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tang_wan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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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热·皮都(全本)(word文档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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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9 11:4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吉尔贝大夫

在民众欢呼和怒吼着冲进巴士底狱的院子时,有两个人正在护城河的浑浊的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两个人就是皮都和比约。
皮都扶着比约。比约没有给一颗子弹打中,身上也一点没有受伤。但是,好心的农夫跌得有点头昏眼花。
人们向他们抛出绳子,伸出竹竿。
皮都抓住一根竹竿,比约抓住一根绳子。
五分钟后,皮都和比约就给人们欢呼着拉了上来,受到他们的热烈拥抱,尽管两个人都满身污泥。
一个人递给比约一杯烧酒;另一个人往皮都的嘴里塞了一段红肠,也给了他一杯酒。
第三个人用草把擦去他们衣服上的泥桨,并把他们领到阳光下面。
忽然,比约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回忆;他立刻甩开那些热心看顾他的人,朝巴士底狱冲去。
“去释放囚犯!”他一面跑一面嚷道,“去释放囚犯!”
“对啊,去释放囚犯!”皮都喊道,也跟在农夫身后朝巴士底狱跑去。
人们先前脑子里还只想着那些刽子手,这时一想到牢房里的那些囚犯不禁战栗起来。
他们反复地嚷着:“对,对,对,去释放囚犯!”
于是一群围攻者为了把自由带给那些关在牢房里的囚犯,就象一条决堤的河水涌向巴士底狱,使城堡的两侧一下子显得很宽。
接着,比约和皮都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场面。发疯似的狂热愤怒的民众拥进院子,落到他们手中的第一个士兵的身体被他们扯成碎片。
贡松在一旁看着。无疑,他认为,民众的怒火就象长江大河的汹涌波涛,如果你想阻挡它,那么所造成的祸害比让他平静地奔流反而更大。
与他相反,埃利和于兰却冲到那些杀人者前面。他们恳求说情,好心地撒谎说他们曾经答应保全守备部队全体士兵的生命。
比约和皮都赶到后,也跟他们一起对那些人进行劝说。
比约——人们要为他报仇的那个比约——竟还好端端地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那块木板在他脚底下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他滚了一身泥,别的没什么。
那些瑞士兵特别受人痛恨,可是一个都没找到。因为他们已经抽空换上了灰色粗布罩衫,给当成了仆役或囚犯。民众用石头砸坏了捧着大钟的那两个囚犯塑像,冲到塔楼顶上去辱骂那些致人死命的大炮,怪罪那些石墙,为了拆除它们,把两手搞得鲜血淋漓。
当平台上出现第一批胜利者的时候,所有那些呆在外面的人,也就是说,十万个人发出了一片巨大的喊声。
这片喊声在巴黎上空回响,就象一个展翅高飞的雄鹰,迅速传遍整个法国。
巴士底狱被占领了!
听到这声呼喊,大家的心都变软了,大家的眼睛都湿润了,大家的胳膊都张开来。再也没有什么对立的派别,也没有什么敌对的等级,所有的巴黎市民都感到他们是弟兄,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是自由的。
一百万人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比约和皮都夹在人群当中进了巴士底狱。他们所想做的事,并不是去分享胜利的喜悦,而是去使囚犯们恢复自由。
他们穿过典狱长的官邸所在的那个院子时,从一个穿着一身灰衣服的人身旁走过。这个人镇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拄着一根金头的手杖。
这个人就是典狱长。他不慌不忙地呆在那儿,等着他的朋友来救他,或是他的仇敌来打他。
比约一看见他就认了出来;他大叫一声,径直朝他走过去。
德•洛内呢,也认出他来。他抱起胳膊等待着,眼睛望着比约,仿佛在说:
“——好吧,您是不是想首先打我一下呢?”
比约看出了这种意思,就站住脚。
“——如果我和他说话,”他想道,“他就会被认出来;如果他被认出来,那就活不成了。”
然而,他怎么在这片混乱当中找到吉尔贝大夫呢?怎么探明巴士底狱的心脏深处的秘密呢?
他的这种迟疑,这种强烈的顾虑,德•洛内也完全明白。
“您要什么?”德•洛内低声问道。
“什么也不要,”比约说,用手指了指门,让他看到逃跑是可能的,“什么也不要。我会找到吉尔贝大夫的。”
“贝尔托迪埃尔塔楼三号,”德•洛内用柔和的、几乎带点同情的声音答道。
他留在原处没动。
突然,有个人在比约的身后说道:
“啊!典狱长在那儿!”
这个人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然而,他说的每个字都象戳到德•洛内胸口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
说话的这个人就是贡松。
所有那些狂热地想要复仇的人听了他这句话,就象听到了当当的警钟声,禁不住浑身打颤。他们两眼冒火地望过去,一看到德•洛内就向他冲过去。
“救救他,”比约走到埃利和于兰旁边说,“不然,他就活不成了。”
“那您帮帮我们,”那两个人回答说。
“我嘛,我得呆在这儿,我也要救一个人。”
一眨眼,德•洛内就被许多只愤怒的手抓住了,他给托起来,拖拖拉拉地带走了。
埃利和于兰朝他跑过去,一面嚷道:
“站住!我们答应过不伤害他的生命。”
这不是真的,但是,这两个品格高尚的人一起脱口说出了这句好心的谎话。
民众高声喊叫着“到市政厅去!到市政厅去!”一会儿,德•洛内和跟着他的埃利和于兰就在人们的这片呼喊声中从通往巴士底狱出口的那条通道上消失了。
德•洛内这个活猎物在有些胜利者看来,比那个被征服的死猎物巴士底狱更有价值。
尽管如此,那座四百年来只受到卫兵、狱卒和一个阴郁的典狱长光顾的凄凉幽静的建筑,在成为人民的猎物时仍然呈现出一个十分罕见的场面。民众跑进院子,在楼梯上上上下下,象一群苍蝇似的嗡嗡作响,使这座石头建筑里闹哄哄的充满人们往来活动的声音。
德•洛内好象飘浮在人群的头上,确切地说,他是给运走的,而不是给带走的,比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但是,转眼他就不见了。比约叹了口气,朝四周扫了一眼,他看到了皮都,随后就向一座塔楼跑去,一面喊道:
“贝尔托迪埃尔塔楼三号。”
一个战战兢兢的狱卒挡住他的去路。
“贝尔托迪埃尔塔楼三号往哪儿走?”比约问道。
“从这儿走,先生,”那个狱卒答道,“可是我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儿?”
“他们从我这儿拿走了。”
“公民,请把你的斧子借我用一下,”比约向一个郊区人说道。
“拿去吧,”那个人答道,“既然巴士底狱已经给占领了,我就不需要再用了。”
比约抓过斧子,由那个狱卒引着冲上楼梯。
狱卒在一扇门前面站住脚。
“贝尔托迪埃尔塔楼三号就是这儿吗?”比约问道。
“对,是这儿。”
“关在这个牢房里的囚犯是不是叫吉尔贝大夫?”
“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刚到这儿五六天?”
“我不知道。”
“好吧!”比约说,“我会搞清楚的。”
他开始用斧子劈门.
牢门是用橡木做的,但是很快就给这个健壮的农夫劈得碎片横飞。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就可以往牢房里面看了。
比约把眼睛凑到他劈开的那个洞上,往牢房里面看去。
从塔楼的装着铁栅的窗户里透进一道阳光,一个男人就站在这道阳光下面,身子略微后仰,手里拿着从床上拆下来的一根横档,摆出一副准备自卫的架势。
这个人显然准备把第一个闯进牢房的人击倒。
尽管这个人胡子很长,脸色苍白,头发剪得很短,可是比约认出来他就是吉尔贝大夫。
“大夫!大夫!”比约嚷道,“是您吗?”
“谁叫我?”那个囚犯问道。
“是我,比约,是我,您的朋友。”
“您,比约?”
“对的!对的!是他!是他!是我们!是我们!”二十多个人嚷起来,他们听到比约劈门发出的吓人的声响都在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巴士底狱的征服者!巴士底狱被占领了,您自由了!”
“巴士底狱被占领了!我自由了!”大夫嚷道。
他把两只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 ,拼命摇动牢门,使门上的铰链和锁都快要脱落了。已经被比约砸得摇摇晃晃的那块门板上的一块木头接着喀啦一声,断了下来,落在那个囚犯的手里。
“等一下,等一下,”比约说,他明白大夫要是再象先前那样来上一下,就会把他一时过度兴奋的体力消耗殆尽,“等一下。”
他更加用劲地劈门。
果然,他从那个越变越大的洞眼里,看到那个囚犯重新跌坐到他的矮凳上,象个幽灵似的脸色发白,再也不能举起横在他脚边的那根木头横档了,而他先前还象参孙①似的,险些摇动了整个巴士底狱的根基。
“比约!比约!”他喃喃地说道。
“是的!是的!还有我,皮都,大夫。您一定记得可怜的皮都,您曾经让他寄宿在昂热利克姑姑家里,现在皮都也赶来救您了。”
“可是我能从这个窟窿里出来!”大夫喊道。
“不要,不要!”大家答道,“等一下。”
在场的每个人都齐心协力地干起来,有些人把铁棒插到石墙和牢门之间,另一些人把撬棍插到锁和门柱之间,还有些人用挺起来的肩膀和拘挛的双手使劲推,最后只听见门板喀啦一声,墙上的灰泥纷纷剥落,所有的人从破损的墙边跨过砸破的牢门,象一股急流似的涌到牢房里面。

①参孙:《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

吉尔贝立刻给皮都和比约紧紧抱住。
吉尔贝,这个塔韦尔奈城堡的乡下小伙子,这个我们曾经把他浑身是血地撇在阿索尔山洞里的小伙子,①时已经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成年人了。他看上去并无病容,脸色却显得很苍白,头发乌黑,目光专注而坚定,从来没有显出迷惘、茫然的神色;如果他的目光没去注视某个应该受到他注意的外界事物,那他一定是在凝神思索,那时目光就变得更加阴郁、更加深邃。他的鼻子长得十分端正,和他的前额垂直相连,下面是一张带着傲慢神气的嘴,他好象想改变嘴上的这副神态,所以露出了雪白光润的牙齿。——平时,他穿得象一个公谊会②徒那样简单和朴素,但是这种简朴的衣着干净整洁得几乎到了雅致的程度。他的身材长得很匀称,比中等个子的人略高那么一点。至于他那强健的体力在他感情过于冲动的时候——不管这种活动是由于愤怒还是由于喜悦,究竟可以达到何种程度,我们刚才已经看到过了。

①见《约瑟夫•巴尔萨摩》。
②公谊会:又称教友派,十七世纪创立的基督教的教派。

尽管大夫在牢房里已经呆了五六天,但是他还是很注意自己的仪表。他那好几寸长的胡子更衬托出他灰暗的脸色。这些胡子是他身上唯一显得不整洁的地方。当然这并不是大夫粗心大意,而是因为看守拒绝给他一把剃刀,自己又不肯给他刮脸。
等他拥抱了比约和皮都以后,他就转身望着挤在他牢房里的那群人,接着,仿佛短暂的一瞬就足以使他完全恢复镇定似的,他说道:
“我预见到的那一天总算来到了!谢谢你们,我的朋友们,谢谢那位关心人民自由的守护神!”
他向挤在牢房里的那些人伸出双手,他们从他那高傲的目光和威严的声音里感觉出他不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所以不怎么敢去和他握手。
他跨出牢房,走在大家前面,靠着比约的肩膀,后面跟着皮都和所有救他的人。
吉尔贝起初表示了一上友谊和感激,随后就表现出自己这个博学的大夫同那个无知的农夫、好心的皮都以及刚才来救他的所有那些人之间的距离。
等他走到楼梯脚下的那道门口,他就迎着倾泻到身上的那片日光,站住脚。他站下来,把胳膊交叉在自己胸前,举目望着天空,说道:
“你好,漂亮的自由女神!我亲眼看到你在另一个世界出生,我们是老朋友。你好,漂亮的自由女神!”
大夫的笑容确实表明传到他耳朵里的这种全体民众热切要求独立的呼声对他并不是新鲜事。
接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比约,那么,民众战胜了专制政府罗?”
“是的,先生。”
“您是来参加战斗的吗?”
“我是来救您的。”
“那么您知道我被捕罗?”
“您的儿子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可怜的埃米尔!您见过他了吗?”
“我见过他了。”
“他是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学校里?”
“我把他留给四个护士去照管。”
“他病了吗?是不是神志昏迷了?”
“他想要和我们一起来参加战斗。”
“啊!”大夫喊道。
他嘴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的儿子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那么,您说……”他问比约道。
“我说,既然吉尔贝大夫给关在巴士底狱,那么就让我们去把它攻下来。现在巴士底狱给占领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完。”
“还有什么事?”大夫问道。
“那个小箱子给偷走了。”
“是我托您保管的那个小箱子吗?”
“是的。”
“是谁偷的?”
“是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借口没收您写的那本小册子,就闯进房子,把我抓住,关进地窖,随后就在房子里进行搜查,他们找到了那个小箱子就把它拿走了。”
“是哪天的事?”
“昨天。”
“哦!哦!这桩劫案显然和我的被捕有关联。叫人拘捕我的和派人劫夺箱子的是同一个人。我只要搞清楚是谁叫人拘捕我的,就会知道那个劫夺箱子的人——监狱的档案在什么地方?”吉尔贝转身问那个狱卒说。
“在典狱长官邸前的那个院子里,先生,”那个人答道。
“那么,去找档案!朋友们,去找档案!”大夫喊道。
“先生,”那个狱卒拦住他说道,“让我跟着您,要不,就把我介绍给这些好汉,免得我遇到不幸。”
“好吧,”吉尔贝说。
于是他转身望着周围那些对他感到好奇又带几分敬意的人说道:
“朋友们,我把这个诚实的人介绍给你们。他的职责就是开门关门。但是他对囚犯十分和气,因此你们可别伤害他。”
“不会的,不会,”人们从四面八方嚷道,“不会的,他不要担心,不用害怕,来吧。”
“谢谢您,先生,”那个狱卒说,“不过,如果您想要拿到一些档案,那就得快点去,因为我想他们正在烧毁文件。”
“哦!那就别再耽误时间了,”吉尔贝喊道,“去找档案吧!”
接着他就向典狱长官邸前的那个院子奔去,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走在队伍前头的仍然是比约和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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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9 21:35 | 只看该作者
一直在找这本书,没想到用这种方法看到了,楼主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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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9 21:37 | 只看该作者
非常喜欢安德烈,不知在这本书里她什么时候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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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15:4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三角形

在档案室的门口,果然有一堆废弃的文件给投在火里燃烧。
不幸,民众取得胜利之后首先产生的一种需要就是捣毁破坏。
他们拥进巴士底狱的档案室。
那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里面堆满了名册和图表;一百年来,关在巴士底狱的所有囚犯的案卷都给散乱地藏在这儿。
民众愤怒地把这些文件撕得粉碎。他们无疑认为,撕毁了所有这些囚犯的名册,就可以合法地把犯人释放。
吉尔贝走进这间房,在皮都的协助下,开始查阅仍然插在架子上的那些名册。本年的名册不在架子上。
大夫为人一向沉着、冷静,可是这时却脸色发白,焦急万分地直跺脚。
这时候,皮都看到一个勇敢的孩子(在民众取得胜利的时候,总有许多这样的孩子),头上顶着一本名册向火堆跑去,那本名册的外形和装帧跟吉尔贝大夫所翻阅的没有什么两样。
他立刻迈开两条长腿,去追那个孩子,不久就追上了。
孩子头上顶着的正是一七八九年的那本名册。
两人并没有协商多久。皮都首先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夺取城堡的斗士,接着说明一个囚犯需要这本名册,那个孩子听后就把名册让给了他,聊以自慰地说:
“唔!那我就烧另一本吧。”
皮都打开名册,翻着页数查找起来,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下面这么几句话:

今天,一七八九年七月九日,G先生入狱,此人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哲学家和政论家,故将其关入完全与外隔绝的单人囚室。

他把这本名册递给大夫。
“喏,吉尔贝先生,您找的是不是就是这本?”
“哦!”大夫抓住那本名册嚷道,“对,正是这本。”
他看了我们已经说过的写在名册上的那些话。
“现在来瞧瞧是谁下的命令?”
他在那本名册页边的空白处找起来。
“内克尔!”他嚷道,“拘捕我的命令是我的朋友内克尔签署的。哦!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内克尔是您的朋友吗?”人们尊敬地问道,你们一定记得这个名字对于民众具有多么大的影响。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我拥护他,”大夫说,“我相信,内克尔并不知道我关在监狱里。不过我准备去找他,并且……”
“去找他,上哪儿找去?”比约问。
“上凡尔赛呀!”
“内克尔先生并不在凡尔赛,他已经被放逐了。”
“那么他在哪儿?”
“在布鲁赛尔。”
“那他的女儿①呢?”
“啊!我不知道,”比约说。
“他的女儿住在圣多昂乡间。”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谢谢,”吉尔贝说,其实他并不知道他是向哪个人道谢。
接着他转身对着那些烧毁档案的人说道:
“朋友们,历史将在这些档案里发掘出暴君的罪证,所以我以历史的名义,请求你们别再这么继续破坏了。你们可以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的拆毁巴士底狱,不让它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但是不要毁坏这些文件,这些名册,照亮未来的光辉就在于此。”
民众一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就凭着他们那卓越的智力明白了它的重要意义。
“大夫的话有道理,”许多人喊道,“不要再破坏了!把所有的文件都送到市政厅去!”
一个消防队员和他的五六个伙伴拖着一个水泵,走进院子,把水管对着这片好似焚毁了整个亚历山大②的大火喷水,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正在吞噬档案的火堆扑灭了。
“是谁要求把您抓起来的?比约问道。
“啊!这正是我在查找而又没能弄清楚的,因为那地方空着没写名字。”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但是我会弄清楚的。”
①指德•斯塔尔夫人(1766—1817),她是法国浪漫主义小说家。
②亚历山大:埃及最大海港,在尼罗河河口以西,临地中海,因由亚历山大大帝兴建(公元前332年)而得名,希腊化时代为地中海东部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城内著名的图书馆内藏有大量名家的手搞,公元前四八年被罗马统帅恺撕焚烧过半,残存部分毁于公元七、八世纪。

于是他把有关他的那张纸从名册上撕下来,把它一折四放进衣袋。随后,他向比约和皮都说道:
“朋友们,走吧,我们在这儿没什么好做的了。”
“走吧,”比约说,可是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可没这么容易。
因为,那些怀着好奇心想要挤进院子的人正朝巴士底狱的入口涌来,把门都堵住了。而且在入口处还站着另外几个被释放的囚犯。
那天,包括吉尔贝在内,被释放的囚犯一共有八名。
他们是让•贝德德,贝尔纳•拉罗什,让•拉科雷热,安托万•皮雅德,德•怀特,德•索拉热伯爵和塔韦尼埃。
头四个人只引起一点薄弱的兴趣。他们被控仿造汇票,可是官方始终拿不出任何证据,因此人们认为他们受了诬告。他们在巴士底狱只呆了两年。
另外三个人是德•索拉热伯爵、德•怀特和塔韦尼埃。
德•索拉热伯爵年纪三十上下,为人欢快、开朗。他拥抱着那些释放他的人,欢呼胜利,向他们讲述他的囚禁经过。他的父亲拿到一张拘票后,他在一七八二年就被捕了,给关进了万森监狱,随后又从那儿给送到了巴士底狱,他在这儿呆了五年,既没有看见过一个法官,也没有受过一次审问。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两年,没有一个人再想到他。要是巴士底狱不被占领的话,大概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还关在这儿。
德•怀特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他带着外国口音说了几句前后不相连贯的话。面对人们从各处向他提出来的种种问题,他回答说,他既不知道他给关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被捕的原因。他只记得他是德•萨尔蒂纳的表兄,再没有什么别的了。其实,一个姓居荣的狱卒有次曾经看到德•萨尔蒂纳先生走进德•怀特的牢房,叫他签署一份委托书。但是那个囚犯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了。
塔韦尼埃是所有这些囚犯当中年纪最大的人,他在圣玛格丽特岛上被囚禁了十年,在巴士底狱中给关了三十年。他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白头发,白胡子;他的视力在黑暗当中衰退了,眼睛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象隔着一层云雾。当人们走进牢房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人们告诉他他自由了;他只摇摇脑袋;最后人们告诉他巴士底狱被占领了,他才开口说道:
“哦!哦!路易十五、德•蓬巴杜夫人和德•拉弗里利埃尔公爵对这件事会怎么说呢?”
塔韦尼埃并没有发疯,象德•怀特一样,他成了一个白痴。
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的模样看上去真是可怕,他们大喊大叫着要求复仇,倒象是心里恐惧似的。两三个囚犯在十万个人的喊叫声中好象快断气了。自从他们进入巴士底狱以后,从来没有听到过两人同时说话的声音。他们的耳朵只习惯于那些缓慢、神秘的声音:木头受潮翘曲时的格格声,蜘蛛不受注意地结网时象一个无形的挂钟那样发出的嘀嗒声,或者受惊乱窜的耗子的窸窣声。
在吉尔贝出现的时候,那些特别兴奋的人正提议把所有的囚犯都举起来欢呼胜利,这个提议立刻被大家接受了。
吉尔贝很想避到一旁,免得受到这样的欢迎,但是他无法脱身;他象比约和皮都一样已经被认出来了。
“到市政厅去!到市政厅去!”四面响起了这样的喊声,吉尔贝一下子给抬到了二十个人的肩膀上。
大夫想要挣扎,也是枉然,比约和皮都拼命地挥拳捶打他们的战友,也没用,欢乐和热情仿佛使那些人的皮肤变硬了。这时拳击、长矛柄敲、枪托打,对胜利者都象抚摸一样温柔,只使他们变得更为狂热。
因此吉尔贝只好让人把他抬到了一块板上。
这块板实际上是一张桌子,当中插了一根长矛,用来给那个凯旋胜利的人支撑。
大夫就这样高踞在这片从巴士底狱一直蔓延到圣让拱廊的人海上面。这是一片老在翻腾骚动的海洋,汹涌的波涛在长矛、刺刀,以及各种式样、各种形状、各个时代的武器当中把那些凯旋胜利的囚犯带走了。
但是同时,这片可怕的不可阻挡的海洋还挟裹着另一群人,他们给紧紧地挤在一起,好象是个小岛。
这群人就是把德•洛内这个囚犯带走的那些人。
在这群人周围,民众发出的喊叫声和他们在那些囚犯身边发出的喊叫声同样响亮和热烈,不过这并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死亡的威胁。
吉尔贝从他站立的那个制高点,一点不漏地看到了这个可怕的景象。
在所有那些被释放的人当中,只有他神志清楚。五天的囚禁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黑点。他的眼睛也没有在巴士底狱黑暗的牢房中一下子失明或受损。
通常,只有在战斗的时候,战士们才会变得毫无怜悯之心。一旦这些人离开了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场,对他们的敌人就变得十分宽容。
但是,在法国多次发生的民众骚动中,诸如从扎克雷起义①直到今天的这种骚动中,那些心怀恐惧、远离战场、被枪炮声所激怒的人,那些残忍而又胆怯的人,总等胜利以后,再对那场他们不敢出头参加的战斗尽上一份力。
他们尽的这份力就是复仇。
自从队伍出了巴士底狱以后,他们就开始处治起典狱长来。
埃利,这个对德•洛内的生命主动负起责任的人,走在队伍的前头,没受什么阻挡,因为他穿着制服,而且那些早先看到他领头冲向巴士底狱的人对他十分钦佩。他举着剑,剑尖上挑着德•洛内命人从巴士底狱的一个枪眼里递给民众的那封信。马亚尔把信交给了他。
跟在他后面的是那个皇家税务官,他手里拿着堡垒的钥匙,接下去就是举着旗帜的马亚尔,随后是一个小伙子,他把挑在刺刀上的那份巴士底狱的条例伸给大家看,这道可恨的诏令曾经使人流了那么多的泪。
接着典狱长出现了,由于兰和两三个别的人跟在一旁保护,但是,不久他就在周围那些人的威胁的拳头、挥舞的马刀和抖动的长矛中消失了。
在那群人的旁边,还可以看到另外一群同样气势汹汹、同样可怕的人,他们和上面那群人几乎平行地沿着圣安托万街走去,这条交通要道从林荫大道直通河边。这群人就是押解德•洛斯姆副典狱长的那些人。德•洛斯姆在反对典狱长的意愿时曾在上文露了一下面,最后在典狱长作出了那个抵抗的决定后他不得不低头服从。
德•洛斯姆典狱长是一个善良、正直、出色的年轻人。

①扎克雷起义:一三五八年法国北部爆发的大规模农民起义。

自从他来到巴士底狱以后,他就着手减轻囚犯们许多痛苦。但是民众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看到他穿着漂亮的军服,就把他当成了典狱长。而典狱长呢,因为穿着灰衣服,上面又没绣花,而且他已经把圣路易勋章的绶带扯掉了,周围的人不清楚他的身份,这反而保护了他。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才能消除旁人的疑惑。
这就是呈现在吉尔贝神色忧伤的眼睛前的景象。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犀利和镇定,即使在他强健的身体遭受危险的时候也是如此。
于兰走出巴士底狱以后,就呼喊他的几个最忠实、最可靠的朋友到自己的身边来,他们是那天战斗中最勇敢的士兵,有四五个人应声赶来,准备支持他的这个好心的打算,保护典狱长。其中有三个给载入了公正的史册,他们是阿尔内、肖拉和德•莱平。
这四个人,正象上文所说的那样,跟在于兰和马亚尔的后面,试图保住一个人的性命,而这个人正是十万个人要求处死的人。
在他们周围,是几个法兰西近卫军的投弹兵,他们身上的军服三天来变得相当流行,成了引起民众崇敬的标志。
只要那几个好心的保护人的胳膊能把民众伸过去的拳头挡开,德•洛内就挨不到打,但是他躲避不了他们的咒骂和威胁。
到了儒伊街的街角,在队伍离开巴士底狱时就参加进来的那五个法兰西近卫军的投弹兵,一个都不见了。他们在途中一个接一个地给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也许还有一些预谋杀人的人拉走了。吉尔贝看到他们就象一串脱落的念珠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
从那时起,他就预见到这场胜利要被流血搞得黯淡无光了。他想要从这张作为彩车的桌子上跳下来,但是,一些结实有力的胳膊使他动弹不得。他无能为力,只好叫比约和皮都上前去保护典狱长,他们俩遵照他的吩咐,使出全身力气,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挨到典狱长旁边。
的确,保护典狱长的那群人也正需要援助。肖拉从头天晚上起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感到筋疲力尽,最后昏倒在地。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扶起来,免得被人踩到。
但是这一来就象城墙给打开一个缺口,堤坝给冲出一道裂缝。
一个人冲进这个缺口,手握枪管,左挥右舞,用枪托对着典狱长那没戴帽子的脑袋狠狠打下去。
但是德•莱平看到枪托砸下来,连忙伸开两臂,冲到德•洛内的前面去遮挡,脑门上给那个砸向典狱长的枪托狠狠打了一下。
这一下把他砸得昏头昏脑,脑门上流下来的鲜血使眼前变得模模糊糊,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用双手捂住脸,等到他的眼睛重新看得见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典狱长有二十步了。
比约就在这个时候拖着皮都,来到了典狱长的旁边。
他发现了德•洛内被人识别的那个特征,原来典狱长是人群当中唯一不戴帽子的人。
比约摘下自己的帽子,伸出胳膊,把它戴到典狱长的头上。
德•洛内回过头来,认出了比约。
“谢谢,”他说,“但是不管您怎么做,您也救不了我的命。”
“只要我们到达市政厅,”于兰说,“我就能保证您的安全。”
“对,”德•洛内说,“但是我们到得了吗?”
“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至少得试一下,”于兰说。
事实上,是有那么一线成功的希望,因为他们开始跨进了市政厅广场;但是这片广场上挤满了光着胳膊、挥舞着马刀和长矛的人。一条又一条街上传来的喧嚷声早就向他们表明巴士底狱的典狱长和副典狱长正给押送到他们这儿来,他们就象一群关了很久的猎犬,牙齿咯咯作响,鼻子朝天狂嗅着等在那儿。
他们一看到押送典狱长的那个行列,就涌上前去。
于兰看出这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最后搏击的关头。要是他能使德•洛内踏上市政厅前的台阶,能把德•洛内推上那道楼梯,那么典狱长就得救了。
“到我这儿来,埃利;到我这儿来,马亚尔;到我这儿来,一切有胆量的人,”他嚷道,“这关系到我们大家的名誉!”
埃利和马亚尔听到他的呼唤,就向人群中间冲去,但是民众实在配合得太好了:他们为埃利和马亚尔让出一条路,等他们俩一过去,就又把路堵死。
埃利和马亚尔就这样和那大队人分开了,无法再跟他们汇合。
民众看到他们已经取得的进展,就又使了很大一把劲,象条巨蟒似的把那群人一圈又一圈地紧紧裹住。比约给托起来,拖拖拉拉地跩走了。皮都一心只想着比约,也听任自己卷进了这个漩涡。于兰给市政厅前的那道楼梯的下面几级台阶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他马上站起来,但随即又跌倒了,这一回,德•洛内跟他一起跌了下去。
典狱长一直象他原来那样面不改色,直到最后也没发出一声哀求,要他们饶恕。他只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嚷道:
“你们这些残忍的家伙,至少别让我焦躁地等着,请你们马上把我杀死。”
从来没有一道命令象他提的这个要求这样给严格地执行。霎时间,周围的人都气势汹汹地低头瞅着倒在地上的德•洛内,把拿着武器的胳膊举起来。转瞬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拘挛的手和往下砍的剑。随后,就看到一个人头,与躯干分了家。血淋淋地给挑在一根长矛尖上,苍白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轻蔑的笑容。
这是第一个被砍下的人头。
吉尔贝居高临下地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曾又一次想要冲过去援救典狱长,可是,他给两百只胳膊拦住了。
他只好掉过头去,叹了口气。
这个眼睛睁着的人头给高高地挑起来,恰好对着弗勒塞尔所在的那个窗口,仿佛最后瞅他一眼向他致意似的。弗勒塞尔当时正由那些护卫他的选举人簇拥着站在窗前。
这时候,要说出活人的脸和死人的脸,究竟哪一张更为苍白,是十分困难的。
突然,在德•洛内的尸体躺着的那个地方响起了一大片喧嚷声。人们抄了他的身,他曾拿给德•洛斯姆看的那封市长写给他的短信从上衣的口袋里给搜了出来。
读者想必记得,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坚持下去。我用帽徽和诺言哄住巴黎市民。天黑之前,德•贝桑伐尔就会给您派遣援军。
                                   德•弗勒塞尔

