。吉米的父亲看着我说:“拖鼻涕,车钱得由你出。”“先生对不起可我没有钱先生。”扎加罗说:“我们记在你账上。”看见我的头发粘在扎加罗的巴掌上。扎加罗的眼睛里冒出火来。“五亿人,死掉一个有什么了不得?”吉米死了,五亿人还活着。我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字在吉米的坟头经过。一百万二百万三百万四。死掉个把人有谁会在意?一亿零一二三。数字这会儿穿过教室。二亿零三四五乒乒乓乓直冲过来。五亿人还活着。只有我一个……

……在漆黑的夜里,我从吉米·卡帕迪亚死去的恶梦中醒来,它成为一个恶梦,人们挨个儿死去,我又叫又吼又嚷,但手中仍然攥着那张纸条。房门砰的一下打开了,我舅舅哈尼夫和舅妈皮雅走了进来。玛丽·佩雷拉想要让我镇定下来,但皮雅却不容她分说,她身穿衬裙,披着头巾,美得叫人头晕目眩,她把我揽在怀里:“别害怕!我的心肝,现在别害怕了!”哈尼夫舅舅睡眼惺忪地说:“嘿,摔跤好手!现在好了,来吧,你来跟我们睡。皮雅,带他过来吧!”这会儿我好好地缩在皮雅的怀里。“心肝,今天夜里你就跟我们一起睡吧!”-就这样我跟着舅妈和舅舅,偎在我舅妈洒了香水的曲线玲珑的身体上。

要是可能的话,你不妨想象一下我突然之间有多快乐。偎在貌若天仙的舅妈衬裙上,我的恶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在她转动身子睡好时,一颗金色的甜瓜擦到了我脸颊上!皮雅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这时候我可以把那桩差使完成了。在舅妈的巴掌握着我的手时,那张纸条便传到了她手心里面。我觉得她身子绷紧了,但没有则声。随后,尽管我越来越朝她那里凑去,但她不再理我了。她在黑暗中读那张条子,她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突然间我明白我上了霍米·卡特拉克的当,他是我的仇敌。只是因为他威胁我要派警察来,我才没敢把这事告诉舅舅。

(第二天到学校,别人告诉我,可怜的卡帕迪亚在家里突然心脏病发作死掉了。梦见一个人死去,会不会真的使他死掉呢?我母亲总说会是这样。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吉米·卡帕迪亚就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下一个轮到的将会是霍米·卡特拉克。)

我重回学校第一天里,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对我异乎寻常地温顺,客气得要命(“听着,是这样,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指头在……嗨,伙计,我们有明天的免费的电影票,要不要去看啊?”),此外我受到的欢迎也很使我感到意外(“扎加罗滚蛋了!不简单,伙计!你丢掉一撮头发,总算还值得!”),在我回家时,皮雅舅妈出去了。我静静地同哈尼夫舅舅坐着,玛丽·佩雷拉在厨房里做饭。这是一幅宁静的家庭生活的画面,但突然之间,大门砰的一声,打破了这种宁静。皮雅在关上了大门之后,又以同样的力量,打开了客厅的门,哈尼夫扔掉了手上的铅笔。接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喂,老婆,这是哪一出呀?”……但皮雅的火气一点都没有平息下来。“耍你的笔杆子去吧,”她说,手在空中一劈,“真主,别因为我的缘故停下来!真是才华横溢呀,在这个家里,上马桶都会看到你天才的创作。你高兴吗,老公?我们钱挣得不少吧?老天对你真好,是吗?”哈尼夫还是开开心心的:“得啦,皮雅,我们的小客人在这儿呢。坐下来喝杯茶……”当演员的皮雅不为所动,现出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噢天哪!我怎么嫁到了这样一个人家来!我的一生全给毁了,你还叫我喝茶,你母亲呢又要我卖汽油!全是胡闹……” 哈尼夫舅舅这时皱起眉头来了:“皮雅,在孩子……”她尖叫起来:“啊啊啊!孩子-这孩子也吃了苦头。他现在就在受苦,他明白失去亲情的爱护,感到被遗弃是怎么回事!我也被遗弃了,我是个出色的演员,如今呢,只好坐在这里,周围全是你那些骑自行车的邮差同赶驴车的人的故事!你对女人心中的苦处懂得什么呀?坐在这里,坐着,等某个肥胖有钱的帕西制片商施舍,你老婆只好戴人造宝石,两年都没有买新莎丽,你不闻不问。女人反正不会计较,但是亲爱的老公啊,你让我整天就像在沙漠里一样!去吧,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从窗户里跳出去!我要到卧室里去了,”她最后说,“要是你再也听不到我啰嗦,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碎掉,我死掉了。”又砰砰地关上了几扇门,真是个可怕的出场场面。

哈尼夫舅舅若有所思地把铅笔一折为二。他惊讶地摇摇头:“她是怎么啦?”但我是知道的,派警察来找我的话使我害怕,我秘密传递了纸条,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就是咬紧牙关不则声。因为处在我舅舅和舅妈婚姻的危机之中,我便打破了最近为自己定下的规矩,进入到皮雅的脑海之中。我看见她去霍米·卡特拉克那里,知道了好几年来,她一直是他的情妇;我听见他同她说如今他对她的美貌已经腻了,现在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他勾引了我可爱的舅妈,我本来就把他恨得牙痒痒的,如今,他竟然又做出抛弃她这种可耻的事情来,我对他更是加倍仇恨了。

“你去找她,”我舅舅说,“也许你能够让她快活起来。”

萨里姆这个孩子便穿过那几扇乒乒乓乓地响了好几次的门,向他伤心的舅妈的房间里走去。进门后,发现她那无比可爱的身躯横在他们夫妇的床上,摊手摊脚的,姿势美妙无比- 就在这张床上,昨天夜里我们的身子紧紧偎在一起 -我把纸条递到了她的手心里……一只手抚在心口抖动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萨里姆这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舅妈,喔,舅妈,我很抱歉。”

从床上发出了像女鬼似的嚎声,悲剧女演员的双臂朝我伸了过来。“嗨!嗨!嗨!哎-嗨-嗨!”无需进一步邀请,我连忙朝这两条胳膊飞奔过去,我投身到她的怀抱里,爬到了正伤心的舅妈身上。两条胳膊拢住了我,把我拢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指甲掐到了我上学穿的白衬衫里,但是我不在乎!-因为在我S形搭扣吊带底下,有样东西抽动起来。皮雅舅妈在绝望之中,身体在我下面猛烈扭动,我也跟着她一起扭动,只是注意不碰到自己的右手。我把右手直直地举起,免得弄痛它。就这样,我一只手抚摸起她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只有十岁,还穿着短裤,但我也在哭,因为她在哭着,房间里一片喧闹-床上两人的身体扭动着,两个身体渐渐地动得有了一种节奏,难以形容,无法想象。臀部朝我凑了过来,同时她又在叫唤:“噢!噢天啊,噢天啊,噢!”也许我也在叫唤,但我说不准,就在我舅舅坐在条纹沙发上把铅笔啪的一声折成两段的时候,这里某种特别的东西取代了悲伤,随着她在我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它越来越强,最后在一种比我的力量更为强大的力量驱使之下,我忘记了受伤的手指,把右手伸了下去,在触摸她的乳房时,伤口碰在皮肤上……

“啊呀啊呀呀!”我痛得拼命叫唤。我舅妈突然从方才几分钟那种可怕的迷乱状态中惊醒过来,她把我身上推开,啪的一下结结实实给了我个耳光。幸好是打在左边,不会影响我剩下的那只健康的耳朵。“下流胚!”我舅妈叫道,“一家人全是疯子,全是变态。我真倒霉,有哪个女人吃过这种苦头呀?”

门道里传来一声咳嗽。我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痛得直发抖。皮雅也站起身来了,她的头发乱纷纷地从头上披散下来。玛丽·佩雷拉站在门道里,咳了一咳,尴尬得满脸通红,她双手拿着一个牛皮纸包。

“瞧,孩子,我把这事给忘了,”她终于说出话来,“你现在是大人了,瞧,你母亲送了两条漂亮的白色长裤给你。”

由于我在帮着安慰我舅妈时过分忘情,行为有失检点,我在航海小道很难再待下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当中,天天来回长时间地打电话。哈尼夫是在劝什么人,而皮雅呢做着手势,这会儿,在来了五个星期之后吧……有天晚上在我放学回家以后,我母亲驾着我们那辆老式的罗弗车来接我,我的第一次的流放生活结束了。

无论是在开车回家,或者其他什么时候,都没有告诉我干吗把我赶出家门。因此,我决定不去多问。我现在穿上长裤,算是个大人了,有什么麻烦我得像大人一样沉得住气。我告诉母亲:“手指头还算好,哈尼夫舅舅教会我用不同的样子握笔,写字是不成问题的。”她似乎只是一心注意路上的车辆。“这个假期真不错,”我又礼貌地说,“谢谢你们送我到舅舅家里去。”

“噢,孩子,”她脱口而出,“你的脸就像太阳刚刚出来那样快乐,我还能跟你讲什么呢?在你父亲跟前要乖一些,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我说我一定会乖乖的,她似乎没有打好方向盘,我们几乎要撞到公共汽车上。“这个世界真太糟糕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你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附和她的话说,“保姆都对我说了。”母亲朝我看了一下,眼神很是可怕,接着又怒气冲冲地朝坐在后座的玛丽看了一眼。“你这可恶的女人,”她嚷道,“你说了些什么东西呀?”我把玛丽讲的那些奇谈怪论告诉了母亲,但这些可怕的谣言仿佛反而使母亲放心了。“你知道什么呀,”她叹了口气, “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知道什么,妈妈?我知道先锋咖啡馆的事!突然,就在我们驱车回家时,想要对我不忠的母亲进行报复的欲望又在我心中蠢蠢欲动了。最近由于流放在外的生活太有趣,这种欲望已经黯淡了下去,但这会儿它又回到我心中,并且同我对霍米·卡特拉克的仇恨结合到了一起。这种双重的欲望像妖魔似地缠住了我,促使我做出我从未做过的最糟糕事来……“一切都会正常的,”我母亲在说,“你等着瞧吧。”

是的,母亲。

我突然想到了在这整章当中,我提都没有提午夜孩子大会的事。老实说吧,那段时候,午夜的孩子对我似乎并不十分重要了,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呢。

(第1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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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萨巴尔马提司令的指挥棒

几个月以后,在玛丽·佩雷拉终于承认她的罪行,并且将这十一年来她时时见到乔瑟夫·德哥斯塔的鬼魂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从我舅舅家回来,看到鬼魂在她不在的这些天里模样大不如前,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鬼魂开始腐烂了,因此身上的东西少掉了一些,例如少掉一只耳朵,两只脚上的脚趾也缺掉了几个,大部分牙齿都不见了,在它的肚子上还有一个比鸡蛋大的窟窿。残缺不全的鬼魂使她大为伤心,她问它是怎么回事(在确定无人能够听到的情况下):“噢上帝啊,乔,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啊?”他回答说只要她一天不承认犯下的罪行,那责任便毫不含糊地落到他的身上,这对他的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从那时起,她就认识到坦白罪行是免不了的,但每当她望着我时,她又失去了这样做的勇气。不过,早晚她非这样不行。

这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很快就会被揭穿开来,我尽力想恢复在梅斯沃德山庄的正常生活,但是发现那里也有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我父亲仿佛根本不想理我,他的这种心态使我很伤心,但(考虑到自己肢体上有了残缺)又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其次呢,铜猴儿的命运变得今非昔比了。“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我不得不在暗中承认,“被她篡夺掉了。”因为,如今我父亲只准许铜猴儿进入到他所谓的办公室里去,他把铜猴儿抱在松软的肚子上抚摸着,硬要把他有关未来的梦想灌进她耳朵里去。我甚至还听到玛丽·佩雷拉对铜猴儿唱起那首一直是我的专利的小曲子:“无论你想要怎样,”玛丽唱道,“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的所有理想!”就连我母亲似乎也受了感染,如今在饭桌上最大的一份薯条、双份的椰子肉丸和最好的酸辣酱总是给我妹妹。而我呢- 每当家里有人偶然朝我看一眼时 - 总是发觉他们紧锁双眉,带着一种困惑而怀疑的气氛。不过,我又怎么能抱怨呢?多年以来,铜猴儿对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一直毫无怨言。也许有一次除外,那回她推了我一把,使我从花园里的树上摔下来(不过也完全可能不是有意的),对我受到的特殊照顾,她欣然加以接受,甚至还怀着一种忠心。现在轮到我了,我已经穿长裤了,因此应该像个成人一样地接受我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一事实。“长大成人,”我自我解说道,“要比原先的设想更为困难。”

必须说明的是,铜猴儿对自己被提升为家中的宠儿这件事也和我一样惊讶。她尽可能干些出格的事情来让父母生气,但她仿佛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错似的。那一段时间她半真半假地迷上了基督教,这既是受了她的欧洲人同学的影响,又因为玛丽·佩雷拉常常在我们跟前数念珠(她因为害怕忏悔,不敢去教堂,便常常给我们讲圣经故事)。不过,我相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想以此来恢复在家里原来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当她原先那个人人讨嫌的角色,像是待在狗窝里一样(说起狗,西姆基男爵夫人那条狗由于乱交生病,我不在家时给处理掉了)。

