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我的十岁生日
“噢,先生,有什么好说的呢?都要怪我不好!”
博多回来了。这会儿,见到我从中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坐到我的写字台旁,她激动得没法安静下来。我这位回了家的莲花一遍又一遍地责骂自己,捶着自己臃肿的胸部,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身子这样虚弱,这样子是很叫人苦恼的,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怪她。)
“先生,您相信吧,我一心想的只是您的健康呀!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但凡自己的男人有点儿不痛快,就没有一刻的安心……您现在好了,您一定想不到我有多高兴!”
博多说的是这样一回事(我照她的口气记录下来,念给她听了,她听得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一边高声喊叫,捶着自己的乳房):“萨里姆先生呀,我真蠢,又自大又虚荣,尽管这里工作很好,您又这么需要人照应,我还是从您这儿跑掉了!可是过不多久,我就拼命想要回来了。
“这样我就想,怎样回到这个不愿意爱我,只知道写些没用的东西的男人身边?(原谅我,萨里姆先生,我得照实讲出来。对我们女人来说,爱情是最最重要的。)
“这样我就到一位圣人那里去了,他教我应该怎样去做。然后我就用我剩下的几个派士买了车票,搭公共汽车到乡下去挖能够使您恢复男子气概的药草……想想看,先生,我一边挖一边还念咒说:‘药草啊,是公牛把你挖出来的呀!’然后我把药草拌着水和牛奶碾成浆,一边说:‘你们这些壮阳的神药啊!伐楼拿[①] 让干闼婆[②]替他挖出来!赐予我的萨里姆您的神力吧。让他像因陀罗[③]的霹雳火那样热情。像公羚羊一样,噢,药草呀,你有神奇的力量,你有因陀罗的神力,像公兽那样有劲头。’
“在这样准备停当之后我便回来了,果然你还像平常一样独自一个人低着脑袋在写什么劳什子。不过,我发誓,我没有吃醋,因为醋意会留在面孔上,使人一付老相。噢,愿老天宽恕我,我不声不响地把配好的草药加到你的饭菜里面!……结果呢,啊呀,请老天宽恕,可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既然圣人跟我说了,我怎么敢不相信呢?……不过,至少你现在好些了,谢谢老天,请您千万别生气。”
博多配制的草药药力发作之后,我整整一个礼拜神志昏乱。我的牛粪莲花发誓(咬紧牙关)说我变得像木头那样僵硬,嘴边直冒白沫,还发起了高烧。在我昏迷中说胡话时我老是说到蛇,但我明白博多决不是毒蛇,她从来不想加害于我。
“先生,这种爱情,”博多嚎着,“是会叫女人发疯的呀。”
我再说一遍,我不怪博多。她去西高止山脉[④]脚下采壮阳的药草普如里麻藤和地胆根,谁知道她挖到的是什么呢?谁知道拌着牛奶碾成浆后搀到我饭菜里的是什么东西,把我的五肠六肺搅得天翻地覆,进入到那种“搅和”的状态之中的呢?所有印度教宇宙论的学者都知道,因陀罗就是通过在他自己的巨大的搅奶器里把原始的汤水搅动着创造出物质来的。没关系,这是个具有崇高目的的尝试,但我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都是“寡妇”干的好事。连真正的麻藤都没法治好我的阳痿,地胆根本没法使我获得“公兽那样的劲头”。
我又坐到了桌子旁边;博多又坐在我脚下,催我加油。我又一次获得了平衡- 等腰三角形的底边稳如泰山。我在顶点,在过去和现在的上方飞翔,我又觉得自己可以下笔千言了。
这就产生了一种魔法,博多去寻找春药的旅行暂时把我和古代学术和巫士传说的世界联系了起来,如今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些东西都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尽管我痛彻心肺,又是口吐白沫又是发烧)我很高兴这件事最近几天闯进到我的生活中,因为对它思考一番的话,你就可以重新获得一些原先失去的比例感。
想想这一点吧:在我的文本中,1947年8月15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另一个文本中,这一无可回避的日子仅仅是“黑暗时代”[⑤]的一个瞬间,在这一时代,道德的神牛被折磨得只能摇摇晃晃地靠一条腿站着!“黑暗时代” -这是我们国家在掷骰子时一败涂地的一掷,是最最糟糕的时刻。在这个时代,有财产就等于有地位,有钱就等于道德高尚,情欲变成男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说假话的大获成功(在这样的时代,我也分不清善恶了,这还有什么奇怪吗?)……它是从公元前3102年2月18日,星期五那天开始的,将延续仅仅432000年!我已经觉得自己渺小得很了,但我还得说明一句,“黑暗时代”只是当前这一大时代的第四阶段,这整个大时代要长上十倍。再想想看,要一千个大时代才等于梵天神[⑥]的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所谓的比例是什么意思了。
我觉得,在这一时刻(在我哆嗦着将要把午夜的孩子引入到书中来时)稍稍谦逊一些是不会错的。
博多挪动了一下身子,很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脸色有点发红了。“这是婆罗门说的话,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出生于穆斯林人家,从小在穆斯林家庭长大,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更为古老的学术的俘虏;而在我身边坐着博多,我一直急切地盼她赶快回到我这里来……我的博多呀!莲花女神,据有牛粪的神,她像蜂蜜一样甜,是金子铸成的,她的儿子是湿气和污泥……
“您一定还在发烧,”她咯咯笑着劝说道,“先生,怎么会是用金子铸成的呢?你知道,我并没有孩……”
……博多,她同代表地上的财富、圣河恒河娑罗室伐底[⑦]以及树林女神的夜叉精灵一起,是人生的保护神之一,在世人经过空幻境界梦幻之网时,使人陶醉,给人以安慰……博多,莲花花萼,生自毗湿奴的肚脐,梵天也是从那儿出生的。博多是源泉,时间之母!……
“嗨!”这会儿她的口气有点儿担心了,“让我来摸摸您的额头!”
