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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女人时常多变
埃唐普宫邸离内斯勒宫并不怎么太远。因此我们从这家到那家串门,我们的读者不会感到诧异的。
埃唐普宫座落在奥古斯丁大教堂沿河堤岸旁边,沿着傻瓜行乞街一溜边展开。自从有了心宿街之后,大家才带着感情以“傻瓜行乞”命名了这条街(心宿(Git一le一coeur)街和傻瓜行乞(Gilles一le一Gueux)街在法语中谐音。)。埃唐普宫的正门对着燕子街。弗朗索瓦一世把这份产业作为厚礼赠送给他的情妇,以她同意与庞蒂埃弗尔伯爵雅克•戴勃洛斯结成夫妻为交换条件,与此同时,他把埃唐普领地和布列塔尼的管辖权交给了雅克•戴勃洛斯•庞蒂埃弗尔伯爵,以后者同意娶他的情妇为妻为前提。
此外,国王还想着把与美丽的安娜•德•埃莱(即埃唐普夫人。)身份相当的一份厚礼送给她。他让人把古老的宫邸以最新的格调修整一番。在色彩晦暗和呆板的正面墙上,变幻莫测地开放出了文艺复兴时代艳丽的花朵,每一朵花仿佛是爱情的结晶。总而言之,从国王装饰这个住所所用的心血来看;不难发现,他大概自己在里面住的时间不少于埃唐普公爵夫人。此外,他以王室的奢华气派布置了几个内室,整幢房子摆设得就象一位真正的王后的宫殿,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比含蓄端庄,华丽典雅的埃莱奥诺尔宫的派头还要大(埃莱奥诺尔是查理五世的姐姐,弗朗索瓦一世的结发妻子),这一点,在外界,甚至在宫廷内部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眼下,假如我们大清早冒昧闯进公爵夫人的闺房,我们会发现她半卧在躺椅上,把她那颗可爱的脑袋枕在她的一只美丽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把另一只手插进她那金光闪烁的栗色头发发卷里。安娜的一双赤裸裸的脚伸在她那双宽大的黑丝绒拖鞋里显得更娇小,更嫩白,而她那件随意披在身上的轻飘飘的裙衣使这个娇艳的女人更增添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果然,国王在那里,他站在窗前,但没看着他的公爵夫人。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玻璃窗,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他大概在想着查理五世横贯法国这个严重的问题。
“您背对着我,在那儿干什么哪,陛下?”公爵夫人终于不耐烦了,问他道。
“想着奉献给您的诗句,我希望,现在已经完成了。”弗朗索瓦一世答道。
“啊!快把诗念给我听听,求求您,我的漂亮的桂冠诗人。”
“我很愿意,”国王带着拙劣的权杖诗人的口气自信地接口说道,“请听着:
我独自站在窗前,
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
我看着在前方的曙光女神,
它替福比斯指引着前程。
我又看着那梳理金发的女伴,
看见了她那明亮闪烁的眼中;
她的眼睛放出那脉脉含情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不朽的诸神啊,请回到你们的天国,因为千娇百媚的美人羞得你们无处安身。”
“啊!多美的诗句,”公爵夫人边拍手边说道,“请看曙光吧,您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从今以后,我不再嫉妒它了,因为它给我引出了如此优美的诗句。那么请再向我朗读一次吧,我请求您。”弗朗索瓦一世又殷勤地为她以及为自己朗读了一遍他那讨好的即兴诗,不过这一次,轮到安娜默不作声了。
“您怎么啦,美丽的夫人?”弗朗索瓦一世问道,他原以为会又一次听到一些恭维话的。
“陛下,我想,我今天早上将更郑重地向您重复一次昨天晚上我对您说的话:如果听任别人无礼地羞辱自己的女人,一位多情侠义的国王比一个诗人更不可原谅,因为她既是他的情妇, 又是他的缪斯。”
“又来了,坏东西!”国王接着说,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您把这个当成是羞辱,我的天哪!我的至高无上的仙女呀,您始终耿耿于怀,急于诉冤把我的诗都置之脑后了。”
“大人,我的爱憎是同样强烈的。”
“可是,哎呀,我这就请求您别再去怨恨邦弗尼托啦,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他说话就象打架一样冒失得很,我可以向您担保,他从来不曾有讥讽您的意思。此外,您也知道,宽容是美女的天性,亲爱的女神,看在我的情份上,请原谅这个冒失鬼吧!”
