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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孩子》中文版(连载) 刘凯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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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8 | 只看该作者
阿赫默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默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 -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 - 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

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的当然不错,阿赫默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

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1946年罗弗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

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

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 -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

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糊糊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 - 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

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 - 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 - 这使她内心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

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 -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要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别再提什么问题了,我还是就事论事吧:穆萨和玛丽两人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是的,阿赫穆德侮辱了他,阿米娜尽管尽力劝解,但是不起作用。是的,老年昏愦使他确信他随时随地都会被解雇掉。因此,在8月份一天早晨,阿米娜发现家里失窃了。

警察来了。阿米娜把失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其中有一个天青石镶嵌的银痰盂、好些金币、几个镶宝石的茶炊和好几套银茶具、还有一只绿色铁皮箱子里面的东西。仆人们都叫来在厅里排成一排,由约翰尼·法基尔警长盘问。“喂,快点招出来”- 包着铁皮的竹子警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 - “不然就要给你们好看了。你们想不想整天整夜单腿站着?要不要用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给你们浇下来?我们警察局里面法子多着呢……”仆人中间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求情声,不是我,警长老爷,我是正派人。可怜可怜我吧,搜我的东西好了,老爷!阿米娜说:“先生,这样做太过分。反正,我知道我的玛丽是清白的,我可不让你盘问她。”警长硬是将怒气压下去,决定对仆人的东西进行搜查 - “还是查一查好,太太。这些家伙聪明得有限 -您报案得早,也许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赃物转移呢。”

搜查获得了成功。在老仆人穆萨的铺盖卷里找到了银痰盂,金币和一个银茶炊包在他那个小衣服包里,一套丢失的茶具藏在他的吊床底下。这时穆萨跪倒在阿赫穆德·西奈跟前,向他求情:“饶了我吧,老爷!我发疯了,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但阿赫穆德·西奈听都不愿意听,他仍然处在冻结的状态中。“我身体不好,”他说,走出了房间。大惊失色的阿米娜问:“可是,穆萨,你干吗发那么可怕的誓呢?”

……因为,在走廊里排队接受盘问后,赃物还没有从仆人房间里找到时,穆萨曾经跟东家说:“老爷,不是我。我要是偷了您东西,就得麻风病!让我这老头全身溃烂!”

阿米娜满脸恐怖,等穆萨回答。老仆的脸气得扭歪了。他的话脱口而出:“太太,我偷的只是你们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跟你的老爷,还有他父亲却偷走了我的一生。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还弄来一个基督徒保姆来羞辱我。”

白金汉别墅里无声无息 - 阿米娜不肯送他进监狱,但穆萨得走了。他背起铺盖卷,走下铁螺旋楼梯,从而发现梯子既能上也能下。他走下小丘,诅咒着这所房子。

同时(这是不是那个诅咒的作用呢?)玛丽·佩雷拉很快就会发现,即使你取得了胜利,即使楼梯对你有利,你还是逃不掉毒蛇。


阿米娜说,“我没法再给你钱了,伊斯梅尔;你钱够了吗?”伊斯梅尔说:“我想差不多了吧 - 不过这事很难说 - 有没有什么机会再……?”但阿米娜说:“问题是,我身子这么大,连汽车都坐不进去了,只能就这样了。”

……对阿米娜来说,时间又一次放慢了步伐。她的眼睛又一次望着铅框玻璃,上面绿梗子的红色郁金香又一次共同起舞。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到了钟塔上面,那座钟自从1947年雨季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又下起雨来,赛马季结束了。

一座淡蓝色的钟塔,孤零零地蹲在坡上,不起作用了。它矗立在圆形凹地另一头的铺了黑色沥青的水泥地上-华尔顿路边上的房子是平屋顶,与我们这一两层楼高的小丘毗邻。因此,要是你从白金汉别墅的围墙爬出去,脚底下就是平平的黑色沥青屋顶。在黑色沥青屋顶下面,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在学期中的每天下午,从那里都传出哈里森小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弹的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幼儿歌曲。再往下便是商店,有读者乐园、法特波伊珠宝店、齐马尔克玩具店和孟买里糖果店,它的橱窗里放满了巧克力长卷。按理说通往钟塔的门是上锁的,但用的锁是纳迪尔汗会认出来的那种印度货。就在我第一个生日之前,接连三天夜里,玛丽·佩雷拉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看到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轻飘飘地走动,手上还拿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她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到了第三天后,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于是立刻报警,法基尔警长又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随身还带来了一小队第一流的警察 - “全是神枪手,太太;您尽管放心,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这些人化装成扫地的,枪藏在破衣服里面,一边清扫凹地,一边监视钟塔。

天黑了下来,梅斯沃德的居民躲在窗帘和竹帘子后面,战战兢兢地朝钟塔的方向望去。可笑的是,扫地的在夜色中还在干活儿。约翰尼·法基尔在我家的阳台上选好了有利的位置,藏好了枪……就在午夜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布里奇·坎迪学校的围墙,朝钟塔走过来,黑影肩膀上背着一个口袋……“得让他进去,”法基尔告诉阿米娜,“我们要等有十足的把握再下手,逮住那家伙。”那家伙穿过铺了沥青的屋顶,走到钟塔前面进去了。

“警长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呀?”

“嘘,太太,这是警察的事。您请进屋去吧。等他出来时抓住他,记住我的话,逮住他,”法基尔得意洋洋地说,“就像在笼子里逮耗子一样。”

“那人是谁呀?”

“谁知道呢?”法基尔耸耸肩膀说,“反正是哪里来的恶棍。如今遍地都是坏蛋。”

……接着,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钟塔里面拼命抵住了门,门还是给用力扭开了。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到了黑色沥青屋顶上。法基尔警长一下跳起身,拔出枪,就像约翰·维恩[⑤]那样飞快地射击。扫地的神枪手也从扫帚里面抽出枪来,乒乒乓乓打了一通……妇女激动得大喊大叫,仆人们呼天抢地……接着是一片沉寂。

躺在黑色沥青屋顶上面,那个像蛇一样卷曲的带条纹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流着黑黝黝的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沙阿普斯特克在顶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气愤地嚷嚷道:“你们这班蠢货!全是些兔崽子!一无用处的龟孙子!”……在法基尔冲上沥青屋顶时,舌头咯咯作响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在钟塔门里面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倒下来发出这么一声巨响呢?是谁的手将门扭开?在谁的脚后跟上可以看见两个满是毒液、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的洞眼的呢?这种毒液,至今还没有找到能对付它的抗毒血清,它毒死的老马足以装满好几个马厩。那些化装成扫地工的便衣像是出丧一样,从钟塔里抬出去一个尸体,没有棺材,那人究竟是谁呢?当月光照在死者面孔上时,玛丽·佩雷拉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地上,戏剧性地突然昏厥过去,眼珠直往上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钟塔里面,沿着内墙放着一排排奇怪的机械装置,上面装了廉价的计时器,那些究竟是什么呢?那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塞满了破布的瓶子呢?

“太太,真是运气,您把我手下人找来了,”法基尔警长说,“这人是乔瑟夫·德哥斯塔 -是我们通缉的首犯。我们追捕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绝对是个黑心肠的恶棍。你去钟塔里面看看就知道了!沿墙一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放满了土炸弹,爆炸力大得足够把这个小山头炸飞到大海里面去!”


一出出的传奇剧接踵而至,生活带上了孟买有声电影的色彩。蛇跟在梯子后面,梯子又跟在蛇身后。在这多事之秋,萨里姆娃娃病倒了。这么多的事情似乎使他消化不了,他眼睛紧闭,满脸通红。在那段时间里,阿米娜正在等待伊斯梅尔控告邦政府的结果;铜猴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玛丽处在一种丧魂落魄的状态中,只有等到乔瑟夫的鬼魂回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算完全恢复过来;那个装了脐带的酱菜瓶和玛丽的酸辣酱使我们梦中满是指着远方的手指;母亲大人主管着厨房,这时候,我外公为我作了检查,宣布道:“事情很清楚,这孩子患上了伤寒。”

“啊,天上的真主啊,”母亲大人叫了起来,“是什么黑色魔鬼,叫什么名字来着,跑到这幢房子里来啦?”

这场病在我还没有开始人生时就几乎把我断送掉,根据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情况大致如下:在1948年8月底,我母亲和外公日夜守护在我身旁。玛丽也从她的负罪心理中挣脱出来,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母亲大人唱着催眠曲,用汤匙给我喂食。就连我父亲也暂时忘记了他自己身上的不适,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但是,有一天夜里,阿齐兹大夫就像是一匹老马那样满面沮丧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了,到早上这孩子就会断气了。”女人们嚎啕大哭,我母亲心急如焚,又出现了即将临产的早期症状,玛丽·佩雷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在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仆人通报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来了,他递给我外公一个小瓶子,说道:“我就照直说了,这东西不是送命,就是能治好毛病。只能用两滴,然后等着吧。”

我外公无计可施,双手抱着脑袋坐着,他问:“这是什么呀?”将近八十二岁的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舌头舔着嘴角,说道:“是稀释过的眼镜王蛇毒素,据说很有效。”

蛇会通往胜利,正像梯子也会下降一样。我外公知道我反正没救了,就给我服用了眼镜蛇毒试试。全家人站在一边,眼看蛇毒传遍孩子全身……六个小时之后,我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我的生长速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人了。但是有失也有得,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对蛇的模棱两可之处很早就有了认识。

就在我体温降下来的当儿,我妹妹也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里出生了。那是9月1日,她的出生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因此在梅斯沃德山庄几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就在那一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去医院看我父母,通知他们说官司打赢了……就在伊斯梅尔庆祝胜利的那当儿,我抓住小床的栏杆;就在他嚷道:“解冻了!你们的财产有归自己了!高等法院作出了裁决!”的当儿,我满脸通红地喘气和重力斗争;就在伊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宣布:“西奈兄弟,法制赢得了一场光荣的胜利!”避而不看我母亲充满笑意的得意洋洋的眼睛的当儿,我,萨里姆娃娃,恰好一岁再加半个月,在婴儿床上站起身来。

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等我长大,我就此成了罗圈腿,因为我站得太早了;二是铜猴儿(她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长了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到九岁时才变深)也就此明白,假如她在人生中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的话,那么她非得弄出很大的声音来不可。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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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洗衣箱中的事件

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 - 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的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生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

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

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作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

在1956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的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爸爸!”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

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 - 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 - 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做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 - 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个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

我相貌很丑,但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

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去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情。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

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 - 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汁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

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是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着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同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

正是因为铜猴儿回了有人打错的电话,才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导致了我在一个木板条钉成的白色洗衣箱中遇到的事件。


就在我将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以下这件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对我有所期待。午夜和婴儿快照,算命大师和总理在我周围造出一重亮闪闪的不容规避的期望的迷雾……在这其中,我父亲在鸡尾酒时间很凉快的当儿把我拉到他松软的大肚皮跟前,对我说道:“大事业!儿子啊,你将来还会缺少什么呢?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人生!”我在他噘起的嘴唇和大脚趾中间拼命挣扎,因为老是不停地流鼻涕,把他的衬衫都弄湿了,我憋得满脸通红,尖声高叫:“放开我,阿爸!大家都会看见的!”他呢,哈哈大笑,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说:“让他们看好了!让整个世界看看我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我外婆有年冬天来我家,也教导我说:“只要把你的短袜拉上了,叫什么名字来着,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就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在这阵充满了期望的烟雾中飘浮,已经感受到那个没有形体的动物开始在我体内骚动,这个动物在这些没有博多的夜里,在我的肚皮里面咬嚼着抓着。由于给我的头上加了那么多的期望和绰号(我已经有了拖鼻涕和吸鼻子两个外号了),我变得害怕大家会不会都搞错了 - 我这个被人们大吹大擂的人,最后也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生活会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目的。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野兽,我从很小时候起就喜欢藏到我母亲那个大大的白色洗衣箱里面去。因为尽管那个动物是在我肚子里面,躲在脏床单当中令我觉得很是舒服,这样似乎会使得那东西安睡过去。