我妹妹好声好气地夸赞着慈悲的耶稣,我母亲呢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她在家里到处哼赞美诗,我母亲也和了她的调子跟着她唱。她原先最喜欢护士服,如今提出要一身修女的服装,母亲也给她买了。她把鹰嘴豆用线穿起来当作念珠,嘴里念叨着万福马利亚,感谢您的恩典,我父母对她手指的熟练大加夸赞。就这样还是没有人数说她,她一筹莫展,于是更加狂热,走到了极端。她早晚都大声朗诵噢我的上帝,在大斋节[1]那几个星期里斋戒,而不是在莱麦丹斋月里吃斋,表现出一种明白无误的宗教狂热。这在将来的日子里,会对她的性格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如此,家里人对她仍然毫不干涉。最后她同我把这事议论了一番。“哎,哥哥,”她说,“看起来从现在起我得当好小孩这个角色,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快活了。”

她或许说得不错,父母亲显然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本应该享有更大的自由了。但是,生活中各个方面发生的变化把我的头都缠昏了,在这种情况下,是很难快活的。我的身体上也出现了变化,软软的茸毛过早地出现在我的下巴上,我说起话来音域忽高忽低,完全没法控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我的胳膊和腿越来越长,使我显得笨手笨脚的,我那样子一定有点儿像个小丑,由于衬衫和裤子都嫌短,四肢很难看地露在衣服外面。这些衣服很滑稽地拍打着我的脚踝和手腕,就像是在故意出我的洋相。甚至就在我转到我内心深处去寻找我那些秘密的孩子时,我也发觉有了变化,我不喜欢这种变化。

午夜孩子大会已经处于逐渐解体的过程之中,最后解体的那一天中国军队冲下喜马拉雅山,使得印度将军威风扫地。在新奇感逐渐消失以后,接踵而至的一定是厌烦,接着还是不满。或者(换一种说法)手指头一被夹断,鲜血喷涌而出,各种各样的坏事都有可能发生了……无论大会的分裂究竟是不是我手指夹断的结果(主动-比喻意义),反正裂痕越来越大。在克什米尔山地,纳拉达或者马尔坎达雅陷入到一个真正的自恋癖患者那种唯我论的幻梦之中,只是忙着不断地改换自己的性别,从中获得性的快感。而能够穿越时间旅行的索米特拉呢,由于大家拒不听取他对未来的描述而大为生气,(他说)这个国家将来的总理会是一个拒不接受死亡的喝尿的老糊涂,人们会忘记他们学到的一切,巴基斯坦会像变形虫一样一分为二,分开的两半各自的总理都会被自己的继任者暗杀- 尽管我们怀疑,他还是信誓旦旦地说 - 这两个继任者名字都一样……大为生气的索米特拉夜里常常不来出席我们的大会,长时间地消失在蛛网那样的时间迷宫之中了。而巴乌德的两姐妹对自己把老老少少的傻瓜迷得稀里糊涂而心满意足,她们问:“这个大会有什么用处呀?爱上我们的男人已经太多了。”我们当中能够点石成金的那位则在他父亲(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父亲)为他建造的实验室里忙碌着,他一心想着点金石,根本没有时间来同我们交流,金子把他从我们这里俘虏过去了。

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起作用。无论小孩子天生具有多大的法力,他们总没法不受到父母的影响,成人的偏见和世界观逐渐主宰了他们的心灵。我发现马哈拉施特拉邦来的孩子讨厌古吉拉特邦的孩子,来自北方的白皮肤辱骂南方达罗毗荼人是“黑鬼”。还有宗教上的对立,阶级出身也进入到我们会议之中,婆罗门种姓的就连思想接触到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孩子的想法都感到不安。而在出生于社会下层的孩子当中,贫困和?的压力变得显而易见……比所有这一切更为强烈的,是个性的冲突。在一个完全由半大的顽童组成的议会中,好几百个声音大呼小喊吵吵闹闹是无法避免的。

就这样,午夜孩子大会体现了总理的预言,确确实实变成了这个国家的镜子。被动-字面意义模式起了作用,尽管我极力加以反对,但还是越来越失望,最后只好听天由命了……“兄弟姐妹们!”我广播说,心灵上的声音也和肉体的声音一样无法控制,“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不要让无穷无尽的二元对立论,例如群众和阶级、资本和劳动力、他们和我们这些东西掺和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我激动地嚷道,“必须有第三条原则,我们必须成为矛盾对立双方之间的驱动力。因为只有坚持不同的原则,成为新的力量,我们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出生的使命!”也有人支持我,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女巫婆婆帝。可是我感觉得出来,大多数人都在渐渐离我而去,各人自顾自,心都散了……就像我,其实也被自己的事情弄得分了神。仿佛我们这个光荣的大会逐渐变成了一个童年时代的玩具,仿佛长裤正渐渐把午夜创造出来的东西给毁掉了……“我们必须定下行动纲领来,”我恳求道,“自己订一个五年计划,干吗不呢?”但是,就在我焦急不安地广播时,我听到了我的头号敌手在哈哈大笑。湿婆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里冷笑着说:“不对,有钱的小子,没有第三条原则,只有金钱和穷困、富有和贫乏、右和左,只有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有钱的小子,世界不是理想,世界不是给理想主义者做梦的地方,拖鼻涕的小子,世界是物。物以及物的创造者统治着世界,瞧瞧比尔拉和塔塔[2],还有其他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吧,他们创造了物。管理国家是为了物,不是为了人。为了物,美国和俄国才送来援助,但是仍有五亿人在挨饿。你有了物,才有时间去做梦,没有物的时候,你就得去打斗。”在我们辩论时,其他的孩子入迷地听着……或许没有吧,或许连我们的辩论都无法使他们感兴趣。这时候我说话了:“可是人不是物,假使我们团结在一起,假使我们彼此相爱,假使我们向人们表明,这个,就是这个,这个大家团结在一起的大会,这个孩子们永远同甘共苦的大会,可以是第三条道路……”但湿婆冷笑了一声说道:“有钱的小子,这都是放屁。所有这些强调个人的重要性、所有这些有关人类可能达到的前景的说法都是放屁。如今,所谓人其实就是物的另一种形式而已。”我,萨里姆,败下阵来:“可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希望……伟大的精神,又称之为圣贤……还有诗歌、艺术,以及……”听到这话湿婆乘胜追击:“你们瞧见了吧?我早就料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团烂浆糊,就像是烧焦了的米饭,像老奶奶那样多愁善感。滚开,谁要听你的废话?我们都得活下去。呸,拖鼻涕,对你的大会我腻透了,根本不接触任何有关物的问题。”

你会问:这些都是十岁的小孩吗?我回答:是的,不过。你会说:难道十岁、或者说将近十一岁的小孩会谈论个人在社会中的作用问题吗?会谈论资本与劳动力的对立吗?难道会把农业和工业区的内部矛盾揭露出来了吗?难道社会文化传统的冲突也解释清楚了吗?难道出世还不到四千天的小孩会谈论个性以及资本主义的固有冲突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十万个小时,难道就会将甘地和马列、权力和无能为力进行对比了吗?就在研究集体主义与个人特性是否矛盾?难道耶稣是给小孩子杀死的吗?即使这些小顽童真的法力无边,他们毕竟是孩子,如今他们讲起话来就像满脸胡须的老头,这可信吗?

我的回答是:也许讲的话并非完全如此,也许根本就没有讲话,但却是以思维这种更为纯粹的语言表达出来了。的确,事情的原委就在于此,因为小孩就像是容器,大人把他们的毒药往里面倾倒,正是成人的毒药使我们成为这种模样。毒药,再加上多年之后,还有拿着刀的寡妇。

简而言之,在我回到白金汉别墅之后,就连午夜孩子大会也变得淡而无味。如今在夜里,我根本不耐烦去建立我的全国性网络了。潜伏我心底里的妖怪(它有两个脑袋)可以自由自在地出来捣蛋了。(我一直不清楚那些妓女究竟是不是湿婆谋杀的,不过那也是“黑暗时代”的影响,因此我作为好人和天生的受害者,自然要为两个人的死亡负责,第一个是吉米·卡帕迪亚,第二个便是霍米·卡特拉克。)

要是说有第三条原则的话,那么它就叫做童年。但童年死去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它给谋杀了。


那段时间我们都有些麻烦事儿。霍米·卡特拉克有他的白痴女儿托克西,易卜拉欣一家也自有其他的烦恼。松尼的父亲伊斯梅尔多年以来向法官和陪审员行贿,如今面临被律师委员会调查的危险;松尼的叔叔伊夏克在弗罗拉喷泉附近开了一家二流的大使旅馆,大家都知道他欠了当地黑社会的一大笔债,时时刻刻担心给“干掉”(那时候暗杀每天发生,就跟热天气一样)……因此我们大家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忘掉,也就不足为奇了。(印度人年纪越老块头越大,也就越发有力。但沙阿普斯特克是欧洲人,不幸的是,他这样的人年纪越老便越萎缩,常常会缩得完全不见踪影。)

但这会儿,也许是在我的妖魔的驱使之下吧,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迈上楼梯,来到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那个疯老头就住在那里,如今他又干又瘪,瘦小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狭窄的舌头不住地从嘴唇之间朝外一伸一伸的- 忽隐忽现地舔着。从前专门把马宰掉,研究抗蛇毒血清的沙阿普斯特克先生如今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不再办以他名字命名的研究所了,他退休在家,缩在他顶层的套房里,里面放满了药液中浸泡着热带植物和蛇的瓶子。这么大年纪,他一口毒牙和毒囊非但没有少掉,相反他倒成为蛇的化身。就像其他在印度待得太久的欧洲人一样,他的脑子也受到印度古代的疯狂观念的毒害,渐渐地把研究所里那些勤杂工的鬼话信以为真。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的远祖是眼镜王蛇和一个女人交媾所生的半人半蛇的孩子,他是他们世系中最后一位传人……仿佛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只要一拐弯便会跌进一个变得稀奇古怪的新天地里。爬上一个梯子(或者甚至是一道楼梯),你也会发现有条蛇在等着你。

窗帘已经拉上了,在沙阿普斯特克的房间里,既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也听不到时钟的滴答声。究竟是妖魔,还是我俩都体会到的孤独感使我们走到了一起了呢?……因为,在那段日子里,随着铜猴儿的日益得宠和午夜孩子大会的日益衰落,我一有机会就爬到顶楼去,听那个讲起话来咝咝作响的疯老头胡言乱言。

在我第一回闯进他那扇没有上锁的门里时,他见面第一句话是:“噢,孩子- 你伤寒病好啦。”这句话把时间搅动起来,就像一团缓缓升起的尘土,使我同一岁时的我合而为一,我记起了沙阿普斯特克用蛇毒救了我的命的事。接下来几个星期里,我坐在他脚下,他将盘踞在我内心的眼镜蛇展现在我的面前。

是谁出于对我的关心,将蛇的神秘力量一一列举出来?(它们的影子也会杀死母牛;要是它们进入到男人的梦境里,他的妻子就会怀孕;假如谁杀死了蛇,那么他家里二十代都不会生男孩子。)是谁借助于书本和实物标本向我讲述了眼镜蛇的天敌?“孩子,注意研究你的敌人,”他咝咝地说,“要不他们肯定会把你给杀掉。”……在沙阿普斯特克的脚下,我认真研究了獴和野猪,喙像匕首那样的秃鹳和巴拉新哈鹿,它的蹄子能把蛇头踩扁;埃及獴和鹮;四英尺高的蛇鹫的喙像钩子一样,什么都不怕,它那模样和名字使我很有些怀疑地联想起父亲的艾丽斯·佩雷拉[3];还有山里的豺鵟、臭猫、蜜獾;还有走鹃、西貒,和可怕的坎干巴鸟。沙阿普斯特克以九十多年的经验,对我的人生加以指点。“孩子,得精明些。学着蛇的动作。不动声色,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发动攻击。”

有一回他说:“你必须把我也看成是你的父亲。在你病得要死时不是我给了你生命吗?”从他的这句话中可以证明在我被他迷上的同时他也被我迷上了。只有我有能力产生出无穷无尽的父母,他认为他也是其中之一。尽管过了一段时候之后,我觉得他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而离开了他,让他独自在那里,再也不受别人打扰,但他已经告诉了我如何采取行动。报复的双头妖魔占据了我的心灵,我首次把我在通灵术方面的法力用作武器。就这样我发现了霍米·卡特拉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之间关系的种种细节。丽拉和皮雅在外貌上一向旗鼓相当,正是这位海军元帅职位的当然继承人的妻子成了电影大王的新欢。这边萨巴尔马提司令在海上训练演习,那边丽拉和霍米也在顾自成就他们的好事。这边海上雄狮正在等着当今的海军元帅死去可以接班,那边霍米和丽拉也同死神约好了时间。(在我的帮助之下。)

“不动声色,”沙阿普斯特克先生告诉我。我不动声色地监视霍米,以及眼睛片儿和头发油这个淫乱的母亲的一举一动(报纸上报道说萨巴尔马提肯定得到提升,只等正式宣布了。“此事指日可待……”,自此之后,眼睛片儿和头发油都神气得不得了)。“放荡的女人,”我心中的妖魔默默地低声说道,“做母亲的犯下了最恶劣的不贞罪名!我们要用你的事情来儆戒别人,用你来告诫世人淫夫淫妇没有好下场。噢你这个没有长眼睛的通奸的女人啊!神气一时的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就因为乱交而送掉了性命,难道你没有看见吗?-不客气地说,你跟它一样,不也是条母狗吗?”