一阵可怕的叫骂声从街面上一直传到弗勒塞尔所在的那个窗口。
他不用猜测,就明白了自身的危险,连忙把身子往后一闪,离开窗口。
但是他已经给人看到了,人们知道他在那儿。民众往楼梯上冲去。这一回,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连抬着吉尔贝大夫的那些人也丢下他,跟着被激怒的人群势如潮涌地冲上市政厅前的楼梯。
吉尔贝也想到市政厅里去,但是他并非为了威胁弗勒塞尔,而是为了保护他。他已经跨上那道楼梯的开头三四级台阶,这时他感到有人正在拼命把他往后拉。他回过头去,想要摆脱这个新的束缚,但是这一次,他认出了比约和皮都。
“哦!”吉尔贝嚷道,从他站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广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他用拘挛的手指着蒂克斯朗德里街。
“来吧,大夫,来吧,”比约和皮都同时说道。
“哦!这些杀人犯!”大夫大声嚷道,“这些杀人犯!……”
果然,就在这个时候,德•洛斯姆副典狱长给人挥斧砍倒在地。民众愤怒之下,把自私、残忍、专门迫害可怜的囚犯的典狱长和那个心地宽厚、始终关心囚犯疾苦的人搞混了。
“啊!对,对,”他说道,“我们还是走吧,把我救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些人,我真感到羞愧。”
“大夫,”比约说,“别放在心上。在这儿杀人的并不就是在那边战斗的那些人。”
但是,就在大夫从他登上去想去援救弗勒塞尔的那几级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涌进市政厅的人流又从里面倒退出来。在这道汹涌的人流中,有个被生拉硬跩拖走的人正在拼命地挣扎。
“到王宫去!到王宫去!”民众喊道。
“好的,朋友们,好的,我的好朋友们,到王宫去!”这个人重复道。
他给拖着向塞纳河那个方面走去,仿佛汹涌的人群并不想把他领到王宫去,而要把他带到河边。
“哦!”吉尔贝嚷道,“又有一个人要给他们杀死了!我们至少要尽力救下这一个。”
他的这些话刚说出口,就听见一声枪响,随后,弗勒塞尔就在那阵烟雾中不见了。
吉尔贝做了个异常愤怒的手势,用两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这群显得如此强大的民众没有能力继续保持清白,他们杀死三个人,玷污了已经取得的胜利。吉尔贝暗暗诅咒他们。
随后,他刚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就看见挑在三根长矛尖上的三个人头。
第一个是弗勒塞尔的,第二个是德•洛斯姆的,第三个是德•洛内的。
一个人头悬在市政厅的台阶上面,另一个悬在蒂克斯朗德里街当中,第三个悬在佩尔蒂埃码头上。
它们的位置,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啊!巴尔萨摩!巴尔萨摩!”大夫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难道人们就用这样一个三角形来象征自由女神吗?”
接着他带着比约和皮都拐进瓦内里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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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hos Frank F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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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1 15:58 | 只看该作者
后来安德烈的命运还是挺悲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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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1 17:29 | 只看该作者
恩,几个月的幸福抹去了一生的孤寂,可怜的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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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18: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塞巴斯蒂安•吉尔贝

在普朗什—米布雷街的拐角上,大夫遇上一辆出租马车,就向车夫做个手势要他把车停下,随即乘了上去。
比约和皮都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去大路易中学!”吉尔贝说,接着他就钻到车厢紧里边,靠在那儿陷入沉思,比约和皮都也不去打扰他。
他们穿过奥尚热桥,经过城路、圣雅克街,来到了大路易中学。
整个巴黎在战栗发抖。消息已经四下传开了。沙滩广场杀人的传闻和占领巴士底狱的辉煌的事迹混在一起。从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这个消息在他们的心头所引起的种种不同的感受。心灵的闪光就这样在外表上流露出来。
吉尔贝既没有把脸贴着车门,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民众的欢迎仪式总有其可笑的一面,吉尔贝就是从这方面来看待欢迎他的那种仪式的。
再说,他觉得不管他怎样努力地想要阻止流血,他身上好象还是溅上了几滴遇害者的鲜血。
大夫在学校的门口下了车,示意比约跟着他。
至于皮都,还是谨慎地留在马车上。
塞巴斯蒂安仍然在医务室里。校长听到吉尔贝大夫来了。连忙亲自把他引到那儿去。
比约尽管不是一个善于观察地人,但是却了解他们父子俩的性格,他仔细观察着眼前出现的这个场面。
那个孩子在绝望之中曾经显得有多虚弱、焦躁和激动,此刻吉尔贝在欣喜之中就显得有多安详和持重。
塞巴斯蒂安看到自己的父亲,脸色就变白了,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
接着他就扑过去勾住父亲的脖子,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似的欢呼,默默地把他搂在怀里。
大夫也同样默默地搂着他。不过,他在抱住自己的儿子以后,就久久地望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忧伤多于欢乐的笑意。
要是有个比比约更高明的人在一旁观察,那他就会觉得,在孩子和这个人的关系上一定存在着一种不幸,或是一桩罪孽。
那个孩子并没有对比约抑制自己的感情。他的父亲一开始完全把他吸引住了,等他能够观察旁人的时候,他就立刻冲向那个好心的农夫,伸出胳膊搂住比约的脖子,说道:
“您真是个有信义的人,比约先生,您说到做到,谢谢您。”
“哦!”比约说,“真的,这并不是毫无困难就做到的,塞巴斯蒂安。关您父亲的那所监狱十分牢固,得砸开许多东西才能把他放出来。”
“塞巴斯蒂安,”大夫有点担心地问道,“您的身体好吗?”
“好的,父亲,”那个小伙子答道,“虽然您看到我在医务室里。”
吉尔贝笑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说。
孩子也笑了。
“您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吗?”大夫又问道。
“有了您,就什么都不缺了。”
“好孩子,我要嘱咐你的仍然是和以前相同的那句话,那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好好用功。”
“是,父亲。”
“我知道这句话对于你并不是一句空洞、单调的话;要是我那么认为,就不会再对你说了。”
“父亲,关于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向您回答,”塞巴斯蒂安答道,“而应该由我们那位了不起的校长贝拉迪埃先生来回答。”
大夫转身望着贝拉迪埃先生,校长示意有两句话要跟他说。
“等一下,塞巴斯蒂安,”大夫说。
随后他就朝着校长走去。
“先生,”塞巴斯蒂安十分关心地向比约问道,“皮都是不是遇到了不幸?他没和您在一起。”
“他在学校门口的马车里。”
“父亲,”塞巴斯蒂安说,“可不可请比约先生把皮都带到这儿来?看到他我会很高兴的。”
吉尔贝点了点头;比约走了出去。
“您想和我说什么?”吉尔贝向贝拉迪埃神甫问道。
“先生,我想和您说的并不是应该叮嘱这个孩子好好用功,而是要让他闲散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神甫先生?”
“是的,他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这儿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仿佛他是他们的儿子或兄弟,但是……”
神甫停了下来。
“怎么啦?”大夫焦急地问道。
“但是,如果您不对他加以注意的话,吉尔贝先生,有种东西就会把他杀死。”
“是什么东西呢?”吉尔贝急忙问道。
“就是您叮嘱他用心做的功课。”
“功课?”
“是的,先生,功课。如果您看到他坐在课桌前面,抱着胳膊,低头对着词典,两眼发直……”
“是在用功还是在遐想呢?”吉尔贝问道。
“用功,先生,寻找一种优美的表达方式,古雅的句子结构,希腊或拉丁的语言形式,就这样一连找上几个小时。嗳,就连这会儿也是这样,您瞧……”
确实,尽管这个小伙子的父亲离开他还不到五分钟,比约也刚刚把门拉上走出去,可是他却已经沉浸在遐想当中,好象丢了魂似的。
“他经常这样吗?”吉尔贝担心地问道。
“先生,我简直可以说,这已经成了他习惯的状态了。瞧他那专心思索的样子。”
“您说的很对,神甫先生,”他说,“当您瞧见他这样思索的时候,应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那样是很可惜的,因为,您知道,他这样用心写出来的作文有朝一日会给大路易中学带来莫大的荣誉。我敢预言,从现在起,不出三年,这个孩子就会在考试中获得全部奖品。”
“注意,”大夫说,“您发现塞巴斯蒂安陷入的这种凝神思索的状态,是他虚弱而不是强健的证明,是他有病而不是健康的征兆。——您说得很对,神甫先生,不该老叮嘱这孩子好好用功。至少我们得知道怎样把用功和遐想区分开来。”
“先生,我敢向您保证,他是在用功。”
“就象现在这样吗?”
“是的。证据就是他的作业总比别人先做完。您有没有看见他的嘴唇在翕动?他在背诵课文。”
“那么,当他这样背诵课文的时候,贝拉迪埃先生,就该稍微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这样他同样可以记熟课文,而他的身体也会好些。”
“您这么认为吗?”
“我对此深信不疑。”
“那好!”那个好心的神甫说,“您一定懂得这种事,因为德•孔多尔塞先生①和卡巴尼先生②认为您是当今世上一个最有学问的人。”
“不过,”吉尔贝说,“当您打断他的遐想的时候,必须小心谨慎;先低声对他说,然后声音再高一点。”
“为什么?”
“好慢慢地把他领回到这个他脱离了的世界。”
神甫惊诧地望着大夫。他差点儿当他疯了。
“噢!”大夫说,“您就要看到我告诉您的这句话的证据了。”
比约和皮都这时正从外面进来。皮都三步就跨到了小吉尔贝的身旁。
“你找我吗,塞巴斯蒂安?”皮都拉着小吉尔贝的胳膊问道,“你真好,谢谢你。”
接着他把自己那张胖脸凑近小吉尔贝的神色黯淡的面庞。

①德•孔多尔塞(1743—1794):法国数学家、哲学家及经济学家。
②卡巴尼(1757—1808):法国医生及哲学家。

“瞧,”大夫抓住神甫的胳膊说。
果然,皮都真诚的拥抱蓦然打断了塞巴斯蒂安的遐想,他顿时身子摇晃,脸色由灰暗转为苍白,脑袋耷拉下来,好象脖子撑不住它似的,胸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接着面颊才变得红润起来,重新有了血色。
他摇了摇头,笑起来。
“啊!是你,皮都,”他说,“不错,我是在找你。”
接着他望着他说道:
“你也参加了战斗吗?”
“是的,他象一个棒小伙子那样也参加了,”比约说。
“为什么您不把我也带去呢?”他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那样我就也能参加战斗了,至少可以为我父亲尽点力。”
“塞巴斯蒂安,”大夫走近前去把他儿子的头搂在胸前,说道,“你可以为父亲做的事多得很,不用去为他战斗。你可以听取他的教诲,按照他的话行事,成为一个杰出、有名的人。”
“象您一样,是不是?”那个孩子骄傲地说,“哦!这正是我渴望做到的。”
“塞巴斯蒂安,”大夫说,“现在你已经拥抱了比约和皮都,向我们的这两个好朋友感激过了,你跟我上花园里去谈一会儿话好吗?”
“很高兴,父亲。从小到现在,我只有两三次曾经和您单独呆在一起,这些时刻都完完整整、十分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
“神甫先生,可以吗?”吉尔贝问道。
“当然可以。”
“比约,皮都,我的朋友,你们也许需要吃点东西。”
“咳!正是这样,”比约说,“我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我想皮都准也象我一样空着肚子。”
“对不起,”皮都说,“就在把您从护城河里拉上来之前,我大概吃了一个圆面包和两三片红肠。但是人洗了澡,总是想吃点东西的。”
“那好,到食堂里来吧,”贝拉蒂埃神甫说,“你们马上可以在那儿用餐。”
“哦!哦!”皮都说。
“您怕我们学校给您吃一般的伙食?”神甫问道。“放心吧,我们会把你们当作客人来招待。另外,我觉得,”神甫接着说,“你们好象不光是肚子饿,亲爱的皮都先生?”
皮都非常羞赧地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要是除了请你们用餐,我们还送你们每人一条裤子……”
“那我一定会接受的,神甫先生,”皮都说。
“那么,跟我来吧,裤子和晚餐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他领着比约和皮都从一扇门走出去,这时候吉尔贝父子一面向他们挥手,一面打另一侧的一扇门走出去。
他们两个人穿过那个供学生们课间自由活动的操场,走到供教师们歇息的那个小花园,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阴凉的场所,可敬的贝拉蒂埃神甫常来这儿念塔西佗①和尤维纳利斯②的作品。
吉尔贝在一条被铁线莲和爬山虎遮蔽的木头长凳上坐下来,随后把塞巴斯蒂安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把他那垂到前额上的长发分开。

