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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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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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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0 | 只看该作者

官员与百姓

  庞大的、隐没在云雾当中的城堡里面,住着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官员,这些官员们按照人所不能理解的城堡指示行使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职务,他们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个人,哪怕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去追寻这些高深莫测的官员的意图,最后得到的也仍然是一些皮毛。将村民们对官员们的外貌的描述总结起来,我们似乎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官员们大都脑袋硕大(被里面的思想压迫而垂到了胸前),动作迟缓,目光呆板,语言直率而充满了威严。这些印象并不十分可靠,因为官员们的样子是看不清的,只能靠意会,而每个人意会到的又不一样,所以也没有统一的答案。如果这些官员们仅仅只是高高在上,不与村民们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所折磨,他们的职务(如果除了与村民发生关系还有什么职务的话)履行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官员们必须不断地下到基层来与村民们发生关系,因为那半空中的城堡的存在依据正是在村庄里。可以说如果官员们脱离了村庄,城堡就会渐渐消失。于是分期分批地,官员们下基层了。对于这些高尚的老爷们,这是一桩何等痛苦的、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可是为了维系城堡的存在,这些事又不得不做,于是他们只好做了。克拉姆与弗丽达、老板娘的关系,索蒂尼与阿玛丽妞的关系,毕格尔与K的关系,都是这种官员下基层的例子;他们的工作使城堡与百姓建立起了真实的关系。老爷们在工作的过程当中痛苦不堪,忧心忡忡,绝望得只能以睡眠来对付面临的困难;他们在冲突中(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冲突)变得极其粗野,下流,直截了当,因为这是与基层打交道的唯一方式,也因为采取这种方式使他们内心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他们终于逾越了两界的鸿沟,与百姓达成了同一。理解了城堡存在的依据,也就理解了官员们矛盾的职务了,这个职务既要求他们铁面无私,拒绝一切来自下面的欲望,又要求他们克制厌恶亲自到下面去,挑起下面人们的欲望,并将这种欲望转化为城堡与村庄之间的纽带。作为一个官员,肩负着如此奇特的任务,怎不叫他心事重重、昏昏欲睡。急躁而粗暴呢?所以他们每次到村里来都是急匆匆地办完要办的事就赶回去,即使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也只能在睡眠中度过,因为世俗是不可能长久忍受的,忍久了就要大发雷霆,比村民们还要粗鄙地破口大骂(正如索蒂尼对阿玛丽娜的发脾气)。城堡命令官员们与村民(尤其是妇女)发生粗鄙的,或欺骗的关系,之后又将这种令人胜目结舌的关系转化为一种透明的理念。为完成这样的任务,官员们必须集最粗鄙与最崇高于一身;他们所面临的困难有多么大,令人简直想一想都要头昏,而官员们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地完成了这种转化!只有一次有点例外,那就是毕格尔与K的会面,那次会见因为是发生在半睡半醒、似梦非梦中,大大地滤去了世俗的粗鄙,其表现形式也就大为不同了。
  首先看弗丽达与克拉姆老爷的关系。据说这位老爷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脾气乖张、性格粗野的人。他来村里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贵宾酒店的客房里睡觉;女招待弗丽达虽是他的情妇,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因为这是不能忍受的。(以城堡老爷的洁解,怎能容忍肮脏的村姑的气味?)那么是不是弗丽达在一厢情愿呢?却又不是。当弗丽达背叛他,与K滚在地上的关键时刻,克拉姆就在房里用低沉严厉的声音叫起了弗丽达的名字,清楚地表明了对她的控制,表明了弗丽达从精神到肉体都属于他。而他虽然叫了弗丽达的名字,对顶着这个名字的活生生的人又是毫不关心,坚决拒绝去了解的。只有熟悉克拉姆思维方式的弗丽达,才懂得如何正确对待这位老爷;那种思维方式对于K这样的人来说是无法理喻的。那么弗丽达与克拉姆之间究竟有没有肉体关系呢?文中没有交待,根据种种的谈论,我们的印象是那种关系处在有与无之间。这正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妙处,即:无论怎样追求,也敌不过那种由城堡吹来的虚无的风;什么样的关系在这股强风中都要自行溃散,最后只留下透明的理念。事情发生过程中当然不只有透明的理念,而且有据说是骇人听闻,不堪回首的粗野下流。克拉姆老爷一定是被这种两极的转换弄得疲惫不堪,才成天昏昏欲睡的吧。
  再看看巴纳巴斯与克拉姆的关系。巴纳巴斯为克拉姆老爷送了信,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由于有了这件事,巴纳巴斯就产生了决心,一定要弄清同他谈话的人是不是克拉姆。一作为一名城堡的信使,这当然是痴心妄想。像克拉姆这样的官员,怎么能让一名卑贱的信使认出自己呢?而且他也不能忍受直接与信使打交道的厌恶感啊。只有不让他认出自己,那厌恶感才会减轻。在克拉姆与巴纳巴斯的关系中,不让巴纳巴斯认出自己是克拉姆的原则。这种原则又不是那种死板的原则,让人觉得漆黑一团的原则;而是相反,它要激起巴纳巴斯幻想的欲望,这也是城堡老爷下基层与百姓联系的任务。所以克拉姆的每次出现对巴纳巴斯来说都是可疑的,他似乎处于在与不在、是与不是之间;又由于这种可疑性,才激起了巴纳巴斯无限的通想,才使巴纳巴斯将认清克拉姆当作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试想如果克拉姆有一天向巴纳巴斯走来,说:“我就是克拉姆。”那巴纳巴斯的痛苦的追求不就消失了吗?理想抓到了手中,也就不是理想了。为了弄清克拉姆,巴纳巴斯经受了多大的折磨啊!他把人类的幻想力几乎发挥到了极限;他成天疲于奔命,像狗一样嗅着克拉姆的点点气息,像强迫症患者一样一轮又一轮地推理。巴纳巴斯不能证实与他见面的是克拉姆,这种不能证实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克拉姆利用这种虚幻性来保护良己,也用它来控制、激励巴纳巴斯。从克拉姆,我们能想象出那半空中的城堡,一定有许多秘密通道伸展到村庄;派出的官员就是经过那些通道进入世俗,活跃在每一个角落,为那苍白的建筑提供新鲜的血液与营养。
  至于索蒂尼与阿玛丽妞的关系,则是暴烈的情感冲动的典型。作为一名老成持重的官员,索蒂尼居然在特殊的场合下失态,打量了阿玛丽妞几眼,还居然为了看清她,纵身跳过了灭火机的辕杆!这就可见他体内跃动的情欲有多么的凶猛了。当然这也和阿玛丽妞与旁人相比要较少惹他厌恶一点有关。所以当全家人在父亲带领下走近他时,他马上命令他们走开;他已经看了阿玛丽妞几眼,这就够了,再看就受不住了。第二天早上,索蒂尼就带着厌恶与渴望交杂的心情给阿玛丽妞写了那封粗鄙的信。也许是他敌不过体内的冲动,或者说这是城堡分配的工作,让他以特殊的方式来肇事。这一回他算是棋逢对手了,多血质的、狂风暴雨似的情感即使是以令人呕吐的形式也只好爆发了。同样激烈的阿玛丽妞做出了与他相匹配的回应,她向他表明了她同样憎恨这种求爱形式。可是离开了形式的爱还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阿玛丽妞就选择了这种什么也没有了的、不可能的爱,并为这不可能的爱承担了可怕的精神重压。这里两人的关系绝不是遗弃与被遗弃、或追求与拒绝的关系,而是城堡特有的、很难理解的恋爱关系。作为最深刻的女性阿玛丽妞接受了城堡方式,也就是以她特有的承担能力接受了索蒂尼。如果她不具备这种能力,索蒂尼又怎么会在那么多人当中认出了她,独独认出了她?后来的发展证明了索蒂尼真是独具慧眼,也证明了城堡的选择永远正确,因为没人逃得脱这种选择。这样的爱情空前绝后,不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促使了一家人的新生。官员与百姓的联系就用这种怪诞的形式建立起来。
  K为了询查自己的身分,到村长家去了解情况。村长家是城堡当局的直接下级机构,村里的一应事务都要在这里记录在案,整理成文件,然后送进城堡,城堡给村庄的指示也是首先发到这里。城堡当局与村长家这个下级机构究竟是如何联系的呢?我们通过聘任土地测量员这个例子窥见了一斑。多年前村长得到城堡的一份公函,说要聘任一名土地测量员,访村长为他的到来作准备。村长他们接到公函后回复说,他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村长他们的回信被送错了地方,送到城堡的另一个部门去了,而且仅送去一个空信封。这另一个部门的官员接到空信封之后,立刻十分重视,展开了一系列追查,追查的结论是城堡从未发出过这样一份公函。这个找不出原因的错误震惊了直接负责的官员索蒂尼,他因此向村里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检查官员,搜集村民们对是否需要聘任土地测量员这一问题的意见。这种检查工作只有不停地持续下去,索蒂尼才会稍稍安心。而又因为检查官的到来,村里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村民分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一派赞成,一派反对,他们之间的斗争没完没了……这就是城堡官员的工作作风,联系群众的方式。蓄谋已久的阴谋往往在最初用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形式来伪装,然后肇事的动机就越来越明显,弦也绷得越来越紧,直到每一个人都加入进去,将自己的私生活变成城堡式生活。而在事态的发展中,官员们念念不忘的就是每一步都要抽去他的下级们赖以思索的依据,将他们弄得无所适从,从而激发他们的主观能动性,使他们不是根据上面的文件,而是根据莫须有中造出的有,来斗争,来发挥能力和想象。仅仅这样一件小事就牵出了与城堡之间如此复杂得令人发昏的关系,在别的方面就可以想象得到村长的困难会有多么大了;那简直是一团让人眼花的麻,但又不是一团乱麻,而是一个密密麻麻的立体网络,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因果关系相互交叉。身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村长早被压垮了,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呻吟。村长的分析全面而又明白,他等于已经告诉K:他的聘任的事是城堡的一个阴谋,绝不可掉以轻心;在城堡管辖内,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是小事,事情来了,你不能躲避,只能面对;你也不能到上面去找根据,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村长的这些经验之谈不就是老狐狸索蒂尼于无言中教给他的吗?可惜K没有完全听懂。
  还有一种更为虚幻的关系。小人物因为得不到官员的垂青,就只能自力更生,想出种种奇招,将全部精力花费在获得某种可能性上面。女招待佩碧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终年只能与酒店的伙计打交道,绝对见不到城堡老爷。像她这样的一个下人,难道就应该听天由命,随随便便混日子吗?不,城堡不允许它的臣民有这样的生活态度。于是我们看到,在官员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影响仍然不可抵挡。佩碧的机会就这样来了。(在城堡人人机会平等。)这位自强不息的女孩,虽然暂时与克拉姆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她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白手起家,凭设想建立关系的努力中。而城堡似乎也以一种氛围支持着这个精于盘算的孩子,使她感到局面无比紧迫,感到她的命运就抓在她自己的手中,只要使出浑身解数,与大人物谋面的前景就在眼前。这种控制是无形的,克拉姆根本不必出面就可以达到目的,只要有某种特殊的气味,某种迹象,条件就全部具备,甚至连挑逗也用不着。人的狂想直接就可以与那云雾中发过来的暗号汇合,变成音乐中的旋律。佩碧的希望后来化为了泡影,这没有什么可遗憾,她已经有过了辉煌的四天。在那四天里,她从早到晚在渗透了克拉姆的空气中呼吸;她的盘算,她的焦虑,她的决心,无一不体现了她与克拉姆老爷之间的那种神交;谁能说这一切不正是城堡赋予她的?城堡与村庄交流的渠道千差万别,佩碧的渠道当然是其中的一条。因为机会少,时间紧,情感才以分外灼热的方式涌现;表面听去就像发高烧说胡话一般,然而里头包含了多少精明的算计啊!佩碧还这么年轻,她绝不会从此就呆在下人的黑屋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也许很快,新的机会又会到来,只是每一次都得抓紧时间。她与克拉姆的关系兼有最虚幻与最实在两种特点。
  小男孩汉斯的母亲与城堡关系密切,他自己也许小小年纪就随母亲一道见过了城堡官员,这种经历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他的谈话中我们甚至可以猜想他也许是城堡派来与K接头的小密探。如果他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是不可能如此熟练地将与城堡打交道的方法运用到周围人的身上来的。这个小大人一开始吞吞吐吐,说要帮助K干活,K回答说不用他帮,他又进一步问K在其它方面要不要他帮忙,还拐弯抹角地说到他母亲,说也许可以去求母亲帮忙。他的暗示正中K的下怀,因为那位母亲与城堡关系密切,可以利用。K掩饰着心里的企图,假装要去帮他母亲看病。没想到汉斯立刻推翻了先前的建议,说同母亲见面是不可能的,母亲的身心受不了见面的负担,而且父亲也会坚决反对。被汉斯起初的建议挑起了欲望的K费了一大通口舌,向孩子说明见面的好处,汉斯似乎又动摇了(肯定是装假),但还是决定不下,又找出更多的反对的理由,直到K耐着性子—一将这些理由化解,男孩才一边抗拒一边犹犹豫豫地同K达成一致。听汉斯讲话简直要累死,这个小家伙总是处在苦思苦想的重压之下,满肚子诡计,很难让人看透。他那前后矛盾的话意味着什么呢?目的无非是要弓l诱K克服重重困难,与他那位高贵的、有病的母亲接上头,开始一种新体验。他当然是受母亲指使的,这种指使倒不一定是口头的指使,也许只是一种氛围的暗示广妈妈最高兴的就是不等她开口就主动照她的意思去办”);而那位母亲背后,肯定有一位城堡的官员。这位官员不出场,通过小密探来肇事了。汉斯对那位官员的意旨理解得多么正确啊。他不但看出了K的潜力,心里还暗暗羡慕K,决心长大了要做K这样的人。只因妈妈是他最崇拜的人,妈妈又属于那位没出场的官员,现在官员通过他自己在与K联系了,这怎么不让他从心里羡慕呢?所有出场和没出场的官员,都在通过种种稀奇古怪的渠道在与下面的百姓联系,激起他们的幻想和活力,主动来演出体现城堡精神的戏。小密探汉斯与K的关系中,正是隐藏了这样一场尚未展开的好戏,一切都在他们的谈话中初现端倪。
  官员与百姓的关系,发展到今日,是如何被弄得这样不可理喻,这样曲折隐晦,稀奇古怪的?二者又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势不两立的?昏暗的村庄与那半空里的城堡,从前是否有过和睦相处的好日子呢?深奥的故事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城堡建立的初衷,正好是因为它与现实(村庄)的对立,因为它已忍无可忍,要从现实中超拔,到一个干净的处所去栖身。它这样做了之后,立刻发现了自身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它绝对离不了下面那个世界。消亡的危机时时困扰着它。为了存在,为了机构的运转能源,秘密的渠道一条又一条地修成了。官员们或亲自下基层,或坐在城堡里不动,通过那些渠道直接或间接地操纵着下面的妾会众生,以启动庞大的机构的运作,保持城堡的活力。我们终于理解了官员们那种特殊的痛苦:那是思想者不能思想的痛苦,是内部昏睡的精神要挣扎着寻求突破的痛苦。他们那硕大的头颅因为废弃不用而垂到了胸前,他们在昏昏欲睡中做成了通过思想不能做成的壮举;然而这一切都不能给他们带来慰藉,因为一切成果脱离了思想的证实都是不可靠的。虚无感将他们弄得成日里心不在焉、目光呆板、沉默寡言;如果硬要道他们讲话,他们就满口粗鄙话,只因为不想掩饰。在与村民接触时,他们只能速战速决,并马上忘记,就是这样也还是会因恶心而病倒。反之,百姓从官员们身上寻求什么呢?被现实打平了颅骨的、受苦受难的农民们,游魂一般的信使,因为情感的空虚而苍白的妇女们,还有那被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负担压垮了的村长等人,他们全都从官员身上寻求什么呢?他们寻找的是生的依据,创造的启示,肇事的动力。他们找到了这些之后,便脱离僵化,全力以赴地投入角色的创造中去了。当然他们在做这一切时,内心是无比自卑,任何时刻都牢记着自己与官员之间那天壤之别般的地位区别的。
  官员与百姓、城堡与村庄之间的这种联系,就是我们人类的精神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它们之间的拒绝与依存是相等的,而且这种关系永远存在于有与无、真实与虚幻之间。只有那透视了一切的真正的诗人,才敢于如此走极端,拒绝一切和解,将内在情感矛盾中对立的双方都发挥到极致。
           1997年12月30日,英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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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1 | 只看该作者