“冒失鬼!”安娜牙缝里漏出这么一句话。
“哦!崇高的冒失鬼,真的,”弗朗索瓦一世说,“昨天我看见他了,他答应给我做出一些精品来。我想,在他这一行艺术里,他是举世无双的。在将来,他可以象安德烈•德尔、萨托、提香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一样为我争光。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艺术家们呀!我亲爱的公爵夫人,那么对这个人表现得客气和宽容一些吧,我恳求您了。啊!我的天主!依我的看法,四月份的骤雨,女人的任性和艺术家的冲动与其说是令人讨厌,不如说更具有魅力。行啦!我喜欢的人,您就不必怀恨在心了,您是我爱的人啊。”
“我是您的臣仆,我听您的,陛下。”
“谢谢。女人的好心给了我这种恩惠,作为报赏,您可以得到君王的权力范围内您所希望的任何东西。不过,哎呀!天越来越亮了,我该离开您了。今天还要开会。讨厌透了!哦!我的兄弟查理五世叫我这个国王真难当啊。他以诡计多端代替了骑士精神,以羽笔取代了剑:这是耻辱。我以贵族的身分起誓,我想应该发明一些新词儿来命名政治上的这些学问和机灵。再见,我可怜的心肝儿!我要变得细心、精明些。您呀,您是多么幸福!只要保持美容就行了,而这一点,是天生的。再见吧,别站起来,我的侍从在前厅等我。再见,想着我啊。”
“无时无刻不想,陛下。”
接着,弗朗索瓦一世向她作了一个最后的道别的手势,掀起了帷幔,出了门,留下了美丽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应该说,是忠实自己诺言的,立即就动起脑筋来,不过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事,而不是他。
这是因为埃唐普夫人是一个生性好动,热情冲动,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处心积虑地追求,勇敢无畏地征服了国王,得到他的宠爱以后,这种爱情已不足以平息她精神上的骚动,她开始感到厌倦了,勃里翁海军元帅和隆格瓦尔伯爵,她时而爱上一阵子,而对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她无时不在对她咬牙切齿,但他们都不足以占有她的全部心思。但是,一星期以来,她的灵魂中的空虚充实了一些,多亏新添的仇恨和爱情,她的心又开始活了起来。她恨赛里尼,爱阿斯加尼奥,她想的是这两位,这时,她的几个贴身侍女替她穿上了衣服。她们见她只需戴上头饰就妥贴了,于是便向她通报巴黎大法官和马尔玛涅子爵求见。
宫廷内部,围绕着王太子的情妇,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和公爵夫人已经形成了两派。他俩是公爵夫人最忠诚的拥护者。当然啦,当人们想到他们的敌人时,对朋友就倍加亲切。因此,埃唐普公爵夫人心情愉快,和颜悦色地把手伸给了皱眉蹙额的大法官和面带微笑的子爵去吻。
“大法官阁下,”她带着无可置疑的仇恨和合情合理的怜悯说道,“我们得知这个意大利乡巴佬对待您―我们的最好的朋友的可恶的态度,我们现在对此还十分气愤。”
“夫人,”埃斯图尔维勒回答道,他即使身处逆境也忘不了阿谀谄媚,“您的美丽的容貌和优美的仪态没能制止这个无耻之徒。假如让这么一个人来惜顾我的年龄和个性,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
“啊!”安娜说,“我只想到您,至于我个人的不满,国王已经请求我把它忘了。他对这些无礼粗鲁的外国人也真是太宽容了,因此,我已把它忘掉了。”
“假如是这样,夫人,我们原来想来请求您的事情,可能您不会同意了。那么,我们请您允许我们告辞,我们也不必把请求的内容讲给您听了。”
“什么,埃斯图尔维勒阁下!在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我不是您的知心朋友么?说吧!请说吧!要不,对这么一位不讲交情的朋友,我会生气的。”