①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
②尤维纳利斯(60?—104?):古罗马讽刺诗人。

“哎,我的孩子,”他说道,“我们这不又聚在一起了。”
塞巴斯蒂安抬头望着天空。
“是的,父亲,这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奇迹。”
吉尔贝笑起来。
“要有什么奇迹的话,”吉尔贝说,“那也是勇敢的巴黎民众完成的。”
“父亲,”孩子说,“不要排除上帝在刚刚发生的这件事里的作用。因为当我看到您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感谢起上帝来了。”
“比约呢?”
“我感谢了上帝之后再感谢他,正如在感谢了他之后再感谢那支短枪一样。”
吉尔贝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你说得对,孩子。上帝就存在于万物之中。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来谈谈你吧,在我们重新分别之前谈上一会儿。”
“那么,我们马上又要分别了吗,父亲?”
“我想,这次时间不会很长。放在比约家里的一个装着一些珍贵文件的小箱子不见了,在这同时我又给关进了巴士底狱。所以我得查明是谁叫人把我关起来的,又是谁拿走了那个小箱子。”
“好吧,父亲,那我就等到您调查清楚之后再和您见面。”
孩子叹了口气。
“你感到忧伤吗,塞巴斯蒂安?”大夫问道。
“是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生活不象上帝为别的孩子所安排的那样。”
“你在说些什么呀,塞巴斯蒂安?”
“我说的是实话。”
“你给我解释一下。”
“他们每个人都有娱乐和消遣。而我呢,却什么也没有。”
“你没有娱乐和消遣吗?”
“我的意思是说,父亲,我从那些合乎我的年龄的娱乐中找不到一点儿乐趣。”
“留神,塞巴斯蒂安。我感到很难受。你养成了这样一种性格,塞巴斯蒂安,那些有着光辉灿烂的前程的人就象一些正在不断生长的美好的果实:它们都得经过苦涩、发酸、变青的阶段,然后才能用成熟后的果肉来使人们感到美味可口。请你相信,我的孩子,度过青年时代对人是有益处的。”
“如果我不象个年轻人,那可不是我的错。”那个小伙子忧郁的笑着答道。
吉尔贝握紧儿子的两只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接着说道:
“孩子,在你的年纪,正是种子生长发芽的时期,你学到的东西,外表上还一点儿也不应该显露出来。十四岁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就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那不是由于骄傲就是身子有病。我问过你身体好吗,你回答说很好。那我就要问一下你是否骄傲自大,我希望你的答复是否定的。”
“父亲,”那个孩子说,“您放心。使我感到忧伤的,既不是疾病,也不是骄傲。不,那是一种苦闷。”
“一种苦闷,可怜的孩子!天哪!在你这样的年纪,会有什么苦闷呢?噢,快把它说出来。”
“不,父亲,不,以后再说吧。您说过您的时间很紧,只好跟我呆一刻钟。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事情,别谈我的那些荒唐的想法。”
“不,塞巴斯蒂安,我那样离开你会不放心的。告诉我是什么引起了你的苦闷?”
“我实在不敢说,父亲。”
“你怕什么呢?”
“我怕您会把我看成一个有幻觉的人,也许还怕说出来的事情会使您感到痛苦。”
“亲爱的孩子,你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就会使我感到更加痛苦。”
“您很清楚,我对您是没有什么秘密的,父亲。”
“那么,说吧。”
“我实在不敢说。”
“塞巴斯蒂安,你不是立志要成为一个男子汉吗?”
“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那么,拿出勇气来!”
“好吧,父亲,那是一个梦!”
“一个使你害怕的梦。”
“又对又不对。因为,我做这个梦的时候,并不感到害怕,但是却象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说一说是怎么个情形。”
“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眼前就出现过这些幻觉。您知道吗,有两三回,我曾经在我生长的那个村子周围的大树林里迷了路。”
“不错,我听说过。”
“嗨!我那时跟着一个幽灵似的东西。”
“你说什么?……”吉尔贝带着象是恐惧的惊讶神情望着他的儿子问道。
“噢,父亲,我把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你吧:我象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嬉戏玩耍,只要我呆在村子里,只要有别的孩子和我在一起,或是呆在我旁边,我眼前就什么都不会出现。但是一旦我离开了他们,走过村边最后几个园子,我就感到身旁象有衣衫窸窣的声音。我伸开双臂想要抓住那件衣衫,可是我抱住的只是空气。不过在这种衣衫窸窣的声音远去的时候,那个幽灵却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片雾气,开始象薄云一样晶莹透明,随后变厚实了,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人形,是一个女人的身形,说它是在行走,还不如说在滑行,而且越往树林最幽深的地方走去,就显得越清晰。
“这时候,一种神秘、奇特、不可抵抗的力量促使我去跟着这个女人。我伸出双臂去追赶她,象她一样默不作声。因为常常在我想要呼唤她的时候,我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就这样跟在后面追赶,尽管她没停下来,我也没有赶上她,直到后来曾经向我预示她出现的那种奇观又告诉我她离开了。这个女人慢慢地从我眼前消失,重新化成一片雾气,这片雾气消散开来,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呢,累得精疲力竭,倒在她消失的那个地方。皮都就在那儿把我重新找到,有时候是在当天,有时候要到第二天。”
吉尔贝继续望着他的儿子,神色变得越来越不安,手指紧紧按着孩子的脉搏。塞巴斯蒂安明白这种使得父亲心神不安的感情。
“哦!别担心,父亲,”他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知道这是一个幻觉,仅此而已。”
“那么这个女人,”大夫问道,“她长得什么样子?”
“哦,象王后一样端庄。”
“孩子,你是不是有时看到她的脸呢?”
“是的。”
“那是多咱开始的?”吉尔贝身子颤抖着问道。
“就从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开始的,”那个小伙子答道。
“可是在巴黎,你见不到维莱科特雷的森林,见不到那些形成一个阴暗、神秘的绿色拱顶的参天大树。你也不会感到寂静、冷清这种幽灵出没的气氛。”
“不,父亲,这一切并没有消失。”
“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
“怎么,在这儿?这个花园不归教师使用吗?”
“哪儿的话,父亲。但是有两三回,我好象看到那个女人从操场滑行到花园里。我每回都想跟着她,可是这扇关闭的门总挡住我的去路。有一天,贝拉蒂埃神甫对我的作文十分满意,就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请他让我有时跟他一起上花园里来散步。他答应了。我就到这儿来了,就在这儿,父亲,那个幻觉又出现了。”
吉尔贝打了个寒噤。
“奇怪的幻觉,”他说,“不过在象他这么一个性情烦躁的人身上是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是的,父亲。”
“你还记得那张脸吗?”
孩子笑了。
“你是否尽力想要接近她?”
“是的。”
“向她伸出手去?”
“而她却不见了。”
“那么,照你看,塞巴斯蒂安,这个女人是谁呢?”
“我觉得她好象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吉尔贝脸色煞白地喊道。
他用手按着胸口,好象为了止住从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似的。
“但这只是一个梦,“他说道,“我差点儿象一样疯了。”
那个孩子不响了,只是皱着眉头思考着,眼睛望着他的父亲。
“怎么啦?”大夫问道。
“哎!可能这是一个梦,但是我梦里的事物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在过上一个圣灵降临节的时候,我们给领到凡尔赛附近的萨托里森林去散步,就在那儿,当我呆在一边遐想的时候……”
“你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同一个幻觉?”
“是的。可是这一回,是在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里……这一回是那么真实,那么活生生的。我差点儿晕过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那么你对这个新的幻觉还有什么印象?”
“我在梦中看到的根本不是我的母亲,因为这个女人就是老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个幻觉中的女人,而我的母亲已经死。”
吉尔贝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头晕。
孩子注意到他的烦乱神情,见脸色煞白,心里吓得要命。
“啊!”他说道,“您看,父亲,我真不该向您讲述我的这些狂乱的想法。”
“不,我的孩子,不;相反,”大夫说,“你要常常把它们讲给我听,每回见到我的时候都要讲给我听,我们要尽力把你医好。”
塞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把我医好。为什么?”他说,“我对这个梦已经习惯了,它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喜欢这个幻觉,尽管它避开我,有时候好象还推开我。请不要给我医治,父亲。您可以离开我,重新出外旅行,回美洲去。有了这个幻觉,我就不觉得孤单了。”
“好吧!”大夫喃喃地说。
接着就把塞巴斯蒂安紧紧搂在怀里。
“再见,孩子,”他说道,“我希望我们今后再也不分开了。要是我再出门远行的话,一定争取把你带在身边。”
“我的母亲长得美吗?”那个孩子问道。
“哦!当然很美!”大夫哽着嗓子答道。
“她也象我一样爱您吗?”
“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别再和我谈你的母亲!”大夫嚷道。
他又最后一次吻了吻孩子的前额,然后就跑出花园。
孩子并没有跟着他,反而无精打采地重新坐到凳子上。
吉尔贝在操场上重新见到了比约和皮都,他们饱餐之后完全恢复了体力,正在向贝拉蒂埃神甫叙述占领巴士底狱的详细经过。他上前又嘱咐校长一番,告诉他怎么照料好塞巴斯蒂安,接着便和他的两个伙伴一起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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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2 12:4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斯塔尔夫人

吉尔贝在马车上挨着比约、面对皮都的那个位子上重新坐下,他脸色苍白,头发根上冒出了一颗颗汗珠。
但是,他生性不是那种会被胸中涌起的任何激情压垮的人。他仰靠在车厢的角上,两只手捂住额头,好象想要抑制住脑子里的思想,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把两只手移开,脸上非但没有惊愕的神情,反而显得极为平静。
“亲爱的比约先生,您先前好象告诉我说国王解除了德•内克尔男爵的职务。”
“是的,先生。”
“还说他的失宠就是巴黎发生骚乱的一部分原因,是吗?”
“这是主要的原因。”
“您还告诉我说德•内克尔先生随即离开了凡尔赛。”
“他在用午餐的时候接到了那封信,一小时后,他就动身往布鲁赛尔去了。”
“他现在在那儿吗?”
“大概到了。”
“您没有听说他在路上作过停留吗?”
“当然听说了,他在圣多昂停留了一下,为了和他的女儿德•斯塔尔男爵夫人告别。”
“德•斯塔尔夫人和他一起走了吗?”
“我听说他只带着他的妻子走了。”
“车夫,”吉尔贝说,“在你看到的第一家成衣铺前把车停下。”
“您想要换身衣服吗?”比约问。
“对,正是这样!现在这身衣服总带着点儿巴士底狱牢墙的气息,而且我也不能就穿这套衣服去拜访一位失宠的大臣的女儿。您在口袋里掏掏看,还有没有几个金路易。”
“哦!哦!”那个农夫喊道,“看来您把钱包留在巴士底狱了。”
“这是监狱的规章么,”吉尔贝含笑说道,“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得存放到保管处去。”
“我就剩这点了,”那个农夫说。
他张开大手,手心里有二十几个金路易。
“拿吧,大夫,”他说道。
吉尔贝拿了十个金路易。几分钟后,马车就在一家估衣铺前停下了。
这还是那时的习俗。
吉尔贝身上那件被巴士底狱的牢墙磨破的外套换了一件非常干净的黑色外套,国民议会中第三等级的代表穿的就是这种衣服。
接着大夫在一家理发铺里理了发,叫一个擦皮鞋的萨瓦人给他擦了皮鞋,这才把浑身上下打扮整齐。
随后车夫按照他的吩咐,驾着马车,从蒙索公园的背后绕到环城的林荫大道上,再顺着林荫大道一直把他送到圣多昂。
吉尔贝在圣多昂德•内克尔先生的底邸前下了车,那时达戈贝尔大教堂的大钟正敲午后七点。
在这座不久前还宾客盈门、人来人往的府邸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吉尔贝的马车来到时发出的辚辚车声。
然而,这座府邸一点没有荒芜的别墅那种凄凉的外表,也没有房主遭到贬谪后的那种悒郁气氛。
栅栏门关着,花坛上空荡荡的,这些都表明房主出门了,但是却一点没有留下什么痛苦或匆忙出走的痕迹。
而且,这座府邸的一部分,也就是东面那一侧的百叶窗还开着。当吉尔贝朝那边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穿着德•内克尔家号衣的仆役迎上前来。
于是两个人隔着栅栏门说起话来。
“朋友,德•内克尔先生不在家吗?”
“是的,男爵先生上星期六到布鲁塞尔去了。”
“男爵夫人呢?”
“和他一起去了。”
“那德•斯塔尔夫人在家吗?”
“斯塔尔夫人在家。但是我不知道夫人这会儿是否会客。现在是她散步的时间。”
“请您去问一下她在哪儿,去向她通报说吉尔贝大夫求见。”
“我去问一下夫人在不在房间里。她要是在的话,想必会见你的,先生。但她要是去散步了,那她吩咐过我,不许去打扰她。”
“很好。请您快去吧。”
那个仆役打开栅栏门,吉尔贝走了进去。
在把栅栏门重新关上的时候,那个仆役用探询的目光朝大夫乘来的那辆马车以及站在路上他那两个同伴的古怪的脸看了一眼。
随后他走进去,摇了摇头,象个智力欠缺的人,似乎断定别的有理智的人也不能把自己茫然不解的那件事搞清楚。
吉尔贝独自呆在那儿等着。
过了五分钟,那个仆役走回来,说:
“男爵夫人在散步。”
接着他鞠了一躬,想把吉尔贝打发走。
但是大夫并不是个甘心服输的人。
“朋友,”他对那个仆役说,“就请您稍微违反一下命令吧,向男爵夫人通报时告诉她说我是德•拉斐德侯爵的一个朋友。”
说罢就把一个金路易放到那个仆役的手中,这样就完全消除了仆役听到他说的那个名字后已经消除了一半的疑虑。
“进去吧,先生,”那个仆役说。
吉尔贝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并没有把大夫领进屋子,却把他领至花园。
“这是男爵夫人最喜爱的场所,”那个仆役指了指园中那片蓊蓊郁郁、充满曲径的树林的入口,说,“请您在这儿等一下。”
十分钟后,树叶丛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吉尔贝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大约二十三四,举止不是娴雅,而是端庄。
她看到求见的是一个仍然显得相当年轻的人,脸上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显然她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上年纪的人。
吉尔贝的确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人,所以第一眼就给十分善于观察的德•斯塔尔夫人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
象他这样容貌清秀的人是不多的,他的脸盘儿在他按照自己的坚强意志行动的时候,表现出一种百折不挠的性格。他的那双总是那么热情洋溢的美丽的黑眼睛,由于写作和他所经历的苦难,变得黯淡无光,神色坚定,失去了具有青春魅力的那种骚动不安的神采。
在他细巧的嘴角上还有一道好看的深深的皱纹,观相家们把这个神秘的纹窝看作谨慎的标记。岁月和早衰好象给了吉尔贝这种自然界忘了赋予他的品质。
他那漂亮的黑头发上很久没有扑过白粉,头发下面是一个宽广、饱满、微微向前凸出的额头,里面藏着哲学和思想,筹划和设想。在吉尔贝身上就象在他的导师卢梭身上一样,粗粗的眉毛给眼睛投下了一片厚厚的阴影,从阴影中射出显示生命的两个小小的光点。
吉尔贝尽管穿得十分简朴,但是在往后写出《柯丽娜》的这位作者①的眼里却显得仪表出众,气宇不凡,他那修长白嫩的双手、匀称有力的腿下面那两只瘦小的脚使他全身显得和谐一致,没有一点欠缺不足的地方。

①指德•斯塔尔夫人。《柯丽娜》是她写的一部浪漫主义小说。

德•斯塔尔夫人费了一点时间来打量吉尔贝。
这时候,吉尔贝僵直地向她鞠了躬,微微叫人想起美国公谊会教徒的那种谦恭有礼的作风。他们只向妇女表示使她安心的友爱,而不是那种使她微笑的敬意。
接着大夫也迅速地向这个很有名气的年轻女人瞥了一眼,开始分析起她这个人来。她那张聪明的富于表情的面庞一点也没有魅力;她的脑袋与其说是一个身体丰满、富有性感的女人的脑袋,还不如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小伙子的脑袋。
她手里拿着一根石榴树的树枝,正在漫不经心地把花咬下来,作为消遣。
“先生,”男爵夫人问道,“您就是吉尔贝大夫吗?”
“是的,我就是,夫人。”
“您这么年轻,就已经有这么大的名声,确切地说,这种名声是否属于您的父亲或者您的某个年长的亲戚?”
“除了我以外,我不认识别的姓吉尔贝的人,夫人。如果姓这个姓的人确实象您说的那样有那么一点儿名气,那么我是当之无愧的。”
“先生,您为了见我,说出了德•拉斐德侯爵的名字。事实上,侯爵是我们提起过您,谈到您的渊博的学识。”
吉尔贝鞠了一躬。
“先生,看来您不是一个普通的药剂师,一个象别的大夫那样的开业医生,您已经探测出了生命科学的所有奥秘,所以您的学识更加值得注意,也更有意思,”男爵夫人继续说道。
“夫人,我看出来了,德•拉斐德侯爵先生一定告诉您说我多少是个神医,”吉尔贝笑嘻嘻地答道,“要是他这么说的话,我知道只要他愿意,就完全能能力来向您证明这一点。”
“是的,先生,他向我们讲了许多您做出的奇迹,在战场上也好,在美国的医院里也好,您经常把那些没有希望的伤员治好。将军说您总使他们昏昏沉沉地假死过去,这种假和真实的死亡那么相似,以致人们往往弄错。”
“夫人,这种假死是一门科学的成果。这门几乎不为人知的科学今天还只掌握在少数几个大夫的手中,但是它一定会普及开的。”
“您说的是磁性感应的学说,是不是?”德•斯塔尔夫人微笑着问。
“是的,就是磁性感应的学说。”
“您亲自跟麦斯麦①学过吗?”
“唉!夫人,麦斯麦也不过是个新手。磁性感应的学说,或者确切地说,就是催眠术,是埃及人和希腊人早就知道的一门古老的科学。它在中世纪的茫茫海洋中湮没消失了。莎士比亚在《麦克白》②里猜到了它,于尔班•格朗迪埃③重新发现了它,也为此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我的老师——那个伟大的老师——是德•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④。”
“这个江湖医生!”德•斯塔尔夫人嚷道。
“夫人,夫人,您可不要象当今的人而要象后世的人那样去评判他。多亏这个江湖医生,我才有了这么些学识,也许也由于他,世上才会有自由。”
“好吧,”德•斯塔尔夫人微笑着答道,“我不了解情况才这么说,而您却是深知底细的。可能您有道理,我错了……现在,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吧。为什么您在国外呆了这么久呢?为什么您不回来在拉瓦西埃、卡巴尼、孔多尔赛、巴伊和路易之类的大夫中占一个位子呢?”
听到最后这个名字,吉尔贝的脸难以觉察地红了一下。
“夫人,我要钻研的东西还有许多,不能一下子就进入这些名医的行列。”

