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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孩子》中文版(连载) 刘凯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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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0 | 只看该作者
14.我的十岁生日

“噢,先生,有什么好说的呢?都要怪我不好!”

博多回来了。这会儿,见到我从中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坐到我的写字台旁,她激动得没法安静下来。我这位回了家的莲花一遍又一遍地责骂自己,捶着自己臃肿的胸部,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身子这样虚弱,这样子是很叫人苦恼的,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怪她。)

“先生,您相信吧,我一心想的只是您的健康呀!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但凡自己的男人有点儿不痛快,就没有一刻的安心……您现在好了,您一定想不到我有多高兴!”

博多说的是这样一回事(我照她的口气记录下来,念给她听了,她听得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边高声喊叫,捶着自己的乳房):“萨里姆先生呀,我真蠢,又自大又虚荣,尽管这里工作很好,您又这么需要人照应,我还是从您这儿跑掉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就拼命想要回来了。

“这样我就想,怎样回到这个不愿意爱我,只知道写些没用的东西的男人身边?(原谅我,萨里姆先生,我得照实讲出来。对我们女人来说,爱情是最最重要的。)

“这样我就到一位圣人那里去了,他教我应该怎样去做。然后我就用我剩下的几个派士买了车票,搭公共汽车到乡下去挖能够使您恢复男子气概的药草……想想看,先生,我一边挖一边还念咒说:‘药草啊,是公牛把你挖出来的呀!’然后我把药草拌着水和牛奶碾成浆,一边说:‘你们这些壮阳的神药啊!伐楼拿[①] 让干闼婆[②]替他挖出来!赐予我的萨里姆您的神力吧。让他像因陀罗[③]的霹雳火那样热情。像公羚羊一样,噢,药草呀,你有神奇的力量,你有因陀罗的神力,像公兽那样有劲头。’

“在这样准备停当之后我便回来了,果然你还像平常一样独自一个人低着脑袋在写什么劳什子。不过,我发誓,我没有吃醋,因为醋意会留在面孔上,使人一付老相。噢,愿老天宽恕我,我不声不响地把配好的草药加到你的饭菜里面!……结果呢,啊呀,请老天宽恕,可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既然圣人跟我说了,我怎么敢不相信呢?……不过,至少你现在好些了,谢谢老天,请您千万别生气。”

博多配制的草药药力发作之后,我整整一个礼拜神志昏乱。我的牛粪莲花发誓(咬紧牙关)说我变得像木头那样僵硬,嘴边直冒白沫,还发起了高烧。在我昏迷中说胡话时我老是说到蛇,但我明白博多决不是毒蛇,她从来不想加害于我。

“先生,这种爱情,”博多嚎着,“是会叫女人发疯的呀。”

我再说一遍,我不怪博多。她去西高止山脉[④]脚下采壮阳的药草普如里麻藤和地胆根,谁知道她挖到的是什么呢?谁知道拌着牛奶碾成浆后搀到我饭菜里的是什么东西,把我的五肠六肺搅得天翻地覆,进入到那种“搅和”的状态之中的呢?所有印度教宇宙论的学者都知道,因陀罗就是通过在他自己的巨大的搅奶器里把原始的汤水搅动着创造出物质来的。没关系,这是个具有崇高目的的尝试,但我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都是“寡妇”干的好事。连真正的麻藤都没法治好我的阳痿,地胆根本没法使我获得“公兽那样的劲头”。

我又坐到了桌子旁边;博多又坐在我脚下,催我加油。我又一次获得了平衡- 等腰三角形的底边稳如泰山。我在顶点,在过去和现在的上方飞翔,我又觉得自己可以下笔千言了。

这就产生了一种魔法,博多去寻找春药的旅行暂时把我和古代学术和巫士传说的世界联系了起来,如今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些东西都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尽管我痛彻心肺,又是口吐白沫又是发烧)我很高兴这件事最近几天闯进到我的生活中,因为对它思考一番的话,你就可以重新获得一些原先失去的比例感。

想想这一点吧:在我的文本中,1947年8月15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另一个文本中,这一无可回避的日子仅仅是“黑暗时代”[⑤]的一个瞬间,在这一时代,道德的神牛被折磨得只能摇摇晃晃地靠一条腿站着!“黑暗时代” -这是我们国家在掷骰子时一败涂地的一掷,是最最糟糕的时刻。在这个时代,有财产就等于有地位,有钱就等于道德高尚,情欲变成男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说假话的大获成功(在这样的时代,我也分不清善恶了,这还有什么奇怪吗?)……它是从公元前3102年2月18日,星期五那天开始的,将延续仅仅432000年!我已经觉得自己渺小得很了,但我还得说明一句,“黑暗时代”只是当前这一大时代的第四阶段,这整个大时代要长上十倍。再想想看,要一千个大时代才等于梵天神[⑥]的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所谓的比例是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在这一时刻(在我哆嗦着将要把午夜的孩子引入到书中来时)稍稍谦逊一些是不会错的。

博多挪动了一下身子,很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脸色有点发红了。“这是婆罗门说的话,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出生于穆斯林人家,从小在穆斯林家庭长大,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更为古老的学术的俘虏;而在我身边坐着博多,我一直急切地盼她赶快回到我这里来……我的博多呀!莲花女神,据有牛粪的神,她像蜂蜜一样甜,是金子铸成的,她的儿子是湿气和污泥……

“您一定还在发烧,”她咯咯笑着劝说道,“先生,怎么会是用金子铸成的呢?你知道,我并没有孩……”

……博多,她同代表地上的财富、圣河恒河娑罗室伐底[⑦]以及树林女神的夜叉精灵一起,是人生的保护神之一,在世人经过空幻境界梦幻之网时,使人陶醉,给人以安慰……博多,莲花花萼,生自毗湿奴的肚脐,梵天也是从那儿出生的。博多是源泉,时间之母!……

“嗨!”这会儿她的口气有点儿担心了,“让我来摸摸您的额头!”

……那么,在事物的这一系统中,我是在哪儿呢?我(她的归来使我陶醉,给我以安慰)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还是另有重任在肩呢?或许就像 -对了,干吗不呢 - 我长着猛犸象样的长鼻子,就像象头神一样 -象头神。他就同月亮神欣一样,控制着潮水,带来了甘霖……他的母亲是伊拉,她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主和祖先老龟人迦叶王的王后[⑧]……象头神也是虹,也是闪电。必须说明的是,他的象征意义是很成问题很含糊不清的。

嗯,那么,就像虹那样不可捉摸,像闪电那样无法预测,像象头神那样喋喋不休,似乎我终于在古代的智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哪,”博多冲过去拿用冷水沾湿的毛巾,“你的额头像火那样烫!你现在最好还是躺下,身体还没好就要写!说的全是发病的胡话,一点也不正常。”

可是我已经损失掉一个礼拜了,因此,不管发不发烧,我得写下去。因为(暂时)洋洋洒洒发表了这一通有关古代寓言的议论,我马上就要谈到我自己的故事那奇异的中心,我得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把午夜的孩子的故事写出来。

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在1947年8月15日这天的第一个小时里面 - 即在午夜十二时与一时之间 -在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印度的版图之内一共有一千零一个婴儿出生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尽管奇怪的是,这个数字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在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每小时出生的婴儿数大概要比死亡人数多六百八十七人。使这一事件值得注意(值得注意!可以说,这真是个冷静客观的词儿!)的是这些孩子的特点,出于生物学上的畸变,或者也许是由于那个时刻所具有的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者仅仅出于巧合(这不难想象,尽管规模如此巨大的同步性准会把 C.G.容格[⑨]也难倒),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具有某种只能称之为奇迹的特殊天赋或者才能。似乎是 -请让我在这里暂时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我肯定我等会儿要说的事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 -历史在达到了一个意义最重大、最充满希望的顶点的时刻,便决定在那一瞬间播下一些未来的种子,这些种子会与世上迄今为止所见到的任何事物真正有所不同。

至于同样的奇迹是否在国境另一边新近分裂出去的巴基斯坦发生,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感知能力局限于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喜马拉雅山脉形成的边界之内,同时也受到将旁遮普和孟加拉一分为二的人为的边界的限制。

无可避免地,这些孩子当中有些人没有能够存活下来。到我知道有午夜的孩子这回事的时候,共有四百二十人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而夭折了。尽管我们也可以假设这些人的夭折事出有因,因为自从远古时代以来,420这个数目就同欺诈、骗局和阴谋诡计有关。那么,这些孩子所以会死去,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有缺陷,因此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午夜的孩子呢?嗯,首先,这又是在想入非非了。其次,这取决于对人生的看法,人生既极富抽象的神学色彩,又是非常野蛮残忍的。这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此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

到1957年时,存活下来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都将近十岁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孩子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在奥里萨邦默哈讷迪河畔的巴乌德镇,有一对孪生姐妹已经成了那个地区的传奇人物,因为尽管她们相貌极其平常,但她们却具有一种能力,使得每个见到她们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们,甚至为了她们要去自杀,因此男人们川流不息地跑来找她们的父母,要求他们把一个甚至是两个迷得人头昏脑胀的女儿嫁给他们,弄得她们的父母不知所措。长着一大把胡子的老头失去了自己的智慧,原本应该迷上每月来巴乌德一次巡回上映的电影中的女明星的年轻人都跑了来。还有一大批失去了儿子的父母更加可怜,他们责怪是这对双胞胎姐妹把他们的儿子迷得失去了本性,对自己采取了暴力的行动,不是用刀子砍就是用鞭子抽自己,甚至(有一个人)干脆自杀了。不过,除去这些罕见的例外之外,午夜的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存在,不知道在印度这块有点像是比例失调的钻石形状的国土上,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一样的特殊的儿童。

后来呢,就因为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的震荡,我,萨里姆·西奈,突然知道了他们所有的人。

对那些心态过分僵化而拒绝相信这些事实的人,我只想声明:我所说的千真万确,真相不容回避。有人不相信,其责任只好由我来担负。但在我们这个印度,凡是识字的人肯定不会对我将要披露的这类事情一无所知 - 我国报纸的读者肯定会读到一系列 - 诚然是次要的 -有关具有魔力的儿童和各种各样的怪物的报道。就在上星期,孟加拉邦有个孩子自称是罗宾德拉纳·泰戈尔转世,并且能够即兴创作出一些极其出色的诗歌来,使得他父母大为吃惊。我自己就记得长着两个头的小孩(有时是一个人头,一个动物的头),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头上长出牛角之类。

我得赶紧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这些孩子的天赋都是值得拥有的,或者连孩子自己也会求之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事,孩子是活下来了,但午夜所赐予他们的天赋却消失了。例如(这同巴乌德孪生姐妹的事互为对照)我要提一提一个在德里乞讨的女孩,名叫孙达丽,她就是在邮政总局后面一条街道上出生的,那地方离阿米娜去听拉姆拉姆·赛思算命的屋顶不远。那女孩漂亮得真是世上少有,她一落地,那光彩夺目的面孔就把她母亲以及帮着接生的左邻右舍的女人的眼睛照得瞎掉了。她父亲听到女人高声尖叫,立刻冲到房间里,还好及时被人警告不要走近。但他就这么对女儿溜了一眼,视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结果以后他再也分不清印度人和外国游客了,这对乞丐这一行讨钱具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从此以后,有好久都得在孙达丽脸上蒙块破布。直到后来有个心狠手辣的老姨婆把她抱去,瘦骨伶仃的手用切菜刀在她脸上划了九道痕迹。等我知道孙达丽这个人时,她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因为凡是看见她的人无不对她充满了怜惜之情,因为一个从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给这么狠心地破了相,她讨到的钱要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多。

因为这些孩子当中没有人怀疑到出生的时辰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因此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把这一点搞明白。起初,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尤其是那些为语言而游行示威的人使我摆脱了对伊维·伯恩斯的迷恋之后),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到逐个搜寻那些突然来到我脑海中的传奇人物的秘密上,我贪得无厌地进行收集,就像有些孩子热中于收集昆虫,有些孩子爱去认火车一样。我对明星签名和其他人们本能地喜欢收藏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只要一有可能,就去研究午夜的孩子各自的情况。总起来说他们的情况都是相当辉煌的,这里一共有五百八十一人。(二百六十六个男孩,女孩要多些,是三百十五人,包括婆婆帝,女巫婆婆帝。)

午夜的孩子!……在喀拉拉邦,一个男孩能够跨到镜子里面去,并且从地球上任何可以反射的表面钻出来 -例如湖泊和亮闪闪的金属汽车车身(那要比较难些)……果阿有个女孩能够变出许多鱼来……还有一些能够变形的孩子,在尼尔吉里丘陵有个狼孩。在温迪亚山脉有个孩子能够随意使身体变大或者缩小,他已经(调皮地)引起了一片恐慌,人们纷纷传言说巨人回来了……在克什米尔,有个蓝眼睛的孩子,我一直弄不清他(或她)原先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只要把自己浸在水里,他(或者她)可以随便改变性别。我们当中有的人把这个孩子称为纳拉达,别的人称他(或她)为马尔坎达雅,就看我们听到的是哪一个有关变性的古老童话了……在贾尔纳附近德干高原的腹地我发现了一个能够占卜探水的孩子,在加尔各答城外的巴奇巴奇有个说话尖刻的女孩,她说出来的话已经能够对别人造成肉体的伤害,她随意说几句话,就使得几个成年人像是被铁刺扎到似地流血不止。在这之后,人们决定把她锁到一个竹笼子里,放在恒河里让她随波漂流到孙达班斯丛林里(那地方本来就出妖怪和精灵)。但是没有人敢靠近她,她经过哪个城镇时,人们吓得都离她远远的,也没有人敢不给她吃的。还有一个男孩能够吃金属,有个女孩的手指碧绿,她能够在塔尔沙漠里种出其大无比的茄子来。还有更多更多的……他们人数那么多,又是各有奇奇怪怪的本领,结果在起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对他们本身倒不怎么注意了。可是,无可避免的是,但凡有问题时,我们那些问题也都是些大家日常都会遇到的事情,它们与性格和环境有关。在我们争吵时,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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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是,出生时间离午夜越近,本事也就越大。老实说,在那个小时里最后几秒钟里出生的孩子,只比马戏团里常见的畸形人好不了多少。例如女孩长了胡须,一个男孩长着完全可以用来呼吸的淡水鲑鱼的鱼鳃,还有个联体人两个身体上只长着一个脑袋一个脖子 -那个脑袋会用两种声音说话,一个男声,一个女声,并且能够说次大陆上的任何语言和方言。尽管有这些奇事,这些人只是一些不幸的家伙,是在那个神秘的时刻遭难后存活下来的人。午夜过后半个小时左右出生的人本事就要有趣而且有用多了 -在吉尔森林有个具有女巫神力的女孩,她只要把手放在别人有病的地方,病就会痊愈。在西隆有个富有的茶园主的儿子有幸(或者说不幸的是)永远无法忘却他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但是在午夜后第一分钟里面出生的孩子呢 -午夜后这个小时把人类所能梦想到的最出色的本领留给了这些孩子。博多,假如你的出生证上碰巧记下你是那天午夜后某一秒出生的,你就会明白勒克瑙有个世家的一个孩子(午夜后二十一秒出生)具有何等的神力了,他在十岁时便完全掌握了久已失传的炼金术,就这样他重新使这个已经败落的古老家族又获得了往昔的财富。在马德拉斯有个洗衣工的女儿(午夜过后十七秒出生)只要闭上眼睛,就能飞得比任何鸟儿都高。在贝拿勒斯有个银匠的儿子(午夜过后十二秒出生)能够穿越时间旅行,因此既能说清过去的事,又能预测未来……我们是孩子,对他这个本领,我们只有在他谈到过去已经忘却的事情时才完全相信,但在他对我们的结局提出警告时,我们只是嘲讽地一笑……幸运的是,这样的记录没有留下来。就我来说,我也不想披露 - 或者装出披露的样子来假造 -他们的名字,连他们的地点也不说。因为,尽管说出这些东西来能够证明我写的完全确有其事,但现在,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还是不要去打扰这些午夜的孩子,也许把他们忘却最好。但我还是希望(在万一之中)能够记住……

