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kens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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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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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ke

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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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1:59 | 只看该作者
钦 差


  你,孤单单的一个可怜的仆人,渺小的影子在皇帝这轮太阳前被甩出老远。所谓的皇帝病入膏盲,从病榻上特意给你传来一个旨意。他让钦差跪在榻前,对着耳朵悄声传授了圣旨。这是一道对皇帝来说至关重要的圣旨,所以,他让钦差对着他的耳朵复述一遍,然后点点头,示意一字不差。所有挡道的屋墙都已被拆除,在硕大无际的台阶上,帝国的大臣们恭立于周围,当着这些探望圣上龙体者的面,皇帝打发钦差上路。钦差随即出发了。他身体健壮,从不知疲倦,两只胳膊交替着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路。如遇抵抗,他就亮出胸前的太阳标志,于是便畅通无阻,其势无可比拟。然而人群如海,漫无边际,房屋也一望无边。若是遇到一块空地,他巴不得想飞起来,紧接着你可能就听到他的双拳在猛打你的家门。然事非如此。他虽然不停地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内宫房屋的包围。他也决不会冲破它们的包围,即便冲出去,也徒劳无获。他必须冲下台阶,而即使成功,也将一无所获。还得穿越那些庭院,庭院之后又有二道皇宫包围,然后复又台阶、庭院以及皇宫,如此以往,以至千年。纵使冲出最后一道门槛--此乃妄想,永不可及--还有皇城横挡于眼前,它乃世界之中心,沉渣堆积如山。没有谁能够越过这个地方,更不用说一个带着死人旨意的人。--然而,你却凝坐窗前,在暮色中梦想着那道圣旨的降临。

(温仁百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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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ke

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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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荣誉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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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0 | 只看该作者

  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

  那天天气很好,K想去散散步,可当他刚刚迈出两步,就已经到了墓地。

  那里有几条蜿蜒曲折的路,看起来若隐若现,扑朔迷离。他就在其中的一条路上急速地滑行,犹如在湍急的水流上稳当地漂浮。远远地,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一座新的坟丘,并且想在那儿停留片刻。这座坟丘好像对他有种特别的诱惑力,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它。可是,偶尔他几乎又看不见那座坟丘了,因为有一些旗帜挡住了它。那些旗帜舞动着,相互用力撞击着,虽然看不见旗手,但那里似乎还充满了欢呼声。

  当他将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时,突然看到刚才的那座坟丘就在他身边的路旁,几乎就在他身后。他急忙跳进草丛,但脚下的道路在继续飞奔,他左右摇晃着,几乎把握不定,然后正好跪倒在刚才的那座坟丘前。坟丘的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举起墓碑,几乎没等到K出现,就把这块墓碑深深地戳进了泥土里,于是,墓碑便像被紧砌了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这时,从灌木丛中立刻走出第三个男人,K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个艺术家。那人只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没有扣好扣子的衬衫,头上戴着一顶金丝绒帽,手里握着一只普通铅笔,在靠近坟丘的时候,他在空中画着图形。

  艺术家拿着他的笔开始在墓碑上写字,墓碑很高,他根本不用弯腰,但是得将身子前倾,因为这座他不愿践踏的坟丘,正好将他与墓碑隔开。于是,他踮起脚,左手撑着碑面,右手做了一个特别熟练的动作,这支普通的铅笔便在墓碑上写出这样一行金字:"这里安息着--"。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漂亮、入木三分、而且是纯金的。当他写完这几个字之后,回头看了看K,而K这时正焦急地等着看碑文下面的内容,他根本没有注意那男人,只是盯着墓碑。果然那男人又开始继续写,但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他无法再写下去。于是他放下笔,又一次转向K。这时,K也正看着艺术家,他发现艺术家的神情中满是窘迫与尴尬,令人莫名其妙。此时,先前所有的活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K也因此陷入了窘境之中。他们互相交换着目光,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奈。有一种讨厌的误解将他们无情地隔开,谁也无法解除。墓地教堂的小钟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艺术家挥动了一下举起的手臂,钟声就停了下来,然而片刻之后,它又开始响起来了。这次声音很小,而且没有人制止,自己就立刻中断了,好像只是想检验一下它的声音是否跟从前一样。K对艺术家的这种处境感到难过,他开始哭泣,长时间地用手捂着嘴呜咽着,抽泣着。艺术家等待着,直到K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决定继续往下写。因为他只能继续写下去,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写下一小笔,这对K来说是一种解脱,然而,艺术家好像极不情愿地才把这一笔完成,字体已不那么秀丽,而且也失去了金光,变得苍白无力,模糊不清,只是无把握地延伸着,但是字母却很大,这是一个字母"J"。刚刚写完它,艺术家就暴怒地伸出一只脚向坟丘跺去,跺得周围的土不断地向上飞扬。

  终于,K明白了他,然而想要求得艺术家的原谅却已经晚了。艺术家用十指挖着泥土,泥土似乎很顺从。一切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一层薄薄的泥土只是为了做做样子。挖开表土,立即出现了一个墙壁陡峭的巨大墓穴。这时,K感到有一股轻柔的气流从背后推动着他,随即便坠入墓穴中。当地被无底的深渊吞噬的一瞬,他还直着后脑勺呢。这时,他的名字带着显赫的装饰被刻在了石碑上。

  他欣喜若狂,然后,他醒了。

(王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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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1 | 只看该作者

同醉汉的对话

  当我小步走出房门,蓦然发现头顶上是挂着一轮圆月和布满星星的拱形天空;面前是座落着市政厅、圣母圆柱和教堂的环形广场。

  我静静地从阴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外套的扣子,觉得暖和了。然后抬起双手,让夜间那嗖嗖呼啸的风停下来,并开始思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做得好像跟真的一样。是不是你们试图劝说我相信自己不真实,莫名其妙地站在这绿色的石子路上?但是很久以来,你确实是真实的,是你,天空;而你,环行广场,却从没有真实过。

  你们总是比我强,这是真的,但是只有在我让你们安静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也许是我的疏忽,还把你称为月亮。为什么我把你叫做'被遗忘的奇特色彩的纸灯笼'时,你不再那样忘乎所以。为什么我叫你'圣母圆柱'时,你几乎总是要退隐;而圆柱,当我称你'投射黄光的月亮'时,却不再看到你恐吓的样子。"

  当人们思考你们的时候,似乎真的对你们不好,你们勇气低落,健康受损。

  上帝,当思考者向醉汉学习的时候,才该是多么有助于健康!

  为什么万物都变得寂静了,我想,是因为风停了。还有那些常常像装了小轱辘滑过广场的小房子,也被结结实实地定住了--寂静--寂静--人们根本看不到往常那条将它们与地面隔开的细细的黑线。

  我开始跑起来。围着大广场跑了三圈,没有任何障碍;同时由于没有碰到醉汉,我就不减速地、毫不费劲地朝着卡尔大街跑去。我的影子也在跑,它常常要比我小,映在我身边的墙上,如同跑在墙与道德之间的狭路上。

  经过消防队时,我听到了从小环行道那边传来的嘈杂声。当我在那儿转弯时,看到一个醉汉站在井的栅栏旁,双臂水平撑着,穿着木拖鞋的脚跺着地。

  我先是站了一会儿,好让呼吸平稳下来,然后走向他,摘下头上的大礼帽,自我介绍说:

  "晚上好,弱小的贵人,我今年二十三岁,但是还没有名字。您一定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并且有着惊人的、动听的名字。您的身上散发着失去平衡的法兰西宫廷的那种完全不自然的气味。"

  "您一定用您那双贵族特有的眼睛看到了那些贵妇人,她们已站在了高高的、明亮的平台上,穿着紧身服嘲讽地回头观望,而那在台阶上拖着的彩色长裙的下端还飘浮在花园的沙子上。--不是吗?仆人们身穿灰色的、裁剪奇特的大礼服和白色的裤子,爬上到处可见的长杆,双腿夹着杆子,上身向后侧仰着,他们必须用粗壮的绳子把一块块巨大的灰布从地上拉起来,在空中绷紧,因为贵妇人想看到一个有雾的早晨。"由于他打了个嗝,我近乎惊慌地问:"真的,这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那刮狂风的巴黎,那醉人的冰雹天气?"当他又打嗝时,我尴尬地说:"我知道,我很荣幸。"

  我迅速扣上外衣,然后热情而又谨慎地说:

  "我知道,您认为回答我的问题毫无价值,但是,假如今天我不问你的话,我将要过一种痛苦的生活。"

  "我求您告诉我,穿着如此讲究的先生,是不是人们给我讲的是真的:在巴黎有些人仅仅穿着装饰漂亮的制服;有些房屋只有大门;夏季的天空整个一片蔚蓝,镶在上面美化它的全是心形的白云。那里是不是有一个珍奇物品陈列馆,参观的人多极了,馆里只有一些挂着小牌子的树,小牌子上写着出了名的英雄、罪犯、以及相爱的人的姓名。"

  "又是这些消息,明显骗人的消息!"

  "巴黎的街道都突然分岔,街上很喧闹,不是吗?不总是一切都井井有条,这怎么能行呢?有一次发生了事故,人们迈着那很少触及地面的大城市的脚步从相邻街道聚集过来。大家虽然都很好奇,却又惟恐失望,他们呼吸加快,向前伸着小脑袋。如果相互碰着了,他们就深深地鞠躬并请求原谅:'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太拥挤了,请您原谅--我太笨拙了--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热罗姆·法罗什,我是卡博丹街的调料小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晚饭--我的夫人也将非常高兴。'他们就这样说着,街道上吵得震耳欲聋,烟囱里的烟冒出来,在房屋与房屋之间落下。事情就是这样。并且或许有这种可能:有一次两辆汽车停在了贵族区繁华的环行道上,仆人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八条纯种西伯利亚狼狗跳了下来,吠着从行车道上奔跑过去。当时有人说:这些是化了装的、年轻的巴黎时髦人。"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当我沉默时,他把双手塞到嘴里,用劲拽下巴。他的制服很脏,可能是别人把他从酒馆里撵了出来,对此他还浑然不知。

  现在大概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极其寂静的暂停。出乎意料,我们的头都低下了。我们没有觉察到此时一切都静止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去看,所以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当我们弯曲着身子独自呆着,并四下张望,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也感受不到风的阻力。但是我们内心却保留着记忆:不远处座落着带房顶和幸好带有角烟囱的房屋,黑夜通过烟囱进入房屋,经过阁楼进到各个房间。真幸运,明天又将是一天,在明天,真是不可思议,人们将可以看到一切。

  这时,醉汉把眉毛向上挑了一下,眉眼之间闪闪发光,他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我想睡了--所以我要去睡了。--我有一个内弟在杰克广场--我到那里去了,因为我住在那里,因为那里有我的床。--我现在就去。--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我好像给忘了--但是这没有关系,因为我甚至从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有一个内弟--现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会找到他吗?"

  我不加思索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又不在身边,请允许我来送您。"

  他没有回答。这时我把胳膊递给他,以便让他挽住。

(王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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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1 | 只看该作者

煤桶骑士

  所有的煤都用光了;煤桶空了;铲子没有用了;炉子散发着凉气;屋子里充满了严寒;窗外的树僵立在白霜中;天空犹如一块银色的盾牌,挡住了向他求救的人。我必须有煤!我不能冻死!我的身后是冰冷的炉子,面前是冰冷的天空。因此,我现在必须快马加鞭,到煤贩子那里去寻求帮助。对于我一般的请求,他一定会麻木不仁。我必须向他非常清楚地表明,我连一粒煤渣都没有了,而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天空中的太阳。我必须像乞丐一样前去,--当那乞丐由于饥饿无力地靠在门槛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主人家的女厨师才决定给他喂点残剩的咖啡--煤贩虽然很气愤,但他一定会在"不可杀人"的戒律光芒的照射下,不得不把一铲煤扔进我的煤桶里。

  怎样前去无疑会决定此行的结果,所以我骑着煤桶去。像骑士那样,我双手抓住桶把手,--一个最简单的辔具,费力地转下了楼梯。但是,到了楼下,我的桶就上升起来,了不起,真了不起!那些伏在地下的骆驼,在指挥者的棍棒下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时,也不过如此而已。它以均匀的速度穿过了冰冷的街道,它的高度好极了,有几次我被升到了二楼那么高,但从来没有下降到门房那么低。我异乎寻常地高高飘浮在煤贩的地下室门前,那贩子正蹲在地下室的一张小桌子边写着什么。为了放掉屋里多余的热气,他把门敞开着。

  "煤店老板!"我急切地喊,低沉的声音刚一发出便被罩在呼出的哈气中,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混浊。"老板,求你给我一点煤吧!我的煤桶已经空了,所以我都能骑在它上面了。行行好,一有钱,我马上就付给你。"

  煤贩把手拢在耳朵边,"我没有听错吧?"他转过身问他妻子,她正坐在炉边长凳上织毛衣,"我听得对吗?有一个买主。"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那妇人说,她织着毛衣,平静地喘着气,惬意地背靠着炉子取暖。