①麦斯麦(1733—1815):德国医生,倡动物磁气之说,认为一切疾病皆可用磁性感应的原理治疗。一七七八年他至巴黎行术,哄动一时,称为麦斯麦主义,其内容即今之催眠术。
②《麦克白》系英国诗人、剧作家莎士比亚写的一部悲剧,主要叙述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在出征归国途中,遇见三个巫婆,说他将做国王,他便谋害了国王,自立为王,但是得不到拥护,死在战场上。
③于尔班•格朗迪埃(1590—1634):推行动物磁气说,后被控为巫士,而被活活烧死。
④德•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1743—1795):即约瑟夫•巴尔萨摩。传说系一神通广大的江湖医生,谙熟占星术、炼金术等神秘学。

“但是您最终还是来了,不过是在我们十分艰难的时刻。我的父亲本来会很乐意帮助您的,可是他失去了王上的宠信,已经走了三天了。”
吉尔贝笑起来。
“男爵夫人,”他微微地欠了欠身说道,“六天前,根据德•内克尔男爵先生的一道命令,我给关进了巴士底狱。”
德•斯塔尔夫人的脸这时也变红了。
“这实在的,先生,您说的这件事使我非常吃惊。您,给关进了巴士底狱!”
“是我,夫人。”
“您犯了什么罪?”
“可能只有那些下令把我关进去的人才说得出来。”
“但是您出来了。”
“是的,夫人,因为巴士底狱已经不存在了。”
“怎么,巴士底狱不存在了?”德•斯塔尔夫人装出吃惊的样子喊道。
“您没有听见炮声吗?”
“不,但炮声只是炮声,它并不说明什么别的问题。”
“噢!对不起,夫人,我认为德•内克尔先生的女儿德•斯塔尔夫人在现在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巴士底狱已经被民众占领了,那是不可能的。”
“我向您保证,先生,”男爵夫人窘困地答道,“自从我父亲走了以后,我对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大了解,一直在为他的离去而伤心难受。”
“夫人!夫人!”吉尔贝摇着头说道,“官方信使惯常总要经过通往圣多昂府邸的这条路,巴士底狱已经被占领了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至少总有一个信使打这儿走过。”
男爵夫人看到自己再否认下去就得成心撒谎,她很讨厌这么做,所以就改变了话题。
“先生,您光临舍下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她问道。
“夫人,我希望能荣幸地和德•内克尔先生谈谈。”
“但是您不是知道他不在法国吗?”
“夫人,德•内克尔先生这时竟然离开家园,我觉得十分奇怪,他竟然不去注意眼前发生的事,真是失策……”
“还有呢?……”
“夫人,我必须坦率地向您说,我相认您会告诉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先生,您会在布鲁塞尔找到他的。”
吉尔贝用探索的目光盯着男爵夫人的脸。
“谢谢,夫人,”他鞠了一躬说,“那我就动身上布鲁塞尔去,因为我有一些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告诉他。”
德•斯塔尔夫人做了个犹豫不决的动作,接着又开口说道:
“幸好我了解您,先生,知道您是一个稳重的人,因为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要是由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可能会失去它们的价值……我的父亲在失去王上的宠信,在经历了过去那些事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对他会是重要的呢?”
“还有未来嘛,夫人。也许,我对他的未来不是一点没有影响的。但是说这些都没有用处。现在对我和他都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得重新见到德•内克尔先生……因此,夫人,他真的在布鲁塞尔吗?”
“是的,先生。”
“上那儿得花费我二十个小时。您是否知道在革命的时候二十个小时意味着什么?在这段时间里可能会发生多少事情?哦!夫人,德•内克尔先生竟然不管眼前发生的事情,呆在离开这儿有着二十小时路程的地方,竟然让自己的手和他想要达到的那个目标之间隔着这么长的一段距离,真是太轻率了。”
“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德•斯塔尔夫人说,“我真以为我父亲是做了一件轻率的事。”
“有什么法子呢,夫人?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现在只好诚惶诚恐地向您道歉。再见吧,夫人。”
但是男爵夫人拦住了他。
“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她又说道,“您应该把您说的所有那些话向我解释一下,告诉我一些使我放心的事。”
“唉!夫人,”吉尔贝答道,“这会儿我自己也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费神,根本不可能去考虑别人的事情。那关系到我的生命和荣誉,就象关系到德•内克尔先生的生命和荣誉一样,倘若他能马上利用我在二十小时以后去告诉他的那些话。”
“先生,请允许我记起我忘了好久的一桩事,那就是在露天底下所有人都能听到谈话内容的花园里,不应该谈论这样重大的问题。”
“请您赏光去我的书房里结束这场谈话。”
“哈哈!”吉尔贝暗自想道,“要不是我怕她受窘,我就会问一声她的书房是不是在布鲁塞尔。”
但是,他什么话都没问,只跟在男爵夫人的背后,男爵夫人这时正快步向宅邸走去。
那个先前接待吉尔贝的仆役仍然站在宅邸前面,德•斯塔尔夫人朝他做了个手势,亲自把门找开,把吉尔贝领到书房,那是一个清幽可爱的房间,不过布置摆设得不象是女人的书房,倒带着几分男性的色彩,房里还有一扇门和两个窗户朝着一个小花园,那个小花园不要说陌生人进不去,就连他们的眼睛也无法看到。
德•斯塔尔夫人一到那儿,就把门关上,转身对着吉尔贝说:
“先生,我以仁爱的名义,请您把那个促使您来到圣多昂的对我父亲有用的秘密告诉我。”
“夫人,”吉尔贝说,“要是您的父亲能听到我在这儿说的话,要是他知道我就是那个把《思想和进步的状况》那本秘密的论文集寄给国王的人,我敢肯定德•内克尔男爵先生就会立刻出现,并且对我说:‘吉尔贝大夫,您要我做什么呢?说吧,我听着。”
吉尔贝还没有把话说完,墙上旺洛①画的一块护壁板后面的一扇暗门就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内克尔满脸笑容地出现了,站在一道螺旋小楼梯的底下,明亮的灯光从楼梯上面射下来。

①旺洛(1705—1765):法国国家。

这时候,德•斯塔尔男爵夫人向吉尔贝行了个礼,吻了一下她父亲的额头,随后就从她父亲刚才进来的那条路走出去,她登上楼梯,拉上护壁板,不见了。
内克尔走上前,向吉尔贝伸出手来,说道:
“我在这儿,吉尔贝先生。您要我做什么?我听着。”
两个人都在椅子上坐下。
“男爵先生,”吉尔贝说,“您刚才已经听到了一个暴露我的全部思想的秘密。是我,四年以前,托人把一篇论述欧洲概况的文章呈递给王上;是我,打那时起,从美国把我撰写的各种不同的评论文章寄到他的手里,这些文章论述了法国当时出现的所有关于调解和内政方面的问题。”
“陛下,”德•内克尔欠了欠身答道,“每次和我谈起这些评论文章的时候总是赞不绝口,可是对它们的内容又感到非常惊骇。”
“是的,因为它们说的都是实话。是不是因为实话那时听起来十分可怕,而今成为事实以后看上去更加可怕?”
“这是毫无疑义的,先生,”内克尔说。
“王上把这些文章都转给您看了吗?”吉尔贝问道。
“不是全部,先生。只看了两篇:一篇是论述财政问题的,您和我的看法十分相近,只有很小的一点分歧,可我仍然为此感到十分光荣。”
“但是,不止这些。我还写过一篇向他预言眼下发生的所有这些重大事件的文章。”
“啊!”
“是的。”
“先生,请您说一下是些什么事件?”
“主要就是两件:一件就是王上面临他早先许下的一些诺言,有一天将不得不解除您的职务。”
“您向他预言过我要受到贬黜吗?”
“当然罗。”
“这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巴士底狱被占领。”
“您预言过巴士底狱将被占领吗?”
“男爵先生,巴士底狱不仅是皇家的监狱,而且是专制制度的象征。自由即以捣毁这个象征为起点,余下的事将由革命来完成。”
“您有没有考虑过您说的这些话的份量,先生?”
“当然考虑到了。”
“您公开发表这样的理论就不感到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不幸会落到您的头上。”
“内克尔先生,”吉尔贝笑吟吟地说道,“一个出了巴士底狱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
“您是从巴士底狱出来的吗?”
“今天才出来。”
“为什么您给关进巴士底狱呢?”
“这我正要问您呢。”
“问我?”
“当然问您。”
“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是您下令把我送进去的。”
“是我下令把您送进巴士底狱的。”
“就在六天以前。正象您看到的那样,日期离开现在并不怎么久,您不会不记得的。”
“这是不可能的。”
“您承认这是您的签名吗?”
吉尔贝把巴士底狱的囚犯名册上的那页纸以及附在上面的那张拘票一起拿给这位以前的大臣看。
“唔,不错,”内克尔说,“这是一张拘票。您知道这种拘票我尽可能少答,可是每年仍然要达到四千张。另外,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发觉他们还叫我签了几张空白的。先生,遗憾得很,用来拘捕您的一定就是其中的一张。”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决不应该把我的入狱归咎到您的身上?”
“那当然罗。”
“但是,男爵先生,”吉尔贝笑吟吟地说道,“您了解我的好奇心。我非得知道是谁要把我囚禁起来。因此,请您告诉我吧。”
“哦!再容易不过了。出于谨慎,我从来不把别人写给我的信留在部里,每天晚上,我都把它们带回家来。这个月的信都放在这个柜子的贴着B字的抽屉里;让我们在那个信夹里找一下起首字母写着G的信。”
内克尔拉开抽屉,在一个很大的信夹里翻找着,里面大概有五六百封信。
“我只保存那些可以脱掉我的干系的信件,”内克尔说,“我每下一道拘捕令,就给自己增添一个敌人。所以我不得不这样躲过攻击。不然的话,我会感到突然的。哦。G…,G…,是这封,对,吉尔贝。要求把您关进监狱的王后身边的一个人,亲爱的先生。”
“啊!啊!王后身边的一个人?”
“是的,信上要求给一个姓吉尔贝的人开张拘票,没提他的职业。黑眼睛,黑头发。跟着就是他的形貌特征。从勒阿弗尔前往巴黎,没别的了。那么这个吉尔贝就是您罗?”
“是我。您可不可把这封信交给我?”
“不行,但是我可以告诉您信是由谁署名的。”
“说吧。”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吉尔贝跟着说了一遍,“我不认识她,也没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仿佛想要记起这个人来。
“旁边还有一条很短的批语,没有署名,但是笔迹十分眼熟。瞧。”
吉尔贝低下头来,在那封信的边上看到这样一句话:
“立即按照德•夏尔尼伯爵夫人的要求去做。”
“真奇怪,”吉尔贝说,“我倒明白王后为什么批这么一句话,因为我在文章里提到了她和波利尼亚克家族。可是这个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您不认识她吗?”
“这准是一个顶替别人出面的人。再说,您也知道,凡尔赛的那些宫廷显贵我不认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地方。因为我在国外已经呆了十五年;在这期间我只回来过两次,我上次离开法国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年了。请您告诉我,这位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王后的朋友、知己和心腹;是德•夏尔尼伯爵十分热爱的妻子,既美丽,又贤淑,总之是一个非凡的人。”
“咳!我可不认识这么一个非凡的人。”
“要是这样,亲爱的大夫,那一定是这么一回事:您是某个政治阴谋的玩弄对象。您有没有提到过德•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的名字?”
“提到过的。”
“您认识他吗?”
“他曾是我的朋友,非但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老师;非但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么,奥地利或罗马教廷都会要求把您关起来的。您有没有写过一些小册子。”
“咳!写过。”
“这就对啦。所有这些小小的报复就象指向极点的指针,受到磁石吸引的铁片,都显示出王后是幕后的主使人。他们密谋反对您,他们派人跟踪您。王后叫德•夏尔尼伯爵夫人签署那封信以便消除怀疑。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吉尔贝思索了一会儿。
在这短短的一刹那,他回想起在皮斯勒的比约家里被盗的那个小箱子。王后、奥地利和罗马教廷都和这个小箱子一点没有关系。这样一想使他的思路走上了正轨。
“不,”他说,“并不是这样,也不可能是这样。但是,没关系!让我们谈谈别的事吧。”
“谈什么呢?”
“就谈您吧!”
“我?关于我,您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说的事您和无论哪个人都一样清楚,不出三天,您就会重新就职,那时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专制地治理法国。”
“您这么想吗?”内克尔微笑着问。
“您也这么想,因为您并没有去布鲁塞尔。”
“那么,”内克尔说,“会有什么结果呢?因为我们应该得出的是一个结果。”
“结果是这样的。您受到法国人的爱戴,不久还要受到他们的崇拜。王后看到您受爱戴已经觉得不舒服,而国王看到您受崇拜也会觉得不舒服。他们依靠您来赢得民心。您会忍受不了的。那时,您也会失去民心。亲爱的内克尔先生,民众就象一头饥饿的狮子,只晓得去舔那只拿着食物的手,不管那是谁的手。”
“以后呢?”
“以后,您又会被人遗忘。”
“我?被人遗忘!”
“唉!是的。”
“什么会使我被人遗忘呢?”
“发生的种种事件。”
“我发誓,您说起话来真象个预言家。”
“不幸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一个人。”
“哦,那么往后要发生什么事呢?”
“嗨!要把往后发生的事预先说出来并不困难,因为在国民议会里已经出现了往后发生那些事的苗子。一个此刻正在沉睡的党会突然出现,我说错了,它并没有睡着,而是躲着没有露面。这个党的首领是一项原则,它的武器是一种思想。”
“我明白。您说的是奥尔良党。”
“不。这个党,我应该说它的首领是一个人,它的武器是深得民心。我对您说的是一个名字还没被人提到的党,那就是共和党。”
“共和党?啊!怎么可能!”
“您不相信吗?”
“一个空想①!”
“是的,是一个会把大家都吞噬的喷火兽。”