女巫婆婆帝出生在旧德里星期五清真寺台阶附近的贫民窟里。那可不是个普通的贫民窟,尽管那些棚子也是用旧包装箱、瓦楞铁皮和破麻袋搭起来的,棚子乱七八糟地竖立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外表同其他的贫民窟没有什么区别……这儿是江湖艺人住的地方。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曾经出过野狗没有救下来让刀劈成碎块的哼哼鸟那样的人,江湖艺人居住的贫民窟,最出色的托钵僧、变戏法好手和障眼法大师不断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想到首都这儿来碰碰运气。他们遇到的是铁皮棚子、警察的骚扰和耗子……婆婆帝的父亲曾经是奥乌德最伟大的戏法大师。她在江湖艺人圈子里长大,其中有些耍口技的能够使石头说笑话,有些演柔术的能够把自己的腿吞下去,有些玩火的能够从肛门里喷火,有些演悲剧角色的小丑能够从眼角里弄出玻璃的泪珠来。她温顺地站在瞠目结舌的观众面前,让父亲把大钉子塞进她喉咙里。她自始至终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好好的,这个秘密要比她身边那些江湖艺人吹的牛要大得多。因为女巫婆婆帝是在8月15日午夜之后仅仅七秒钟出生的,她天生就具有真正的炼金术士、先知先觉者的本事、戏法和巫术的真谛,这种本领不需要什么障眼法。

因此,在午夜的孩子中有能够变形的、飞翔的、算命的、变巫术的……但我们当中有两人是钟敲十二点时降生的。这就是萨里姆和湿婆,湿婆和萨里姆,鼻子和膝盖,膝盖和鼻子……这个时辰给湿婆的是武力(是能够拉开别人无法拉开的硬弓的罗摩[⑩]的神力;是阿朱那和比马[11]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将远古俱卢人和般度人[12]的骁勇善战势不可挡地结合在一起!)……给我的呢,是最高的智慧 - 即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

但现在是“黑暗时代”,恐怕黑暗时辰的孩子也出生在黑暗的时代之中。因此尽管我们发觉才能超群并不困难,但我们对怎样去做好事总是糊里糊涂。

好了,现在我讲完了。我是怎样的人 - 我们是怎样的人,尽在于此。

博多的脸色真是如丧考妣 -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面孔活脱像是一条落在海滩上的鲳鱼。“噢,先生!”她终于开口了。“噢,先生!你病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呀?”

不,那未免太省事了,我不愿意以疾病为借口。别搞错了,以为我披露的一切都是发病时的谵语,或者甚至看成是一个孤单丑陋的孩子精神失常信口开河的胡话。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并不是在谈玄学,我所写下的一切字字是真,我可以凭着我母亲的头发来发誓。

现实可能会有玄妙的内涵,这也并不意味我的话就会失去几分真实性。一千零一个孩子降生了,这就有了一千零一种可能性(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有过这样的事),也就会有一千零一个最终结局。按照你的观点,午夜的孩子可以用来代表许多事情。可以将他们看成是我们这个被神话所支配的国家的古旧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扑,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经济这个环境中,它的失败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将他们看成是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这个希望已经永远被扑灭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是一个病人胡思乱想所构造出来的离奇故事。不,疾病与此毫不相干。

“好吧,好吧,先生,”博多想要安慰我,“干吗要动气呢?休息一下,休息一会儿,我只想要你歇一歇。”

在我十岁生日之前的那段时光的确充满了幻觉,但这些幻觉并不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纳里卡尔大夫背信弃义地死去,再加上瓶中精灵杜松子酒的影响越来越大,我父亲,阿赫默德·西奈逃避到令人心烦意乱的非现实的梦幻世界里。他缓缓地衰老下去,其中最为糟糕的一点是长期以来,人们都把这看成是他日益强壮的征象……例如,松尼的母亲,鸭子纳西埃有天晚上在我家花园里跟阿米娜说:“阿米娜姐姐,如今你的阿赫默德到了精力最最旺盛的时刻,你们全家多快活呀!他这人真不错,一心顾家,事业那么发达!”为了让他也能听见,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尽管他假装在指导园丁如何照料患病的三角梅,尽管他低眉顺眼,一付谦恭的神情,但这完全骗不过别人的眼睛,因为他臃肿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走起路来也挺胸凸肚的。连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垂头丧气的圣者普鲁肖塔姆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日益衰弱的父亲……近十年来,每天他修面之前在早餐桌上都兴致勃勃的。但是随着他脸上的胡须和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这个一向十分快乐的时刻也出了问题。有一天,他平生第一回在吃早餐时发了脾气。那天政府决定提高征税额度,同时把征税的起点也降低了。我父亲把《印度时报》用力一甩,眼睛通红(我知道只有他脾气上来时才会这样)地朝四处气鼓鼓地看了看。“这就像上马桶一样,”他勃然大怒,指桑骂槐地吼道,震得鸡蛋、烤面包片和茶都抖动起来,“把衬衫往上提,把裤子往下脱!老婆,这个政府是要把我们大家往马桶上赶呢!”我母亲黑黑的面孔涨得通红:“先生,请注意,别在孩子跟前说呀。”但是他已经重重地说出了口,这一来我便完全明白,人们在说这个国家是往马桶里赶是什么意思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面,我父亲一早起来下巴的颜色越来越淡,一去不复返的还不止是早餐桌上的宁静,他渐渐变得同他在纳里卡尔背信弃义之前判若两人了。我们家庭生活的那套规矩受到了破坏,他不再在早餐桌上露面,因此阿米娜没法哄他拿钱出来了。不过,像是弥补这一点似的,他对现钱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在他脱下来的衣服里塞满了卢比票子和硬币,因此她只要去翻翻他的口袋,就足够家里开销了。但是,说明他越来越远地游离在家庭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令人伤心的征象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我们睡觉之前讲故事了,以前在他讲故事时我们并不喜欢听,因为那些故事太缺乏想象力,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故事里总是老套子,无非是王子、小精灵、在天空飞翔的马儿以及到神话世界去探险等等,但是在他那敷衍了事的口气里,我们可以听出他的想象力愈来愈糟,嘎吱嘎吱地像是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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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陷入到心不在焉的状态之中。纳里卡尔的死亡和他的四脚混凝土块梦想的破灭,似乎让阿赫默德·西奈看到了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靠不住的,他决定摆脱所有这种联系。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随后就同目下那位费尔南达或者弗罗丽一起钻到自己楼下的办公室里,锁上房门。为了纪念我和铜猴儿出生,他早年在办公室窗外种了两棵冬青,如今这两棵树已经枝繁叶茂,早已遮住大部分的亮光。由于我们都不大敢打扰他,因此我父亲就处在一种离群索居的状态中,这在我们这个人口过分拥挤的国家里,几乎是很有些反常的。他渐渐地连家里煮的饭都不肯吃了,每天只是叫女秘书用午餐盒去买一些廉价的快餐,例如半冷不热的千层饼和包着没有煮透的蔬菜的五香三角饺,还有成瓶的充气饮料。从他办公室门缝下面飘出一股奇怪的香味来,阿米娜认为那是污浊的空气和蹩脚食品的气味。但是我相信往日的那种气味以更加强烈的形式回到了这里,打从很久之前,他的周围就弥漫着这种失败的气息。

他把刚到孟买时低价购入的许多经济公寓都卖掉了,我家的财产主要就在这个方面。这样他同别人就没有了什么业务上的关系 -甚至同库尔拉和沃尔里,马通加和马扎贡和马西姆那边那些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租户也没了关系 -他把他的不动产变成了通货,并且进入到金融投机那种玄妙抽象的事业中。在那段日子里,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与外界的唯一联系(除了他那些可怜的费尔南达之外)便是电话机。他整天泡在电话上,通过电话购入这种那种的股票和这样那样的债券,投资到政府公债或者熊市股票里去,随意买空或者卖空……每天都在价钱最高时抛出。他的这段好运气只有多年之前我母亲在赌赛马时才能相比。我父亲和他的电话把股票交易所治得服服贴贴,考虑到阿赫默德·西奈饮酒的习气日益加重,他这方面的成绩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尽管他整天酗酒,但他在起伏不定奥妙无比的股票市场上却大获全胜,对市场上无法预测的情绪变化作出及时的反应,就像一个人对自己心上人的一丁点儿怪念头作出相应的调整一样……他能够感觉得出哪种股票会上涨,什么时候会涨到最高点,总是能在下跌之前抛出去。就这样他拥着电话进入这种离群索居的状态有了一个借口,他理财方面的成功掩盖了他日益脱离现实生活这个事实。但是尽管他表面上日益富有,他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

终于,他最后一名身穿印花布裙子的秘书也走掉了,因为她们再也受不了那么稀薄冷漠的气氛,觉得呼吸困难。这样我父亲便找来了玛丽·佩雷拉,哄她上钩说:“玛丽,我们,我跟你,是老朋友了,对吗?”对这话那个可怜的女人回答说:“是啊,先生,我知道,等我老了您是会照应我的。”她答应替他找个人来。第二天,她带来了她妹妹艾丽斯·佩雷拉,她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老板打工,对男人的耐心好得几乎没法说。艾丽斯和玛丽在德哥斯塔的事情上早已捐弃前嫌。这位年轻女子常常在下班以后上楼跟我们待在一起,她调皮的谈吐使我们家里显得沉闷的空气有了活力。我很喜欢她,正是从她那里,我们才听说了我父亲最过火的行为,这个行为的受害者是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杂种狗。

到7月份时,阿赫默德·西奈进入到一种几乎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状态之中。一天,艾丽斯告诉我们说他突然开车出去了一趟,弄得她担心别出事送了性命。不管怎样,他总算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蒙着布的鸟笼,他说里面是他刚刚弄到的宝贝,一只印度夜莺。“老天作证,他说了多久呀,”艾丽斯告诉我们,“他跟我讲了跟夜莺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那些夜莺唱歌等等之类的童话。例如这位哈里发[13]被它的歌声迷住了,它的歌声会使美妙的夜晚变得更加久长等等。这个可怜的人引用波斯文跟阿拉伯文,天晓得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但是他接下来掀开遮布,在笼子里面的只不过是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朝尔市场上哪个骗子把它的羽毛涂上了颜色!可是,我怎么能够跟他说呢?这个可怜的人买到这只鸟,开心得要命,坐在那里老是嚷嚷,‘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 说起来真好笑,就在鸟儿由于羽毛上涂了颜色死掉以前,它也学会了这句话,便对他这样叫-并不是像鸟那样咭咭呱呱的,而是,嗯,用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

不过更糟的还在后头。几天过后,我同艾丽斯一起坐在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上,她说:“少爷,我真不知道你爸爸这会儿怎么搞的。他整天坐在那里嘴里不住地咒那条狗!”

那条杂种母狗是这年早些时候跑到二层楼高的小丘上来的,我们给它起名叫谢利,它不知道在梅斯沃德山庄动物的生活里充满了危险,选中了我们家。阿赫默德·西奈在喝酒时便把它当作试验品,在它身上反复用家族的诅咒来咒它。

这个诅咒就是他当年生生捏造出来,想要镇一镇威廉·梅斯沃德的,但如今他的脑袋给弄得像一团浆糊,瓶中的精灵使他相信那并不是他生造出来的,只不过是他把词儿忘记掉罢了。因此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极力要想把那句话回忆起来……“那条畜生也真可怜,他咒它的话真是太可怕了!”艾丽斯说,“我老是怕它会立时立刻倒在地上死掉!”

可是谢利只是坐在角落里,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最后,一天傍晚,他突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吩咐阿米娜开车带我们去霍恩比大道,谢利也一起去。我们个个脸上莫名其妙,在大道上来回溜达着,接着他说:“你们全上车。”但他不让谢利上来……我父亲驾着这辆罗弗车,越开越快,谢利跟在后面死命追赶。铜猴儿叫道爸爸爸爸阿米娜也恳求着先生请停一停,而我坐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开出了好几英里,几乎快到圣克鲁斯机场了。他终于在这条母狗身上出了口气,就因为它不肯在他的巫术前面低头……它跑得爆破了动脉,嘴巴和肛门里直冒鲜血,立刻就死掉了,有条饥饿的母牛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铜猴儿(她根本不喜欢狗)哭了一个星期。我母亲怕她脱水,硬要她喝下好几加仑的水,玛丽说,把水往她肚子里灌,就像是给草地浇水一样。不过我倒是很喜欢父亲作为我十岁生日的礼物送我的那条小狗,他买狗也许是出于一点儿内疚的心理吧。小狗的名字叫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这条小母狗有纯种系谱登记证明,说明它的祖先中有好些是得奖的阿尔萨斯猎犬,不过后来我母亲发现这同那只涂了颜料的夜莺一样也是假货,就同我父亲忘记掉的诅咒和莫卧儿祖先一样完全出于想象。半年之后它患性病死掉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养宠物。

在临近我十岁生日的那段时候,脑子老是飘飘然顾自做着幻梦的不只是我父亲一个人。因为还有玛丽·佩雷拉,她醉心的是做出各种各样的酸辣酱、卤汁和咸菜来,尽管她性格开朗的妹妹艾丽斯来到了我家,但在她的脸上总现出一种忧烦的神色。

“哈罗,玛丽!”博多 - 她似乎被我这位犯下罪行的保姆打动了- 对她回到舞台中央很是高兴,“那么她有什么心事呀?”