  "噢,是的,"我喊道,"是我,一个老主顾,忠诚老实,只是当下没有法子了。"

  "老婆,"煤贩子说,"是有一个人,我不会弄错的;一个老主顾,肯定是一个老主顾,说话才这么中听。"

  "你这是怎么了,老头子,"妇人把手中的活贴在胸脯上,停顿了一下,说:"谁也没有,街道是空的,我们给所有的顾客都供了煤,我们可以把煤店关几天休息一下子。"

  "可我还在这儿,坐在煤桶上。"我喊着,没有知觉的眼泪冷冰冰的,模糊了我的双眼,"请向上面看一下,你们会立刻发现我的,我求你们给我一铲煤,如果你们能给我两铲,那我就会高兴得发疯。其他顾客确实都关照了,但还有我呢,啊,但愿能听到煤在桶里发出格格的滚动声。"

  "我来了,"煤贩子说着便迈起他那短腿上了地下室的台阶,可那妇人抢先一步站在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呆着,如果你坚持要上去的话,那就让我上去吧。想想你夜里那吓人的咳嗽声,为了一桩生意,而且是臆想出来的生意,就忘了老婆孩子,也不想要你的肺了。好,我去。""告诉他我们仓库中所有煤的种类,价格我在后面给你报。""好吧,"妇人说着,上了街道。当然她立刻就看到了我,"老板娘,"我喊道,"衷心地问你好。我只要一铲煤,一铲最次的煤,就放在这桶里,我自己把它拉回去,我当然要如数付钱,但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行。""现在不行"这几个字如同一声钟响,它又刚好和附近教堂塔尖上传来的晚钟声混合在一起,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他想要点什么?"煤贩问道,"什么都不要,"妇人向下面大声喊,"外面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6点的钟响。我们关门吧,天太冷了,也许明天我们又该忙了。"

  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她却解下她的围裙,试图用它把我赶走。遗憾的是她成功了。我的煤桶具有骑乘动物的一切优点,它没有反抗力,它太轻了,一个妇人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走。

  "你这个恶魔,"当她半蔑视,半得意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回店时,我回头喊着,"你这个恶魔!我求你给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于是,我爬上冰山,让自己永远消失。

(王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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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3 | 只看该作者

乡村婚礼的筹备


  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走进开着的大门时,看到下雨了。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在他前面走着许多人,迈着各式各样的步子。有时一个人走出人群,横穿过车行道。一个小姑娘两手托着一只疲倦的小狗,两个男人正在互通消息。其中一人手心向上,有规律地摆动着,好像他悬空拿着一个重物。那儿有个妇人,她的帽子上缀满了绶带、别针和花。一位拿着一根细拐杖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了似地平放在胸前。偶尔也走来几个男人,他们抽着烟,喷吐着的细长的烟云袅袅上升。三位先生--其中两人在弯曲的下臂上搭着薄外衣--不时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的边上,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边说着话边往原路走。

  从过往的人群间隙中,可以看到车行道上砌得整整齐齐的砖头。马伸长脖子拉着车,车轱轳精致而高大。倚坐在车内软垫上的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行人、商店、阳台和天空。一辆车超过另一辆车向前行驶时,马匹便挤靠在一起,马嚼子的皮带来回地晃动着。牲口拉拽着车辕,车轮滚动着,摇摇晃晃地朝前赶去,直到绕过前面的车,并排走着的马儿之间才又拉开了距离,只有瘦长而安详的马头还靠在一起。

  几个人快步向房门口走去,在干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来,他们慢慢地转过身,看正在下着的雨,雨点正乱纷纷地落进这条狭窄的胡同里。

  拉班感到很累。他的嘴唇就像他那厚厚的、有着摩尔式花样的领带消褪了的红色一样苍白。马路对面,一个女人站在门边,一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双鞋在瘦瘦的裙子下面很是显眼,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也许她只不过在看着落在他前面的雨,或是看着他头上钉在门上的商号的小牌。拉班觉得,她看得有些奇怪。"那么",他想,"要是我能告诉她的话,她绝不会吃惊。某人在班上工作过度,以至于累得都不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假期。可是不管做了多少工作,此人也还没有取得要所有的人以爱心对待自己的权力,相反,人是孤零零的,全然陌生的,只不过是好奇的对象。而只要你把该说我的地方说成是某人,那还没有什么,还可以说这个故事不算数,可只要你向自己承认,你就是这个我,那么你就要被人研究个透,你就会感到可怕。"

  他曲着腿,把包着一块方格布的手提箱放到地上。雨水沿着车行道的边汇成水流,哗哗地径直冲向更深的下水道。

  "但要是我自己能区分'·某·人'和'·我',我怎么可以对其他的人抱怨呢。也许他们并非不公平,但我太累了,顾不到这些。我甚至累得都走不完到火车站的这条短路。我为什么不在这个短短的休假期间呆在城里休息呢?我的确不够理智。--这次旅行会把我弄病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房间不会很舒适,这在乡下不大可能。刚刚进入六月上旬,乡下的气候还常常很凉。虽然我穿衣小心,但我自己就会加入晚上散步的人的行列中去。那里有很多水池,人们会沿着水池散步。那我肯定会受凉。不过在聊天时我不大会出风头。我不会把一个遥远的国家里的水池相互比较,因为我从未作过旅行,而谈论月亮、感受快乐和兴致勃勃地攀登瓦砾堆,对此我的年龄太大了,不愿被人当作笑柄。"

  街上的行人头上撑着深色的伞,微微地低头走过。一辆运货马车也开了过去,在用草铺垫的车夫座上,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伸着两腿,一只脚几乎着地,另一只脚却稳稳地放在草垫和破布片上。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大晴天坐在庄稼地里。不过他的手却很在意地牵着缰绳,所以这辆放着铁棍的马车能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如地转弯。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以看见铁棍的反光从地面铺着的一块块石头中曲曲折折、慢慢悠悠地掠过。街对面妇人身边的小男孩穿得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种葡萄的农民。他那皱巴巴的衣服下摆形成一个大的弧形,差不多从腋窝以下只用一根皮带系着。他的半圆形的帽子一直遮盖到眉毛,帽子边上的流苏一直垂到左耳。他很高兴下雨。他从大门里跑出来,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好接住更多的雨水。他不断地往高里跳,以至雨水四溅,行人很不客气地指责他。这时,妇人叫住他,此后便一直用手拉着他;不过他并不哭。

  拉班吃了一惊。天是不是已经晚了?他敞开着大衣和上衣,所以赶紧看他的表。表不走了。他闷闷不乐地向身边一个站在过道靠里面的邻居问时间。这人正和别人说着话,他一边对人笑着,一边朝这边说:"对不起,四点过了。"说完就转过身去。

  拉班赶快撑开伞,提起了箱子。可当他要走到马路上时,路已被几个匆匆赶路的妇女挡住了,于是他让她们先走。这时他看到一个小姑娘戴的帽子,帽子是用染红了的草席编织的,弯曲的帽沿上有一个绿色的小花环。

  他已经走到马路上时,还记得那个小花环,这条路通向他要去的地方,是段缓缓的上坡路。后来他就忘记了小花环,因为现在他得加把劲了;箱子不轻,风一个劲地朝他吹来,掀起他的外衣,顶着前面的伞骨。

  他不得不深深地吸口气;附近一个广场的时钟敲响了四点四十五分,在伞底下,他看到迎面而来的人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刹住闸的车轮吱吱作响,慢慢地转过弯,马儿伸着它们的瘦前蹄,犹如山中的羚羊大胆地前行。

  拉班觉得,他也还能够经受住后两周漫长而难熬的时光。因为总共也只有两周,也就是说时间有限,即便令人恼火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却在不断地减少,这段时间必须挺过去。因此毫无疑问,他的勇气在增长。所有想折磨我并且满满一屋子围着我的人会由于那些天顺顺当当地度过而渐渐地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而无需我再去帮什么忙。我自然是顺乎其然,不吭一声,随他们摆弄我,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消逝,一切都会好的。

  再说,难道我不能像小时候遇到危险时老是采取的那个办法吗?我根本不用亲自去乡下,这用不着。我派我的穿上衣服的躯体去。若是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我的屋子,那么这种摇晃并不表示胆怯,而是满不在乎。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地走、抽抽搭搭地到乡下去、在那儿泪流满面地吃晚饭也不说明他的激动。因为我,此时此刻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平平地盖着黄灰色的被子,任由通过稍稍开启的房门吹进的风吹着。胡同里车马行人在光亮的地面上踟蹰不前,因为我还作着梦。马车夫和散步的人畏畏缩缩,每前行一步都瞧着我,求得我的允许。我鼓励他们往前,他们没有受到阻碍。

  躺在床上的我有一个大甲虫、一个麋螂或一个金龟子的形象,我想。

  在一个橱窗前他停了下来,翘着嘴唇看着窗里一扇湿玻璃后面挂在木棍上的小男帽。"嗯,我的帽子度假时够用了,"他想,接着又走,"要是没有人因为我的帽子喜欢我,就更好了。"

  "一个甲虫的大身材,是的。那我就装作甲虫在冬眠,把我的两只小腿紧紧地贴在鼓起肚皮的身体上。我悄声地说上几句话,给我那可怜的、在我这儿匆匆呆一会儿,并且是弯曲的躯体发出一道道指令。不大一会儿,我的指令发布完了--他鞠着躬,匆匆地走了,他把一切都会做得天衣无缝,而我却在歇着。"

  他走到一个开着的、位于陡峭的胡同的高处的圆拱形大门,门通向一个小形广场,周围有很多灯火通明的商店,由于灯光在广场的边上,所以广场的中间显得有些暗淡,那里竖着一个坐着沉思的男人的小纪念碑。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灯前一扇扇窄窄的遮光板,由于水坑把灯的亮光照得又远又深,广场的景象也在不停地变化。

  拉班走进到广场很远的地方,他急促地躲过呼呼驶过的车,从一块干地跳到另一块干地,扬着手撑着雨伞,以便能看清周围的一切。直走到一个插在一个小四方石墩子上的灯柱那儿--是个电车站--,他才停了下来。

  "乡下人们正在等着我。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不过自从她到了乡下以来,整个一个星期我都没有给她写信,只是今天早上才写了一封。那么人们一定会把我的外表想成别的样子。也许人们以为,我和一个人打招呼时会朝他走去,可这不是我的习惯,或者他们以为,我到达时会拥抱他们,我也不会这样做。我想安慰他们时将会惹他们生气。真的,安慰他们时若能使他们生气就好了。"

  这时一辆敞篷车驶了过去,它点着两盏灯,可以看到灯的后面有两位妇人坐在黑色的皮凳子上。其中的一位往后靠着,脸被面纱和帽子的黑影遮住了。不过另一位妇人上身挺直;她的帽子很小,帽沿上嵌着稀稀的羽毛。谁都能看得见她。她的下唇稍稍抿着。

  车驶过拉班身边时,有根棍子挡住了车子右边马的视线,然后有那么个车夫--他戴着一顶硕大的礼帽--被推上了妇人前面的那个非常高的驾台,--这时车已走得很远了,--后来他们的车绕过了一栋现在能看得很清楚的小房子的拐角,从视线中消失了。

  拉班歪着头朝车望去,他把伞把搭在肩膀上,好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右手的姆指伸进嘴里,用牙齿在上边蹭。箱子在他身边,有一面挨着地。

  马车从胡同出来,穿过广场,急驶进另一个胡同,马儿的身子像是被甩出去了似的,向水平方向飞奔着,但头部和脖子的上下摆动表明它们动作的激烈和吃力。

  在三条交汇在这里的马路的人行道周围,站着许多无所事事的人,用小棍子敲打着石子路面。人群中搭了几个小塔形建筑,姑娘们在里面卖着汽水,再过去,是挂在细窄棍子上的笨重的马路上的时钟,还有胸前背后挂着大牌子的男人,牌子上有用各色字母写的游乐广告,还有侍从,……〔此处缺两页〕……几个人聚在这里。两辆横穿过广场驶向下斜胡同的豪华马车挡住了这群人中几位先生的去路,不过第二辆车过后--其实第一辆车过后他们就曾小心翼翼尝试着过路--这几位先生便又和别人会合在一起,他们排着一长排,走上了人行道,挤进一家咖啡店的门,大门上挂着的电灯的灯光吓了他们一跳。

  有轨电车的车箱隆隆地驶过附近地区,其它的车离得很远,影影绰绰停在路上,悄声无息。

  "她的背驼得多厉害,"拉班看到那张照片时想,"她其实从来就没直起过腰,也许她的背是圆的。我要好好注意才是。她的嘴那么宽,毫无疑问,下嘴唇在这儿突了出来,对,我现在也还记得。那件长裙!当然,我对衣服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不过那两只好不容易才凑合着缝上去的袖子一定很难看,看上去就像裹着一条绷带。还有那顶帽子,它的边也随着脸部每个地方的高低弯曲而抬起。不过她的眼睛很美,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大家都说,她的眼睛长得很漂亮。"

  一辆电车在拉班前面停下,周围的很多人拥向车蹬,他们手中微张成尖状的伞朝上立着。拉班的胳膊下夹着箱子,被人从人行道台阶推了下来,一脚踩到一个看不见的水坑里。车箱里,一个孩子跪在长椅上,两手指尖抵着嘴唇,好像在和一个离去的人告别。几个乘客下了车,他们不得不沿着车身走上几步才能离开拥挤的人群。后来有一位妇人走上了车子的第一个台,她两手提着的拖裙刚好比膝稍高。一位先生握着一根金属杆,扬起头和这位妇人说着什么。所有要上车的人都显得很不耐烦。检票员在喊叫。

  正站在等车人群边上的拉班转过头,因为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噢,莱曼特,"他慢吞吞地说着,把拿着伞的手的小指头伸向一位走过来的年轻人。

  "那么这位就是要坐车到他未婚妻那儿去的新郎喽。看上去真可爱。"莱曼特闭着嘴笑着说。

  "是的,你得原谅,我今天走,"拉班说。"我下午也给你写了封信。当然我也很想明天和你一起走,可明天是星期六,所有的车子都很挤,路很远。"

  "没关系。虽然你答应过我,可要是订了婚--"我就只得一个人走喽。"莱曼特的一只脚踏在人行道边上,另一只脚站在石子路上,他一会儿用左腿、一会儿用右腿支撑着上身。--"你现在要上电车;刚开走一辆。来,我们走走,我陪着你。还有足够的时间。"

  "不是已经晚了吗,我问你?"