“好吧!夫人,是这么回事。为了照顾马尔玛涅子爵,我原以为能够对您慷慨赐给我的一座王家宫殿有居住的支配权。当然啦,我们把目光盯住了内斯勒宫,可这座宫已经落到了一群坏蛋的手中。”
“哦!哦!”公爵夫人轻呼着说,“我在仔细听您讲哩。”
“夫人,子爵一开始就急急忙忙欣然接受了,可是,现在,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他想到这个可怕的邦弗尼托就不寒而栗。”
“对不起,我尊敬的朋友,”马尔玛涅子爵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您把这件事解释得不对头。我不是害怕邦弗尼托,我是怕国王生气。被这个意大利乡巴佬杀了,我并不怕,就象夫人的口气说的那样,呸!我怕的,可以说是把他杀了,我怕夺去了我们陛下的一个臣仆的命,国王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
“而我,夫人,还曾斗胆让他希望,在需要的时候,您不会不保护他的。”
“我从来不会撂下我的朋友们不管的。”公爵夫人说,“何况,正义在你们一边,它不是一位比我更好的朋友吗?您俩不是按照国王的旨意行事的吗?”
“国王陛下,”马尔玛涅答道,“除了邦弗尼托以外,没有把内斯勒宫指名给任何其他人,而我们选中它,也毋庸讳言,从表面上看,完全是为了报复。还有,我将带两个亲信一起去,假如我把这个赛里尼杀了―这点我能确信―会发生什么后果呢?”
“哦,我的天主!”公爵夫人微笑着说,露出了她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国王对活着的人是尽力保护的;不过,我想,他并不怎么关心为死者报仇的事。假如他对艺术的赞赏力因此而无从施展时,我希望,除了对我的爱情以外,他不会再想到其他的事情了。啊!这个男人在公开场合下对我的态度如此嚣张,肆无忌惮!马尔玛涅,您忘了这件事了吗?”
“可是夫人,”小心谨慎的子爵说,“您得十分清楚,您将要遇到的麻烦。”
“啊!您真是太有远见了,子爵。”
“不,假如您允许的话,夫人,我不希望对您保留什么。和这个鬼东西打交道,很可能凭力量是不行的。那么,我得向您承认,我们将要借助于计谋。假如大白天他在他的宫堡里能逃过我手下的好汉,他们完全可以在某一个晚上,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候着他……而他们不仅佩有长剑,夫人,他们还有匕首。”
“我明白了,”公爵夫人说,她听了这个小小的暗杀计划,脸蛋上鲜艳的光泽依然如旧,没有一丁点儿异样。
“怎么样,夫人?”
“还怎么样呢?子爵,我看出来您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并且看出,您的敌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见鬼!”
“可是事情本身呢,夫人?”
“一点不错,事情很严重,可能值得我们好好想想。可是,您要我对您说些什么呢?每个人都明白,国王本人也不是不清楚,这个人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恨他……不亚于恨我的丈夫或是迪亚纳夫人。还有,当然啦!我以为可以答应您一喂,有什么事情,伊莎波,为什么来打断我们的话?”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一个贴身侍女说的,后者刚刚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我的天主!夫人,”伊莎波说,“我请您原谅。可是,这个佛罗伦萨的艺术家,这个名叫邦弗尼托•赛里尼的人,他在门外,手上拿着一只非常精致的镀金小杯。他彬彬有礼地说,他来向夫人阁下献礼,他恳切地要求您能不吝见他一面。”
“啊!对啊!”公爵夫人的怒气稍减,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你是怎么回他来着,伊莎波?”