①空想的英文是chimere,此字含义为神话中的狮头、羊身、龙尾的喷火怪物,所以下文这么说。

“那么,我会成为一个共和主义者,可是我已经是一个共和主义者了。”
“一点不错,是一个日内瓦的共和主义者。”
“但是我认为一个共和主义者就是一个共和主义者。”
“您这么说可错了,男爵先生。我们的共和主义并不象别的国家的共和主义者:我们的共和主义者将首先取消特权,接着取消贵族,最后取消王室。您会和我们的共和主义者一起出发,可是您不会和他们一起到达终点。因为您不愿意跟着他们到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不,德•内克尔男爵先生,您弄错了,您不是一个共和主义者。”
“哦!如果您这么理解的话,那我确实不是。我热爱国王。”
“我也一样,”吉尔贝说,“大家这会儿都象我们一样热爱他。要是我对一个不象您这么有见识的人说出这句话,那我就会受到嘲骂和讥笑。但是相信我的话吧,内克尔先生。”
“如果真有可能出现这种事,那我倒真求之不得。但是……”
“您知道那些秘密团体吗?”
“我常听人谈起。”
“您相信它们存在吗?”
“我相信它们存在,但是我不相信它们分布的范围很广。”
“您是不是某个团体的成员?”
“不是。”
“您只是一个共济会会员吗?”
“不是。”
“那好,先生,我是的!”
“您加入了某个团体吗?”
“是的,我是所有这些团体的成员。注意,先生,那是一张把所有的王位都囊括在内的无边的巨网,是一把威胁所有君主政体的无形的匕首。我们大约有二百万个弟兄,分布在所有的国家,混杂在社会所有的阶层当中。我们在民众、中产阶级、贵族、亲王,甚至君主中都有朋友。注意。德•内克尔先生,您望着发怒的那个亲王也许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注意,那个当面对您弯腰鞠躬的仆役也许也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您的生命并不归您所有,您的财产也不归您所有,甚至您的荣誉也不归您所有。所有这一切都被一种无形有力量支配着,您无法去和这种力量抗争,因为您不认为它,而它却可以把您搞垮,因为它认识您。嗨!您瞧,这三百万个人已经在美洲建立了共和政体,他们也力图建立一个法兰西的共和政体,然后再建立一个欧洲的共和政体。”
“但是,”内克尔说,“合众同的那个共和政体并不怎么使我感到害怕,我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政府。”
“不错,但是在美国和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美国是一个新兴的国家,没有偏见,没有特权,没有君主制度。它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还有大片未经开发的森林。美国位于浩瀚的大海和辽阔的旷野之间,大海成为它的商业的出口,旷野是它的人民财富的来源,而法国呢!……想想看,要把法国变得和美国一样,得先摧毁掉多少东西啊!”
“可是您到底要说明什么呢?”
“我要说明的就是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走的那条路。但是,我尽力想使我们安安稳稳地踏上那条路,让王上来领导这场运动。”
“是作为一面旗帜吗?”
“不,作为一块挡箭牌。”
“一块挡箭牌!”内克尔微笑着说,“要是您想叫王上来扮演这样一个角色,那您真不了解他。”
“哪儿的话,我了解他。嗨!老天在上!我很清楚,他就象我看到过的许多美国小地方的官员一样,是一个正直的人,没有什么威仪,为人温顺,缺乏主见。但是,您想找个什么别的人呢?我们即使只为了他那神圣的名号,也仍然可以把他当作一块挡箭牌,用来抵挡我刚才向您提到的那些人。不管这块挡箭牌多么单薄,总比什么防备都没有要好一些。”
“我想起我们和北美洲的野蛮部落作战时的情景,我想起我曾经在河边的一丛芦苇后面呆了好几个晚上。那些野蛮人在河对面不断向我们开枪。”
“一丛芦苇确实算不了什么。可是男爵先生,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您,藏在这些修长、青翠、被子弹一打就穿的芦苇秆子后面,我的心就不象自己呆在旷野上的时候那样怦怦乱跳。哎!王上就是我的芦苇。他使我看见自己的敌人,却不让敌人看见我。这就是我这个纽约或费城的共和主义者在法国转变成为一个保王党人的原因。在那边,我们的领袖是华盛顿。在这儿,天晓得它叫什么:不叫匕首就叫断头台。”
“您把眼前的事物都看成血淋淋的,大夫。”
“男爵,您会和我一样来看待眼前发生的事情,假如您今天象一样,也呆在沙滩广场上!”
“是的,这倒是真的。我听说那儿发生了一场屠杀。”
“您知道,民众……是件好事。不过是在他们行动体机的时候!……啊!人类的风暴!”吉尔贝嚷道,“天空的风暴和您差得有多远啊!”
内克尔沉思起来。
“为什么我不把您留在身边呢,大夫?”他说,“万一有什么事,您会是我的一个很好的顾问。”
“男爵先生,留在您的身边,我对您不会有多大用处,特别对法国不会有多大用处,倒不如上我想去的那个地方。”
“您想上哪儿去?”
“听我说,先生,在御座的旁边就有一个御座的在敌;在王上的身边就有一个王上的大敌:那就是王后。这个恶劣的女人!她忘了自己是玛丽•戴莱丝①的女儿,或者确切地说,她只狂妄自大地记住这一点。她自以为救了王上,其实却比王上丢失的东西更多,她失去了王权。咳!所以我们这些热爱王上、热爱法国的人必须同心协力,抵制她的力量,消除她的影响。”

①玛丽•戴莱丝(1717—1780):奥地利女王,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母亲。

“那么,您就该照我说的话做,先生。留在我的身边,帮助我。”
“如果我留在您的身边,那我们两个人就只有一种行动方式。您就是我,我就是您。我们应该分开,先生,那样我们就能产生双重的影响。”
“这样的话,我们会取得什么成果呢?”
“也许可以延缓灾祸的发生,但是我们绝对无法拦阻灾祸,尽管我保证能得到德•拉斐德侯爵的大力协助。”
“拉斐德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吗?”
“就拉斐德来说,他也算是个共和主义者。如果我们非得变得地位平等的话,请您相信,我们最好选择贵族阶层的平等。我想上升到这样的平等地位,而不想下降到什么别的平等地位。”
    “您能为拉斐德担保吗?”
“只要我们要求他的只是荣誉、勇气和忠诚,那我就能为他担保。”
“那么,说说看,您想要什么?”
“一封把我引荐给路易十六陛下的介绍信。”
“一个象您这么有才能的人是不需要介绍信的,您完全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不,成为您的心腹很合我的心意,由您介绍也是我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您的志愿是什么呢?”
“成为王上的一个私人医生。”
“哦!再容易不过了。但是王后呢?”
一旦我到了王上身边。那您就别管了。”
“但是如果她迫害您呢?”
“那么,我就要使王上坚持他的意愿。”
“让王上坚持他的意愿,如果您做得到的话,那您就不是一个凡人。”
“一个大夫一旦掌握了一个人的身体,要是最终还操纵不了那个人心灵,那他准是一个大傻瓜。”
“但是,让一个蹲过巴士底狱的人去当王上的私人医生,您不认为这是开了一个坏的先例吗?”
“相反,这倒是再好不过的事。据您看,我不是因为宣传哲学而遭到迫害的吗?”
“我怕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王上任用一个卢梭的弟子、一个新学说的信徒、一个从巴士底狱出来的囚犯来做自己的医生,就会恢复声誉,重新取得民众的好感。您一见到他,就请他注意这桩于他有利的事。”
“您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但是一旦您到了王上身边。我是不是就可以仰仗您了。”
“完全可以,只要您留在我们选定的那条政治路线上。”
“您对我作出什么保证呢?”
“我保证在您应该引退的时候通知您。”
内克尔望了吉尔贝一会儿,随后才用忧虑的声调说道:
“确实,这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可以给予一个大臣的最大的帮助,因为这是最后一项帮助。”
他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给国王写信。
这时候,吉尔贝又把那封要求拘捕他的信看了一遍,一面喃喃地说道: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这究竟是谁呢?”
“喏,先生,”内克尔不一会儿把他刚写完的那封信递给吉尔贝时说道。
吉尔贝接过信看起来。
信的内容如下:

陛下:
    陛下身边需要有个忠实可靠的人,好与他一起商讨国家大事。我离开王上时献给您的最后一件礼品,作出的最后一项贡献,就是把吉尔贝大夫引荐给您。吉尔贝大夫不仅是世上最杰出的一个大夫,而且也是《行政和政治》那本曾经给您留下十分强烈印象的论文集的作者,陛下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德•内克尔男爵俯伏敬呈

内克尔并没有在信上写明日期,只盖了个普通的封印,就把它交给吉尔贝大夫。
“现在,”他说道,“我又在布鲁塞尔了,对不对?”
“那当然,没有比这更肯定的了。不管怎样,明天早上,您一定会得到我的音信。”
男爵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那块护壁板上敲了敲,德•斯塔尔夫人又出现了;不过这一回,她手里除了那根石榴树枝以外,还拿着吉尔贝大夫写的一本书。
她带着一种讨人喜欢的娇媚神情让大夫看到那本书的书名。
吉尔贝开始向德•内克尔先生告辞,接着吻了吻男爵夫人的手,她一直把他送到书房门口。
吉尔贝重新回到马车旁边,发现皮都和比约在前排的位子上打瞌睡,车夫在驾车的位子上打瞌睡,马儿也屈着腿在那儿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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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3 14:2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国王路易十六

吉尔贝同德•斯塔尔夫人和德•内克尔先生的会唔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他九点一刻回到巴黎,叫车直接把他送到驿站,在那儿雇了几匹马和一辆车,顺着通往凡尔赛的大路疾驶而去。这时候,比约和皮都上蒂鲁街的一家小旅馆去歇息一下他们疲乏的身子。比约到巴黎来的时候,通常总是在那儿下塌的。
天已经很晚了,但是吉尔贝对此并不介意。对他这种体质的人来说,活动就是一种需要。也许他这次去凡尔赛会一无所获。可是他宁愿白跑一趟,也不想呆在原地不动。在那些性情急躁的人看来,把握不定比最最可怕的事实还要令人痛苦。
他十点半到了凡尔赛,平常这个时候,大家可能早已上床熟睡了。可是那天晚上,凡尔赛区的居民却没有一个阖上自己的眼皮。因为他们刚刚受到了还在震撼着巴黎的那场惊人事件的影响。
法兰西近卫军、警卫队和瑞士近卫军的士兵列队聚集在所有大街的街口中,相互谈论,或者和旁边那些忠于国王、充满信心的市民交谈。
因为凡尔赛历来就是一座保王主义者的城市。城里的居民心中即便不对君主、至少也对君主政体抱有一种宗教般的敬意,好象这是那片土地上所独具的一种特点。凡尔赛的居民一向生活在国王的周围,领受国王的恩泽,得到国王的庇荫,他们呼吸的是百合花①的醉人的芳香,看到的是国王威严的脸上的笑容和礼服上那闪闪发亮的金线,所以,这些居民在国王用云石和斑岩为他们修筑的这座城里好象觉得自己也有点象是国王。而今天,就在现在,云石四周长满青苔,石板缝里杂草丛生,细木护壁板上的金粉即将剥落,花园里的树荫底下比墓地里还要僻静无人。凡尔赛要么改变它原来的面貌,要么把自己视为被推翻的君主政体的一部分,它再也不能为自己的权势和财富感到自豪,但是至少还保留着那种令人惆怅的诗意和凄凉动人的魅力。
因此,就象上文已经说过的那样,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到十五日的那天夜晚,整个凡尔赛的居民都心绪烦乱,坐立不定,急切地想要知道法国国王对他的王冠蒙受的这个奇耻大辱,对他的权力遭到的这个致命的创伤将作出怎样的反应。
米拉波通过对德•德勒—布雷泽的答复,已打击了君主政体的外表。
民众通过对巴士底狱的占领,击中了君主政体的心脏。
然而,在那些思想狭隘、目光短浅的人看来,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特别是那些军人,他们衡量事情的结果一向只看凭借蛮力是能取得胜利,还是要遭到失败。在他们看来,只要向巴黎进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三万士兵、二十门大炮很快就会把巴黎民众的骄傲和胜利的狂热一扫而光。
国家还从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出谋献策的人,每个人都当众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