是这样,博多。玛丽老是觉得德哥斯塔的阴魂在纠缠她,她连觉都没法睡。她知道自己一合眼就会梦见他,因此强忍着不睡觉。结果她眼圈乌黑,眼睛里没了神。她的思想越来越糊涂,以致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进入到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博多。不仅你做事受到影响,而且梦中见到的东西会时时出现……事实上,乔瑟夫·德哥斯塔已经越过了这道模糊不清的边界,如今在白金汉别墅里他不仅仅在梦魇中出现,而是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鬼魂。(那时候)只有玛丽看得见他,在我们家里所有的房间里他都出现在她面前,使她既恐惧又害臊的是,他竟然把我们这儿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她看见他置身于客厅里刻花玻璃花瓶、德累斯顿小雕像和吊扇不停地转动的影子之间,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两条长腿穿着破裤子,搁在扶手上。他的眼睛就像是鸡蛋白,脚上有些窟窿,那是蛇咬出来的。有一回,她还看见他下午躺在阿米娜太太的床上,我母亲正在睡午觉,而他呢就镇静自若地躺在她身边,她脱口而出大叫起来:“嗨,是你!出去!你算什么呀,自以为是什么大亨了?” -结果只是把我母亲吵醒,弄得她莫名其妙。乔瑟夫的阴魂默不作声地对玛丽进行骚扰,最糟糕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她发觉那早已遗忘的怜爱之情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中,尽管她告诫自己说这样简直是发疯,但她旧情难忘,这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医院勤杂工又占据了她的心灵。

但是,这只能是单相思。乔瑟夫那鸡蛋白一样的眼睛一直毫无表情,他的嘴唇一直紧闭着,带着一丝讥讽的表示非难的冷笑。最后她意识到这一新的现形与她过去梦中所见的乔瑟夫并无不同之处(尽管他并没有缠她),假如她真正想要摆脱他的话,那么她就得去做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向别人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她没有坦白,这也许要怪我 -因为玛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亲骨肉(尽管我根本不是她生的,她也不可能怀我),要是她把这事说出来的话,那对我会是极大的伤害。这样,为了我的缘故,她忍受着她良心上鬼魂的熬煎,站在厨房里满面忧郁地煮饭(我父亲有天晚上喝了酒,把厨子解雇了),顺便说,这倒成了我的拉丁语教科书Ora Maritima(“在海边”)上第一句话的写照:“在海边,保姆在煮饭。” Ora Maritima,ancilla cenam parat.。盯着正在煮饭的保姆眼睛看,你见到的要比任何教科书写的都要多。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许多事情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在1956年酷热之后的反常气候 - 暴风雨、洪水、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下起冰雹来 -显然使第二个五年计划泡了汤。尽管大选已经迫在眉睫,政府不得不向世界宣布它不再接受需要定期偿还的发展贷款。(但我还是不要过分夸大吧。尽管到1961 年这个五年计划结束时钢产量只达到240万吨,尽管在这五年当中无地的农民和失业者人数事实上已经增加,超过了英国人统治的任何时期,但还是有一些实质性的进步。铁矿的产量几乎翻了一翻,发电能力确实增加了一倍,煤的产量从3800万吨跃升至5400万吨,每年生产棉布五十亿码。还有大量的自行车、机床、内燃机、电动机和吊扇。但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要加上一个令人泄气的事实,那就是文盲率没有下降,人口继续攀升。)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舅舅哈尼夫到我们家来了,他老是笑容满面用低沉的嗓音说:“大选就要开始了!注意?吧!”这使梅斯沃德山庄的人很是讨厌他。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在我舅舅哈尼夫胡乱嚷嚷的时候,我母亲(她近来常常神秘地失踪,说是“去买东西”)的脸总是十分显眼地涨得通红,真是莫名其妙。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我一条阿尔萨斯种的小狗,结果证明并不真正是纯种。不久以后,小狗就患梅毒死去了。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梅斯沃德山庄人人都尽力装出一付高兴的模样来,但在这层薄薄的伪装下面,人人心底里其实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天啊,十年过去了!他们到哪儿去了?我们干了些什么呀?”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易卜拉欣老头宣布他支持大古吉拉特党。就孟买这个城市归属问题而言,他站到了失败的一方。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的脸红使我起了疑心,我去探查她的心事。我发现的东西使我决定要去跟踪她,使我变得同孟买的传奇私家侦探多姆·明托那样大胆,结果在先锋咖啡馆那里有了重要的发现。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举办了一个生日晚会,出席的有我家里的人,他们都忘了怎么快活起来了。还有大教堂学校里的同学,这些都是他们父母送来的,还有几个布里奇·坎迪游泳池有点儿游腻了的女子游泳好手,她们让铜猴儿跟她们混在一起,让她摸摸她们凸起的肌肉。至于成年人呢,有玛丽和艾丽斯·佩雷拉,还有易卜拉欣一家和霍米·卡特拉克和哈尼夫舅舅跟皮亚舅妈,还有丽拉·萨巴尔马提,每个小学生(还有霍米·卡特拉克)的眼睛都死死盯在她身上,再也不肯移开,使得皮亚很有些愤愤不平。但山顶这帮孩子当中只有忠心耿耿的松尼·易卜拉欣不顾酸溜溜的伊维·伯恩斯不准大家出席的禁令,前来参加了。他给我通报说:“伊维说了要把你开除出去。”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伊维、眼睛片儿、头发油,连居鲁士大帝也在内,袭击了我的秘密藏身之处,他们占领了钟塔,抢掉了我的地盘。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松尼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儿,铜猴儿从她几个游泳好手那边跑过来,对伊维·伯恩斯火得要命。“我来教训她,”她跟我说,“别担心,哥哥;我要给她颜色看看,肯定的。”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一帮孩子抛弃了我,我意识到还有五百八十一个孩子也在过生日。正是这样我明白了自己出生时刻的秘密。既然那帮孩子把我开除了,我决定自己来组织一个帮,这帮人遍布全国各地,它的司令部就在我的脑袋里面。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我把市幼童军俱乐部的缩写字母(它也是那个巡回比赛的英国板球队名的缩写)用到新的午夜孩子大会上面,成为我自己的M.C.C.[14]

这就是我十岁时的情况。在我的脑袋外面只有麻烦,在我的脑袋里面只有奇迹。

(第1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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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在先锋咖啡馆

除了绿色和黑色没有其他颜色墙是绿的天空是黑的(没有屋顶)星星是绿的那寡妇是绿的但她的头发却是乌黑乌黑的。那寡妇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头发中间分开左边头发是绿的右边是黑的。像天那么高的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胳膊长得可怕皮肤是绿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是黑色的。在大墙之间孩子们是绿色的大墙是绿色的寡妇的胳膊像蛇一样悄悄往下伸蛇是绿色的孩子们尖叫了指甲是黑色的指甲抓挠寡妇的胳膊在搜索看到孩子又是跑又是尖叫寡妇的手拢住了他们只见一片绿色和黑色。这会儿孩子一个个地给捂住嘴巴嗯嗯叫着没了声音寡妇的手将他们一个个举起来孩子是绿色的他们的血是黑色的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肤血喷溅到墙上(绿色的)黑黑的卷曲的手将孩子一个个举到天空那样高天空是黑色的没有星星寡妇哈哈大笑她的舌头是绿色的但她的牙齿却是黑色的。孩子在寡妇手里被撕开扯成两半那两只手将半片半片的小孩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将他们滚成小球球是绿色的夜是黑色的。小球飞到夜色中在大墙之间孩子在寡妇手里一个个地尖叫。铜猴儿和我(大墙是绿色的影子是黑色的)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爬着又宽又高的绿色的墙颜色越来越模糊变成了黑色没有屋顶寡妇的手来了孩子一个一个尖叫着嗯嗯的黑色的血溅到墙上。这会儿只剩下她和我尖叫声再也听不见了寡妇的手来搜索搜索皮肤是绿色的指甲是黑色的朝角落里搜索搜索而我们越发往角落里缩我们的皮肤是绿色的我们的恐惧是黑色的这会儿那只手伸过来伸过来了她我妹妹把我从角落里往外往外推而她瞪着那只手往里蜷缩指甲弯曲尖叫嗯嗯黑血飞溅往上高高飞起像天空一样高哈哈大笑的寡妇撕着我滚成了小球球是绿色的往外滚到夜色里夜色是黑的……

热度今天突然退了。两天当中(别人告诉我)博多整夜没睡,在我额头上敷湿毛巾,在我发烧梦见寡妇的手时她搂住我,两天当中她一直责怪自己不该让我服她去搞来的神秘的草药。“不过,”我安慰她说,“这回并不是草药惹的事。”这个热度我认得出来,它不是别处来的,只是来自我身体内部,它就像臭气一样从我身上的裂缝中散发出来。我在十岁生日那天就这样发过烧,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会儿,随着往事又从我身上泄漏出去,昔日的这个热度也回来了。“别担心,”我说,“这些细菌在二十一年前就来找过我的麻烦了。”

并不只是我们两人。这会儿是上午,在酱菜厂里,他们把我的儿子带来看我了。某人(别管是什么人)同博多并排站在我床边,手上抱着我的儿子。“少爷,谢谢老天你好些了,你不知道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话呀。”某人在焦急地说话,硬想要提前挤进我的故事当中来,但那是不行的……某人建立了这个酱菜厂以及附属的装瓶车间,并且一直在照应我的令人琢磨不透的孩子,就像从前……且慢!她几乎要把话从我嘴里套出来了,幸好我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无论我发不发烧!某人只好往后退一退,暂不露面,等轮到她时再出场,那会安排在全书结尾。我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望着博多。“你不要以为,”我告诉她,“因为我在发烧,所以我说的话不能完全作准,我说的一切都是确有其事的。”

“噢,天哪,你跟你的那些故事呀,”她嚷道,“白天也讲,晚上也讲,你这病就是自己找的!哎,停些时候就不成吗?”我咬紧嘴唇,就是不做声;这一来她突然改变了态度:“那么,告诉我,先生;你想要吃点儿什么吗?”

“绿色的酸辣酱,”我说,“碧绿碧绿 - 就像蚱蜢那样绿。”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某人记得,告诉了博多(说话口气很是轻柔,只是在看病人或者葬礼上才这样说话),“他的意思我明白。”

……那么,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就在即将要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描述一番时 - 先锋咖啡馆近在眼前,膝盖和鼻子的竞争即将开始 - 我干吗把一种调味品插到故事中来了呢?(在我可以对1957年大选描述一番时 - 二十一年前全印度的人都在等待投票时,我干吗要在这个故事中把时间浪费在一种不起眼的腌制品上面呢?)因为我嗅了嗅空气,在我的来客关切的面容后面,闻到了一阵辛辣的危险的气息。我想要保护自己;但我需要酸辣酱的帮助……

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工厂在白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来说一说吧。以下就是以前没有提到的东西:在我房间绿茵茵的玻璃窗外面,有一道狭窄的铁通道。它往下通到蒸煮车间,车间里铜制大桶里不住地沸腾翻滚着,胳膊又粗又壮的女人站在木头梯子上头,冒着酱菜辣得呛人烟气,用长柄大勺子在桶里搅动。而(从绿茵茵的玻璃窗另一边朝外看出去)铁轨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发出暗淡的光辉,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电气化系统的凌乱的跨线桥。在大白天,厂门上方我们那个桔黄色和绿色的霓虹灯女神不在跳舞,为了节省用电, 我们把她关上了。可是电气火车在用电,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轰隆轰隆地从达达尔和波里夫里、从库尔拉和巴塞因路往南开往丘奇盖特车站。 穿着白色长裤的人像苍蝇一样簇拥在火车上。我不否认,在工厂里面,你也有可能见到几只苍蝇。但作为补偿,也有几只壁虎,一动不动地爬在天花板上,壁虎下颚的形状使人想起卡提阿瓦半岛……也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大桶里劈里啪啦地沸腾;胳膊上汗毛很重的女人大声唱歌、骂粗话、说着荤笑话;尖鼻子、薄嘴唇的工头责怪着工人;从附属装瓶车间又不断传来酱菜桶喀啷喀啷的撞击声;再加上火车隆隆驶过,苍蝇嗡嗡叫着(不常有,但也无法避免)……就在这时,像蚱蜢一样碧绿的酸辣酱从大桶里舀了出来,盛到一个刚刚擦干净边上有桔黄色和绿色条纹的碟子里送了来,同时送来还有一个碟子,上面放着从附近伊朗商店买来的小吃。这时候如今已经说明了的事情照常进行着,空气中充满了现在可以听见的声音(更不用说可以闻到的气味了),我独自一人躺在我办公室里的床上,突然一惊,意识到她们正提出要我出去散心。

“……等你身体好一点,”不能说出名字的某人说道,“去埃里芬特玩一天,坐摩托艇好好转一圈,那些山洞里面的雕刻很好看。或者去居胡海滩游泳,喝椰子汁,骑骆驼赛跑。甚至可以去阿雷伊米尔克区……”博多也说:“空气新鲜,对了,小娃娃跟父亲在一起也会开心的。”某人拍拍我儿子的脑袋:“对啦,自然我们都一起去。野餐刮刮叫,好好出去玩一天。少爷,那会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男仆端着酸辣酱到我房间里来了,我赶紧打断了她们的话。“不,”我表示反对,“我有事情要做。”我看到博多和某人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我意识到我的疑心完全是有道理的。因为以前我曾经上过当,也是被骗出去野餐!有一次,有人虚情假意地微笑着说好话,提议去阿雷伊米尔克区,把我骗出门钻到一辆汽车里面。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几只手抓住了。接着到了医院的走廊里,医生护士摁住了我,在我鼻子上套了个罩子,麻醉的气体直往我鼻子里灌,有人在说: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我知道她们心里的打算。“听着,”我跟她们说,“我不需要医生。”

博多说:“医生?谁说医生啦?……”可是她骗不了谁。我淡淡一笑,说道:“喂,大家都来,吃点儿酸辣酱,我有要紧事情告诉你们。”

就在酸辣酱(跟1957年我的保姆玛丽·佩雷拉精心制作的一模一样,提起那段日子,总会想到这种跟蚱蜢一样碧绿的酸辣酱)将她们带到我的过去时,就在酸辣酱使她们情绪好转、渐渐听得进别人的话时,我对她们说了起来,我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有说服力,借助于酸辣酱和我的口才,我使那些居心险恶的草药郎中没法把我弄到手。我说:“我的儿子将来会理解的,我是为了他讲我过去的事,就像是为了所有在世的人一样。这样在将来,等到我在同裂缝进行的斗争中垮下来之后,他就会明白。道德、评价、性格……这一切都是以记忆为基础的……我是在留下副本呢。”

绿色的酸辣酱涂在油炸香辣卷上,从某人的咽喉咽了下去,蚱蜢那样碧绿的涂在温温的薄煎饼上,在博多嘴唇后面不见了。我看到她们软了下来,便继续说下去。“我告诉你们真相,”我又说道,“是记忆的真相,因为记忆具有其特别的性质。它会进行选择、消除、改变、夸大、缩小、美化,也会进行丑化。但最后它创造出它自己的真实来,它对各种事件的记述形形色色,但却前后一致。无论哪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相信,自己说的话会比别人的更靠得住。”

是的,我说了“精神正常”这句话。我知道她们这时一定在想着:“许多孩子都在想象中为自己造出一些朋友来,可是哪里会有一千零一个!一定是精神上出了毛病!”午夜的孩子这件事甚至使博多也怀疑起我的话来。不过我把她劝说过来了,如今再也不会提出去的事了。

我是怎样说服她们的呢?有这样几种方法:一是说到我的儿子需要知道我的事情;二是解释一下记忆的原理;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手段,有些简单天真,但却是一片真诚,有些呢就跟狐狸那么滑头。“你们以为,”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脑瓜是不是出了毛病,是吗?就连穆罕默德一开始也以为自己发了疯,但先知有赫蒂彻和阿布·伯克尔[①],他们使他相信神的感召是确有其事,没有人把他送到疯人院医生手里去。”这会儿,绿色的酸辣酱使得多年前的往事涌入到她们心中,我看到她们脸上现出内疚和羞愧的神气。“什么是真?”我越发滔滔不绝起来,“什么是精神正常?耶稣从坟墓里复活了吗?博多,印度教徒不是认为世界就是一场梦吗?梵天梦见了、并且正在梦见宇宙。我们只是透过梦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切,这个梦网就是空幻境界,‘幻’,”我采用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可以定义为一切皆空,就像骗术、诡计和圈套一样。特异景象、幻影、海市蜃楼、戏法等等这些似是而非的现象,所有这一切都是‘幻’的一部分。要是我说某些事情确实发生过,而你们却深陷在梵天的梦中,觉得难以置信,那么我们当中究竟谁对谁错呢?再吃点儿酸辣酱吧,”我大度地说,自己也吃了一大口,“味道很不错。”

博多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说我不信呀,”她哭着说,“当然,每个人谈自己的故事都会觉得真有其事,但是……”

“但是,”他打断了她的话,进行最后总结,“你也想要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是吗?有关那些跳着舞但却没有碰到人的手,还有膝盖,对吗?还有后来萨巴尔马提司令的奇怪的指挥棒,自然还有那个寡妇,对吗?还有那些孩子 - 他们后来怎么了,对吗?”