  "你有点担心,这并不奇怪,不过你确实还有时间。我不这么担心,所以我现在才没遇到吉乐曼。"

  "吉乐曼?他不也要到郊区去吗?"

  "是的,他和他的妻子要去,下周他们想出门去,所以我刚才答应他,今天他从办公室出来时和他会面。他打算就他们房间的布置告诉我几句话,反正我要和他见个面。可不知怎么来迟了,我买东西来着。我正在想该不该到他们的房子去时,看见了你,起初我对你拿着箱子感到惊奇,于是叫住了你。可现在太晚了,不能再到别人家去,不大可能再去找吉乐曼了。"

  "当然。这样说来我在郊区还会遇到熟人。顺便说说,吉乐曼夫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她很漂亮。头发金黄色,病了一场以后,现在她脸色发白。她有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请问,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样?你指的是目光吗?我从不认为眼睛有什么好看。"

  "好吧,也许我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那边的一座平房是家咖啡店,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见紧靠窗户边,有三个男人各占一面,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在阅读和吃东西;一个人把报纸摊在桌上,手里举着一个小杯子,正用眼角朝胡同看。靠窗桌子的后面,大厅里的每张桌子和每个用具都被客人占用着,他们围成小圈挨坐着。〔此处缺两页〕……"恰好这还是个不坏的咖啡店,是吧。很多人都会上这儿坐坐喝两杯,我想。"

  他们走到一个相当昏暗的、从刚才他们站的街道那一边开始展开的广场上,因为对面街的那半边高耸起来。他们继续沿着广场走去,这边一溜溜房子鳞次栉比,房子的拐角处,两排开始离得很远的房子在望不到头的地方互相靠拢,好像快要连在一起似的。大多数房子都很小,房前的人行道很窄,看不到一家店铺,也没有车辆驶到这里来。离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胡同的尽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根铁条上挂着几只灯,灯固定在上下垂直吊着的两个套环内。在塔形的黑暗之中,梯形的火焰就像在一间小屋子里似的照射在相互嵌进的玻璃片中,而几步之遥以外的地方黑暗依旧。

  "可是时间一定是太晚了,你瞒着我,我赶不上车了。为什么?"〔此处缺四页〕……

  "是的,很可能是皮尔克斯霍费尔,嗯,这个人。"

  "这个名字在贝蒂的信里出现过,我想,他是铁路上的候补职员,是吧?"

  "是,是铁路上的候补职员,并且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你一看到他那小小的肉鼻子,就会觉得我说得对。告诉你,要是和他一起在单调荒凉的野地里走……顺便说说,他已经调走了,我相信并且希望他下周会离开那儿。"

  "等等,你刚才说过,你建议我今天晚上呆在这儿。我想过了,这不太好。我写信说过,我今天晚上到,他们会等着我。"

  "这很简单,你打个电报就行了。"

  "是的,这可以--不过,我不走不太好--再说我也累了,我还是走吧!--要是接着电报,他们还会吓一跳。--

  这样说来,我们往哪个方向走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你现在走还好些,这是真的。我刚才只不过那么想想--。我今天也不能和你一块走,我忘了告诉你,我睡过了头。我也要告辞了,因为我还想到吉莱曼那里看看,我不想陪你穿过这个下着雨的公园了。现在是差一刻六点,还是可以到好朋友家去坐坐。再见。祝你一路平安,替我问候大家!"

  莱曼特向右转过身,并把右手递给他向他告辞,结果有很短的时间,他朝着伸出的手臂相反的方向走。

  "再见,"拉班说。

  莱曼特走了不远还大声说:"喂,爱德华,听我说,把你的伞收起来吧,早就不下雨了。我刚才没顾上跟你说。"

  拉班没有回答,收起了雨伞,他头上的天空阴沉沉的,显得苍白而暗淡。

  "要是我至少,"拉班想,"能坐错了火车就好了。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行动了,要是后来,弄清了是上错了车,又回到这个站,我会觉得舒服得多。要是像莱曼特说的那样,那个地方很没意思,这样做绝没有坏处。否则就得更多地呆在屋子里,一点都不能确切地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因为,要是附近有个什么遗迹,人们可能一起散步去看那个遗迹,去那儿以前肯定约好的。如果情况如此,应该为此表示高兴才是,因此不能耽误。要是没有这样的名胜古迹,那么事先也不会有什么约定,因为人们觉得,要是有人一反惯例,忽然觉得做一次较大的远足不错,大家会很容易凑到一起,只需把侍女派到别家去送个信就行,那些人正在写信或看书,会为这个口信而感到欣喜若狂。看来,要想拒绝这样的邀请并不难。不过我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因为实际情况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还是独自一人在这儿,什么事都可以做,要是我愿意,还能够回去,因为在那儿,我没有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人,没有能和他一起作更累人的郊游的人,没有人在郊游时会给我看他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或者给我看他经营的采石场。即便老相识,人们也没有把握。今天莱曼特不是待我很好吗,他给我讲了一些事情,他把一切都讲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他和我打了招呼,后来又陪着我,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的情况,并且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可现在他突然走掉了,而我并没有说过一句得罪他的话。我虽然拒绝今晚在城里过,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不可能得罪他,因为他是个明白人。"

  火车站的时钟敲响了,差一刻六点。拉班停了下来,因为他感到心跳得厉害,然后他很快地沿着公园的水池走,来到位于高大灌木丛中的一条狭窄的灯光暗淡的路上,他急促地走进一个树边有很多空椅子的广场,然后又慢慢地穿过铁丝栅栏的一个入口来到大街上,他穿过大街,跳进火车站大门,过了一会找到服务窗口,他不得不敲着铁窗。铁路员工伸出头来说,晚得不能再晚了,他收了钞票,拍的一声把所要的车票和找的零钱扔在窗前木台上。拉班本想算算钱,因为他觉得找的钱应该更多。可一个走在旁边的勤杂工把他从一个玻璃门推上了站台。拉班在站台上回过头,朝勤杂工喊了一声"谢谢,谢谢",他没有看到检票员,所以自己登上了车箱的踏板,把箱子放到最上一级,自己再跟着上来,他一只手拄着伞,另一只手抓住箱子提手。他上的那节车箱被他刚才呆在那里的车站大厅的许多灯光照得通明;所有的玻璃窗都一直关到了顶,有些窗差不多能看见那些近处挂着的簌簌作响的弧光灯,窗玻璃上许多发白的雨点不时往下滴。拉班听见从站台传来的嘈杂声,这声音在他关上车箱门,坐在一个浅棕色的椅子的最后一个空位上时还听得见。他看见许多脊背和后脑勺,看见在他们中间坐在对面椅子上往后靠的许多张脸。有几个地方烟斗和雪茄的烟正袅袅上升,悠悠然掠过一个姑娘的脸。乘客们经常调换他们的座位,互相谈论着这种变动,或者他们把放在椅子上面一个窄小的蓝网兜里的行李放到另一个网兜里。要是一根棍子或是一个箱子的铁角露出行李架,别人就会告诉物主,这人便会起身走到行李架前把东西理好。拉班也意识到这点,于是把他的箱子推到他的座位下面去。

  在他的左面靠窗的地方,面对面地坐着两位先生,他们在谈论货价。"这是出差旅行的,"拉班想,他平心静气地瞧着他们,"商人把他们派到乡下去,他们听从安排,坐上火车,在每个村子里他们都一家家商店地跑,有时他们坐着马车行驶在各村之间。他们不需要在任何地方久留,因为一切事情得迅速处理,并且他们总是只需谈论货物。从事这样一个令人愉快的职业,人们能够多么高兴地下功夫啊!"

  年轻一些的那个人一下子从裤后口袋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很快在舌头上蘸湿了食指,翻动着,找出一页,然后一边用指甲盖从上往下捋,一边念着。他抬起头看着拉班,他现在又谈论着棉线价,目光也没从拉班身上挪开,就像人们盯着一个方向看,以便不忘记要说的话时一样。他说话时眉毛往上扬。他的左手拿着半开的笔记本,姆指放在要读的那一页,以便在需要的时候能很容易地找到。笔记本不断地抖动,因为他的胳膊没支在什么地方,而行驶着的火车就像锤子一样击打着铁轨。

  另一个人的背靠着,他边听边有节奏地点着头。看得出,他并不对那人所说的一切都表示同意,过一会他会说出自己的意见。

  拉班把空手掌放在膝盖上,弯着腰坐着,他从旅客的头中间看到窗户,又通过窗户看见外面掠过的和远去的灯光。讲话的旅客说的话他听不懂,另一个人的回答他也听不懂。要想听懂得好好作一番准备才行,因为这两个人从年轻时起就和货物打交道。要是手里经常摆弄个棉线轴,并且经常把它递给顾客,就会知道行情,就可以谈论价钱。火车在飞快行驶,村庄迎面而来飞奔而去,拐向田野的深处,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这些村庄都住了人,也许去那里出差的人正走村串户作买卖呢。

  车箱另一边,从角落里站起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副牌喊道:"喂,玛丽,你把细平布衬衫装起来了吗?"

  "装了,"坐在拉班对面的那个女人说。她睡着了一会儿,当这个问题把她弄醒了时,她就这么随口答了一句,像是在对拉班说话。"您到勇不村劳的那个市场去,是吧?"那位活泼健谈的乘客问她。"是的,到勇不村劳。""这是个很大的市场,是吗?""是的,是个大市场。"她很困,把左胳膊肘支在一个蓝包裹上,头沉沉地架在手上,她的手紧贴着脸上的肉直扶在脸颊骨上。"她多年轻,"那位旅客说。

  拉班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售票员找的钱数着。他把每个硬币都用姆指和食指展开,用食指指尖在姆指内侧转来转去。他长时间地望着皇帝的头像,后来他注意到皇帝头上的桂冠,想着这桂冠究竟是怎么用一个缎带打上扣和花结,再固定在脑后的。最后他觉得钱数对,于是把钱装进一个黑色的大钱包。正当他想对那位旅客说:"这是一对夫妻,您说是吧?"车停了。行驶时的嘈杂声止住了,列车员大声地报着一个地方的名字,拉班什么也没说。

  车慢慢地起动了,人们可以想象车轮在怎样转动,可它马上忽地越过一片低洼地,窗前,一座桥的长栏杆似乎冷不防地被撞得分开,接着又合拢到一起。

  拉班很高兴车开得这么快,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在前一站停留。"要是那里已经黑了,谁也不认识,离家又这么远。那么白天那里一定很可怕。下站情况会不会变,早到或是晚到了,情况会是怎么样?我要去的那个村子情形会怎样呢?"