我对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缓和,无论如何,她跟我在一件事上是相同的- 她的鼻子同我的一样,具有无穷的魅力。不过,她鼻子的法力纯粹是世俗的,只要她鼻子稍稍一皱,就连铁石心肠的舰队司令的心也会软下来。她鼻孔里的一点火星也会点燃电影大王心中奇怪的火焰。我很有些后悔出卖了那个鼻子,这就像在表亲背上捅刀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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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3 | 只看该作者
我发现事情是这样的:每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丽拉·萨巴尔马提都会驾车把眼睛片儿和头发油送到大都会电影院去,市幼童军俱乐部每周都在那儿放电影。(她也请我们一起去,松尼和居鲁士、铜猴儿和我,都塞到她那辆印度出产的印度斯坦牌汽车里面。)就在我们坐在车里去看拉娜·特纳或罗伯特·泰勒或桑德拉· 迪主演的片子时,霍米·卡特拉克先生也正在准备去赴每周一次的约会。就在丽拉的印度斯坦牌汽车噗噗地沿着铁路线行驶时,霍米正在自己脖子上系一条米色的领带;就在她在红灯前停车时,他穿上一件颜色鲜艳的猎装;就在她带着我们走进乌黑的影院大厅时,他戴上了一付金边太阳眼镜;就在她撇下我们在那里看电影时,他也撇下了一个孩子。每当他这样出门时,托克西·卡特拉克总是嚷嚷着乱蹦乱踢,她明白他是去偷情,就连比阿帕也拿她没有办法。

从前有拉达和黑天、罗摩和悉达、莱拉和马吉奴;此外还有(因为我们不是没有受到西方的影响)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斯潘塞·特雷西和凯瑟琳·赫本 [4]。这个世界上爱情故事多的是,所有的情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他们的前辈的化身。当丽拉驾着她的印度斯坦牌汽车驶入到科拉巴大道岔出去的一条路上的某地时,她就是来到阳台上的朱丽叶。而系着米色领带、戴着金边眼镜飞快地驱车(同样是当年他送我母亲去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的那辆史蒂倍克车)赶来的霍米呢,他就是朝海洛点起的蜡烛游过达达尼尔海峡的勒安得耳[5]。至于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不想给它起名字了。

我承认,我的行动决不具有英雄主义的色彩。我没有跳上马背,眼里冒火,挥舞宝剑,同霍米决一雌雄。相反的我摹仿蛇的进攻方式,着手从报纸上剪下一条条的字来。从“果阿解放委员会发动不合作主义攻势”我剪下了字母“COM”。从“人称东巴议会发疯”中剪下第二个音节“MAN”。我发现在“尼赫鲁考虑在国大党大会上辞职”中有“DER”几个字母。现在可以拼第二个词了,我从“在?当权的喀拉拉邦发生骚乱,进行大规模逮捕:颠覆分子横行不法:高什谴责国大党流氓”中找到了“SAB”,又从“中国军队边境活动践踏万隆原则”一句中选取了“ARM”。为了把那个名字凑全,我从“总理坚称,杜勒斯的外交政策前后矛盾,难以捉摸”中剪下了“ATI”。为了我这个邪恶的目的,我剪断了种种历史事件,我从“为什么英迪拉·甘地现在是国大党主席”中选下了 “WHY”。但我不想集中在政治新闻上,于是到广告中的“你的口香糖淡而无味了吗?但P.K.却香味醇厚!”找到了“DOES YOUR”。一则大众感兴趣的体育花边新闻“莫亨·巴干队中锋娶了妻子”给了我最后那个词儿“WIFE”,而“GO TO”两个词则是从“人们去参加阿布尔·卡拉姆·阿扎特的葬礼”这一悲伤的标题中剪下的。到这里我必须再到一些小新闻中去找需要的词了:“南山口登山向导跌下山谷死亡”使我得到了极为需要的“COL”,但“ABA”很难找到,最后我终于在一则电影广告中看到了:“阿里巴巴,连续十七周巨大成功-计划尽快插播!”……那段时候,号称克什米尔雄狮的阿卜杜拉教长正在鼓吹进行公民投票来决定这个邦的未来,他的勇气给了我“CAUSE”这个音节,因为报上有这样的标题“政府发言人说,阿卜杜拉因‘煽动’而重新被捕”。还有阿查里亚·维诺勃·巴韦,十年以来,他一直在推动捐地运动,呼吁地主捐地给穷人,他宣布捐出的土地已经越过了一百万公顷的大关,他又开始了两个新运动,即呼吁捐出整个村子(“赠村”)以及献出自己的一生(“献生”)。J.P.纳拉扬宣布他将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巴韦的事业,报纸上的标题是“纳拉扬走上巴韦之路”,这句话使我得到了遍寻不得的“WAY”。我现在快要完成了;我从“巴基斯坦将发生政治动乱:派别斗争使国家事务乱成一团”中选出了“ON”,又从《星期日闪电报》的报头上剪下了“SUNDAY”。这会儿就差一个词了。东巴基斯坦的事件给我提供了结尾那个词。“猛掷家具将东巴副议长砸死:宣布进行哀悼”给了我“MOURNING”这个词,我巧妙地故意将其中的字母“U”抠掉。最后还需要句尾的问号,我在那一段奇怪的日子里反复提出的一个问题“谁来接替尼赫鲁?”后面找到了它。

我躲在浴室里,把收集齐全的一句话- 这是我首次尝试对历史重新进行安排 -贴在一张白纸上。我像条蛇一样,将这张纸藏在口袋里,就像将毒液藏在毒囊里一样。我精心策划好晚上找眼睛片儿和头发油一起玩儿,我们一起玩“摸黑杀手”……轮到我当杀手的当儿,我溜进萨巴尔马提司令的衣柜,把我那张带有毁灭性内容的字条塞进了他挂在里面的一件制服的内袋里。这时候(这一点我没有必要加以掩盖)我感到了蛇击中目标、毒牙咬在受害者脚后跟上时所感到的痛快心情……

(我的字条上写的是)

COMMANDER SABARMATI??????????????????????????? (萨巴尔马提司令

WHY DOES YOUR WIFE GO TO COLABA????????????????? 你的妻子星期天上午

CAUSEWAY ON SUNDAY MORNING???????????????????? ??干吗去科拉巴大道呀?)

不,现在对这件事我再也不觉得自豪了,但是,别忘记我复仇的妖魔有两个脑袋。通过揭露丽拉·萨巴尔马提的不贞行为,我希望也能给我自己母亲一个警告。一箭双雕,有两个女人该受惩罚,在我毒蛇样舌头旁的毒牙上一边刺着一个。这样说是符合实情的:那就是人们称之为萨巴尔马提事件的真正源头是在城市北部一个肮脏的咖啡馆里,在那里一个藏在汽车行李箱里的孩子,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手兜圈子跳舞的场面。

我不动声色,我在灌木丛的掩护下发动攻击。是什么驱使我这样做的呢?是先锋咖啡馆里的手,是自称打错的电话;是在阳台上偷偷塞到我手里、然后又在床单底下暗中传出去的字条;是我母亲的伪善和皮雅那无法安慰的悲伤:“嗨!哎-嗨!哎-嗨-嗨!”……我喷出的毒液药性比较慢,但三个星期过后,效果现出来了。

事后才听说,萨巴尔马提司令在收到我的匿名字条以后,便雇请了孟买最有名的私家侦探杰出的多姆·明托进行侦查(明托这时年纪老了,走路有些瘸,他的收费也降低了)。在收到明托的报告之后,他开始行动了。

那个星期天上午,六个小孩并排坐在市幼童军俱乐部里,看着《会说话的驴子弗兰西斯和闹鬼的房子》。你瞧,我身在电影院里,犯罪的现场离我远得很。我就像新月神欣一样,在远处遥控潮汐的涨落……这边银幕上的驴子在说话,那边萨巴尔马提司令来到了海军军火库里。他登记带出一把精良的长筒手枪,还有好几发子弹。他左手拿着一个字条,上面有私家侦探用清楚的笔迹写出的地址,右手握着没有皮套的手枪。司令坐出租车来到了科拉巴大道。他付了车钱,提着手枪沿着卖衬衫的小摊子和玩具店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路,在一个水泥院子后面离小路有段距离的地方有座公寓楼,他爬上楼梯。他按响了18C 那套房子的门铃,在18B住了个私人教授拉丁语的英印混血的教师,他听到了按铃声。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妻子丽拉一开门,他便近距离朝她肚子上开了两枪。她仰面倒了下去,他大步迈过她身边,发现霍米·卡特拉克先生正从马桶上站起身,他屁股还没有擦,正忙不迭地往上提裤子。维诺·萨巴尔马提司令一枪打在他生殖器上,一枪打在他心脏上,一枪打穿了他的右眼。枪并没有装消音器,但是等枪打完以后,在公寓里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卡特拉克先生在中弹后又坐到了马桶上,脸上像是在微笑。

萨巴尔马提司令走出公寓楼,手上的枪还在冒烟(吓得要死的拉丁语教师从门缝里看见了),他沿着科拉巴大道往前走,直到看见了站在交通指挥台上的交通警才停下脚步。萨巴尔马提司令告诉警察说:“我刚才用这把手枪杀死了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我向你投案自首……”但他手枪伸在交通警鼻子底下比划,吓得警察扔下手中的指挥棒转身就跑。交通立刻一片混乱,岗上就剩下了萨巴尔马提司令一个人,他只好用还在冒烟的手枪当作指挥棒,指挥起汽车来。十分钟过后,由十二名警察组成的小分队赶来,他们看到的就是萨巴尔马提司令正在指挥交通,大家奋勇地扑上前去,按住了他的手和脚,还有人把他手上那根非同寻常的指挥棒夺了过去,方才十分钟里,他就用这玩意儿熟练地指挥交通。

有份报纸在谈到萨巴尔马提事件时是这样写的:“这是个剧场,在其中印度将会发现它自己过去的历史、当前的现状以及将来可能走的道路……”但萨巴尔马提司令只不过是个傀儡,在后面牵线的是我,整个国家演出了我的剧本-不过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想到他会……我只是想要……一件丑闻,是的,吓一吓人,给所有不忠实的妻子和母亲一个教训,但并不是要那样,决不,不。

想不到自己的行动竟然带来了这样的结果,这真使我吓呆了,我乘着城里乱成一团的传心波四处遨游……在帕西总医院,一名大夫说道:“萨巴尔马提太太没有生命危险,但她今后饮食必须极其小心。”……但霍米·卡特拉克死了……雇请哪个律师来为被告辩护?-谁在说:“我免费为他辩护,分文不取”?-这个曾经在财产冻结案中获胜的律师现在成为司令的辩护人。松尼·易卜拉欣说:“我父亲能使他不吃官司,别人就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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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3 | 只看该作者
萨巴尔马提司令成了印度法律史上最受人爱戴的杀人犯。做丈夫的欢呼他惩罚了不忠的妻子,贞洁的女人觉得这说明自己对丈夫忠贞不二是完全值得的。在丽拉自己儿子的脑海中,我发现了如下的想法:“我们早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早知道当海军的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司令的彩色漫画作为“本周人物”出现在《印度画报周刊》上,一位专栏作者在为漫画配的解说词上写道:“在萨巴尔马提案件中,罗摩衍那的高贵精神与孟买有声电影的廉价传奇结合在一起。但就其主角来说,大家都一致认为他为人堂堂正正,无可否认的是,他获得了大家的喜爱。”

我对母亲和霍米·卡特拉克的报复行动引起了一场全国性的危机……因为海军条例规定,凡是在普通监狱里服过刑的人决不可能成为海军元帅。因此,海军将军、市里的政客,当然还有伊斯梅尔·易卜拉欣都提出要求说:“必须让萨巴尔马提司令待在海军监狱里。在未能证明他有罪之前,他是无辜的。只要有可能,绝不能毁了他的事业。”当局也表示:“同意。”萨巴尔马提司令安安稳稳地待在海军的拘留所里,发现他的名声给他带来了几乎招架不住的东西- 就在他候审的当儿,表示支持的电报雪片般飞来,他的号子里摆满了鲜花,尽管他提出要像苦修者那样每天只以米饭和水充饥,但慰问的人给他送来饭盒子,里面装满了开心果、焖肉饭和其他一些丰盛的食物。没有让这个案子在刑事法庭排队等候,而是提前进行审理……检察长指控说:“以一等谋杀罪提出控告。”

萨巴尔马提司令板着面孔扬起下巴,目光冷峻,他回答说:“无罪。”

我母亲说道:“噢天哪,可怜的人,这么悲伤,对吗?”