命运与反叛

  同《审判》中的K相比,《城堡》中的K已不再是那个在命运面前单纯挣扎的K了,这个K的挣扎已经具有了很大的反叛的性质,而且他也木是单纯的被骗者了,他从自己的强大对手那里学会了骗人的伎俩,而且还加以创造性的发挥。《审判》中的K几乎是一条直线通到终极目标,而《城堡》中的K的轨迹,有了很大的随意性,像印在雪地上的很多“之’字形的线条,最后通到哪里也没有明确交待。早先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个K并没有死,劫后余生的他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走进了自己于无意识中建造的迷宫,在这个新天地里重新开始了他的追求。此时的K,已在很大程度上改掉了自己身上的那些浅薄、虚荣、不切实际的习气,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看作一个小人物,老老实实地为渺小的目标而奋斗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目标就隐到了云雾后面,几乎看不见了。于是K的追求,也就少了几分焦急感、恐怖感,多了几分盘算和对自身的及时调整,并时常透出一种“先斩后奏”的气魄(无知胆更大),面对残局时也不再惊慌了。对于前方等待他的局面,K的意识仍是模糊的,也许还更模糊了,这种事即使是以他超人的精明也是算不准的。他仍然像从前一样时时看到四兆,感到氛围的紧逼,这些都提醒他要小心翼翼,不要莽撞行事,要及时绕开陷讲。不过所有的提醒都没起作用,反而诱发了他的破坏欲,结果总是他不顾一切地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曾经最后明白了自己的结局是“死”,而终究难进一死的K,如今是老谋深算得多了,他不再时刻为单纯的“死”焦虑不安,他打起了活一天算一天的小算盘,有时还沾沾自喜起来。这种绞刑架煎取乐的本事使得他的命运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转变,于绝望中变出了很多新的希望,让人觉得一切都还远远没有完。从这个意义上说,K是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的人,他说要活,他就活了,正如《审判》最后所预言的:逻辑不可动摇,但它无法抗拒一个想活下去的人。《城堡》里的K所做的,就是反抗命运,面对绞架而活的示范;这种新型的活泼,以其无限的丰富性与深刻性,将我们带往精神的大千世界,在那里久久地留连。我们眼前这个看似呆头呆脑、拙头拙脑,有时却又滑头滑脑的乡巴佬,比起那位才华横溢,善于思索而又自以为是的银行禁理来,层次上是高得多了。这个K不再那样迷信思想(推理)的力量,还时常横蛮行事,顺水推舟,捞一瓢算一瓢,有时又反过来,见异思迁,灵活机动;总之他很有点混世的派头了。只不过他的这种混世是有一定自我意识的,因而也是有理想的混世。和从前的自以为是相对照,现在他总在怀疑自己,时时陷入困惑之中,每一次突破困惑都是体内原始之力的一次冲击。他不再认为自己的常识是资本,而更多的是“走着瞧”。或许就因为挣脱了常识的束缚,他现在更有活力了,施展的冲力也更大了。可以说,《审判》强调的是命运对人的钳制,《城堡》突出的则是人对命运的反叛,这种反叛不断导致了人性的解放。让我们来看看在城堡制度的严格限制下人究竟能干些什么吧。
  从K闯入村庄的那一刻起,他就透露出了自己的愿望:他是到此地来接受一种自由更多一点的工作的。他也知道自由不会自己到来,要通过斗争来获取。他明确地将城堡看作自己的对手,在对方估计自己的同时自己也反复掂量对方。他向老板表白: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不老实。这种表白预示着他今后要不择手段地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当然即使是K的思想已解放到了如此地步,他面对的敌人仍然是强大无比的,还有一点最致命的就是:K所到手的东西,必须要得到城堡的证实,否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无”。而城堡偏偏在这一点上吝啬得要命,决不给予他任何证实。首先K就不顾村民们的反对,近似无赖地在旅店呆了下来。这一举动被禀报城堡,城堡虽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认可了他的举动。这是K取得的第一个胜利,只是这个胜利又因为他的身分被是置而失去了意义,他必须继续斗争。于是K企图只身闯进城堡,找到城堡老爷们来证实自己的身分。他瞎闯的结果是被送回了旅店。历险虽全盘失败,新的希望又在向他诱惑地招手了:城堡给他派来了助手,信使也仿佛从天而降,给他带来老爷的信。K是否满足了呢?K更加不满了,他要的是证实,不是这种欺骗似的安慰,他被这种欺骗激怒了。他追上信使巴纳巴斯,死乞白赖地紧紧吊在他的膀子上,让他拖着他在雪地里行走,心里打着主意要跟随他去城堡问个水落石出。一路上他做着关于城堡的好梦。梦还没做完,巴纳巴斯就把他带到了他那破败的家,希望又一次破灭。这次破灭使他更加被激怒了,他赌气不住巴纳巴斯家,又因为这一赌气,意外地得到一个大收获——遇到了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并与她一见钟情,打得火热。由于他的胆大包天,敢于突破禁忌,现在他手里是有了与城堡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他要充分利用弗丽达这个筹码,逼迫当局承认自己的身分,以换取更多的自由。他既然可以将克拉姆的情妇勾引到手,与克拉姆接头的目的总不会达不到吧。他的目的达到了吗?事实是高潮还没过去,他俩的关系已显出了虚幻的性质:他并不拥有弗丽达,弗丽达仍属于克拉姆,她也根本不能使K与克拉姆接上头,他俩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安于现状。现状是什么?现’状是仍然被悬在半空,提心吊胆。K的战果完全不具有他想象的意义。K真是不甘心啊,这样的环境不是要把人逼疯吗?周围的一切难道不都在向他示威,说他只能做一个无所事事,庸庸碌碌的人吗?他又一次奋起了。他找到了村长家里,又被村长的一席话弄得垂头丧气:原来他不但证实不了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问题还是城堡当局策划的,一桩近似阴谋的事件的核心。要想证实就要卷入那个事件,永世不得出来。就是他不想卷入那个事件,他也得受到调查。这种铜墙铁壁般的拒绝使得正只好统道走了。他把他的突破点转到了贵宾酒店,他要在那个寒冷的院子里等克拉姆出来。他等了又等,白白地紧张、焦虑。克拉姆可是严格执行规则的,规则就是他一定要待K走了之后才出来。K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当然他不是个傻瓜,他终于明白了城堡无言的暗示,那雪地里几个小时的暗示已够他受的了。后来老板娘又替他好好地总结了一通经验教训,到他终于听见克拉姆的马车启动时,他差不多是心中通明透亮了。可惜这种事后的明白只是给他带来了绝望。绝望就绝望,那又怎么样,他还是要去寻希望。为了不放过每一点希望,他现在是连弗丽达都要欺骗了,他昧着良心呆在巴纳巴斯家,向奥尔伽打探城堡的情况,想看看自己是否有机可乘,有利可图。他明知弗丽达禁止他这样做,竟然在那一家与奥尔枷一块坐在炉灶边,整整密谈了大半夜,并且在谈话中深深地为奥尔伽的女性扭力所打动。通过密谈,K弄清了奥尔伽一家人与城堡关系的历史,也弄清了信使巴纳巴斯其实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总之他得到的全是令他沮丧的信息。当然他也确实得到了另外一些东西,那就是奥尔伽一家人那种不甘沉沦的奋斗精神对他本人的鼓舞。千盼万盼不出来的巴纳巴斯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来了,给他带来个大喜讯:城堡官员要亲自接见他。K得了这个喜讯后却并没有任何人对接见作出具体安排。已经有了很多经验的K对城堡的这种方式一点都不大惊小怪了。他下意识地往官员们所住的地方闯入,下意识地选择、判断,终于在那梦一般的地方与一名下级官员见面,进行了那场关于城堡精神的精彩讨论。表面看那场讨论与他的初衷(证实身分)无关,实际上那正是一场关于人性出路的探讨,关于精神现状的整体描述,关于艺术最高宗旨的阐释,关于人类自由的启示,因而也就是关于K自身身分的说明。这种说明一点都不能给K带来生活的依据,城堡的吝啬一如既往,它又一次将K抛到无依无傍的境地,因为城堡的原则是自力更生,让正自己以自己的力做依据。被孤零零地抛在走廊里的K最后终于与招见他的那名官员见面了,他从官员那里得到的信息却是要他与弗丽达分手,城堡要求弗丽达返回原来的工作岗位。K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都化为了泡影!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不安,多少次兴奋与沮丧的交替,多少次陷入包围与突围,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已经到手的那一点点成果又从他手里滑掉了,他心里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他不是个魔鬼,在这样的处境中还不应该放弃心中原有的追求吗?可他就没放弃,他还站在那块禁地上舍不得离开,城堡那神秘兮兮的事务是那样吸引着他,他忘记了自己眼下的绝境,只顾观察起城堡的内部机制来。这可是千载难逢,大饱眼福的好机会啊,他置身于那忙忙碌碌的旋涡中甚至相当惬意!看来“得过且过”已经成了K身上钢板似的保护层!现在谁也别想再打倒他,战胜他了。他站在那走廊里看了又看,完全被眼前那神奇的景象所迷住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禁令!他心醉神迷地感受着、感受着,直到老板和老板娘狂奔过来,气急败坏地大骂他一通(那种骂里头包含着对他的欣赏),他才被赶走。他闯入了禁地,见过了官员,现在他又落到了最底层,一无所有了。真的一无所有了吗?听听佩碧的谈话吧,不论道路多么曲折,希望仍然在前方招手呢!春天、夏天虽然短促,但总是要来的,那时希望就来了,还有贵宾酒店老板娘的衣服,又是一个新的谜中之谜。他的活动领域到底是越来越窄了,还是相反,越来越宽了?
  以上就是被审判判处了死刑之后重又复活过来的K所做下的事情。这个K营造了城堡作为自己的命运,只是为了反抗它、背叛它,反抗与背叛的目的又只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自由。被动的等,已不再是K的生存模式,这个模式已起了些变化。他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等过,那一次的等就表明了这种变化。他不是规规矩矩地等(像《审判》中的乡下人),而是时刻伺机而动,甚至爬进老爷的雪橇里去偷酒喝这样的事都干了出来。作为命运的城堡到底是什么呢?它不是单纯的拒绝,也不是允诺,它的塑造权就在无依无傍的K手中;只有当K真正做到无依无傍时,命运才显出“要它是什么就是什么”的本质来。在那种情况下,K可以骗(就如他在电话里欺骗城堡,欺骗弗丽达等),可以长篇大论地说谎(对小男孩汉斯),也可以随便违禁(闯入老爷们的住处),违了禁之后又说谎,还可以死乞白赖,唯利是图。总之,这个属于城堡的K简直是下流无耻,没有任何生活的准则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的呢?是由于城堡的逼迫。城堡为什么要逼迫他呢?因为他追求自由,又不习惯于真正的自由,永远也习惯不了,所以就要时时逼他,一点也不能松懈。城堡将结局抓在手中,将过程完全交给了K自己。过程是什么?就是悬空,无依无傍,也就是自由,是他进入城堡的初衷,也是他一直要摆脱的状况。原来他所要摆脱的,就是他朝思暮想寻求的东西。他不断地用新的追求来摆脱已到手的,无法容忍的东西,寻求——摆脱——再寻求——再摆脱,永不停息,这条歪歪扭扭的轨迹通向城堡,通向他不停地用眼下的斗争营造着的命运。K用自己的反叛塑造了城堡,所有他的活动似乎都可以理解了,只除了一样东西,就是他塑造出来的这个庞然大物,他的永远的对手。神秘不但没消除,还更不可理解了。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将怎样继续行动?一切都没有底。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城堡对他的制约丝毫不会放松,还会越来越紧,一切已经做过了的事,都不可挽回地被铸成了命运的铁钳,且只能用更大的活力,更激烈的挣扎来与之较量。奇怪的是K与命运之间这样一种紧张的关系又正是他下意识里渴望的,永远也不想放弃的,这一点他从来就没有动摇过。他拒绝了弗丽达的出逃的建议;他处处钻山打洞,挑起新的乱子,把原本就紧张的弦绷得更紧。他为什么要这样走极端,这样不肯回头呢?这一切只能归结到他那异常的个性和生命力,归结到他体内超出常人的冲动。自由只能存在于对城堡的反叛之中,而这个K,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对自由的体验。同时自由又是一个抓不住的东西,一旦获得了它,它就不是自由了,又得重新追求。于是我们看到的K,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家伙,一个前方有无穷无尽的沮丧等待着他的家伙,他的命真苦啊。但是果真如此吗?他要得到的,我们大家做梦都得不到的那种东西,他不是—一都到手了吗?世界上真找不出比他更贪得无厌的人了。现在他不光是要“用二十只手抓住生命”(见《审判》),他简直是丧心病狂,有点像个土匪了。而且他还诡计多端,到处滋事,一发现哪里也许有利可图就如同苍蝇见了血似的往那里扑,将原本就纠缠不清的个人生活弄得更为复杂。再来看看他到手的究竟是些什么吧,原来无一例外的都是“无”,是新一轮的逼迫。命运的怪圈就是这样一轮又一轮地嘲弄人的。仔细掂量一番,我们只能说造物主是十分公平的。
  城堡与K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命运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关系。K用多年的生命铸成了自己的命运,命运限制着他,逼迫着他,其目的是让他释放出更大的能量,冲破限制,以丰富和发展现存的命运。命运绝不是一个被动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它有时变成挡在K面前的铁壁逼他绕道而行,有时又化为K脚下的路,要由K借助体内的冲力自己走出来。一切都似乎遵循铁的规律,又似乎没有任何规律,没有比它更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了。城堡强制着K随心所欲(想想K进村后的一系列倒行逆施吧),强制着他反叛,永远不告诉他要把他引到哪里去。对于K来说,一切反叛的意义,只在于过程中体验到的那种解放感。这便是城堡赋予他的唯一的无价的馈赠。初衷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达到了。
                 1998年元月4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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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与超脱