“我说夫人还没换装,我这就去禀报。”
“很好。”公爵夫人一边转向窘迫的大法官,一边接着说,“我们的敌人似乎回心转意了,他开始认识到我们的厉害,和我们的能量了。这无所谓,他以为就这样可以便宜了事了,没那么容易!我不会就这样立即接受他的歉意的。应该使他记住他的冒失和我们的气愤。伊莎波,你告诉他,你已经禀报过我了,我命令他等着。’
伊莎波走出去了。
“我刚才和您说了,马尔玛涅子爵,”公爵夫人情绪稍缓和了些,接着又说,“您跟我提起的那件事是严重的,我大概不能答应帮您的忙,归根到底,这有点儿象谋杀和圈套。”
“他太盛气凌人了!”大法官大着胆子说。
“我希望,补救的办法也是相当的,阁下。这个傲慢无礼之徒,敢于顶撞王室,现在正在我的前厅等待着接受我女性的嘲弄,说实话,就这样让他受两小时的罪也可以付清一句唐突无礼的话。何况,人总要有点怜悯心,大法官。原谅他吧,两小时以后,我也会原谅他的:难道我对您的影响还没有国王对我的影响大么?”
“那么请您现在允许我们向您告辞,夫人,”大法官欠身说,“因为我不愿意向我的真正的女王许下我不能遵守的诺言。”
“您要走!哦!别这样!”公爵夫人说,她非常希望有人在场可证明她得到的胜利,“大法官阁下,我希望您能亲眼看到您的敌人屈尊受辱,那么我们同时都报了仇。我给你们,您及子爵,这两个小时:别感谢我。―听人说,您把您的女儿配给奥尔贝克伯爵了,有这回事吗―这主意真妙,真的。我说真妙,确切些说,是还不错罢了。嗯,阁下,您请坐吧。您知道吗,要结成这门婚事,得有我的同意,而您还没向我提出过请求,不过,我会同意您的。奥尔贝克象您一样对我忠心耿耿。我希望,您那个漂亮的孩子,我们终究能看见她,控制她的,而她的丈夫也不至于如此冒失无礼,不把她引见到宫廷里来的。”
“您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阁下?”
“科隆帕,夫人。”
“这是一个漂亮而亲切的名字。人们常说,名字对命运有影响,假如真的如此,可怜的孩子大概天性软弱.而且会痛苦的。喂!伊莎波,怎么说?”
“没什么,夫人,他说,他等着。”
“啊!好,很好,我已忘了这件事情。嗯,嗯,我再说一遍,要留神科隆帕,埃斯图尔维勒阁下,伯爵和我的丈夫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的野心和埃唐普公爵的贪婪不相上下,也是相当善于把自己的妻子去交换某片公爵封地的。因此,我也得当心点,尤其是,假如她真的象大家传说的那样美的话,更得留点儿神。您会把她介绍给我的,是么,阁下?我可以保护她,这是合情合理的呀!”
公爵夫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自己的胜利时刻的到来,侃侃而谈,忘乎所以,而她那急不可待的兴奋心情更是溢于言表,暴露无遗。
“行了!”她又开口道,“还有半个钟头就够两个钟头了。我们就要把可怜的邦弗尼托从酷刑中解放出来。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大概罪也受够了,他不习惯这样候人的,对于他,卢佛宫永远是畅通无阻,而且随时可以晋见国王。说真的,虽说他罪有应得,我还是可怜他。他大概心里怒火中烧,是吗?可是又不能发作!哈!哈!哈!我以后想起来就会笑。不过,善良的天主啊!那儿出什么事了?大叫大嚷的……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
“莫不是这个该死的人受罪受得不耐烦了?”大法官说,他心里又萌发了一线希望。
“我刚想去看个究竟,”公爵夫人说,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和我一起来吧,我的伙计们,来吧。”
邦弗尼托出于我们已知道的原因,委屈求全,要与权势重大的宠姬讲话,在他与普里玛蒂斯谈话的次日,便拿着镀金的小银杯―他求太平的代价―扶着阿斯加尼奥,向埃唐普宫邸一步步走去。阿斯加尼奥因为昨天痛苦了一夜,显得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开始,他遇到了一群仆人,他们不愿这么早就去向他们的女主人通报他的到来,结果费了他半个小时的口舌。这件事已经使他心里有了疙瘩,后来,伊莎波来了,同意去向埃唐普夫人禀报。接着,她又回来向邦弗尼托说,公爵夫人正在更衣,需要等一会儿。于是,他捺下性子,靠着阿斯加尼奥,坐在一张凳子上,后者因为走路累了,再加上发烧和有心思,给折腾得够呛,感到有些不支。