博多点点头。医生和疯人院的话到此为止,我又可以静下心来写作了。(除了博多伏在我脚下外,没有别人。)酸辣酱和口才、神学和好奇心,是这几样东西救了我。还有一样 - 把它称之为教育,或者阶级出身吧,玛丽·佩雷拉会把它称之为我的“教养”。我的这番话显出了自己的博学,我的发音又是这么纯正,这一来把她们镇住了,她们觉得自己不配来对我说三道四。这自然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当救护车就等在门外拐角处时,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救护车的确在那里,我嗅到气味了。)不过 - 我还是有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试图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是很危险的。

博多,要是你对我是否靠得住有点儿不放心,嗯,有点儿不放心并不是坏事。自以为是的男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女人也是如此。

与此同时,我已经十岁了,正在动脑筋如何藏到我母亲汽车的行李箱里。

就在那一个月,圣者普鲁肖塔姆(我从来没有将我的内心生活告诉过他)最后对自己静止不动的生活失去了热情,犯上了要命的呃逆毛病。整整一年他不住地打嗝儿,一打嗝他的身体就从地面上跳起几英寸,使得他那给水冲秃了的脑袋撞到花园里的水龙头上,裂开个吓人的大口子,最后要了他的性命。一天晚上,就在鸡尾酒时间,他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两条仍然腿盘着,一付打坐的姿势,这一来我母亲的鸡眼再也没有治愈的希望了。那段时候,我晚上常常站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望着苏联人造卫星从天空飞过,就同小莱伊卡那第一只并且至今仍然是唯一一只进入太空的小狗那样既满心得意,又觉得十分孤独(不久之后染上梅毒的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坐在我身边,这只阿尔萨斯小母狗好奇地望着二号人造卫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亮光 - 那时候犬科动物对太空间的竞赛倒是挺感兴趣的)。在那段时候,伊维·伯恩斯和她手下那帮子人强占了我的钟塔,而洗衣箱早就不让我进去,何况我现在人长大了,也没法在里面藏身。因此,为了保密和健康的缘故,我只能利用我们隐秘的安静时刻去访问午夜的孩子 - 我同他们每天午夜进行联系,只有在午夜,午夜这个时刻在某种意义上处于通常意义上的时间之外,似乎是专为奇迹发生而准备的。也就是在那时候 - 我要说到正题了 - 我决心要亲眼看到,我在母亲心灵的前部所瞥见的那一可怕的现象确有其事。自从我躲在洗衣箱里听见两个丢脸的音节之后,我一直在怀疑我母亲的秘密,而我闯入到她的思维之中证实了我的猜想。因此,我眼睛闪闪发亮,怀着钢铁般的决心,一天下午放学后到松尼·易卜拉欣那里去找他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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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房间里找到了他,他房间里贴满了西班牙斗牛的海报,他呢正没精打采地独自在打室内板球。他一见到我便闷闷不乐地喊道:“嘿老兄伊维的事儿真抱歉老兄别人的话她都听不进去老兄见鬼你跟她罗嗦什么呀?”……但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叫他别做声,他照办了。

“老兄,没时间讲那个,”我说,“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没有钥匙怎么开锁。”

在松尼·易卜拉欣身上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尽管他梦想成为斗牛士,但他的才能是在机械上。有好些日子了,梅斯沃德山庄的自行车都由他都负责修理保养,作为交换别人便送给他连环漫画册,请他喝汽水。就连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也把她的宝贝印度自行车公司出品的名车交给他养护。他以一种纯真的愉快心情爱抚地摆弄着各种零件,所有的机械装置一到他手里都变得服服贴贴的,无论什么怪里怪气的小部件总难不倒他。换句话说,松尼·易卜拉欣开锁方面已经是个专家了(当然是纯粹出于好奇而已)。

想到有机会来证明他对我的忠诚,他高兴得双眼发亮。“让我瞧瞧那把锁就是了,老兄!你带我去看吧!”

趁没人看见的当儿,我们沿着白金汉别墅和松尼家逍遥别墅之间的小道爬去,站到了我家那辆旧罗弗车后面,我指了指行李箱。“就是这东西,”我说,“我想既要能从外面打开,又能够从里面打开。”

松尼的眼睛瞪得老大。“嗨,老兄,你想干吗呀?想偷偷地从家里溜掉还是怎么的?”

我手指举在嘴唇上,显出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不能详谈,松尼,”我一本正经地说,“最高机密。”

“啊哈,老兄,”松尼说,他用一片薄薄的粉红色塑料条,半分钟工夫就把锁打开了。“拿去吧,老兄,”松尼·易卜拉欣说,“你比我更需要这东西。”

从前有个母亲,她为了能成为母亲,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掉了。她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一点一点地爱上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一直没有能够爱上一个器官,奇怪的是,正是那个器官才有可能使她成为人母。她的双脚因为生了鸡眼而一瘸一拐的,她的双肩在越积越多的负疚感的重压下搭拉下来。她丈夫的那个不可爱的器官没有能够从一场财产冻结中恢复过来,她跟她丈夫一样,最后屈服在电话的秘密之下,花费很长时间接听打错号码的人的电话……在我十岁生日之后不久(我刚从热病中恢复过来,隔了近二十一年之后,这种热病最近又来找我的麻烦),阿米娜·西奈又像近来常有的那样,一接到打错号码的电话,便马上抽身离开,急急忙忙出去买东西了。但这一次,在行李箱里有个偷着搭车的人,他躲在几个偷来的垫子后面,手上紧紧捏着一条粉红色的塑料片。

噢,一个人以替天行道的名义受的是什么罪呀!又碰又撞,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上下牙齿格格撞击,吸进的满是行李箱中橡胶的气味!而且时刻担心着被抓出来……“假使她真是出去买东西又怎么办呢?行李箱盖会不会突然打开?会不会扔进几只脚用绳子绑着、翅膀剪掉的活鸡,乱扑乱啄地钻到我的藏身之处来?她会不会看见我,天啊,那一来就得罚我一个礼拜不准讲话了!”我的膝盖曲在下巴底下 - 下巴底下放着一个褪色的旧垫子,免得被膝盖撞痛 -我在不忠的母亲的车子里朝未知世界驶去。我母亲开起车来很是谨慎,她慢慢地驾驶着,拐弯时也倍加小心。但后来我身上还是颠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玛丽·佩雷拉以为我一定是打架来着,把我痛骂了一顿:“嗨天哪你这个混小子瞧你长大了该怎么办你这混虫你皮包骨头还乱打架真奇怪他们没有把你撕得粉碎!”

我决心不再去多想一路的颠簸和行李箱里的黑暗,而是极其小心地让自己的思想钻到我母亲的心灵中那个专管驾驶的部分里面去,以便能观察我们行驶的路程。(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母亲通常条理井然的心灵竟然变得相当纷乱,这真令人吃惊。在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按照人们内心思维是否有条理而进行分类。我发现自己喜欢内心乱成一团的人,这些人的这种那种想法不断地牵扯在一起,他们刚想到将要到口的食物,随即又转到了谋生这一重大的问题上去;刚静下心来考虑政治,随即又想入非非地做起男欢女爱的梦来,这同我自己这个乱七八糟的脑袋瓜很是相像。在我的脑海中,这件事情同那件事情搅和在一起,意识的白色小圆点就像野性十足的跳蚤一样从这件东西跳到另一件东西上……阿米娜·西奈天性勤快,做事有条不紊,这就使她的思维条理清楚得几乎有些反常。如今她竟然也陷入到心乱如麻的状态中,这真是十分奇怪的。)

我们朝北行驶,经过了布里奇·坎迪医院和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再经过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和哈吉·阿里岛上的陵墓沿霍恩比大道往北,一直到以前(在第一个威廉·梅斯沃德的梦想成为现实之前)是孟买岛的那地方的北面。我们朝城市北部地区驶去,这一带成了外观千篇一律的大批经济公寓和渔村和纺织厂和电影制片厂(离此地不远!离这地方一点都不远,我坐在这儿可以看见市郊火车!)……当时我对这一地区完全不认识,我很快就弄不清方向了,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迷了路。最后,在驶过一条不很讨人喜欢的小街(街上满是把堆放的下水管道当作栖身之处的人和自行车修理铺和衣衫褴褛的大人小孩)之后,车停住了。我母亲下车时,好几群小孩拥了上来。我母亲平时见了苍蝇都不忍心驱赶,便拿出好些小硬币给了他们,这一来孩子来得更多了。最后,她好容易才从他们的包围中脱身,沿着街道走去。有个孩子恳求着:“太太,要不要擦汽车?准保把汽车擦得锃亮,好吗,太太?我再替您看车,等您回来,好吗,太太?我看起车来刮刮叫,您去问旁人就知道!”……我一阵惊慌,连忙竖起耳朵听母亲如何回答。要是让一个小孩看在车子旁边,那么我怎么从行李箱里出来呢?这真让我为难,何况,要是我从行李箱里钻出来,准会在街上引起轰动……我母亲说道:“不要。”她沿着街道走去,一心想要擦车看车的那家伙最后也只好算了。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又一辆路过的汽车看去,大家巴望它停下,从里面也会走出一位把硬币当作花生米那样给人的太太来。趁这个机会(我一直通过好几双眼睛窥测,以挑选恰当的时机)我便用粉红色塑料片打开了锁,一眨眼工夫便站在街上行李箱关得严严的汽车旁边。我坚定地咬紧嘴唇,对伸过来的巴掌不予理睬,迈步沿着母亲走过的路往前走去。我这个长着猎狗一样的鼻子的袖珍型侦探,只觉得胸膛里面本该是心脏的部位有一只鼓在大声捶着……几分钟过后,来得了先锋咖啡馆门口。

窗玻璃脏脏的,桌上的酒杯也是脏脏的 -先锋咖啡馆同城里繁华地区盖劳兹和克瓦里蒂斯咖啡馆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一个真正蹩脚的去处,木板上刷着“美味酸奶汁头等甜奶面条孟买口味松米糕”几个大字。在收银台旁边一台蹩脚收音机里播送着电影歌曲,一间又长又窄的淡绿色的房间,霓虹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放着一些铺着漆布的桌子。桌旁坐着一些牙齿残缺不全的人,面无表情地打着皱巴巴的纸牌。但先锋咖啡馆尽管邋邋遢遢,年久失修,它却是许多人来寻梦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咖啡馆里挤满了城里相貌英俊游手好闲的青年,所有这些二流子、出租汽车司机、搞点小走私的以及透露赛马内幕的情报贩子都是很久之前来到这个城市的,他们都梦想有朝一日成为电影明星,住上怪模怪样俗里俗气的房子,挣到来路不明的钱。因为每天早上六点钟,几家大制片厂都会派出小职员到先锋咖啡馆来招收临时演员参加当天的拍摄。每天早上,在D.W.罗摩制片厂和菲米斯坦有声电影公司及R.K.影片厂来挑人的半个小时里,先锋咖啡馆成为全市雄心勃勃希望在电影界出人头地的人注意的中心。随着摄影厂招人的带着幸运儿离去,咖啡馆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霓虹灯像平常那样有气无力地闪烁。到了午饭时间,又有一批不同的寻梦人来到咖啡馆里,他们整个下午挤在桌子旁一边喝美味酸奶汁抽廉价香烟一边打牌 -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愿。我当时并不知道,在下午时分,先锋咖啡馆是远近闻名的?人聚集地。

这时是下午,我看见母亲走进先锋咖啡馆,我不敢跟她进去,便待在街上,鼻子紧贴着肮脏的窗玻璃角落透过蜘蛛网朝里面张望。对别人好奇的眼光我统统不加理睬 -因为我身上的白衣服尽管在行李箱里沾上了污迹,但还是浆得笔挺;我的头发尽管在行李箱里弄乱了,但仍然上了发油;我的鞋子尽管磨坏了,但仍然是有钱人家小孩穿的那种胶底帆布鞋 -我看见她有几分犹豫,因为脚上的鸡眼,一瘸一拐地从摇摇晃晃的桌子和目光锐利的男人旁边走过。我看到母亲在狭窄的店堂远远一头暗影中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接着又看见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招呼她。

这个人脸上皮肤松松的有不少摺痕,说明他以前一定很胖。他的牙齿因为嚼蒟酱卷的缘故变得黑黑的。他穿着一件又长又大的白色无领上衣,在钮扣洞周围有勒克瑙的刺绣。他头发很长,直直的披在耳朵上,典型的诗人风度,但是他的头顶又秃又亮。我耳边响起了两个在我家禁止提到的音节:纳,迪尔,纳迪尔。我意识到我心中懊悔得要死,我千不该万不该跟到这里来。

从前有一个躲在地下的丈夫逃走了,他留下了一份充满爱意的休妻文书。一个写的诗句连韵都不押的诗人,是野狗救了他的性命。在不见踪影十年之后,他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的皮肤松松的,说明他从前很是肥胖。就同他以前的妻子一样,他也有了个新名字……纳迪尔汗现在成了卡西姆汗,如今他是合法的印度?的合法的候选人,拉尔卡西姆,赤色分子卡西姆。任何事情都自有一定的意义,脸发红的颜色也自有深意。我舅舅哈尼夫说:“注意?啊!”我母亲脸色通红,政治和情感在她的脸上结合在一起了……透过先锋咖啡馆脏脏的方玻璃窗户这个银幕,我注视着阿米娜·西奈和不再叫纳迪尔的人上演了他们的爱情场面。他们笨手笨脚的,地地道道的业余水平。

在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有一盒香烟,是555牌特制高级烟。数字也都有意义:420就是骗局的名字。1001这个夜晚的数目代表魔力,代表另外一种现实 -这个数字为诗人所热爱,而政客却讨厌它,因为对世事另有解释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而555呢,多年以来,我一直深信这是最恶毒的数字,是魔鬼、是猛兽、是撒旦本人的代码!(这是居鲁士大帝告诉我的,我认为他是不可能弄错的。可是他却弄错了,真正代表魔鬼的数字不是555,而是666。但是在我心中,一直到今天,三个5字还笼罩在阴暗的气氛之中。)……不过我说得有点离题了。这样说就可以了:纳迪尔或卡西姆喜欢的香烟是上面提到的特制高级烟,烟盒上印着三个5 字,其生产厂家是W.D. 与H.O. 维尔斯。我没法直视母亲的面孔,只是死命盯着香烟盒子,将谈情说爱的双人特写镜头切换到这一包香烟的大特写上去。

可是这会儿手进入了画面之中 -先是纳迪尔或卡西姆的手,这位诗人柔软的手有些地方如今结了老茧。两只手像蜡烛火焰那样忽隐忽现,在漆布上超前伸出去,接着又突然缩回来。接下来是一个女人的两只手,像煤玉那样黑,就像只姿态优雅的蜘蛛一点一点往前移动。手抬了起来,离开了漆布桌面,在三个5上面移动,开始跳起最奇怪的舞蹈来,举起、落下、互相兜着圈子、互相穿进穿出,渴望着接触。手往外伸去,紧张地抖动着渴望接触 -但最后总是突然缩回来,指尖避免接触,因为我在这个脏玻璃的电影屏幕上看到的毕竟只是一部印度片子,影片中严禁肉体接触,以免毒害印度年轻观众纯洁的心灵。还有桌子底下的脚和上方的面孔,一个人的脚朝另一个人的脚伸出去,面孔柔情地朝另一个面孔倾斜过去,但突然之间又往后退却了,就像是心狠手辣的审查官把镜头剪掉了一样……两个陌生人,各人都使用本不是他们真名字的拍片用的艺名,半推半就地演着这两个角色。我在影片结束之前就离开了,钻回到那辆没人看守也没人擦洗的罗弗车的行李箱里去,为了看见这事心里直懊悔,但又忍不住还想再看一遍。

最后我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我母亲举起手中半杯美味酸奶汁,我母亲的嘴唇以一种怀旧的神情轻轻触了触花花的玻璃杯边沿,我母亲的手将这个杯子递给了她的纳迪尔或卡西姆。他这个诗人呢,也用自己的嘴巴触了触杯子的另一边。因此,在这里生活模仿了蹩脚的艺术,哈尼夫舅舅的姐姐将间接接吻所表现的情欲带到了绿色霓虹灯照耀的昏暗的先锋咖啡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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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在1957年盛夏,正当竞选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阿米娜·西奈一听到别人偶然提起印度?,脸就莫名其妙地红起来。她的儿子- 他乱纷纷的心灵还能迷上新的东西,因为想法再多,十岁的孩子的脑袋也装得进去 -跟踪她来到城市的北部,刺探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的痛苦场面。(由于阿赫默德·西奈已经冻结起来,纳迪尔或卡西姆就是在性的问题上也并不处于劣势了。一边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咒骂杂种狗的丈夫,另一边是曾经情意深长地同她一起玩吐痰入盂游戏的前夫,处在这两人之间,阿米娜·西奈别无他法,只能在杯子上接吻和用手来跳舞了。)