  那个旅客说话声忽然大了起来。"还远着呢,"拉班想。

  "先生,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那些厂主让人到最小的地方去出差,他们低头哈腰地和最卑鄙的小商贩套近乎,您以为,他们会和我们这些批发商出的价钱不一样?先生,您打听打听,跟这个价一模一样,昨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把这叫作苦差使。要把我们累死,今天这样的天气我们根本不能作什么生意,他们要把我们累死。"他又看着拉班;他眼里流着泪,并不觉得难为情;他用左手指关节抵住嘴唇,因为他的嘴唇在发抖。拉班身子往后靠,左手轻轻地捋着胡子。

  坐在对面的女摊贩醒了,她笑着用手摸了摸额头。那个旅客说话轻些了。那个女人又挪动身子准备睡觉,她半倚在包裹上叹着气。她的裙子紧紧地绷在右大腿上。

  女摊贩的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一顶旅行帽,正在读一张大报纸。坐在他对面的姑娘显然是他的亲戚,正求他--她说话时头侧向右肩--打开窗子,因为天气太热。他头也没抬地说,这就开,只是他先得把报纸上的一段看完,他指给她看是哪一段。

  女摊贩睡不着了,坐起身来朝窗外看,后来她看了好久放在车箱台子上煤油灯的黄火苗。拉班闭了一会眼。

  他睁开眼时,女摊贩正吃着一块抹着褐色果酱的点心。她身边的包裹打了开来。那个旅客默不作声地抽着一支雪茄,他不断地弹着手指,像是要掸掉烟头上的烟灰。另一个旅客用一把小刀的尖来回地转着一支怀表的轮子,弄得别人都听得见。

  拉班差不多已经闭上了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位戴旅行帽的先生在拉窗闩。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一只草帽从衣钩上掉了下来。拉班觉得他睡醒了,所以他的脸颊显得这么精神,要不就是有人打开了门把他拉进房子,要么就是他怎么给弄错了,接着很快,他深沉地呼吸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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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3 | 只看该作者


  拉班走下车箱扶梯的时候,梯子还有些颤动。雨落在他那刚从车箱的气息露出来的脸上,他闭上了眼睛。--雨哗哗地打在火车站站房前的铁皮房顶上,但在广阔的田野上,雨却使人好像觉得听见一阵阵吹着的风一样。一个赤脚的男孩跑了过来--拉班没有看见他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拉班让他提箱子,因为下着雨,拉班说:是的,下雨了,反正他要乘公共汽车走。他不需要他提。那个男孩做了个鬼脸,看来他觉得在雨中走路让人提着箱子比乘车显得更有身分,然后他马上转身跑了。拉班想叫住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两盏灯亮着,一个铁路职员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穿行在雨中走到火车头附近,两臂交叉着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火车司机弯腰钻过栏杆和他说话。一个勤杂工被叫了过来又被打发走了。几个车窗旁边站着乘客,由于他们看见的是一幢普普通通的车站建筑,所以他们的眼光暗淡,眼皮像在行车途中一样直打架。一个姑娘打着花阳伞从公路那边过来,急匆匆地跑上站台,把张开的伞放在地上坐了下来,把两条腿撑开,好让她的裙子干得快些,她还用指尖在撑开的裙子上捋着。只有两盏灯亮着,看不清她的脸。走过来的勤杂工抱怨说,伞底下积了一滩水,他用胳膊划着圆圈,表示水坑的大小,接着又像沉入深水的鱼一样,用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说,这把伞也阻碍了交通。

  车开动了,像是一扇长长的推拉门消失了,在铁轨那边的白杨树后是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黑魆魆的大地。那是一片漆黑还是一片树林,是一块池塘还是有人在里面睡觉的房子,是一个教堂的钟楼还是山间的沟壑,没有一个人敢走到那里去,可谁能留在这儿不走?--

  拉班又看见了那个铁路职员--他已经走到他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便跑到他的跟前挡住他:"请问,这儿离村子还远吗,我要去那儿。"

  "不远,一刻钟,可坐马车--正下着雨哪--您五分钟就到了。请。"

  "下雨了。这个春天可不怎么样,"拉班接着说。

  铁路职员把他的右手叉在腰上,从胳膊和他身体形成的三角形中,拉班看见那个姑娘已经把伞收了起来,坐在长椅上。

  "要是现在乘车去避暑,在那儿呆下去,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本来我以为会有人来接我。"拉班朝四周看了看,好让他说的话更使人相信。

  "我担心您会误了车。车不会老等着。不用谢。--走那条灌木丛中的路。"

  火车站前的马路没有灯,只有从房子一层的三个窗户里射出一道暗淡的光线,不过光照得不远。拉班踮着脚尖穿过烂泥,喊着"马车夫!""喂!""马车!""我在这儿!"喊了好几遍。他走到黑暗的马路那边时,陷进一个又一个的水坑,不得不用整个脚掌踩地,一直走到一匹马的湿鼻子突然碰到他的前额。

  这就是那人说的车,拉班很快走进空无一人的车箱,坐在赶车人座位后边靠窗口的地方,背弯着靠到角落里,他做了该做的一切。因为要是车夫睡着了,他天亮前会醒来,要是他死了,会来一个新车夫或是店主,要是他们都不来,那么随着早班火车会来乘客,那是些急急忙忙吵吵嚷嚷的人。不管怎样,都可以静下心来,可以自己把窗前的帘子拉上,等着车起动时的那猛的一下。

  "是呀,我做了这许多事情以后,明天肯定能到贝蒂和妈妈那儿。谁也阻挡不了。这是对的,我也估计到,我的信明天才能到,我本来还可以在城里好好呆着,在埃尔维那里舒舒服服地过一夜,不必为往常使我倒胃口的第二天的工作担心。看,脚都湿了。"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节蜡烛头,点上并放到对面的椅子上。烛光足够亮,外面的黑夜使人觉得能看到没有窗户的涂成黑色的车子内壁。当然用不着立刻想着脚底下有轮子,前面还系着马匹。

  拉班在椅子上仔细地蹭他的脚,穿上干净袜子,坐直了身子。这时他听见有人从火车站朝这边喊:"嘿!"并且说,要是有客人在车里,就说一声。

  "有,有,这个乘客愿意这就走,"拉班从开着的车门探出身子,右手握着门框,左手张着搭在嘴边答应着。

  雨水哗地灌进他的衣领和脖子。

  车夫披着两只剪开的亚麻袋子跑了过来,他马灯的反光在他身后的水坑里闪烁着。他闷闷不乐地作开了解释:听着,他和雷伯拉打牌玩来着,他们刚打得正热闹时火车到了。他根本不可能走出来看,可他不愿把那个不理解这一点的人骂一通。另外,这里脏得要命,不明白这样一位先生到这儿来做什么,并且这位先生过了一会还进来了,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刚才皮尔克斯霍费尔先生--对不起,他是助理员先生--进来说,他认为,一个长着金黄头发的小个子要坐汽车。他立刻就打听了,也许他并没有立刻打听?

  马灯挂到了车辕前端,车夫闷声闷气地给马一声命令,马拉动了车,车顶上被搅动的水一滴滴地从一个裂缝中慢慢地滴进车里。

  路很可能凹凸不平,泥浆一定会溅到车辐上,转动着的车轮使水坑中的积水成扇状,哗哗地向后甩去,车夫松松地拉着马缰绳,驾着湿淋淋的马。--这一切难道不是对拉班的遣责吗?许多水坑突然被绑在车辕上的一闪一闪的马灯照亮,在车轮下面分成几处,形成水波。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拉班要去找他的未婚妻贝蒂,一个年纪不轻的漂亮姑娘。要是有人愿意提起这个话题,谁会赞赏拉班在这儿有什么功劳,他值得称赞的只不过是忍受了别人的责备罢了,不过并没有谁会去公开谴责他。当然,他愿意去乡下,贝蒂是他的未婚妻,他爱她,要是她因此而感谢他,那就令人讨厌了,但谢总还是比不谢好。

  他的头常不由自主地碰倚着的车壁,后来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车顶。有一次他的右手从靠着的大腿滑了下来。但胳膊肘还呆在肚子和腿之间的弯弯里。

  车已开到几排房子的中间,车内时不时地照进一间屋子的灯光,一个楼梯--拉班要想看见它的头几级得站起身子才行--通向一座教堂,一个公园的门口处点着一盏灯,火焰很大,不过一个圣像只在一个小杂货店灯光的照射下才显出了它那黑魆魆的影子,现在拉班才看见,蜡烛烧完了,从椅子上流出的蜡油一动不动地悬挂着。

  马车停在客栈前时,听得见雨下得很大--也许是有一扇窗户开着的缘故--也听得见店里客人的声音,拉班问自己,马上下车好呢,还是等着店主到车这边来好。这个小城的习俗是什么他不知道,不过贝蒂一定谈起过她的未婚夫,他的亮相是光彩照人还是不大得体,这将会影响到她在这里声誉的大小,而这也牵扯到他自己的声誉。而他,既不知她现在的名声如何,也不知她散布了有关他的什么名声,因而事情就显得更别扭更难办。

  多漂亮的城市,多方便的归途!要是家里那儿下雨,就乘电车穿过湿漉漉的石子路回家,而在这儿得坐着马车经过一片泥浆来到客栈。--城里离这里很远,哪怕我现在想家想得要死,今天也不可能有人把我送回家去。--嗯,我也不会去死--不过在那儿的家里,今晚会有人给我端来我想吃的菜,右边,盘子的后面放着报纸,左边放着灯,而在这儿,端给我的准是油腻腻的饭菜--这儿的人不知道,我的胃消化不好,要是他们知道就好了--,还会有一张从未看过的报纸,我听说过的很多人都会在场,一盏灯供所有的人使用。那是一种什么灯光啊,打牌足够了,可看报行吗?

  店主没来,他一点不想着客人,看来他是个不大友好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贝蒂的未婚夫,可这难道是他不到我这儿来的理由吗?在火车站,马车夫让我等了那么久倒也应该。贝蒂常讲,她老受下流男人的欺侮,她如何拒绝他们的纠缠,也许这儿也是如此……

  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走进开着的大门时,看到下雨了。

  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尽管下着雨,在他前面不高不低地走着许多人。间或有个人走出人群,横穿车行道。

  一个小姑娘两只胳膊托着一只灰色的狗。两个男人正在互通着一件事情的信息,有时他们的整个上半身相互靠近,然后又慢慢地分开;这情形使人想起在风中开闭的门。其中一个人手心向上,有规律地上下摆动着,好像他悬空拿着一个重物,要掂掂它的重量似的。然后又可以看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妇女,她的脸轻轻地抽搐着,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她戴着扁平的帽子,帽子直到帽沿都用不知什么东西装饰着,堆得老高;无意之间,对所有从她身旁走过的人来说,她显得那么陌生,就像一道法令把他们隔开似的。一个拄着一根细拐杖的年轻人匆匆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痪了似的平放在胸前。许多人都去上班;虽然他们走得很快,可人们看他们的时候比看别人的时候长,他们一会走在人行道上,一会走下人行道,他们的外衣很不合身,举止平平,他们被人推搡着,同样也推搡着别人。三位先生--其中的两位在弯曲的下臂上搭着薄外衣--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边上,看看车的和对面人行道的情况。

  透过往来的人群间隙,先是可以粗略、后来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车行道上砌得整整齐齐的砖头,车行道上,车子在轱轳上摇摇晃晃,被伸着脖子的马拉着快速前行。倚坐在车内软垫上的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行人、商店、阳台和天空。一辆车超过另一辆车向前行驶时,马匹便挤靠在一起,马嚼子的皮带来回地晃动着。牲口拉拽着车辕,车轮滚动着,摇摇晃晃地向前赶路,直到绕过前面的车,并排走着的马儿之间才又拉开了距离,只有瘦长的马头还靠在一起。

  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很快地向房门口走去,在干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来,转过身。然后他望着乱纷纷地落进这条窄胡同里的雨。

  拉班稍微弯着右腿,把缝了一层黑布的手提箱放下。雨水沿着车行道的边哗哗地流着,像是绷紧了似的冲向更深的下水道。

  拉班倚着木门框,那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时不时地朝拉班看看,尽管他得为此扭动脖子。不过他这样做只是出于自然的需要,因为他眼下无事可做,至少在他周围的一切他都得看个仔细才行。他就这样来回地、毫无目的地张望,结果很多东西他都没看见。比如他没发觉拉班的嘴唇苍白,不亚于他领带那完全褪了的红色,他的领带从前有着明显的摩尔式的花样。要是他觉察出了这点,他的内心深处肯定要发出一声喊叫,可这也不对,因为拉班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尽管最近以来有些事情使他特别感到疲倦。

  "这是什么天气,"那位先生小声地说着,他虽然是有意识地、但却是有点老态龙钟地摇了摇头。

  "是呀是呀,尤其是要出门的时候,"拉班说,他很快地站直了身子。

  "这天气不会变好,"那位先生说,为了最后再审视一遍所有的情况,他探出身子看看胡同远处,又看看胡同近处,然后又看看天空,"这样的天气可能持续几天,可能持续几个星期。就我所记得,六月和七月初也没预报过什么好天气。嗯,没有一个人会高兴,比如我就得放弃散步,而散步对我的健康来说十分重要。"

  接着他打了个呵欠,显得很疲倦,因为他听着拉班的说话声音,只顾着说话,对别的都不感兴趣,甚至连谈话本身都不感兴趣。

  这给拉班的印象相当深刻,因为是这位先生先跟他打招呼的,因此他试图对自己稍微炫耀一番,哪怕对方发觉不出来。"说得对,"他说,"在城里大可以放弃对健康不利的事情。要是不放弃,只能对出现的不好的后果进行自责。人们会后悔,因此才会明白下一次该怎么做。要是每次……"〔此处缺两页〕……"我这样说没有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拉班急忙说,他愿意原谅这位先生的心不在焉,因为他要对自己炫耀一番。"所说的这一切仅仅出自于我刚才提到的一本书,像其它书一样,这本书也是最近以来每天晚上读的。我常常是独自一人。这些是指以前的家庭情况。除了其它的一切,对我来说,吃过晚饭以后,看一本好书就是最高兴的事。一直是这样。不久前我在一个宣传品里读到摘录的一个作家的一段话:'一本好书是最好的朋友,'这是真的,是这样,一本好书是最好的朋友。"