在洗衣箱外面,我四周都是的人似乎都具有清楚得要命的目的感,我便埋头在童话里面。哈提姆·塔伊和蝙蝠侠,超人和辛巴德[1]帮助我度过了将近九年的岁月。在我跟着玛丽·佩雷拉出去买东西时(她看着鸡脖子就知道这只鸡有多大岁数,又能够坚定不移地看着死鲳鱼的眼珠,使我敬畏有加),我成了在神奇的洞穴里旅游的阿拉丁。在看着仆人们以一种既庄重又费解的热诚态度给花瓶掸灰时,我就想象阿里巴巴所四十大盗就藏在那些掸过灰的花瓶里面。眼看着花园里圣者普鲁肖塔姆被水一点点地侵蚀,我变成了神灯里的巨人。这样,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避而不想那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或者应该怎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我站在我房间窗口前,看着欧洲姑娘在海边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玩水时,人生的“目标”这几个字悄悄来到了我的心头。“你们从哪里找到目标呢?”我大声嚷了起来,同我合住一个房间的铜猴儿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时我将近八岁,她快要到七岁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为人生的意义伤脑筋了。

但仆人们是被排除在洗衣箱之外的,校车也不在其中。在我将近九岁时,我上学了,学校是在老城堡区奥特拉姆路上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每天早上梳洗过后,我便到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去等车,我穿着白色短裤,扣着一根蓝色条纹的松紧裤带,搭扣是蛇形的,肩上背着书包,我这个像条大黄瓜样的鼻子照样流着鼻涕。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松尼·易卜拉欣和早慧的居鲁士大帝也一起等车。校车上座位咯咯直响,车窗玻璃上的裂缝令人回想起往事,在车上有多少确定的事呀!将近九岁的孩子对未来由有多少把握呢?松尼吹牛说:“我将来要当斗牛士;西班牙!彻姬塔[2]!嘿,公牛,公牛!”他把书包在前面舞着,就像是马诺来特[3]的红布一样,他在车上对自己理想的未来进行表演。校车吱吱咯咯地绕过坎普角,经过托马斯·坎普公司(药房),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的广告牌下经过(“再见,乐迷!我要坐印航班机去伦敦了!”),还有一个广告牌,我整个童年时期,在那上面始终画着科里诺小孩,这个牙齿闪闪发亮的小淘气戴着小巧的绿色叶绿素帽子,盛赞科里诺牙膏的效用:“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清洁光亮!使牙齿洁白!”广告牌上这个小淘气,校车里这些孩子,被明确的未来熨平成为单维的直线,他们都知道生活的目标。这里有个叫格兰迪·凯斯·科拉可的孩子,由于甲状腺亢进,长得像个气球似的,嘴唇上已经毛茸茸的了。他说:“我要接管我父亲的电影院,你们这些王八蛋要看电影吗,都得跑来求我卖票给你们!”……还有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他的肥胖完全是因为吃得过多的缘故,他同格兰迪·凯斯是班上的特权人物,专门欺负别人,他说:“呸!那算什么!我要有许多钻石、翡翠和月亮宝石!珍珠大得像我的卵子一样!”胖墩佩斯的父亲开着城里另一家珠宝店,他的头号敌手是法特波伊先生的儿子,他身材矮小,比较聪明,在睾丸像珍珠那样大的孩子的打斗中老是处于下风……眼睛片儿宣称,他将来要代表国家板球队打球,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缺了一只眼球。头发油呢,不像他哥哥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头发光溜溜的很是干净,他说:“你们这帮家伙真自私。我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军来保卫国家!”校车喀啷喀啷地经过乔帕迪沙滩,他随身带的尺、指南针和乌黑的弹丸在他身上喀啦喀啦直响……校车又向左拐,在我最喜欢的舅舅哈尼夫住的那套公寓旁边驶离了航海小道,经过维多利亚汽车站直往弗罗拉喷泉驶去,一路上又经过却奇盖特火车站和克劳福特市场。我一声不响,就像好脾气的克拉克·肯特[4]一样决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喂,拖鼻涕!”格兰迪·凯斯叫道,“你们想想看,我们这个吸鼻子将来会做什么呀?”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尖叫道,“成为匹诺曹[5]!”其余的人闹哄哄地合唱起来:“我的身上没有牵线!”……这时候居鲁士大帝像个天才似地静静坐着,计划着这个国家的首屈一指的核研究机构的未来。

在家里,铜猴儿还是烧鞋子,我父亲从他濒于垮台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又干上了四脚混凝土块的蠢事……“你们从哪里找到人生的目的呢?”我在我房间的窗口问。墙上渔夫的手指指着大海,其实是在误导我。

不准进洗衣箱的有“匹诺曹!黄瓜鼻子!鼻涕面孔!”这些叫声。我躲在藏身之处,也不必去回想卡帕迪亚小姐了。她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的老师,在我第一天上学时,她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转过脸来同我打招呼,一看到我的鼻子,便大吃一惊,结果手上的黑板擦都掉下来,砸破了她的大脚趾指甲,疼得她尖叫起来,这同当年我父亲的那件出名的意外异曲同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罢了。我钻在脏手帕和皱巴巴的睡衣里面,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丑陋。

伤寒几乎要了我的命,金环蛇毒把我治好了。我早年过分迅速的生长速度放慢了下来。到将近九岁时,松尼·易卜拉欣要比我高一英寸半了。但萨里姆娃娃有一个器官似乎既不受疾病又不受蛇毒的影响。它在我两只眼睛之间,朝外朝下面蓬勃发展,似乎我全身所有的扩展力都集中到这单一的器官之上,使它以无法比拟的速度生长……在我两只眼睛中间和嘴唇上方,我的鼻子就像个得大奖的西葫芦一样。(但那时候我没有长智齿,人不应该忘记自己也有走运的事情。)

鼻子里有什么呢?平常的回答是:“那很简单,有呼吸器官、嗅觉器官,还有鼻毛。”但是,对我来说,答案还要更简单,尽管我得承认那有点儿令人恶心:在我的鼻子里就是鼻涕。对不起,不幸的是,我还是非得把详情介绍一下不可。由于鼻塞,我只好用嘴巴呼吸,这就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喘气的金鱼似的。由于长期鼻塞,使我从小就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后来也闻不出麝香和昌贝丽花以及芒果酱和自制冰淇淋的香气,也闻不出脏衣物的气味。这在洗衣箱外面的世界是个缺陷,但当你钻到里面去,这就有了用处,不过只有当你躲在里面时才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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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念不忘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为我的鼻子担起心来。我的衣服都是我那位当校长的姨妈艾利雅定期寄来的,我穿着这些饱含着仇恨的衣服上学、打法国式板球、打架、闯入到童话的世界里……同时又在担心。(在那段时期,我姨妈艾利雅开始不断地给我们寄来儿童服装,她将老处女的积怨缝到了那一针一线之中。铜猴儿和我穿的都是她送的衣服,起初是浸透了她的苦涩心情的婴儿衣物,然后是带有她的愤恨的连衫裤。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她用嫉妒的心态浆得笔挺的白短裤,而铜猴儿则穿着艾利雅以显而易见的妒忌之情做成的花裙子……我们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殊不知这些衣物将我们套牢在她复仇的罗网上了。)我的鼻子就像象头神的鼻子那样大,我想它本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呼吸器,不妨说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嗅觉器官,谁知它却一直不通,简直就像是木头做的锡克烤肉一样无用。

够了,我坐在洗衣箱里,忘记掉我的鼻子。忘记掉1953年登上埃佛勒斯峰[6]这回事 - 有天邋遢的眼睛片子咯咯笑着说:“嘿,伙计们!你们想想看,登京格有没有法子爬到吸鼻子的面孔上去?” - 也忘记掉我父母为我的鼻子多次争吵的事,为了这个鼻子,阿赫默德·西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阿米娜的父亲:“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长过这样的鼻子的!我们家人的鼻子都出色得很;骄傲而带有王家的气魄,老婆!”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已经把他编给威廉·梅斯沃德听的出身显贵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他的脑袋给瓶中的精灵弄得胡里糊涂,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莫卧儿王族的血液……也忘记了我八岁半时,有天夜里,我父亲嘴里喷着酒气,走进我房间里,一把扯掉我的床单问道:“你这是搞什么鬼?猪猡!是什么地方来的猪猡吗?”我一付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真无邪;莫名其妙。他大声吼着:“去,去你的!肮脏透了!老天惩罚干这种事的孩子!他已经让你的鼻子长得像杨树那么大了。他会叫你长不大,他会让你的鸡鸡缩成一团的!”我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说道:“先生,做做好事吧;孩子在只是在睡觉呀。”我父亲已经完全处在精灵的控制之下,精灵通过他的嘴唇喝道:“瞧他那张脸吧!有哪个人睡觉睡出那样一个鼻子来呀?”

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 - 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想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付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里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子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的孩子们在等着呢。)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1956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来上门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的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明确无误是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 - “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了男人,化成人的模样 - 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

1956年,阿赫默德·西奈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时争论起来 - 我父亲坚决反对纳赛尔,而纳里卡尔公开对他表示钦佩。“那家伙对做生意没有好处,”阿赫默德说。“但他很有主见,”纳里卡尔反驳说,光起火来,“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他。”与此同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为了国家的五年计划向星象家求教,以避免再出现一个卡拉姆斯坦。就在世人将侵略和神秘学结合在一起之时,我躲在那个其实已经有点嫌小、因此不很舒服的洗衣箱里,而阿米娜·西奈呢,变得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她一直试图将她在赛马场的那段经历完全忘却掉,但是她母亲的饮食给她的罪恶感却无法逃脱。因此,她便很自然地联想起鸡眼的事,把它看成是对她的惩罚……她感到内疚的不仅是多年以前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的越轨行为,还有她没能将丈夫从发给酗酒者的那些粉红色的小条子中解救出来;还有铜猴儿那种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举动;以及她独生儿子那大得异乎寻常的鼻子。如今再回想起她来,我觉得似乎有一团罪过的雾环绕在她的头上 - 她的黑皮肤发出的乌云挂在她的眼前。(博多是会相信这一点的,博多是会懂得我的意思的!)随着她的负疚感越来越强,那团雾也越来越浓 - 对啦,干吗不呢?- 有时候,你几乎看不清她脖子上的脑袋!……阿米娜已经成为那些为数极少的将世间的罪恶扛到自己肩膀上的人之一,她开始发出自觉自愿对罪过进行忏悔的磁力。从那时起,每一个同她接触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当他们屈服在我母亲的力量之下时,她会甜蜜而忧愁地朝他们发出朦胧的微笑,他们便如释重负地回去,将他们的一腔心事撂到她的肩膀上,这样负疚的雾更浓了。阿米娜听到人们向她诉说仆人挨打、官员接受贿赂的事情。在我舅舅哈尼夫和他的貌若天仙的妻子皮亚来看她时,他们把夫妻争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丽拉·萨巴尔马提将自己不贞的行为也告诉我母亲,她耐心而优雅地认真倾听,尽管她耳朵里已经听够了。玛丽·佩雷拉时时刻刻感到一种要坦白自己罪行的冲动,几乎招架不住,只是硬把它压了下去。

面对世人的罪恶,我母亲朦胧地微笑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屋顶在她头上塌陷下来时,她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她仍然可以看见洗衣箱。

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默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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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8 | 只看该作者
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默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

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

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 - 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 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

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

6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

空气中像是通了电流,热浪就像蜜蜂样嗡嗡叫着。天空中某处悬着一件斗篷,到一定时候便会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上……在某个地方,一只手指正朝一个电话拨号盘伸去。拨号盘嗡嗡地转着,电脉冲沿着电话线传来,7-0-5-6-1,电话响了起来。铃声传到一个将近九岁的男孩很不舒服地藏身其中的洗衣箱里,变得不很清晰……我,萨里姆,由于担心被人发觉,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因为这时候又有其他声音传到洗衣箱里来了。床垫弹簧咯咯吱吱响了几下后,传来拖鞋沿着走廊走过来的轻柔的喀嗒声。铃声响了一半停住了,接下来 - 这会不会出于我的想象?她的声音会不会太轻柔,无法听见? - 是说话声,又像平时那样太迟了一些:“对不起,打错了。”

这时候,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回到了卧室里,躲在洗衣箱里的孩子吓得要命。门把手转动了,对他发出了警告,像是在刀口上走路似的脚步声沿着清凉的白瓷砖传来,深深地刺在孩子心上。他像冻僵似地一动不动,鼻涕静静地流到脏衣服上。一条睡衣带子 - 像蛇一样的报凶信的使者 - 钻到他左边鼻孔里。一打喷嚏就完蛋,他坚决忍住了。

……他恐惧得要命,不知不觉中眼睛透过脏衣服的缝隙望了出去……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哭泣,雨点从厚厚的乌云中落了下来。这会儿又有了别的声音,别的动作。他母亲开始说起话来,是两个音节,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也动了起来。内衣挡在耳朵边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 一个音节是迪尔?比尔?还是迪勒?- 另一个呢,是哈?还是拉?不,是纳。哈和拉两个字都不对,迪勒和比尔也错了。孩子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名字纳迪尔,这个名字自从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阿米娜·西奈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纳迪尔,纳、迪尔、纳。

她的双手在移动,忘情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是在阿格拉地窖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之后的事情,两只手快乐的在她的面颊上舞动。双手又握住胸脯,比任何乳罩都要紧。这会儿它们抚摩起她裸露的上腹部,又朝更下面的地方移去……是的,这是我们常做的,我的爱人,这就够了,对我足够了,尽管我父亲迫使我们,你跑了,如今来了电话。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握住电话的双手这会儿握住身上的肉,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呢?在将话筒放回原处之后,另一只手去拿什么了呢?……不要紧,因为在这儿,在儿子正在窥测着的她这个隐蔽之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后她嚷了出来:“哎纳迪尔汗,你这会儿从哪里来了啊?”