  城堡机制的特殊还在于它在将人逼到地狱的最底层的同时,又促使人通过弯弯曲曲的渠道从地狱里超脱、升华,达到那种最高的境界。两种力总是同等的,又是同一个时候起作用的,就像一个离心运动的装置,而力本身则来自于生命的律动。或者说,城堡机制启动的动力就是K体内冲动之作用;这种力永远只能在离心装置内起作用,冲动越大,张力也越大,画出的圆周也越大。但无论何时,城堡的引力总是与人的冲力相等,因为死是生的前提。作为外乡人的K一旦走进了城堡,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绝对不能从根本上摆脱城堡的控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控制的前提下尽力反抗,去争取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城堡呢,与其说是阻止他还不如说是诱导他下意识地达到目的。从K及其他角色身上体现的城堡机制的运动中,我们看到了人性惊人的深度,也看到了人性怎样在层层废墟之下自行发光,从而达到超脱的生动奇观。城堡机制的秘密就在于,沉沦与超脱总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向着最黑暗的深处的无限深入,真正的超脱也谈不上;人只能在沉沦的过程中超脱,一旦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沉沦停止了,超脱也就成为失去了依据的痴人说梦。
  脑子里装着城堡的模糊启示(关于土地测量员的),又分析了自己的当下处境之后,K开始行动了。行动就是进入前面所说的装置,就是沉沦,这种沉沦是向着无底的境界的运动。首先他从一个土地测量员(至少自己坚信不疑)被贬为学校勤杂工,后来又连这勤杂工的位置都没保住,落到了最底层的佣人堆里,而自己连佣人都不是。与此相伴的爱情方面的情况也相似,好不容易吊上了弗丽达,以为和城堡讨价还价有希望了,没想到克拉姆让他步步受挫,最后还从他手中夺走了弗丽达,让他落得一场空。每一步的放弃都有过一番激烈的抗争(自欺),一番冲破限制的自我发挥,同时也是对城堡强大引力的真实体验。不反抗,不下沉,又怎么体会得到城堡的引力到底有多大?当城堡与K共同设定的土地测量员这个位置离他越来越遥远,K在现实中越来越不可挽救地下沉时,K还能做什么?很明显,摆在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进一步下沉,越努力,越下沉;越发挥,摆脱困境的希望越小。不论他如何欺骗自己,经验和理性也总在提醒他:只有一种运动,一条不是出路的路。不信邪的K并不因为没有出路就放弃行动,体内的魔鬼不会让他这样做,他只能向上挣扎,他在挣扎时满脑子的克拉姆,而身体,在反作用中不由自主地在作逆向的运动。在城堡这样的地方,一个人要想活得真实、纯粹,要想追求理想,他就会不断地沉沦。沉沦激发了生命的活力,使得人的能动性大放异彩,将精神世界不断向前发展。每当K在向下的黑暗的生命隧道里到达一个驿站,对于城堡的渴望就会进一步压榨他,迫使他做出创造奇迹的大胆行为。他昏头昏脑,到处乱闯,无意中成就了人类最辉煌的业绩,自己却并不完全理解。这个一半自觉、一半糊涂的天才,看到的总是自身被排斥被唾弃的现实,这现实体现在弗丽达不可改变的忧心忡忡之中,体现在巴纳巴斯暧昧的态度、村长的全盘拒绝式的陈述里,也体现在农民们的嘲弄和吉沙小姐冷冷的圆眼睛的严厉中。人人都负着城堡的使命,要将城堡那曲折的意图付诸实施,那意图便是将K的一切剥夺,打入冰冷的地狱,例看他在地狱里如何与城堡交流。被城堡选中来做这个实验的K,实在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在与绝望的挣扎同时产生的强烈的渴望里,他和城堡的无声交流是那么的频繁,就好像他本人也变成了音乐,汇入了那天堂的庄严的音乐声中。实际上,以代号“克拉姆”来称呼的天堂之音,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K的脑际;它敦促他,唤醒他,驱赶着他体内的惰性,诱导他以决一死战的意志将被禁烟的精神释放。在这样做时,被动的肉体注入了活力,竟也变得花样很多,不乏灵活了。
  K的一切斗争,一切乌七八糟的活动,都是人在现实(沉沦)中追求理想(超脱)的体现,理想永远是一种缺乏,一种由于缺乏而产生的渴望,它从来不现身。城堡这种永不现身的高超机制在长期的作用中将K造就成一个高尚的、以理想当生活的人,一个终生奋斗,永不停息的圣徒,只是这个圣徒同时又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具有人皆有之的一切卑琐品质,即具有人性。人性是使他达到彼岸的小船,是理想的载体,他可以意识到它,痛恨它,却不能摆脱它。意识到了人性丑恶的K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竭尽全力艰难地驾御它,坚定不移地朝那云雾中的目标行进。城堡往往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一种类似“气味”的东西,每次K嗅到这种气味之际,便是他不由自主地做下了一件卑劣的事之时。例如一开头他出于冲动在电话里向城堡当局撒谎,城堡就立刻从口头上认可了他;他在热情驱使下不顾一切地与克拉姆的情妇鬼混,克拉姆就用威严的声音证实了三角关系并非是K单方面的幻想;他在绝望的等待期间闯进官员的雪橇里偷酒喝,就体会到了城堡似的自由;他背叛弗丽达留在巴纳巴斯家,就在他家里获悉了城堡统治村庄的秘密;他出于嫉妒赶走了助手,自己又被弗丽达抛弃,落入了更底层,就在那地方重又发现了新的奋斗方向。总之,不动,不冲撞,不做坏事,“气味”就不出现。每往下沉沦一次,对城堡的新的理解和渴望就随这沉沦产生,在渴望中出现的城堡意象又刷新一次。而促成他行动、冲撞的又正是城堡本身。那种意志一会儿化身为弗丽达,一会儿化身为助手、小男孩、农民们、奥尔伽、巴纳巴斯,一会儿又化身为老板娘和佩碧之流,唤醒着他,牵引着他,诱导着他,让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爆发中与城堡神交。逐渐成熟的他终于在某种程度上熟悉了这种无止境的沉沦,也渐渐地在下意识中有所感悟:那捉摸不定的天堂的音乐,也许正是发自人心最黑暗的深处。在文章那不是结尾的结尾中,他无怨无悔地呆在佣人的地下室里,满怀希望地瞪大眼睛等待“好运”的来临。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伤感和怀旧的迹象。
  巴纳巴斯一家人沉沦的悲惨过程,正是一首人类自强不息地奋斗、创造奇迹、追求最高境界的诗。沦落起源于追求,如果阿玛丽娜不产生那次爱情,全家人不怂恿她,城堡的机制也就不会启动。对理想的渴望启动了寓言,于是没有尽头的沉沦开始了它的进程。城堡的第一步行动便是恶毒地嘲弄了世俗之爱,让阿玛丽哑,也让这一家人看见可怕的真相。领略了城堡意志的这一家人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消极厌世,而是每一个人都积极地行动着,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又由于阿玛丽败的性格格外深沉,由于这一家人的承受能力超出常人,城堡的制裁也就特别严厉和彻底。城堡于不言之中告诉他们:对于最高境界的追求使是在最严酷的条件下将人自身的创造力发挥到极限。城堡当局就是这样一步步地给他们“提供”越来越可怕的条件,看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做出些什么奇迹来。在人类的情感中,爱情总是与理想最为接近,爱情的强烈程度使得人必须沉沦到最黑暗的底层去体验。巴纳巴斯家就是在这种被剥夺了一切的处境中体验到由一次爱情引发的,本身也近似恋爱的那种渴望的。在城堡机制中,“爱”是一件可怕的致命的事,一旦“爱”这种最高的渴望萌生,就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将丧失,精神在超拔中,肉体则在无止境的沉沦中。巴纳巴斯一家人的精神追求呈现为最为悲惨的尘世的画面,但是如果我们撇开表面的现实,进入他们那深造的灵魂,那时我们将会看到,这些挣扎着的灵魂是多么的自满自足,多么专注于本身的事业,多么纯粹;他们在远离中心的绝望的运动中多么真切地感到了中心的强大引力;他们与城堡之间的无声交流多么像艺术家与虚无的理想之间的交流!而这一切,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也许我们可以将它们称之为“自虐的快感”吧。奥尔伽的叙述生动而明快,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因为她是遵循本能,遵循“神”的旨意在思考和行动。她向K详尽地谈到一家人的苦难,这苦难并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样仅仅是苦难,而是他们一家人的精神财富;可以说,她在向K展示他们一家人精神上的富有,K也许没有完全听懂,但肯定受到了很深的感染。
  从他们一家人的经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沉沦决不是被动的,也不是无可奈何的放弃。沉沦是凭借体内的冲力所导致,即每个人都在有意识的运动中往下沉。只是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看起来,他们才像是被强大的命运控制的、被动而不情愿的木偶。其实又有谁逼迫了他们呢?他们是自愿地自己逼迫自己,城堡当局的逼迫不过是人心深处的逼迫之体现罢了。只要他们放弃挣扎,城堡的机制对他们就不会再起作用,当然那矗立在山上的理想之地也就消失了。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就像阿玛丽妞当初不可能压制内心汹涌的爱情一样,奥尔伽也不能压制随之而来的幻想力的喷发,老父亲也不能压制多年积累的忏悔意识像决堤的洪水般外流,巴纳巴斯则不能压制对于摆脱虚无折磨的无穷的渴望。每个人内心的追求都是以那山坡上的圣地的存在为前提;山上的寓言早就存在于他们内心的深处,只是遇到一个特殊的契机(阿玛丽娜的爱情)才开始全盘发生作用,促使他们战胜惰性动作起来,将其化为他们自身的现实。一切苦难的根源都在于那种冲动,以及随冲动而产生的自觉意识。人意识到了,苦难也就开始了,以后发生的事也就不再可能是完全出于被动了。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这一家人简直就是在自己策划、安排自己的命运,在为了贴近那种体验走火入魔地折磨自己——巴纳巴斯像狗追踪不现身的主人一样追踪克拉姆,内心苦不堪言;父亲弄得倾家荡产,神经兮兮地作践自己的身体,最后成了残废;阿玛丽哑拒绝一切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堵沉默的墙;奥尔枷则变成了妄想狂人,成日里醉心于那种疯狂的发明,那种一厢情愿的灵机一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团火,从这团火被点燃(由阿玛丽妞事件)的那一刻起,人的活动就被纳入了寓言;日常生活完全改变了,一举一动都是朝着纯粹的努力,这种努力又没有任何模式可循,除了自力更生还是自力更生;目标是那捉摸不定、又永远无法真正接近的“气味”或影子,也可以说是心造的幻影,他们要它有,它就有了,他们用自己终生的努力,证实着它的存在。虽然城堡给他们“提供”的环境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处于完全被剥夺的状况,但是我们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中,不是处处可以感到,他们都是清醒的城堡机制的自愿参与者吗?他们心里必定早就意识到了:理想就是对粪堆里的那块宝石的渴望。宝石是否真有倒不要紧了。沉沦与被剥夺,只有在沉沦与被剥夺中,才能看见宝石的光辉,自愿受难成了超脱的唯一途径。在城堡大门边的大石头上,在快要冻僵的两位老人的心中,精神的火焰那耀眼的光芒,于一刹那间照亮过人类灵魂的全部黑暗。在全家人的追求中,阿玛丽妞是精神上的承担者,这种承担是默默无言的支持,虽然她从未说过支持的话(那是违反她的本性的)。还有什么比她无怨无悔,身体力行地担负起照顾父母的繁重工作更能说明她的态度呢?所以阿玛丽妞的“不动”,她的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一种主动,一种沉默的坚定不移,一种向现实挑战的姿态,全家人都从她身上获得鼓励,获得信心。全家人在挣扎中沉得越深,她的负担就越重,这正是她所愿意的。如果不是这样,她的爱情就不会在根本不可能的条件下爆发了。巴纳巴斯在奥尔枷的怂恿下选择信使的工作就是清醒地选择受难,即明知虚无不可摆脱,偏要竭尽全力去摆脱,把这当作生存的意义,那感人的场面类似于人对宗教的狂热。巴纳巴斯一家人共同选择了沉沦,也就是选择了自由,沉沦使每个人的精神得到了无比的净化,城堡山上的光芒透进灵魂,每个人都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
  弗丽达在与K相遇之前一直沉浸在对克拉姆的抽象之爱当中,这种爱因为其高高在上,有一个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深深地折磨着她的虚幻感,因为爱的对象是一种缺乏。长久的饥渴终于使她明白了:要达到实实在在的爱情就必须沉沦,必须抛弃现有的一切,到地狱里去滚一遭。于是在城堡的安排下,K以猎物的形式出现了。在她俘虏K,并与K一道下沉的过程中,在那些邪恶的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中,克拉姆的声音,他的强大的威慑力,他的严密的控制腐,没有一瞬间不被她刻骨铭心地感到。而在这同时,她也感到了那种亵渎神灵的、自暴自弃的幸福,每获取一点这样的世俗的幸福,就离克拉姆更远一些,痛苦更深一些,对克拉姆的渴望也更强烈一些。她只有在灵肉分家的状况中,才能发展真实的爱情。灵肉分家又不是那种简单机械的分家,而是撕裂中的整合,永不停息的搏斗中的同一。这种撕裂到了后阶段差不多要使她的神经发生崩溃了,她既痛苦得要发狂,又渴望得要发狂。在这场沉沦的狂热的爱情中,K与克拉姆是她情感本质的两个部分,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这两个部分又是势不两立的,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离心装置,正不断将弗丽达拉下去,远离中心,弗丽达在这个远离中心的运动中不断地体验克拉姆的控制力,两种力总是相等的。弗丽达在维持这两个部分的对立,使他们在统一中运动的操劳中耗尽了心血,变得樵怀不堪。这正是弗丽达所追求的、城堡式的幸福。爱的降临势不可挡,其本质从一开始就蒙着死的阴影。死是什么?死是那追求不到的克拉姆——属于城堡的,最纯粹、最虚幻的爱的对象;邪恶的、黑暗的地狱之爱摆不脱的前提。K则是真实的生命运动的载体,加入这种运动的弗丽达以向下沉沦的形式,不断沐浴着来自上方的理想之光。谁能平息弗丽达内心的风暴呢?谁又能比她更懂得爱情的奥秘呢?在爱情方面,她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她不是去平息冲突,消除紧张,而是有意挑起冲突,制造紧张,一次又一次自觉地与K一道朝那更黑的深渊一头往下扎,那种不顾一切的气魄正好类似于艺术的追求,也使我们领略了诗人在幻想力方面的伟大天才。从事情的初始克拉姆在酒吧客房里对她的呼唤,到事情的结束克拉姆明确地命令她回到酒吧去伺候他,这之间发生的事相当于一场自觉的革命。她为现实的火热的爱驱使,义无反顾地抛开原来的身份和职位,同K一道落入底层,成为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但不论在何等恶劣的条件下,她始终坚持初衷,要爱他个死去活来,要将这一场不平凡的爱值最后完成。越卑微,越沦落,越体现出饥渴的强烈,以致于要用狭窄的棺材里被钳子夹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样近于自杀性的比喻来形容爱的渴望,生的渴望。又因为不论沉得多么深,两人贴得多么紧,克拉姆的阴影也是摆不脱的;因为现实之爱包含了对死的渴望,爱情和对爱的唾弃同时到来,弗丽达就处处显得寸步难行而又不得不行。她追求的是一种达到了死的境界的生,那种境界只能存在于她和K的饥渴的想象中。整个这场动人的爱情戏里,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弗丽达那种非凡的勇气,那种非要成就不可能的事情的决心,还有那种视一切规范为无,在亵渎中超脱的气魄。
                 1998年2月22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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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2 | 只看该作者

城堡的起源

  当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如《审判昨的周时,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体内那种不灭的冲动了。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还不甘心死,还要冲动,对于他,城堡的轮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现了。由于没有理由,人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纯净与虚无对抗着现实的肮脏与塞塞。实际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时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这样看来,城堡起源于人对自身现实的否定,也就是起源于自审。整部《审判》都在描绘着K如何徒劳地为自己那阴暗卑琐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艰苦的寻找在证实着那种强大的法的存在,证实法也就是建立城堡。当法战胜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程也就完成了,只是城堡还隐藏在云雾之中,要等待一个契机让K去发现而已。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K就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自己用无数痛苦、绝望和恐怖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他没有完全认出它,却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他自始至终将它看作自己的对手,却又到它那里去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从前他否定了生,现在他又在用行动否定死。)他欺骗它,违犯它,目的是为了获得它的认可,以加强同它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则是生的依据。否定了生的K还在继续活,他当然需要一个依据,有了依据的K的活法,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的那种活法了。从K的身上,从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相似的认知风度。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残酷的自我批判的风度,一种严厉地将自己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生活的决心,从那当中城堡的气味弥漫出来,使人回忆起关于起源的那个机密。城堡开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属下的人都只能够为它而生,任何别样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只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与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留在城堡把戏演到底。已经觉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无知状态中去的,从前的一切挣扎和斗争,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清醒吗?很明显,从银行襄理到土地测量员的精神飞跃完成后,现实就显出了一种混饨中的澄明,人的行动较之从前更为艰难,人可以获取的东西在不断减少,欲望则在成反比地增加着。正是“缺乏”在激发着人的冲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被激发出来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有了更广阔得多的用武之地。由于破除了内心的限制,现在他不论在何种难以想象的情况下,不论碰上谁,都可以即兴发挥,将其纳入自身城堡式的现实,进行一场生的表演。从前的无可奈何渐渐转化成了主动出击。
  我们从K所遭受的每一次碰壁事件中,仍然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当初城堡的起源,那就像在更高的层次上再现当时的情景。取代了法的城堡机制同法一样坚不可摧,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它变得更灵活了(或者说K变灵活了),表达更曲折和晦涩了。表面的拒绝总是隐含着内在的引诱,自审不再像从前那样致命,那样令人绝望得马上要窒息过去,而是总给人留下活的余地。熟悉了这一套的K的行动便透出“反正死不了”的派头,再也没有从前的拘谨。他这种玩世不恭是一种非常严肃的玩世不恭,其本质仍然是自审,一种高级阶段的自审,一种战胜了庸俗的自审,也是城堡起源时那种氛围的延续和发展。只要重温老板娘教训K的那些话,就能清楚地领略到自审的历程,领略到在法面前的自审与在城堡面前的自审的不同之处。老板娘的暧昧源于城堡方式的曲里拐弯,即一方面无论如何地不可能,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另一方面,无论人怎样地活,总是不可能达到纯粹的“活”。那么K,为达到纯粹的活,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活下去。总之前提是否定了死。城堡已经产生了,城堡产生于生的终点,现在成了死而复生的K继续活的前提,K只能以生命来丰富它。它的机制呈现出现在的K的意志,这个意志是排除一切放弃的。生是什么?生是同死的搏斗,城堡的起源也是新的生命的起源。老板娘用城堡的激将法亦步亦趋地激发着K体内生命的运动,使之发展,使之在难以想象的情况之下不断冲撞,以这冲撞来开拓空间。在这方面老板娘真是个了不起的高手,城堡事务方面的万事通。K的理性认识永远落后于她,K的自发的行动却正好与她的预期合拍,城堡起源的秘密就装在她的心中,无论K怎样做都是在促成她的事业——将城堡的意志化为城堡式的现实生活。也可以说她是K行动的意义的解说者。老板娘身体臃肿,早就过了有魅力的年龄,从前有过的那些冲突已变成了回忆,或者说肉体变成了纯精神。现在她能够做的,只能通过她的学生弗丽达和K(一个不情愿的学生)来做,她从他们的内心冲突里吸取养料,使自己的理想之树长青。超过了死亡阶段的、城堡的活法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又是何等的难以理解啊。然而无论多么难以理解的活法,不都是从那个细胞发展的原则演变而来的吗?
  于是,城堡的机制不管发展得多么高级复杂,其表现形式不管多么令人眼花缭乱,总给我们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离不开那种彻底否定的阴郁的内省。那种彻底否定后仍不罢休而达到的奇迹,则是原则的进一步延伸。K与城堡官员的那次奇怪的会面,应该说是一次K运用外乡人的蛮力直逼中心的冲击,然而毕格尔的一番说明就足以将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毕格尔要向K说明的只有一个道理:城堡绝对容忍不了现实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气会将官员们熏得晕倒过去,城堡与村庄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这个道理与《审判》中的那种自省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毕格尔表达它的形式。毕格尔说这些话时,并没有赶走K,而是让K留在客房里,自己一边阐述一边让K在睡眠中与他的逻辑搏斗,让K在搏斗中体验推翻逻辑、战胜死亡、创造奇迹的快感。道理仍然没变:K绝对不能与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于零。可是与城堡下级官员的这次接触,以及K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不是自始至终在以他的对抗展示着“生”的不可战胜吗?像死神一样的官员不是也只好发出了那种奇异的怪叫吗?当然,没有当初全盘否定的死,也不会有今天奇迹般的生。毕格尔将K带进一个生死搏斗,在濒死中体验生的奇境,将他体内的力榨出来,直至极限。经历了这一切的K,应该说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他后来的冷静和随遇而安也证实了这一点。那种大彻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继续对抗,抓住每一个机会主动出击,在泥潭中打滚,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像K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后的一切发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之中,而从每一次异想天开的创造中,都可以看到那个内核,那个生命之源。
  阿玛丽姐事件也说明着同一件事,既是再现起源时的矛盾,又是矛盾发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来看,阿玛丽妞似乎是一个已看破红尘,洞悉人生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不应当再有幻想。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城堡,城堡的魔术就是将最不可能的变为现实。所以这个城堡的姑娘不但有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梦想,还身体力行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并在由梦想转化成的可怕现实中骄傲地挺立着,沉默着,继续她那不可能的梦想。梦想,只有无言的透明的梦想,才是她与被她唾弃的现实对抗的唯一武器。我们可以说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现实抱希望),不过这种心如死灰与通常的放弃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极其顽固的坚持,一种冷静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过受难而活,而体验理想之梦。这样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城堡的人物里头最最让人惊奇的就是这个阿玛丽妞,人竟可以像她这样生活,这样一种分裂近似于将人劈成两半,而两个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现就是天才的产物。通过她那激动人心的恋爱事件,我们看到了诗人与现实达成的所谓“和解”是怎样的一种和解。那是一种决不和解的“和解”,一种永不改变的斗士的姿态,尽管这个斗士已不再主动地向外扩张,她的姿态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热情转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来的坚冰。从灵魂真正开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担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彻底,担子就越重。阿玛丽妞的形象体现出人类承担的极限,即无论什么都可以承担,亦即无论怎样的分裂都是整体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测,分裂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哪怕到了看不见的地步也是客观存在的。在城堡的领地里,一旦有了起源,发展的趋势就不可阻挡。阿玛丽娘将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间,内心的分裂就开始了;后来的一系列演变和高潮都在她的自觉意识之内,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痛苦。她和她家人的这段历程,浓缩了城堡从起源到发展壮大的历程,说明了城堡诞生于人类灵魂分裂的需要。只有分裂的灵魂才是活的灵魂,可以发展的灵魂。浑身沸腾着青春激情的阿玛丽姬与城堡(索蒂尼)碰撞过后,其表现在本质上同深夜闯进村庄的K是一样的,两人都是从此在心中确立了城堡为生活的目标,此后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体验它,追求它,同它连为一体,表面的距离与疏远不过是意味着更为密切频繁的联系。真相是骇人的,看见真相的眼睛则是城堡赋予的,诞生于碰撞与分裂中的城堡将特殊的眼睛赋予它的臣民之后,自身就隐退到朦胧之中,让臣民们用绝望的冲撞来给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轮现身时更加强大,更加清晰,即使它不现身,这种强大也一定可以让人感到。索蒂尼离开了阿玛丽妞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方式同阿玛丽姐是一致的,即一个是用拒绝生活来活下去,一个则是用不现身来全盘控制。高居于山坡上城堡内的地,和龟缩在阴暗小屋内的她,永远结下了不解之缘,构成矛盾冲突的双方。我们恍然大悟: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人的两个部分!阿玛丽妞是苍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则是阿玛丽哑那阴暗大脑中的光辉之源。在此原则再次重复自己:谁选择了城堡,城堡将永远选择他!
  为什么城堡里的所有的居民都是一天不自寻烦恼、不自找痛苦就活不下去似的呢?其原因仍然包含在那个起源的机密当中。自审,只有自审,才是他们活的动力,这个动力又与外界无关,要靠自己生出来。为此老板娘每时每刻都在用自虐的方式检验自身对克拉姆的忠诚;村长陷在让自己发疯的纠缠中,弄得病倒在床上,仍然念念不忘;早熟的汉斯患得患失,被悖论的思维方式折磨得不可理喻,完全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弗丽达以放弃为获取,以痛不欲生为生;K东奔西突,将个人生活弄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巴纳巴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像自虐狂。试想这些人要是平息了内在的冲突,放弃了自审,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旦活力和营养的来源断绝,山上的城堡还会存在吗?正是由于那份不可思议的虔诚,人们才会时刻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天天用灵魂内部的战争来获取存在的感觉的吧。深入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灵魂,也就是进入一种纠缠不清的矛盾,一种解不开的连环套,其形状千姿百态,但都有相同的开端。当K在刚进城堡之际天真地说:“我可不能适应上面城堡里的生活,我想永远自由自在的。”老板就提醒他说:“你不了解城堡。”无知的K所想象的那种自由自在同城堡的自由正好相反,城堡的自由是对永远追求不到的东西的追求的自由,是自我折磨的自由,正像K在雪夜里等克拉姆和巴纳巴斯寻找克拉姆所经历的那样。老板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即人一旦被纳入城堡精神生活的轨道,就永远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自由自在”,从此就要开始一种严厉的、缺乏人情味的新生活,人在这种生活里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内心的平静,弦只会绷得越来越紧,暂时的平静后面往往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人所能做的只能是与阴谋搏斗。而这一切正是K在下意识里追求的!从天性上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长期痛苦,自找痛苦,摆脱“痛”应该是人的本能。城堡的魔力就在于,它使【自觉自愿地留在它的领地里受苦。只要K一天不离开,痛苦就总是接踵而来,摆脱了旧的,还有新的、更厉害的痛苦等待着他,就仿佛先前的摆脱倒是为了迎接更大的打击似的。这种绝望的生活到底对于K有种什么吸引力呢?这又要追溯K的内心历程了。K以前的历史决定了他今天的追求,他再也改变不了自己,因为蜕变已经完成了。一个人,性格敏感,热情洋溢,从小就力求做一个高尚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做也成不了高尚的人,并且只能做“小人”,而要做高尚的人的理想又总不消失,逼得他羞愧难当,狠狠地谴责自己,以致最后在精神上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时,这种时候,如果那关于高尚的理想还停留在他的灵魂中,理想便只有与现实分家了。分离了的理想上升到半空,化为虚幻的城堡,追求从此拉开了距离。人终于在这时知道了,活就是来自分裂的痛,于是人一边每天做着“坏事”,感受着由这“坏事”引起的痛,一边仍在不断地梦想着城堡,梦想着完美。城堡起源于人内在的分裂,物化了那种分裂,然而K在城堡里所进行的斗争还是从前那种斗争的继续。在城堡里做“坏事”的K已经比在《审判》中做“坏事”的K要冷静多了,他已经习惯于认为:既然人活着就要做“坏事”,既然他做的每一件“坏事”都同城堡相连,那么除了将这些“坏事”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当然每做一件“坏事”仍旧会痛苦,只是那些痛苦都不会真正致命了,他已经能够承担任何痛苦。只要想一想那山坡上的圣地仍然属于他,还有什么痛苦是不能战胜的呢?这就是城堡的魔力,K实在是一刻也离不了它,只有此地是他真正的故乡,归宿。他长途跋涉走进了自己长久以来营造的。幻影般的寓言,不断地用自己的热血来丰富这个寓言,这个他追求了一生的、他最爱的、近乎神的东西。
  再回到城堡起源的那个时候,就会发现,那时候的K与现在的K其实是做着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用残缺的肢体的运动向那完美的梦想进发。破除了虚荣心的蒙蔽的K现在对自身的残缺和无能是越来越看得清了,他不再为这残缺羞愧,因为一味羞愧毫无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从一开始他就在将自己一分为二,既然他从来就不安心于对自己的灵魂的世俗解释,既然他对一切有关灵魂的事都要弄清,追究,那么到了今天,他也只有将与城堡的斗争进行下去了,这是人所以为人的根本。城堡的复杂机构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它就是K的历史产物,现在它既是K的近枯,又是K的舞台,就看K如何演出了。当K面对这庞然大物发起绝望的冲击时,我们或许会诧异:人的精神一旦从体内释放出来,竟会发展成为如此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独立世界!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有力量,它的生长的声音又是多么精确地应和着K的脉搏!它表面上翻脸不认人,暗地里藏着笼络K的欲望,K只好“死心塌地”地来反抗它,以博取它的信任。而城堡对它的信任又只能以翻脸不认人的形式表现出来,为的是维持K的反抗。反抗城堡就是否定自身的那种运动的形式,这种来自核心的运动没有穷尽,它演变出繁多的花样,城堡就在这些花样当中悄悄地生长。K所反抗的,正是自己最爱的,所欲的;那种绝对的爱一天不消失,搏斗就将继续下去。他与城堡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弗丽达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村庄里每一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不是那种绝对的、圣洁的爱之体现。他在自虐的撕裂中体验着完美的梦,那梦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城堡起源于人,当然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它是人性的寓言,通过它,最不幸的迷途者最为幸运地看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
                      1998年2月9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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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3 | 只看该作者