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邦弗尼托开始以分计算了。“不过,不管如何,”他心里想,“一个公爵夫人的梳妆打扮是一天中的大事,多一刻钟少一刻钟,我犯不着打乱我的行动步骤。”虽然他理性上是这样考虑的,行动上却开始以秒计算了。在等待的时候,阿斯加尼奥的脸色越来越白了:他原想把他的痛苦瞒过他的师傅,并且一声不吭地随他摆布的,可是,他早餐滴水未进,因此,他再想硬撑着也不行,他感到坚持不下去。邦弗尼托坐不住了,开始踱起方步来。
一刻钟又过去了。
“你难受么,我的孩子?”赛里尼问阿斯加尼奥。
“不,真的不,师傅,不如说,难过的是您。您就耐心点吧,我求求您了,马上就会出来的。”
这时,伊莎波又走了进来。
“您的女主人好慢呀。”邦弗尼托说。
狡绘的姑娘走近窗口,看着大院里的座钟。
“您只等了一个半钟头,”她说,“您有什么可埋怨的?”
看见赛里尼皱眉蹙额的,她突然放声大笑,一溜烟地跑了。邦弗尼托抑制住心头的愤怒,没让自己发作。他只得重新坐下,抱着双臂,脸色阴沉,默不作声。他表面显得镇静,但在静默中,他的怒火在上升。门前的两个仆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表情严肃,他以为是在嘲弄他。
一刻钟敲响了;邦弗尼托向阿斯加尼奥瞟了一眼,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随时都会晕倒。
“哦,是这样!”他控制不住了,大声说,“原来她是故意让我等的!我太天真,相信了别人说的,心甘情愿地在等着哩;我很少受过别人的奚落,从未想到过这点。不过,倘若别人想要捉弄我一下,假如果真如此,我可不是让人捉弄的人,甚至被一个女人作弄也不行,我这就走。走吧,阿斯加尼奥。”说着,邦弗尼托用他强有力的手,抓起了那张公爵夫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拿来出气,辱没他将近两个小时的凳子,摔在地上,凳板摔散了。几个仆人想围上来,但是赛里尼的匕首一半已经出鞘,他们便站住了。阿斯加尼奥为他的师傅担惊受怕,想站起来,可是,他的激动情绪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儿力气,他晕死了过去。开始,邦弗尼托都没有察觉到。
正在这时,公爵夫人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
“嗯,我要走了,”邦弗尼托明明看见她来了,仍然用他雷鸣般的嗓音又说了一遍,“告诉这个女人,我把我的礼物带走了,看见谁就送给谁,谁都比她更配得到它。告诉她,假如她把我当成您一样,是她的一个仆人,她就想错了。我们这些艺术家,我们不会象她出卖爱情那样出卖我们的屈从和我们的尊严!现在,请让出一条路来!跟我走,阿斯加尼奥!”说着,他向他的宠爱的学生转过了身子,看见他双眼紧闭,头往后仰,脸色白得象粉墙。
“阿斯加尼奥!”邦弗尼托大声说,“阿斯加尼奥!我的孩子,晕过去了,也可能要死了!啊!我的亲爱的阿斯加尼奥,还是这个女人……”
邦弗尼托转过身子,冲着埃唐普公爵夫人做了一个气势汹汹的手势,同时又俯下身子想把阿斯加尼奥搂在怀里。至于埃唐普夫人,她内心又恼又怕,此刻既走不动,又讲不出一句话。然而,当她看见阿斯加尼奥的脸色象大理石一样白,头搭拉着,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看见他白得那么美,昏迷中显得那么妩媚,不禁动了心,她顿时向他冲去,面对着邦弗尼托几乎跪了下来,象他那样,把阿斯加尼奥的另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可是这个孩子快死了!假如您带他走,先生,您会害死他的。可能,他急需要治疗。热洛姆,赶快去把安德烈大夫找来。我不希望他象现在这样从这儿出去,您听见了吗?您走或是不走,都得把他留下。”
邦弗尼托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公爵夫人,又焦急不安地看着阿斯加尼奥。他懂得,把他的亲爱的学生留给埃唐普夫人照看是万无一失的,而把他冒冒失失地带走倒是可能带来危险。他象往常那样,很快便打定了主意,因为决断迅速而不可动摇是邦弗尼托的一个优点,或者说是他的一个短处。