……那么,在事物的这一系统中,我是在哪儿呢?我(她的归来使我陶醉,给我以安慰)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还是另有重任在肩呢?或许就像 -对了,干吗不呢 - 我长着猛犸象样的长鼻子,就像象头神一样 -象头神。他就同月亮神欣一样,控制着潮水,带来了甘霖……他的母亲是伊拉,她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主和祖先老龟人迦叶王的王后[⑧]……象头神也是虹,也是闪电。必须说明的是,他的象征意义是很成问题很含糊不清的。
嗯,那么,就像虹那样不可捉摸,像闪电那样无法预测,像象头神那样喋喋不休,似乎我终于在古代的智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天哪,”博多冲过去拿用冷水沾湿的毛巾,“你的额头像火那样烫!你现在最好还是躺下,身体还没好就要写!说的全是发病的胡话,一点也不正常。”
可是我已经损失掉一个礼拜了,因此,不管发不发烧,我得写下去。因为(暂时)洋洋洒洒发表了这一通有关古代寓言的议论,我马上就要谈到我自己的故事那奇异的中心,我得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把午夜的孩子的故事写出来。
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在1947年8月15日这天的第一个小时里面 - 即在午夜十二时与一时之间 -在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印度的版图之内一共有一千零一个婴儿出生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尽管奇怪的是,这个数字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在那时候,我们这个国家每小时出生的婴儿数大概要比死亡人数多六百八十七人。使这一事件值得注意(值得注意!可以说,这真是个冷静客观的词儿!)的是这些孩子的特点,出于生物学上的畸变,或者也许是由于那个时刻所具有的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或者仅仅出于巧合(这不难想象,尽管规模如此巨大的同步性准会把 C.G.容格[⑨]也难倒),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具有某种只能称之为奇迹的特殊天赋或者才能。似乎是 -请让我在这里暂时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我肯定我等会儿要说的事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 -历史在达到了一个意义最重大、最充满希望的顶点的时刻,便决定在那一瞬间播下一些未来的种子,这些种子会与世上迄今为止所见到的任何事物真正有所不同。
至于同样的奇迹是否在国境另一边新近分裂出去的巴基斯坦发生,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感知能力局限于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喜马拉雅山脉形成的边界之内,同时也受到将旁遮普和孟加拉一分为二的人为的边界的限制。
无可避免地,这些孩子当中有些人没有能够存活下来。到我知道有午夜的孩子这回事的时候,共有四百二十人由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而夭折了。尽管我们也可以假设这些人的夭折事出有因,因为自从远古时代以来,420这个数目就同欺诈、骗局和阴谋诡计有关。那么,这些孩子所以会死去,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有缺陷,因此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午夜的孩子呢?嗯,首先,这又是在想入非非了。其次,这取决于对人生的看法,人生既极富抽象的神学色彩,又是非常野蛮残忍的。这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此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
到1957年时,存活下来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都将近十岁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孩子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在奥里萨邦默哈讷迪河畔的巴乌德镇,有一对孪生姐妹已经成了那个地区的传奇人物,因为尽管她们相貌极其平常,但她们却具有一种能力,使得每个见到她们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们,甚至为了她们要去自杀,因此男人们川流不息地跑来找她们的父母,要求他们把一个甚至是两个迷得人头昏脑胀的女儿嫁给他们,弄得她们的父母不知所措。长着一大把胡子的老头失去了自己的智慧,原本应该迷上每月来巴乌德一次巡回上映的电影中的女明星的年轻人都跑了来。还有一大批失去了儿子的父母更加可怜,他们责怪是这对双胞胎姐妹把他们的儿子迷得失去了本性,对自己采取了暴力的行动,不是用刀子砍就是用鞭子抽自己,甚至(有一个人)干脆自杀了。不过,除去这些罕见的例外之外,午夜的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存在,不知道在印度这块有点像是比例失调的钻石形状的国土上,还有其他一些跟自己一样的特殊的儿童。