还有几个问题。那就是,在那次以后,我有没有再使用过粉红色塑料片呢?我有没有再去那个临时演员和马克思主义者聚集的咖啡馆呢?我有没有向母亲指出她的行为的实质令人发指呢 - 因为哪个母亲可以 - 且不管以前有过什么事情 -在她的独生儿子面前,她怎么能够怎么能够么能够这样呢?答案是: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我干的事情是:在她出去“买东西”时,我便钻到她的心灵之中。由于我再也不急于想要亲眼目睹发生的一切,因此便待在母亲的脑海之中,跟着她一起到城市北部去。就这样我以这种按常规不大可能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先锋咖啡馆里,听人们对赤色分子卡西姆竞选的前景进行分析。尽管我身体在家中,但我的灵魂却一直跟在母亲身边,随同她一起陪卡西姆在这一地区的经济公寓里来回转游拉票(这些分间出租的房子是不是我父亲最近卖掉的呢?那些租户他从此撒手不管了),她帮助他找人安好水龙头,并且找房东理论,要房东把对房屋的修理和消毒工作承担起来。阿米娜·西奈代表?在穷人当中开展工作 -每想到这件事,她自己心中也暗暗称奇。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贫乏了吧,但我这个十岁的孩子是不大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我以自己的方式开始梦想有朝一日进行报复。

传奇中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②]据说喜欢便服外出,在巴格达居民中转游。我,萨里姆·西奈,也秘密地在我的城市的一些小街上走动,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对日常生活中偏离常规的古怪事情,以及其反面,即那些突出的符合传统的事情,进行实事求是的描述,这一系列的技巧,也是一系列的心态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 -或者说学来的,这个人便是硬膝盖湿婆。这个一出生便被掉包的孩子成为维伊·维里·温吉的儿子,作为我的对手,他是午夜的孩子当中最最可怕的一个。他在运用这些技巧时完全出于无意识的状态,其效果便是对世事的描绘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致。这样,你可以漫不经心地随意提到那些日子里充斥在黄色小报上有关妓女被杀、横尸街头的可怕消息,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同时呢却津津有味地详细分析某一付牌打得如何出色。在湿婆眼里,死亡和打牌打输掉完全是一码事。由此产生了他那令人毛发悚然的、无动于衷的暴力行为,这种行为在最后……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

尽管,这无可否认要怪我自己不好,我还是得说一句,要是你仅仅把我看成是一台收音机,那么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人的思维既可以用言语表达,又常常可以用图象的方式或者纯粹的象征手法来表示。为了同午夜孩子大会我那些同行们进行交流,理解他们的思想,我有必要尽快超越仅仅用言语表达的阶段。我在到达了他们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心灵之后,必须深入到以各种陌生的语言构成的心灵前部思维那一表面层之下,其显而易见的结果(正如上文中提到的)便是他们觉察到我的光临。我记起那次伊维·伯恩斯在对我进入到她思想有所知觉时的剧烈反应,便费尽心思极力想要减少我进入别人脑海中时所引起的震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我的标准的首次播送就是我面孔的图象,我脸上摆出一付我认为合适的笑容,令人感到宽慰、友好、信心十足并且具有领袖的风采,同时一只手也友好地伸出来。不过,在起始阶段也遇到了一些麻烦。

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意识到由于我对自己的一付尊容很没有信心,我为自己设计的画面也就牛头不对马嘴。因此我通过思维波向全国播送出去的肖像就像个咧嘴傻笑的柴郡猫[③],那面孔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鼻子放大得难以想象,下巴完全不见了,两边太阳穴上各有几块无比巨大的色斑。无怪别人在脑海中见到我时常常惊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我在见到其他十岁伙伴的自我形象时也同样吓一跳。在我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我便主张午夜孩子大会的成员一个挨一个地到镜子或者一潭死水前面去把自己打量一番,这一来我们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当中喀拉拉邦的那名成员(你一定记得,他可以从镜面中穿来穿去)有时候一不小心会从新德里富人区某个饭店的镜子里钻出来,不得不匆忙地转身逃开。还有就是克什米尔那个蓝眼睛的孩子跌到湖水里,无意之中性别改变掉了,掉进水里前是个女孩,等到从水里钻出来时已经成为一个漂亮的男孩了。

在我首次向湿婆进行自我介绍时,我发现他心中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那是个矮个头、面孔像耗子似的小子,牙齿像是给锉得平平的,长着两个举世无双的巨大膝盖。

面对着浑身上下比例如此怪诞的形象,我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住了,我伸出去的手也犹豫了一下抽动起来。湿婆在觉察到我的来临之后,一开始大为光火,那火热的怒气把我脑袋里烫得直发痛。但随后,“嗨 - 瞧啊 - 我认识你!你就是梅斯沃德山庄那个有钱的小子,是吗?”我也同样大吃一惊,“温吉的儿子-是你弄瞎了眼睛片儿的一只眼睛!”他的自我形象骄傲得膨胀起来:“是啊,是啊,就是我。我可不是好惹的,伙计!”既然是熟人,我就说起套话来:“喂,得啦,你父亲可好啊?他有好久没有来……”他呢,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吗,伙计?我父亲死啦。”

有一会儿没做声,接着是一阵困惑 - 这会儿再也不愤怒了 - 接着湿婆开口了:“听着,嘿,这真是棒 -你是怎么来的?”我立即按照标准的版本解释起来。过了几分钟,他打断了我的话:“是这样!听着,我父亲跟我说我也是午夜十二点出生的 -你瞧,这一来你这帮人应该有两个头儿!午夜十二点生的最棒,你同意吧?因此 -其他那些小子得听我们的命令!”在我的眼前浮起了另一个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的形象,这要比第一个更加厉害……我把这种不友好的想法压制下去,解释道: “这并不是我召集这个大会的目的。我心里是准备搞一个,是这样,一个彼此平等的松散的联盟,人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脑壳里面响起了一阵响亮的冷笑:“伙计,这都是些废话。这样一帮人该怎么办?拉帮就得有头头,就拿我来说吧 - ”(又骄傲得膨胀起来)“我在马通加拉了个帮,已经有两年了,从八岁起就有了,年纪大大小小的都有。你觉得怎样?”我在无意中问道:“你那帮人,做什么了-帮里面还立什么规矩吗?”湿婆哈哈大笑的声音在我耳朵里面震荡……“当然啦,有钱小子,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人人都得听我的命令,要不然我就用膝盖把他们的屎都压出来!”我拼命想要说服湿婆接受我的看法:“是这样,我们在这里一定要有个目标,你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你一定同意吧?因此,我想到的是,我们应该研究一下,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然后,是这样,我们就可以为实现这一目标终身奋斗……”“有钱的小子,”湿婆嚷道,“你屁都不懂!什么目标呀,伙计?在这个他妈的世界上,什么东西有充分的理由呀,嗯?为了什么理由你有钱我穷?人活活饿死又有什么理由,伙计?老天知道成千上万个傻子生活在这个国家里,伙计,你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目标吗?伙计,告诉你 -你能够弄到手的你得去弄,你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然后你也得去死。有钱的小子,这就是充分的理由。其他别的什么统统是他妈的放屁!”

这会儿,我午夜睡在床上,开始发起抖来……“但历史呢,”我说,“还有,总理给我写了封信……你连什么都不相信,连……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湿婆,这另一个我,插嘴说:“听着,小娃娃 - 你脑子里全是这些蠢东西,我看这个帮的家还是得由我来当。你把这事告诉其他那些小怪物去。”

鼻子和膝盖,膝盖和鼻子……较量从那一夜开始,一直没有完结,直到两把刀子砍来,一直往下往下往下……会不会是多年之前被人乱刀砍死的米安·阿布杜拉的阴魂附到了我的身上,使我想出了组织松散联盟这个主意,并且使我有朝一日也会被刀砍,那我就没法说了。不过在这个时刻我忽然来了勇气,我告诉湿婆: “你是没法领导这个大会的,没有我,别人根本没法听见你说话!”

他呢,明明白白地应战,说道:“有钱的小子,他们是会想认识我的,你想拦我,那就请便吧!”

“不错,”我告诉他,“我要尽力而为。”

湿婆是毁灭之神,也是神灵中最强有力的。湿婆又是舞蹈之王,他的坐骑是一条公牛;他所向无敌……湿婆这个孩子告诉我,他从小就得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大概一年以前,他父亲的嗓子完全哑掉了,湿婆不得不在维伊·维里·温吉这位热心的父亲面前捍卫自己。“伙计,他把我眼睛蒙了起来!用破布条子绑在我眼睛上,领我到屋顶上去,伙计!你知道他手里拿着什么?他妈的是把锤子,伙计!锤子!这狗娘养的想要把我的两条腿敲断掉,伙计 -要知道,常有这种事情,有钱的小子,他们常常把孩子弄残废,这样就可以讨饭挣钱了 -你越是残废讨到的钱就越多,伙计!所以他把我推到屋顶上,让我躺在那里。然后呢-”然后锤子便朝两个膝盖砸了下来,这两个圆滚滚的膝盖比无论哪个警察的都更加巨大结实,本应不难击中,但这时膝盖开始有所动作了,两个膝盖像闪电一样突然一分 -它们感受到了锤子挥下时的一阵风,立刻分开得远远的。他父亲握住锤子,砸在两个膝盖当中,接着,两个膝盖又像拳头一样夹了过来。锤子喀啷一声,落在水泥屋顶上,没有砸到任何人。维伊·维里·温吉的手腕被他这个眼睛蒙住的儿子的膝盖夹住了,只听见痛苦不堪的父亲大口喘着粗气。两只膝盖用力夹着,越夹越紧,越夹越紧,最好啪嗒一声。“伙计,把他该死的手腕夹断掉了!给他个教训 - 很不错,是吧?我赌咒!”

湿婆和我是在天蝎座升起时出生的。这个星座没有多管我,但它把其神力给了湿婆。随便哪个星象学家都会告诉你,天蝎座这个天体是专管膝盖的。

1957年大选那一天,全印度国民大会党大为震惊。尽管它赢得了选举,但有一千二百万张选票投给了?,使它成为最大的反对党。在孟买,虽然党魁帕提尔使出浑身解数,但还是有大量的选民没有在国大党的竞选标记神牛和吃奶的小牛底下打叉,他们选中了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和大古吉拉特党不是那么煽情的标记。在我们山庄谈起?当政的危险时,我母亲又是照样脸红了。我们只好听任孟买邦一分为二了。

午夜孩子大会的一位成员在大选中起了小小的作用。温吉名分下面的儿子湿婆被某个党雇佣了 -也许,我还是不要指明是哪个党好,反正只有一个党真正有大笔的钱花在选举上 -在投票那天,人们看到,他和他手下那帮孩子(他们自称为牛仔帮)站在城市北部投票站门口,有的人手上提着粗粗的大棒,有的人把石子一抛一接地玩把戏,还有的人用小刀子在剔牙齿。他们个个都忠告选民要识时务,谨慎地投好票……在投票结束后,票箱的封口有没有被撬开过呢?有没有人在票箱里塞了假票呢?反正等到计票时,大家发现赤色分子卡西姆仅以微弱的劣势失败了,付钱雇佣我的对手的人大为高兴。

……可是,这会儿博多柔声说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呀?”我想也没想,便随口回答说:“反正是在春天吧。”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又出了个错 - 1957年的大选是在我十岁生日之前举行的,而不是在我生日之后。但尽管我绞尽脑汁,我还是没法把这个时间顺序理清楚。这很让我不安。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她想要安慰我,便说(但不起作用):“你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呀?人人都会忘记一些小事情的,从来如此!”

但如果小事情忘记了,那么大事情会不会也出错呢?

(第1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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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阿尔法和欧米加

在大选后的几个月里孟买一直乱糟糟的,当我回想那一段日子时,我的脑袋里也是乱糟糟的。我的错误使我心中极其苦恼,因此,为了恢复我心态的平衡,我现在要坚定不移地集中讲述梅斯沃德山庄这块我熟悉的地方。将午夜孩子大会的历史和先锋咖啡馆里令人痛苦的场面搁在一边,我来把伊维·伯恩斯垮台的事情说给你听。

我给这一章起了个有点古怪的名字。“阿尔法和欧米加[①]”这几个字像是从纸上朝我瞪眼,要我将它们解释清楚 -在我这个故事的中段用这个标题是很有些奇怪的,因为这几个字令人嗅到了开头和结尾的气味,其实呢我这里应该与中间部分更加有关。不过,我对此毫无反悔之意,我不想将它改掉,虽然有很多其他标题可以用,例如“从猴儿到猕猴”,或者“被带回的指头”,或者以一种更为含蓄的方式用“雄鹅”两个字,这显然暗指神鸟汉萨或者帕拉汉萨,它象征有能力在两个世界即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生活,既能在陆地和水上这一世界里漫游,又能在空中世界飞翔。但我用了“阿尔法和欧米加”这个标题,也不再改动了。因为在这里面既有起始,又有各种各样的结局,你很快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

博多怒气冲冲地咂了咂舌头。“你又在说笑话了,”她批评道。“你要不要讲伊维的事呀?”

……在大选过后,中央政府对孟买未来的地位继续举棋不定。先说要把这个邦一分为二,接着又说不分了,随后又说还是应该分。至于这个城市呢 -它将成为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首府,或者马哈拉施特拉邦与古吉拉特邦共同的首府,或者单独成为一个邦……就在中央政府绞尽脑汁想要作出决定的当儿,城里的居民决定催促它加快步伐。骚乱越来越多(在冲突中,你仍然可以听见马哈拉施特拉一派的人唱着战歌 - “你好吗?我很好!我要拿根大棒揍得你跑!”);更加糟糕的是,天气也来添乱子。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道路干得开裂了,农村里农民只得把母牛宰掉。在圣诞节(一个在教会学校上学并且由信天主教的保姆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忘记这一天有多么重要)时从瓦尔克西瓦水库传来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为城市供水的干线输水管道爆裂了,水柱直喷到空中,就像是钢铁的大鲸鱼似的。报纸上登满了有人搞破坏的消息,文章中猜测罪犯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属于哪个政党,与这类文章争版面的还有一连串妓女被杀的报道。(使我感兴趣的是这名凶手还留下了他独特的“签名”。妓女都是被扼死的,她们的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但这些伤痕很大,手指是掐不出来的,要说它们是由两个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巨大膝盖夹出来的,那倒完全合乎情理。)

不过我扯得太远了。博多皱起了眉头,这些东西同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立刻多多少少地整肃仪容,作出了回答。在城市的淡水供应遭到破坏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孟买的野猫逐渐在城里水还相对充足的地区聚集起来。这就是说,在富人居住的地区,因为在这种地方每幢房屋都独自有水塔或者地下的储水罐。结果呢,梅斯沃德山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便出现了许多口渴难忍的野猫。野猫挤在圆形凹地上,野猫爬到三角梅上面,跳到客厅里来,野猫弄翻花瓶啜饮里面养花的陈水,野猫在浴室里宿营,呼噜呼噜地从马桶的水箱里面喝水,野猫在威廉·梅斯沃德豪华住宅的厨房里泛滥成灾。山庄的仆人试图将它们赶跑,但都败下阵来。山庄的主妇一筹莫展,只是吓得高声叫喊。到处都是一团团干结的猫粪,由于来了这么多的野猫,花园给糟蹋得不成样子。晚上根本没法睡觉,因为这些口渴难忍的猫对着月亮叫着嚎着。(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根本不肯去赶猫,它已经露出了病象,不久之后,这种病就要了它的命。)

纳西埃·易卜拉欣打电话给我母亲说:“阿米娜大姐,世界末日到了。”

她错了;因为野猫大举入侵后的第三天,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提着雏菊牌气枪,挨个儿把山庄各家走了一遍,她提出只要大家肯出笔奖金,她可以尽快将野猫消灭掉。

那一整天,梅斯沃德山庄中不断响起伊维的气枪声和野猫痛苦的嚎叫声,伊维把这一大群野猫逐个儿解决掉,自己发了一笔财。但是(正如历史屡次表明的那样)一个人在达到辉煌顶点的时刻也就埋下了最后失败的种子。这一点完全得到了证明,因为铜猴儿早就对伊维恨之入骨,这一次对野猫的屠杀使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哥哥,”铜猴儿板着脸说,“我早就告诉你我要收拾一下那个丫头,现在,就是现在,时间到了。”

下面这几个问题无法回答:我妹妹是不是真的既懂小鸟又懂猫说的话呢?是不是出于她对猫的喜爱使她走向极端了呢?……在野猫大举入侵时,铜猴儿的头发变成了棕色,她还告别了烧鞋子的习惯。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身上仍透露出凶狠好斗的气息,这是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的,她走到圆形凹地里,放开喉咙高叫:“伊维!伊维·伯恩斯!你给我出来,马上就出来,别缩在里边!”