  "是呀,要是年轻的话--"那位先生说,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想说,下雨了,雨又下大了,停不下来了,但拉班听了他的话却似乎觉得,这位先生六十好几了还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倒过头来却把三十岁的拉班不放在眼里,并且如果允许的话,他还想说,他三十岁时可比拉班明事理。他认为,就是像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无所事事地在走廊里站着观雨,也是浪费时间,要是再加上说闲话打发时日,那就是浪费了双倍的时间。

  现在拉班觉得,一段时间以来,别人怎么议论他的能力或观点对他毫无影响,相反,他正式离开了那个以前他听命于一切的地方,这样一来,人们现在不管说他的好话还是坏话都只是胡说八道。因此他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因为您想不到我会说什么。"

  "说吧,说吧,"那位先生说。

  "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拉班说,"我指的是,不管从哪方面讲,书都有用,尤其是在人们并不对它抱期望时,它的用处特别大。要是打算做件事情,那么正是其内容和所做的事毫不相干的书最有用。因为要采取行动的那个读者头脑一发热(哪怕完全是由于书的作用使他头脑发热),读书便会激发他产生好多有关他的行动的想法。而由于书的内容毫不相干,读者的思想便不会受阻,我要说,他的内心就像犹太人曾经渡过红海一样,在读书的时候会把他的想法整个地在头脑中过一遍。"

  拉班对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整个的人很是讨厌。他觉得,这人离他特别近,--但这没有什么……〔此处缺两页〕……报纸也是如此。--我还想说,我只是到乡下去,只去两周,我在休假,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很需要休假,但尽管如此,一本书,比如我提到的那本最近看完的书,对我这次的短期旅行的指导比您能想象的还要多。

  "我听着,"那位先生说。

  拉班什么都没说,他正站着,把他的两只手插进外衣的显得有点高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那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才说:"看来这次旅行对您来说至关重要。"

  "您看,您看,"拉班说着,又把身子靠在门上。现在他才看清,走廊里挤满了人。连门口台阶上都站着人,一位公职人员和拉班租用同一位女房主的房子、他下台阶时,不得不请求人们给他让路。拉班正用手指着雨,这人隔着几个朝拉班转过身去的人的脑袋对拉班喊着"一路平安",他重复着一句显然是以前发出的承诺,下个星期天一定去拜访拉班。

  〔此处缺两页〕……有一个他自己也很满意的舒适的职位,这个职位一直在等着他。他有毅力,内心快活,所以他消遣时不需要任何人,但所有的人都需要他。他的身体总是那么健康。嗨,您别说了。

  "我不争论,"那位先生说。

  "您不争论,但您也不会承认您的错,您为什么要这样坚持错误呢。您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敢打赌,如果您和他谈谈话,就会把一切都忘掉。您会责备我,说我现在不能更好地反驳您。要是他只谈论一本书的话。他立刻会对所有美好的事情都那么高兴。"……

(吴麟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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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4 | 只看该作者

老光棍布鲁姆·费德

  一天晚上,老光棍布鲁姆费德上楼到他的房子去,这是一件吃力的事儿,因为他住在七层。他像常常做的那样,爬楼梯时想着,这种孤独寂寞的日子实在难熬,他简直是秘密地走过六层楼,才能来到楼上他那空无一人的房间,到了屋子里又是秘密地穿上睡衣,叼上烟斗,看上几眼他几年以来一直订阅的法国杂志,喝上一杯自己酿的樱桃酒,最后过上半小时去睡觉,睡前还得把被子彻底整理一番,不管怎么教女仆都没用,她老是随心所欲地把子那么一叠。无论谁能陪着他做这些事,谁能看着他做这些事,布鲁姆费德都会欢迎。他已经考虑过是不是该买只小狗。这样一个动物很有意思,特别知恩图报和忠实可靠;布鲁姆费德的一个同事就有这么一条狗,它除了主人谁也不跟,要是有一会它没见着主人,便会立刻大叫地扑上来,显然这是在表示它又打到了主人,又找到了这个极其慈善的人。不过狗也有坏处。哪怕把它搞得这么干净,它也会把房子弄脏。这是绝对避免不了的事儿,不可能每次让它进屋子前都给它洗个热水澡,再说狗的健康情况也受不了这么折腾。可屋子脏了布鲁姆费德又受不了,屋子保持干净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事情,他一星期要和在这点上可惜不那么认真的女仆吵上好几次。由于她的耳朵重听,一般他都要拉着她的胳膊到屋子里他找出来的不那么干净的地方去。由于要求这样严格,他才使屋子的整齐程度大致符合他的愿望。要是来一条狗,自然会把迄今为止如此精心抵制的肮脏带进屋里来。狗的随身伴侣虱子会生出来。要是有了虱子,那么离布鲁姆费德把那间舒适的屋子让给狗、自己另找一间屋子住的时候也不远了。而不干净还只是养狗的一个缺点。狗也会生病,而真正懂得狗生病的人根本没有。那时这畜生就得蹲在角落里或跛着腿走来走去,哀呜、咳嗽、在肮脏的地方干呕,你得用毯子裹上它,对它吹口哨,把牛奶推给它,简而言之,照顾它,希望它的病会好起来,这也是可能的,然而这也可能是一场严重的、讨厌的传染病。即便狗健康不生病,以后它总会老,你会不能决定及时地把这个忠实的动物送人,那么以后总有一天,你会从流着泪的狗眼里看出自己实际的年龄。那时就得和这个半瞎的、肺有毛病的、肥得动弹不得的动物一起受罪,以此为过去这只狗给人带来的快乐付出沉重的代价。不管现在布鲁姆费德多么想要一条狗,他还是情愿独自一人爬三十年的楼梯,也不愿以后受这么一条老狗的罪,这条狗比他自己喘气叹息的声音还大,在他身边拖着步子爬上一层一层的楼梯。

  就这样,布鲁姆费德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他没有老处女的心思,要在身边养一个隶属于自己的活物。她可以保护它,对它温存体贴,老愿意侍候它,因此为了这个目的可以养一只猫,一只金丝雀,或者甚至几条金鱼都行。如果这也做不到,甚至在窗前养上几盆花也会使她感到满意。而布鲁姆费德只想要一个能陪伴他的动物,他不必太多地照应它,有时给它一脚也不要紧,必要时它也可以在胡同里过夜,但它应该在布鲁姆费德需要的时候,马上会叫、会跳、会舔手掌。布鲁姆费德想要的是这样的东西,可由于他看到,有这东西而没有大的弊端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只得放弃,可是,和他那细致认真的天性有关,时不时的,比如像今天晚上,他又回到这同样的念头上来了。

  当他在楼上门前从口袋里掏钥匙时,房子里的一个响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种奇怪的、热闹的、很有规律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因为布鲁姆费德正想着狗的事情,所以这声音使他想起了狗爪子交替着在地上拍打的声音。可是爪子并没有啪嗒的声音,这不是爪子。他急忙开了门,打开电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番情景。这简直是在变魔术,两个小小的、白色带蓝条的赛璐璐气球并排在地板上一上一下地跳;一个挨地,另一个就抬起,它们不停地作着自己的游戏。在中学时,布鲁姆费德有一次在一个著名的电器试验里看见过类似的小球跳动,可这是两个相当大的球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跳,并不是在做电器试验。布鲁姆费德朝它们弯下身子,以便仔细地看看它们。毫无疑问,这是一般的球,也许它里边还有几个更小的球,是这些小球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布鲁姆费德朝空中抓去,看看它们是不是拴着什么线绳,没有,它们完全是自己在动。遗憾的是布鲁姆费德不是小孩子,要不然两个这样的球对他来说一定是个惊喜,而现在这一切只能更使他感到不快。作为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单身汉只是秘密地活着,这并非毫无价值,现在有人,不管他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给他送进来这样两个奇怪的气球。

  他想抓住一个,但它们躲着他,在屋子里把他诱到自己背后。这太傻了,他想,在气球的后面跑来跑去,他停下来看着它们,由于看来没有人追他们了,这两个球也就停在原地不动。我还是要把它们抓住,他又想,于是去追赶它们。两只球立刻逃开了,可是布鲁姆费德用叉开的两腿把它们赶到一个屋子的角落,在放在那儿的箱子前他终于抓住了一个球。这是一个凉凉的小球,在他的手里转动着,显然想拼命溜走。另一个球好像是看到它的同伴面临的困境,比刚才跳得更高,跳的力度更大,直到它触到布鲁姆费德的手掌。它向手掌击去,击打得越来越快,改变着它的进攻点。后来,因为它对着手掌拍击,手完全把它包围,它不能对准方向了,于是它便跳得更高,兴许要跳到布鲁姆费德的脸上。布鲁姆费德本可以把这个球也抓住,把两个球关在什么地方,可他觉得现在对这两个小小的球采取这样的措施太有损他的人格。再说占有这么两个球也很有意思,它们一会儿也会累得够呛,会滚到柜子底下安静呆着。虽然布鲁姆费德这么想着,可他仍旧生气地把球往地上一扔,奇怪的是这时这两个柔软的、几乎通体透明的气球并没有碎。两个球又紧接着进行刚才的那种低低的相互协调的跳动。

  布鲁姆费德从容地脱了衣服,把衣服在柜子里放好,他每次都要仔细地查看女佣是不是把东西都收拾停当了。他回过肩头看了一两次气球,看来,他没理它们,可这两个球现在甚至在跟着他,它们追着他,紧紧地跟踪在他后面跳。布鲁姆费德穿上睡衣想到对面的墙那儿去取挂在一个托架上的烟斗。他转身以前不由自主地用一只脚向后踢了一下,可球却知道躲开,没被踢着。当他快走到烟斗那儿时,两个球立刻把他围了起来,他趿着拖鞋,步子有大有小,可他每迈一步,球差不多都不停歇地击一下,它们的行动和他同步。布鲁姆费德突然来一个转身,想看两个球怎么办。可他刚一转过身,两个球就划了个半圆,又到了他的身后,只要他转身,球就重复这样的动作。它们就像手下的陪伴者一样避免在布鲁姆费德前面停留。看来在这以前它们只敢向他作一番自我介绍,而现在它们却已经在为他效劳了。

  在这之前,遇到自身力量不足以控制局面的特殊情况,布鲁姆费德总是用装作看不见的办法对待。这种权宜之计常常奏效,多数情况下至少能使局面得到改善。因此现在他也照此办理,他站在烟斗托架前,撅起嘴,选中一个烟斗,从放着的烟叶袋里取出烟叶仔仔细细地装烟,他任随身后的两个球去跳。只是他要到桌子跟前去,这使他犹豫,听到球的跳动和他自己的脚步合成一拍,几乎使他感到痛苦。因此他就这么站着,把装烟的时间不必要地拖长,估算着到桌子的距离。最后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踏着使自己听不见球跳的步子走完了这段距离。可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又听见两个球在他的坐椅后像刚才一样在跳跃。

  桌子上方,在墙上手够得着的地方安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那瓶樱桃酒,周围有几个小杯子。酒瓶旁边放着一摞法国杂志。(正好今天刚到一期新杂志,布鲁姆费德把它拿了下来。他把酒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觉得好像今天只是聊以自慰,不让别的事妨碍他的习惯才这么做似的,他也并没有真正的阅读欲望。他一反往日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的习惯,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上面有一张大照片。他强迫自己看仔细些。照片拍的是俄国沙皇和法国总统会唔的情景。会唔是在一艘船上举行的。船的周围,一直到很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其它的船,船烟囱的烟雾消散在明亮的天空之中。沙皇和总统两人都迈着大步走向对方,互相握手致意。沙皇和总统身后各站着两位先生。沙皇和总统笑容满面,而他们的随员却板着面孔。两边随员的目光都各自盯着他们的统治者。显然这一切都是在船舱甲板的最高处进行的,在船的下面很低的地方,站着几排行礼致敬的水兵,长长的列队画面到了照片的边缘被剪断了。布鲁姆费德越来越有兴致地看着这张照片,然后把它往远挪一点,眯起眼睛来看。他从前总是很能理解这样的大场面。他觉得首脑人物这样无拘无束、热烈真挚并且漫不经心地相互握手符合实际情况。而随员--顺便说说,他们当然都是位高任重的先生,他们的名字在照片下面登着--

  的举止要保护这一历史时刻的严肃性也同样正确。)