①百合花是法国波旁王朝的标志。

那些态度最最温和的人说:
“这是很简单的。”——你们会注意到,我们几乎总用这么一句话来说明最最困难的处境。
“这是很简单的,”他们说,“只要开始由国民议会批准一项不会遭到拒绝的法令。国民议会的态度一段时期以来很能安定人心;它既不希望上层阶级的人滥用职权,也不赞成下层阶级的人行使暴力。
“议会要明确声明暴动是有罪的,公民使用武器杀人是错误的,因为他们的代表可以把他们的疾苦向国王、向一个会为他们主持公道的国王陈述。
“这项声明肯定会在议会里通过,一旦有了这项声明,国王就不能不象个严父那样严厉地处罚巴黎市民了。
“这样,风暴就会过去,君主政体就会恢复它的首要的权利。民众就会重新安分守己地尽自己的责任,一切就会重新走上正轨。”
大家通常就这样在林荫大道和大马路上处理当前的问题。
但是在武器广场前面和兵营附近,可以听到另外一种论调。
在那儿,可以看到一些从别处来的陌生人,一些样子聪明、目光暗淡的人。他们不断向周围的人散布神秘的观点,夸大那些本来已经严重的消息,几乎公开地宣传那些煽动民众起来暴动的思想,两个月来,巴黎城内外的居民一直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在那些人周围,聚了好些人,有的脸色阴沉,有的怀有敌意,有的兴奋活跃。他们听了那些人的话,想起了自己的贫穷和苦痛,以及君主政体对于他们那种粗暴、轻蔑的态度。有个演说者在谈到民众的不幸时,说道:
“人民奋斗了八百年,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社会权利,也没有政治权利,只能象农夫的一头母牛那样:小牛犊被送到肉店里,自己给送到屠宰场,牛奶在市场上出售,牛皮在制革厂晒干。终于,君主政体迫于需要,作出让步,呼吁召开三级会议,但是现在当三级会议的代表聚在一起的时候,君主政体又在干什么呢?从大会召开的那天起,它就压在代表们的头上,后来尽管组成了国民议会,但是那并非出于它的本意。咳!既然我们在巴黎的弟兄已经给了我们这么有力的帮助,那么就让我们敦促国民议会向前迈进。它在这片正在展开角逐的政治地盘上每走一步,对我们都是一个胜利。因为那会扩大我们的阵地,增加我们的财产,确认我们的权利。前进!前进!公民们。巴士底狱只是暴政前方的一个防御工事!巴士底狱被占领了,要塞还在那儿!”
在那些最最黑暗的地方,还有另外几群人,说着另外一些话。那些开口发言的人显然是社会的上层人士,他们乔装改扮,穿上平民的服装,想要瞒过人们的眼睛,可是雪白的双手的抑扬动听的语调却跟他们的衣着很不相称。
“市民们!”这些人说道,“你们实际上受到两方面的错误的引导:一些人要求你们往回走;另一些人敦促你们向前走。他们向你们谈论政治权利、社会权利。自从你们获准可以通过自己的代表进行投票以后,你们就生活得更幸福了吗?自从你们有了自己的代表,你们就更富有了吗?自从国民议会颁布法令以后你们就不再忍饥挨饿了吗?不,把政治以及有关它的种种理论留给那些识字的人吧。你们需要的并不是写出来的语句或格言。”
“你们需要的是面包,再说一遍,是面包。它使你们的孩子生活舒适,使你们的妻子和顺安宁。谁会把所有这一切给予你们呢?只有一位性格刚强、思想活跃、心地宽厚的国王。这位国王并不是路易十六,受到自己妻子、那个铁石心肠的奥地利女人左右的路易十六,而是……请你们在王位四周好好找一找,在那儿找一找那个可以使得法国重新幸福的人,王后当然对那个人十分憎恶,因为他给画面投上了一个阴影,因为他爱法国人,也为法国人所爱。”
公众的意见就这样在凡尔赛表现出来;内战就这样在各处酝酿。
吉尔贝和聚在那儿的两三群人谈了几句话,了解了他们的思想状况,就径直朝王宫走去,王宫四周戒备森严,设置了好几道岗哨,这究竟是为了防备哪个人?谁也不知道。
但是,尽管有这么多道岗哨,吉尔贝还是毫无困难地经过了前面几个院子,一直走到门厅,谁也没有问他要到哪儿去。
等他走到圆窗大厅的时候,一个侍卫才拦住他的去路。吉尔贝从口袋里掏出德•内克尔先生的那封信,给他看信上的签名。那个侍卫盯着那封信看了一眼。他接到的命令是很严厉的,而最严厉的命令就是那些最需要作出解释的命令,所以他就对吉尔贝说道:
“先生,王上下达的那道命令是很明确的,不准闲人入内。但是事先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德•内克尔的信使前来,而且十有八九,您给陛下带来的是一个重要的消息,所以进去吧,我就违反一次命令。”
吉尔贝进去了。
国王并不在他的套房里,而在议事厅里。他正在那儿接见国民自卫军的一个代表团,这个代表团前来请求他撤回军队,建立一支由市民组成的卫队,并且驾临巴黎。
路易冷冷地听着,随后回答说整个局势还有待于澄清,何况,他正准备就目前的局势和他的顾问商议一下。
因此他就和他的顾问商议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代表们等在走廊上,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看到那些王室顾问的晃动的越来越大的影子和他们做出的那种威胁的动作。
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些憧憧的人影,猜到答复肯定对他们不利。
果然,国王只回答他们说他会任命几名民兵部队的首领,并且命令练兵场的军队撤退。
至于他在巴黎露面的事,只要这座叛乱的城市还没俯首听命,他就不愿赐给它这份恩典。
代表们继续坚持,再三恳求。国王说他心里十分痛苦,不过他现在只能做到这一步。
随后,国王就回到他的房间里,为自己一时间取得的这场胜利,为自己这么显示了一下他已不再掌握的权力踌躇满志。
他在那儿看到了吉尔贝,那个侍卫就站在大夫的旁边。
“有什么事?”国王问道。
侍卫走到他的身旁,请他原谅自己没有遵守他的命令;吉尔贝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国王了,这时候,就在一旁默默地端详着这个在法国遭到最最猛烈的风暴袭击时被上天安排了来充当舵手的人。
那个疲软委顿、一点也不魁伟的矮胖身躯,那张虚肿的、缺乏表情的脸庞,那种跟提前来到的衰老争斗的微弱的青春活办,壮实的体格和平庸的智力——这种智力全靠地位赋予他的傲慢的仪容才间或有点儿价值——两者之间的那场实力悬殊的较量,所有这一切,都向这个和拉瓦特一样苦心钻研的观相家,这个和巴尔摩摩一样预知未来的催眠术家,这个和让•雅克一样沉思默想的哲学家,这个观察了所有人种的旅行家表明,他面前的这个人身体衰弱,精力不济,疲惫不堪,完全垮了。
因此吉尔贝凝视着眼前这个悲惨的人,禁不住愣住了,这并不是出于尊敬,而是由于痛苦。
国王朝他走过去,说道:
    “是您给我带来了德•内克尔先生的一封信?”
“是的,坠下。”
“啊!”他喊道,好象他不相信似的,“快给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那种声调就象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嚷着要根绳子。
吉尔贝把信递给国王。路易一把抓过去就仓促地看起来,接着他神态威严地做了个手势,对那个侍卫说:
“您可以走了,德•瓦里库尔先生。”
吉尔贝单独和国王呆在一起。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灯;国王好象不想被人看到凝聚在他眉宇间的所有思想,所以才减弱了房里的灯光,他那时的神色与其说是忧虑,还不如说是厌倦。
“先生,”他用一种比大夫所料想的更加明亮和锐利的目光瞅着吉尔贝说,“先生,您真的就是那些曾经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文章的作者吗?”
“是的,陛下。”
“您有多大年纪?”
“三十二岁,陛下。但是学习和不幸的经历却使我的年龄增加了一倍,所以您就把我当成一个老年人来对待吧。”
“为什么您等到这么晚才来见我?”
“因为,陛下,我不需要把那些写起来可以更加自由酣畅的事当面讲给您听。”
路易十六沉吟了半晌,怀疑地问道:
“没有别的原因吗?”
“没有,陛下。”
“但是,我还是认为,除非我搞错了,准有某种特殊的情况使您知道了我对您的好感。”
“陛下想要说的是我冒昧地向陛下提出的那种约会方式,在我把第一篇文章寄给他以后,我就请求他晚上八点在自己的窗玻璃后面放一盏灯,表明他已经阅读了我的著作,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因此……”国王满意地说。
“在约定的那一天的那个时候,灯确实放到了我请您放的那个地方。”
“后来呢?”
“后来,我看见这盏灯一连三次给举起来又放下去。”
“后来呢?”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段话:
“那个一连三次受到灯光召唤的人可以来拜访那个把灯举了三次的人,他会得到奖赏。”
“这确实是通知上的那些话。”国王说。
“这就是那个通知,”吉尔贝一面说,一面从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他刚才提到的五年前的那个通知。
“好,太好了,”国王说,“我盼了您好久,就在我完全对您失去指望的时候您却来了。欢迎您,因为您就象那些忠勇的士兵,在开始战斗的时候赶到了。”
接着,他又更加专心地瞅着吉尔贝,说道:
“知道吗,先生?当国王对一个人说,快来领受奖赏,而这个人却不来,这对他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吉尔贝笑起来。
“嗳,”路易十六问道,“您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不配得到任何奖赏,陛下。”
“为什么呢?”
“我是一个法国人,热爱我的国家,唯恐它会衰落,我把个人利益和我的同胞,那三千万人的利益合在一起,所以我为他们工作的同时也在为我自己工作。陛下,一个为自己打算的人是不配得到奖赏的。”
“这不合情理,先生,您有一个别的原因。”
吉尔贝没有回答。
“说吧,先生,我很想听一下。”
“您发现形势严重,所以等着不动,是为了这个吗?”国王担心地问道。
“为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的,陛下,您已经猜着了。”
“我喜欢讲话坦白直率,”国王说,他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因为他生性懦弱,很容易脸红。
“那么,”路易十六接着说道,“您一面向国王预言说国家快要崩溃,一面却又害怕自己太靠近崩塌下来的瓦砾。”
“不,陛下,因为我正是在国家濒临崩溃的时候接近危险的。”
“是的,是的,您离开了内克尔,可您说起话来象他一样。危险!危险!当然,在这时候接近我是有危险的。内克尔现在在哪儿?”
“我想,他随时准备听从陛下的命令。”
“太好了,我会需要他的,”国王叹了口气说道,“在政治上,我们不应该固执己见,我往往自认为做得很好,其实却搞得挺糟;就算做得不错,想不到的意外事件也会打乱我们的部署,妨碍原来的结果。尽管计划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人们却认为我们搞错了。”
国王又叹一口气;吉尔贝这时来帮助他了。
“陛下,”他说道,“您作出的推论非常出色,但是当前该做的就是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前途。”
国王抬起头来,他那漠无表情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
“陛下,请原谅,”吉尔贝说,“我是医生。在人得了重病的时候,我说话是很严厉的。”
“您挺重视今天发生的这场叛乱。”
“陛下,这不是一场叛乱,而是一场革命。”
“您想要我同这些叛乱分子、那些杀人犯妥协吗?他们用武力占领了巴士底狱,这就是叛乱的行为;他们杀害了德•洛内、德•洛斯姆和德•弗勒塞尔,这就是杀人的行为。”
“我希望您把这两种人区分开来,陛下。占领巴干底狱的那些人是英雄好汉;杀害德•弗勒塞尔、德•洛姆斯和德•洛内的那些人才是凶手。”
国王的脸微微地变红了,不过这片红晕几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额头上冒出了几颗汗珠。
“您说的对,先生。您不愧是一个医生,或者确切地说,一个外科医生,因为您一下子就割到了肉里。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谈您吧。您叫吉尔贝大夫,对不对?至少您在文章上签署的是这个名字。”
“陛下,您的记性这么好,我真感到荣幸,尽管总的说来,我为此这么自豪是没有道理的。”
“怎么会那样呢?”
“因为不久以前,一定有人在陛下面前提到过我的姓名。”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六天以前,我被抓了起来,关进了巴士底狱。我听说任何一项重大的拘捕不奏知王上是不会执行的。”
“您在巴士底狱里面!”国王瞪大了眼睛喊道。
“这就是囚犯名册上的那页有关我的记录,陛下。正如我荣幸地告诉陛下的那样,六天以前,由于王上的命令,我被送进了监狱,今天三点钟,由于人民的恩泽,我走出了牢房。”
“今天?”
“是的,陛下。难道您没有听到炮声吗?”
“当然听到了。”
“那好,大炮为我打开了牢门。”
“啊!”国王低声喊道,“今天早上的大炮在轰击巴士底狱的同时也轰击了君主政体,如果不是这样,我倒很乐意对这件事表示高兴。”
“哦!陛下,别把一所监狱当作一项原则的象征。相反,陛下,您应该对占领巴士底狱表示高兴,因为,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象我那样,被人冒用国王的名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了。”
“可是,先生,您的被捕一定有个原因。”
“我一点也不清楚,陛下。我刚回到法国就被抓了起来,送去监狱,事情就是这样。”
“说真的,先生,”路易十六温和地说道,“在我很想听人谈谈我的处境时,您却跑来对我谈论您自己,这不是有点自私吗?”
“陛下,因为我需要您回答我一句话。”
“什么话?”
“陛下跟我的被捕究竟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您回到法国。”
“听了这个回答我感到很高兴,陛下。这样当人们认为陛下什么事做得不对的时候,我就可以公开地宣布说您几乎总是受到欺蒙,要是有人不相信,我就可以用我自己做个例子。”
国王笑起来。
“大夫,”他说道,“您这是在伤口上抹香膏。”
“噢!陛下,我会把大把大把的香膏涂到这个伤口上。如果您愿意,我就把这个伤口治好。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当然愿意罗。”
“但是必须相当坚决地拿定主意,陛下。”
“我拿定主意要这么做。”
“陛下,在您进一步有所行动之前,”吉尔贝说,“先看看写在这页囚犯名册边上的这行字。”
“哪行字?”国王不安地问道。
“瞧。”
吉尔贝把那张纸递给国王,国王看到:

    根据王后的请求……

他皱起眉头。
“王后的请求!”他说,“难道您得罪了王后吗?”
“陛下,我肯定王后陛下还没有您这么了解我。”
“不过您一定犯了什么过失,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给送进巴士底狱的。”
“好象是这样,没什么缘故,因为我刚从那儿出来。”
“但是内克尔先生把您派来,而那张拘票却是他签署的。”
“正是这样。”
“那么您好好地给我解释一下,回忆一下您过去的生活。看看您是否能发现什么遗忘了的情况。”
“回忆我过去的生活!好吧,陛下,我就毫不隐违地来叙述一下。放心吧,并不需要讲很久。我从十六岁起就不停地学习,我是让•雅克的学生,巴尔萨摩的同伴,拉斐德和华盛顿的朋友,自从我离开法国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为了一个错误、甚至过失责备自己。当学到的知识使我可以护理伤员或病人以后,我就一直认为自己的每个想法和行动都应向上帝负责。既然上帝把人的生命交给我这个外科医生来照料,我出于仁慈就要为人开刀,同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减轻病人的痛苦或挽救病人的生命;作为一个医生,我一直是一个给人安慰的人,有时还是一个予人恩惠的人。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的努力受到上帝的赐福:我看到大部分遭受疾病折磨的人吻了我的手就重新恢复了健康。那些死去的人则是受了上帝的判决。不,我再重复一遍,陛下,自从十五年前我离开法国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做过一件应该责备自己的事。”
“您在美洲经常和那些改革家来往,您的著作宣传了他们的主张。”
“是的,陛下,这件应当受到各国君主和人民感谢的事我倒忘了。”
国王默不作声。
“陛下,”吉尔贝继续说道,“现在,您已经了解了我的全部生活。我没冒犯和伤害过任何人,不管是叫花子,还是王后。所以我来问问陛下我为什么要受到处罚。”
“我会去和王后谈的,吉尔贝先生,但是您是不是以为这张拘票直接就是王后要求签了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陛下。我甚至认为王后只作了批示。”
“啊!您看清了这一点?”路易快乐地说道。
“是的,但是您知道,陛下,一旦王后作了批示,就等于下了一道命令。”
“这封她在上面作了批示的信是谁写的呢?让我看看!”
“好,陛下,”吉尔贝说,“您看吧。”
他把这封信递到他的面前。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国王嚷道,“怎么,是她叫人拘捕您的。您究竟对这位可怜的夫人干了什么错事?”
“陛下,今天早上,我连这位夫人的名姓还不知道呢。”
路易把一只手放到额头上。
“夏尔尼!”他喃喃地说道,“夏尔尼,是温柔、贤淑、贞洁的代表!”
“您瞧,陛下,”吉尔贝微笑着说,“就在这三种高超的美德的要求下我被送进了巴士底狱。”
“噢!我马上要把这件事搞清楚。”国王说。
他拉了一下铃绳。
一个传达走进房来。
“去看一下德•夏尔尼伯爵夫人是不是在王后那儿,”路易说。
“陛下,”那个人答道,“伯爵夫人刚从走廊里经过,准备坐车出去。”
“快去追她,”路易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请她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接着,他转身望着吉尔贝,问道:
“先生,这是不是就是您的希望?”
“是的,陛下,”吉尔贝答道,“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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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德•夏尔尼伯爵夫人

吉尔贝听到国王发出这道召见德•夏尔尼夫人的命令后,就退到一个窗洞底下。
国王则在这间圆窗大厅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想着公众事务,一会儿又想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吉尔贝,他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人的奇特的影响,这时候,除了巴黎新闻以外,什么别的事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忽然,大厅的门打开了,传达通报说德•夏尔尼伯爵夫人来了,吉尔贝透过离他很近的窗帘,看到一个女人,她的宽松柔软的衣衫轻轻地擦过了门扇。
这个女人装束入时,穿着一件有着一道道彩色条纹的灰绸便服,下面是一条同样质地的裙子,一条系在腰后的披巾从胸前交叉而过,十分明显地突出了她那浑圆丰满的胸脯。
在她的梳得高高的发髻上面俏丽地戴着一顶小帽子,脚下一双高跟鞋,衬托出她的小巧好看的脚踝,手里摆弄着一根短手杖,那只戴着手套的手纤细、修长,充满贵族气息。这就是吉尔贝非常急切地期待着的那个人,她走进大厅。
国王向前跨了一步去迎接她。
“伯爵夫人,听说您正要出去?”
“是的,陛下,”伯爵夫人答道,“我刚准备上车就接到了陛下的命令。”
吉尔贝一听到这个坚定嘹亮的嗓音,耳朵里就嗡嗡作响,血一下子涌上面颊,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
他不由自主地从他躲藏的窗帘后面朝外走了一步。
“她!”他嘟哝道,“……她……安德烈!,,,,,,”
“夫人,”国王接着说,他也象伯爵夫人一样,并没有看到躲在暗处的吉尔贝的激动神情,“我请您上这儿来是为了了解一个情况。”
“我乐意满足陛下的要求。”
国王朝吉尔贝躲藏的那个地方探了探身子,仿佛想要警告他。
吉尔贝明白自己露面的时刻还没有到,就慢慢地又退到窗帘后面。
“夫人,”国王说,“德•内克尔先生签署的一张拘票发下去差不多已经有八到十天了……”
吉尔贝透过窗帘间的那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德烈。那个年轻女人脸色苍白,神情焦躁不安,好象被某种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神秘的念头缠住了。
“您听见我说的话了,是吗,伯爵夫人?”路易十六看到德•夏尔尼夫人迟疑着不开口,就这么问道。
“是的,陛下。”
“那么,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尽力想回忆起那桩事,”安德烈说。
“让我帮您回忆一下吧,伯爵夫人。拘票是您请求签发的,在您那封提出请求的信上还有王后的批示。”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却越来越厉害地沉浸到那种焦躁出神的状态中去,好象脱离了现实生活。
“请您回答我的话吧,夫人,”国王说,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不错,”她颤抖着说道,“不错,我写了那封信,王后陛下在上面作了批示。”
“那么,”路易问道,“请您告诉我您要求处置的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陛下,”安德烈说,“我不能告诉您他犯了什么罪,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那是一项大罪。”
“噢!您不能把这件罪行告诉我吗?”
“不能,陛下。”
“连国王也不能告诉吗?”
“是的。望陛下原谅,我不能说。”
“那么,您还是对他本人说吧,夫人,”国王说,“因为您拒绝告诉国王路易十六的事,对吉尔贝大夫就不能不说了。”
“对吉尔贝大夫!”安德烈嚷道,“天哪!陛下,他在哪儿?”
国王侧转身子,好给吉尔贝让出路来。窗帘拉开了,大夫的脸色几乎和安德烈的一样苍白。
“就在这儿,夫人,”他说道。
一看到吉尔贝,伯爵夫人就摇摇晃晃,两腿发颤,仰面朝天地向后倒去,就象一个快要晕过去的女人那样,多亏旁边有把椅子,她才勉强站着没有摔倒;她靠着那把椅子,就象欧律狄刻①在蛇的毒液流进自己的心脏时那样神态忧伤、漠无感觉、痴痴呆呆。