秘密,一个男人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的动作。孩子心中充满了不很清楚的想法,受到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想法的折磨。在左面的鼻孔里,睡衣的带子像蛇一样往上不停地钻了又钻,你没法不去理睬它……

这会儿 - 噢无耻的母亲!表里不一的大暴露,这种感情在家庭生活中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还不止这些,噢恬不知耻地将黑芒果裸露出来! - 阿米娜·西奈擦干泪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又干起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就在她儿子的右眼透过洗衣箱上部的缝隙朝外张望的时候,我母亲解开了她身上的莎丽!我呢,一声不响地躲在洗衣箱里:“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我没法闭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珠看到了莎丽落到地上的颠倒的图象,这个图象也像平常那样,在心中得到了纠正。通过冰一般湛蓝的眼睛,我看见了衬裙随着莎丽也脱了下来。接着 - 噢可怕!- 透过衣物和木板箱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弯下身去拣衣服!就在那时,就像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样 - 是我母亲的臀部,像黑夜一样黑,圆圆的曲线,跟一个其大无比的阿方索黑芒果再相像不过的了!我躲在洗衣箱内,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拼命跟自己较劲……自我控制变得绝对必要,但同时又不可能做到……在黑色芒果那晴天霹雳一样的影响之下,我的神经顶不住了,睡衣带子得胜了。这时阿米娜·西奈坐在马桶上,我……什么?不是打喷嚏,没有喷嚏那么严重。也不是发痒,要比发痒厉害些。让我明说了吧:那双音节的声音和舞动的双手粉碎了萨里姆·西奈的信念,黑色芒果更是使他心力交瘁,他的鼻子对母亲表里不一的举动作出了反应,母亲暴露的臀部使它抖动起来,再也抗不住睡衣带子了,于是鼻子终于无可挽回地灾难性地一吸 - 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一阵疼痛,睡衣带子又在鼻孔里上升了足足半英寸。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东西也一起往上升去,在这样用力一吸的同时,鼻涕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鼻涕克服了地心吸力的自然规则,不断地往上倒流。鼻窦管承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最后,在这个将近九岁的孩子的脑袋里面,发生了爆炸。鼻涕飞快地上升,冲破了堤坝来到了暗黑的渠道中。鼻涕上升到了这种粘液从未可能达到的高度。这种应该排泄出去的液体也许到达了大脑的边缘……一阵冲击,像是带电的东西碰到了水。

痛死我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鼻子唱了起来。

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 - 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

“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嚎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

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要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但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


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7]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成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最后第二人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8],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9]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最后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

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悉悉索索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恶梦中咭咭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 - 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 - 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 - 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

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 - 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

为了表示姐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 - 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

“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

“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

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默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

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 - 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 - 妈妈,爸爸,我真的觉得 - 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

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片。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 - 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 - 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 - 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的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在一个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里的一只洗衣箱旁边,我母亲为我涂抹红药水。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我父亲在门外喝着:“老婆,今儿不准给他吃饭。听见了吗?让他饿着肚子开玩笑去!”

那天夜里,阿米娜·西奈会梦见拉姆拉姆·赛思,他浮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眼睛翻得像蛋白一样,唱道:“脏衣物会把他藏起来……声音会给他指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梦总是压在她心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这个脸皮丢尽的儿子,他那番骇人听闻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答的口气极其克制,就像他儿时从来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样:“阿妈,我只是胡说八道,就像您说的,是个蠢得要命的玩笑。”

九年之后她死了,永远没有知道真相。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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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全印广播电台

真实是个与视角有关的问题,你离过去越远,它就显得越发具体可信 - 但当你朝现在逼近时,它不可避免地似乎越来越不可信。设想你是在一个大电影院里,起初坐在后排,然后一排一排渐渐往前移,最后你的鼻子几乎接触到银幕上。影星的面孔渐渐化成了跳动的光点,微小的东西放大到了荒唐的程度,幻象消失了 - 或者不如说,事情变得很清楚,幻象本身就是真实……我们已经从1915年讲到1956年,因此离银幕已经相当近了……还是不要再用比喻了,我还要将我那个难以置信的话重说一遍,那就是,在洗衣箱里那次奇怪的事件之后,我成了广播电台一类的东西,说这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但今天,我给搞糊涂了。博多还没有回来 - 我是不是该去报警呢?她是不是已经到了失踪人员名单上面去了呢? - 由于她不在,我的信心分崩离析了。就连我的鼻子也在同我捣蛋 - 白天,当我漫步在由一群手臂上汗毛很重、强壮能干的女工照管的酱缸之间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分辨不出柠檬和酸橙气味有什么区别。女工们手掩嘴巴格格地笑着,她们寻思:这位可怜的老爷遇上了什么事了? - 肯定不会是爱情吧?……博多不在了,裂缝遍布我全身,从我肚脐向四周散开,就像蜘蛛网一样;天气又热……在这种情况之下有点糊涂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在将我写的东西再看一遍时,我发现时间上有个错误,上面写到的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错了。但我现在还无法说清一些事件发生的顺序究竟怎样,在我的印度,甘地死去的日子还会搞错。

一个错误是不是会将整篇东西的真实性毁了呢?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一切地追求人生的意义,因此到了颠倒是非的地步 - 只是为了把自己置于中心的地位,我才来重写我那个时代的历史呢?今天,我糊里糊涂,对此无法加以判断。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判断吧。对我来说,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已经开始做的事情一定得做完,即使我完成的东西最后不可避免地同我开始写的并不一样也在所不惜……

Ye Akashvani hai. 这里是全印广播电台。

在出去到热得要命的大街上附近一家伊朗咖啡馆吃了一顿快餐之后,我回来坐到活动台灯下面,同我为伴的只有一台廉价的晶体管收音机。夜里很热,热得像是要沸腾的空气中充满了寂静下来的酱缸的气味,久久不肯散去。黑暗中传来了声音。酱菜的气味在灼热的空气中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又激起了回忆的劲头来,使现在与那时的相似和不同之处显得更加突出……那时天很热,现在天也很热(热得不是时候)。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有人在黑夜里醒着,听到那些说话声,却不见其人。那时和现在一样,一个耳朵聋掉了。恐惧在炎热中变得越发强烈……可怕的并不是那些声音(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他,那时还很小的萨里姆,想起一件事就害怕 - 那就是他的父母大发雷霆,结果会从此不再爱他。还有即使他们逐渐相信他的话,他们也会把他这种天赋看成是一种可耻的生理缺陷……而我,现在没有了博多,将这些话在黑暗中诉说出来,也害怕没有人相信。他和我,我和他……我不再具有他的天赋,他从来就没有我的天赋。有时候,他几乎就像是个陌生人……他身上没有裂缝,在炎热中没有蜘蛛网遍布他的全身。

博多是会相信我的,可是博多又不在。那时和现在一样,也饿肚子。但情况不同,那时是因为受处罚不准吃饭,而现在呢是给我烧饭的人跑掉了。

还有一个更为明显的不同。那时,那些声音并没有通过晶体管的振荡传到我耳边(在我们这个地区,自从实行那个臭名昭著的奖励办法 - 即凡接受绝育手术的即可免费获得晶体管收音机一台[①] - 以来,晶体管收音机始终是无法生育的象征。那种咭咭呱呱的机器就代表了男人在剪刀剪断和结扎之前阳痿的事)……那时,将近九岁的孩子半夜里睡在床上,并不需要机器。

既有不同又相似的是,炎热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微微发亮的热雾,那时有,现在也有,它使他当时那段时间变得一片模糊,融入到我的时间当中……而我的这种糊涂状态又越过热浪,也成为他的心态。

在炎热之中什么东西生长得最好呢,是甘蔗、椰子、几种粟子,例如珍珠粟、龙爪稷和高粱还有亚麻籽,以及(如果有水的话)茶叶和水稻。我们这片炎热的土地也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棉花产地 - 至少,这是我在地理上学到的。那时教我们的是眼神疯疯癫癫的艾米尔·扎加罗先生,墙上挂的镜框里还有个目光严峻的西班牙征服者。但是热带夏天也出产一些奇怪的果实,带有异国情调的想象力之花蓬勃开放,使沉闷的令人汗如雨下的夜晚充满了麝香一般的香气,这又使人做起了满怀不满的暗黑的迷梦……那时就同现在一样,空气中充满了不安。为语言问题游行示威的人要求按照不同的语言将孟买一分为二 - 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梦想在某些游行队伍的前开道,古吉拉特邦的幻影将另一队领向前进。咬啮着心灵中幻想与现实的分界线的热度,使得任何事情似乎都有可能发生。午睡过后半睡半醒的混乱状态使人的脑子糊涂了,空气中粘糊糊的,充满了激起的欲望。

在炎热之中生长得最好的,是幻想、非理性、欲望。

在1956年,那时,白天大街上为语言进行着雄赳赳的示威游行。在夜里,语言在我的脑海里造反了。“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该来谈一谈说话声的事了。

要是博多在这儿就好了……


自然,在大天使那桩事情上我是弄错了。我父亲的手 -模仿着(是有意还是无意?)另一个曾经劈面对他打了一巴掌的脱离身体的手,猛力扇了我个耳光 - 至少在一个方面有所裨益,它促使我重新考虑我原来那种模仿先知的立场,并且最终改弦更张了。就在我丢人现眼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再也不肯开口了,尽管铜猴儿不断地烦扰我,蓝色房间里全是她的声音:“你干吗这样啊,萨里姆?你一向都乖得很的啦?”……我还是不理她,最后她没趣地睡着了,嘴巴还不出声地在动着。我独个儿回想起白天的事,父亲的耳光还在我左耳边嗡嗡响着,对我低声说:“既不是米迦勒,也不是安那埃尔;也不是加百列;更不是卡西埃尔、萨切埃尔和撒马埃尔!大天使再也不会跟凡人说话了,宣读早在多年前就在阿拉伯完成了,最后一名先知只有在宣布末日审判时才会来。”那天夜里,我明白了我脑袋里的说话声远远超过了各级天使的数目,我不无宽慰地得出了结论,即归根到底我并不是被挑选出来主持世界末日的来临的。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战战兢兢,结果证明同尘土一样平平常常,多得数也数不清。

?那么,是通灵术,你老是在内容耸人听闻的杂志上读到的那种东西。但我要请你耐心一些 - 稍等一等,只是等一下。是通灵术,但还不止是通灵术。请不要太轻易地把我一笔勾销。

那么,是通灵术,是所有那些所谓熙熙攘攘的民众的内心独白,来自类似群体和阶层的内心独白,在我的脑海里推推搡搡地争夺一席之地。一开始,在我只满足于当听众时 - 在我开始表演之前,语言是个问题。各种声音七嘴八舌,从马拉雅拉姆语到那加语[②],从纯净的勒克瑙乌尔都语到南方含糊的塔米尔语应有尽有。对在我脑壳里面七嘴八舌说的话,我只懂得一点儿。只是到了后来,在我开始调查研究之后,我才明白,在表层传送的内容(我原先理解的也就是这种最浅显明白的东西)下面,语言变得苍白无力了,代替它的是一种人们普遍理解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远远胜过了语言……但这是在我越过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多种语言、听到了其他那些宝贵的信号之后的事,这些信号与其他一切完全不同,它们中大多数模糊而遥远,就像是远处的鼓声不断地敲着,终于透过我脑海中鱼市场一样热闹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这些夜间来到的秘密呼唤,就像是大声呼喊要……午夜的孩子的无意识的灯塔,指明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传送的只有简单一个字:“我”。从远处到北方,“我”;到南方东方西方,都是“我”,“我”,“还有我”。