  布鲁姆费德没把他所要的东西取下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仍未点着的烟斗。他就这样暗中守候着,突然,他一下子不再发愣,忽的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可两个球也相应地作好了准备,或者说它们漫不经心地按照所掌握的规律,在布鲁姆费德转身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位置,藏在他的背后。就这样,布鲁姆费德背对着桌子,手里拿着冰凉的烟斗坐着。这时气球跳到桌下,因为那儿有块地毯,所以听不到它们的什么声音。这是个很大的好处;只有很微弱的低沉的声音,得非常注意才能用耳朵听到它们。布鲁姆费德全神贯注地、仔细地听着。不过只是现在这样罢了,过一会儿他可能就听不见了。布鲁姆费德觉得气球在地毯上出不了什么声音是它们的一大弱点。只要把一块或最好两块地毯推到它们下面,它们便几乎无能为力。但只不过是在一定时间之内无能为力,再说它们的存在就已经意味着它们还有某种力量。

  现在布鲁姆费德很是需要一条狗,这样一个小小的野性动物一会儿就能把气球对付了,他想象着那只狗怎样用爪子去抓它们,怎么用爪子赶它们,把它们赶得满屋子跑,最后用牙咬住它们。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布鲁姆费德就会买一条狗。

  不过气球暂时只能害怕布鲁姆费德,他现在没有心思把它们弄破,也许他缺少的只是把它们弄破的决心。他晚上回家时疲备不堪,而在他需要安静的时候,给了他这么出其不意的一着。他这才感到他是多么累。他肯定要把气球弄破,并且就在最近动手,可现在还不,也许明天才弄破。再说,要是客观地看整个情况,气球的举止也够谦虚的了。比如它们可以时不时地跳到跟前,显示显示自己,然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或者它们也可以再往高跳,碰到桌面,把自己搞破,免得在地毯上出不来声音。可它们并没有这么做,它们不想惹布鲁姆费德生闲气,显然它们仅把自己限制在必不可少的范围之内。

  可这些必不可少的跳跃也足以败坏布鲁姆费德在桌旁的兴致。他才在那儿坐了几分钟就已经想去睡觉了。之所以要去睡觉的一个原因,也是由于他不能在这儿抽烟,因为他的火柴在床头柜上放着。就是说,他要抽烟得拿火柴,可要是他已经走到床头柜那儿,最好就呆在那儿,然后躺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还有个想法,他认为,气球盲目地热中于跟在他身后,会跳上床,要是他一躺下,不管他有意无意,也会在床上把它们压坏。他不认为碎气球的剩余部分也还会跳。即便是非同寻常的现象总也得有个限度。往常,整个的球会跳,哪怕它们不能不间断地跳,可破了的气球决跳不起来,因此也不会在这儿跳。

  "起!"由于有了这种想法,他几乎是故意地这么喊着,他跺着脚和身后的气球一块走到床上。像是要证实他的希望似的,当他有意地靠近床时,一只气球立即跳到床上。与此相反,出乎人们预料之外的是,另一个球跳到床下去了。布鲁姆费德根本没想到球在床下也能跳动。他对这只球感到气愤,尽管他觉得这有失公正,因为也许这只球在床下跳比在床上跳的那个球能更好地完成它的任务。现在一切都取决于球决定选择什么地方了,因为布鲁姆费德认为它们不会长时间地分开。而过了一会儿,下面的球真的跳到床上。现在我可以抓住它们了,布鲁姆费德非常高兴地想着,他从身上解开睡衣,以便扑到床上去。可与此同时,这个球又跳到床下。布鲁姆费德失望已极,垂头丧气地瘫坐在那儿。看来,这只球只是到上面看了看,它不喜欢上面。这时另一只球也跟着它,当然也呆在了下面,因为下面更好些。"这下整夜我都得听响声了",布鲁姆费德想着,他咬着嘴唇,点着头。

  他闷闷不乐,其实他并不知道两个气球夜里会怎样妨碍他。他睡觉极好,这点小声音他很容易克服。为了完全有把握,他按照所得到的经验给它们往下边推了两块地毯。好像他有一只小狗,他要给它垫得软些似的。两只球也仿佛累了困了,它们跳得比刚才更低更慢了。布鲁姆费德跪在床前面拿灯往下照时,有时他觉得地毯上的气球好像永远要呆住不动似的,它们那么弱软无力地落下去,那么慢悠悠地往前滚一点点儿。可是接着它们又尽职也抬了起来。布鲁姆费德早上往床下瞧时,可能会很容易发现两个安静和谐的儿童气球。

  可这两个气球好像不能坚持跳到第二天早上似的,因为当布鲁姆费德躺在床上时,他一点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他费力地听着,从床上抬起身倾听着--无声无息。--地毯的作用不可能这么大,唯一的解释就是,两只球跳不起来了,或许是碰到软软的地毯,它们没有足够的反跳力,所以暂时放弃了跳跃,或者,更可能的是,它们永远也跳不了了。布鲁姆费德可以起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对终于安静下来感到满意,所以他宁愿躺着不动,他不愿用目光去触动那两个安静下来的气球。他甚至愿意放弃吸烟,他把身子转向一边立刻睡着了。

  但是,如同往常一样,他并非睡得踏踏实实;他这次睡觉也没作梦,但很不安稳。夜里他无数次地被惊醒,总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敲门;谁会在半夜敲门,而且是敲他一个孤独的单身汉的门。尽管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却总是一再地惊起,好一会儿紧张地盯着门,张着嘴,睁大着眼睛,湿漉漉的前额上抖动着一撮头发。他试图数着被搅醒的次数,但被那些大的数字搞昏了头,于是又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知道敲门声从哪里来,不会是在门上敲,肯定是在其它什么地方敲,可他睡得稀里糊涂想不起来他的猜测有什么根据。他只知道,在大的敲击声产生以前,有很多细小的难听的拍打声聚在一起。要是能够避免大的敲击声,他本来愿意忍受所有难听的小的拍打声的,可由于什么原因来不及了,这会儿他不能采取行动,机会错过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张着嘴不出声地打着呵欠,生气地把脸往枕头上撞,就这样过了一夜。

  清早,女佣的敲门声将他唤醒,他以一种被解脱的叹息对这种轻弱的敲门声表示欢迎,以往他总是抱怨敲门声听不见,他刚要喊"进来"时,听见还有另外一种轻快的,虽然是微弱的,但却完全是一种打仗似的敲击声。这是床下的气球。它们醒了,难道和他不一样,它们在夜里聚起了新的力量了吗?"就来,"布鲁姆费德朝女佣喊着,跳下床,小心翼翼地、好像他的背上有气球似的,一下子坐在地上,背一直对着气球,他转过头来看着它们--他差点要骂起来。就像孩子夜里推开讨厌的被子一样,也许两个球由于整夜进行小小的不间断的抖动,把床下的地毯推开得这么远,以至它们自己又能置身于空地板上制造声音了。"回到地毯上去,"布鲁姆费德板着脸说,当气球由于地毯的缘故又安静下来以后,他才把女佣叫进来。这个肥胖的、迟钝的、老板着身子走路的女人把早饭放到桌上,并递给他一些必要的东西,布鲁姆费德一动不动地穿着睡衣站在床边,抓着下面的球。他的目光跟着女佣走,看她是不是发觉了什么。她的耳朵重听,不大可能发觉什么,布鲁姆费德把自己的过度敏感归结于没睡好觉,他以为自己看见女佣在这或那儿磨磨蹭蹭,在一个什么家具边上站着不动,扬起眉毛偷听。要是能使女佣快一点干完她的活儿他就高兴了,可她几乎比平时还慢。她拖泥带水地拿着布鲁姆费德的衣服和靴子到走廊上去,好长时间不回来,从外面传来她那单调的、一下一下拍打衣服的声音。这整个时间里布鲁姆费德不得不呆在床上动弹不得,要是他不把气球弄到身背后,他爱喝的,并且尽可能热着喝的咖啡就得放凉,他只能呆呆看着拉下的窗帘,窗帘的后面,天渐渐发白高了起来。女佣终于干完了,道了一声早安要走。可她还没完全离开,又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动了动嘴唇,远远地看着布鲁姆费德。布鲁姆费德正要质问她时,她终于走了。他真想打开大门冲她喊,她是个愚蠢的、年老的、迟钝的女人。可当他考虑着他到底讨厌她什么时,他只是觉得她毫无疑问什么都没发觉,却装出发觉了什么的样子很荒谬。他的思想多混乱!只是因为一夜没睡好觉!他为睡得不好找出了一个小小的解释,那就是他昨晚没照老习惯办事,没有抽烟没有喝酒。要是我有一次没有抽烟没有喝酒,我就睡得不好,这就是他思考的结论。

  从现在起他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从他挂在床头柜的的家庭药箱里拿出药棉,用两个棉球堵上耳朵开始。然后他站起来,试着走了一步。气球虽然跟着他,但他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再塞一点药棉就完全听不见了。布鲁姆费德又走了几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现在他们,布鲁姆费德和气球,各自为政,互不相干,他们虽然相互挨着,但互不干扰。只是当布鲁姆费德快速转身,而一个气球向相反方向的动作不够快时,他的腿才会碰到它。这是他们之间的唯一冲突,其它时候,布鲁姆费德可以安静地喝他的咖啡。他饿了,好像这一夜他没睡觉,而走了很长的路似的,他用冰凉的、令人清醒的水洗个脸,穿上衣服。这以前他没有把窗帘拉起,而是出于小心的心理,宁愿这么半明半暗地呆着,为了这两个球,他不需要陌生的眼睛。可当他现在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他得防备着两只球胆敢--他并不相信--跟他走到胡同里去。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打开那个大衣柜,背对着它站着。气球像是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它们怎么也不肯进到柜子里面,它们充分利用布鲁姆费德和柜子之间的任何一个小空,实在不行时,它们就跳到柜子里一会会儿,但又因为柜子里太黑立刻往外逃,从柜子角那儿根本把它们弄不到里面去,它们宁愿违背它们的义务,几乎呆在布鲁姆费德的身边。不过它们的雕虫小技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现在布鲁姆费德一转身自己进了柜子,两只气球只得跟着他。可有一点却对气球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因为在柜子底下放着很多小东西,如靴子、纸盒、小箱子,这些东西虽然--现在布鲁姆费德感到很可惜--都放得整整齐齐,但却很碍气球的事。布鲁姆费德差不多要把柜子门关上了,他跳了几年来都未曾跳过的一大步,离开柜子,关上门和转动钥匙时,气球锁在里面了。"成功了",布鲁姆费德想,他擦掉脸上的汗水。气球在柜子里的声音多大啊!好像它们绝望了。而布鲁姆费德却很得意。他离开房间,觉得连空荡荡的走廊都使他感到惬意。他把耳朵从棉球里解放出来,苏醒过来的房间的许多声音使他欣喜若狂。只是看不见什么人,时间还很早。