我说:“可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是很可怕的,阿妈……”她的脸别了过去。

检察长说:“这个案件一目了然。有动机、有机会、有交代、有尸体、有预谋,签字将手枪携出,孩子送往电影院,有侦探的报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述完毕。”

公众舆论是:“真主啊,这样一个好人!”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本案其实质为自杀未遂。”

对这句话公众舆论的反应是:“????????”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解释道:“司令在收到了多姆·明托的报告之后,想亲眼看一看是否确有其事。如果此事属实,他就自杀。他借出了那把手枪,那是准备给自己用的。他满心绝望地来到了科拉巴的那个地址,并不是想要杀人,而是打算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就在那里- 诸位陪审员,他见到了他妻子 - 半裸着身子同她那个无耻的情夫在一起!- 诸位陪审员,这位出色的人怒不可遏。绝对是怒不可遏,一时冲动之下他才动了手。因此,并不存在预谋的问题,根本不是一等谋杀。是杀了人,但并不残忍。陪审员,诸位一定会认为控告他的罪名无法成立。”

市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不,太过分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这回太过头了……但是,但是……这回的陪审团成员大多是女人……又不是有钱的……因此更容易受到司令的个人魅力和律师的钱包的影响……谁知道呢?真是很难讲。”

陪审团裁决是:“无罪。”

我母亲嚷道:“啊太妙了!……不过,不过,这公正吗?”法官对她的问题作了回答:“运用法律赋予我的权力,我推翻这一荒唐的裁决。被告有罪。”

噢,那些日子真是乱成了一团!海军将领、大主教和其他政客纷纷要求:“在向高等法院上诉期间萨巴尔马提必须留在海军拘留所里。绝不能让一个心怀偏见的法官毁了这个出色的人!”警察当局立即妥协:“很好。”萨巴尔马提案便以史无前例的速度送交高等法院裁决……司令对他的律师说:“我觉得一切似乎不在我的掌握之中了,仿佛有别的什么接手过去了……让我们称它为命运吧。”

我说:“称它为萨里姆,或者拖鼻涕,或者吸鼻子,或者花面孔吧,称它为小月亮瓣儿吧。”

高等法院的裁决是:“有罪。”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标题是:“萨巴尔马提终于要押往普通监狱服刑?”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发表声明说:“我们将要战斗到底!向最高法院上诉!”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邦首席部长宣告:“对法律援用除外条例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但考虑到萨巴尔马提司令对国家的贡献,我批准他在向最高法院上诉期间仍然留在海军拘留所内。”

报纸上出现更多的标题,像蚊虫叮人那样带着刺儿:“邦政府藐视法律!萨巴尔马提丑闻如今成为政府的耻辱!”……如今舆论转而反对司令,我知道这一来他算完了。

最高法院裁决是:“有罪。”

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赦免!我们向印度总统请求赦免!”

这一来,大事情到了印度总统府- 在总统官邸里面,一个人必须就以下的问题作出决定:是不是允许有人可以超越法律之上?是不是因为有人对海军贡献巨大,他杀死自己妻子的情夫就可以不予治罪?还有更加重要的,那就是:印度究竟是要实行法治呢,还是实行古老的原则,将对英雄的崇拜放在压倒一切的地位?要是罗摩还活着的话,我们会不会因为他杀死了诱奸悉达的人而将他送进监狱?这些可是大事情,我的报复行动影响了到我这个时代的历史,这自然不是小事。

印度总统声明:“我不会对此人进行赦免。”

纳西埃·易卜拉欣(她丈夫输掉了他经手的这个最大的案子)嚎啕大哭:“嗨!哎嗨!”她又重复了以前的话:“阿米娜大姐,这个好人要吃官司- 我同你说,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了!”


我的嘴唇抖动着,想要把这一切坦白出来:“阿妈,这全是我干的好事,我想要给你一个教训。阿妈,不要再去看别的男人了,那些衬衫上有勒克瑙的刺绣的人了。母亲,不要再玩茶杯上接吻的把戏了!我这会儿穿长裤,可以作为一个大人同您讲话了。”但这些话永远没有从我嘴里讲出来,也没有讲的必要了。因为我听到了母亲回复打错的电话,她声音压抑,听起来很怪,她对话筒是这样说的:“不对,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我说的是真话,请相信我,再也不要打来了。”

是的,我给了母亲一个教训。在萨巴尔马提事件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纳迪尔或者卡西姆,在她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过。不过,在她生活中少掉了这个人以后,她很快就跟我们家族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有了同样的下场,就是说,她也过早地衰老了。她身子萎缩,脚步瘸得更加明显,她的目光里现出了老年人茫然神情。

我的报复行动带来了一系列未曾预料到的后果。其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也许就是在梅斯沃德山庄的花园里面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花儿,它们由木头和铁皮制成,用鲜红的油漆写上了字……除去我家花园以外,其他几家的花园里都竖起了这些生死攸关的招牌。这证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的力量怎么会这样大,我自己曾经被从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里放逐出去,想不到如今我却把其他人都赶跑了。

在凡尔赛别墅、埃斯科里亚尔别墅和逍遥别墅的花园里都竖起了招牌。鸡尾酒时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吹得它们不住地晃动。在每一个招牌上都写着同样的字,一样鲜红,一样全是十二英寸见方:“求售”。招牌上说的就是这回事。

“求售”- 凡尔赛别墅的主人死在马桶上。出售事项是由穷凶极恶的保姆比阿帕代表可怜的白痴托克西进行的。房子一售出,保姆和托克西从此就没了踪影,比阿帕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箱,里面塞满了钞票……我不知道托克西以后怎么了,她的保姆这么贪婪,她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求售”,埃斯科里亚尔别墅里萨巴尔马提家的套房。丽拉·萨巴尔马提被法院剥夺了孩子的监护权,她也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收拾起行李,去印度海军里面,他们的父亲被判三十年监禁,在此期间由海军代行父母职权对他们进行监护……“求售”的还有易卜拉欣家的逍遥别墅,因为伊夏克·易卜拉欣开的大使旅馆就在萨巴尔马提最终败诉那天被一伙暴徒放火烧掉了,似乎是城里的犯罪集团以此来惩罚伊斯梅尔打输了官司。而且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还被吊销了执照,理由是“由于某些职业上的违规行为”(这是孟买律师公会报告上的话)。易卜拉欣一家经济上“有了麻烦”,他们离开了我们。最后,“求售”的还有居鲁士·杜巴西和他的母亲的套房,因为就在萨巴尔马提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核物理学家吃橙子时不小心被橙子核呛死了。这样居鲁士母亲的宗教狂热就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也使真相大白的时间之轮转动起来,我在下一章中会讲到这件事。

招牌在花园里面晃动,这些花园忘记了当年的金鱼和鸡尾酒时间,还有大举入侵的野猫。是什么人把这些招牌拿掉的呢?是什么人继承了威廉·梅斯沃德的继承人的房产的呢?……她们成群地从曾经是纳里卡尔大夫的住所里面涌了出来,是那些肚皮肥胖的能干得很的粗壮女人,四脚混凝土块使她们发了财,她们越来越胖,也越来越能干(因为这几年正大规模地围海造地)。纳里卡尔的女人从海军手里买下了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公寓,从就要搬出去的杜巴西太太手里买下居鲁士的家,她们用大把的旧钞票给比阿帕付款,易卜拉欣家的债务人也分到了纳里卡尔的现金。

在所有的居民当中,只有我父亲拒绝卖房。她们愿意出一大笔钱购买,但他就是不肯。她们解释了自己的设想- 那就是将这些房屋全部拆光,再在这个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建造一座三十层高的大楼,这座高耸入云的粉红色方尖塔雄踞天边,将成为她们的未来的标志。阿赫默德·西奈整天心不在焉,对此连听都不想听。她们同他说:“等到你房子四周全是瓦砾堆时,你就只好三文不值二文把房子卖掉了。”他记起了她们在四脚混凝土块上耍的花招,坚决不肯让步。

鸭子纳西埃在搬走时说:“我跟你说过,阿米娜姐姐,末日到了!世界末日!”这一回她说得既对又不对;在1958年8月之后,地球照样转动,但是我童年的世界确实到了它的末日。

博多,你小时候有没有过自己的世界呢?一个铁皮球,上面印着大陆和海洋和极地的冰块。两个廉价金属做的半球,用一条塑料座子固定在一起。没有,当然没有,可是我有。这个世界上满是地名,大西洋、亚马逊和南回归线等等。在北极那里印着“英国置造”[6]。在那个竖起不住摇晃的招牌、纳里卡尔的女人疯狂掠夺的8月,我这个铁皮地球仪底座不见掉了,我找了一条透明胶带将它在赤道那里粘合起来。后来,我忍不住想玩,便也顾不上尊重这玩意儿了,我把它当作足球踢了起来。在萨巴尔马提事件发生后的那些日子里,空气中满是我母亲的忏悔和梅斯沃德山庄继承人的个人悲剧的气息。而我呢,却喀啷喀啷地在山庄里面踢我这个铁皮地球仪,我心里很踏实,因为我明白这个地球并没有破碎(尽管只是用透明胶带粘着),而且它就在我的脚下……直到鸭子纳西埃悲切地嚷叫着世界末日- 就是松尼·易卜拉欣马上就要搬走的那天,我妹妹铜猴儿突然莫名其妙地朝我大光其火。她叫道:“噢,天哪,别再踢了,哥哥,你今天一点儿都不难受吗?”她猛地跳得老高,两只脚踩在北极那块地方,怒气冲冲地将这个地球在小道上的尘土里踩破了。

看来,尽管铜猴儿一辈子拒不谈论爱情,但松尼·易卜拉欣,这个被她痛骂、并在马路当中被她当众剥光衣服的崇拜者的离去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

(第1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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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3 | 只看该作者
第19章 真相大白



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噢,不信神的人呀,你们要知道,在永恒之前的某个时间宇宙的暗黑的午夜之中有着圣库斯洛城的星球!!!就连现代科学家现在也承认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对生来就有知晓权的人们撒谎,向他们隐瞒确实无疑存在着这个神圣的真理之家!!!全世界、以及美国知识分子中的头面人物,谈论着赤色分子、犹太人等等反宗教的阴谋,以掩盖这些至关重要的新闻!如今帷幕已经拉开,圣库斯洛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到了。请读下文并皈依吧!

要知道在确实存在的库斯洛城里的圣人精神无比纯净,他们通过修心等等方式获得了为众生造福的法力,法力无边,难以想象!他们的视力能透过钢铁,能够用牙齿弯曲大梁!!!

* * * 现在! * * *

如今第一次,这种法力可以

用来为你服务!圣库斯洛在

* * * 这里! * * *

听听库斯洛城的陷落吧:红魔比姆萨(他名叫黑暗)释放出一阵可怕的流星雨(这一现象被世界天文台详细记录,但未能作出解释)……这一阵可怕的陨石雨将美丽的库斯洛城夷为平地,将圣人们毁于一旦。

但是高贵的朱雷尔和美丽的哈丽拉十分英明。他们在瑜伽生命力技艺的高度激情中牺牲了自己,救下了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库斯洛的灵魂。他们在进入到超凡的瑜伽入定(其神力如今已举世公认)的真正合一境界之时,把他们高贵的精神转化为昆达里尼生命力能量之光的闪亮的光束,当今著名的激光便是这种光束的普通的摹仿物。尚未出生的库斯洛的灵魂沿着这条光束飞翔,穿过了深不见底的永恒宇宙,幸运啊幸运!它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地球),在一个家世良好的谦卑的帕西妇女的腹中栖身。

因此这个不同凡响的孩子出世了,他的头脑具有无可比拟的善与智慧(证明“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一个骗子和圣人会是平等的吗?当然不会!)但长期以来,他的真实身份无人知晓,直到他在一出戏中扮演地球上的圣人之时(著名的评论家纷纷评论说,他的表演炉火纯青,简直难以置信),他才觉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他启用他的真实姓名,

库斯洛城

库斯洛

大师

* 福者 *

并且出发巡游,谦卑地在他的苦修者的眉毛上抹灰,来医治疾病,驱除旱魔,无论比姆萨的军团在哪里出现,就要坚决与之抗争。恐惧吧!比姆萨的陨石雨也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别去听信政客诗人赤色分子等等的谎言。相信我们唯一真正的主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库斯洛

捐款请寄 孟买-1, 邮政总局, 555号信箱!

福! 美!! 真!!!

唵嘛 库斯洛 嘛 库斯洛城 唵

―――――――――――――――――――――――――――――――――――――

居鲁士大帝的父亲是核物理学家,而他母亲呢,却是个宗教狂。多年以来,她处在丈夫杜巴西理性思维的压制之下,信仰只能闷在肚子里面发霉。等到居鲁士的父亲吃了他母亲忘记把籽核去掉的橙子而呛死以后,杜巴西太太就一心一意地着手从儿子身上抹去她丈夫的影响 -将居鲁士重新塑造成为她自己的奇怪的形象,即在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奉献盘上的居鲁士大师 - 学校里的天才少年居鲁士 -在萧伯纳的戏剧中扮演圣女贞德的居鲁士 -我们从小就熟悉,从小就在一起成长的那个居鲁士如今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吹得天花乱坠,平静得几乎有些迟钝的库斯洛城的圣人库斯洛。在十岁时,居鲁士从大教堂学校里消失了,印度最有钱的古鲁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了。(对印度各人自有其不同的说法,但同居鲁士有关印度的说法一比较,我的说法似乎是平庸得不值一提了。)

他为什么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为什么全城招贴铺天盖地,报纸上全是广告,而这个天才儿童却不置一词呢?……因为居鲁士(尽管他常常不无恶作剧地向我们讲解女人身体的各部分)是个极其温顺听话的孩子,违拗自己的母亲,这种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了他母亲,他穿上一条类似织锦缎裙子的东西,戴起了头巾。为了孝顺,他让成千上万的信徒来亲吻他的小手指。在母爱的名义之下,他真的变成了库斯洛大师,历史上最成功的圣孩。很快就有五十万人向他欢呼致敬,人们纷纷传说他创造的种种奇迹。美国吉它歌手来坐在他的脚下,他们都带着支票本子。库斯洛城大师雇请了会计师,钱存在税率很低的地区,他还有一条名叫“库斯洛城之星”的豪华游艇,和一架飞机“库斯洛大师星灵号”。在这个似笑未笑的到处施恩的孩子的内心……在一个永远被他母亲那令人惧怕的能干的暗影遮住的地方(归根到底,他母亲曾经和纳里卡尔的女人住的是同一所房子;她对她们很熟悉吗?她们身上那种令人生畏的能干劲头有多少渗透到了她的身上?),潜伏着曾经是我的朋友的一个孩子的鬼魂。

“库斯洛大师?”博多大为吃惊地问道,“是不是那个去年淹死在海里的那个大古鲁?”是啊,博多,他是没法在水上行走的,跟我有接触的人很少能不死于非命的……我得承认我对居鲁士被尊为圣人很有些愤愤不平。“这应该是我,”我甚至想,“我是有法力的孩子。如今不仅我在家里的特殊地位,现在连我真正天生的法力,也被人偷盗走了。”

博多,我从来没有成为一个“大古鲁”,从来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这要怪我自己,因为,多年之前有一天,我去听居鲁士有关女人身体各部分的讲演去了。

“什么?”博多摇摇头,显得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呀?”