不过我自己得一步步地来。一开始,在我取得突破,达到比通灵术更高的层次之前,我只满足于倾听而已。很快,我就能够对我内心的耳朵进行“调谐”,来倾听那些我能够理解的声音。不久之后我就能从这乱成一团的声音当中挑出我家里人以及玛丽·佩雷拉的声音,还有朋友、同学、老师的声音来。在大街上,我学会了如何来区分迎面走过的陌生人内心独白 - 多普勒频移[③]的规律在这些超自然的领域仍然发挥其作用,陌生人在我身边走过时,声音先是越来越强,接着又越来越弱。

所有这一切我都不对任何人讲。每天我左面(或者说晦气的那一面)耳朵都嗡嗡作响,使我时时记住父亲的怒气,我自然分外当心不能让我的右耳再出毛病,因此我嘴唇闭得紧紧的。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要藏起心中的秘密是难而又难的;但幸运的是,就像我急于隐藏真相一般,我最亲近的人也急于忘记我那次真情的迸发。

“噢,萨里姆啊!你昨天竟然会说那些话!真丢人呀,孩子,你最好去用肥皂把自己的嘴巴洗一下!”……在我丢人现眼之后第二天早晨,玛丽·佩雷拉(她气得浑身发抖,就像她做的一种果冻一样)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彻底改过自新的主意。我悔过似地低下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走进浴室里,就当着满脸诧异的保姆和铜猴儿的面,用牙刷蘸了气味辛辣难闻的焦油肥皂,将我的牙齿舌头上颚牙龈刷了一遍。玛丽和铜猴儿立即就把我这一戏剧性的悔过自新的举动传遍全家。我母亲拥抱了我,说道:“够了,好孩子,那件事从此就过去了,”阿赫默德·西奈在用早餐桌时点着头,粗声说:“这孩子还行,至少能够承认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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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9 | 只看该作者
随着我被玻璃划破的伤痕逐渐痊愈,似乎我作的那番宣示也被抹掉了。到我过九岁生日时,家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再记得我那天曾经白白地提起大天使名字那回事。好几个星期,在我舌头上还留着一股肥皂的气味,提醒我天机不可泄漏。

就连铜猴儿也对我悔过自新的表现感到满意 -在她看来,我又恢复了正常,成为家里假正经的乖孩子。为了表示她想要恢复家里的老一套规矩,她把我母亲最喜欢的拖鞋给烧掉了,理所当然地又失去了父母的欢心。但是,在外人中,她却坚定地按照父母的吩咐行事 - 你一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假小子处世竟然也会如此小心谨慎 -无论是在她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面前,她对我这次的失常行为都缄口不提。

在这样一个把孩子生理或者心理上的任何异常之处都看作是家庭的奇耻大辱的国家里,我父母亲(他们已经习惯了我脸上的胎记,黄瓜似的大鼻子和罗圈腿)坚决不愿意再看到我身上有什么令人尴尬的地方;而在我这方面呢,以后从来再也没有提起我耳朵里嗡嗡的响声,有时候又会像敲钟一样一阵耳聋,还会间隙性地发痛。我已经明白有时候还是保守秘密为好。

但是设想一下我的脑袋里面乱成一团的情况吧!在我那张讨人嫌的面孔后面,在带着肥皂气味的舌头上方,就在中间穿孔的鼓膜旁边,潜伏着一颗不很纯洁的心灵,它就像一些九年之久的口袋一般,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你不妨设想一下钻到我的脑袋里,透过我的眼睛朝外面看去,听到各种噪音、人声,但却不能让别人有所觉察,其中最为困难的就是装出一付惊异的样子来,就像在我母亲说哎萨里姆猜猜看我们去阿雷伊米尔克区去野餐吃什么时我得装着说噢噢,真太有趣了!其实我对此心中一清二楚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她内心的独白。还有在我过生日时我在生日礼物还没有拆包之前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因为我早已知道送的人心中的想法。再如寻宝游戏也就变得毫无意思因为每件藏起来的东西的下落都在我父亲的心中明摆着。更加困难的事情是到底层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去,一到那里那些天晓得是些什么劳什子就拥到我的脑袋里来因为他正在动他的秘书的脑筋,那个名叫艾丽斯还是费尔南达的新来的可口可乐女郎,他脑海中正慢慢地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光,这也同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一丝不挂地坐在藤编的椅面上这会儿又站起身来,屁股上全是一个个格子印,这就是我父亲想的东西,我的父亲,这会儿他很有些古怪地望着我喂孩子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呀?不阿爸我很好,我得走了得走了要去做作业呢,阿爸,就这样飞快地溜出去免得他从我脸上猜出我的秘密来(我父亲总是说在我躺着时我的额头上闪着红光)……你瞧事情有多难,我舅舅哈尼夫来带我去看摔跤,甚至就在我们还没有抵达霍恩比大道上的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之前我已经觉得很烦恼我们随着人群在达拉·辛格和塔格拉·巴巴以及别的大力士的巨幅纸板画像前面走过。他的烦恼、我最喜欢的舅舅的烦恼也涌进我的心头,它就像蜥蜴藏身在树篱下面一样藏在他欢乐的外表下面,被他低沉的笑声(那曾经是船夫塔伊的笑声)掩盖着,我们坐的是最好的座位,当灯光打在扭成一团的摔跤手的背上时我觉得我舅舅的烦恼紧紧抓住了我的心再也挣脱不开,他烦恼的是他的电影生涯每况愈下,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拍片子了。但我决不能让这种烦恼从我的目光中泄漏出来,他在同我打岔,嘿小勇士,嘿小摔跤手,你脸干吗拉得那么长呀,看起来比一部坏电影片子还要长,你是要吃炒豆子?还是油炸卷?还是别的什么?我摇摇头,不,不要,哈尼夫舅舅,这样他才算放心,掉过头去,大叫啊哈加油啊达拉,摔得好,摔扁他,好啊达拉!回到家里我母亲蹲在走廊里,身边是冰淇淋桶,她用她真正的外在的声音说,孩子,你来帮我一把,来做你最爱吃的开心果味冰淇淋,我摇着手柄,但是她内心的声音却在我脑壳里面回荡,我能够看出她如何尽量想要用日常琐事来填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例如鲳鱼的价钱啦,家里各种各样的琐事呀,得叫电工来修理一下饭厅里的吊扇了呀,她竭尽全力想要集中思想来爱她丈夫的各个部分,但是那个不能提起的词儿老是要挤进来,就是那天她在浴室里漏出来的那个双音节的词儿,纳 - 迪尔 - 纳 - 迪尔 -纳,在那个打错号码的电话来时她越来越舍不得放下听筒我的母亲我告诉你在一个孩子钻到大人心里去的时候他们的想法确实能把他弄得狼狈不堪。甚至在夜里也得不到休息,我在午夜钟响时醒过来做的是玛丽·佩雷拉的梦夜夜如此总是在我本人施行魔法的时刻,这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她老是梦见一个数年前死去的男人的形象,乔瑟夫·德哥斯塔,我在梦中知道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上蒙着我无法理解的罪过的暗影,每当我们吃下她做的酸辣酱时,这种罪过就随着一起渗到我们身上,这其中有个秘密但因为这个秘密并不在她心灵的前部我便无法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乔瑟夫每天夜里都来,有时候以人的形象出现,但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他变成一头狼,或者一只蜗牛,有一回还变成一根扫帚柄,但我们(她在做梦,而我在观察)知道这就是他,歹毒而无情,带着责难的面容,以他的化身所使用的语言责怪她,当他化成狼的模样出现时向她狂嗥,当他化成蜗牛的模样出现时便用它条条的粘液将她裹起来,当他化成扫帚柄的模样出现时便用粗的那一头向她打去……在早上她叫我洗净身子准备上学时我紧闭嘴唇强忍着没有向她发问,我这个九岁的孩子的心灵完全被别人的生活(这些东西在炎热中模模糊糊地挤在一起)弄成了一团乱麻。

在结束这段有关我的新生活的早期日子的叙述时,我得痛苦地承认,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借助我的新本领来提高我的成绩,从而改善我在父母眼中的形象-简而言之,我开始在学校里作弊了。那就是说,我自己作了一番调试,专门去偷听我的老师和聪明的同学的内心的声音,从他们心底里收集情报。我发现大部分教师在出题之前肚子里面都已经有了标准答案 -我也知道,偶尔教师也会受到私事的干扰,例如自己的爱情生活出问题或者经济上出麻烦,这时肯定可以从我们班上的优等生居鲁士大帝那天才的早熟的心灵里找到答案。我的分数有了戏剧性的提高 -但也不过分引人注目,因为我留神总不让自己的答案同我偷来的原文一模一样。就连我以通灵术将居鲁士的英文作文整篇剽窃来时,我也在好些地方进行改动,使之蹩脚一些,具有我的特色。我的目的就是避免引起怀疑,确实有人对我很不相信,但他们都没能发现我抄袭。艾米尔·扎加罗怒气冲冲地以怀疑的眼光盯着我,我显得像天使那么天真无邪。英语老师坦顿大惑不解地摇着脑袋,我仍然不声不响地我行我素 -我知道,即使我万一不小心犯傻,把我的秘密全盘托出的话,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

让我来总结一下吧:在我们这个诞生不久的国家的关键时刻,那时五年计划正在起草之中,大选即将举行,因语言问题而游行示威的人正在为孟买的划分争论不休,一个名叫萨里姆·西奈的九岁大的孩子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能力。尽管他这种能力可以在许多至关重要的方面对他的贫穷落后的祖国有所裨益,但他却决定将自己的天赋掩藏起来,只是将其用在无关紧要的窥探别人的隐私以及小小的作弊问题上。这种行为 - 我承认算不上是英雄的行为 -的直接原因是他心中糊里糊涂,结果总是将道德(即做好事的愿望)和讨人喜欢(即做别人喜欢的事那种相当可疑的愿望)混淆起来。由于害怕遭到父母的冷落,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硬是缄口不提。为了得到父母的关爱,他将他的才能用于作弊。他性格上的这种缺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归咎于他年龄太小的缘故,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而已。糊涂的观念将会贯串他生涯中的大部分时光。

只要高兴,我在进行自我评估时是会得相当苛刻的。

在布里奇·坎迪幼儿园平坦的屋顶(你一定记得,你只要爬过白金汉别墅花园的围墙就可以跑到那里去)上方矗立着什么呢?在那个冬天天气也不冷的年头, 我们 - 松尼·易卜拉欣、眼睛片儿、头发油和我 - 一起玩儿卡巴迪和法国式板球和造房子,居鲁士大帝和其他来访的朋友如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和格兰迪·凯斯·科拉可偶尔也会参加,是什么失去了原有的设计功能 的东西在注视着我们呢?托克西·卡特拉克的保姆比阿帕常常从霍米家顶层朝下嚷嚷:“你们这些调皮鬼,啥事不干,只知道乱吵!别闹了!”……吓得我们四处跑 散掉,等她一走掉,大家又回来朝她原先站立的窗户做鬼脸,这时候,有什么东西在一边呢?总而言之,那个高高的外表剥落的蓝色建筑是什么呢?它在一旁观察这 我们的生活,似乎是在暂时等待时机,不仅是等待不久的将来我们长大成人的时刻,而且也许是等待伊夫·伯恩斯的到来。也许,你需要一些提示,哪里曾经藏过炸 弹?德哥斯塔是在哪里被蛇咬死的?……在内心痛苦了几个月之后,我终于从成人的声音里找到了藏身之处,我是在一个古老的钟塔里找到它的,那个钟塔没人费神 去给它上锁了。就是在这里,时间好像是生了锈,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矛盾的是,我试探性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最初的几步,让自己卷入到重大的事件和公众生活 之中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从中脱身……根本没有办法,一直到那个寡妇……

自从我被禁止躲进洗衣箱之后,一有机会,我就乘人不备时偷偷爬到那个再也不能报时的钟塔里面去。当由于炎热或者其他缘故或者有人在窥视,圆形凹地那 边空无一人时,当阿赫默德和阿米娜夜里去惠灵顿俱乐部打凯纳斯特[④]时,当铜猴儿因为新近迷上了华尔新汉女子学校的游泳跳水队而泡在那里不回家时……那 就是说,当环境许可时,我就走进我的秘密的藏身之处,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张我从仆人房间里偷来的草席上,闭起眼睛,让我新近苏醒的内心的耳朵(它也同所有的 耳朵一样,同我的鼻子相通)自由自在地在城里各处倘佯 - 而且还更进一步向北向南,朝东朝西 - 收听各种各样的事情。偷听熟人的心思总使人心中感受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压力,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便在陌生人身上试验我的手段。因此,我之所以牵扯到印度的公 共事务之中,完全是出于并不光彩的理由 - 对熟人的刺探太令人沮丧,为了使自己内心轻松一些,我便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这个小丘以外的世界里。