“您得为他负责,夫人!”他说。
“啊!以生命担保!”公爵夫人大声说道。
他在学徒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按在匕首上,气宇轩昂地出了门,还没忘了向公爵夫人抛去一个仇恨和轻蔑的眼光。至于另外两个男人,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安娜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一直目送他出门;随后,她变了一副脸色,垂下了眼睛,既不安又悲伤地看着这个善良的病人:爱情取代了憎恨,母老虎又变成了羚羊。
“安德烈大夫,”她对她的飞奔而来的私人医生说,“您看看他,救救他吧!他受伤了,快没气了。”
“没关系,”安德烈医生说,“暂时的虚脱。”
他在阿斯加尼奥的嘴里灌了几滴随身带着的兴奋剂。
“他又醒了,”公爵夫人高声说,“他动了动。现在,医生,他需要安静是吗?把他搬到这间内室里来,让他躺在躺椅上。”她向两个仆人说。
接着,她又压低了嗓门,声音低得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听我说一句要紧的话,”她补充说,“刚才的事情倘若你们多嘴多舌走漏了一个字,当心你们的脑袋。去吧。”
吓得抖抖索索的仆人躬身鞠了一躬,轻轻地把阿斯加尼奥抱起来,把他带走了。
对埃唐普夫人伤风败俗的做法,大法官和马尔玛涅子爵是亲眼目睹,心照不宣的。现在她单独和他俩在一起,她打量着他们,对后者目光中更是充满着轻蔑的神色,不过,她立即就转换了眼神。
“我刚才说了,子爵,”她苦涩而镇静地说,“我刚才说了,您说的那件事情非同小可,不过没什么,我不再犹豫了。我想,我有足够的权力可以放手干掉一个叛徒,在需要时,我也有能力去教训那些莽撞冒失的人。这一次,国王不会亲自惩处,这正符合我的心愿。不过我么,我要报仇雪耻。惩罚只是对侮辱而言,而复仇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先生们,你们头脑冷静,对报复行动斟酌再三以防败露,对这点,我夸奖你们;可请你们也得神智清醒。我奉劝你们,不要错过机会,让我有你俩就够了,不必再求助于他人。马尔玛涅子爵,您说话不能含糊。我保证您可以象执法的行刑人那样免受惩罚。不过,假如您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劝您和您的手下的人放弃用剑,而是用匕首解决。行了,别再说了,干吧!行动还要迅速。这是最好的回答。再见,先生们。”
公爵夫人干干脆脆,直截了当地说完这些话以后,伸出了胳膊,似乎是示意这两位爵爷可以走了。他俩笨拙地欠了欠身子,懵头懵脑地,也找不出什么话敷衍一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
“啊!只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才需要这样的胆小鬼!”安娜看着他俩逐渐走远,一面带着鄙夷的神色,撅起了嘴说,“啊!血统高贵的情人呀,可用钱买来的丈夫呀,穿着紧身短上衣、穿着号衣的仆人呀,所有的,所有这些男人,我真是全部瞧不起。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我内心不得不折服的,另一个是我真心诚意爱着的。”
她走进俊美的病人躺着的那间内室。当公爵夫人走近他时,阿斯加尼奥又睁开了眼睛。
“没关系,”安德烈大夫向埃唐普夫人说,“这个年轻人在肩上挨了一剑,精神受了刺激,疲劳了,可能甚至还由于饿了,使他处于暂时的休克状态。您看见了,几滴兴奋剂完全使他恢复了理智。现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了,用担架把他送到家里,他是受得了的。”
“行了,大夫,”公爵夫人边说边把一个钱袋递给安德烈医生,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我在哪儿?”阿斯加尼奥问,他恢复理智后,努力想把记忆恢复过来。
“您在我的身边,在我家里,阿斯加尼奥。”公爵夫人说。“在您的家里,夫人?啊!对啊!我认出您来了,您是埃唐普夫人。而且,我也记起来了!一邦弗尼托在哪儿?我的师傅在哪儿?”