核物理学家杜巴西有一尊美丽的大理石雕像 -一尊裸体女像,他儿子就用这尊雕像向一群吃吃笑着的男孩熟练地讲解女性身体的构造。不是免费的,居鲁士大帝要收取报酬。凡是来听他讲解的,就得用连环画来交换 -我懵懵懂懂的,给了他《超人》连环画中最珍贵的一本,里面说的是故事中的故事,包括克里普顿行星爆炸和他父亲乔尔-艾尔将他放在火箭里飞入宇宙,在地球上着陆,被慈祥善良的肯特夫妇收养等等……没有别的人见过这本书吗?在那几年里,难道就没人知道杜巴西太太所做的事情,实际上只是将那个影响最大的现代神话,即超人出现这一传说改头换面重加利用吗?我看到了鼓吹福者库斯洛城库斯洛大师即将来到的广告牌,心中不得不又要承认,我得为我的这个乱纷纷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负责。

我是多么欣赏我的体贴入微的博多腿上的肌肉呀!她蹲在离我桌子几英尺远的地方,照着渔妇的样子把莎丽掖了起来。腿肚子上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紧张,从莎丽的褶皱里可以看到她大腿上的肌肉一条条凸起,显示出令人称道的耐久力。强壮得蹲多久都无所谓,既不在乎地心吸力,又不怕抽筋,我的博多不慌不忙地听着我这个长长的故事。噢强有力的腌菜女人!她的二头肌和三头肌,结实得无以复加,一举一动都给人以欣慰的感觉……因为我的赞美又延伸到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转瞬之间就可以把我的双臂扭过来。当夜里它们紧紧地但却是徒劳无功地搂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挣脱不了。如今我们之间的危机已经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融洽得不得了。我说,她听;她照料我,我欣然接受她的照料。事实上,我对博多·曼格罗里的任劳任怨的肌肉满意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更感兴趣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我这个人。

我为什么要对博多的肌肉系统评说一番呢?这是因为,这些天来,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例如我的儿子,他还认不得字)听我讲故事的话,那么这便是这些肌肉。因为我正以飞快的速度往前冲,错误、说话过头以及前言不搭后语之处在所难免。我正在和身上的裂缝赛跑,但我完全意识到已经犯下了一些错误,随着我衰老的过程越来越快(我的书写速度很难赶得上它),靠不住的危险增加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在学着用博多的肌肉来作指导。在她觉得厌倦时,我可以看到她的肌肤上掠过一阵厌烦的波纹,在她觉得难以置信时,她的面颊会微微抽动。她的肌肉系统的活动会使我不致离题太远,因为在自传中也同其他文学作品中一样,是否确有其事往往比不上作者是否有办法能使读者相信他的话那么重要……博多接受了居鲁士大帝的故事,这使我有了加快讲下去的勇气。我下面要讲的就是我十一年的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问题是,将来还会有更糟的事)-那年8月和9月间,真相很快就暴露出来了。

晃动的招牌刚刚拿下来,纳里卡尔女人的拆房大军就开了进来,白金汉别墅笼罩在即将寿终正寝的威廉·梅斯沃德的豪宅乱糟糟的尘土之中。尘土遮天蔽日,弄得我们连下面的华尔顿路都看不见了,不过我们同外面的电话联系仍然没有中断。就是从电话中传来了我舅妈皮雅颤抖的声音,原来我亲爱的舅舅哈尼夫自杀了。由于霍米·卡特拉克那边的收入断掉了,我那位嗓音浑厚、念念不忘在电影中表现感情和真实的舅舅爬到了航海小道公寓的屋顶上,迎着晚间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迈出了脚步。在他摔下去时把一边的乞丐吓得要死,他们顾不得装成瞎子,而是哇哇乱叫着拼命逃跑……哈尼夫·阿齐兹在死去时也跟他生前一样,坚决维护“真”,使假象落荒而逃。他将近三十四岁。谋杀造成了新的死亡;我害死了霍米·卡特拉克,也就害死了我的舅舅。全要怪我不好,而且还会有别的人死去。

全家人都来到了白金汉别墅。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从阿格拉赶了来,从德里来的是当公务员的穆斯塔法舅舅,他将从不对上司说不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后他的上司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和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被他们打得服服贴贴没了声音,以致我都闹不清他们究竟有几个人了。从巴基斯坦赶来的有积怨在胸的艾利雅,甚至还有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姨妈,他们带了二十七件行李和两个佣人,老是不停地望着手表问日子。他们的儿子扎法尔也来了。为了合家团圆,我母亲把皮雅也拉来住在我们家里。“弟妹,至少在四十天的服丧期里待在我们这儿。”

四十天来,我们处在尘土的包围之中。我们在所有的窗缝里都塞上湿毛巾,但灰尘还是钻了进来,每当有人来吊唁,尘土也狡猾地跟进来,灰尘从墙壁里溜进来悬浮在空中,就像是个无形的亡灵,悲悲切切的亲戚们礼貌性的嚎哭声以及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诽谤声都被灰尘压了下去。梅斯沃德山庄废墟的尘土盯住了我外婆,惹得她怒气冲天。它们也钻进潘趣乃乐面孔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皱起的鼻孔里面,痒得他拼命打喷嚏。在阴沉沉地到处弥漫的尘土中,有时候我们似乎能够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体,碎成小块的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托克西·卡特拉克的囚室窗户上的铁条若隐若现地在我们眼前浮动;满是灰尘的杜巴西的裸女雕像穿过我们房间跳舞,松尼·易卜拉欣的斗牛海报像云一样吹进我们家里。推土机在工作时,纳里卡尔的那些女人已经搬出去了。在这一尘土的风暴中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家子,灰尘把我们弄得就像是没人要的家具,我们仿佛就像是一些桌椅,没有用东西遮盖,扔在一边几十年没人管。我们个个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这个王朝出自一个鼻子,也就是阿达姆·阿齐兹脸上那个怪里怪气的鹰钩鼻,如今,在我们服丧的时刻,尘土钻到了我们的鼻孔里,打破了我们的矜持,破坏了各个家庭得以延续的屏障。在这一即将寿终正寝的豪宅所扬起的尘土中,无论是说的话、见到的东西或者做的事情都成为定局,我们没有哪个人能从中恢复过来。

这是从母亲大人身上开始的,也许因为这些年来她越来越胖,她变得很有些像是她故乡斯利那加的商羯罗查尔雅山那样了。这一来她就承受了尘土最大面积的攻势。从她那大山一般的身躯里发出了天崩地裂那样的隆隆声。在这种声音化为话语时,它便成为对新近守寡的皮雅舅妈的激烈攻击。我们都注意到舅妈的表现有些非同寻常。大家嘴上尽管没有明言,但都认为像她这种档次的女演员应该能够出色地面对新近丧夫的挑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盼她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希望能看到一位高明的悲剧演员将自己的哀恸尽情演绎一番。大家相信这四十天的服丧期将会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艺术表演,在其中既有哀而不怨的华美乐章,又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和柔婉动人的绝望,一切都糅合得恰到好处。可是皮雅却不出一声,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其镇静的程度令人大失所望。阿米娜·西奈和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扯着头发大哭大喊,试图以此来激发起皮雅天才的火花,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对皮雅有所触动,母亲大人终于耐不住了。加上尘土掺入进来,更使她绝望与愤慨到无法忍受的程度。“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真主啊,我儿子纵然有千错万错,但是,不,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决不能让他毁掉自己的一生啊。他只好从屋顶上跳下去,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了能够摆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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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3 | 只看该作者
话一说出口就没法收回去。皮雅像尊石像似地坐着,我的内心像是玉米布丁那样不住抖动。母亲大人板着脸继续说下去,她以她死去的儿子头上的头发发了个誓:“我从此绝食,只有等那个女人对我故去的儿子表示一点哀伤之情,叫什么名字来着,像个做妻子的那样好好哭一哭,我才再吃饭。瞧她坐在那里,眼框里化了妆涂得黑黑的,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无耻,真是丢人!”她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响,使人想到了当年她同阿达姆·阿齐兹开战的事情。四十天过去了二十天,我们都十分担心我外婆会活活饿死,这一来又要开始另一个四十天的服丧。她浑身尘土躺在床上,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是我打破了外婆和舅妈之间这一僵持不下的局面,因此我至少可以合法声称我救下了一条性命。在第二十天那天,我到皮雅·阿齐兹楼下的房间里去找她,她就像个瞎子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作为借口,我先为我在航海小道里的不当举止向她道歉。在冷淡地沉默了一阵之后,皮雅开口了。“总是这些耸人听闻的活戏,”她断然说,“他家里人是如此,他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就是为了讨厌这种活戏而死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哭。”当时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但现在我肯定皮雅·阿齐兹讲得一点不错。我舅舅由于拒不接受孟买电影业类似廉价惊险小说的模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从屋顶边沿迈开步子跨出去。耸人听闻的戏剧鼓动(并且也许玷污)了他投身到大地的举动。皮雅拒不流泪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但是将这点明说出来却使她自制的防线崩溃了。灰尘使她打喷嚏,喷嚏使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会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们终于亲眼目睹了大家眼巴巴盼着的演出。因为泪水一流就像弗罗拉喷泉那样不可收拾,她再也没法将自己的表演天才压制下去。她就像干她演戏的老本行一样调动哗哗直流的泪水,将主题和副主题一一引入。她捶着自己惊人的胸脯,一会儿挤压一会儿猛击,那付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她扯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泪水尽情地流,使得母亲大人开始进食了。那边咸咸的泪水从我舅妈眼中喷涌而出,这边木豆和开心果倾倒到我外婆嘴巴里面。不一会儿纳西姆·阿齐兹突然来到皮雅身边,拥抱她,独唱顿时变成了二重唱,在那哀婉动人的悲痛声中混入了婆媳间重归于好的音乐。看得我们的巴掌心痒痒的,禁不住想要鼓掌。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因为出色的演员皮雅将她划时代的表演最后推向了高潮。她的头伏在婆婆怀里,以谦恭而呆板的口气说道:“妈,让您这个不孝的媳妇听您的吧,告诉我该怎么样,我一定照办。”母亲大人涕泪涟涟地说道:“媳妇,你公公阿齐兹和我马上就要去拉瓦尔品第了,我们要在小女儿艾姆拉尔德身边度晚年。你跟我们去吧,我们要买下一个加油站。”因此,母亲大人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皮雅·阿齐兹同意与电影告别,去干燃料这一行。我想,我舅舅哈尼夫要是在世的话或许是不会反对的。

在这四十天里,尘土对我们大家都很有影响。它使阿赫默德·西奈变得粗暴无礼,乱叫乱嚷的,因此他根本不肯和妻子娘家的人坐在一起,他总是派艾丽斯向来奔丧的人传话,同时也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声音放低一点!吵得要死,我在办公呢!”尘土也使佐勒非卡尔将军和艾姆拉尔德不停地翻看日历和飞机时刻表,他们的儿子扎法尔开始向铜猴儿吹牛说,他要他父亲来提亲,让他娶她为妻。“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交了好运,”这个自高自大的表弟跟我妹妹说,“我爸爸在巴基斯坦可是个大人物。”但尽管扎法尔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但铜猴儿的怒气却被尘土封堵了起来,她并没有心思同他干仗。与此同时,我的艾利雅姨妈还是向空气中散发她古老的、积满尘土的失望之情,而我那最不可思议的亲戚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呢,还是一如往常,气鼓鼓地坐在角落里,没人想到他们。穆斯塔法·阿齐兹刚来时,胡子上了蜡,胡子尖神气地往上翘着,但在尘土的压抑之下,他的胡子尖早就搭拉下来。