从这个破旧的钟塔上面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呢?起初,我只是一个旅游者,一个伏在一台个人专用的“来看德里”的机器的奇妙的洞口朝里面窥视的孩子。在 我通过一个因旅游而患上腹泻的英国女人眼里第一回看到泰姬陵时,鼓声在我左耳(听力受损)边上响着。在那之后,为了取得南北之间的平衡,我一下跳到了马杜 赖[⑤]的米纳克西大庙,舒舒服服地偎倚在念经的祭司那含糊不清的神秘的说法里面。我还化装成机动三轮车车夫在新德里的康诺特大街绕了一圈,抱怨汽油涨 价,嫌车费给得太少。在加尔各答我随便睡在一段下水道管子里面。这时候我自己的旅游癖越来越大,我又向南一直拐到科摩林角[⑥],成了一个捕鱼的女人,她 的莎丽裹得很紧,但品行上却马虎得不像样子……我站在三片海洋冲刷的红色沙滩上,用我并不理解的语言同达罗毗荼[⑦]流浪汉调情。然后我又北上喜马拉雅山 脉,走进圆形彩虹的光芒和考拉霍伊冰山翻腾的冰碛之下古加尔部族屋顶盖着苔藓的原始茅屋。在贾伊沙尔默的金色堡垒里我体验了一个做珠绣服装的妇女的内心生 活,在卡居拉霍我成了一个十几岁的乡村少年,田地里钱德拉神庙里那些表现男欢女爱的密宗雕刻使我大为尴尬,但却没法不去看它们……充满异乡情调的旅行生活 很是简单,在其中我找到了一点宁静。但最后,旅游已经无法满足了,好奇心开始寻事了;“让我们来瞧一瞧,”我对自己说,“这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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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9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九岁孩子在精神上是不拘一格的,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之下,我跳进电影明星和板球手的脑袋里面 - 我知道了电影节目中有关舞蹈演员维加扬提马拉的闲话是怎么回事,我也和波利·恩里加尔一起在勃拉朋体育场打板球,我也成为电影歌曲配音歌手拉塔·曼格什卡和国内航线主办的马戏团的小丑布布……我在不同的心灵中随意地跳来跳去,不可避免地发现了政治。

有一次我成了北方邦的一名地主,在命令我手下的农奴将剩余的粮食付之一炬时,我笑得肚皮在睡衣带子上直颤动……另一次我在奥里萨邦几乎饿死,在那里又像平常那样出现了粮食短缺的情况,我才出生了两个月,我母亲的奶水没有了。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我深入到一名国大党工作人员的心灵里,向一名乡村教师行贿,要他在即将举行的大选中为甘地和尼赫鲁的政党拉票,此外我也进入到决定投?票的喀拉拉邦农民的思想中。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有天下午,我故意进入到我们邦首席部长的脑海里,结果发现了一大秘密,这个秘密在二十年后成为全国的一大笑柄,那就是莫拉尔吉·德赛每天都要“喝自己的小便”……我就在他身上,在他将一杯全是白沫的小便灌下肚时,我还可以感觉到那东西还是热热的。最后,我的试验达到了巅峰状态,我成为镜框里那封信的作者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我同这位伟人一起坐在一堆牙齿残缺不全、胡子乱蓬蓬的星象家中间,对五年计划进行调整,以使它能同宇宙间的音乐完全合拍……高层生活容易使人飘飘然。“瞧我吧!”我暗中为自己的本事得意非凡,“我要到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在这个曾经塞满了代表德哥斯塔的仇恨的爆炸装置的钟塔里面,下面这一句话(在恰如其分的滴答声音效果的伴奏之下)完完整整地噗通冲到我的脑海里:“我是孟买的坟墓……注意我的爆炸!”

因为我当时已经处在一种感情的支配之下,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创造了世界。我跃入其中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进入的身体按照我的命令行事。随着当前时事、艺术、运动等第一流无线电台的丰富多彩的节目来到了我的身上,我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它们的发生……那就是说,我进入到了艺术家的幻想之中,把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的现实看成是我的天赋的未经加工过的原材料。“见鬼,任何事情我都能够知道!”我得意洋洋地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得住我!”

如今,在回顾我那些虚度的年月时,我能够说的是当时左右我的这种自我膨胀的精神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它来源于自我保护的天性。假如我不相信自己控制着蜂拥而至的芸芸众生,他们的个性聚集起来将会把我的个性消灭得干干净净……但我在钟塔里面,欢天喜地,趾高气扬,成为古代的月亮神欣[⑧](不,不是印度教的,我是从古代哈达拉毛[⑨]那边进口来的),能够远距离地调控世上潮汐的涨落。

但当死亡来到梅斯沃德山庄时,我还是猝不及防,大吃一惊。


尽管对阿赫默德·西奈的财产早在多年前就解冻了,但他腰以下的部位仍然冰冷。那天他大叫“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阿米娜赶来双手抓住它们想焐焐暖,结果手指给冻得粘在上头了。自那以后,他的性能力像冻在冰山里面的猛犸象那样处于休眠状态,就像1956年在俄罗斯发现的那头一样。我母亲阿米娜是为了生儿育女才嫁给他的,这会儿想到生命还未创造就在她肚子里化为乌有了,便责怪自己因为生鸡眼等等这些事情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她把自己的不幸同玛丽·佩雷拉谈了,但保姆只是告诉她说从“那些男人”身上是得不到幸福的。她们一边谈一边做酱菜,阿米娜将她的失望拌到了辣辣的酸橙酸辣酱里面去,你一吃那东西准会淌眼泪。

尽管阿赫默德·西奈在办公室里老是幻想着女秘书赤身裸体地听他口述文件,他眼前老想象着他的费尔南达或者珀比一丝不挂地在办公室里遛达,屁股上全是藤椅一个个的方格印,但是他的那个器官却毫无反应。有天,在真正的费尔南达或者珀比回去之后,他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由于瓶中精灵的缘故,他的舌头(还有他的棋艺)变得有点没有遮拦了,他尴尬地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来:“纳里卡尔,我好像对那事情,你是知道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睿智的产科专家脸上掠过一丝快乐的笑容,这位皮肤黝黑满面红光的大夫转眼之间又成为一个狂热地主张实行节制生育的信徒,他发表了以下一段讲话:“好极了!”纳里卡尔大夫叫道,“西奈老弟,干得太好了!你 - 我还要加上一句,还有我自己 - 是的,你和我,西奈老弟,是世间少有的精神生活极其高尚的人物!我们追求的并不是气喘吁吁的下贱的肉欲 - 我问你,能够避免生儿育女,岂不是一件很妙的事情 - 我们人口已经太多,这个国家越来越穷,少添一个倒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 - 我们可以集中精力来做事,为他们增加一些立足之地啦。听我说,朋友,你和我,利用我们的四脚混凝土块,可以从大洋里获得土地呀!”为了纪念这番讲话,阿赫默德·西奈倒了两杯酒,我父亲和纳里卡尔大夫一起为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干杯。

“要土地!不要爱情!”纳里卡尔大夫说,有点醉醺醺的了,我父亲又替他把杯子斟满了。

到1956年除夕时,用成千上万个巨大的四脚混凝土块围海造地的梦想(导致财产冻结的原因正是这个梦想 - 它现在对我父亲来说,取代了冻结一事所毁掉的他的性能力) 实际上已经似乎接近完成。但这一次,阿赫默德·西奈在花钱时十分谨慎。这一次他都隐在幕后,在文件上找不到他的名字。这一次,他已经在财产冻结中接受了教训,决心尽量不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结果呢,在纳里卡尔大夫撇下他死去时,身后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证明我父亲参加到四脚混凝土块的工程之中,阿赫默德·西奈(我们已经知道,在灾难面前他的反应是很糟糕的)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直到他临死之前,他才终于爱上了自己的妻子。


下面这个故事又要回到梅斯沃德山庄来。纳里卡尔大夫去看望住在航海小道附近的朋友,在回家时他决定沿着乔帕迪海滩步行,顺路买点儿松米糕和椰子汁。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沿护岸旁的人行道走着,追上了为语言游行示威的队伍,这队人平和地唱着歌一路慢慢行走着。纳里卡尔大夫走到了护岸上放着一个四脚混凝土块的地方,那是他得到市政当局特许放在那里作为指向未来的象征的。这时,他眼前的一件事,使他失去了理智。原来好几个女叫化子簇拥在四脚混凝土块周围,举行礼拜的仪式。她们在混凝土块底部点上好几盏油灯,有个人在在土块翘起的那只脚上画了“唵”[⑩]的咒语;她们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一面用水恭恭敬敬地将混凝土块擦洗干净。科技的奇迹被变成了湿婆林伽的象征。看到这付景象,对生儿育女持坚决反对态度的纳里卡尔大夫气得快要发疯了,在他眼中,这似乎意味着崇尚生育的古代印度的所有那些古老的阳物崇拜的力量全给释放了出来,弄到了二十世纪这个漂亮的不能生育的混凝土上……他暴跳如雷地冲上前去,对那些拜神的女人骂个不停,他怒不可遏地踢翻了她们的小油灯,据说他甚至还要把那些女人推开。结果为语言游行示威的人看到了这一切。

游行的人听到了他的叫骂声,大家的脚步停了下来,指责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举起拳头摇晃,有人也骂开了。这位好大夫气得发了昏,转过身来朝游行的人发动攻击,对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出身以及他们的姐妹破口大骂。人群沉默下来,这种沉默预示着暴力的来临。在沉默中,游行者的脚步朝面色通红的产科大夫逼上前去,他就站在四脚混凝土块和呼天抢地的女人中间。游行者的手在沉默中朝纳里卡尔伸了出去,想要将他拉过来,在沉默中他紧紧抱住了四脚混凝土块。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恐惧使纳里卡尔大夫有了帽贝那样的力气,他的胳膊死死拢住了四脚混凝土块,再也拉不下来。游行者去便转向四脚混凝土块……他们不出一声地推得它摇动起来,人多力量大,混凝土块支持不住了。在一个被可怕的寂静笼罩的夜晚,那个四脚混凝土块倾斜过来了,很快它就会成为第一个扔进水里的混凝土块,开始围海造地的伟大工程。苏雷西·纳里卡尔大夫张着嘴巴要叫唤,但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抱住混凝土块,就像一个发着磷光的软体动物……人和混凝土块悄无声息地跌了下去。只有水花噗通一响,才打破了这种寂静。

据说,当纳里卡尔大夫摔到海里,被他着迷似地钟爱的东西压死时,人们很容易就看到了他的身体,因为它就像一团火一样从水底发出亮光来。


“你们知道出了什么事吗?”“嘿,老兄,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我也在内)簇拥在埃斯科里亚尔别墅花园里的树篱周围,纳里卡尔大夫的套房就在这座别墅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一名男仆一脸郑重其事的神气,告诉我们说:“他们把他运回来啦,裹着绸子。”

纳里卡尔大夫的尸体躺在他那张硬硬的单人床上,四周放了藏红花,大人不准我去看,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那里面的一切,因为有关消息很快就传到外面来。这些消息我大多是从山庄的仆人那里听来的,他们觉得公开谈论死人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而有关活人的事反而谈得很少,因为活人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一目了然。从纳里卡尔大夫的仆人那里,我听说由于死人喝下了好多海水,也就带有了水的特性。他的尸体变得像液体那样很不稳定,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照过去,它有时显得高兴,有时显得悲伤,有时则漠不关心。霍米·卡特拉克的园丁插嘴说:“看死人看得时间太长很危险,你走开时身上也会带着一些死气,会有影响的。”我们问:影响?什么影响?什么影响?怎样影响?圣者普鲁肖塔姆多年来第一次从白金汉别墅花园里水龙头底下走了出来,说道:“死人使活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活人在面对死人之后,他们的一切都会变本加厉的。”各种各样的事件证明这一异乎寻常的说法不无道理,因为自那之后,曾经为尸体净身的托克西·卡特拉克的保姆比阿帕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尖,她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可怕,似乎每一个去瞻仰纳里卡尔大夫遗容的人都受到了影响。纳西埃·易卜拉欣变得更蠢,更像个鸭子了。住在死人楼上的丽拉·萨巴尔马提曾经帮助整理房间,她原来就水性扬花,如今变得越发淫荡,她走上一条不归之路,路的尽头将会有子弹在等着,她丈夫萨巴尔马提司令会用一根最异乎寻常的指挥棒指挥科拉巴的交通……