  楼下过道里,穿过低矮的门,就到了女佣的地下室住房,门前站着她的十岁的小儿子。他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老女人的丑陋原封不动地再现在这个孩子的脸上。他弯着两条罗圈腿,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大叫,因为他长了一个甲状腺瘤,只能艰难地呼吸。平时布鲁姆费德在路上遇见这个男孩时都要快步几步,尽可能地避免看到他,今天他几乎想在他的身边多站一会儿。即便这个男孩是那个女人生的,并且保留着原物的所有特征,但他目前还是个孩子,在这个未成形的脑袋里还是孩子的想法,要是用他懂得的话和他打招呼,问他点什么,他很可能会用响亮的、童贞的恭敬的声音回答问题,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你也会摸摸这张小脸。布鲁姆费德这样想着,可还是从孩子身边走了过去。到了胡同里,他觉得天气比他在屋子里想象的要好。晨雾正在散去,劲风吹过的天空现出蔚蓝。布鲁姆费德把他比往常从屋子里出来得早得多归功于气球,他甚至连报纸都放在桌上忘了看,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他赢得了很多时间,现在可以慢慢地走。奇怪的是,自从他和气球分开以后,它们没怎么使他伤脑筋。只要它们跟在他身后,人们就可以把它们看成他的一部分,看成在评价他个人时也得作些考虑的东西,而现在它们只不过是家里柜子里的一个玩具。这时布鲁姆费德想起,也许最好是按照气球本来的用途处理它们才不会把它们损坏。那个男孩还站在过道里,布鲁姆费德要把气球送给他,不是借,而的的确确是送给他,而这肯定就意味着命令他去毁坏它们。哪怕它们能好好地保存下来,它们在男孩的手中还不如呆在柜子里,整座楼房的人都会看见,男孩怎么玩气球,其他的孩子也会一块玩,一般的人会认为,这是玩具,而不是布鲁姆费德的生活伴侣,这种看法不会动摇,不可抗拒。布鲁姆费德走回房子。男孩正走下地下室台阶想把门打开。布鲁姆费德得叫住男孩,叫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所有与这男孩有关的一切同样可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他叫着。男孩迟疑了好久。"过来呀。"布鲁姆费德喊道,"我给你点东西。住房勤杂工的两个小姑娘从对面的门里出来,好奇地站在布鲁姆费德的左右。她们比男孩子理解得快得多,她们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马上过来。她们朝男孩招手,同时眼睛也不离开布鲁姆费德,不过她们想不出来是什么礼物在等待着阿尔弗雷德。好奇心折磨着她们,她们两只脚来回地跳着。布鲁姆费德朝小姑娘笑,也朝男孩笑着。看来男孩终于弄懂了这一切,他呆板而迟钝地上了台阶。在过道里他连出现在楼下地下室门口的自己的母亲都假装看不见。布鲁姆费德喊的声音特别大,好让女佣也听得见,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监督他委托办理的事情。"我在楼上房间里有两个好看的气球。你要吗?"男孩子只是咧了咧嘴,他不知该怎样做才好,他转过身,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母亲。两个小姑娘马上就围着布鲁姆费德跳着要气球。"你们也可以玩。"布鲁姆费德对她们说,不过他仍等着男孩的回答。他可以马上把球送给小姑娘,但他觉得她们太轻浮,现在他更信任那个男孩。男孩没和母亲说话,这时已经取得了母亲的意见,当布鲁姆费德又一次问他时,他便同意地点点头。"那就听着,"布鲁姆费德说,这时他倒愿意没有看见他对礼物没有道谢的表示,"你妈有我门上的钥匙,你得跟她借,这儿我给你我衣柜的钥匙,气球在衣柜里。把柜子和屋子再小心地锁上。这球你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必送回来。懂了吗?"男孩子可惜没有听懂。布鲁姆费德想给这个榆木脑袋把一切讲得特别清楚,可正因为如此,他把一切重复来重复去,一会儿讲钥匙,一会儿讲房间,一会儿又讲柜子,因此这个男孩盯着他,倒不像是看着他的好心人,而像是看着一个引诱者。可两个姑娘却立刻听明白了,她们催着布鲁姆费德,伸出手去拿钥匙。"等等,"布鲁姆费德说着,他对这三个孩子感到很恼火。时间也越来越少,他不能再久呆了。要是女佣能说一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会把一切事情都给男孩子办好就好了。可她仍旧站在下面的门边,像一个难为情的重听者那样不自然地笑着,许是她以为上边的布鲁姆费德忽然对她的孩子百般疼爱起来,听他说什么一加一等于二的废话。可布鲁姆费德又不能走到地下室台阶去对着女佣的耳朵喊,要上帝发发善心让她的儿子快把气球从他那儿拿走吧。他让这家人整整一天拿着他的钥匙已经够可以的了。他在这儿把钥匙递给男孩,而没有亲自带他到楼上去把球给他,倒并不是他爱惜自己。但他总不能在楼上先把球送出去,然后,像预料会发生的那样,球跟在他后面时,就等于又立刻从男孩手中把球带走。布鲁姆费德又开始重新讲一遍,可他看到孩子呆滞的目光时,又马上中断了他的解释,"你还没听懂?"他问这问题时几乎感到悲从中来。这种呆滞的目光使人束手无策。它可以引诱一个人说出比想说的话更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智能填补这种空白。

  "我们给他把球拿来,"姑娘们喊道。她们很狡猾,看出自己只能借助于这个男孩才能得到球,而她们自己必须使这个中间人发生作用。楼房勤杂工屋子里的钟敲响了,催着布鲁姆费德快走。"那你们拿着这钥匙吧,"布鲁姆费德说,与其说他把钥匙给了出去,还不如说钥匙是从他手上抢走的。他把钥匙给这男孩的安全感不可比拟地要大得多。"房子的钥匙你们从楼下女人那儿拿,"布鲁姆费德还说,"你们拿回来气球以后,得把钥匙交给那女人。""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们喊着,顺着台阶跑了下去。她们都明白,什么都明白,布鲁姆费德像是受了男孩迟钝的影响似的,现在自己倒不明白,她们怎么能这么快就能听懂他的解释。

  两个小姑娘已经在下边硬拖着女佣的裙子走,虽然这很有意思,但布鲁姆费德也不能老看她们怎样完成任务,这倒不只是因为时间晚了,也是因为气球放出来时他不愿在场。姑娘们在楼上开他房间的门时,他甚至想先走出几条胡同。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气球见不到他。就这样,他在这天早上第二次来到外面。他还看到女佣怎样使劲地对付两个姑娘,男孩怎样扭动着罗圈腿去给母亲帮忙。布鲁姆费德不理解,像女佣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世上人丁兴旺、繁衍不绝。

  在去布鲁姆费德上班的制衣厂的路上,工作的念头渐渐占了其它念头的上风。这加快了他的步伐,尽管男孩子耽搁了时间,可他还是第一个到了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一个用玻璃门开关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布鲁姆费德的办公桌和布鲁姆费德手下的实习生的两张供站着工作用的斜面桌。虽然斜面桌又小又窄,好像是给小学生用的,可这间办公室很挤,实习生不能坐着,否则就放不下布鲁姆费德的转椅了。这样实习生就整天挤着站在桌边干活。这对他们来说肯定很不舒服,可布鲁姆费德也因此很难观察到他们。他们俩人经常凑到桌子边,可不是为工作,而是为悄声说话,或者甚至打瞌睡。布鲁姆费德对他们很是恼火,摊派给布鲁姆费德一大堆工作,而他们给布鲁姆费德帮的忙远远不够。他的工作是负责与国内女工的整个货物的资金来往,这些女工是工厂为生产某些精细产品雇佣的。为了判断这份工作的工作量,得进一步了解一下工厂的整个情况。自从布鲁姆费德的顶头上司几年前去世以来,没有人了解这进一步的情况,所以布鲁姆费德也不承认别人有对他的工作作出评价的权力。比如工厂主奥托玛先生显然就低估了他的工作,他虽然承认布鲁姆费德二十几年对厂里作出的贡献,他承认这些,不仅是因为必须,而且也是因为他尊重他是一个忠实可信的人,--可他仍然轻视布鲁姆费德的工作,因为他认为,这工作可以比布鲁姆费德干得更简单、因此从各方面来说可以带来更大的好处。据说,并且这也许并非不可信,奥托玛之所以很少到布鲁姆费德的科里来,是为了少生看到布鲁姆费德的工作方法时的那份气。被人这样错误地理解一定使布鲁姆费德感到悲哀,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因为他总不能强迫奥托玛一个月不间断地呆在布鲁姆费德的科室里,研究这里所需完成的工作的的多样性,运用他自己所谓的更好的工作方法,--其后果是科里工作必定是一踏糊涂--从而相信布鲁姆费德的正确性。因此布鲁姆费德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完成他的工作,要是过了很长时间奥托玛出现那么一次,他便感到有点惊慌,不过仍以下级的义务心理稍微尝试着给奥托玛讲解这个或那个设备,而后者总是沉默不语,低着眼睛点着头继续走他的路,另外,使他难受的还不是这种错误的判断,而是这种想法,即要是有一天他被解除了职务,其立杆见影的后果就是会产生任何人都对付不了的乱七八糟的局面,因为他不知道厂里还有谁能代替他,能以某种方式使厂子几个月都能避免最严重的生产停顿的局面。要是上司低估某人的能力,那么当然他的职员会做得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厂里的每个人都轻视布鲁姆费德的工作,没有人认为有必要为了自己的业务应该到布鲁姆费德的科室去工作一段时间,要是招收新职员,没有一个人主动愿意分到布鲁姆费德手下去工作。因此布鲁姆费德的科室缺少后备力量。当布鲁姆费德在科室里只有一个勤杂工搭把手,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人干、要求派一个实习生作帮手时,他费了好几周的唇舌。布鲁姆费德差不多每天都去奥托玛的办公室,心平气和地、详详细细地给他解释为什么这个科室需要一个实习生。实习生必不可少并不是因为布鲁姆费德舍不得自己干,布鲁姆费德并不打算珍惜自己,他还是做他的那份过多的工作,并不想停止,但奥托玛先生应该考虑考虑公司的整个发展情况,所有的科室都在相应地扩大,只有布鲁姆费德的科室总是被遗忘。可要知道,正是那个科室的工作量增加了多少!当布鲁姆费德进厂时,奥托玛先生肯定记不起他进厂的时间了,那个科室只和大约十个女工打交道,而今天女工的数字已经介于五十至六十之间。这样的工作需要人力,布鲁姆费德可以保证他全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但从现在起他不再能保证完全胜任这个工作。不过奥托玛先生从不直截了当地拒绝布鲁姆费德的请求,他不能对一个老职工这样做,可他那种几乎不听他说话、不理睬他的请求而和别人说话,半推半就地答应,可几天以后又忘得精光这种方式--这种方式的确侮辱人。这其实不是对布鲁姆费德的侮辱,布鲁姆费德并不是个空想家,荣誉和赞赏好是好,可布鲁姆费德可以不要,无论如何,只要能做到,他就得坚守岗位,不管怎么说,理在他手里,而最终,有理就能得到承认,哪怕有时需要很长的时间。就这样,布鲁姆费德甚至真的到底有了两个实习生,不过这是什么实习生啊。别人简直可以相信,奥托玛看出,他提供实习生比拒绝提供实习生更能清楚地表示他对这个科室的轻视。甚至,奥托玛之所以这么长时间用空话敷衍布鲁姆费德可能是因为他在找这样两个实习生,而可以理解的是,他这么长时间找不到这样的人。现在布鲁姆费德抱怨不得,人们早就可以预知对他抱怨的回答,他只要一个实习生,却得到了两个;奥托玛这一招实在是妙。当然布鲁姆费德还在抱怨,但那完全是他的处境逼的,而不是因为他现在还需要帮手。他也不是一个劲地抱怨,而只是有适当的机会时顺便提一下。尽管如此,过了不久,在那些不怀好意的同事之间,仍流传着这样的谣言,说有人问过奥托玛,布鲁姆费德现在有了这么了不起的帮手,会不会还在一直抱怨。对此据说奥托玛回答说,是的,布鲁姆费德还在一直抱怨,但他有理由抱怨。他,奥托玛,终于认识到布鲁姆费德是对的,他打算逐步给布鲁姆费德的每个女裁缝分配一个实习生,也就是说一共大约六十个人。要是这还不够,他还会派去更多的人,直到这个疯人院人满为患,而布鲁姆费德的科室几年以来已经正在变成一座疯人院。不过说这番话时,人们把奥托玛说话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而奥托玛自己却绝不会以类似的方式对布鲁姆费德发表这样的意见,对此布鲁姆费德毫不怀疑。这一切是二层办公室的懒蛋们造的谣,布鲁姆费德对此不屑一顾,--他对这两个实习生的存在也这样心安理得就好了。这两人就站在那儿,赶也赶不走。他们两个还是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孩子。根据他们的档案材料,他们早已到了不用再上学的年龄,可实际上人们不能相信。是的,人们还不愿把他们托付给一位老师,他们的的确确还应该让妈妈领着才对。他们还不能从事理智的活动,开始时,长时间的站立尤其使他们感到疲备不堪。不看着他们吧,他们就立刻任其弱点暴露无遗,歪着身子站着,在墙角里低着头。布鲁姆费德试图使他们明白,要是他们老图舒服,一辈子都会成为残废。让实习生跑点路真是冒险,有一次一个实习生只需走几步路,他却过分热心地跑起来,结果在桌旁把腿磕破了。屋子里满是女裁缝,桌子上堆满了活,可布鲁姆费德不得不放下所有这一切,带着哭鼻子的实习生到办公室给他简单包扎一下。但就是实习生的这种热心也只是表面现象,他们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有时想得到表扬,可更多的情况是,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们几乎总是想迷惑这位上司的注意力,欺骗他。有一次在最忙的时候,布鲁姆费德汗流浃背地走过他们身边时,发现他们躲在货包中间交换邮票。他本想用拳头给他们的脑袋几巴掌,对这样的举止这本来是唯一可行的处罚手段,但这是孩子,布鲁姆费德总不能把孩子往死里打。就这样,他继续和他们纠缠着。本来他以为,实习生会直接给他搭把手的,眼下分配活很吃力,并且得留神才是。他本想,他能站在斜面桌子后面的中间,环顾着一切,负责登记就行了,实习生按他的命令来回跑着分活。他以为,在如此拥挤的情况下,他的监督,虽然是这样的严格,也还不够,实习生的留心可以对此进行弥补,实习生慢慢可以积累经验,不必在细微末节之处靠他的命令行事,最终自己学会在对产品的需求和对人的信任程度方面对女裁缝能够区别对待。对两个实习生而言,这都是落空的希望,布鲁姆费德过了不久就看出,他根本不能让他们和女工说话。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从不到某些女工那儿去,因为他们讨厌或是害怕她们,而对那些他们偏爱的女工,则经常跑上门去。他们给这些女工愿意要的东西,哪怕是她们应该得到的,这两人也鬼鬼祟祟地把东西塞到她们的手里,在一个空货架上给这些偏爱的人积攒着各种布头,无用的零头,不过也还有用得着的小东西,他们老远就拿着这些东西高兴地在布鲁姆费德的背后朝她们摆手,为此得到的是女工给他们两人嘴里塞糖果。可不久,布鲁姆费德就结束了这种胡作非为的行为,女工一来,就把他们赶到隔开的棚屋里去。可他们俩好长时间都把这样的处置当作最大的不公平,他们反抗,故意折断钢笔,大声地--不过他们不敢把脑袋抬起来--敲着玻璃窗,以便让女工知道他们得忍受布鲁姆费德什么样的对待。