接着,就在服丧期第二十二天,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看到了真主。


那年他六十八岁 - 仍然比这个世纪大十岁。但十六年来缺少乐观的生活对他带来了重大的损害,他眼珠仍然碧蓝,但背却驼了。他头戴绣花小帽,身穿长袍 - 袍子上也积着薄薄的灰尘,拖着脚步在白金汉别墅里四处转游,漫无目的地用力嚼着生胡萝卜,一条条细细的唾沫流到他下巴的灰白胡子上。他身体日见衰弱,母亲大人却变得更发福更强壮了。这个当年见了红药水都可怜巴巴地又哭又喊的女人,如今似乎从他衰弱的身体里吸收了营养而愈加发达了。他们的婚姻仿佛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种联姻,开始时女妖化成天真无邪的少女出现在男人面前,等到把他们引诱到合欢床上去之后,就会现出可怖的本相,着手吞噬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期,我外婆嘴唇上长起了胡须,几乎跟她活着的儿子嘴唇上方因沾满灰尘而往下搭拉的胡子一样浓密。她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神秘的液体涂在嘴唇周围,很快就将胡子凝固住,然后再猛然用力一扯,但这个治疗的办法反而使毛病变本加厉了。

“他返老还童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跟我外公的子女们说,“哈尼夫的事把他给毁了。”她告诉我们说他最近老是见神见鬼的。“明明没人,他还是跟谁讲话,”就在他吸着牙齿在房间里转游时,她大声地凑在我们耳朵边上说,“半夜三更,他大叫大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学着他的口气:“嗬,塔伊?是你吗?”她给我们小孩讲起那个船夫、嗡嗡鸟、还有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的事,“可怜的人,活得太久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哪有白发人给黑发人送葬的呀。”……阿米娜听着,满怀同情地摇着头,她不知道阿达姆·阿齐兹会把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她 - 将来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她也会看到那些本不该回来的东西。

由于尘土的关系,吊扇没法使用了。汗水从我饱受折磨的外公脸上淌下来,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道道的污痕。有时候,不论什么人在他身边,他都会一把抓住,一清二楚地说:“尼赫鲁家族非要像当国王那样父传子子传孙才能满足!”或者,他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局促不安的佐勒非卡尔将军的脸上,说道:“啊,不幸的巴基斯坦!那些统治者对她真是太坏了!”但在别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珠宝店里,嘴里不住喃喃地说着:“……是啊,有翡翠和红宝石……”铜猴儿低声问我:“外公是快要死了吧?”

从阿达姆·阿齐兹那里传到我身上的是:在女人面前往往无计可施。但还有其原因,这就是在他的内心有个空洞,这来自他无法信仰或者不信仰真主(我也同样如此)。还有其他的事 - 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却看到了,那就是我外公身上出现了裂缝。

“在头上吗?”博多问道,“你是不是说在最上面一层?”

船夫塔伊说:“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裂缝 - 在蓝色的眼珠里出现了一些无色的线条构成的细密的花纹图案,我看见细细的裂缝像网络一样他苍老粗糙的皮肤底下扩展开来。我回答铜猴儿的问题道:“我想他是快要死了。”到四十天丧期快要结束时,我外公的皮肤开始皲裂,并且一片片往下脱落了。他嘴角全破了,几乎没法张口吃东西。他的牙齿就像是身上喷了弗利特牌喷雾剂[1]的苍蝇那样往下掉。但是身上开裂是不会马上就死的,过了好久,我们才得知还有其他的裂缝,这就是他的骨头正渐渐地被侵蚀掉,因此最后裹在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里面的骨架化成了粉末。

博多突然大惊失色。“你在讲什么呀?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您也会……人的骨头会给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侵蚀掉呢?难道是……”

现在没有时间停下来,没有时间表示同情或者惊慌,我已经快得有点过头了。还是及时往后退一点儿吧,我必须提一下的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也渗透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的心里。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二十三天,他要全家人都到放着玻璃花瓶(如今没有必要收起来免得让我舅舅撞倒了)和软垫以及一动不动的电扇的房间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把自己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大家……母亲大人早先就在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外公就像个小孩子,就在他听说儿子的死讯(他本以为他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三个礼拜之后告诉大家说,他亲眼看见了主,他这辈子一直都极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经死了。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没人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除外……“是啊,听着,”我外公说,他昔日声若洪钟,如今口气依稀如旧,但声音虚弱不堪;“是啊,王公夫人?您在这儿吗?还有阿布杜拉吗?来,坐吧,纳迪尔,这倒是没听说过 - 阿赫默德在哪儿?艾利雅要找他来……主,我的孩子,主,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他斗。奥斯卡吗?伊尔瑟吗?- 不,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你们以为我老了,大概是糊涂了,但是我看见了主。”尽管东拉西扯、颠三倒四的,他还是把故事慢慢说了出来。原来在半夜时分,我外公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醒了过来。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 不是他妻子,母亲大人在她床上打鼾,是另一个人。西沉的月亮照着,那个人身上的尘土亮亮的。阿达姆·阿齐兹说:“嗬,塔伊?是你吗?”母亲大人在睡梦中嘀咕:“噢,睡吧,先生,别再去想……”但那个人,那样东西,以令人吃惊(或者是大吃一惊)的声音大声叫了起来:“全能的耶稣基督!”(房间里好些刻花玻璃花瓶,我外公因为提了那个异教的名字而抱歉地呵呵笑着。)“全能的耶稣基督!”我外公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不错,他手上有洞,脚上有窟窿,就像从前在……但他揉揉眼睛,摇摇头,说道:“谁?什么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那个鬼影既吓人一跳又大吃一惊,说道:“上帝!上帝!”过了一会儿以后,又说:“我以为你看不见我。”

“但是我看见了他,”在一动不动的吊扇底下,我外公说。“不错,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确实看见了。”……鬼影说:“你就是那个死掉儿子的人吧?”我外公满心痛楚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对此幻影(只是因为灰尘才可以看见他)回答:“上帝自有其理由,老头儿,这就是人生,对吗?”

母亲大人把我们大家都赶开了。“老头子连自己的话都弄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来着。会有这种事情,白头发会使得一个人亵渎神灵!”但玛丽·佩雷拉走出去时脸色白得就像床单一样,玛丽明白阿达姆·阿齐兹看见的是谁 - 由于这个人要对她犯下的罪行负责,他的手上和脚上都烂出了窟窿,他的脚底心被毒蛇咬穿,他死在一旁的钟塔里,如今被误认为是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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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3 | 只看该作者
我不妨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我外公的故事了,我已经讲到这一地步,这样的机会可能将来再也不会有了……外公年事已高(这无可避免地使我想起了楼上沙阿普斯特克教授的古怪行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固执地抱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想法,那就是主对哈尼夫的自杀不闻不问,他在这件事情上是逃脱不了责任的。阿达姆抓住了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军服的衣领,低声告诉他:“就因为我一直不相信他,他偷走了我的儿子!”佐勒非卡尔说:“不,不,大夫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是阿达姆·阿齐兹再也无法忘记他出现在眼前的形象;尽管他所见到的那位特殊的神灵的具体模样在他心目中越来越模糊,这个流着口水的老头心里只强烈地渴望进行报复(这种欲望也是我们俩共有的)……在四十天丧期结束时,他拒绝按照母亲大人的安排去巴基斯坦,因为那个国家是专门为了主建立起来的。在他余生中,他常常大出洋相,拄着手杖颤巍巍地闯进清真寺或者庙宇里,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着,见到来朝拜的人或者神职人员便打。在阿格拉,因为他从前的名声,人们对他都不多计较。在康瓦里斯路卖蒟酱卷铺子门口玩吐痰入盂的老头儿满怀同情地回忆起大夫先生过去的事情。即使没有其他的缘故,单单为了这一点,母亲大人也只好听他的 - 因为换了在陌生的地方,他这老糊涂这样亵渎神灵,一定会惹出乱子来。

就在他怒气冲冲地做着这些傻事的同时,裂缝不断地扩展着。疾病一步步啃噬他的骨头,而仇恨却把他身上其他部分吞噬掉。不过,他一直到1964年才去世。事情是这样的:在1963年12月25日星期三这天 - 就在圣诞节!- 母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丈夫没了踪影。她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天刚刚现出鱼肚白,一群鹅嗄声叫着,她叫来了仆人,仆人告诉她大夫先生坐了人力车到火车站去了。等她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就这样,我外公出于一阵秘密的冲动,开始了他最后一段旅程,因此他可以在他的(还有我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来结束它,这就是一个群山环绕的湖畔城市。

整个山谷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山峰紧紧环绕在这个湖畔城市周围,就像是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斯利那加的冬天,克什米尔的冬天。在12月27日星期五那天,人们在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附近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流着口水的人,外表与我外公完全吻合。在星期六早上四点三刻,哈吉·穆罕默德·卡里尔·甘奈发现,清真寺内室珍藏的山谷里最宝贵的圣物,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发被人偷走掉了。

是不是他偷的呢?假如是他偷的,那么他怎么没有走进清真寺,手持手杖,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攻击那些忠实的信徒呢?假如不是他,那又是为什么呢?谣言满天飞,有人说中央政府阴谋“挫败克什米尔穆斯林的士气”,派人偷走了他们的圣发。又有人反驳说是巴基斯坦派来的密探偷走了这件圣物,以挑起动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这桩怪事究竟是一场政治事件呢,还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临终前最后第二次对主发动的报复行为呢?整整十天里面,所有的穆斯林家庭里都没人煮饭。出现了骚乱,有人焚烧汽车。不过我外公这会儿已经不问政治了,据说所有那些活动他概不参加。他心里只怀着一项使命,人们知道的是在1964年1月1日(也是星期三,恰好离开阿格拉一个礼拜),他朝一座山转过脸去,穆斯林错误地将那座山称为所罗门的座位,在山顶上竖着一根电台天线,还有那座形状像黑色气泡的商羯罗查尔雅神庙。我外公不顾城里人闹得翻天覆地,朝山上爬去,内部分崩离析的毛病不紧不慌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人们没有认出他来。

从海德堡回国的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死后五天,政府宣布,对先知头上那根头发的大规模搜寻工作大功告成了。在本邦德行最高的神职人员聚集在一起检查那根头发的真伪时,我外公已经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假如他们搞错了……但我也没法回答我提的这个问题。)为了这一罪行被捕(后来又以身体有病而获释)的是个名叫阿布杜尔·拉希姆·邦德的人。但假如我外公没有死的话,他也许能够对这一事件作出一些更为奇怪的解释来……在1月1日中午,阿达姆·阿齐兹来到了商羯罗查尔雅神庙外面。人们看见他举起手杖,在庙里面,正在湿婆林伽前面做礼拜的女人们纷纷往后退缩 - 就像当年在一个整天迷恋于四脚混凝土块的怒气冲冲的大夫面前退缩一样。接着骨头上的裂缝绽开了,随着骨头裂成碎片,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这一来他的整个骨架摔得粉碎,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从他长袍口袋里面的几份材料上确定了他的身份,这其中有他儿子的照片,给妻子的信写了一半(地址幸而没有写错)。尸体太容易损坏,没法运出去,只好被埋葬在他出生的山谷里面。

我在观察着博多,她的肌肉开始心烦意乱地抽动起来。“想一想这件事吧,”我说,“难道发生在我外公身上的事有这么奇怪吗?把它同圣发失窃那件事所引起的轰动比较一下吧,因为有关那件事的所有细节完全实有其事,与之相比,一个老头的死去肯定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博多放松下来,她肌肉活动说明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阿达姆·阿齐兹身上讲得太多了,也许我有些害怕下面要讲的事情了,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还有一桩事实,在我外公死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也病倒了,并且从此没能恢复过来。这一场重病最后在1964年5月27日夺去了他的生命。


假使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扎加罗先生也就不会拔掉我的头发。要是我的头发没有被拔掉一块,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也就不会来取笑我;玛莎·米奥维克也就不会激我轧断手指。从我手指里流出了即非A型又非O型的鲜血,这使我被赶出了家门;正是在流放期间我充满了复仇的欲望,最后造成了霍米·卡特拉克的被杀;要是霍米没有死,也许我舅舅不至于会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从屋顶上跨出去;这一来我外公也就不会去克什米尔,并且不会因为登上商羯罗查尔雅山耗去太多的力气,最后折断了骨头。我外公是我家的奠基人,由于我出生的时辰,我的命运同我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国家的缔造者是尼赫鲁。尼赫鲁去世了,他的去世完全得怪我,对这一结论我能够否认吗?


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1958年去吧,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三十七天,十一年来一直使玛丽·佩雷拉(因此也使我)不得安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促成这一事件的是个很老的老头的人影,他身上发出的恶臭连我堵塞的鼻子也闻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都不见了,身躯上长了好些疖子,还有好些窟窿,他爬上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玛丽·佩雷拉正在阳台上掸竹帘子,她看到了尘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这样,玛丽的恶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眼见乔·德哥斯塔的鬼魂裹着一身尘土朝底层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走去!就像是在阿达姆·阿齐兹面前现形还不够似的……“嗨,乔瑟夫!”玛丽高叫道,手中的掸子掉到了地上,“你现在走开!不要到这里来!不要用你那些啰嗦事情来麻烦这几位先生!噢,上帝啊,乔瑟夫,走,走吧,你今天会要了我的命的!”但是那个鬼魂从小道走上前来。

玛丽·佩雷拉把竹帘子一放,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冲进到房间里面,一下子跪倒在我母亲脚下 - 两只胖胖的小手抱在一起恳求 -“太太!太太,饶恕我吧!”我母亲大吃一惊:“什么事呀,玛丽?什么事弄得你这样苦恼呀?”但玛丽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喊道:“噢上帝我的末日到了,我亲爱的太太,只是请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别把我送去坐牢啊!”她又说:“十一年了,我的太太,我不是爱你们一家的吗,噢太太,那个面孔像月亮的孩子;不过这会儿我就要没命了,我是个坏女人,我会在地狱里面遭火烧!完啦!”玛丽反复叫嚷着,“全完啦,完啦!”