不过,我们全家人都离这件事远远的。我父亲拒绝去同他的遗体告别,他从来不提他这位故去的朋友的名字,只是称他为:“那个奸贼”。

两天以后,这条消息在报纸上登了出来,纳里卡尔大夫突然有了一大家子女性亲人。他终身未娶,生前一向厌恶女人,但在他死后却来了一大群身躯高大、吵吵闹闹、无所不能的女人。她们不知从城市里哪个神秘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其中既有在阿姆尔奶牛场挤牛奶的,也有电影院里卖票的,既有街头卖冷饮的,也有因婚姻不幸离家出走的。在这个经常列队游行的年头,纳里卡尔的这些女人也组成了她们自己的队伍,只见超大型的女人川流不息地来到两层楼高的小丘上,把纳里卡尔大夫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站在楼下的路上望去,你可以看见她们的胳膊弯儿从窗户里顶了出来,她们的屁股也给挤到了阳台上。整整一个星期没人能够睡觉,因为纳里卡尔那些女人嚎个不停。除了号哭之外,这些女人也确实非常能干,并不是徒有其表而已。她们把产科医院接管过来,她们把纳里卡尔所有来往帐目弄了个一清二楚,她们毫不犹豫地把我父亲从四脚混凝土块的业务中踢了出去。在花了这么些年的钱之后,我父亲得到的只是口袋上一个窟窿。那些女人把纳里卡尔的遗体运到贝拿勒斯去火化掉了,山庄的仆人们低声告诉我,他们听说黄昏时大夫的骨灰在马尼卡尼卡火葬场给撒到了恒河里面,骨灰没有沉下去,而是像亮亮的小萤火虫那样在水面上漂浮,随着河水流入大海,轮船上船长看到这些亮亮的怪东西准会吓一跳的。

至于阿赫默德·西奈呢,我敢发誓自从纳里卡尔去世以及那批女人来了之后,他真正开始萎下去了……他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头发也发了白。几个月后,除了眼珠是黑的之外,他浑身上下变得一片白色。(玛丽·佩雷拉跟阿米娜说:“那个人血是冷的,所以现在他的皮肤也变得跟冰一样,就像冰箱里的冰那样白。”)我得实事求是地说,尽管他表面上对自己成为一个白人很是担心,而且四处求医,但在医生对此束手无策,对病因也无法解释时,他心里其实暗暗高兴着呢,因为他早就对欧洲人的白皮肤羡慕得要命。有一天,在又可以随便说笑时(在纳里卡尔大夫死后有一段时间,大家交往时恰如其分地保持严肃的态度),他在鸡尾酒时间告诉丽拉·萨巴尔马提说:“所有那些最出色的人皮肤底下都是白色的,我只不过是脱去伪装罢了。”所有的邻居都比他黑,大家礼貌地笑着,既觉得好奇,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间接证据表明纳里卡尔之死引起的震荡使我黝黑的母亲身边有了个雪白的父亲;但是(尽管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的话)我要大胆地做出一个不同的解释来,这一理论是我在钟塔里面独自苦思冥想建立起来的……因为在我经常进行的心灵旅行中,我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独立之后的九年里,全国有一大批企业染上了类似的白化病(记录在案的第一个受害者很可能是库奇娜西恩王公夫人)。在全印度,我遇到了许多出色的印度商人,他们得益于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发了财,这个五年计划的中心就在于发展商业……这些商人已经或者正变得非常非常之白,确实如此!看来从英国人手中接管一切,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确实需要花费无比巨大的(甚至是英雄的)努力,以致他们脸上的颜色都褪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也许是这种广为传布但却鲜为人知的现象的一个新的受害者。印度的商人都变白了。

这点东西够你好好玩味一天的了。但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就要到来了,令人难受的先锋咖啡馆也近在眼前,还有 - 更重要的是 -午夜的其他一些孩子,包括那另一个我湿婆,那个长着可怕的膝盖的孩子,正拼命往前挤。那些裂缝很快就会宽得可以让他们逃出来……

顺便提一句,很可能就在1956年底的某一天,那个戴绿帽子的歌手维伊·维里·温吉也死掉了。

(第1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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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孟买之恋

在莱麦丹,也就是斋月当中,我们尽量往电影院里跑。早上五点钟,平时手脚一刻不停的母亲就把我们摇醒了,赶在黎明前吃甜瓜和加糖的酸橙汁当早饭。在这之后,尤其是在星期天早上,铜猴儿和我便轮流大喊(有时我们一起喊),提醒阿米娜:“上午十点半的早场!今儿到大都会幼童军俱乐部去,阿妈,请别忘了!”接着坐罗弗车到电影院,在电影院里我们既没有可口可乐喝,又没有油炸马铃薯片嚼,也没有优质冰淇淋或者包在油腻腻的纸里面的五香三角饺吃。但至少这里面有空调,有别在衣服上的幼童军徽章,还有比赛,一名胡子稀稀朗朗的主持人还宣布今儿是谁过生日。最后呢,放映电影,先来上一段预告片,“下次公映”和“即将上映”,接着是卡通片(“正片立即上映,先请看……!”):也许是《昆廷·杜华德》,或者《斯卡拉穆恰》[①]“虚张声势!”我们在看过之后互相说道,装成电影评论家的样子,“吵吵嚷嚷、低级下流的胡闹!”- 尽管我们并不清楚什么叫虚张声势,什么叫低级下流。在我们家里祈祷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在先知诞生节时,我父亲带我去星期五清真寺庆祝节日,他在我头上绑上手帕,将我的额头按在地上)……不过我们都很愿意持斋,因为我们喜欢去看电影。

伊维·伯恩斯和我一致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明星是罗伯特·泰勒。我也喜欢贾伊·西尔弗希尔演的汤托,但是我觉得演他的上司孤胆骑警[②]的克莱顿·穆尔太胖了。

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是在1957年元旦那天搬来的,她跟她丧偶的父亲住进了那两幢低矮难看的钢筋混凝土房子中间的一套住房里面。那两幢房子从我们小丘脚下冒了出来,我们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而且奇怪的是它们的居住者也各不相同。美国人和其他外国人住在诺尔别墅(就像伊维一样),而印度的暴发户则住在拉克斯米别墅里面。我们从梅斯沃德山庄高处往下望去,对下面的住户,无论是白人还是印度人,都很有几分瞧不起。可是没有人瞧不起伊维·伯恩斯 - 只有一次是例外,只有一次有人占了她的上风。

在我穿起第一条长裤之前,我爱上了伊维,但那一年,爱情是一件奇怪的连锁反应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我就把我们所有这些人放在大都会电影院里同一排座位上来吧。我们着迷地盯着银幕上的罗伯特·泰勒 - 座位的安排具有象征的意义:萨里姆·西奈边上坐着他爱恋的伊维·伯恩斯,伊维·伯恩斯边上坐着她爱恋的松尼·易卜拉欣,松尼边上坐着他爱恋的铜猴儿,铜猴儿边上是过道,她肚子饿得要命……我爱伊维大约爱了半年。两年后她回美国去了,在那里她用刀子把个老太太给捅了,结果被送进了少年犯管教所。

在这里,我理所当然地要简单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假使伊维没有搬到我们这里来住的话,我的故事也许就局限于钟塔里旅游和在学校里作弊这点小玩意儿上了……那一来就不会有寡妇之家里的高潮,没有清楚地证明我的人生意义的证据,没有在一个冒烟的工厂里的结尾了,在这个工厂的上方可以见到桔黄色和绿色的霓虹女神孟巴德维的身影一闪一闪地在跳舞。但伊维·伯恩斯(她是蛇还是梯子呢?答案显而易见,两者兼而有之)来到了,骑着她的银色的自行车,那辆车不仅使我发现了午夜的孩子,而且还使孟买邦最终一分为二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她的头发像是稻草人的稻草,她的皮肤上全是雀斑,她的牙齿上套着金属的矫正架。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只有对牙齿无能为力 - 牙齿四处乱长,乱七八糟地重叠在一起,似乎是故意捣蛋,弄得她吃冰淇淋时痛得要命。(我由此得出结论:美国人统治了整个宇宙,但对自己的嘴巴却一筹莫展;印度孱弱不堪,但印度的小孩一般都长着一口好牙。)

我的伊维尽管受到牙疼的折磨,但她却高贵地把疼痛置之度外。她坚决不向齿骨和牙龈屈服,对蛋糕和可乐来者不拒,从来也不叫痛。伊维·伯恩斯是个厉害的孩子,她不怕痛,这也使我们大家对她更加服帖。有人说过,所有的美国人都需要一个边界,她的边界便是牙疼,她决心对它进行开拓。

有一回,我怯生生地送给她一束鲜花编成的项链(将夜之女王的大轮柱花送给我的心上人),那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在斯坎德尔角一个女小贩那里买的。“我不戴花儿,”伊夫琳·利立斯说道,把那串看不上眼的花儿朝空中一扔,接着用她百发百中的雏菊牌气手枪一枪打了个透。用雏菊打掉一束鲜花,她以此宣称,她是不会让人给套上镣铐的,连项链也不行,她是我们山庄上一朵像陀螺般团团转的任性的百合。也是夏娃,是我这个亚当心上的宝贝。

她是这样来到我们这儿的:松尼·易卜拉欣、萨巴尔马提家的眼睛片儿和头发油兄弟俩、居鲁士·杜巴西、铜猴儿和我一起在梅斯沃德四栋豪华别墅之间的圆形凹地上玩法国式板球。这天是元旦,托克西在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后面拍巴掌,就连比阿帕也挺高兴,极其难得地没有骂我们。板球 - 甚至是法国式板球,甚至是小孩在玩 - 是一种很安静的运动,就像涂了亚麻油那么安静。只听见皮球和柳木制的球棒之间的叩击声,稀稀落落响起几声鼓掌,偶尔有人叫喊 - “抽呀!抽呀!先生!”- “噢怎么回事?”可是骑在车上的伊维不吃这一套。

“嘿,你们!你们全听着!嘿,这是咋回事呀?你们全是聋子还是怎么啦?”

我正在击球(姿势像朗吉那么优美,又像维诺·曼卡特那么有力),她骑在车上冲上坡来,像稻草那样的头发四处乱飞,脸上的雀斑发红,嘴里的金属矫正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发信号,简直就是一个骑在银色子弹上的稻草人……“嗨,你这拖鼻涕的!别再瞧那蠢得要死的球啦,你这蠢货!我来让你们瞧瞧好看的东西!”

要描述伊维·伯恩斯的模样就没法不联想到自行车,不仅仅是普通的两个轮子的车子,而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生产的最后一批老式车,但却新得像是刚刚出厂,它的车把往下垂,上面裹着遮蔽胶带,有五个档,车座用仿猎豹皮制造。银色的车架(孤胆骑警的马匹的颜色,这一点就不用我多讲了)……邋遢的眼睛片儿、干净整洁的头发油、天才居鲁士和铜猴儿,松尼·易卜拉欣和我自己 - 这些最好的朋友,是这个山庄真正的孩子,大家都出生于此,因而是此地货真价实的后人 - 自从产钳在松尼脑袋上夹出了凹痕之后,他一直就不很机灵,我呢,心底里隐藏着那个无所不知的危险的秘密 - 随着伊维·伯恩斯绕着圆形凹地的边沿,把自行车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是的,我们大家,未来的斗牛士和海军司令还有别的什么的,大家都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僵住了。“瞧我的吧,看好啊,你们这些傻瓜!”

伊维一会儿坐在猎豹皮车座上,一会儿站起身来进行表演。她一只脚搁在车座上,一条腿往后伸着,绕着我们兜圈子。她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在车座上竖起蜻蜓来!她能够跨坐在前轮上,脸朝后看,以相反的方向踩脚踏……重力完全听她的使唤,速度越快她越称心,我们明白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来到了我们中间,这是个车轮上的女巫,树篱上的花儿向她抛去花瓣,圆形凹地上卷起了一阵阵尘土向她喝彩,因为圆形凹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女主人,她的车轮旋风似地滚过之处就成了马戏团。

这会儿我们注意到我们的女英雄右臀部佩了一支雏菊气手枪……“你们这些饭桶,还有好看的呢!”她吼道,把武器抽了出来。她的子弹把石头打得四处乱飞,我们把安那扔到空中,她一个个地将它们打了下来。“靶子!再扔一些靶子!”- 眼睛片儿毫无怨言地把他心爱的一付拉米纸牌交了出去,让她把老K的脑袋打掉。简直就是个嘴里装着矫正架的安妮·奥克莉[③] - 没有人胆敢对她的枪法产生疑问,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她统治的末期,野猫大规模入侵时,具体情况情有可原。

伊维·伯恩斯满脸是汗,面孔通红,她从车上下来宣布道:“从现在起,这里就有了新的大好佬了。听见了吗,印第安人[④]?有谁不服吗?”