铜猴儿身边围着一群逃来的野猫,她站在那里等伊夫琳·伯恩斯。我走到二楼的阳台上观望,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和居鲁士大帝也在观望。我们看到伊维·伯恩斯从凡尔赛别墅的厨房那边走了过来,她边走边将她气枪枪筒上的烟吹掉。

“你们这些印第安人得谢谢老天,亏得有我在这里,”伊维大声说,“要不然你们会给野猫吃掉呢!”

我们看到,伊维一看见铜猴儿那凶狠的眼神便不做声了,接着,铜猴儿便像一阵风似地扑到伊维身上,一场恶战开始了。这场恶战似乎打了几个小时(其实只有几分钟),圆形凹地上尘土飞扬,她们滚着踢着抓着,小团的头发飞到了尘土卷起的烟雾外面,只见手肘乱舞,穿着弄脏的白短袜的脚乱踢,撕碎的连衣裙破片到处乱飞。大人们赶了过来,仆人们没法将她们拉开,最后霍米·卡特拉克的园丁用水管浇过去才算把她们分开……铜猴儿微微弯着腰站在那里,抖动湿漉漉的裙子边,对阿米娜·西奈和玛丽·佩雷拉嘴里发出的大声责骂不理不睬。因为伊维·伯恩斯就躺在给水管浇得稀烂的圆形凹地上,她嘴里的牙齿矫正架断掉了,头发上全是尘土和唾沫。她的精神就此垮掉,对我们的统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几个星期过后,她父亲把她送回美国去了,有人听他说:“回去受点好的教育,离这些野蛮人远一些。”我只是在半年过后才听到她的消息的,有天她突然给我来了封信,告诉我说有个老太太反对她打猫,她便拿刀子把她给捅了。“她是活该,”伊维写道,“告诉你妹妹她算运气。”我要向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致敬,是她代铜猴儿付了账。

比伊维最后一次来信更为有趣的是,当我经由时间隧道回顾过去时,我现在心中掠过了一个想法。在我眼前铜猴儿和伊维在烂泥当中滚成一团的这幅画面中,我似乎分辨出驱使她们拼死搏斗的力量,这种动机远远不止是为了打几只野猫的问题。她们是为了我在打架。伊维和我妹妹(她俩在许多方面完全相似)又是踢来又是抓,表明上看是为了几只口渴的野猫。但伊维也许是冲着我在踢,也许她是为了我侵入到她的脑海中而对我进行报复,而铜猴儿的力气也许来自她的手足之情,她的举动表现了她对我的爱。

那么,在圆形凹地上洒下了鲜血。本章又有了一个标题弃之不用 - 不妨告诉你一声 -那就是“血浓于水”。在闹水荒的那段日子里,比水浓的东西从伊维·伯恩斯的脸上淌了下来。血亲的手足之情使铜猴儿勇往直前。在市里街道上,聚众闹事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还有血腥的谋杀,也许在结束这一充满血腥味的记录时,再提一下冲到我母亲脸颊上的血并不太妥当。那一年有一千二百万张选票是赤色的,赤色是血液的颜色。很快就会流更多的血,必须记住血型是A 和O,阿尔法和欧米加 -还可能另有一种,第三种类型。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即接合性,和凯尔抗体,以及那种最为神秘的血液属性,即溶血性Rh因子,即猕因子,猕猴也是一种猴子。

只要你注意看,每样东西都有一定的形体,形式是摆脱不掉的。

但在流血之前,我要振翅飞翔(就像是帕拉汉萨雄鹅那样能够从一种介体飞到另一种介体中一样),然后再暂时回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因为尽管伊维·伯恩斯的垮台结束了我被山庄上的孩子排斥的局面,我仍然觉得难以原谅他们。有一段时候,我一个人离大家远远的,整天沉浸在我脑海中的事情里,一心关注着午夜孩子大会的早期历史。

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湿婆。我讨厌他说话粗野,思想又很俗气。我有些怀疑是他犯下了那一系列可怕的罪案 -尽管我没法在他的思想当中找到证据,因为在所有午夜的孩子当中,只有他有办法任意对我保密,不让我闯入到他不想公开的领域中去,这件事本身也越发使我讨厌并且怀疑这个面孔像耗子似的家伙来。不过,我这个人最讲究公平待人,要是把他排斥在午夜孩子大会之外,那未免有失公道。

我得说明的是,随着我在心灵上与人相通的本领越来越大,我发觉自己不仅能收到别的孩子发送的信息,不仅能广播自己的想法,我还能(我还是用无线电广播来作比喻吧)起到类似全国联网的作用。因此在我向所有的孩子开放我的心灵的时候,我可以成为某种形式的论坛,他们就可以通过我互相交谈。因此,在 1958年初,五百八十一个孩子就会在午夜十二点到一点的一个小时里在我脑海中聚会,就像是人民院或者英国下议院一样。

五百八十一个各色各样的十岁孩子聚在一起,其吵吵闹闹、不守纪律的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小孩子天生精力旺盛,除此以外,大家更为能够互相认识而兴奋不已。整整一个小时里面,只听见双倍音量的叫喊闲聊争论嬉笑,咭咭呱呱地闹个不停。在这之后我累得精疲力竭,立刻就呼呼大睡,梦也不做了,第二天醒来只觉得脑袋又胀又痛,可是我并不在意。醒来时,我得面对各种各样痛苦的事情,母亲难忘旧情,父亲日益衰竭,友情变化无常,学校里受人欺负。在睡梦中,我处于一个最令人激动的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是别的孩子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尽管有湿婆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比醒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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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1 | 只看该作者
湿婆深信,由于他(或者说他跟我)是在午夜钟声中降生的,因而自然而然成为我们这群人的领袖。我得承认,有个非常有力的论据支持他这个说法。我当时就觉得 - 我现在仍然如此 - 午夜的奇迹本质上的确具有强烈的等级色彩,孩子的能力随着其出生时间离午夜时分的远近而变化,时间距离越大,其能力就显著递减。但就连这一观点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说这种话,”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着,从吉尔森林来的男孩脸上平塌塌一片根本没有五官(只有眼睛鼻孔和一个洞算是嘴巴),他可以任意变成各种各样的相貌,还有能够跑得像风那么快的哈里拉尔,天晓得还有多少其他人……“谁说这件本领就比那件高明?”还有“你会飞吗?我会飞!”还有“得啦,还有我呢,你能够把一条鱼变成五十条吗?”还有“今天我到明天的世界里去了,你能吗?那么 - ”……面对着这些狂暴的抗议声,就连湿婆也改变了腔调,但他是想要找到一个新的说法,这会要危险得多 - 对这些孩子、对我都要危险得多。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未能免俗,一心想当领袖。说到底,是谁发现了午夜的孩子的?是谁创立午夜孩子大会的?是谁为会议提供了场地的?难得我不是最年长的两个孩子之一吗?按照资历,我不也应该受到别人的尊敬和服从吗?给俱乐部提供住房的人不就理应掌管俱乐部吗?对这话湿婆的回答是:“算了吧,伙计。俱乐部啥子的这些废话只是你们有钱的小子的事!”不过 - 一时间 - 他给别人驳了回去。女巫婆婆帝,德里魔术师的女儿站到了我一边(就像多年以后她救了我的命一样),她说道:“喂,大家听着,没有萨里姆,我们还不知在哪里呢,我们根本没法交谈或者其他什么的,他说得不错。还是由他当头头!”我说:“不,不要头头不头头的,或许,只要把我看成是……是大哥哥就成了。对,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样。我只是最大的,我。”对此湿婆没法争论,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回答说:“好吧,大哥哥,现在说吧,我们该怎么办呀?”

这时候我就向大会介绍了我心中一直在叨念的想法,那就是目标感和意义感。“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我说,“我们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选择了大会成员(除去马戏团里的畸形儿和孙达丽那样满脸刀疤的讨饭女孩,他们那些人失去了原有的本领,因此在我们辩论时往往一声不响,就像宴席上的穷亲戚那样)一些典型的观点忠实地记录下来:在提到的哲学和目标方面有集体主义 - “我们应该找个地方住在一起,不?我们还需要别的人干什么?”- 和个人主义 - “你说到我们,可是我们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人都各自有本领为自己所用”- 孝心 -“不过我们可以帮助父母亲,我们该做的就是这件事”- 还有幼儿革命 -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向所有的小孩证明是完全可以摆脱父母的了!”- 资本主义 -“只要想想看我们可以搞什么实业呀!真主啊,我们会多么有钱呀!”- 和利他主义 -“我们的国家需要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们必须问一问政府它打算如何运用我们的才能”- 科学 -“我们得允许别人对我们进行研究”- 还有宗教 -“让我们昭告世人,这样他们都会敬仰神灵”- 勇气 -“我们应该打到巴基斯坦去!”- 以及胆怯 -“噢老天啊,我们得保守秘密,想想看那些人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巫婆,用石子扔或者想出其他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有为妇女争取权利的宣言和要求改善不可接触者的命运的呼吁;没有田地的孩子梦想分到土地,山区来的孩子希望能有吉普车;也有人狂热地追求权力。“他们挡不住我们的,伙计!我们会施魔法,会飞,会知道别人的心思,能把他们变成蛤蟆,能变出金子变出鱼来,他们会爱上我们,我们能够从镜子里面遁身还能改变性别……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

我不否认我很失望。我其实并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些孩子除了具有特殊的天赋之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整天想的也全是这些平常事情,例如父亲母亲钱食物土地财产名誉权力上帝等等。在大会成员的脑海中,我也见不到什么像我们自身这样新鲜的事物……但当时我也走到了岔路上,我并不能比别人看得更加清楚。就连能够穿越时间旅行的索米特拉对我们提出警告时,我们也没有理他。他说:“我告诉你们,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还没有开始行动,他们就会把我们给结果掉了!”我们以年轻人的乐观心态(这同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当年染上的毛病一样,不过更加强烈),对阴暗面视而不见,我们当中没有哪个人提到过午夜孩子的目标可能是毁灭,一直要到我们被毁掉之后才谈得上有什么意义。

为了顾及隐私,我不想将他们的声音一一区分开来;这样做还有其他的原因。原因之一便是我的叙述无法应付五百八十一个个性鲜明的人。另一个原因是,尽管这些孩子有着各不相同的天赋,但在我心中,他们仍然类似一个多头妖怪,说着成百上千种互不理解的语言。他们本质上代表了这个多种多样的世界,我现在也认为没有必要将他们一一分开。(但也有例外。尤其是湿婆,还有女巫婆婆帝。)

……命运,历史上的作用,内在的指导精神,这些字眼太大,十岁的孩子哪里吞得下去。就连我恐怕都难以消受,尽管渔夫指向远方的手指和总理来信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重任在肩,我还是不住地忘掉鼻子赋予我的本领,将自己的精力耗到一些日常小事上去。例如觉得饥饿和瞌睡,和铜猴儿一起四处调皮胡闹,或者去电影院看《眼镜蛇女人》和《维拉克鲁斯》,还有越来越盼着早日能穿上长裤。同时随着学校交谊会的临近,我小腹部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燥热,在交谊会上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的学生被准许同来自我们友好学校的姑娘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 - 例如蛙泳冠军玛莎·米奥维克(“嘻嘻,”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说)和伊丽莎白·佩吉斯和詹尼·杰克逊 - 天哪,全是些欧洲姑娘,她们裙子宽松,随便同人接吻!简而言之,成长的烦恼既痛苦又有趣,我的的注意力完全被它抓住了。

就连象征性的雄鹅终究也要回到地面上,因此现在(就像当时那样)仅仅将我的故事局限于神秘的方面自然是不够的。我必须回到(就像我常常回到)日常事务中来,我必须让鲜血洒出来。


萨里姆·西奈第一次受伤致残发生在1958年初的一个星期三,在这之后很快又第二次受伤 一 那个星期三要举行大家眼巴巴地盼望的的交谊会,交谊会由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主办。也就是说,这事发生在学校里。

对萨里姆发动攻击的人,英俊、疯疯癫癫、留着野蛮人那样蓬松的胡子。我将艾米尔·扎加罗先生这个跳上跳下、扯人头发的家伙说出来,他教我们地理和体操,那天上午,他在无意之中将危机带到了我的生活里。扎加罗自称是秘鲁人,他喜欢把我们称为是丛林里的印第安人,就喜欢数念珠。他在黑板上方挂了一张图画,上面印了个铁青着脸满头大汗的士兵,头上戴着一个有尖顶的钢盔,马裤上也覆盖着钢甲。他在强调时,总是用指头戳着那张画叫喊道:“看见他了吗,你们这些野蛮人?这个人就是文明!你们得尊重他,他拿着刀子呢!”他在石头墙的教室里把教鞭挥着呼呼直响。我们把他叫做疯子扎加罗,因为尽管他说到羊驼跟西班牙征服者还有太平洋之类的东西,我们知道(尽管来自传闻,但我们却有绝对的把握)他其实出生在马扎贡的经济公寓里面,他母亲是果阿人,他父亲做船务代理时携款潜逃,把他们母子遗弃了。因此他不仅是个“英国佬”,而且还很可能是个私生子。知道这一点以后,我们就明白扎加罗说话时干吗要装出拉丁口音来,他干吗老是怒气冲冲的,以及他干吗老是要用拳头去捶教室的石墙。尽管我们心中有数,我们还是怕他。这个星期三上午,我们知道要有麻烦事了,因为去大教堂的活动取消掉了。

星期三上午的两节课是扎加罗的地理课。但只有傻子以及父母是宗教偏执狂的孩子才去上他的课,因为学校也允许我们选择排队去圣托马斯大教堂,这样一长列带有各种各样宗教信仰背景的孩子便两人一排高高兴兴地走出学校,投入到基督教那位上帝的怀抱里去选修他的课程。这让扎加罗气得要发疯,但是他毫无办法。但今天,他眼睛里闪着阴沉的光芒,因为哑嗓子(这是校长克鲁索的外号)在晨会时宣布去大教堂的活动取消了。他的面孔活像上了麻醉的蛤蟆,用沙哑刺耳的声音判我们去上疯子扎加罗的两节地理课,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因为我们没有想到上帝也变成可以自由选择了。大家垂头丧气地排队走进扎加罗的巴掌心里,有个可怜的傻瓜(他父母从来不准他去大教堂)不怀好意地凑在我耳朵边上讲:“瞧着吧,他今儿可真的要收拾你们这帮家伙了。”

博多,他确实做出来了。

垂头丧气坐在教室里的有:格兰迪·凯斯·科拉可、胖墩佩斯·费许瓦拉、拿奖学金的吉米·卡帕迪亚,他的父亲是开出租车的,头发油·萨巴尔马提、松尼·易卜拉欣、居鲁士大帝和我。还有别的人,但现在没时间多讲了,因为疯子扎加罗乐得眯缝着眼睛,已经在叫大家安静下来上课了。

“人文地理,”扎加罗大声说。“是怎么回事?卡帕迪亚?”