我仍然猜不出会有什么事,甚至就在玛丽一把搂住我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如今我个子比她高了,她的眼泪抹在我的脖子上)。“噢孩子,孩子,今天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干的事情,来,这样吧……”这个小个子女人极其庄严地站起身来,“……我要在乔瑟夫开口之前把一切全告诉你们。太太,孩子们,其他各位老爷太太,一起去老爷的办公室里去吧,我要说出来。”

我的生活当中不止一次遇到这种当众宣布的事情。上一次是阿米娜在德里的小弄堂里,这一次是玛丽在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里……全家人满脸惊诧地跟在我们后面走下楼去,玛丽·佩雷拉牵着我,再也不肯放开我的手。

跟阿赫默德·西奈一起在办公室里是什么呢?是什么将瓶中精灵和金钱从我父亲脸上赶跑掉,使得他显出无比悲伤的神情来的呢?缩在房间角落里,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的是什么呢?那个外形像人,但却缺掉了手指和脚趾,面孔像是新西兰的温泉(那是我在《世界奇迹》一书上看到的)一样冒着气泡的是什么呢?……没有时间解释,因为玛丽·佩雷拉已经开始说话了,她急匆匆地说出了藏在她心头十一年多的秘密,她掉换婴儿身上的姓名标签,从而创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如今她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强迫我们面对那可怕的真相。她自始至终拉着我,就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在我全家人面前护住了我。(大家像我一样……都知道了……他们并不是……)

……那时午夜刚刚过去,街上响起了爆竹声,涌来了一群群的人,多头妖怪在咆哮,我是为了我的乔瑟夫才这样干的。老爷,请不要送我去坐牢,瞧这孩子多好啊,老爷,我是个可怜的女人。老爷,一件错事,这么多年就这一分钟,不要送我坐牢。老爷,我会走的,我干了十一年了,我现在就走。老爷,不过这可是个好孩子,老爷,您千万别赶走他,老爷,十一年了他一直是您的儿子……噢,你这孩子啊,面孔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噢萨里姆我的月亮瓣儿,你要知道你父亲是温吉你的母亲也死掉了……

玛丽·佩雷拉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阿赫默德·西奈开口了,那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就像是鸟叫一样:“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老仆人穆萨,他曾经想要偷我的东西。”

(有其他什么故事能立即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呢?我朝博多望去,只见她目瞪口呆,就像条鱼一样。)

从前有个仆人偷了我父亲的东西,他发誓说他没偷,他赌咒说要是他扯谎的话那就让他得麻风病;结果他果真扯了谎。他丢人现眼地走掉了,但是我当时就告诉过你他是颗定时炸弹,他回来爆炸了。穆萨确实得了麻风病,多年来杳无音信,但却突然回来请求我父亲宽恕,因此他可以从自己的诅咒中得到解脱。

……有人把不是真主的人称为真主,又有人被误认为是鬼魂,但其实并不是鬼。还有一个人发现,尽管他名叫萨里姆·西奈,但他并不是他父母的儿子……

“我饶恕你,”阿赫默德·西奈对麻风病人说。从那天过后,他也治好了他自己的一块心病,他从此再也不想去发现他自己的(那完全出自他想象)家族的诅咒是什么了。


“我没法换个其他法子讲,”我对博多说,“太痛苦了,我只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听起来很荒唐,就像这样。”

“噢,先生,”博多不知所措地抽泣着说,“噢,先生,先生!”

“得啦,”我说,“这是老话啦。”

但她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那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啃噬皮肤下面的骨头的毛病的事。她在为玛丽·佩雷拉哭泣,正如我上面说过的,她已经变得十分喜欢这个人了。

“她以后怎样了呢?”她眼圈红红的,问道,“就是那个玛丽?”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理喻的愤怒。我嚷嚷道:“你问她!”

问问她是怎么回到果阿的潘吉姆市去的,她是怎样把她这桩可耻的往事告诉她年迈的母亲的!问问看她母亲怎么为了这一丑闻而气得发疯(那完全不奇怪,那段时候老年人常常会得失去理智)!问问看,女儿和她的老母亲有没有走上街头去寻求宽恕?是不是恰好遇上了十年一次的迎神会,圣方济各·沙忽略[2]干瘪的遗体(那是同先知的头发一样的圣物)被从圣耶稣大教堂的地窖里抬出来,在城里游行一圈?问问看,有没有这样的事,玛丽和她神志不清的老母亲在混乱中给挤到了灵柩车旁边;女儿犯下的罪行使老太太伤心得精神恍惚。佩雷拉老太太高叫着:“嗨!哎嗨!哎嗨嗨!”爬到柩车上去亲吻圣人的脚。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佩雷拉老太太进入到一种神圣的疯狂状态里。在一阵狂乱之中,她的嘴唇亲在圣方济各左脚的大脚趾上。你自己去问问看,玛丽的母亲有没有把大脚趾一口咬了下来?

“怎样?”博多见到我发脾气,紧张起来,她呜咽着说,“怎样问呢?”

……报纸上报道这个老太婆受到了奇怪的惩罚。他们引用教会方面的消息以及目击者的话说,当场就出现了奇迹,老太婆化成了石头,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没有吗?问问她看有没有这样的事:教会是不是把一尊老太婆的石像送到果阿的城镇和乡村巡回展示,以表明凡是对圣人有所不敬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再问问看,这尊石像不是同时出现在几个村庄里面 - 这说明它是骗局呢还是新的奇迹?

“您知道我是没处问人的,”博多嚎道……但是我感到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今夜不在其他方面进行披露了。

那么直话直说吧:玛丽·佩雷拉离开了我们家,回到果阿她母亲家里。但艾丽斯·佩雷拉留了下来。艾丽斯仍然在阿赫默德·西奈的办公室里,打字,取快餐和充气饮料。

至于我呢 - 在我哈尼夫舅舅的丧期结束后,我开始了第二次流放生活。

(第19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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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4 | 只看该作者
20.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

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就是再也不能让我的敌手、我掉包的兄弟湿婆进入我心灵的论坛里面。我得承认,这样做的动机并不高尚。我怕他会发现那个我肯定无法隐瞒的事情 - 也就是我们出生的秘密。对湿婆来说,世界完全由物构成,历史只能看作是自己同人群的不息的斗争,他肯定会坚持讨还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一想到我那个膝外翻的对手取代我住在我幼年那个蓝色房间里,而我呢,只好郁郁寡欢地离开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回到北边的贫民窟里,我就吓坏了。我拒不承认拉姆拉姆·赛思原来是给温吉的儿子在算命,而总理的信本来是给湿婆的,渔夫也是为湿婆而指着远方的大海的……简而言之,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儿子,这要比仅仅是血缘上的关系重要得多,我决心从此再不让我那个破坏成性、喜爱暴力的另一个我进入到那个越来越难以驾驭的午夜孩子大会理事会当中。我要以我的生命来保护我的秘密 - 这秘密原先是玛丽的。

这一阶段,好些夜晚我都根本不召集大会 - 倒不是因为大会近来的发展不如人意,而仅仅是因为我意识到,我需要在新近得知的这个问题周围竖起一道障碍,免得让其他孩子知情。这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思索。最后,我的信心恢复了,我觉得可以应付了……但我很害怕湿婆。所有这些孩子当中他最凶狠能耐最大,别人探不出来的东西他可以刺探到……无论如何,我避免与其他的午夜孩子接触。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因为将湿婆放逐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被放逐了,我给送到了一个再也无法与我的五百多个同伴接触的地方:我被送过了印巴分治形成的边界,来到了巴基斯坦。

1958年9月底,我舅舅哈尼夫的丧期即将结束时,老天大发慈悲下了一场大雨,将我们团团裹住的尘土奇迹般地一下子消失了。我们洗了澡,换上新近洗过的衣服,打开了吊扇,大家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从浴室里出来,心情也为之一振,以为事情就此有了转机,然而这种乐观心情只是幻想。我们看见阿赫默德·西奈满身灰尘,根本没有洗澡,他手上拿着威士忌瓶子,眼眶充血,醉醺醺地狂躁不堪,摇摇晃晃地从办公室里走上楼来。他一直在自己隐秘的幻想世界里面反复思考玛丽坦白出来的不可思议的事实,由于酒精的某种反常的作用,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怒气。但怒气发泄的对象既不是离开了这个家的玛丽,也不是仍然在他面前的掉包孩子,而是我的母亲 - 我应该说是阿米娜·西奈。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恳求她的宽恕,但他又不肯,阿赫默德·西奈一连几个钟头痛骂她,听得家里的人毛骨悚然。我不想重复他骂的那些粗话,以及他叫她去死的那种种可恶的建议了。最后母亲大人出面干涉了。

“女儿呀,从前,”她说,对阿赫默德接连不断的咒骂不理不睬,“你父亲和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曾经跟你说过,离开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没有什么丢脸的。现在我又要说,你这个男人实在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下作得没法说。你走吧,今天就走,带上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要再听他那些脏话,他说那些话,叫什么名字来着,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的畜生。带走你的孩子,我是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 你的两个孩子,”她说,把我搂在她胸前。母亲大人一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就没人敢提出异议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这个拖鼻涕的十一岁孩子的支持甚至影响了我那个骂骂咧咧的父亲。

一切由母亲大人作主,我母亲就像油灰 - 就像制陶用的粘土 - 一样,捏在她那双无所不能的手里任她摆布。那时候我外婆(我必须继续这样称呼她)仍然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和阿达姆·阿齐兹就会迁往巴基斯坦,因此她关照艾姆拉尔德姨妈把我们,即阿米娜、铜猴儿、我甚至还有皮雅舅妈一起带走,在那里等她去。“在困难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姐妹之间必须互相照应。”艾姆拉尔德姨妈显得很不乐意,但她和佐勒非卡尔将军都默默地同意了。由于我父亲疯疯癫癫地胡来,我们都很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佐勒非卡尔一家已经订好了这天夜里的船票,于是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家,家里剩下的只有阿赫默德·西奈和艾丽斯·佩雷拉两个人。因为在我母亲离开她第二个丈夫时,家里其他的仆人也都走掉了。

在巴基斯坦,我第二个飞速成长的时期结束了。也是在巴基斯坦,我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国界“干扰”了我对其他五百多个孩子思想上的发送。因此,在我第二次被从家中赶出来的同时,我也被剥夺了作为我最真实的生而有之的权利的法力,那就是午夜孩子的法力。


我们的船在一个热得像蒸笼样的下午停靠在卡奇沼泽地。我半聋的左耳热得嗡嗡响,但我还是宁愿待在甲板上观望,那些隐隐约约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小划子和渔民的三角帆船在我们的船和沼泽地之间摆渡,不断地来来回回,运送用帆布蒙起来的货物。大人在主甲板下面玩“回家”游戏[1],我不知道铜猴儿跑到哪儿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船(不算有时到孟买港美国军舰上去,那只是去玩儿。叫人尴尬的是军舰上总会遇到几十个马上就要临盆的妇女,她们跟着一起来,巴不得能在船上分娩,这样孩子生在美国船上,天生就有美国国籍)。我透过热烘烘的薄雾朝沼泽地看去,卡奇沼泽地……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几分神奇,既渴望又害怕去这地方看看。这块地方变来变去,半年是陆地半年是海洋,据说在海水退去时,常常会留下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例如百宝箱、惨白的海蜇,偶尔还会有传说中的怪模怪样的男性人鱼在喘气。平生第一回看到这片半干半湿的地方,这一片恶梦似的沼泽地,我本应十分激动。但天气那么热,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一切使我心事重重。我的上唇仍然像小孩一样拖着鼻涕,但我心中却觉得异常压抑,我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拖得过分长的流着口水的童年一步跨入到提早降临(尽管仍然漏洞百出)的老年。我的嗓音变得深沉了,家里人要我修面,我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那是剃刀把酒刺刮破了……船上的事务长走过我身边,说道:“最好还是到下面去,孩子,现在这个时间最热了。”我问起摆渡船的事。“只不过是补给罢了。”他说着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想心思,我将来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很勉强地把我们接受下来,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得意洋洋,她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不幸的姐姐和守寡的嫂嫂面前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财产,还有他们骄横霸道的儿子扎法尔……“巴基斯坦,”我大声说道,“完全是个堆废物的地方!”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呢……我看着小划子,它们仿佛穿过令人头晕目眩的薄雾在游泳。甲板也仿佛在剧烈的摆动,尽管这时其实并没有刮风。尽管我努力想要抓住船栏,船舷晃动得太快了,船栏向上翘起,砸到我的鼻子上。

我就是这样来到巴基斯坦的,除了两手抓空以及得知了我出生的真相以外,还有点儿中暑。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呢?那时候在孟买和卡拉奇之间有两艘轮船对开,直到后来由于政治原因才告结束。那两艘一模一样的船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坐的船是《萨巴尔马提号》,另一艘船在我们抵达卡拉奇港前恰巧从旁边驶过,它名叫《萨拉斯瓦提号》。我们离开印度时坐的船与司令同名,这又一次证明无法摆脱事物的反复出现。