没有人不服,我当时就明白我爱上了她。

和伊维一起去居胡海滩玩儿,骑骆驼赛跑她也赢了,她喝下的椰子汁比我们哪个都多,她不怕刺痛,还能睁开眼睛在阿拉伯海的海水里游泳。

六个月难道就有这么大的不同吗?(伊维比我大半岁。)是不是那样你就能够以平等的身份同大人说话了呢?大家看见伊维同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老头聊天;她告诉大家丽拉·萨巴尔马提教她如何化妆;她还去找霍米·卡特拉克同他谈论枪。(霍米·卡特拉克的一生真是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讽刺,他对枪支爱得真是着了迷,但想不到有一天会真有支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伊维成了他的知音,这个没娘的孩子同他的托克西不同,脑子快得要命,真是聪明绝顶。顺便说一句,伊维·伯恩斯对可怜的托克西·卡特拉克绝无一点同情之心。“脑袋瓜出了毛病,”她对我们大家随意地发表意见说,“该像耗子那样消灭掉。”可是伊维呀,耗子并不孱弱!你面孔上像耗子的成分要比你看不起的托克西全身都要多。)

这就是伊夫琳·利立斯;在她出现之后几个星期里,我身上就激起了链式反应,这个反应至今还对我有影响,我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那是从松尼·易卜拉欣身上开始的,就是隔壁的松尼,那个让产钳给夹出凹痕的松尼,他在我的故事里一直耐心地等候在一边,等着上场的机会。在那段时候,松尼是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他受的伤远不止是产钳的。爱上铜猴儿(甚至就是按照九岁孩子对这个词儿的理解)绝非是件好受的事。

我妹妹排行老二,她出世前并没有什么预言,我上面说到过,她对任何情感上的表白反应都很激烈。尽管据信她能够同小鸟和猫儿说话,但柔声谈情说爱却使她像野兽一样勃然大怒。松尼头脑太简单,我告诫他对她要当心,可是没用。有好几个月了,他不住地纠缠她,常常说“萨里姆的妹妹,你这人就是靠得住!”或者说“听着,跟我交个朋友,好吗?我们可以跟你保姆一起去看电影,也许……”在同样这几个月里,她呢一直叫他为单相思吃苦头 - 向他母亲去告发他啦,装成不小心故意将他推到泥水汪里去啦;有一次甚至向他动了手,抓得他脸上好几道长长的指甲印子。他眼神中悲悲切切的,活像是条受了伤的狗,但他还是不接受教训。因此,她终于策划好对他进行最为可怕的报复。

铜猴儿上的是尼皮安海滨路的华尔新汉女子学校。那所学校里满是一些高个子肌肉特别发达的欧洲女孩子,她们能像鱼那样游泳,像潜水艇那样潜水。每到课余时间,从我们卧室的窗口就可以看见她们在布里奇·坎迪俱乐部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嬉戏,那个游泳池对我们当然是不开放的……我发现铜猴儿不知怎么搞的粘上了这些享有种族隔离的特权的游泳的姑娘,大概成了她们的吉祥物吧。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我对她真正感到有点儿不痛快……不过同她争论没有用,她才不听你的呢。粗壮结实的十五岁白人姑娘让她同她们一起坐到华尔新汉的校车上。每天早晨,就在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大帝和我等大教堂男校校车的地方,有三个这样的女孩天天等她。

有天早上,等车的男孩就只有松尼和我。什么原因记不清了,也许是流行什么小毛病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吧。铜猴儿和三个粗壮结实的游泳好手在一起,等玛丽·佩雷拉走掉后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这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进入到她的思维之中,突然之间我明白了她精心策划的一切;我刚喊出“嘿!”- 但已经为时太晚。铜猴儿尖叫道:“你不要搀和进来!”接着她和三个粗壮结实的游泳好手便扑到了松尼·易卜拉欣的身上,在街头睡觉的人和叫化子和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职员在一旁观望,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因为这几个女孩正把松尼的衣服往下直撕……“该死,老兄,你就这么不来帮我一把吗?”- 松尼高叫救命,但是我没有动,在我妹妹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之间,我帮谁好呢?他叫道:“我要到我爸爸那边告你们!”这会儿是一付哭腔了,而铜猴儿则回敬道:“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 给你个教训!”他的鞋子掉了,衬衫也扯掉了。背心也给高板跳水好手给拉掉了,“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再写那些娘娘腔的情书。”袜子也没了 ,涕泪滂沱,“好了!”铜猴儿嚷道。华尔新汉校车来了,几位打手和我妹妹跳上车飞快地驶走了,“稀里哗啦,情人小子!”她们嚷嚷着,留下松尼独自站在街上,就在齐马尔克玩具店和读者乐园对面的人行道上,身上一丝不挂,就像刚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产钳夹出来的凹痕就像岩石区潮水潭那样闪闪发亮,因为凡士林从他头发上淌到里面去了。他的眼睛也是一样湿淋淋的,他说:“她干吗要这样啊,老兄?干吗呀,我只是同她说我喜欢……”

“我怎么知道?”我说,不知道该往哪边看才好,“她会干出一些怪事来,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她还会用更加厉害的手段对付我。

不过那是九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是1957年,竞选已经开始了。人民同盟正在提出应该为上了年纪的神牛建疗养院;在喀拉拉邦,E.M.S.南布迪里巴德承诺说?会使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在马德拉斯邦,C.N. 安那杜雷的安那-D.M.K. 党正在煽动地区主义的火焰;国大党以改革进行反击,例如改革印度继承法,使印度妇女在继承财产上享有同等的权利……总而言之,人人都在忙着为自己的事业鼓动如簧之舌。然而,我发现自己一到伊维·伯恩斯面前就说不出话来,因此去找松尼·易卜拉欣请他代我说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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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印度人总极容易受到欧洲人的影响……伊维来到我们这里不过才几个星期,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荒唐地模仿起欧洲文学中的情节来。(我们在学校里读了西拉诺[⑤]的简写本,我也读了《经典作品》连环画册。)或许这样说更公平一些吧,那就是欧洲在印度以闹剧的形式得到了重复……伊维是美国人。反正也一样。

“嗨,老兄,不过这可不公平啊,老兄,你干吗自己不去说呢?”

“听着,松尼,”我恳求道,“你是我朋友,对吗?”

“对啊,可是你都不肯帮……”

“那是我妹妹,松尼,我怎么能帮你呢?”

“是不能,所以你还是自己去搞那肮脏……”

“嗨,松尼,老兄,想想看,只要想一想。同这些女孩子打交道得小心,老兄。瞧铜猴儿是怎样大发脾气的呀!你已经有了经验,对啦,你是过来人啦。你会明白这一次该谨慎一些。我又懂什么呢,老兄?也许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希望我的衣服也给扯下来吗?那一来你心里就好过一些了,是吧?”

头脑简单、好脾气的松尼说:“……嗯,不是……”

“那就行了,你去吧。夸上我几句,就说我的鼻子完全不碍事,重要的是人品。你去,好吗?”

“……嗯 - 嗯……我……好吧,不过你也要替我跟你妹妹讲讲,好吗?”

“我会讲的,松尼,不过我没法打保票,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过我肯定是会跟她讲的。”

你可以尽量精心地进行策划,但女人一下子就将你的计划打得粉碎。在每一次胜利的竞选活动中,失败者总是成功者的两倍……在白金汉别墅阳台上,我躲在竹帘后面偷偷监视松尼·易卜拉欣在我的选区为我拉票……我听到选民伊维·伯恩斯那带着鼻音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付嘲讽的口气:“谁?是他?你干吗不叫他去擤擤鼻子去?那个臭鼻子?他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这是真的。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因为这会儿(尽管竹帘将那个场面隔成了窄缝)我不是看到伊维脸上现出了温柔的表情了吗? - 伊维的手(从竹帘缝隙里纵向看出去)不是朝我的竞选代理人伸出去了吗? - 伊维的手指(啃到了指甲根)不是在抚摩松尼太阳穴上凹痕,指尖上蘸满了凡士林直往下滴吗? - 伊维有没有说:“你啊,你,你倒挺讨人喜欢的”呢?我得伤心地承认我看见了这一切。她的手伸出去了,她的手指摸了他,她说了那些话。

萨里姆·西奈爱上了伊维·伯恩斯,伊维爱上了松尼·易卜拉欣,松尼迷上了铜猴儿,可是铜猴儿又怎么说的呢?

“别让我恶心了,安拉,”在我想帮松尼说话 - 他并没有好好帮我,我这样做还是很仗义的 - 的时候,我妹妹回答说。两个选民都对我们投了反对票。


我并没有死心。伊维·伯恩斯 - 我得承认她从来对我没有好感 - 就像个女海妖似地引诱着我一往无前走向失败。(不过我对她毫无责怪之意,因为正是我的失败使得我重新崛起了。)

我躲在钟塔里,暂时没有在整个次大陆到处游荡,而是私下里考虑如何设法获得满脸雀斑的夏娃的欢心。“不要再托人了,”我心里盘算着,“你得亲自上阵。”最后,我计划好了:我得顺着她的爱好,喜欢她所喜欢的东西……我从来就不喜欢枪,我决计学骑自行车。

那段时候,山庄顶上的几个孩子不断央求伊维教他们骑自行车,她最后总算同意了。因此,我排在里头一起学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我们一起来到圆形凹地上,伊维是这里的女大亨,她站在五个摇摇晃晃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车子上的骑手中央……而我没有车子,只好站在她身边。在伊维来这儿之前,我对自行车根本没有兴趣,因此没有谁会给我买……我低声下气地由着伊维训斥。

“大鼻子,你是怎么回事呀?我看你是想要借我的车子吧?”

“不,”我可怜巴巴地撒谎说,她很快就懊悔自己不该那样说。“好吧,好吧,”伊维耸耸肩膀,“骑上去,让我们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我得立刻说明一下,在我爬到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出品的那辆银色的车子上时,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伊维扶住车把,一圈一圈地跑着,大声嚷嚷:“身子坐正了没有?还不行?哎呀,不会一直是正的!”- 伊维和我一起跑着,我只是感到……那是什么字眼来着?……感到幸福。

一圈又一圈又一圈……最后,为了讨她欢心,我结结巴巴地说:“好了……我想我可以……你可以放手了。”她用力推了最后一把,我立刻就独个儿骑起来,只见一阵亮光,银色的车子飞快地无法控制地穿过圆形凹地疾驶过去……我听见她在大叫:“刹车!捏刹车,你这个饭桶!”- 但我的手没法移动,我变得像木头那么僵硬,“当心!”就在我前面是松尼·易卜拉欣的蓝色车子,“避开,你这傻瓜!”松尼转动车把,想要避开,但蓝色车子还是朝银色车子飞快驶去,松尼往右拐弯但我也跟着往右“哎呀我的车子!”银色车撞到蓝色车子上,车架碰在一起,我从车把上朝松尼那个方向翻了出去而松尼呢也以同样的抛物线朝我飞过来“哐啷”一声两辆车摔在我们下面的地上,纠缠在一起“噗通”一声松尼和我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松尼的脑袋撞到了我的脑袋上……九年前我出生时太阳穴就像长了角,而松尼被产钳夹出两个凹痕,似乎一切都天生搭配得好好的,因为这时候我突出来的额角恰好嵌到了松尼的凹痕里面。真是天衣无缝。两颗脑袋粘在一起,我们开始往下掉,所幸没有砸到自行车,“啪嗒”一声有那么一会儿整个世界都不见了。

满脸雀斑的伊维像是着了火一样,“噢你这个饭桶,你这个拖鼻涕,你摔坏了我的……”但是我并不在听,因为有件事是从洗衣箱里那场灾难开始的,一直到圆形凹地这个事件才算完成了,这些东西来到了我的脑子里,这会儿到了前面,不再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模糊的背景音,所有这些都发出了“我在这儿”的信号,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过来……其他午夜出生的孩子都在叫:“我”,“我”还有“我”。

“嗨!嗨!拖鼻涕!你没事吧?……嗨,他妈在哪里呀?”