  他们不能理解自己的不正当行为。比如他们几乎总是到办公室太晚。他们的上司布鲁姆费德从最年轻的时候起就认为至少在办公开始的半个小时以前到办公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促使他这样做的不是虚荣心,不是过分的责任感,只是对体面的某种感觉,--大多数情况下,布鲁姆费德得等一个多小时他的实习生。他常常是嘴里嚼着早饭面包站在大厅的桌子后面,在女工的小本子上进行结算。过了一会他便完全埋头于工作,其它什么都不想。这时,他会突然吓一跳,惊得手里拿着的笔抖动好一会儿。那是一个实习生闯了进来,像是要跌倒似的,他一只手随便抓住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喘个不停--可这一切都只意味着他在为迟到找个托辞,这种托辞如此可笑,以至布鲁姆费德有意不去理会,因为不然的话,他当痛打这孩子一顿。这样,他只是看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指着棚屋,接着又扭头干他的事去了。你以为实习生会看出上司的慈悲,快步走到他的位子上去。不,他不着急,他跳跳蹦蹦地走,用脚尖走,一步一步地挪。他想嘲弄他的上司吗?也不是。这又只不过是害怕和自我满足的一种混合心理,对此人们毫无办法。否则该作何解释呢,今天,布鲁姆费德自己也非同寻常地晚到办公室来了,在等了好半天以后--他没有兴趣去查帐--透过那个愚蠢的勤杂工扫地时用条帚扬起的尘雾,他看见两个实习生在胡同里慢慢悠悠地往这儿走着。他们搭肩勾臂,好像在讲着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说的事情和厂里的生意之间即便是有,顶多也是一种不允许存在的关系。他们离玻璃门越近,越是放慢了脚步。最后一个人终于摸到了门把手,可他不往下按,他们还一直说着、听着、笑着。"给我们的先生开门,"布鲁姆费德扬起手来对勤杂工喊道。不过实习生进来时,布鲁姆费德懒得和他们争吵,他没回答他们的问候,走到他办公桌那边去了。他开始算帐,但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实习生在做什么。一个人好像很累,在揉着眼睛,他把外衣挂在钉子上时,利用这机会又在墙边靠了一小会儿,在胡同里时他还精神抖擞,可一走近工作他就疲倦不堪。另一个实习生倒是有兴致干活,但只是对某些活感兴趣。比如他一直想干的事情就是扫地。可他不应该干这个工作,打扫的事情只应该由勤杂工去做,本来布鲁姆费德并不反对实习生扫地,他可以扫,但他不能比勤杂工干得更差,他要想扫地,那就应该早点来,在勤杂工开始打扫以前来,而不应当仅仅利用该干办公室的工作时扫地。要是这个小男孩不能进行任何理智的思考,起码这个勤杂工,这个头头肯定只允许他到布鲁姆费德的、而不是到其它办公室干活、只能靠上帝和上司恩赐活着的半瞎老头应该让他一下,让这个孩子拿一会帚把,这个笨拙的孩子不一会儿就会失去扫地的兴致,会拿着条帚追着勤杂工跑,好说服他再去扫地。可看来这勤杂工恰恰对扫地有种特殊的责任感,你看,那男孩刚一接近他,他就用哆哆嗦嗦的手更加攒紧了扫把,他宁愿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打扫,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对扫把的占有上。这个实习生不用话语来请求,因为他害怕那个假装结算的布鲁姆费德听见,再说,一般的话说了也没用,因为只有对着勤杂工大喊才起作用。就这样,实习生起先扯扯勤杂工的袖子。勤杂工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板着脸看着实习生,摇摇头,把条帚抱得更紧,一直抱到胸前。实习生合拢两手请求着。然而他没有指望通过请求达到目的,他只是觉得请求很有意思才这样做。另一个实习生轻声地笑着观察整个过程,显然他以为--尽管他的这种以为让人难以理解--布鲁姆费德听不见他笑。请求对勤杂工丝毫不起任何作用,他转过身,以为现在又可以成竹在胸地使用条帚了。可实习生跳到他的脚尖前搓着两手乞求地跟着他,又从这边向他请求。勤杂工转了好几次身,实习生也跟着跳了好几次。最后勤杂工觉得四面都被堵住了,他发觉,他比实习生更容易累,其实,他头脑简单得不得了,本来一开始他就应该发觉这点的。因此他就找其他人帮忙,他用手指着威胁着实习生,指着布鲁姆费德说,要是实习生不放手,要是实习生不放手,他就告到布鲁姆费德那里去。实习生知道该先下手为强,于是他放肆地去抢条帚。另一个实习生无意识的喊叫意味着即将来到的输赢。虽然这次勤杂工后退一步让了他一下,把扫把仍握在自己手里,但实习生不服输,他张着嘴,瞪着眼跳将起来,勤杂工想跑,可他那不中用的老腿哆哆嗦嗦跑不了,实习生够着了扫把,他虽然也没抓牢,但他却使扫把倒在地上,使勤杂工失去了扫把。不过看来实习生也输了,扫把一倒,三个人,两个实习生和勤杂工起先都发呆了,因为现在布鲁姆费德肯定什么都看见了。事实上,布鲁姆费德是抬起头来在他的观察窗上看见了,他装作现在才发觉似的,严肃地用审视的目光把每个人都打量一番,连倒在地上的扫把都没放过。许是沉默得太长,许是犯了错的实习生不能克制自己扫地的欲望,反正他弯下了腰,不过是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好像他要抓的不是扫把而是一个动物,他拿起扫把扫着地,但当布鲁姆费德跳起来从棚屋里走出时,他马上又害怕地把扫把扔下了。"两个都去干活别闹了!"布鲁姆费德吼道,他伸出手给两个实习生指着去桌子那儿的路。他们立刻去了,但不是低着头感到羞愧,而是死板地朝布鲁姆费德那边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要阻止布鲁姆费德打他们似的。不过经验足以告诉他们,布鲁姆费德基本上从不打人。可是他们过分害怕,因此总是试图着、并且从不带任何温情地维护着他们真正的或者说是虚假的权力。

(吴麟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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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5 | 只看该作者

敲 门

  那是在夏季,一个炎热的白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从一家庭院门前经过。我不知道,她是出于恶作剧还是由于思想不集中敲了那扇门,或者她仅挥了挥拳头吓唬了一下,根本就没敲。往前再走一百步,在大路拐向左边的地方,就是村头了。我们并不熟悉这个村子,但我们刚刚走过第一家,人们就纷纷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有的和善友好,有的发出警告,有的甚至惊慌失措,有的慌得弓起了腰。他们指着我们经过的那家庭院,提醒我们曾敲过那家的门。那家庭院的主人将控告我们,调查将会马上开始。我十分镇静,我也安慰着妹妹。她可能根本就没敲,即使她敲了,这世上到哪里也找不出证据。我力图让围着我们的人也明白这一点。他们认真听我说着,但却不愿做出判断。后来他们说,不光我妹妹,连我这当哥哥的也将受到控告,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全都回头望着那家庭院,就像观望着远处的浓烟,等着看大火。果然,我们很快就看见几个骑马的人进了那家洞开的院门。尘土高高扬起,遮掩住了一切,只有长矛尖在闪闪发光。这队人马刚刚消失在院子里,似乎立刻就调转了马头,沿大路朝我们奔来。我催妹妹离开,我将一个人了结一切。她拒绝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说,可她至少也该换换衣服,穿件好点儿的衣服去见那些先生。她终于同意了,踏上了漫漫的回家之路。骑马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身边,他们骑在马上打听着我妹妹的去向。她现在不在这里,回答小心谨慎,不过呆会儿就来。回答被漫不经心地录了下来。最重要的好像是他们找到了我。主要是两位先生,法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他的助手沉默寡言,被称作阿斯曼。他们要我到农舍里去。在诸位先生锐利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摇头晃脑,手指拨弄着裤背带,慢慢地挪着脚步。我还以为,只要一句话就足以使我这个城里人摆脱这帮乡巴佬,甚至还是很光彩地摆脱他们。可当我迈过农舍的门槛时,跳到前面等着我的法官说:"我为这人感到惋惜。"毫无疑问,他这话指的不是我现在的处境,而是我以后的命运。这屋子看上去是个农舍,可更像一间牢房。大石板铺的地面,光线昏暗,光秃秃的墙壁,墙上有个地方嵌着一个铁环,屋当中放着那既当木板床又作手术台的东西。

  除了这监牢的空气,我还能闻出别的空气吗?这是个大问题,说得更确切点,如果还有望获释,这问题就来了。

(周新建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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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5 | 只看该作者

一只杂种

  我有一只奇特的动物,一半像小猫,一半像羊羔。它是我从父亲的财产中继承来的一件遗物,不过它到我手里之后才发育长大。以前它羊羔相多而小猫相少,但现在两者基本相等,猫头猫爪,羊羔个头,羊羔体型,眼睛与两者都像,闪闪发亮,充满野性。毛很柔软,紧贴在身上。动起来不但会连蹦带跳,还会潜伏而行。它蜷伏在窗台上的太阳地里打呼噜,一上草地便疯跑起来,几乎再也抓不住它。见到猫它便逃之夭夭,但却喜欢袭击羊羔。月夜里屋檐沟是它最喜欢走的路。它不会喵喵叫,极为厌恶老鼠。它能在鸡圈旁潜伏几个小时,却从未趁机谋杀。

  我用甜牛奶喂养它,这对它的身体很有益。它大口大口将牛奶吸进嘴里,它那食肉动物的利牙派不上一点用场。对孩子们来说,它当然是一大奇观。星期天上午是它的会客时间,我将这小动物抱在怀里,邻家的孩子全围着我站着。

  一到这时就会提出些谁也回答不了的怪问题:为何只有一只这样的动物,为何偏偏是我拥有这只动物,在它之前是否曾有过一只这样的动物,它死后将会怎样,它是否感到孤独,为何它没有小崽子,它叫什么名字等等。

  我从不耗费精力去回答,而是满足于不做进一步解释地展示我所拥有的东西。有时孩子们带来一些猫,有一次甚至带来了两只羊羔,然而却没有出现他们期望的相认场面。这些动物用它们动物的目光相互静静地望着对方,显然他们相互承认对方的存在是神赐的事实。

  在我怀里,这动物既不知道害怕,又不懂得追捕的乐趣。依偎在我身边是它最惬意的事情。它忠于养大它的家庭。也许这并不是某种非同寻常的忠诚,而是一只在这世上虽有无数姻亲但大概没有一个血亲的动物的真正本能,因此它觉得在我们这里寻得的保护是神圣的。

  有时我忍不住要笑,它围着我左闻右闻,在我胯下钻来钻去,和我难舍难分。做猫做羊还不够,它几乎还想做只狗。有一次--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我的生意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已无一点出路,我只好听任一切垮掉烂掉,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坐在家里的摇椅上,怀里抱着那只动物,当我偶然往下看时,我看到一颗颗泪珠正顺着它那粗大的胡须往下滴。--这是我的,还是它的?这只羔羊心肠的猫难道还有人的志气?--我从父亲手上继承的东西并不多,不过这件遗物还是拿得出手的。

  它身上有两种焦虑,猫的焦虑和羊羔的焦虑,它们是那样截然不同。因此它觉得自己的皮囊太紧了。--有时它跳上我身边的椅子,两支前腿搭在我肩上,嘴凑到我耳边。它好像在对我说什么,而实际上却是弯下头看着我的脸,观察它的话给我留下的印象。为了让它开心,我装作听懂了什么似地点点头。随后它蹦到地上,围着我跳来跳去。

  对这只动物来说,屠夫手里的那把刀大概是一种解决办法,可它是继承来的遗物,我只好拒绝这种办法。因此它必须等待,等到喘完最后一口气,尽管它有时似乎在用理智的人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在要求采取理智的行动。

(周新建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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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3 02:06 | 只看该作者

普罗米修斯

  关于普罗米修斯有四种传说。

  根据第一种传说的说法,由于他将神出卖给人,因而被锁在高加索山上,神还派出兀鹰,啄食他那时刻在长的肝脏。

  根据第二种传说的说法,面对啄食的鹰嘴,普罗米修斯越来越深地避入岩石,最后与它合为一体。

  根据第三种传说的说法,几千年过去后,他的背叛行为已被忘却,神忘了,兀鹰忘了,他自己也忘了。

  根据第四种传说的说法,对这已是无根无由的事大家已经厌倦,神厌倦了,兀鹰厌倦了,伤口也精疲力尽地长合了。

  依旧存在的是那无法解释的石山。传说总想解释这解释不清的事情。就因为传说是出自一种探究真相的动机,所以到头来它只能是解释不清。

(周新建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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