我们坐在闷热而灰尘扑面的火车里抵达拉瓦尔品第。(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坐的是空调车厢,他们给我们其他人买的都是普通的头等车票。)但我们到达拉瓦尔品第时觉得很凉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涉足于一个北方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没有特色的低矮的城市。军营、水果店、运动物品制造业、街上的高个子军人、吉普车、家具上刻花的工人、马球,在这个城市里可能会很冷很冷。在一个昂贵的新住宅区里,有一幢用高墙围住的大房子,墙头上竖着铁丝网,还有哨兵在四周巡逻,这就是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府第。在将军卧室里的双人床旁边有个浴盆。家里有条口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仆人们身穿绿色军用套衫,头戴贝雷帽,晚上从他们的住房里飘来了印度大麻和大麻脂的气味。家具都很昂贵,漂亮得难以置信,艾姆拉尔德鉴赏力真是无懈可击。尽管这所宅子完全带有军队的气息,但它却死气沉沉的,就连镶嵌在餐厅墙壁上的鱼缸里的金鱼也像是有气无力地在吐气泡,这里最有趣的居民或许并不是人。你让我停一停,先把将军的狗邦佐描述一番。对不起,那是条母的小猎兔狗,很有些年纪了。

这条甲状腺肿大、皮肤薄得像纸一样的老古董一辈子都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用。但在我中暑后还没有痊愈时,它却大大出了一次风头。这场轰动在我们抵达之后还是第一次 - 可以说成为“胡椒瓶革命”的前奏。一天,佐勒非卡尔将军带它去训练场,他要在那儿视察工兵在专门布置好的雷场上扫雷。(将军急煎煎地想在整个印巴边界布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他常常高喊。“让我们叫那些印度教徒不得安生!我们要把入侵者炸成碎片,叫他们剩不下什么东西可以转世。”不过,他对东巴基斯坦的边界并不过于关心,他认为“那些黑鬼是会把自己照管好的。”)……这会儿邦佐从皮带里挣脱出来,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急着去抓,不知怎么的还是没抓到,邦佐蹒跚地闯到雷区里面。

人人大惊失色。扫雷兵进入雷区,一步一探往前走,动作慢得叫人发疯。大看台上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其他军官马上蹲下身子找掩护,等着爆炸……可是没有声音。巴基斯坦陆军的精英人物从垃圾桶里面或者板凳后面朝外张望,只见邦佐鼻子在地上闻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在满布致命的地雷的场地中间走着,逍遥自在得很。佐勒非卡尔将军把他的鸭舌帽抛到了空中。“见鬼真是妙极了!”他嚷嚷道,尖细的声音从他鼻子和下巴之间给挤了出来,“这老家伙能够嗅得出地雷!”于是邦佐立即被征入伍,成为四条腿的扫雷兵,并享受准尉副官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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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4 | 只看该作者
我所以要提到邦佐的事,是因为从此以后将军就有了一个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话头。在佐勒非卡尔这一大家子里,我们西奈家来的几个人,还有皮雅·阿齐兹只会吃饭不会干事。将军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就连这条混帐老母狗都能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听见他低声咕哝,“可我家里挤满了根本没有干劲、什么鬼事情也干不了的人。”不过到10月底之前他(至少)会对我的在场而感激不尽了……而铜猴儿的变化也为时不远了。

我们同扎法尔表弟一起上学,如今我们家庭破裂,他似乎不急着想要娶我妹妹为妻了。但他最糟糕的毛病是在一个周末给我发现的,那天我们被带到将军在纳齐亚·加里的山间别墅去,那地方在穆里再过去。我兴奋得不得了(大夫刚说我的病好了),大山!有可能看见豹子!冷得刺骨的空气!因此,在将军问我同扎法尔合睡一床好不好时我一点都没有在意,就连别人在我们床垫上铺橡胶垫子时我也没有起疑……半夜里,我睡梦中只觉得身子底下热烘烘的,醒来一摸原来是一大泡臊气的液体,我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将军赶到我们床边上,把他的儿子揍得半死。“你是个大人了!见你的鬼去!还干这种事情!叫你拿出干劲来!屁用也没有!谁会这样出丑呀?孬种,一点不错!活见鬼,生个儿子是孬种……”我表弟的遗尿毛病一直没好,成为家里的丢人事儿。打骂完全无用,尿液还是从两腿之间流出来,有一天甚至在他醒着时也出了洋相。不过这是胡椒瓶在我的协助下进行了某些行动之后的事了,这证明虽然在这个国家心灵感应的气波受到了干扰,但这种联系的方式似乎仍然有效。 既是在主动-字面意义又是在比喻意义上面,我为改变这个圣洁的国土的命运也出了一把力。


在那段日子里,铜猴儿和我眼见我母亲一天天消沉下去,但却无能为力。她在炎热的天气里一向总是忙个不停的,但在北方寒冷的气候中却委靡不振了。接连失去了两个丈夫,在她自己眼里她也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同时,还需要把母子之间的亲情重新建立起来。有一天夜里,她紧紧搂住我说道:“孩子,每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慢慢形成的。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有了,而是渐渐形成的。十一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但在她温柔的态度之中也掺杂着一种生分感,仿佛她是在努力劝说自己一样……铜猴儿半夜在对我说悄悄话时也显得有点儿生分。“嗨,哥哥,我们干脆把水泼到扎法尔身上去,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尿床了呢!”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这使我看出,尽管她们使用了儿子和哥哥这两种称呼,但在她们内心一定会想到玛丽坦白的秘密,努力想要克服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并没有办法将我自然而然地看成真正的儿子和哥哥,我心中还时刻害怕湿婆,因此心中越发幻想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她们的亲人。尽管母亲大人承认了我的合法地位,但我一直没法真正安心,这种情况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了改变。那天在阳台上,我父亲说:“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1958年10月7日夜间才会表现得那么好。

……博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巴基斯坦的内部事务所知甚少。但是在10月份的那一天,他可以看出正在准备一个非同寻常的宴会。十一岁的萨里姆根本不知道1956年的宪法以及宪法日益受到了破坏。但他的眼睛不会不注意到,下午来了不少陆军的安全人员和宪兵,他们暗暗地在花园里所有的树丛后面设下了岗哨。他对派别斗争和古拉姆·穆罕默德先生的种种无能的表现一无所知。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艾姆拉尔德姨妈戴上了最好的珠宝。两年之间连换了四任总理的闹剧并没有使他发笑,但他可以从笼罩在将军府第的戏剧性气氛中,感到类似最后一幕的场面即将来临。他对共和党的兴起毫无知觉,但却对出席佐勒非卡尔宴会的来宾名单很感兴趣。尽管他对这个国家里那些名字一无所知 - 乔杜里·穆罕默德·阿利是谁呀?还有苏赫拉瓦迪呢?冲德里加呢,诺翁呢?他姨父和姨妈小心翼翼地对来宾名单保密,使他莫名其妙。尽管他曾经在报纸上剪下过有关巴基斯坦新闻的标题“猛掷家具将东巴副议长砸死”,他一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下午六点钟时一长列黑色豪华轿车来到了警卫深严的佐勒非卡尔府第。汽车车头上为什么插着旗帜?汽车里坐的人为什么一笑都不笑?还有就是艾姆拉尔德和皮雅和我母亲站在佐勒非卡尔将军身后,为什么大家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是准备宴会而是准备丧事一样?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快要去世了?坐在豪华轿车里来这里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我一无所知,但是我踮着脚尖站在我母亲后面,望着那些神秘的汽车的染色玻璃。

车门开了,侍从、副官从车子里跳了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站得笔直地行礼。我姨妈艾姆拉尔德脸上一小块肌肉抽动起来。接着,从插着旗帜的汽车里钻出来的是些什么人?留着八字胡子、拿着轻便手杖、目光炯炯、胸前挂满勋章、肩上缀着星星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究竟姓甚名谁?萨里姆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编号,但军阶是认得的。神气地佩戴在胸前的勋章和缀在肩上的星星表明来宾确实是军队中的顶尖人物。从最后一辆汽车中走出来的是个高个子,他的脑袋圆得令人吃惊,就像是那个铁皮地球仪一样,只不过上面没有画经纬线罢了。尽管他脑袋像地球,但他可没有像铜猴儿踩破的那个地球仪那样上面贴着标记,不是“英国置造”(尽管肯定是桑赫斯特出身[2])。他在一长列敬礼的勋章和星星中间穿过,来到艾姆拉尔德姨妈前面,同时朝其他军官还礼。

“总司令,”我姨妈说,“欢迎大驾光临。”

“艾姆拉尔德,艾姆拉尔德,”地球形状的脑袋开口说道 - 嘴上整整齐齐地留着八字胡子,“干吗这样郑重其事,这样客气呀?”听了这话她一边拥抱了他一边说道,“啊,阿尤布,您真帅极了。”

他当时还是将军,不过不用多久就会是元帅了。……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我们看着他喝(水),笑(声音很大)。在宴会上我们又看着他,看见他吃起东西来就像个农民,八字胡上沾满了肉汁……“听着,艾姆,”他说,“每回我来你总是这样张罗!我只是个普通军人,你给我简单些,煮点木豆和米饭就是一顿盛宴了。”

“是军人,先生,”我姨妈回答,“但是简单 - 那可不成!绝对不成!”

我已经穿上长裤了,因此有资格挨在表弟扎法尔身边坐在席上,在我们身边全是些勋章和星星。不过,由于我们年龄幼小,我们没有说话的份儿。(佐勒非卡尔将军以军人的口气尖声警告我:“只要咕噜一声就把你拉出去关禁闭。要是你想待下来,就不要则声。明白了吗?”扎法尔和我不则声,但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又看又听。不过扎法尔不像我,他并没有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他这个姓……)

十一岁的孩子在席上听到了些什么呢?人们快快活活地说到“那个苏拉瓦底一向反对巴基斯坦的观念”- 或者说诺翁时问“什么,那么谁又该叫黄昏呢?[3]”对这些话,他们懂什么呢?人们在谈论选举舞弊和黑钱,是什么危险的潜流透过他们的皮肤,使得他们手臂上软软的茸毛竖了起来呢?当总司令引用古兰经时,十一岁孩子听到了又理解多少呢?

“古兰经上写着,”圆脑袋的人一开口,勋章和星星都安静下来,“我们也毁掉了阿德和赛莫德[4]。尽管他们眼力尖锐,恶魔使他们把自己做的坏事看作是善行。”

话一出口,就像是个信号。我姨妈挥挥手,命令仆人全部退下。她自己也站起身来,我母亲和皮雅也跟着一起走开了。扎法尔和我也从座位上站起身,但是他,他本人从布置豪华的桌子另一头吩咐道:“小伙子应该留下来,归根到底,将来是他们的。”小伙子又怕又骄傲,遵命坐了下来,大气不出。

现在完全剩下了男子汉。圆脑袋的脸色有了改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掠过一阵阴影,显得不顾一切了……“一年之前,”他说道,“我对你们大家讲过,给政客们一年时间 - 这话我有没有说过?”大家点着头,低声附和。“先生们,我们给了他们一年时间;局势发展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我再也没法容忍下去了!”勋章和星星们脸上都现出一付严肃的政治家的表情。下巴一沉,目光炯炯地展望未来。“因此,就在今夜,”- 不错!我就在场!离他只有几码远!- 阿尤布将军和我,我自己和老阿尤布汗!- “我将接管整个国家!”

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宣布发动政变的消息有什么反应呢?在听到“……全国财政情况混乱得令人震惊,到处是贪污腐化的现象……”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绷紧下巴呢?他们的目光会不会集中注视那光明的未来呢?两个十一岁的孩子听到一位将军高喊:“从现在起废除宪法!中央和各省议会全部解散!立即禁止一切政党活动!”- 你想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阿尤布汗将军说“现在实行军管”时,扎法尔表弟和我都知道他的声音 - 这声音中充满了权力和决心,并且带有我姨妈丰盛的菜肴的余味 - 意味着一件事,对那件事我们只是知道一个词儿,那就是背叛。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仍然昂着头,但是扎法尔却失去了对一个更加尴尬的器官的控制。他裤子前面湿了开来,因为害怕,黄色的液体从他两腿之间滴滴答答往下直流,弄脏了波斯地毯。勋章和星星们嗅到了一点儿怪味,大家满面憎厌地朝他望去。接着(最为糟糕的是)哄堂大笑起来。

佐勒非卡尔将军刚刚开始讲话:“对不起,长官,请允许我演示一下今夜将要采取的行动”,就在这时,他儿子尿湿了裤子。一阵狂怒之中,我姨父揪住他儿子拉出房间去:“龟子儿!婆娘!”随着扎法尔被拖出餐厅,传来了他父亲又尖又细的吼声,“胆小鬼!同性恋!印度教徒!”面孔像潘趣乃乐的将军嘴里咒骂着,把他的儿子赶上楼去……佐勒非卡尔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我,其中带着恳求的意味,拯救家庭的荣誉吧,我儿子太丢脸,给我挣点面子吧。“孩子,你!”我姨父说,“你跟我来,帮我个忙,好吗?”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证明我是个男子汉,我完全可以代行他儿子的职责,我帮助我姨父干革命,这样也赢得了他的感激,我将聚集在一起的勋章和星星们的嘲笑压了下去,就这样为我自己又制造了一个新父亲。在愿意称我为“乖儿子”,或者“好小子”,或者干脆是“我的儿子”的一系列男人中间,佐勒非卡尔将军成为最新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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