“对不起,先生,不知道,先生。”有人乱糟糟地举起手来 - 五个是父母不准他们去教堂的傻瓜,另一个无可避免地是居鲁士大帝。但扎加罗今天存心寻事,得让去教堂的这帮人吃苦头。“就像是野蛮人,”他打了卡帕迪亚一下,又随手拧住他的耳朵,“常来上上课,听听是怎么回事!”

“啊啊哎呀是先生对不起先生……”六只手还举在那里挥舞,但吉米的耳朵有被揪下来的危险。英雄主义使我忘掉了一切……“先生请放手先生他心脏有毛病先生!”这是真的;但说真话很危险,因为这时扎加罗朝我骂开了:“啊,想要还嘴,是吗?”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全班前面。我同学的眼光里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 - 感谢老天抓的是他不是我们 - 我头发在他手心里,痛得身子直扭动。

“那么你来回答,快说人文地理是怎么回事?”

我满脑子只感到疼痛,根本想不起用通灵术来窃取答案:“哎哎先生不先生啊呀!”

……这会儿可以看到扎加罗动了个开玩笑的念头,这使他的面孔上仿佛有了一丝笑意。可以看到他张开了大拇指和食指,手突然朝前一伸。可以看到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我的鼻尖往下拉……鼻子一往下,脑袋也只好跟着,最后我的鼻子朝下,两只满是泪水的眼睛只好看着扎加罗的脚,他脚上穿着凉鞋,脚趾甲脏脏的,这时扎加罗妙语连篇地说了起来。

“瞧啊,孩子们 - 瞧瞧看我们这里是什么东西呀?请看,这个原始动物的讨人嫌的面孔。你们想想看,是什么东西呀?”

大家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先生是魔鬼先生。”“先生是我的远亲!”“不对先生是蔬菜不知是哪种蔬菜。”最后在七嘴八舌的闹声中扎加罗嚷道,“安静!你们这些狒狒崽子!这件东西”- 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 “这就是人文地理!”

“怎么会先生在哪儿先生是什么先生?”

这一来扎加罗哈哈大笑。“你们看不出来?”他狂笑着,“你们看不出来,这个丑猢狲的面孔就是全印度的地图?”

“是啊先生不先生讲给我们听听先生!”

“瞧这里 - 德干半岛挂了下来!”啊呀又揪了一把鼻子。

“先生先生假如算是地图的话那些胎记是什么先生?”问话的是格兰迪·凯斯·科拉可,他这会儿胆子大了起来,我的同学嬉皮笑脸地窃笑着。这个问题对扎加罗轻而易举:“这些色斑,”他嚷道,“是巴基斯坦!右面耳朵上的这块胎记是东巴,左边面颊这个丑得要死的斑痕是西巴!记住了,你们这些蠢家伙,巴基斯坦是印度脸上的斑痕!”

“呵呵,”全班人大笑,“这个笑话真是妙极了,先生!”

但这时我的鼻子吃不消了,它运用自己的武器,对夹住它的大拇指和食指自发地造起反来……一大团闪闪发亮的鼻涕从左鼻孔里涌出来,淌到了扎加罗的巴掌心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叫道:“瞧啊,先生!他鼻子里流出来的,先生!那东西是不是可以算成是锡兰呢?”

扎加罗一巴掌心的鼻涕,再也没有心思开玩笑了。“畜生,”他骂道,“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扎加罗松开我的鼻子,又去抓头发。他把鼻涕擦在我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上。这会儿,他又抓住我头发不放,又在使劲拉……不过这一回是朝上提了,我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踮起脚尖,扎加罗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啊?跟我说你是什么东西!”

“先生是畜生先生!”

手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全身重量都在大脚趾上了,我大声叫着:“哎呀先生是畜生畜生请放手先生哎呀!”

更加用力往上提……“再说一遍!”但一切突然结束了,我的双脚又平平得踩到了地上;全班人像死一般地大气不出。

“先生,”松尼·易卜拉欣说道,“你把他头发揪下来了,先生。”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瞧,先生,有血。”“他在流血,先生。”“对不起,先生,要不要我带他去找护士?”

扎加罗就像一尊石像样地站着,手上还有一簇我的头发。而我呢,吓得忘记了疼痛,摸了摸我的头顶,那上面被扎加罗弄出了像和尚那样的一块秃顶,那地方头发再也长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了我出生时的诅咒,它把我同我的祖国联系起来,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这个诅咒又一次表明了它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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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2 | 只看该作者
两天过后,哑嗓子克鲁索宣布说,很遗憾,艾米尔·扎加罗出于个人的原因要离开本校了。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连根拔出来的那簇头发粘在他手上,就像无法洗净的血迹一般,没有人会请巴掌心上粘了一簇头发的教师。“发疯的第一个征象,”就像格兰迪·凯斯喜欢讲的那样,“第二个征象还会找上门来。”

扎加罗留下来的是,像和尚一样的一块秃顶。比这更加糟糕的是一整套讥笑的说法,在我们等校车回家换衣服参加交谊会时,我的同学总是嘲笑我:“流鼻涕是个秃子!”和“吸鼻子的面孔是张地图!”在居鲁士排到队伍里来时,我想把大家的矛头引到他身上去,便唱起“一九四八年,居鲁士大帝生在盘子边,”可是没有人来接我的碴儿。

这样就到了大教堂学校交谊会上发生的事件。在这个交谊会上,寻事欺人的同学成为命运的工具,手指变成了喷泉,赫赫有名的蛙泳好手玛莎·米奥维克昏迷了过去……我来到学校时,头上仍然裹着护士的绷带。我迟到了,因为费了好大劲才说服母亲准许我来,因此等我在那些瘦骨伶仃的女监护人的职业的怀疑目光注视下,跨进装饰着飘带和气球的大礼堂里时,所有最出色的姑娘都已经在同得意忘形的舞伴一起跳方阵舞和墨西哥草帽舞了。当然,那些长相十全十美的可以任意挑选女伴,我望着古斯德和乔西和斯蒂文逊和拉什迪和塔尔亚克汉和塔亚巴里和居萨瓦拉和瓦格里和金,眼红得要死。我几次想在适当时候插进去,说声“对不起”把他们的舞伴接过来,但他们一看见我头上的绷带和我长得像黄瓜似的鼻子以及我脸上的胎记,都只是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憎恨之情在我胸中升起,我一边吃马铃薯条、喝汽水和果汁,一边暗自寻思:“这些蠢货,要是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话他们连逃都来不及呢!”但是尽管我眼巴巴地空想着那些跳舞的欧洲女孩,我还是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嗨,萨里姆,是你吗?喂,伙计,你怎么啦?”我一个人正满心苦恼地在发呆(连松尼也有舞伴,但是他脑袋上有产钳夹出来的凹痕,他又没有穿衬裤- 这就使他很受人青睐),我左肩后面低低响起一个声音,把我唤醒过来,说话人喉音很重,这声音充满了希望 -但也充满了危险。这是个姑娘的声音。我跳起身转过脸来,一眼便看到了一个满头金发、胸脯出名地高耸的女子……天哪,她十四岁了,干吗要跟我说话呢?…… “我名叫玛莎·米奥维克,”那个女子说,“我认识你妹妹。”

当然啦!铜猴儿心目中的那些英雄,就是华尔新汉女子学校的游泳选手自然认识校际运动会的蛙泳冠军的!……“我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她帮我拉直了领带,“大家半斤八两。”从她肩膀上望过去,我看见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呆呆地望着我们,羡慕得口水都流了下来。我挺直了腰,扛起肩膀。玛莎·米奥维克又问起我头上的绷带。“没事儿,”我尽量想使嗓音显得深沉一些,“运动时不小心。”接着,我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能不能请你……跳个舞?”

“好啊,”玛莎·米奥维克说,“不过别搂着。”

萨里姆赌咒说决不搂着,同玛莎·米奥维克跳起舞来。萨里姆和玛莎一起跳墨西哥草帽舞,玛莎和萨里姆,同全场最出色的人物一起跳方阵舞!我让自己脸上显出一付优越的神气来,瞧,也不一定非得十全十美才能找到舞伴呀!……舞跳完了,我还是处在神魂颠倒的状态之中,我说:“请你出去,到院子里走一走,好吗?”

玛莎·米奥维克暗自一笑。“嗯,好啊,就一会儿,不过不要动手动脚,好吗?”

不动手动脚,萨里姆发誓。萨里姆和玛莎,出去兜风……伙计,这真是棒极了。这才是生活。再见了,伊维,你好,蛙泳……格兰迪·凯斯·科拉可和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从院子里的黑影中走了出来。他们嘻嘻直笑:“嘻嘻。”见到他们拦在路上,玛莎·米奥维克有些莫名其妙。“呵呵,”胖墩佩斯说,“玛莎,呵呵,你跟人约会呀。”我说:“你给我闭嘴。”这时格兰迪·凯斯插了上来:“你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玛莎?”胖墩佩斯笑着:“呵呵哈。”玛莎说:“别刻薄,他是运动时不小心!”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费许瓦拉把事情拆穿了:“扎加罗在上课时把他的头发揪了下来!”嘻嘻呵呵。凯斯说:“拖鼻涕是个秃子!”两人又一起喊:“吸鼻子面孔是张地图!”玛莎·米奥维克脸上显出一付迷惑不解的神情。还不止是这样,这里面也带有萌芽状态的性问题上的调皮成分……“萨里姆,他们这样对待你太不像话了!”

“是啊,”我说,“别理他们。”我想要带着她走开。但是她继续说:“你可不能这样让他们随口乱讲吧?”她激动得上嘴唇冒出了唾沫珠子,她的舌头缩在嘴角里面。玛莎·米奥维克的目光仿佛在说:你是怎么回事呀?是汉子还是只老鼠?……在蛙泳冠军的魔力驱使下,我的头脑发热了。两只无往不胜的膝盖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朝科拉可与费许瓦拉猛扑过去,他们还在傻笑,我的膝盖已经顶到了格兰迪的下身,他还没趴下,另一下已经把胖墩佩斯顶得趴在地上。我朝我的舞伴回过头来,她轻轻地鼓掌叫好:“嗨,伙计,干得不错。”

不过我的胜利也就到此为止了。胖墩佩斯正在站起来,格兰迪·凯斯已经朝我扑来……我不再装出男子汉的模样,而是转身拔腿就跑。那两个家伙在后面追赶,玛莎·米奥维克跟在他们后面,边跑边叫:“好样儿的,你干吗跑啊?”可是这会儿再也顾不上同她解释了,可不能让他们抓到。我冲到最近的教室里,想要把门关上,可是胖墩佩斯的脚已经跨了进来,这会儿那两个人都进来了。我朝门冲过去,我用右手抓住了门,想要把门拉开,看你往哪里逃,他们用力把门推上。我吓得要死,死命拉门,结果拉开了一条缝,我的手抓在门沿上,这时候胖墩佩斯全身用劲冲到门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手来,只听见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外边玛莎·米奥维克赶了过来,她低头朝地上一看,看见我中指的三分之一掉在那里,就像是一块嚼得烂烂的泡泡糖,这一来她立刻晕了过去。

并不疼痛,一切都像是很遥远。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逃掉了,不是去求救就是躲藏起来。我以纯粹的好奇心望着自己的手,我的手指变成了喷泉,红色的液体随着我心跳的节律喷涌而出。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指头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很好看。这时护士赶来了,不要紧,护士。只不过擦伤表皮罢了。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克鲁索先生去拿他汽车钥匙了。护士把一大团药棉放到指尖断掉的指头上,弄得就像是红色的棉花糖。这时克鲁索来了。萨里姆,快上车,你母亲会直接去医院。是,先生。断下来的那一截呢,有谁拣起来了?是校长在这儿呢。谢谢你护士,也许没用了但也说不定。你拿着,萨里姆,我要开车……我完好无损的左手里拿着那一截断指坐在汽车里,驶过夜间回声震荡的街道,被送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

在医院里,白色的墙壁担架床人人都在同时讲话。在我身边说的话就像喷泉一样滔滔不绝。“噢真主保佑,我的小月亮瓣儿,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了啊?” 对这话老克鲁索连忙说:“哎哎,西奈太太,学生就是这样,事故也是难免的。”我母亲听了勃然大怒,她说:“你这算什么学校呀?卡鲁索先生?我儿子手指给轧断掉,你还跟我说这种话。太不像话了,不像话,先生。”这时候克鲁索说:“我的名字其实 - 是同鲁滨逊一样[②],太太 -哎哎,”大夫过来了,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西奈太太,请问您的血型是什么?这孩子失血过多,可能要输血。”阿米娜回答:“我是A型,我丈夫是O型。”这时候她再也支撑不住,哭了起来,大夫又问:“哦,那么,您可知道您儿子的……”但尽管她父亲也是大夫,她还是得承认她没法回答是阿尔法(A)还是欧米加(O)这个问题。“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可以验出来,不过猕因子呢?”我母亲泪眼朦胧地回答:“我丈夫跟我都是Rh阳性。”大夫说:“很好,至少这点明白了。”

但是当我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 “坐着就行,孩子,我给你施行局部麻醉,不,太太,他受惊了,全身麻醉是不行的。好啦,孩子,把指头举起来不要动,护士,扶着他,一会儿就好”-就在大夫将伤口缝合起来,并且极其高明地将指甲根移植上去的时候,突然从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背景声中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西奈太太能不能请您来一下”我没法听清楚了……别人说的话像是在天边浮动……西奈太太,您没有弄错吗?O型跟A型?A型跟O型?你们俩都是Rh阴性?异型接合还是同型接合?不,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他怎么会是……对不起,完全清楚……阳性……既不是A型也不是……对不起,太太,他是不是您的……不是抱养或者……医院护士插到了我和成千上万里以外的说话声之间,但是没用,因为这会儿我母亲在高声叫喊:“大夫,您自然得相信我的话,天哪,他当然是我们的亲生儿子!”