①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佛律癸亚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

“夫人,”吉尔贝彬彬有礼地朝她鞠了躬,说道,“请允许我向您重复一遍陛下刚刚问您的那个问题。”
安德烈的嘴唇颤动着,但是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夫人,我究竟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使您下令把我投入一所可怕的监狱?”
安德烈听到这句话,猛地跳了起来,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给撕裂了。
接着,她突然象蛇似的用冰冷的目光望着吉尔贝,说:
“我,先生,我并不认识您。”
但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吉尔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那明亮的目光是那么咄咄副人,那么大胆放肆,伯爵夫人不得不垂下自己的眼睛,不再正眼看他。
“伯爵夫人,”国王用温和的责备口气说道,“瞧您这么胡乱签名导致了什么结果。这位先生您并不认识——您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这位先生是一个伟大的开业医生,一个高明的大夫,一个您无可指责的人……”
安德烈重新抬起头来,不胜轻蔑地向吉尔贝瞅了一眼。
大夫仍然显得平静而自负。
“因此我认为,”国王接着说道,“既然您对吉尔贝先生没有意见,控告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那么罪责就落到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的头上。伯爵夫人,这是不对的。”
“陛下!”安德烈说。
“哦!”国王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他生怕得罪这个王后最宠爱的女人,“我知道您心眼儿不坏,如果您出于仇恨控告哪个人,那这个人一定罪有应得。但是您明白,以后可不能再出现这样的错误。”
接着,他转身对着吉尔贝说:
“我有什么办法呢,大夫?这并不是人为的错误,而是时代的错误。我们出生在一个世风日下的时代,我们将在这个时代中死去,但是我们至少要尽力为后代改善未来,我希望,您在这项工作中帮助我,吉尔贝大夫。”
路易停了下来,认为自己说的话已经足以使双方感到满意。
可怜的国王,如果他在国会议会里也说出这样的语句,那他不仅会赢得掌声,而且第二天还会看到他的这些话给登载在所有的宫廷公报上。
但是在场的这两个冤家对头并不欣赏他的这番使人和解的议论。
“希望陛下恩准,”吉尔贝又说道,“我想请夫人再重复一遍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话,也就是说,她并不认识我。”
“伯爵夫人,”国王说,“您愿意满足大夫的这个要求吗?”
“我不认识吉尔贝大夫,”安德烈声音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但是您认识另一个姓吉尔贝的人,这个和我同姓的人的罪名给安到了我的头上,是吗?”
“是的,”安德烈说,“我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且认为他是一个无耻的人。”
“陛下,这不应该由我来问伯爵夫人,”吉尔贝说,“请您问问她无耻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伯爵夫人,您不能拒绝这样一个正当的要求。”
“他犯的罪,”安德烈说,“王后当然知道,因为她亲笔批准了我请求拘捕他的那封信。”
“但是,”国王说,“这件事光是王后相信了还不够,我也必须相信才行。王后是王后,可是我是国王。”
“好吧,陛下,拘票上提到的那个吉尔贝是一个在十六年前犯了一件可怕罪行的男人。”
“陛下好不好问一下伯爵夫人这个人现在的年龄。”
国王重复了大夫提出的这个问题。
“三十到三十二岁,”安德烈说。
“陛下,”吉尔贝又说道,“要是这件罪行发生在十六年前,那么犯罪的就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孩子。要是十六年来,这个人始终为他年轻时的罪孽感到悔恨,难道他不应该得到宽恕吗?”
“可是,先生,”国王问道,“那么您认识我们说的这个姓吉尔贝的人罗?”
“我认识他,陛下。”吉尔贝说。
“除了少年时期的那桩过失外,他没有犯过什么别的过失吗?”
“自从他犯了那件罪行以后,陛下,我不说是过失,因为我不象您那么宽容,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谁要责备他。”
“是的,要是他不拿笔蘸上毒汁,写些恶意中伤的短文的话。”
“陛下,请您问一下伯爵夫人,”吉尔贝说,“拘捕这个吉尔贝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为了给他的敌人,说得确切一点,给他那唯一的敌人提供方便,使他可以拿到一个小箱子。那个小箱子装着一些可能有损一位贵妇、一位宫廷贵妇的名誉的信件。”
安德烈浑身哆嗦,低声喊道:
“先生!”
“伯爵夫人,那个小箱子是怎么回事,”国王看到伯爵夫人索索发抖、脸色发白,就这么问。
“噢!夫人,”吉尔贝嚷道,他感到自己控制了局面,“别再绕弯子了,别再找借口了。我们双方的谎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就是那个有罪的吉尔贝,那个专写恶意中伤的短文的吉尔贝,那个手里掌握着那个小箱子的吉尔贝。您,您就是那个贵妇,那个宫廷贵妇,我把王上当作我们的审判官,请您接受他的审判,我们要把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这个审判官,告诉王上,告诉上帝。王上在上帝作出判决之前会作出判决人。”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说,我,我并不认识您。”
“您也不认识那个小箱子吗?”
伯爵夫人握紧拳头,把她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咬出血来。
“不认识,”她说,“就象不认识您那样。”
但是,她为了说出这句话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所以两腿发软,身体摇摇晃晃,就象地震时的一座塑像。
“夫人,”吉尔贝说,“注意,您没有忘记吧,我是一个名叫约瑟夫•巴尔萨摩的人的学生,他把他支配您的那种力量传授给了我。我再说一遍,您愿不愿意回答我向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我的小箱子呢?”
“不,”伯爵夫人说,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拔脚想要冲出房去。“不,不,不。”
“那么,”吉尔贝说,这时他的脸色变白了,威胁地举起一只胳膊,“那么,您那钢铁般的性格,钻石似的心灵,在我的意志的不可阻挡地影响到下就要弯曲、迸裂和破碎!您还是不想说吗,安德烈?”
“不,不!”伯爵夫人狂乱地嚷道,“救救我,陛下,救救我!”
“你一定得说出来,”吉尔贝说道,“没有一个人能使你脱离我的手心,不管是王上,还是上帝。你一定得说出来,你得向目睹这个庄严场面的严肃的证人展示你的心灵。陛下,她意识深处的所有念头,黑暗的灵魂深处唯有上帝才能看到的所有思想,您马上就能从她的嘴里知道,即使她不想说出来。睡吧,德•夏尔尼伯爵夫人,睡吧,然后说出来,我要这样!”
他这几句话刚一出口,伯爵夫人就蓦地在她开始发出的一声喊叫中停了下来,伸开双臂,想找个地方支撑住她那两条发软的腿。她象跌进一个庇护所似的一下跌进了国王的怀抱,国王赶紧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自己也直打哆嗦。
“哦!”路易十六说,“我只听说过这种事,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是不是给催眠了,先生?”
“是的,陛下。请握住夫人的手,问她为什么要叫人拘捕我,”吉尔贝答道,仿佛这会儿只有他有发号施令的权利。
路易十六被这个神奇的场面搞得目瞪口呆,他向后退了两步,好让自己相信他没有睡着,眼前发生的事不是梦中的情景。接着,他象一个数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解题方法似的充满兴趣地重新走到伯爵夫人身边,握住她的手。
“噢,伯爵夫人,”他说道,“您是不是叫人拘捕了吉尔贝大夫?”
伯爵夫人尽管昏睡过去,可是她还是作了最后一番努力,把手从国王的手中抽出来,聚集起她的全部力气,说道:
“不,我就不说。”
国王望着吉尔贝,好象在问他安德烈和他两个人当中,究竟谁的意志最终会占上风。
吉尔贝露出了笑容。
“您不说吗?”他问道。
他用眼睛盯着昏睡的安德烈,朝她坐的那把椅子跨了一步。
安德烈禁不住浑身发抖。
“您还不说吗?”他又说道,一面向前跨出了第二步,缩短了他和伯爵夫人之间的距离。
安德烈拼命想要作出反应,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啊!您还不说!”他说道,又跨出了第三步,走到安德烈的身旁,把一只张开的手伸到安德烈的头上,“啊!您还不说!”
安德烈剧烈地抽搐着把身体扭曲成一团。
“小心,”路易十六嚷道,“小心,您要把她弄死了。”
“别担心,陛下,我只是在跟她的灵魂作战,她的灵魂还在挣扎,但是会屈服的。”
接着,他把那只手放低了一点,说道:
“说呀!”
安德烈摊开双臂,仰起头来呼吸,好象受到了一架抽气机的压力。
“说呀!”吉尔贝重复道,又把那只手放低了一点。
那个年轻女人的全身肌肉都好象要崩裂了,嘴唇上满是白沫,从头到脚就象癫痫开始发作时那样直打颤。
“大夫!大夫!”国王喊道,“小心呀!”
但是吉尔贝并没有理他,又一次把手放了下去,手掌碰到了伯爵夫人的头顶。
“说呀!”他喊道,“我要你说出来。”
安德烈在这只手碰到她的时候叹了口气,两只手臂又重新落到身体两侧,她那仰起来的脑袋这时又向前倾倒,慢慢地垂到胸前,泪水大股大股地从她合着的眼皮底下涌出来。
“上帝啊!上帝啊!”她喃喃地说道。
“好,您就祈求上帝保佑吧。那个以上帝的名义施行医术的人是不怕上帝的。”
“哦!”伯爵夫人喊道,“我真恨您!”
“您就恨吧,但是您得说出来!”
“陛下!陛下!”安德烈喊道,“叫他把我焚烧,把我毁灭,把我杀死吧。”
“说呀!”吉尔贝说。
接着他示意国王可以开始提问了。
“那么,伯爵夫人,”国王说,“您想要拘捕并且命人拘捕的那个人确实是这位大夫罗?”
“是的。”
“您没有搞错,没有认错人吗?”
“没有。”
“那个小箱子呢?”国王问。
“哎!”伯爵夫人声音低沉地说道,“那个小箱子,难道应该让它留在他的手里吗?”
吉尔贝和国王互相使了个眼色。
“您拿到了那个小箱子吗?”路易十六问道。
“我派人去把它拿来了。”
“哦!哦!伯爵夫人,请把这件事给我讲一讲,”国王说,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安德烈面前跪了下来,“是您派人去把它拿来了?”
“是的。”
“在哪儿拿的?怎么拿的?”
“我听说这个吉尔贝十六年来已经到法国作了两次旅行,正要再作第三次旅行,而这一次是为了找个地方定居。”
“但是那只小箱子呢?”国王问道。
“我从警察总监德•克罗斯纳先生那儿知道,在先前的一次旅行中,他在维莱科特雷附近买下一片田地,租种这片田地的那个农夫很受他的信任。我就猜到那个小箱子是在农夫家里。”
“您是怎么猜到的?”
“我曾到麦斯麦那儿去过,我让他把我催眠,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小箱子。”
“它在……”
“在住房底层,一个大柜子里,上面放着一些衬衣。”
“真奇怪!”国王说,“后来呢?后来呢?说吧。”
“我又去见德•克罗斯纳先生,他遵照王后的命令,派给我一个最能干的警探。”
“这个警探叫什么名字?”吉尔贝问道。
安德烈打了个哆嗦,好象给一块火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
“我问您他的名字,”吉尔贝跟着又说了一遍。
安德烈想要不说。
“他的名字,我一定要知道!”大夫说。
“狼脚,”她说。
“后来呢?”国王问道。
“唉!昨天早上,这个人拿到了小箱子。没别的了。”
“不,还没有完呢,”吉尔贝说,“现在您得告诉王上那个小箱子在哪儿。”
“哦!”路易十六喊道,“您的要求太过分了吧。”
“不,陛下。”
“但是从狼脚那儿,从德•克罗斯纳先生那儿,我们可以知道……”
“哎!从夫人嘴里,可以更清楚更快地知道所有的情况……”
安德烈又抽搐挣扎起来,显然是为了不让话从嘴里说出来,她咬紧牙关,几乎把牙都要咬碎了。
国王把这种抽搐挣扎的样子指给大夫看。
大夫笑起来。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碰了一下安德烈的脸的下部,安德烈的全身肌肉立刻放松了。
“首先,伯爵夫人,您得清楚地告诉王上那个小箱子是吉尔贝大夫的。”
“是的,是的,是他的。”那个昏睡的女人愤怒地说。
“那么它现在在哪儿?”吉尔贝问道,“快,抓紧时间,王上可没工夫等待。”
安德烈迟疑了一下,说道:
“在狼脚那儿。”
尽管她那迟疑的神色难以觉察,但还是给吉尔贝注意到了。
“您说谎!”他嚷道,“或者确切地说,您想说谎。那个小箱子在哪儿?我想知道它的下落!”
“在凡尔赛我的住所里,”安德烈眼泪汪汪、浑身发抖的说道,“我们约好,狼脚先生今天晚上十一点在那儿等我。”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他还等在那儿吗?”
“是的。”
“他呆在哪个房间里?”
“他给引进了客厅。”
“他呆在客厅里的哪个地方?”
“他站在那儿,靠着壁炉。”
“那个小箱子呢?”
“在他面前的一张桌子上。啊!”
“什么事?”
“我们得赶紧把他打发走。本来明天才会回来的德•夏尔尼先生因为发生的那些事今晚就要回来。我看见他了。他在塞夫勒①。把他打发走,不要让伯爵发现屋子里有人。”
“陛下听见了。德•夏尔尼伯爵夫人究竟住在凡尔赛的什么地方?
“您住在什么地方,伯爵夫人?”
“王后大街,陛下。”
“好吧。”
“陛下,您已经听见她的话了。那个小箱子是我的。王上能不能下令把小箱子还给我?”
“立刻下令,先生。”
于是国王拉过一扇屏风来把德•夏尔尼夫人遮住,然后叫来一个值勤的军官,低声对他下了一道命令。

①塞夫勒:上塞纳省一地区首府,位于巴黎西南二点五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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