城堡的思维模式

  人一旦为法所雇用,立刻会显出自己的原形来。城堡的每一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是法的雇员,只有K是初次同法打交道的外来人。由于K的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由于他不能习惯法的铁面无私,所以当村人们将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地想不通。官员怎么会都是无耻的好色之徒呢?为什么对城堡无比忠诚的村民,毫无例外的都是一些蝇营狗苟的家伙?甚至心气极高的阿玛丽亚,也要默认那种恶俗得令人作呕的求爱方式?如果承认了这一切,岂不是要承认城堡是最为黑暗的、最没有希望的地方?是的,城堡要求于K的,就是要他承认这一点,当然城堡还不仅仅要求他承认这一点。每当K遇见一个人,他就按自己的思想模式从他们身上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他就想人非非地要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阵营来,其结果总是令他彻底绝望。这是因为K的思维模式是从世俗而来,这种模式的特点是将矛盾的两方面割裂开来看待,即一种机械的方式。城堡的村民的高超之处就在于,他们的思维是辩证的思维,是一种具有无限张力的思维,人性的两极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得到完整的统一。在K以为怪的东西,在他们理所当然;K只有不断地操练,才能向他们靠拢,然而即使是不断地靠拢,K也永远达不到村民的水准,只因为他来自世俗,而城堡与世俗是对立的。自从与城堡的思维模式遭遇之后,K的生活就成了没有尽头的认识过程,他通过周围人的启发不断发现自己身上的幼稚毛病,这些幼稚毛病又不断反衬出城堡的不可进入。他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变得既谦虚又灵活,他不再像《审判》中的K那样浮躁,而是越来越沉着,越来越随遇而安了。这是无比漫长的认识历程,每当K的认识提高一步,又会有新的、没有料到的疑难问题横在前面,引诱他作那致命的一跳。
  K到城堡的第一夜就显出他的思维方式的狭窄和不合时宜。
  “一定要得到许可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
  “难道竟有什么人可以不必得到许可吗?”那话音和神态里,包含着对K的强烈的嘲笑。
  “那么我只好现在去讨要许可了。”
  “向谁去讨要?”
  “向伯爵大人,”K答道,“恐怕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吧。”
  “现在,半夜三更去向伯爵大人讨要许可?”年轻人叫道,后退了一步。
  “这不行吗?”K神色泰然地说,“那么您为什么叫醒我?”
  这时年轻人憋不住火了。“真是死皮赖脸的流浪汉作风!”
  从K这方面来说,任何问题都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的。如果说他的身分不能在城堡过夜,那就是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批准,只要批准了,就可以过夜了。而用城堡的村民的观点来看,任何问题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不错,K必须得到许可,但这种许可永远不会批下来,K只有不断斗争。他们并没有真正实施赶他走的行动,他们默认了他留下来的事实,这种默认决不是承认他呆下的权利,只是承认他挣扎的权利。所以城堡要求于K的,不仅仅是要他承认这里是最黑暗、最没有希望的地方,还要求他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要不停地斗,自己给自己造出希望来。这样一种可怕的思维方式,K又怎能从情感上习惯它呢?从前在世俗生活里,K对于自己品性的那些看法在这里全都不合时宜,这里要求他将自己看作一个无可救药、没有身分的无赖,而同时,又强制他自己救自己,用那至高无上的城堡的标准来观照自己。要不那年轻人干吗要发那么大的火呢?他就是要用谩骂来刺激K。
  (老板娘):“可是您究竟是什么人呢?我们居然还在这里低三下四地求您同意同弗丽达结婚!您一不是城堡的人,二不是村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您要求一位像克拉姆那样的老爷同您谈谈!我听说弗丽达让您从门上小孔里往里看感到很痛心,她这样做本身就说明已经上了您的钩了。您倒是说说,您看到克拉姆之后有什么感觉,您经受得住吗?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会说您看了以后完全经受得住,没事一样。其实您根本就没有能耐真正看见克拉姆老爷……因为我自己也是没有这个能耐的。”
  老板娘在此将城堡的逻辑传达给K。首先她教导他如何激发内心的矛盾,尽一切力量统一起这个发展到极致的矛盾,然后暗示他依仗什么来将这矛盾向前发展。她的意思是说,像K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克拉姆的。她这话没有丝毫的贬意,只不过是将客观现实对他挑明,因为她自己也看不见克拉姆。她并不狂妄,而是承认现实。她的话也不是暗示K放弃努力,她只是要他加强认识,不如说她的话还有种潜在的意思,那就是默许、激将。当然每努力一次,K又必须更加切联地感受到自身的卑琐和城堡的高尚。听了老板娘的个人经历,就知道她本人是做到了这一点的,更不用说那些执行城堡法令的官员们了,包括克拉姆。他们都是这方面的典范。如同K看不见克拉姆一样,克拉姆也必定看木见真正的城堡之光。K可以认识老板娘的逻辑,只是他同这些人有个根本的区别,那就是这些人已经认识过了,K却只能处在认识的过程中。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不解之谜,谜底在第一轮认识中显现的同时,化身为第二轮认识中更不可解的谜。K在激发矛盾时唯一可依仗的东西要到自身内部去找。
  再看着阿玛丽妞是如何做的——
  索蒂尼对阿玛丽哑写道:“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是马上来,还是——Q,,
  如果阿玛丽妞要“活”,她只有把自己变成妓女,在污秽的泥潭里打滚,否则只有不“活”。阿玛丽妞选择的是活与不活之间的状态,即在痛苦中沉默,亦即认识而不行动。城堡所有的臣民选择的都是这种中间状态,所以他们看上去如同形态各异的僵尸;他们也有他们的“行动”,但那些行动不像K一样包含着对城堡的冒犯,因而只是理念支配下的模式,算不上真正的行动。这些人对K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欣赏他那盲目的冲力,又鄙视他的愚昧。但冲力永远只能是自发的和盲目的,认识到了的东西就无法再产生冲动。又由于对于这个外乡人,城堡里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每一种认识又都在悻论之中,K的认识就成了清晰中的盲目。清晰不断地干扰他的冲动,冲动又不断超越已有的清晰,将他引向新的盲目,这就是造成雪地上那些“之”字形脚印的原因。和阿玛丽娘不同,外乡人K身上充满了鄙俗,这样他才有可能否定自己的鄙俗,认识才有可能发展,对理想的向往才不会像周围人那样凝固下来,而是成了一个努力的过程。这里的启示是:人不可能像城堡臣民那样生活,但人有可能像K这样生活。像K这样生活就是将生命耗费在寻找脚下那粪堆里的宝石当中,寻找的动力只在于人的幻想力,没有人会帮你,宝石也是永远找不到的;只有想象的权利不可剥夺,它是城堡之源,它产生于最肮脏的生命内部,它于不自觉之间发出宝石的光芒。
  (奥尔伽)“你对信使工作自有一套你从外面带来的看法,又拿这套看法作标准去衡量体对他提出的要求。
  但城堡对信使工作却另有一套标准,这同你的标准没法一致。”
  巴纳巴斯时刻处在对自己身分的致命怀疑之中,这是出乎K的意料的。按照K原先的看法,巴纳巴斯理所当然的是一名信使,这种看法就是奥尔枷所说的“从外面带来”的看法。通过奥尔侧的解释,K终于懂得了城堡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它需要什么样的信使。城堡需要的是自己通过送信这一行动来给自己确定身分的信使,这样一种信使在K眼里当然是种荒谬的职业。由于在制服问题上遇到的挫折,巴纳巴斯转向另一种无望的追求,这就是要证实不可证实的、处在“是”与“不是”之间的克拉姆。追索的结果是更大的迷惑,更积极的凭空臆想,而不是证实。虽然奥尔伽发表议论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信使工作啊,有他和没他不是完全一样吗?每当巴纳巴斯一大早说他要去城堡时,我心里真是好难受。大概又是白跑一趟,大概又是白白浪费一天,大概又是一次希望落空,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但是请注意这些话是对K说的,因此话里的弦外之音有种炫耀的味道。她在曲折地告诉K:这就是城堡对信使工作的标准,她和巴纳巴斯都对这一点有深切的体会。K听了她的抱怨后,就遵循旧的惯性反驳道:巴纳巴斯总归还是给他送了两封信啊。奥尔伽马上说,那两封信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不是从克拉姆手里得到的,而且是过时了的旧信,所以一点也不能证实他是个信使。奥尔枷这样说时又是一种炫耀,因为她紧接着又说了这些话:
  “巴纳巴斯,你到底想要什么呀?……难处是有的,不顺心的事是有的,失望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是这些难道不是仅仅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什么东西都不会白送给你,正相反,每件小东西都得靠自己努力争取才能获得吗?
  这样做了,应该使人更有理由感到自豪,而不是沮丧!”
  由此推论,城堡对巴纳巴斯定下的标准也和对K的标准是一样的。奥尔枷向K揭开了信使Xi作的秘密,同时也是在揭示K自己的奥秘。也许K还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处境,他的认识已有所提高。认识提高后的K当然还是不可能变成巴纳巴斯似的土地测量员,他仍然摆不脱自己身上的盲目性,因此他的行动较之巴纳巴斯少了几分清晰的受难感,多了几分懵里懵懂的冲劲。这份盲目的冲劲正是奥尔伽所期待于K的。她说了那么一大篇目的就是要用城堡的方式来教育他,激发他身上那股外乡人的蛮劲。K的认识就是对城堡思维模式的领悟,这种领悟从表面看是对内在冲动的制约,深入进去才知道是一种激发。冲动是根本,领悟是必要条件;没有领悟,冲动就失去了参照,成为无意义的盲目;没有冲动,人就为铁的逻辑所制服,变成侵尸。所以一方面,奥尔枷炫耀自己所受的苦难,以此来现身说法;另一方面,奥尔枷又在暗暗欣赏K的邪恶的活力。所谓“外面带来的看法”就是人身上去不掉的惰性,人总是喜欢轻松、明确、充满虚假的希望,城堡的思维却要把人弄得沉重,弄得不三不四,失去一切希望和依据,只有这样,反叛才具有自由的意义。
  (老板娘)“……克拉姆决不会跟他谈话,决不会主动让他来到自己面前,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了,为什么一定要说他事实上一看见谁就受不了呢?至少这一点没法证明,因为这种例子是永远不会有的。”那位先生不住地点头。“当然,我的想法也基本上是这样,……不过克拉姆刚才出来时确实向左右两边来回看了好几次。”——“也许他是在找我吧,”K说。“有可能,”那位先生说,“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这句话引起了全场哄笑。
  这种高高在上的幽默,由K所没能理解的思维方式产生,道出了每个人的生存处境。K认为,既然克拉姆在等人,那就一定有可能是在等他;村民们认为,正因为克拉姆在等人,那就决不是在等K,也不是等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但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要全身心作好准备,因为克拉姆在等人!村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这种事发前的兴奋,这种跃跃欲试的紧张(难道能不紧张?)只有K一个人稀里糊涂,将感受的良机错过了。不过不要紧,在先前,在无意识的状态中,他已在雪地的院子里经历了这一切。K的经历和村民们的经历出于同一模式,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有意识的,一个是无意识的。K的无意识或下意识使他注定了永远是“事后聪明”。然而那是多么生动的一种体验啊!无知给了他超出在场的所有人的力量,他胆大妄为,对危险浑然不觉,像蛇一样灵活,并且比任何人都贪婪。依仗这种力,他不但在“等”的期间花样百出,也经历了向内探险的奇遇。在村民们看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令人既惊讶又欣赏的。然而K还得回过头来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认识,否则他就会失去敏感的嗅觉和灵活性。他现在是越来越老练了,他到处侦察,随时主动出击,就像他本人成了游戏的制造者似的。或许这正是一个他本人不曾意识到的事实?到底谁在肇事?还有这些奇怪的村民,他们那冷漠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可捉摸的心思,那种似乎是模棱两可,实际上充满了诱惑的诡计,即使像K这样诡计多端的家伙,也不能领悟他们的真实意图,他们太深奥了,他们的思想方式在现实中运用自如,永远能切中核心,K就是再老练,在思想上也不能与他们同步。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让K在城堡的领地里渐渐成熟起来。
  村民们思维方式的根本就是排除逻辑的推理,让生命自己说话。也可以说是排除(设置就等于排除)障碍,激发人无法无天的本性。例如秘书莫姆斯提出要记录K的情况,K马上推断记录谈话后可能的结果会是允许他去见克拉姆。莫姆斯却向他指出这种逻辑关系是完全不存在的,记录就是记录,只不过是为了交给村档案室存档,此外再不会有别的意义。莫姆斯和老板娘将自己的观点说了又说,一边驳斥K的错误思想一边往他头上泼冷水,恐吓他,终于把他彻底激怒,这样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被激怒的K离开他们后肯定又要去肇事了。
  “那么说我刚才不该不接受审问了,”K说。“是呵,”
  老板说,“您不该这样做。”因为K不说话,老板又补充一句,或者为了安慰民或者为了快点脱身,说道:“咳,咳,不过事输总还没有严重到引起天上下雹子吧。”
  老板的这些话当然是在泄露天机,无知的K随后将用行动来回答他和所有村人的意愿。这样,他是被操纵的,又是自愿的(因为不可能完全意识到那种无形的操纵)。
  再看着克拉姆那封举世无双的、K读了又读的信:
  “非常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被聘任为大人供职。您的直接上司是村长,他还将告知您有关您的工作及薪俸的一切细节,而您也将负责向他汇报工作,尽管如此,我本人还是要在百忙中兼顾您一下。递送此信的巴纳巴斯将不时向您询问以了解您的愿望,然后及时告诉我。您将发现,我会尽一切可能为您提供方便。使我的部下心满意足,实为我所期盼。”
  克拉姆的这封信,K就是无论怎样钻研也不可能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实现克拉姆寓言似的言论。K没有辜负克拉姆的期望。首先,K在信中受到尊敬,因为他以顽强的毅力闯进了城堡。然后克拉姆告诉他,他已被聘为土地测量员。不过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与别人无关,他也别想从别人口中得到证实,他只能不断地努力去体会自己的“被聘”,有时甚至需要豁出性命的胆量。然后克拉姆又告诉他,他的上司是村长。这个村长当然不是吃闲饭的,K一去找他他就会向他透露许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将极大地挫伤K的反抗热情。村长挫伤了K之后还要命令K定期向他汇报,其隐秘目的却是要K不向他汇报,自行其是。当K自行其是做出了成绩时,克拉姆就会偶尔“兼顾”他一下,不过这种兼顾不会让K意识到,只能于糊里糊涂中不期而遇。这期间,信使巴纳巴斯将不断来刺探K的追求的进展,不断地给他曲折的暗示与帮助,他的到来将成为K的节日,因为他为克拉姆工作,而克拉姆,的确要以他独特的方式使K的追求得以实现,他的目标就是让K的潜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信中这些潜台词,K就是到最后都没有完全体会到,这也是克拉姆的设计。假如K提前认识到了,后来的事件也就完全变了味,那种生机勃勃的追求也就不可能了。对K来说,克拉姆是永恒不破的谜,他那悖论的思维模式具有无限的张力,不论K突围到哪里,也在他的模式之内;而克拉姆的本意,确确实实是要K“心满意足”。作为一名城堡的官员,克拉姆当然既不会说假话,也不会随便许愿,信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典型的城堡语言,他从事情的初始就将K后来所有的活动全部概括在这精炼的几句话里面了。
  从此信中还可以体会出,克拉姆对于K的潜力的期望值是多么的大,这种期望差不多类似于无限的期望,它与K体内的欲望正好相匹配。克拉姆说要尽一切可能为K提供方便,潜台词是无论K要做什么,或做出了什么,他都要为他提供“方便”,然后看他还可以做出什么来。K要在雪地里等他,他就造出一些希望的迹象,让这种等待持续下去;K要通过弗丽达同他保持联系,以便讨价还价,他就让K轻易地将弗丽达钓到手,并让他与她长时间纠缠在一块;K要通过巴纳巴斯获得信息,他就让巴纳巴斯在雪地里挽着他前行,让他体验城堡境界的纯净,随后又让巴纳巴斯向他揭示了存在的秘密;K不满足于弗而达,想从另外的途径刺探城堡方面的态度,他就让奥尔伽对他发表长篇大论,描绘出城堡机制的蓝图,还有那种催人泪下的精神受难者的感受;K还不死心,要闯入禁地,弄清原委,他就让他在禁地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做了他想做的一切。总之,不出面的克拉姆的宗旨就是提供“方便”,“方便”得使K不得不为所欲为。K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久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那么克拉姆究竟是谁呢?我们只知道他是城堡的官员,他的权力大得无边。这样一个人给K提供没有限度而又逼人的方便,K不创造奇迹才怪呢!
  城堡的思维模式终于使K有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K同城堡打起交道来显出了自己的某种风度,一种混杂了乡下人的狡诈与灵活的顺从的风度。也许最后他终于会明白,他不能用城堡的模式来思考(甚至克拉姆也不能!),但他可以用城堡的模式来行动,通过行动来实现城堡的思想,那秘密武器一贯在,将来也永远在他自己身上。精于计算的他,总是会找到于自己最有利的方法,不断获得那种心满意足的效果,虽然这种心满意足又是他最不满意的、要压制得他发疯的东西。这也是城堡对他的要求。他的行动将越来越出人意料,他将把最荒谬的变为最现实的,而在他所看不见的上方,神的光辉始终照耀他那黑暗幽深的灵魂。那种时候,城堡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1998年4月15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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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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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3 | 只看该作者