后来呢,就因为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的震荡,我,萨里姆·西奈,突然知道了他们所有的人。
对那些心态过分僵化而拒绝相信这些事实的人,我只想声明:我所说的千真万确,真相不容回避。有人不相信,其责任只好由我来担负。但在我们这个印度,凡是识字的人肯定不会对我将要披露的这类事情一无所知 - 我国报纸的读者肯定会读到一系列 - 诚然是次要的 -有关具有魔力的儿童和各种各样的怪物的报道。就在上星期,孟加拉邦有个孩子自称是罗宾德拉纳·泰戈尔转世,并且能够即兴创作出一些极其出色的诗歌来,使得他父母大为吃惊。我自己就记得长着两个头的小孩(有时是一个人头,一个动物的头),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头上长出牛角之类。
我得赶紧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这些孩子的天赋都是值得拥有的,或者连孩子自己也会求之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事,孩子是活下来了,但午夜所赐予他们的天赋却消失了。例如(这同巴乌德孪生姐妹的事互为对照)我要提一提一个在德里乞讨的女孩,名叫孙达丽,她就是在邮政总局后面一条街道上出生的,那地方离阿米娜去听拉姆拉姆·赛思算命的屋顶不远。那女孩漂亮得真是世上少有,她一落地,那光彩夺目的面孔就把她母亲以及帮着接生的左邻右舍的女人的眼睛照得瞎掉了。她父亲听到女人高声尖叫,立刻冲到房间里,还好及时被人警告不要走近。但他就这么对女儿溜了一眼,视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结果以后他再也分不清印度人和外国游客了,这对乞丐这一行讨钱具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从此以后,有好久都得在孙达丽脸上蒙块破布。直到后来有个心狠手辣的老姨婆把她抱去,瘦骨伶仃的手用切菜刀在她脸上划了九道痕迹。等我知道孙达丽这个人时,她已经干得很不错了,因为凡是看见她的人无不对她充满了怜惜之情,因为一个从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给这么狠心地破了相,她讨到的钱要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多。
因为这些孩子当中没有人怀疑到出生的时辰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因此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把这一点搞明白。起初,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尤其是那些为语言而游行示威的人使我摆脱了对伊维·伯恩斯的迷恋之后),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到逐个搜寻那些突然来到我脑海中的传奇人物的秘密上,我贪得无厌地进行收集,就像有些孩子热中于收集昆虫,有些孩子爱去认火车一样。我对明星签名和其他人们本能地喜欢收藏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只要一有可能,就去研究午夜的孩子各自的情况。总起来说他们的情况都是相当辉煌的,这里一共有五百八十一人。(二百六十六个男孩,女孩要多些,是三百十五人,包括婆婆帝,女巫婆婆帝。)
午夜的孩子!……在喀拉拉邦,一个男孩能够跨到镜子里面去,并且从地球上任何可以反射的表面钻出来 -例如湖泊和亮闪闪的金属汽车车身(那要比较难些)……果阿有个女孩能够变出许多鱼来……还有一些能够变形的孩子,在尼尔吉里丘陵有个狼孩。在温迪亚山脉有个孩子能够随意使身体变大或者缩小,他已经(调皮地)引起了一片恐慌,人们纷纷传言说巨人回来了……在克什米尔,有个蓝眼睛的孩子,我一直弄不清他(或她)原先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只要把自己浸在水里,他(或者她)可以随便改变性别。我们当中有的人把这个孩子称为纳拉达,别的人称他(或她)为马尔坎达雅,就看我们听到的是哪一个有关变性的古老童话了……在贾尔纳附近德干高原的腹地我发现了一个能够占卜探水的孩子,在加尔各答城外的巴奇巴奇有个说话尖刻的女孩,她说出来的话已经能够对别人造成肉体的伤害,她随意说几句话,就使得几个成年人像是被铁刺扎到似地流血不止。在这之后,人们决定把她锁到一个竹笼子里,放在恒河里让她随波漂流到孙达班斯丛林里(那地方本来就出妖怪和精灵)。但是没有人敢靠近她,她经过哪个城镇时,人们吓得都离她远远的,也没有人敢不给她吃的。还有一个男孩能够吃金属,有个女孩的手指碧绿,她能够在塔尔沙漠里种出其大无比的茄子来。还有更多更多的……他们人数那么多,又是各有奇奇怪怪的本领,结果在起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对他们本身倒不怎么注意了。可是,无可避免的是,但凡有问题时,我们那些问题也都是些大家日常都会遇到的事情,它们与性格和环境有关。在我们争吵时,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