干扰,简直就是干扰!组成我这个多少有些复杂的人生的不同的部分,以一种完全不可理喻的固执,拒绝好好地待在它们各自的空间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钟塔里跑了出来,来到圆形凹地上,而那里应该是伊维的领地……这会儿,就在我应该要对滴答声中出世的那些异乎寻常的孩子进行描述时,我却被带到了边境邮车上 - 被神秘地送到我外公外婆那个日见衰败的天地里,结果阿达姆·阿齐兹插足进来,使我没法按照自然顺序披露我的故事了。啊算了,没有办法的事,就只好忍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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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9 | 只看该作者
那年1月,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受到可严重脑震荡,正在养伤期间,我父母因为全家聚会之故把我们带到阿格拉去,这次合家大团圆结果比那次臭名昭著的(也可能是虚构的)加尔各答黑牢[⑥]还要糟糕。半个月里我们不得不反复听艾姆拉尔德和佐勒非卡尔(他现在是少将,非要别人称呼他为将军)谈起一些大人物的名字,他们又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到他们的巨额财富,如今他们已经是巴基斯坦第七号大富豪了,他们的儿子扎法尔想要(不过只有一回!)去揪铜猴儿那颜色渐渐淡去的红色辫子。我们不得不屏着气恐怖地瞧着我那位当公务员的舅舅穆斯塔法和他的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妻子索尼亚教训他们的几个孩子,他们用短棒什么的把那几个弄不清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的小家伙揍得服服贴贴,大气都不敢出。老处女艾利雅身上总带着一种怨恨的气息,它充满在空气里,弄得我们的饭菜都变了味。我父亲总是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跟瓶中的精灵秘密地挑灯夜战。一切越来越糟,越来越糟。

一天半夜,钟敲十二点时我醒过来了,发觉我外公的梦来到了我的脑袋里,因此不可避免地像他观测自己一样看到了他 - 要是光线对头的话,在这个日益衰弱的老人的身体中央,可以看到一个其大无比的影子。随着他日益衰老,失去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再加上母亲大人在身边,这几方面的影响结合在一起,使得当年给予他力量的种种信念日趋式微,这一来他身体中央原来的那个窟窿又出现了,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空洞枯瘦的老头儿,他一生同真主(以及其他迷信)不息地进行了斗争,但这时候主又在他身上取得了胜利……与此同时,这半个月里,母亲大人一刻不停地想方设法来让她看不起的我舅舅哈尼夫的当电影明星的妻子出丑。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在一出儿童剧当中扮演鬼魂,在我外公衣柜顶上一只旧皮手提箱里找到了一条被虫蛀的床单,那上面最大的一个窟窿是人剪出来的。你一定记得,为了这事我外公暴跳如雷,对我大吼了一通。

不过也取得了一个成就。我同三轮车夫拉希德(也就是他年轻时在麦田里不出声地呼喊,后来又帮忙把纳迪尔汗带进阿达姆·阿齐兹的卫生间)交上了朋友。他照应着我 - 在没有让我父母知道的情况下,教会我骑自行车(不久前我骑车才出了事,我父母要是知道肯定不准我去学)。在我们回去时,我这件事一个人也没有告诉,就同其他秘密一样。不过,这个秘密我并没有打算保持多久。

……在回去的火车上,包间外面不时有人在恳求:“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 逃票的人的声音同我想要听的声音,我脑袋里新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 - 然后我们回到了孟买中央车站,再坐车经过跑马场和庙宇回家。这样我就可以先回过头来,把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的事情说完,然后再专心叙述那些更重要的大事。

“总算回家了!”铜猴儿叫道,“乌拉……回孟买啦!”(她受了罚,正吃瘪呢。在阿格拉,她一把火把将军的靴子给烧掉了。)


根据记录,邦重组委员会早在1955年10月就向尼赫鲁先生提交了报告。一年以后,它的建议付诸实行了。印度重新划分成十四个邦和六个中央直辖的“领土”。但各邦之间的界线并不是按照河流、山脉或者其他地形上的自然疆界划分的,划分的标准是根据语言。语言成了界线:喀拉拉邦便是说马拉雅拉姆语的,世界上只有这种语言的名称顺读倒读都是一样[⑦];在卡纳塔克邦便应该说卡纳拉语;被分割的马德拉斯邦 - 如今叫做泰米尔纳德邦 - 居民是泰米尔人。不过,出于疏忽之故吧,孟买邦却没有触动到。在孟巴德维的这个城市,为语言进行示威游行的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喧闹,最后演变成为政党。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是代表马拉地语的,它要求建立德干高原的马哈拉施特拉邦,而大古吉拉特党在古吉拉特语的旗帜下前进,要求在孟买市北部一直延伸到卡提阿瓦半岛和卡奇沼泽地建立一个邦……我把这些冰冷的历史重温一遍,把这段早已寿终正寝的斗争(斗争的一方是诞生于德干高原干燥炎热的气候中的沉闷僵硬的马拉地语,另一方是产生于卡提阿瓦沼泽地带的柔和的古吉拉特语)重新翻出来,只是为了解释这样一回事:在1957年2月的一天,我们刚从阿格拉回来,梅斯沃德山庄与市里的交通便被一条呼喊着口号的人流给切断了。人流涌到华尔顿路上,把这条路填得比雨季发洪水时还要满,队伍长得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完。有谣言说希瓦吉的雕像显灵,石像就在游行队伍前面开路。游行的人举着黑旗;其中许多是关门罢市的店主,许多是马扎贡和马通加罢工的纺织工人。但在我们的小丘上,我们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华尔顿路上那川流不息的像蚂蚁般的人群吸引住了,就像飞蛾被灯光吸引住一样。这场游行规模如此巨大,情绪又是如此强烈,以前的游行根本与之无法相比 - 大人都禁止我们下去哪怕是看一小眼。那么我们当中是谁的胆子最大呢?是谁鼓动大家至少下到半途,也就是到坡路猛然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直对华尔顿路的那地方去的呢?是谁说:“怕什么呀?我们只是到半路瞧一眼就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听话的印第安人跟在他们满脸雀斑的美国头领后面。(“他们杀死了纳里卡尔大夫 - 是游行的人干的,”头发油声音抖抖索索发出了警告。伊维朝他的靴子上啐了一口。)

可是我,萨里姆·西奈心中另有所图。“伊维,”我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平静地说,“你要不要瞧我骑自行车?”没有回答。伊维一心只顾着眼前的游行……是不是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松尼·易卜拉欣左边产钳凹痕凡士林里有她的指头印子呢?又问了一次,语气稍稍加重了些,我说:“我会骑了,伊维,我来骑铜猴儿的车子。你要不要看?”这时候伊维恶狠狠地说:“我在看这个,这很好看,我干吗要来看你呀?”我呢,有点儿要哭了:“可是我学会了呀,伊维,你一定得……”底下华尔顿路上传来一阵呼喊,把我的说话声淹没了。她背对着我,还有松尼的背,眼睛片儿和头发油的背,聪明的居鲁士大帝的后脑勺……我妹妹也看到了那个指头印,显得有些不高兴,她给我打气说:“骑吧,骑吧,骑给她看看。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好佬呀?”我一下子跳到她的车子上……“我骑啦,伊维,瞧啊!”骑在车子上转圈,一圈又一圈地围着那几个孩子转。“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一阵兴高采烈。令人丧气的是,伊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讨嫌得要命:“嘿,你不要挡路好不好?我要看那边。”指甲给咬碎的手指指着下边的游行队伍,她不想看我,宁愿看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的游行!尽管忠心耿耿的铜猴儿叫着:“这样不公平!他骑得确实很棒!”还是没有用 - 尽管这件事本身令人感到兴奋也还是没有用 -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我骑车绕着伊维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面不由自主地轻蔑地嚷道:“嗨,你这是哪门子的事呀?我得怎么样才能……”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钻进我的脑海里,我意识到我根本不用去问她,我可以钻到这个满脸雀斑嘴上套着金属架的脑袋里去看个究竟,这一来我可以真正弄清是怎么回事……这样,我一边骑车,一边钻了进去,但是她心灵的前部满是马拉地语游行队伍的事,她脑海的角落里还塞着一些美国流行歌曲,这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平生第一次,在单相思的泪水的驱动之下,我再深入进去……我发现自己又推又挤,用力潜入下去,硬是突破她的防线……进入到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她的母亲身穿粉红色罩衫,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的尾巴。我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来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她身子一动转过身来朝我看着,而我骑着车子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绕着她转……

“出去!”伊维·伯恩斯尖叫道,双手举到额头上。我一边骑车,眼睛湿漉漉的,往里面越潜越深。我看到伊维站在一个带有护壁板的卧室的门道里,手上拿着一样,一样锋利的闪闪发亮的东西,上面还有红色的液体往下直滴。在房间里,天哪,在床上有个女人,那女人身穿粉红色衣服,天哪,伊维和,粉红色的衣服上全是红色的血迹,一个男人来了,天哪,不不不不……

“出去出去出去!”伊维尖叫着,旁边的孩子看得莫名其妙,他们把游行队伍也忘记了。但突然又记了起来,因为伊维抓住了铜猴儿自行车的后部“伊维你要干什么”她一推“出去你这脓包出去见鬼去吧!”- 她拼命推了我一把,我失去了控制往坡下面直冲,转过了拐角往下往下。“天哪游行队伍!”经过了邦波克斯洗衣店,经过了诺尔别墅和拉克斯米别墅,“啊啊啊啊”连头带脚整个身体冲到了游行队伍当中,游行队伍为我让开了条路,我大声惨叫着,骑着一辆失去控制的女式自行车冲到了历史的洪流中。

我在激昂的人群中放慢了速度,人们抓住了车把子。周围全是长着一口好牙的笑容。并不是友好的微笑。“瞧啊,瞧啊,这个小少爷从富人住的山头上冲下来参加我们游行啦!”他们用我几乎听不懂的马拉地语说着,在学校里马拉地语是我学得最差的科目,笑着的人问:“你想加入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吗,小王子?”我呢,这句话只是勉强听懂了,但头晕脑胀地说了实话,摇头说不。笑的人又说:“噢嗬!小少爷不喜欢我们的语言呢!他喜欢什么呀?”另一个人笑着说:“也许是古吉拉特语吧!老爷,你说说古吉拉特语,好吗?”但是我的古吉拉特语跟马拉地语一样糟糕,卡提阿瓦沼泽地的这种语言我只会一句。笑容满面的人鼓动着,伸出指头捅我:“说啊,小少爷!说说古吉拉特语看!”- 这样我便把我会的两句押韵的话说了出来,那是我在学校里从格兰迪·凯斯·科拉可那里学来的,他在欺负古吉拉特小孩时常常这样唱,来笑话这种语言的韵脚:


苏切?萨鲁切!

单达勒克马鲁切!


意思是“你好吗?”- “我很好!”- “我要拿大棒揍得你跑!”一派胡说,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几个押韵的字眼……但是在我把它们背出来时,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先是附近然后越来越远的地方学着我唱了起来“你好吗?我很好!”大家对我不再感兴趣了。“回去,小少爷,快骑车回去吧,”他们嘲笑着,“我要拿大棒揍得你跑!”我飞快地溜上山坡,两天才走得完的游行队伍反反覆覆地唱着我的这两句歌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唱个不停,结果它成为了一首战歌。

那天下午,联合马哈拉施特拉党游行队伍的前锋在坎普角和大古吉拉特党游行队伍的前锋发生了冲突。联合马哈拉施特拉一派的人高声叫着“苏切?萨鲁切!”大古吉拉特党一派的人气得要命。就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和科里诺小孩子的广告牌底下,两派人动起武来,随着我那小小的打油诗的声音,因语言问题引起的首场冲突开始了,结果死了十五人,受伤的超过了三百人。

就这样,我成了挑起这场暴力冲突的直接起因,这一暴力冲突导致了孟买邦一分为二,结果使孟买市成为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首府 - 至少我是在胜利者这一方面。


在伊维的脑瓜里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罪行还是恶梦?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但我还是知道其他一些事,那就是在你深深进入某人的思维中去的时候,他们是能够感觉得出来的。

伊夫琳·利立斯·伯恩斯在那天之后并不想同我多罗嗦。但奇怪的是,我对她的迷恋竟然就此不治而愈了。(改变我的人生的一向都是女人: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玛丽·佩雷拉、伊维·伯恩斯、歌手贾米拉,女巫婆婆帝等必须对此负责,还有那个“寡妇”,她的事我要留到结尾时再说。在这之后呢,还有博多,我的牛粪女神。女人把我处置得好好的,但她们也许从来没有起到关键的作用 - 我从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那里继承下来的身上那个窟窿其实本该是由她们来填满的,但那地方也许是被我听到的各种声音占据太久了。或者也许是 - 你必须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一番 - 她们总叫我有点儿害怕。)

(第13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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