生命力爆发时的风景

  K到达村庄后,一心想和城堡方面接头,所有的人都对他的这个想法持否定态度,农民们骚扰他,两个助手激怒他,他得到的答复是:“明天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K气急败坏地抢过话筒,在众人的包围中亲自与城堡方面通话,于是这样的情况发生了:
  听筒里传来一片K以往打电话时从未听到过的嗡嗡声。听来就像从一大片乱哄哄的孩子吵嚷声中——可这嗡嗡声又不是真正的嗡嗡声,而是从远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唱声——,就像是从这一片嗡嗡声中神奇而不可思议地逐渐幻化出一个单一的、很高的强音,这声音猛烈撞击着他的耳鼓,仿佛它强烈要求深深钻入人体内部而不只是接触一下那可怜的听觉器官似的。
  这是怎样一种强烈的暗示啊,这种暗示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引起生理反应来起作用。在这种无法抗拒的作用力之下,K的体内沸腾起来了,他觉得围着他的人令他无法忍受,他憋不住大叫了一声“走开!”这一声生命的强音立刻传到了城堡,那边马上有人接电话了。说话的人严厉、高傲,用更加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来激发K。于是K转动他那乡下人的脑筋,想出了撒谎的高招,冒充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他的反抗奏效了,对方口头上承认了他的身分。但当他还想要谋取更多的东西时,对方又一次拒绝了他的要求。同样是一个拒绝,前一个同后一个大不相同。城堡方面不仅是要试探他,而且是要用强力压榨他,“深深钻入人体内部”,而他的表现没有使城堡方面失望,他不愧为无比顽强、足智多谋的外乡人,他不可战胜。于是经历了这一场,农民们对谈话的结果感到满意而逐渐从他身边后退了。丑的探索向前挺进,城堡方面派来了信使巴纳巴斯同他联系。
  巴纳巴斯浑身都是城堡的气息,K体内的血流得更快了,似乎城堡的大门就在眼前。同这位年轻人在一起经历了如诗如画的一段路程之后,K痛悔自己受了骗。K到底受了骗没有呢?应该说,K一直在骗自己,而巴纳巴斯的诱惑对于K是一种很好的启蒙,他让K体验了那种无目的的自由之后,又将K带到家中,带到人的生命的根源之处,让他看真相。他是一个风度优美的启蒙者。当然在这样做的同时,他也在激怒K,这种激怒也是他Xi作的一部分。K在勃然大怒之后,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投入了弗丽达的怀抱,至此巴纳巴斯的任务也暂时完成了。后来K身上发生的一切,他同弗丽达之间那热烈动人的爱情,也同巴纳巴斯不无关系。看看这压抑后的爆发造成的爱情壮观吧:……
  她那瘦小的身子在K两手抚摸下热烘烘的好似一团火,他们沉醉在爱的狂欢中,浑然无所觉地在地上翻滚,K不断挣扎着,想从这种痴醉迷乱的状态下解脱出来,然而完全徒然……唯这段时间里K一直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迷了路四处游荡,或者是来到了一个在他之前人迹未至的天涯海角,这块异土上甚至空气也与家乡迥然不同,待在这里定会因入地生疏而窒息,在它那形形色色的荒诞无稽的诱惑面前,除了不停地走呀走,不断地继续迷途掷跟之外别无选择。
  K的爱情所达到的,是那种最高级的纯净的体验,它走到了生的尽头,而同死直接相连;这样的诗的极致,是从两人体内火山的热力中升华出来的,它的光芒造成了人的盲目,人除了顺从之外别无选择。当然,人只能短暂地体验这种意境,谁也做不了天堂的常客,因为人身居尘世。是那“深深钻入人体内部”的强音的启示,还是巴纳巴斯的诱导启蒙,抑或是农民们被现实打扁后的颅骨的刺激,将K带到(逼到)了这种意境?应该说是所有这一切的综合作用吧。外部的影响导致K体内不息的冲动,爆发出这样的风景。就连不动声色的城堡,也会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吧,当然那种表情也是K看不见的,它被重重的云雾遮蔽了。可以说,克拉姆在信中对K的许诺很快就得到了实现,经历了这样的几乎是仙境般的爱情,K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克拉姆说:“使我的部下心满意足,实为我所期盼。”。不过不要以为爱情是城堡的目的,一点都不是,爱情不过是用来带K上路的手段。K爱上弗丽达之后,本来以为离城堡近了一步,没想到还更远了。他什么都没得到,一切都得从头来,甚至比从头来还要困难,这就是他那无望的爱情所收获的果子。不过这种看法只是从K这方面出发的世俗观点。在城堡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绝对的判断标准,好事就是坏事,坏事也是好事。城堡方面唯一关心的就是K是否走在“正道”上,那种关心体贴渗透在K所呼吸的空气中,强烈的暗示无处不在,K完全用不着思考也能领悟。
  弗丽达和两个助手马上成了K的生活里新的压迫者,他们处处同他过不去。弗丽达还联合老板娘来嘲笑K的计划,老板娘则将K比作地下乱爬的草蛇,将克拉姆比作鹰,还说K要见克拉姆简直是白日做梦。K在气急败坏之下说出了“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的人似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话之后,跑到了村长家里,村长又给了他一通狠狠的刺激,不仅要他打消一切计划,而且将他看作一名监外执行的囚犯。他回到老板娘那里,老板娘又以自己的经历向他进行了一番生存处境的教育。K终于有所领悟,他不再蛮干,在不情愿的情绪里由弗丽达怂恿接受了学校勤杂工的工作。这决不是说,他改变初衷了,他只是灵活些了,暂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更好地向目标挺进。一旦找到空子,这件事就发生了:
  “你知道我现在要到哪里去吗?”K问。“知道,”弗丽达说。“那么你不再阻拦我了?”K问。“你会遇上许许多多障碍的,我说句话管什么用?”
  K独自踏上了征途。
  那是多么辉煌的几个小时啊!K这只“初生牛犊’名至跳进了城堡老爷那暖烘烘的雪橇,还偷了老爷的白兰地喝!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啊。他的造反行动(老爷到来时,白兰地还滴滴答答落在踏板上呢。)使得他更加不可能见到克拉姆了,老爷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反正是要错过他的,等和走都一样。”K还是不走,他又硬顶了一阵,让自己的自由体验更上了一层楼。年轻的老爷走了,马被下套牵回马槽,最后车夫自己把自己锁在马厩里,关掉了所有的灯,现在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在漆黑的院子的雪地里还站着一个发呆的K了,K就尽量去体验吧,想多自由就可以多自由。但这种自由没人能长久忍受,所以不久他又挪动了步子。他离开岗位不久,克拉姆也启程离开了,正好应了老爷的那句话。看来K这段时间的表现很令克拉姆满意,一切都在按城堡正常轨道运行,所以他给K写了第Th封信。
  “……对您迄今为止进行的土地测量工作我深感满意。请先生切勿懈怠!并请善始善终做好各项工作,如工作中辍我将十分不快。此外请放宽心,酬金问题指日可获解决,我将继续关注您的情况。”
  思想深送的大哲学家克拉姆,对于K的个性的一次又一次的展示抱着由衷的赞赏态度,因为K的行动在活生生地证实着他的哲学,K所做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真是太过痛了!不过他是一位冷酷的老爷,决不会因此放松压力,他要将手中的铁圈摸得更紧,折磨K是他的快乐,不断的压榨会使K爆发得更好。迄今为止他同K之间的这种关系,不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事业的两个方面吗?是他的思想和K的行动共同构成了这个事业,二者缺一不可,所以他们之间必须息息相关,让事业朝着辉煌发展。这第H封信既是对K的鼓励也是对K的鞭策,他也预料到了K将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来接受他的督促,从而同他一道去创造从未有过的前景。K对这封信是如何作出反应的呢?K说:“这是个误会。”他心情阴暗。K只能作出这样的反应,因为他不是哲学家,只能看到局部。这个反应就是克拉姆需要的那种反应,K必须在“误会”中与环境冲突下去,“误会”将不断地向这个外乡人输送冲突的契机。信中还提到酬金问题,说是“指日可获解决”。什么是K的酬金,不就是每一次冲突后他自力更生产生的、新的希望吗?不用为K担心,自己照亮自己道路的K虽然盲目,他身后却站着伟大的克拉姆。
  克拉姆的信果然成了K下一轮冲突的契机。K向巴纳巴斯口授了一封长信,谈到自己处境的“真相”,谈到要会见克拉姆之紧迫性,因为致命的误会必须加以消除。“眼下他正诚惶诚恐、万分焦急地期待着长官大人的定夺”。信使巴纳巴斯答应给他带这个口信,K对他不放心,就要巴纳巴斯对他提个要求,以牵制这个心不在焉的家伙。巴纳巴斯没提要求,却提到他的两位姐妹,暗示她们同城堡的关系,K立刻被吸引过去,心里打着如何利用他们三个的主意。这时,他要尽快去巴纳巴斯家等消息,但他自己家里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首先是他被学校解雇,接着他一怒之下自作主张解雇了两个助手,彻底得罪了弗丽达。整个事件看上去如同一个集体的阴谋,只有K本人才是大家的猎物。我们看见K乖乖地钻进网里去了,他自己还认为是在突围呢(也许真是在突围?)。后面出现的那个小男孩汉斯更是心怀鬼胎的阴谋参与者,就是他使得弗丽达找到了同K彻底决裂的借口。尽管家里情况一团糟,K的手脚当然还是捆不住的,他被憋得要发狂了,即使背叛弗丽达也在所不惜,谁也挡不住他。终于,他瞅住一个空子拔腿就往巴纳巴斯家跑,跑到他家猛力推开门大喊大叫。他决心在这里等到克拉姆的口信。他等到的是什么呢?他等到的是奥尔伽关于“真相”的长篇大论的、精辟而动人的分析,这才是他所真正需要掌握的知识,当然这些知识K又只能于被动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不管怎样,如同K刚进城堡时从电话里听到的那种嗡嗡声和最强直,奥尔伽催人泪下的启发报告也必将“深深地钻进”K的体内。如果K认为奥尔伽的启发报告是要他放弃挣扎,那他就大错特错了,K当然不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他的本能永远不会欺骗他。奥尔伽的报告的核心正是不要放弃,即不论在如何险恶的情况下都不要放弃,哪怕去蒙,去辩,去骗,哪怕坏事干尽,哪怕将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也不要放弃。呆头呆脑的K就这样凭本能理解了奥尔枷教给他的知识,他表态说,虽然巴纳巴斯带来的信件并不是他唯一的希望,但他决不想放弃这一点点希望,他要根据这些信息行事,同时又不忘记奥尔伽,因为简直可以说奥尔伽本人,她的勇气,她的周到,她的聪明,她为全家人牺牲的精神,比那些信对他更重要严这些出自私心又有一点点夸张的话,仍然是K的真心话,他对奥尔伽的描述其实也是对他自己的描述,只不过他不自觉罢了。他能够说出这些话,还是表明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感应到了这一切。从今以后,他就要像奥尔枷那样百折不挠,‘法蒙、去巩去骗”,去“坏事干尽”了,他所面对的事业需要勇敢无畏的精神。果然,很快地,巴纳巴斯就要给他带来那个伟大的信息——同城堡官员直接见面了。那时将发生什么?经历了如此多的考验的K会不会惊慌失措?
  直觉和本能总是高于一切的。在那迷宫似的酒店客房里,一切理性的判断和分析都失去了参照,人要是不想绝望而归,就只能凭借本能往前冲了。已经多次有出色表现的K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何况还有秘书莫姆斯那暗示性的催促:“您往前走啊!往前走啊!”他就这样最后在所有的参照全失去了的情况下,困顿不堪地闯进了官员毕格尔的房间。这个时候已是半夜,K的精力差不多全用完了,他快要困死了,然而最后考验他的时机也到了。他不是一直要见官员吗?现在短兵相接了!这一次奇怪的接见既是意志的较量也是用行动来证实逻辑的合作,城堡选中的这个外乡人实现了所有的期望值,人的生命力创造出瑰丽的风景,一切不可能的全在那风景中成了不可否认的存在,拯救灵魂的事业获得了伟大的成功。更重要的是,K并没有死,一切都发生在他活着的经历中。克拉姆,克拉姆,你这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你是怎样事先料到这一切的啊!是什么样的自信使得你将这名外乡人引诱到城堡村庄中来,让他在你严密的网络中奋力舞蹈的啊!你的思想包罗万象,你的躯体却失去了活力,僵硬无比,但你的残疾没能阻碍你的计划。是不是凡是你能想到的,外乡人都能代替你去实现?
  K赢得了辉煌的胜利,胜利是如何取得的呢?请听毕格尔的话:
  “您大可不必为您的犯困向我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人的体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可恰恰是这个限度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谁能左右得了?不能,谁都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样不断调整,纠正自己而保持平衡的。这的确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巧妙得一再令人难以想象的安排,尽管从另一方面看又有点令人伤心。”
  的确,造物主的安排是多么奇妙啊。人无法摆脱理性,但人可以战胜它,超越它,尤其是在理性无能为力的“犯困”的夜半时分,在人的体力的极限之时。那个时候人的爆发是最高的爆发,人不断摆脱地心的引力,在空中作自由的飞翔,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荒谬的飞翔,这种云端里的炫耀。魔鬼附体的K的惊人之举将精神的探险推到了悬崖边上,从未有过的风景呈现于我们眼前。然而为什么这一切又有点令人伤心呢?令人伤心的是生命本身的缺陷。无论K进行什么样的飞翔,也不能最后摆脱地心的引力;无论怎样挣扎,K的处境的本质还是照旧;无论怎样冲撞,城堡的大门仍然对K紧闭。令人伤心的事还有:在清醒的理性控制下的人永远不能自由发挥,人只有进入那种半睡半醒的痴迷状态,才有可能开始那致命的飞翔;所以当人刻意去体验时,所体验到的只能是苦难,是沉沦。所有的关于自由的体验都是陈旧的回忆,人在当时是不知道,至少是不完全自觉的,这是艺术家永恒的悲哀。K是胜利了吗?K是胜利了。他闯入了禁地,同城堡方面的使者接上了头。同时他又彻底失败了。他错过了同弗丽达在一起继续生活,并通过她与城堡加强联系的机会;他从目前这种模糊的地位继续往下落,成为了令人厌恶的孤家寡人。这一次的历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获,城堡的拒绝更冷酷、更决绝了。临时家庭已不复存在,他只能到女佣人的地下室里去暂时栖身,而且还不能被人发现。这就是奋斗者的下场。不过谁又能肯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在莫测的命运面前,K早就学会不急于下结论了,一切都要走着瞧。
  接纳K的年轻女佣人佩碧,以自身比K更为不幸的经历,道出了发生在K身上的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想登天的人们的双脚永远是陷在泥淖之中的。她和K同病相怜,这并不妨碍她那明智的乐观,她是一只敏捷的猫,可以在一片黑暗里看见她要看见的东西。她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不断地怂恿走投无路的K:“走吧,哎,走呵,到我们那里去吧!”oK自己同刚进城堡时相比,是更绝望了还是同原来一样呢?他从他的对手那里学到的东西,是否使他具有了城堡臣民似的世故呢?我们当然已经看出来了,他还是原来那个K,他怎么也学不会城堡臣民的世故;自愿受难不符合他的本性,他太爱享受生活了,这从他和弗丽达的爱情,从他去雪橇里偷酒喝,从他对女人的低级趣味已充分反映出来。但是他毕竟还是有了某些变化,请看他是多么快地忘记了自身遭受的挫折,多么随机应变地立刻又对女人产生了新的兴趣!胖胖的、长着卷发的佩碧和另外一位衣着特殊的老板娘都对他有吸引力,何况她们身上还洋溢着城堡之谜呢。为什么要沮丧?完全没有道理,应该说人生苦短才对!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人也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而应该总是想一想佩碧的话:
  “我们这儿冬天很长,老长老长的,而且很单调很无聊。但我们呆在下面从不叫苦,那儿很安全,冬天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春天、夏天总是要来的,而且它们也许不会很快就过去的;可是在我们的记忆里,现在回想一下,春天和夏天好像非常短,好像两个季节加起来也不过两天多一点似的,而且,就是这两三天时间,甚至就连最晴朗的一天也包括在内,有时也还是会下起雪来呢。”
  这正是每一个奋斗者内心的感受,这也是K在城堡村庄的经历的最好总结。没有满足,只有渴望,这是艺术家必经的历程。
  艺术家的历程由一连串的爆发组成。爆发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由强力的压抑作为导火线,细细一想,那压抑不就是根据他自身做出的、城堡的设定吗?诗人注定了要在压抑中求生,求生的方式就是一次次爆发。那城堡山上的阴云,永远遏制不了人的冲动,因为那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城堡的本意同K从来就是一致的。是K自身的欲望要如此曲折地显现,才有了城堡,有了它那种复杂的设计。这是人类的缺陷,人应该为此伤心,也应该为此惊叹:那不曾显露的精神大厦是多么的透明而灵动啊!它像出自非人之手,却又明明以尘世的砖块垒成;它所经历的每一次洗礼,就是诗人所经历的内在火山的爆发。
                      1998年4月18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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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4 | 只看该作者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是看不见的,它是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人类身上的老问题。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具有克拉姆的痛苦。这种痛苦成了人不变的表情,人要体验它就要用行动来打破平衡。
  这是一位中等身材、颇为富态,看来一定行动不便的老爷。
  K一见之下就知道了克拉姆老爷的根本症结:他行动不便。多么奇怪啊,他是怎样看出来的呢?老爷坐在桌旁根本没动!也许可以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叫作“心动相印”吧。在后来K同他打交道的经历中,我们又知道了他的另一症结:他无法思想。为了思想,他必须时时依仗KZ离了K,思维就挤压在他的大脑之中无法运作。一个行动不便,只能思考而又无法思考的人,当然是极其怪僻的,不可理解的。K从来没有理解过克拉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心的感应建立的。不要以为城堡老爷克拉姆因此就无所事事,成天睡大觉,追女人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大脑中膨胀的思想就会弄得他发狂,从而很快将他毁灭。为了给痛苦找出路,克拉姆必须不断地为自己的思想找出路。历尽沧桑,经验丰富的他布下了罗网。于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外乡人K走进了他的网络之中,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同这位傲慢的老爷连成了一体。从那一天起,借助于K热血的躯体,克拉姆的思维开始向外蔓延。他坐在城堡中,凝视着这个乡下人;他的呆滞的目光实际上充满了期待,思维变得畅通,但是他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只是改变了形式,变成了他喜欢的一种形式。相互的神经牵连着,两个人共同玩着一个永久的游戏。