“别动,阿斯加尼奥!您的师傅没事,您就放心吧。现在这时候,他正安安稳稳地在自己的家里用午膳哪。”
“那他怎么会把我留在这儿的?”
“您失去了知觉。他把您交给我照看。”
“那么您能向我肯定,夫人,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他是好好地离开这儿的么?”
“我向您再说一遍,我向您肯定,阿斯加尼奥,他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安全过。您听清了吗?您真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埃唐普公爵夫人,我照看您,医治您,象一个姐姐一样关心您,而您只是一个劲儿向我提您的师傅。”
“啊!夫人,对不起,并且谢谢您!”阿斯加尼奥说。
“说得对,说真的!”公爵夫人莞尔一笑,轻轻摇着她那美丽的脸蛋说。
这时,埃唐普夫人开始说话了,说得温情脉脉,娓娓动听,每一句话,表面上听起来简单,但都弦外有音,含而不露,每一个问题问得都很急切,又不失礼貌,而对方每一句回答就象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象一只雌猫似的谦恭、柔顺、温和、专心致志,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又象舞台上的女演员一样,当阿斯加尼奥离了谱子,又慢慢地把他引入意境,并且使他领会到酝酿已久,并且必须说出来的看法。她说话时飘飘忽忽,听他说时,就象谛听神的启示;她施展了一个有教养的,乖巧的女人的全部能耐,就如我们已介绍过的,这些本领使她获得了女才子中的美人或是美人中的女才子的称号。总之,在这次谈话中,她阿谀诌媚,极尽勾引之能事。后来,当年轻人三番五次表示要告辞时,她仍然一再挽留他说:“阿斯加尼奥,您以制作金银首饰的精湛的艺术性在和我说话时,是那么雄辩,那么热情,我听了以后就象拨云见日,恍然大悟;今后我的思想里将离不开珠宝首饰啦。那么,照您所说,您的邦弗尼托大约是这门艺术的大师了?”
“夫人,他甚至超过了天才的米开朗琪罗。”
“这我要怪您了。他对我唐突无礼,您这不就要减轻我对他的宿怨了么?”
“啊!对他的鲁莽行为可不要介意。他表面粗暴,内心里却十分诚恳,热心;不过,邦弗尼托同时又是个最急躁,最容易动肝火的人。他以为您是为寻开心才让他等着的,而这样的侮辱……”
“您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公爵夫人象一个被宠惯的孩子似的稍带窘困地说,“事实是当您的师傅来到时,我还没换衣服,我不过是梳妆的时间长了些罢了。这不好,很不应该!您看,我向您赔不是了。我可不知道您和他在一起。”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有些生气。
“是的,不过,夫人,赛里尼理解错了,而别人又对他过分了些,所以他以为您―您是那么宽容,那么善良!我可以照实告诉您:而他以为您很坏,很可怕,并且他天真地以为您是在欺侮他。”
“您相信这个么?”公爵夫人问,终究不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一丝冷笑。
“啊!请您原谅他吧,夫人!倘若他理解您的为人―请您相信我,他是个高尚而豪爽的人―他会跪着请求您原谅他的过失的。”
“喂,别再说了!您真的想要使我现在爱他不成?老实告诉您,我恨他!第一步,我先要给他树起一个艺术上的对手。”
“这很困难,夫人。”
“不,阿斯加尼奥,因为这个对手就是您,您是他的学生。名师出高徒,至少得让我对他,对这个叫我恨得咬牙切齿的伟大的天才,表示我间接的敬意。瞧,赛里尼本人也夸奖过您的创造的才能,难道您会拒绝为我施展才华么?您的师傅对我个人的傲慢无礼,既然您不苟同,您说,难道您不能同意大显一下身手,以此来证明您的诚意么?”