既不是A型也不是O型。还有Rh因子阴性,简直不可能。接合性没法进行解释这一现象。在血液里还有罕见的凯尔抗体。我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我真弄不懂。我父亲也是大夫,我真弄不懂。”

是不是阿尔法和欧米加把我的真面目揭穿了呢?是不是猕因子用它那无法答复的手指指出来了呢?玛丽·佩雷拉会不会被迫……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凉快的白色房间里,窗上挂着软百叶窗帘,耳边响着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托尼·勃兰特在唱《落日红帆》。

阿赫默德·西奈饱受威士忌糟蹋的面孔这会儿被更加糟糕的事情气歪了,他站在软百叶窗旁边。阿米娜低声在讲着什么。又是从成千上万里开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言语。先生请听我说,我求求你了。不,你在讲什么呀。当然是的,当然是你生的。你怎么能以为我会。那会是谁。噢真主啊来帮帮忙吧。我发誓我凭我母亲的脑袋发誓。轻声他醒……

托尼·勃兰特又唱起了另一首歌子。奇怪的是他今天的节目很像维伊·维里·温吉演唱的:“橱窗里的小狗多少钱?”的歌声随着无线电波在空中荡漾。我父亲走到床边低头看我,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的脸色。“爸爸……”他说:“我早就该想到的。瞧,那张脸上有哪一点是我的。那只鼻子,我早就应该……”他转身走出房间,我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慌乱得顾不上压低嗓门了:“不对,先生,你决不可以对我有这种想法!我宁愿去死!我会的,”门在他们身后砰一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像是拍巴掌。或者是抽耳光。在你生活中大多数至关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你的背后。

托尼·勃兰特开始唱起他最新的热门歌子来,他的低声哼唱传到我那只健康的耳朵里面,歌声有板有眼地安慰我说:“乌云很快就会消失。”

……人说事后聪明,我,萨里姆·西奈,这会儿想要暂时来回顾一下那些事情。尽管这会破坏文章前后的连贯和写作的规矩,我让他认识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事情,纯粹是为了使他能够产生以下的想法:“啊,内与外永远处在对立的状态之中!因为一个人在内心是一个整体,一个完全均质的整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塞在他身体里面,他这一分钟是这个人,下一分钟就变成为另一个。另一方面,身体呢,也像别的东西一样也是均质的。它不可分开,要是你愿意,可以将它比作连衣裤装或者一座神庙那样。保持其完整是极为重要的。但我手指一断(可以理解的是,雷利的渔夫指着远方的指头已经预示了这件事),更不用提我头发又给揪掉一块,把这一切都给破坏了。因此我们进入到一种完全是革命性的事态之中,它对历史的影响肯定会相当惊人。你把身体上的塞子一拔掉,天晓得你会把什么东西给放出来。突然你永远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世道变成父母不再是父母,爱能够转化为恨。注意,这些仅仅是对个人生活的影响。至于它对公共活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那是 - 已经是 - 将会是同样深远的,这一点将来就会看到。”

最后,我还是将自己预知未来的天赋藏起来吧,在诸位面前的我是这样一付形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指头上裹着绷带,坐在医院里的病床上,迷惑不解地想着血液和拍巴掌样的声音和他父亲脸上的怒容。镜头越拉越远,成了远景,我放大所配的音乐声,我说的话听不见了,因为托尼·勃兰特就要唱完他这套七拼八凑的歌子了。他最后一个节目同温吉的一样,歌名也叫《女士们,晚安》。它欢快的声音响着,响着,响着……

(渐弱。)

(第16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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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9:02 | 只看该作者
17.科里诺小孩

从保姆到寡妇,我这人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老是有事找到我头上来。但是,尽管萨里姆·西奈一再倒霉受苦,但他却硬要把自己看成是个主要角色。先是玛丽犯下了那件罪行,以后又有了伤寒和蛇毒的事;接着是两次意外事故,一是在洗衣箱里,二是圆形凹地上(那次开锁大王松尼·易卜拉欣让我突出的额头嵌入到他头上产钳夹出的凹痕里面,正是这一次遭遇打开了午夜孩子的大门);伊维把我一推和母亲难忘旧情都对我产生了影响,艾米尔·扎加罗气冲冲地拔掉我的头发,玛莎 ·米奥维克的啧啧夸赞又使我少掉了半个指头-事情够多的了,但这一切我都不当一回事,对各种与我的观点相背的说法我一律坚决抵制,现在我要以一个科学家的态度,严肃认真地进一步要求取得我在事物中心的位置。

“……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总理信中的这句话迫使我科学地面对以下这个问题:是什么意义呢?一个人的生活可能影响国家的命运,这话又如何理解呢?对此,我的回答中必须用上一连串修饰词和连词符号了:我同历史的联系既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是比喻意义上的;既是主动的,又是被动的,我们的(令人敬佩的现代的)科学家很可能称之为上述两对意义相反的修饰语的二元结合配置组成的“连接模式”。这就是为什么非得借助连词符号的缘故了:主动-字面意义、被动-比喻意义、主动-比喻意义和被动-字面意义,我同我的世界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我感觉得出来,不懂科学的博多一头雾水,我还是回到有欠精确的普通说法上来吧。将“主动”和“字面意义”连在一起,我所指的当然是我所有那些直接(即在字面上)影响重大历史事件或者改变其进程的行动,例如我为语言游行示威的群众提供了战斗口号。将“被动”和“比喻意义”连在一起呢,就包括了所有的社会政治思潮和事件,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在比喻意义上我就受到了影响-例如,在细心阅读“渔夫手指远方”这一章时,你会意识到它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在这个新生国家全速发展的努力与我自己婴儿时期超常的生长速度存在着无法避免的联系……下面是“被动”与“字面意义”,这两个词儿连在一起便包括了国家大事直接影响我本人以及我家庭的所有时刻-在这个标题之下就有我父亲财产被冻结的事件,还有瓦尔克西瓦水库爆炸一事,正是这件事造成了野猫大举入侵。最后还有“主动-比喻意义”这一“模式”,这包括我做的事或者别人对我做的事反映在公共事务的宏观世界之中的各种场合,以及在象征意义上我个人的生活同历史合而为一。我的中指伤残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当我的中指尖被夹断,血液(既非阿尔法型也非欧米加型)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之时,历史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事情涌到了我们身边。但因为历史运转的规模要远远大于个人,因此要经过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将它缝合起来,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干净。

?“被动-比喻意义”、 “被动-字面意义” 和“主动-比喻意义”,午夜孩子大会这三者兼而有之。但它永远没有变成我最希望的,我们从来没有按照那个最意义的第一种模式行事,“主动-字面意义”跟我们不沾边。

变化无穷无尽:九个指头的萨里姆被一个矮胖的金发护士带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门廊里,护士脸上笑容生硬,一付虚情假意的模样令人害怕。外面又热又亮,弄得他直是眨巴眼睛,尽力想要看清阳光中朝他走来的两个模糊的人影。“看见了吗?”护士柔声说,“瞧瞧是谁来接你了?”萨里姆意识到外面有了什么大麻烦,因为来医院接他的本应该是他父母,而如今在半路上却变成了他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和哈尼夫舅舅。

哈尼夫·阿齐兹洪亮的笑声就像是停泊在港口里的轮船上的汽笛,他身上的气味就像是古老的卷烟厂。我非常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他笑声爽朗,胡子也没有好好地刮,身上总带着不修边幅的神气,做事大大咧咧,一动就很容易闯祸。(每回他来白金汉别墅时,我母亲总要把刻花玻璃花瓶藏好。)大人向来都认为他不懂规矩(“注意?呀!”他大声喝道,他们脸红了),这就使他特别受到小孩子的欢迎-都是别人的孩子,因为他跟皮雅舅妈没有孩子。将来有一天,哈尼夫舅舅会在突然之间,从自己家里的屋顶上跨下来。

……他在我背上一拍,把我打得跌跌撞撞地扑到玛丽的怀里。“嗨,你这摔跤好手!气色不错呀!”可是玛丽却连忙说:“耶稣啊,怎么这样瘦?医院里没有好好给你吃饭吧?你要不要吃玉米布丁?还是牛奶香蕉泥?他们有没有给你吃马铃薯条?”……这时候萨里姆只是朝四处张望,这个新世界里一切似乎变化得太快了。等他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尖又高,仿佛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妈妈跟爸爸呢?”他问,“铜猴儿呢?”哈尼夫声若洪钟地说:“刮刮叫!这孩子真是有条有理的呢!来吧,小摔跤好手,坐到我的帕卡特车里面去,好吗?”同时说话的还有玛丽·佩雷拉,“巧克力蛋糕,”她在许愿,“圆甜饼、开心果、五香三角肉饺、奶糖。你太瘦了,孩子,风都会把你刮走的。”帕卡特车开走了,它没有在华尔顿路拐弯驶上两层楼高的小丘。萨里姆忙问:“哈尼夫舅舅,我们去哪儿……”来不及下车,哈尼夫哈哈大笑,“你皮雅舅妈在等着呢!天哪,瞧吧,我们可以玩个痛快!”他像是搞什么诡计样似地压低了声音,含糊地说:“开心得不得了。”玛丽也说:“可不是吗,孩子!还有牛排!绿色的酸辣酱!”……

“不要深绿的,”我说,终于抗不住了;他们两人的脸上显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气。“不要,不要,当然不要,”玛丽连忙说,“要浅绿色的,孩子,你喜欢哪种就哪种。”“淡绿色的,”哈尼夫说道,“天哪,绿得就像是蚱蜢那样!”

一切都太快……我们这会儿已经到了坎普角,周围汽车飞驰,快得像是子弹那样……但有一样东西没有变。科里诺小孩还是在他的广告牌上照样露出牙齿笑着,这个头戴叶绿素绿帽子的永远长不大的小淘气老是露出牙齿傻笑,他没完没了地将一管永远挤不完的牙膏挤到一把亮闪闪的绿色牙刷上:“使牙齿清洁光亮!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洁白!……”你也许会希望把我也想象成一个无意识的科里诺小孩,从一个无底洞一样的管子里将危机和变化挤出来,将时间挤到比喻意义的牙刷上。洁白清凉的时间,带着叶绿素的绿色条纹。

就这样,我第一次被赶出家门。(以后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我对此并无怨恨之意。我当然已经猜到有一个问题我是决不能问的,就是我是给无限期地租借了出去,就像斯坎德尔角旧书摊上的连环画那样。我父母什么时候要我回去,他们是会来接我的。什么时候,或者究竟会不会要我回去,我心中都没有底,因为我给赶出家门,完全要怪我自己。我长着两条罗圈腿、黄瓜鼻子、凸出的太阳穴,脸上还有胎记,已经够糟的了,如今不是又多了一样残缺吗?长期以来,我父母心中一直不好受,(我告诉他们自己能听到各种各样声音那回几乎让他们受不了)如今我又把手指轧断了,他们哪能再经受得住?我再也算不上是个良好的投资机会,他们还值得再在我身上投入他们的爱,为我提供保护吗?……我舅舅和舅妈把我这样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收留下来,我决心要好好报答他们,做一个好侄儿,同时等待转机。有时候我盼望铜猴儿会来看我,甚至打电话给我,但老想这种事情只会使我的心态失去平衡,因此我尽力不去想它。此外,跟着哈尼夫和皮雅·阿齐兹住确实如我舅舅所说的,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自己没有生育过,对孩子喜爱得不得了,因此对我的关怀真算得上无微不至,使我十分感动。他们的套房面积不大,面临航海小道,但是有个阳台,我尽可以在上面朝底下的行人头上扔花生壳。卧室只有一间,让我睡在一张柔软舒服的白色长沙发上,上面有绿色的条纹(这也初步证明我变成了科里诺小孩)。保姆玛丽显然是陪我流放的,便睡在我身边的地板上。白天,她就像她说的那样用蛋糕甜食来塞满我的肚皮(我现在相信钱是我母亲出的)。照理说,我应该很快发胖,但是我又一次朝另一个方向长了起来,在这个历史开快车的一年的年尾(我只有十一岁半时),我已经长得了现在这个高度,照说小孩常常会胖嘟嘟的,但我呢,就仿佛有人抓住了我身上的肥肉使劲挤,力量比挤牙膏大得多,结果呢把我挤成了个瘦长条子。就这样科里诺效应使我没有患上肥胖症,我无忧无虑地跟在舅舅舅妈身边,他们因为家里有个孩子开心得要命。在我把七喜汽水泼在地毯上,或者对着饭桌打喷嚏时,我舅舅最厉害的责备不过是用他那汽船一样低沉的声音叫道:“嗨呦!这坏蛋啊!”他咧开嘴巴笑着,一点儿也不可怕。与此同时呢,我舅妈皮雅又成为下一个使我入迷并且最后将我彻底毁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好多个)。

(我应该提一下,在我住在航海小道套房里的那段日子里,我的睾丸在未作任何预告的情况下提前脱离了骨盆的保护,下降到两个小小的阴囊里。这一事件对下面发生的事情也是有影响的。)

我的舅妈,貌若天仙的皮雅·阿齐兹,跟她住在一起就像是生活在孟买有声电影热烘烘粘乎乎的中心一样。在那个时期,我舅舅的电影事业已经走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下坡路上,皮雅的明星生涯随之一落千丈,世事本来就是这样。但是,在她面前,根本不允许有失败的想法。皮雅没有电影可演,她便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故事片,我在其中扮演了越来越多的小角色。我是她忠实的跟班,身穿衬裙的皮雅把她那柔软的臀部朝我挪过来,我拼命想要把目光移开,她咯咯直笑,画了眼眶的眼睛亮亮的,傲慢得地闪烁着-“来啊,孩子,你害臊什么呀,我来裹莎丽,替我抓住褶裥。”我又是她的心腹。我舅舅坐在叶绿素条纹的沙发上用打字机打出没人会出资拍摄的电影脚本时,舅妈总是以怀旧的口吻对我讲起昔日的辉煌,我一边听,一边尽量不去看那两个美丽迷人的球体,它们像甜瓜那么圆,像芒果那么金灿灿的-你一定猜得出来,我说的是皮雅舅妈那两个令人销魂的乳房。她呢,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横在额头上慷慨陈词:“孩子,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大演员,我演过好几个重要角色!但瞧瞧看,竟然会落到这种田地!孩子,天晓得从前有多少人求着要到这里来见我。从前《电影节目》和《银幕女神》的记者为了挤进来还付钱请人打点!是啊,还有舞蹈,我在威尼斯饭店赫赫有名-所有那些大牌爵士乐手都坐到我的脚下,是的,连那个巴西人也在内。孩子,在《克什米尔的情人》上映之后,还有谁能够超过我?珀比不行,维加严提马拉也不行,没有哪个比得上我!”我呢,使劲点头附和,没有-当然没有-没人能够,而她那对令人销魂的甜瓜一起一伏……她戏剧性地叫喊了一声,接着说:“但就是在那时,在我们名扬四海,每一部电影都轰动得不得了的时候,你这个舅舅却要像个小职员一样住在两居室的公寓里!我没有计较;我不像有些女演员骨头轻。我生活很简单,没有要卡迪拉克豪华车或者空调或者从英国进口邓洛皮洛软床,也没有像那个罗克西·维西瓦纳塞姆那样弄个形状像比基尼游泳衣一样的游泳池!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住在这儿,在这儿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过有一点我是有数的,我的面孔就是我的本钱,有了这样东西,我还需要别的什么财富呢?”我连忙表示同意:“舅妈,不需要了,根本都不需要了。”她愤怒地尖叫起来,就连我被父亲打聋的耳朵也听得见她的叫声。“是的,当然是这样,你也想让我过穷日子!世上人人都巴不得皮雅讨饭呢!就连那个人,你那舅舅也是一样,他整天在写那些无聊得要命的脚本!哦,天哪,我跟他讲,加些舞蹈进去,再安排在有异国情调的地方!让里面的反面人物更坏一些,干吗不让里面的主角更有点男子气呢!可是他却偏不肯,说那全是垃圾,他现在认识到了-虽然他以前并没有这样自以为是!如今他必须写普通老百姓,写社会问题!我说,好吧,哈尼夫,写那个吧,那也很不错,但是要加点儿常见的滑稽内容,再来段舞蹈让你的皮雅来跳,然后再来点悲剧和戏剧性场面,观众要的就是这个!”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这会儿你明白他在写什么了吧?他写的是……”她那付模样仿佛心都要碎了似的“……是一个酱菜厂里的日常生活!”

“轻声点,舅妈,轻声点,”我求她,“哈尼夫舅舅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好了!”她怒吼道,这会儿泪如雨下了,“让他在阿格拉的母亲也听听;他们会让我没脸见人,活不下去的!”

母亲大人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当演员的媳妇。我有一回听见她跟我母亲讲:“娶个演电影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儿子睡到贫民窟里去,叫什么名字来着,要不多久,她会得让他喝酒,吃猪肉的。”最后,眼看她儿子非要娶这个女人不可,她无计可施,只好气鼓鼓地让步。但是她随即给皮雅写起信来,敦促她改弦更张。 “听着,媳妇,”她写道,“别干演电影这一行了。干吗去干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儿呢?工作,好的,你们这些年轻女子都有现代观念,但是脱光了衣服在银幕上跳舞,那怎么行?只要小小一笔本钱就可以获准开个加油站,我马上就可以给你钱办起来。坐在办公室里,雇几个人,这才是正当的工作。”我们没有人知道母亲大人是从哪里得到开加油站的灵感的,这个念头到了她老年愈来愈强烈,成为她念念不忘的事儿。但她反反复复地跟皮雅罗嗦,弄得女明星烦得要命。

“这老太干吗不叫我去做打字员搞速记呢?”有天吃早饭时皮雅对着哈尼夫和玛丽跟我抱怨说,“干吗不去开出租车,或者学手工织机去呢?告诉你,成天这样汽油啊什么的真要把我给气疯了。”

我舅舅气得直要发抖(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当着小孩的面,”他说,“她是你婆婆呀,你该放尊重些。”

“是该对她尊重些,”皮雅跳起身走出房间,“但是她却要汽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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