  克拉姆深知,在城堡的村庄里,唯有外乡人K的冲撞,才能为他本人大脑里的思维逻辑找到出路。那逻辑是多么严密而有力啊,它的张力没有限制!但为什么不能减轻痛苦呢?原来是内在的悖论的折磨,无法真正突围的悲哀,这是克拉姆天生的致命缺陷。因此人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既不能睡也不能醒,任何一种表情都于他不相宜,不管看见谁他都受不了。不过这件麻烦的事毕竟开端了,老狐狸的思维展开了。K感到了这件事,他是通过不断地触网来感到的,所有的人也都感到了这件事,城堡老爷的阴谋,就是他们每个人的阴谋,他们急于让好戏上演。也许这位老爷在长期的压抑中,养成了嗜虐的脾味,也许是他过于追求最高的精神享受,我们看到K在他手下受尽了磨难,好在K早就学会了用麻木来自我保护。克拉姆同K之间的默契是这样的:克拉姆用他的思想来规划K的行动,K用行动来实现克拉姆的思想。这种关系看似简单,实际上不是K所能想象的,它超出了世俗的想象力。因为克拉姆所要求于K的,是那种不可能有的行动,而他自己的思想,是建立在这行动之上的妄想。他要求K做出一个不可能的行动后,他的思想就得到实现,实现了的思想马上又变成不可能证实的思想,又需要K做出新的不可能的行为来证实……从这方面来看,克拉姆同K又有点像一对相濡以沫的难兄难弟,谁离了谁都没法活。表面傲慢的克拉姆也是十分可怜的,他紧张、忧虑、无法动挪,他的全部希望系于K一身,K的崩溃或放弃就是他的末日。这样的游戏也是可怕的,克拉姆选择它是迫不得已;这没有出路的出路,是他的思想唯一的出路。
  请看K在爱情的高潮中是怎样同克拉姆联系的:……
  处在这样心境中的K,当听到克拉姆房间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冷冰冰的带着命令语气的声音呼唤弗丽达时,至少开始时并不觉惊吓,而是感到一种给人以慰藉的清醒。
  可见在潜意识里头,K和克拉姆是相通的。首先K用恶俗的爱亵渎了克拉姆,接着K又从克拉姆对他所爱对象的呼唤中得到信息:他同克拉姆之间的关系正在加强。他的亵渎确实是一种背叛,这种背叛(不可能的行动)正好实现了克拉姆的思想。那被紧紧关住的房门后面的克拉姆,倾听了外面污秽不堪的一幕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复杂的心情?K所做的,就是他所想的;但他决不能看见这丑恶的表演,那是他的神经受不了的。他总得有所表示,他就呼唤了,不是呼唤K(他决不能呼唤这个肮脏的名字),而是呼唤他的情人弗丽达,用权威的声音唤她。但谁又能肯定克拉姆不是一箭双雕呢?这一声呼唤在K听来是威胁又是肯定,他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这时他发现,用身体做爱的他,在推理游戏中永远是失败的,刚刚还拥在怀里的弗丽达,却原来仍然是克拉姆的,是克拉姆为使自己的思想发挥放下的诱饵。K不甘心,他要突破逻辑的孩桔,他要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这时候克拉姆就在门背后暗笑,一种痛到极点的笑。当K胡作非为时,克拉姆的思想就如同蚕茧上的丝一样被抽了出来,织成逻辑的网。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外乡人对于他是多么重要。由于有了外乡人,他的思想才得以生存,外乡人如同甘霖,挽救了他头脑里即将枯萎的植物;他只有同外乡人合二而一,才成为真正的人,思想才有出路。在同弗丽达的关系上,他无法用行动去爱,K就代替他去爱了,于是他立刻活跃起来,用铁的逻辑否定了K那些肮脏举动的意义;他知道K又要进一步用肮脏举动来践踏他的爱的理念,以给他造成进一步否定的理由,所以他像魔鬼一样暗笑。在这种思维运动中,痛苦实际上是克拉姆所寻求的,因为思维的每一阶段的发展都加剧了悻论对他的折磨,而他还要发展,要承受这一切。他就是要隔着门体会K同弗丽达做爱给予他的强烈刺激,这是他生存的方式,一种痛苦的方式。
  (K)“可惜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说,“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克制;不过老板娘太太,请您倒是给我讲讲,如果弗丽达在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么我婚后究竟应该怎样忍受这种对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
  克拉姆的悻论将爱情变成了双刃的剑。老板娘情感经历的例子令K不寒而栗。K希望弗丽达一直保持与克拉姆的关系,但不希望有老板娘讲的那种“可怕的一往情深”的情况出现,即:克拉姆再也不来找弗丽达,但弗丽达仍然忠贞不渝。而老板娘的叙述就是为了告诉K:弗丽达的情况同她的情况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如果真是像老板娘说的那样,K所面临的处境就是:克拉姆已忘记了弗丽达(K想通过她与克拉姆讨价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弗丽达仍然对克拉姆一往情深,永远忠于他(K将永远得不到弗丽达真正的爱)。这就是老板娘要K忍受的处境。那么K到底是希望弗丽达爱克拉姆还是希望她不爱呢?如果弗丽达不再爱克拉姆,K同城堡联系的通道就堵死了(当初他却是因为这一点爱上弗丽达的);如果弗丽达对克拉姆忠贞不渝,K就得不到她的爱,讨价也不能实现。K陷在可怕的矛盾中,老板娘冷酷的一席话又让他感到人生毫无意义。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痛苦也是同样的:如果弗丽达不爱上K,克拉姆的理念之爱就无法发展,只能停留于空洞阶段;如果弗丽达爱上K,这种邪恶的爱又是对克拉姆理念的践踏,以致他宁愿瞎了眼也不愿看见。在克拉姆的模式里,K从头至尾都是忧心忡忡的,既担心克拉姆从此不再来找弗丽达,又担心弗丽达一心只在克拉姆身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这种两难中,突围仍然是必要的,后来终于突围了,他跑到了巴纳巴斯家里,把矛盾弄得激化。于是一台好戏刚唱完,另一台又开始了。台上的人物一定是旧人换新装吧。
  在尴尬处境中的人也不可能连续突围,人的体力是有限度的,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K总是处在“自我克制”的阶段。克制不等于他不敏感,他同老板娘一样,最敏感的事物便是从城堡吹来的那种虚无之风的风向;他在敏感中警惕着,聚集着自身的力量,随时准备在爆发和突围中同虚无对抗。所以无数次地,他同弗丽达和助手们发生痛苦的冲突,冲突过后他又忍辱负重地维持这个临时家庭,只要这个模式还有希望,他就要维持。克拉姆的心思也同K一样,他总留心着在适当的时候给予K一点小小的希望,以牵制他的行动。时常,我们会分不清楚:究竟是K在痛苦还是克拉姆在痛苦?谁的伤口在流血?住在看不见的城堡里的这个看不见的克拉姆,已经沉睡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现身?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吗?抱怨尽管抱怨,人仍然不得不为克拉姆的精明和透彻所折服,从而不由自主地加入他的游戏,因为谁也抗拒不了这种游戏的魅力。对以上K向老板娘提出的问题的答复应该是:一直忍下去,在忍受中爆发,在爆发中忍受;越是可怕的,越是他所欲的;不要期望真正的解脱,每一次暂时的解脱就等于侄格又紧了一圈,身体也随之缩小,直至最后肉体完全消失,灵魂出窍;不过这个过程还很长,大可不必现在就去悲观,只要顺其自然做去就可以了。K用行动说出了答复,克拉姆一定对他非常感激,他使克拉姆的痛苦改变了形式,由虚无感的折磨转向现实,让他在这种对比关系中重新体验城堡之美,那是令人激动的冲突之美,它的静穆恰恰在于它的冲突。就这样,K的突围成了克拉姆的突围,老爷那硕大的脑袋里的思想得到了释放。
  “这是怎么回事,老板娘,”K说,“为什么您原先起劲地阻拦我,叫我别费力气去找克拉姆,现在却这样重视我的请求,好像以为要是我这事办不成就一切都完了?如果说您原来是真心诚意劝我干脆放弃找克拉姆的打算,那么怎么可能现在又似乎是同样真心诚意简直是催着逼着我走这条路?甚至明明知道这条路根本通不到目的地也还是要助我去走?”
  先前的阻拦与现在的催通的目的都是一个,两种手段都是老板娘的惯技,后面隐藏的是她急切的心情。她为什么这么急?那是因为克拉姆在焦急,他已经等了几千年了,如果再不能释放,他的思想就要全盘废弃了。所以他贪婪地紧盯这个外乡人的一举一动,内心因为紧张而颤抖。他通过老板娘催着逼着K,要他朝那达不到的目标飞奔;因为时间已经很紧了,所有的希望全在这坚持不懈的运动之中,决不能够停下来。他仍然昏昏欲睡,脑袋垂在胸前,他的紧张的思维是看不见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见活力是如何源源不断注入他衰老的体内。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打着哈欠,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问身边的随从:“外乡人还在闹吗?”随从毕恭毕敬地回答:“还在闹腾呢,老爷。”于是他放心了,重又垂下头,在昏沉的困倦里看见自己的思想流出。世界上找不出比这位老爷更不自由的人了,就连一件很小的事,他都得由别人代劳,不然就会出事;他除了坐着发呆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行动受到牵制,如同残疾人;他虽具有深送的思想,这些思想又一丝一毫不能发挥。现在来了外乡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要通过这个人发生彻底改变,叫他如何不焦急?
  K没有理解他的心情,这种“不理解”正好是克拉姆期盼的特殊的理解。K当然逃不脱这老狐狸的算计,他已经算了几千年,难道还会算错?随着K的惊险杂技继续下去,每一个空心筋斗都翻到克拉姆为他规定的位置上,到后来就连老板娘都只有张开口看的份了吧。这个天生的杂技演员,没有什么动作可以难得倒他,就是这一点被克拉姆看中,他才进入克拉姆的圈子的。但是痛苦呢?痛苦到哪里去了?痛苦到表演本身的设计中去了,设计就是以克拉姆的痛苦为前提的。克拉姆在观看时痛中思痛,将他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当他心情阴暗时,他便为K设计一些陷阱,让K一次次掉下去,又拼着性命爬上来,而他自己,则在痛感的持续中不断地做荒唐的白日梦。他也会在那些短暂的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用低沉的声音问女佣:“那家伙掉下去了吗?”“掉下去了,他正往上爬呢。”女佣回答。“用竹竿再将他戳下去!”他威严地命令,很快又进入那种梦乡。克拉姆从来不呻吟,他的性格是十分矜持的,他也从不皱眉或将自己的脸扭歪,这样,外人永远不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时候已经到了,克拉姆如果不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他就会发疯了。表现?一位矜持的老爷如何表现自己的痛苦?这不是太荒谬了吗?急不可耐的老狐狸终于策划了K的事件,这使他既保持了体面又达到了目的。他的生理上的痛苦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传达给了城堡的每个臣民,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也转化成了他们每个人心上永远的痛,从此以后他们便与这个外乡人息息相关了,因为他,只有他,是克拉姆内心痛苦的表演者。他们既关心他的体能,也关心他的方式,因为他的表演决定着城堡的存亡。
  (弗丽达)“……瞧他们对肝良睛,那两双直愣愣的但同时又是馆馆闪光的眼睛,总使我不知怎地联想到克拉姆的眼睛,对了,是这话:从他们眼里发出的那种有时叫我不寒而栗的眼神,就是克拉姆的目光!所以,我刚才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对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做到这样。
  我知道,如果是别人在别处做出同样的举动,那么我一定觉得是愚蠢的、讨厌的,可是他们这样做就不一样了。我是怀着尊敬、赞赏的心情看着他们做那些蠢事的”
  以上是弗丽达对K谈到助手们时所说的。克拉姆为什么要派助手来监视K和弗丽达呢?看来是关于羞耻的那些思想在他脑子里折磨得他不得安宁,他需要K为他表演羞耻。助手的主要任务就在这里。同样一件事,有意识地去做和无意识地去做产生的感觉大相径庭。所以弗丽达一旦从助手眼中看到克拉姆的眼睛,为他们感到的害臊(带有向克拉姆挑战的意味)就转化成了对他们的尊敬和赞赏;而作为世俗的人,K无法像弗丽达那样处事,所有的认识都只能事后产生,作为当事人他无法克服自己的害臊。从本性上他必须排斥助手,又因为克拉姆的安排他排斥不了他们,所以就一直处在害臊的烦恼之中。到后来这种烦恼变得如此不能忍受,他不得不走极端突破矛盾,但那也只不过是将现有的烦恼与痛苦改变一下形式罢了。克拉姆因为羞耻而不能思想,他的思想又必须在羞耻中发展,于两难之际他派出了助手,助手不断挑起K的羞耻感,表面看似乎是阻碍K达到目的,实际上是牵引他不偏离正道,让他将人类精神的这一大“缺陷”充分展示。通过他的痛苦,我们看见羞耻心构成了精神生活的基本调子;人如果不想死,除了像K那样勇敢地在羞耻的痛苦中挣扎还能怎样?于是在K的挣扎中,克拉姆的痛苦得到延续而不至于麻木,不能思想的思想者活跃起来,锦囊妙计源源不断。
  作为K来说,要活,要爱,就要避开助手的盯视。但这种盯视的本质是克拉姆的理性,克拉姆比K自己更了解K,他深知K的世俗生活是离不开这种盯视的。处于两难之中的K只好在冲突中去活、去爱、去消耗自己。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同克拉姆站在同一立场的弗丽达的心愿也在通过K得以实现。做过克拉姆情妇的弗丽达,当然知道克拉姆思维的奥秘,所以一见到助手们的那双眼睛她就心领神会,于一瞬间她就感到了克拉姆心口上说不出的痛,她只能肃然起敬。弗丽达的表演是充满了理性精神的、自觉的表演,这表演同K相比总显得有几分古怪、僵化,但她的确也在引导K。她的表演也是由导演克拉姆设计的,在她同K的关系中,她因为知情的缘故总是透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幽默,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苦,而是因为她同克拉姆一样,一直在拿痛苦作嘲笑对象。对于她来说,助手的盯视是维持她和K之间的爱情必不可少的;她虽同样也有摆脱助手的冲动,总的来说是离不开他们的。离了克拉姆的监视,她同K的爱情就要下降为纯粹的肉欲,那正是她最不喜欢的。事实上,她愿意让羞耻伴随她,她也愿意和K一道在脏水洼里滚,以便在随后产生的羞耻感中更好地感应克拉姆的痛苦。只要助手们一天不离开她,她同K的爱就会闪烁出那种理念之光,他们就不会在黑暗里迷失,虽然她又是那样地渴望完全的迷失。她的两难在于既想回到克拉姆,又想同K远走高飞。她的结局同所有的村民一样,最后回到了理念,老狐狸交给她的任务本来就只是协助K。
  最令人感叹的是处在这样大的困难中的克拉姆,居然还会有如此从容不迫的风度。人很难设想出,他是如何将思维发展得这样复杂而又精致的。这样看来他的残疾反而是他的优势了;他行动不便,因此才呆在房间里从早到晚想个不停,连觉都不睡。他的思想的起因是痛,不能思考的痛,后来他开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剧了痛苦。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来活,也只有痛可以激活他僵死的思维。是选中了K之后,痛苦才成为现实的,不然就只是拥塞在他脑袋里的一些理念。渠道畅通后,痛感就源源不断地输出;外乡人的身体成了他的实验品,幕后的残疾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外乡人身上榨出痛感,作为他继续思考的依据。他的思想似乎战无不胜,又似乎处处受挫。从K的体验来看,每次他行动之后,都发现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维的网络中;克拉姆的体验则应该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须借助于K的行动,不然寸步难行。雪地上古怪的脚印其实是两个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脑子里已储存了那么久,现在才发挥出来,在世俗的人们看来,当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涩有多晦涩了,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从另一方面又可以说,克拉姆思想单纯,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听凭K生命本能的发挥。既然脑子里什么都有了,还去想它干什么,只要顺从那个人肉体的动作就可以了,肉体每动一下,都会带出一个复杂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无益的,人只要静待就行。所以谁也看不见老爷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他在静待,等K做出那些动作来,他知道K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K的身体。克拉姆的复杂和单纯都是历史的产物,时间冲掉了掩盖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将本质的东西赫然显现,那种尖锐的对立确实令人的目光难以长久注视。人不明白本质何以会是这个样子,也不能预测它还要发展成什么凄惨的样子。人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还在发展,发展本身证实了它是不会消亡的。
  克拉姆为什么要让K蒙在鼓里呢?这一点首先是根据K的本性决定的。K并非缺乏推理的能力,不如说他这种能力非常杰出,但他注定了是一个行动者。在他身上,直觉和本能以明显的压倒优势占上风,其他的一切都要借助于直觉的力量。凭本能活就意味着蒙在鼓里活,但又不是完全不知情,因为有克拉姆在旁边不时作出暗示。这种半自觉半迷糊的方式,是最适合于K的方式,由此产生的痛也是真痛。假如K同其他村民一样,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那股冲劲,那种蛮力,他的丰富的感情色彩也会变得苍白。他天生不是个教徒,对世俗之谜的兴趣太大,什么都想过一过痛;他有哲学玄想的能力,但无意去发挥,另外一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出了逻辑的魅力;他在克拉姆的帮助下找到了舞台,这舞台是他一个人的,克拉姆因为行动不便永远在幕后。啊,那混合了盲目和自觉的表演令他畅快淋漓,没有比这更能展示他的灵魂的了。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他对K的这种安排是蓄意又是顺其自然。克拉姆已经什么都看透了,他那衰老的思想再也不能给他带来激情,如果再不发生奇迹,他就要死了,硕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废弃的思想漠然死去。很久以来,他就已经厌倦了自己那种过于清晰的推理,他需要生命的体验,而生命已从他体内退去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远道而来的K风尘仆仆地闯进了他所在的城堡领地。老狐狸立刻眼睛一亮,他看透了这名外乡人身上的一切。K的生命活力正是他所需要的,老狐狸要通过吸血来激活他那些僵死的思想。为什么他不能向K说清他的意图呢?因为“活”的前提是蒙在鼓里(有意的或无意的),他深知不让K明白底细的好处,他是一只专为自己打算的老狐狸。是看见了K,克拉姆的痛苦才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的;由痛苦萌生的激情改变了克拉姆的全部生活,他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思想不再是一些空洞的形式,外乡人的表演给它们充实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克拉姆的痛苦是永恒的,这永恒的痛是人类无限的希望。生的处境已不堪入目,但生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正如痛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一样。被思维之父选中来做实验的艺术家K,他所做出的精彩表演,将生命痛感的悲壮展示到了极致;他的表演将永远留在人的记忆的最深处,重新化为人生存下去的动力。
                      1998年4月22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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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5 | 只看该作者