“夫人,我能力所及的,我所有的一切,都由您支配。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刚才,您满怀兴趣地询问我的过去,我的愿望,我现在对您敞开心扉,无所保留了。”
'“孩子!我还没为您做什么,眼下,我只是请您小施才能。说说看,您是否已在构思什么神奇的首饰了?我这儿有一些稀世的珍珠,我的好心的幻术师,您想把我的这些珍珠变成什么美妙的珍宝呀?听着,您想听我向您说说我的想法吗?刚才,当我看见您脸色苍白,头垂向一旁,横卧在这间内室里时,我在幻象中以为看见了一朵迎风摇晃的百合花。好吧!给我做一朵珍珠和银子串成的百合花吧,我将把它套在头颈上。”女幻术家说着,把手放在她的心上。
“哦!夫人,您这片好心一”
“阿斯加尼奥,如您所说的,您真的想感谢我的好意么?那您就答应把我看成是您的知己,朋友,对我毫不隐瞒您的行动、打算和心思,因为我看出您郁郁寡欢。当您需要帮助和忠告时,答应我到我这里来。”
“嗯,您再次给我以恩宠,而不是要我表示我的谢意。”
“一句话,您答应我了?”
“天哪!假如在昨天,我还能答应您,夫人;假如在昨天,我还可能冒昧请求您慷慨施与;今天,任何人也没有能力帮助我啦。”
“谁说的?”
“我说的,我,夫人。”
“啊!您很伤心,很伤心,我看得出来,阿斯加尼奥。”
阿斯加尼奥悲伤地摇了摇头。
“您对一个朋友吞吞吐吐的,阿斯加尼奥,这不好,这不好。”公爵夫人说着提起了年轻人的手,并轻轻地握着它。“我的师傅该不放心了,夫人,我担心会给您带来麻烦。我感到完全好了。请允许我回家吧。”
“您就那么急急忙忙地要离开我!至少等人替您准备一付担架嘛。别犟了,这是医生的嘱咐,也是我的命令。”安娜叫来了一个仆人,向他吩咐了什么,接着,他叫伊莎波替她把她的珍珠和儿颗钻石拿来,并把这些东西交给了阿斯加尼奥。
“现在,我放您走了。”她说,“不过,当您一旦恢复健康,我的百合花将是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对吗?养病时,请您就构思构思,我请求您;而一旦构思妥了,您就来告诉我听。”
“遵命,公爵夫人。”
‘既然您照我的心意去做,难道您不希望我―我也想着帮助您什么―不希望我也做些您想要我做的事么?因为,在您这个年龄,要清心寡欲,视而不见,闭口不语是办不到的,总是会想些什么。您以为我权力有限,威信不高,因而您不屑把我当成您的知心人看待吗?”
“我知道,夫人,”阿斯加尼奥答道,“您的地位显赫,无所不能。可是,在我目前的处境下,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帮助我。”
“唉,说说看嘛,”埃唐普公爵夫人说,“我想听听!”说完,她又娇声柔气地压低嗓门,和颜悦色地说:“我求求您了!”
“天哪!天哪!夫人,”阿斯加尼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呼唤着说,“天哪,既然您诚心诚意地要我说,既然我走了,也就是向您隐藏了我的羞辱和我的绝望、因此,我这就向一个女人吐露我的隐私,而不是象我在昨天可能做的那样,会向公爵夫人提出请求的。昨天,我可能会说:‘我爱科隆帕,因此我是幸福的!……’今天,我要对您说:‘科隆帕不爱我,我只求一死!’别了,夫人,可怜可怜我吧!”
阿斯加尼奥迅速地吻了一下沉默不语,神情木然的埃唐普伯爵夫人的手,跑掉了。
“一个情敌:一个情敌!”安娜说,她象如梦初醒似的,“但是,她不爱他,因此,他会爱我的,我一定要他爱我……啊!对呀I我可以发誓,他会爱我的!而我也会把邦弗尼托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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