无穷的拷问

  城堡的机制就是拷问的机制,它毫不留情地对每一个人进行着无穷无尽的拷问,一点都不放松,追着逼着将人弄得病倒。它拷问些什么呢?无一例外的都是一个问题:你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所有的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问题本身就是人的尴尬处境。但城堡提出的问题不回答也是不行的,走投无路的人们只能用行动来回答,朝着那种不是最后回答的回答的方向努力。这个巨大的问题悬在人的头顶,没人逃得脱它的折磨,被它折磨的人由此也具有了城堡精神,即使肉体生病,落下残疾,精神上也不可战胜了。回想村庄里每一个人的历程,又有谁不是这样呢?他们遍体鳞伤,患着各式各样的身体上的病,但从他们的眉宇之间,从他们那些饶舌似的谈话里,无不透出一种知情者的自信与优越来。他们是有信仰的人,那信仰在他们自己的探索过程中越来越坚定,而探索又是对拷问的回答。
  以K的身分为例。首先K雪夜赶赴城堡的动因就是含糊的。似乎谈到了他是应召而来,可又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一点,外面没有,他内心也没有,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说不清吧。一切起源于浑饨之中,这正是妙处。这也意味着,他将一直受到拷问。后来的过程才慢慢显出他的身分问题是城堡方面的圈套和阴谋。城堡方面诱敌深入的目的是为了展开它那张网,K走多远那网就伸展多远。多年以前,村长收到过一份公函,上面写着要聘任;一名土地测量员,但没有指名,或者说指了名也决不会是K;那份公函遗失了,事情本身被忘掉,但又并没真的被忘掉,而是成了个阴谋,一个用不确定感来折磨村民的阴谋;接着又演化成本地是否需要土地测量员的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将全村人都牵连进去,调动起每个人来检验自己的信仰。所有的人在精神上反复受到拷问之后,事态才终于暂时平息。而在这个关口上身分不明的土地测量员忽然出现了,对村人们的新一轮折磨重又开始。这样一种聘用从一开端就是一个圈套,即:K被录用为土地测量员,但此地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前面那个是否被录用的问题还没解决,又演化成是否被需要的问题了,村民们必须为此相互斗。K自己为证实身分能做的也只有斗争,就是斗争也不会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深入地演化下去。似乎是,城堡的拷问越严厉,每个人就越活跃,对城堡的信念也越坚定。包括不知情的K也是如此。当然对城堡的信念里包含着对自身真实处境的审视,这一点请看索蒂尼对村长的拷问:
  “索蒂尼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说不要聘用土地测量员;我仗着米齐的好记性回信说,这事最初是上头提出来的呀(至于事实上是另一个部发来的文件,这一点我们早忘记了);索蒂尼对此的说法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提起上级的这封公函;我又回复他说:因为我现在才想起这封公函来嘛;索蒂尼说:这真是太奇怪了;我:对于拖了那么长时间的一件事,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索蒂尼:这事确实很奇怪,因为我想起来的那封公函并不存在;我:当然不存在啦,因为关于这事的全部文件都丢失了;索蒂尼:如果确有那第一封函件,就必定会有一条有关的记录在,然而这样一条记录并不存在。”
  索蒂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想说的是,城堡是一个虚无?他仅仅只是要说这一点吗?当然不是。他的拷问是要检验村长对城堡的忠诚,即,知道城堡的存在证实不了还要尽一切努力去证实的这种忠诚。忠实于城堡就要敢于正视自己“在”与“不在”之间的尴尬处境。一个从虚无中构想出来的东西,竟然调动了全村人去投入,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这种努力本身,难道还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村长的处境的确因此而变得悲惨了,数不清的拷问,数不清的问题将他的身体完全弄垮了,就是成田里躺在床上也躲不开心里头的拷问。但他情愿牺牲健康去追求精神上的痛快,拷问可以使他不断感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当K到来时,他假装对K给他工作上造成的新麻烦表示厌恶,其实心底里巴不得;不然以他的病体,他哪有那么大的精神来讲述盘根错节的“事件”的来龙去脉?讲述给了他很大的娱悦,他不仅乐于讲,他还要盯住K,控制K,使他挣不脱“事件”的牵制。城堡方面的出尔反尔、不可捉摸吓不倒他,自虐的快感维持着他的兴奋,体力的损耗不过是为了达到精神上的目的。村长对K讲述着索蒂尼的观点,自己就变成了索蒂尼,城堡的文件精神就是这样层层下达基层的。拷问最后落到K的头上,问的是:他同城堡的关系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那是怎样一种关系?要是K同城堡不相干,他又怎样闯到这里来的呢?他来了,这是个事实,可惜并不是城堡召他来的,他自己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证据。退一步就假定他是被召来的,召他来干什么?这里根本不需要他,连索蒂尼也说了,召聘的文件根本不存在。村长的逻辑步步紧逼,像兔子一样乱窜的K只能盲目突围,否则他就什么也不是。村长就是要他乱窜,而不是要他离开,在城堡领域里他是自由的,除了他自己内心逻辑的逼迫,任何其他的逼迫都是虚张声势。村长这些潜台词当然没有完全说出来。K内心的逻辑是什么呢?就是关于土地测量员“在”的推理,这推理总是被城堡粉碎,而后又重整旗鼓,以更顽固的偏执继续下去。他坚信自己是城堡召来的,从未怀疑这一点,他也坚信城堡是需要他的,他现在还未能证实,但他总有一天会证实这一点,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努力做。
  又追索到那个问题:K的信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突然闯进了城堡,而后来又一直对城堡坚信不疑呢?总有一个原因吧,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自己是土地测量员,心里也这样认为吧?文中还由K自己提到受聘和助手的事,总不会是他在凭空捏造吧?看他的神情也完全不像。可是在后面,K又提到,如果一开始施瓦尔策不逼他同城堡直接联系,他就用不着声称自己是伯爵招聘来的土地测量员,而只要声称自己是一名漫游工匠就可以在村里混下去,处境也会比现在好得多。如果以K的这个说法推理,那么他来城堡前并无关于他的任命,不过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谎言,想出来了就相信了,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吧。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在村里混,捞到更多的自由。如果土地测量员是他想出来的谎言,城堡本身大概也是吧,他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城堡呢?当我们这样分析K时,我们忘了一条:推理在这个外乡人身上是不起作用的,凡是不可能的,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发生。K的奇怪信念正好是从不确定当中产生的,在此之前他既没听说过城堡也没收到过什么任命,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总之不能确定。于是当他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地开口说出“城堡”这个词,城堡就真的存在了;然后他又说“土地测量员”,城堡方面也默认了。从不确定之中产生出“有”,这是城堡世界的核心起源。只是这个被产生出来的“有”,怎么也摆脱不了虚无的烙印,所以K才永远处于被拷问的痛苦之中。他于浑池中创造了城堡,他的一生便受到这个带有尖锐矛盾的怪物的折磨。这样看来,他一进城堡就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招聘来的土地测量员,而不是声称自己是漫游工匠,正是他潜意识里盼望直接地、面对面地同城堡打交道;所有随后产生的麻烦都是他不自觉地渴望着的那种拷问,只因为他的信念里包含着致命的矛盾,自我折磨才伴随着追求。
  即使K已经表现出对信念的忠诚,城堡也不会相信他,它的怀疑是绝对的,更严厉的拷问等待着他。城堡里不存在自传自叹的空间,人只能绷紧自己的神经来接受上级的考验。K就这样落到了勤杂工的位置上,但又不是那种正式的勤杂工,而是不伦不类,不被需要的那种。女教师吉莎就是体现城堡精神的强硬者,她的职责就是对K说“不”;她代表着城堡不断地否认K存在的意义,不断地将“废物”这个称呼加到他头上。可以说,她本人就是城堡那种虚无之风的化身,她的这种禀性令她的男朋友也总处在诚惶诚恐之中。这样一个人,可以想见她对自作聪明的K从心眼里的憎恶。吉莎小姐对K的折磨就是城堡对他的新的拷问。K要证实自己是合格的勤杂工,不是废物,就得忍受没完没了的刁难、轻蔑、和肉体的苦役,成为奴仆和任人打骂的小厮;就是这些全做到了,他也什么都得不到。吉莎小姐那双圆眼睛里射出的冷光决不会变得柔和一些。她的男朋友受了她的压迫,更加要把所有的气都出到K身上。请看他怎样骂K:
  “您,勤杂工,由于犯下了这个可耻的职务过失,当然是立即被解雇了;同时我还保留进一步对您进行惩处的权利;现在您马上卷起您的铺盖从学校滚出去!这样我们就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总算可以开始上课了。快滚!”
  城堡对K不止一次地进行这种粗暴的拷问,如果不是像K这样中了邪的家伙,谁又能受得了!奇怪的是男教师骂K的目的并不是马上要赶他走(城堡的原则是走或不走要由K自己决定),只是要强调他是个“废物”,完全没有呆在学校的必要,呆在哪里都是个包袱。(哪怕他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事情的本质还是照旧。)这无异于对他说:“你死吧,死是你唯一的出路!”K不想死,他还要完成进入城堡的大业呢!他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又已经进行了这样多的奋斗,怎么能死!他又一次面对阴森的城堡没有低头,又一次对自己说:“我是存在的,城堡也是存在的!我身为下贱,不三不四,但我的确感到了城堡,并在为进入它奋斗。’掀堡为什么要通过一个又一个的中介来拷问K呢?如果真想否定他的存在,赶走他不就完了吗?这又要归结到城堡的意志,那种古怪的意志上头去了。村长也好,吉莎小姐也好,小姐的男朋友也好,都是在虚张声势,谁也不是真的要赶K走,只是要他遭遇更严酷的拷问,要他越来越真切地、刻骨铭心地感到城堡,感到他自己。是为了这一点,那只肥猫的利爪才在K的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的,还有什么比这种钻心的疼痛更真切的啊,吉莎小姐真不愧是一位严厉公正的教师。丢掉了学校的工作,拷问并不因此有丝毫放松,环境更加恶化了。弗丽达心肠狠毒地同他分手时,他发出了这样的哀号:
  “哎,要是我们就在那天夜里出走该有多好啊,那样我们这会儿就可以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永远在一起,你的手总在我身旁,我一伸手就能抓到;我是多么需要你待在我身边呵;自打认识你以后,你不在时我觉得多么孤单呵;相信我吧,希望你总待在我身旁,这就是我整天做着的唯一的梦。”
  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甚至没有时间为自己感到悲哀。瞧,脚下的根基完全抽空了,所有那些哪怕靠不住的依据都失去了,现在他真的什么也不是了。他是什么?他能找得出一星半点的证据吗?也许是由于致命的拷问的逼近,也许正是由于什么都不是了,反倒一身轻,这个子然一身的外乡人一头扑进了绞刑架上的圈套,面对代表死神的官员,模拟了一回最后的审判。真正的判决永远是延期的,只要还在城堡的范围里,就只能有这种模拟的考验。可以看出,城堡的拷问机制是为求生存者而设立的,它将死亡摒除在外,进入这个机制的求生者将同K一样层层间关,不断地经历灾难性的严峻拷问,经历绞刑架前的恐怖。
  (毕格尔)“想想看吧,那从来没有见过,天天盼时时盼,真正是如饥似渴地望眼欲穿,然而又被不无道理地认为是可望不可及的老百姓,现在活生生地坐在你眼前了,……
  严格说来,人那时是处于绝境之中;再严格一点说,他又是很幸运的。”
  毕格尔说的是自己,暗示的也是K的处境。面对人的盲目冲力,制度的执行者一筹莫展(或展示一筹莫展);他只能与人相持不下,这相持的过程本身又是一种幸运,不光对他,对闯入的人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城堡的机制,人又怎能获得临刑前的快感?这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本质上仍是快感,因为经验会暗示人,这一切只是模拟。囚犯在将脖子伸进圈套的瞬间,他的心立刻同城堡贴紧了,他不仅仅为城堡的强大折服,也为自己居然敢与城堡抗衡而感动。他,这个渺小的外乡人,这个人人唾弃的废物,同他上方那隐藏在迷雾中的,谁也不能进去的庞然大物抗衡!谁能对这样一个人判处死刑?城堡是真的要判处他的死刑,还是要让他体验这恶作剧中的极乐?随着K的越来越不信邪,城堡也越来越幽默,这两方面平行发展着。不论K做出什么,城堡总有怪招来对付他;不论城堡如何对付他,K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退缩。读者透过事物表面的混乱,总是可以听见遥远处所传来诗人那隐隐约约的恶毒的笑声,一种特殊的天堂笑声。
  在那无处不在的、绝对否定的、严厉甚至残忍的机制面前,人的存在似乎不堪一击,但只是表面上不堪一击罢了。生命以它的卑贱、猥亵、耐受力,以它在毒汁中存活的可怕的本领,仍然在进行那种抵抗。也许是每一个障碍都粉碎了K,然而要K灭亡或放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表面的弱小只是一种假象,如同那些迅速繁衍的海藻一样,无论怎样无情的清剿都消灭不了它们,这些邪恶的植物,上天在赋予它们存在的权利的同时,让它们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
                      1998年4月29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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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6 | 只看该作者


——解读《地洞》

   
矛盾的产物

  一只奇异的小动物造了一个奇异的地洞,地洞由一个大的城部储藏室和许多地道组成。小动物造地洞是为了躲避外界的敌人,为了有一个藏身之地,逻辑上它这样认为。可是一旦造洞的行动开始,逻辑就被推翻了,以后又不断地建立,不断地再推翻,每一项行动都处在矛盾中;它像摆钟一样来回地奔忙,时刻在恐怖中度日,似乎成就了巨大的工程,实际上到了老年还在原地未动。仔细地体会,就会发现小动物的不幸与外界的威胁无关;一切矛盾和冲突都来自内心,由它天生不幸的性格所决定。这样一种性格就造出了这样一个地洞,洞内一切设施的功能全是模棱两可、难以理解的。
  首先,它就声称建洞决不是因为害怕。在离真正的地洞入口约一千步的地方,它还留下了一个假洞,它出于某种周密的计策故意不把那个很浅的洞堵塞。它的此举使我们怀疑它正是为了引起外界注意才来造地洞的。这是一种荒唐的结论!它不是声称造洞是为了安全和彻底的寂静吗?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它的表白,而要看它的行动,因为这头古怪的小动物,有魔鬼在它的内心作祟。接下去它在真正的洞口搞了个答辞装置。这装置万无一失,伪装得无人能识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措施;与此同时,它又是最容易被破坏的,只要来犯者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一脚就可以将这伪装踩蹋。这个装置正是它内心矛盾的产物:一方面,它需要隐蔽,需要躲过外界的注意;另一方面,洞内还有敌人,一旦遇见,它就得立即逃遁,并从随时可以敞开的洞口跳到外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心理造成了洞口掩护装置的致命弱点,使它并不具备真正的保护作用,而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安慰。奇怪的是它离了这个精神上的安慰就活不成。以苦醇装置类推,地洞内的每一项工程都具有这种特点——脆弱和不堪一击。然而,尽管在造洞的初期就带着深深的疑虑,工作起来却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没日没夜,仅凭自己的额头去磕土,直磕得流出鲜血,终于在洞内造出了当时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城郭储藏室;为食物的储藏计划的实现不停地搬运,又因计划的一次次改变而更为紧张地工作;为搜索想象的敌人不停地挖沟等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更大的疑虑袭来。疑虑导致对先前的劳动的否定,新的、纠正的计划也由此产生。那新的计划往往并不新,只不过是更前面的计划的恢复,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付出了巨大的体力和精力。如此造出的地洞堪称世界一绝:既是无限隐蔽的,与外界隔离的,不可穷尽的;又是无比脆弱的,易受损伤的,差不多是向外敞开的。
  为什么这头小动物总是想到向外逃遁,即使在营造与世隔绝的地洞时也以这一点为先决条件呢?是不是地洞里面有远比外界大得多的危险呢?经过多次的实践之后它的确发现,表面寂静的地洞实际上并不安静,而是总有某种噪音在捣乱;这噪音在周围安静的衬托下反而更突出,暗示着比外界更大的危险,使它感到毁灭的可能性终日悬在头顶。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洞,初衷(一直未变)却是为了躲避,为了安全而造;为达到这个目的,它一直在不断地对内部的设施加以变更和改善,尽管完全没有收效也只能一直做下去。它的紧张连续的工作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只有在地洞的内部和外部达到彻底的虚空,真正的宁静和安全感才会到来。为此它还设想过在储藏室周围挖出一个环形真空地带的计划,当然那种计划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然而彻底的虚空不正是最大的危险所在吗?所以才需要随时可敞开的、供紧急逃离用的出口呀。
  只要地洞建造在泥土中,周围又有小动物,彻底的宁静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由此可见,它所真正追求的理想居住之处并不是这种用世俗材料建成的地洞,而是一个空洞。联想到造洞的初衷有故意要引人注意的因素,这种追求又显得不可思议了。没有边缘和形状的空洞是谁也看不见的,更不能用来做藏身之地了。我们只能说在小动物的精神世界里有这样一个空洞,那是它永久的恐怖的源泉,地洞里的一切奔忙与操劳既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洞,又是一种企图将只存在于精神领域的东西现实化的徒劳努力。现实中的地洞里的骚扰可以通过劳动来做消除的努力;灵魂里的恐惧则是永存的,这永恒的恐惧的境界不正是它的操劳努力所追求的目标吗?是填补又是掏空。只有这样来理解,我们才会知道小动物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地自相矛盾,没有效果,似乎脑子里有着宏伟的构思,实际上却又一切行动均出自忽发奇想,没有一项计划是贯彻到底的(如何可能到底?)。所有的工作——苔薛装置、迷宫、城郭储藏室、壕沟的挖掘等等,全都是半途而废,不了了之。一方面是由于体力的限制所致,另一方面更为根本的原因则是内心的矛盾。这样的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也是没有尽头的;或者说,在壕沟的尽头是真正的虚空——那头从未见过面的怪首。由此决定了它的命运只能是表面上漫无目的的永久性的挖掘和修建。
  难道所有的工作都是种应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吗?是,又不是。每一项工作的初始,它都力求完美无缺,从不马虎了事;只不过它的初衷无法坚持到底,总是半路动摇。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次失败的打击并没有摧毁它的根本信念,它总寄希望于新的工作,盼望“这一次”的努力会有根本不同的效果。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的确破坏了它的一部分工作,但决不能改变它对地洞的态度。它有时离开地洞,也只是为了从外部对它进行更冷静的观察,以增强信心;不过它从不在外久留,因为只有地洞才是它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它存在的意义。这早已与它结为一体的理想的乐园,可以随地打滚和酣睡的仙境,谁能和它比?除了它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地洞又确实是不完美的,致命的缺点处处可见,时常使它羞于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彻底的改进又只能在想象中和梦中来进行,接触到现实,马上显出自己体力上和思维方式上的无能。如果它不想放弃,唯一的出路就是苟且。它苟且过来了,这并不是说,它那种追求完美的认真的工作态度有所改变;它改变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想法,放弃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目标;它的目光投向未来的希望,而未来总是没有尽头的。就这样期望着,期望着,在身后留下一件又一件残缺的工作,而每一件有缺点的作品上无不体现了对于完美和永恒的向往。用残缺来体现完美,用权宜之计来体现永恒,这是它无意中的创举。地洞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残缺的建筑,它无法将它建成一个空洞,便只好以现实的材料来苟且。从这个意义上说,活着,挖掘,都是权宜之计。它只能用这权宜之计来向那未知的永恒挺进;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摒弃死亡的,因为死亡是过程的终止,是通向完美之路的努力的放弃。它所关心的,全是生命本身;它对彼岸的事不感兴趣,只愿在生的挣扎中体验死亡,而不是被动地实现死亡。
   
曲折的交流

  我们也许要问,让那空洞留在精神的领域里不是更好吗?既然无论造出什么样的洞都不能满意,既然总在绝望中鄙弃自己,为什么还要动手来进行这庞大、复杂而又没有任何益处的工作呢?虽说挖地洞是为了消除来自内心的恐怖,可是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去做到这一点啊。在挖洞造洞的行为里面,一定有种隐秘的兴趣,这种兴趣就是它力量的源泉,致使它能够将这又痛苦又诱惑的工作持续下去。从一开始它就告诉我们,它并不是出于害怕才造洞。我们看过它的洞内设备和它的劳动之后,可以推测出它造洞是为了表达内心的理想,而交流的对象只能是外部世界——它的兴趣的对象。所以不管自己是否承认,从一开始造洞的行为就有与外界交流的企图包含在内。它竭力使自己相信,地洞是藏身之处,绝对容不了任何人进入;而我们则看到在它那些自相矛盾的行为中,在它的潜意识里,它实际上是盼望着某个具有非同寻常的本领的家伙闯入的。不然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假洞呢?不然为什么会有造洞一举呢?造洞就意味着在身后留下它,肉体总有一天会消失,地洞却不会那么快地消失。留给谁看?当然是留给外界来发现。然而外界是不会懂得洞的奥妙的;这奥妙来自它那深造的、无法言说的内心;双手表达出来的还不及内心的十分之一,所有的销毁、再造、修改等全是出自内部的那个模式的要求。尽管这一切,我们仍然要说,它对外界肯定不是完全不抱希望的,它对外界是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情。这一丝现实中的希望维系了它终生的兴趣和努力。
  真是奇怪的小动物啊!它那曲折阴暗的内心蕴藏了如此大的热力,将一个不可实现的妄想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追求,来表达,而表达的形式竟然是通过封闭与隔离来体现。确实,任何外界都不可能完全重温它当初的梦,因为他者的梦是无法重温的,因为所有的幻想都是一次性的。但是领略了它修建地洞的激情以及支配这激情的精神之后,我们难道不会产生一些另外的幻想,另外的梦境吗?我们的梦境难道不会在某个特定的点上与它的梦境接壤吗?
  与外界的隔绝是源于对外界的过分兴趣,是为了把整个世界,归根结底是为了把自身的存在弄个水落石出;不仅要弄个水落石出,还想把这一切告诉外界,心里又最怕外界误解。将这样一种看法安到这头羞怯的小动物身上似乎有点牵强,然而却是事实,被它的表白所遮蔽了的事实。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一大篇表白了。我们从它晖哩咦咦的表白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头很爱表现自己的小动物。那种对拥有的欲望,那种独占的冲动,都是先前在外界时爱表现性格的延续。如果有一天表现欲消失了,地洞也就不会再营造下去。不可否认,在营造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时常导致它产生毁灭自己的创造物的冲动,又由于对创造物极端的不满意,就更害怕外界看见它,只愿独自一个来欣赏。而创造物一旦存在就成了对象,而它自己就变成了外界,所以这种欣赏仍然是一种与外界交流行为的折射。地洞,不论它多么隐蔽和巧妙,终究是会被外界发现的,这一定曾是它隐秘的希望。这种希望不断活跃在黑暗深处的它的脑海中,使思想不至于僵死,使肢体不至于颓废,也使暗无天日的封闭处所可以在想象中与广大的外面世界相联。
  我们还从它对自己的工作的那种苛刻的眼光,时不时感到外界对它的影响的痕迹。也许它的衡量标准是先验的,然而不知不觉地总是有交流对象的隐形存在,躲也躲不开。例如它对于早期建造的那座迷宫的评价说到,它认为迷宫有它的妙不可言之处,但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却十分幼稚,所以也无法按原来思路加以改建;因为自我意识日益加强的它,在今天的情况下去重建迷宫就等于将整个世界的注意力都引到它身上来,这是它所承受不7的。可见在它的一切工作中,总是有一个抽象的旁观者存在;这个旁观者严格地审查它的工作,敦促它,有时肯定有时否定它;它就在旁观者的监督之下渐渐地成熟起来。与此同时,它又强调说,外界绝对不能懂得地洞的奥妙。那么那个旁观者,那个高高在上的上帝似的人物究竟是谁呢?只能说这样一种古怪的交流仍然与现实有关。而它在这种矛盾的交流关系中是非常积极的——不断地表白,不断地敞开,不隐瞒任何东西,将一切都说得既浅显又明白。当然理解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具有那种不凡的本领冲破封闭,进入它苦心经营的地洞参观。
   
消极还是积极

  建造地洞的目的似乎是消极的——为了躲避和防御从未谋面的敌人。它在地洞里的那些工作也似乎是被动的——总是由于某种威胁而采取行动,或在危险的逼迫下草草应付;从来也不曾从容不迫地按自己的意愿完成过一项工程;敌人的威胁一刻都不曾放过它。究竟谁在危胁它呢?这神秘的敌人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呢?一次都没有见过面的敌人到底算不算敌人呢?为了并不确定的敌人建造防御的地洞究竟是一种消极还是积极的行动呢?
  如果我们进入这头小动物的思维轨道,我们就会领略到它的思维是多么地活跃和积极,想象是如何地层出不穷。它那种无止境的对于危险的想象时常使得我们要停下来质疑:它是不是在进行一种推理的e娱?那翻过来复过去的劳动难道不是它头脑里推理的表现吗?那无处不在的“曲曲”噪音,那几乎使它丧失理智的不和谐音,总使我们联想到理性那无法征服的对立面,那种时刻要致它于死地同时又赋予它无穷活力的深刻疑虑。地洞装置实际上就是实现精神装置的一次努力的体现,它的一切完美与缺陷便是精神本身的完美与缺陷。无论操作者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也不能解决那些永恒的矛盾。敌人是什么?危险是什么?它们就是它头脑里的蛀虫,那种先验的对于虚空的恐惧,只要思维不停止,精神不枯竭,敌人就总在那里聚集力量,发动新一轮的攻击。而它,诡计多端,精于营造的家伙,总想得出新的办法来对付即将降;临的灾难;五花八门的计划从它那小脑袋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在这方面它是一个无可比拟的杰出天才。精神世界确实无法搬到地上来,只能在营造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而我们,也可以从它的表白中不断地接近那个世界。怀疑、痛苦、不断地改变计划与方针,没完没了的苦役般的劳动,这一切看似出于被动的努力,实际上还是由它自己主动给自己规定的,这规定又是由头脑里那个先验的矛盾体而来的。因而在实行计划的过程中,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是积极还是消极已无法区分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它那种总是趋于极端的推理,从它那颗永不安宁的心的跃动,从它孤注一掷的决绝里,体验到事物的另外一面。
  防御正是源于内心不停的自我挑战、不停的制造危机,于是就有了摆钟方式般的劳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了危机感的个性,防御就是这种危机的一种体现。危机没有通过防御得到消除,而是更加深刻了。然而退守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进取呢?向内的收缩终将导致内核变得无比坚硬——这是地洞的方式。
  表白中的几处地方透出它那曲折隐晦的暗示。如前面所提到的它不是因为害怕才造地洞,只是需要躲避世俗的危险和喧嚣。由此可看出此举完全是主动的,是它专为自己打算想出的妙计。外界对于它曾是最大的危险,外界吞噬个性,使得它对宁静的追求成为不可能;建地洞就是与外界隔离,对抗,求得安全和宁静。不料地洞造起来之后却有了外界的一切特点,这些特点又开始压迫它。地洞内部的斗争正是由它与外界的抗争演化而来的,地洞建造在大地上,入口还居然处在交通繁忙的处所,与外界的关系当然是割不断的。而又由于地洞的单纯化,这种威胁和反威胁的抗争愈发触目惊心。当地洞被威胁充满,差不多要使它窒息发疯时,它也不时地走出地洞到地面上去,调整自己的心态,更加理性地思考某些问题,以便作出一些新的决策。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拨开距离的疗法。除了短时的厌倦,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没有想过要抛弃地洞。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自己就与地洞联为一体了;它内心的一切欢乐与痛苦都由地洞来体现,地洞的痛苦和需要也成了它的痛苦和需要。
  超乎寻常的积极还表现在建造的热情上。这种由幻想激发的魔鬼似的热情来自对天堂宁静的向往。为体验那高不可攀的理想,它日日沉沦在地狱般的苦役中,它认定这是它唯一的生活方式。无穷无尽的疑虑
  当它将精神世界里的空洞与地洞相对照时,现实中的地洞带给它的疑虑是无法消除的。每逢它专注于某项工作,按计划操作时,疑虑就随之而来,破坏它的劳动成果,消除它的工作的意义。疑虑就好像是一种致命的灾害,在它建设的过程当中不断从背后袭来;于是边建设,边破坏,边遗弃,差不多成了一条规律。来自空穴的风不断地吹过来,那尖锐的呼啸声传到地洞深处,化为顽强的“曲曲”作响的声音,使它不安。踌躇、沮丧,直至意志力丧失,然后新一轮建造的欲望又重新抬头。这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最后的赢家似乎会是敌人,可是谁又搞得清这种事?也许它自己会赢也说不定。啊,它就是因为有这个希望才坚持的吧。日复一日的恐怖越积越大,犹如雷阵雨前聚积在头上的黑云。看得见闪电,听得见雷声,却谁也不可能预见恶性的灾难是什么样子。但是还有时间啊,还可以较量!即使对手头的工作半信半疑,即使对工作的结果没有信心,它还是在不停地工作;毕竟地洞已经造出来了,它的命运与它紧紧联在一起了。在疑虑中建造——这也是地洞的方式。就用这种方式,它把自己囚禁了,这是一种自由的囚禁,一种随心所欲的囚禁;而伴随这囚禁的疑虑,源源不断地从遥远的空穴涌进洞内,既是动力又是障碍,时常呈现出毁灭的倾向,却又在调整中纳入了轨道。我们在分析它内心激烈斗争的同时,体验到了它那无法摆脱的生存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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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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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19:56 | 只看该作者
双重折磨夹击下的创造活动

——再读《地洞》

  外界——世俗领域或肉体
  地洞——纯艺术领域或精神
  外面的敌人——未经抽象的世俗体验
  内部的敌人——虚无、死猎获物——从世俗体验中升华出来的精神体验
  同盟者——理性判断
  世俗的体验是艺术产生的基础,失去这种体验的人也就失去了创作激情的源泉,灵感会渐渐干涸。但是对于纯艺术的领域来说,世俗体验恰好是它要排除的东西,艺术品以它的抽象和晶莹为自身特点,过滤掉了一切世俗的杂质。艺术家在从事创造之际,高度警觉的理性思维严密地监控着整个过程,绝对不敢有半点放松,让未经提纯的形象直接进人成品构造。但这种纯净的产品又给艺术家自身带来消除不了的疑虑,使他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多余,不应该存在。对于世俗的这种拒绝又依存的状态,是艺术家内心的最大矛盾,也是他那无穷的痛苦、烦恼和自我折磨产生的根本原因。什么是纯而又纯的艺术呢?纯的顶点只能是虚无,但艺术又并不是虚无,它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的体验,只不过这种体验透出强烈的虚无感罢了。因为生的本质是死。
  从地洞建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进行着向着自身本质复归的不懈的努力。我不停地抽空自己,调动起非理性的狂想,在地洞内造出那些最不可思议的建筑,以此来同外界也就是同我的肉体对抗。当然在这种黑暗的无尽头的劳动中,我仍然呼吸着通过曲折的地道涌来的外面的新鲜空气,否则我将窒息而死。我对于我的所有作品一律持有无比挑剔的眼光,我要求它们全都要抹去世俗的痕迹,全都要透出“见不得人”的虚无倾向。为此我不断地修改我的营造计划,使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建筑变得更脆弱,更难以理解。我设想出各式各样的敌人,设身处地地想象它们的活动,然后在建造中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能与它们抗衡。我一直致力于让地洞达到彻底的宁静,任何外界的噪音均是我的死敌。为了清醒地衡量我的劳动的价值,我甚至走出地洞,站在世俗的嘈杂声中用理性来分析它。但理性也不完全可靠,身处外界的分析并不能让我完全放心;有些东西是理性无能为力的,一味依赖理性的后果是可怕的,何况理性分析最终给我带来的也只是绝望。所以我在绝望中又重新进入了地洞,暂时将外界的那些危险的噪音摆脱在身后。然而在盲目中进入地洞,靠自己的本能来工作,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举动啊!失去了身处外界的那种清醒,我又怎能判断自己是否在做着有益的工作呢?即使我不管不顾地确信自己在做着有益的工作,将每一点破坏宁静的威胁全消除了,我自己也仍然得不到宁静。为什么呢?只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一种新的骚扰又开始了,它来自地洞的内部,地底下的深处,也许它是虚无本身的威胁,它要毁掉我的所有作品的意义。是啊,如果最后的灭亡防范不了,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努力呢?有好多次,我控制不了要毁掉我的创造物的冲动——它们在防范的用途上太脆弱、太见不得人了!我对它们大加修改,企图在理性指导下赋予它们意义,对原先那种不着边际的努力来一次彻底的反动。现在我要朝这个明确的目的努力,我要用我的完美的防范措施来抵御地底那头怪兽的进攻,我要使我的作品无懈可击!我将从前的作品重建,将已挖出的洞沟镇上,修修补补,按脑子里的狂想加固工程,又反复无常地半途而废。这样做后的结果不是威胁消失了,而是威胁更近、更可怕了,简直就像立刻要短兵相接似的。但是怎能不工作呢?难道束手就擒吗?难道花费了终生紧张劳动建立起来的地洞,只是一件毫无意义的劳什子吗?我决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我只要避开那头怪兽,从此再听不到它弄出的响声,地洞就依然对我具有无穷的意义。当然为达到这个目的,我就得竭尽全力继续工作……
  营造的过程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有——无——有——无。“我”在两极之间发疯地赶来赶去。这种状况是由艺术的本质造成的:即,作品是对纯净(死)的渴望,作品的立足点却是生命;作品是非理性的狂想,这种想象却是在理性的钳制下进行;作品排斥一切世俗的眼光,却又始终向世俗敞开;创作的过程充满了永生的企图,却终究只能半途而废;每一种努力均是向着完美,结果却是残缺。我自愿地、鬼迷心房地选择了这样一种生存方式,为抵御世俗的入侵和虚无的威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到底我是为了什么呢?如果真是为了内心的宁静,地洞给我带来的根本不是宁静,而是无穷无尽的躁动和烦恼啊。当然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宁来造地洞的。想当初我造地洞只是为了有一个藏身之地,为了证实我存在的理由,因为生死两界都不收留我,我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在那里面停留。可地洞一造起来就不再仅仅是藏身之地了,它自给自足,给我提供了无限追求的可能性。我那无法遏制的异想天开膨胀起来,使我在被迫的同时主动地发挥出自己的能量。我要在有与无,生与死的边界上造出最为奇异的建筑物,它同时具有两界的特点,能够将两个领域沟通,而这种沟通,是我终生的追求。我也知道这种沟通最终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可以通过我的努力去接近那种意境,况且,这种自己充当造物主的特殊工作具有多么大的诱惑性和挑战性啊!这种高级的精神生活,给我带来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幸福感。在我身后留下的那些残缺建筑,无一不是终极之美的浓缩,无一不向观看者倾诉着人类永生的渴望,它们也许会唤起观看者同样的渴望吧。
                      1998年1月7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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