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tang_wan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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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热·皮都(全本)(word文档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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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0:14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昂热•皮都在他姑母家的生活

我们已经看到昂热•皮都不喜欢在他那位好心的姑母家里呆得太久。这个可怜的孩子早就养成了跟动物作战的习惯,具有一种和动物相同、也许甚至超过动物的本能,所以他事先就料到了呆在姑母家他会感受到的种种烦恼、苦难和厌恶。我们不说失望,因为我们看到他在这件事上一刻也没有产生过什么错觉。
且说,在吉尔贝大夫启程后,让皮都学手艺的事就再也没有谈起,但是我们必须说明,皮都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对他姑母感到不满。好心的公证人倒多次向昂热利克小姐提起她和大夫订的那个正式协议,但是老姑娘总回答说她的侄子年纪还小,况且身体单薄,不能去从事那些也许他力不能及的工作。公证人听了她的这些话,称赞她心肠真好,于是便把皮都学手艺的事推迟到下一年。这样并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因为孩子当时才刚满十二岁。
皮都在他姑母家住下以后,当他姑母正盘算着应该怎么充分利用他的时候,这个重新回到林子里,或者说几乎回到林子里的孩子却已经对周围的地形察看了一番,以便在维莱科特雷过上他在阿拉蒙过的那种生活。
是的,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就知道最好的水洼儿是在去当普勒①、贡比涅②和维维埃尔③的那三条路上,猎物最多的地方是在那片名叫狼原的荒地上。
皮都经过这番察看,相应地做了一些准备。
当地不必花费什么本钱、轻而易举便能搞到手的两样东西,就是粘鸟胶和粘鸟枝。把冬青树的树皮用槌捣碎,然后用水冲洗一下,就成了粘鸟胶;至于粘鸟枝,在周围那些桦树上,可以用于这方面的枝条多得不得了。因此,皮都不声不响地做了一千根粘鸟枝和一罐优质的粘鸟胶。有天晚上,他去面包店买了一个四斤重的面包,把费用记在他姑母的账上。第二在清早,他拿了这个面包就跑出去了,在外面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回家。
皮都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就决定这么做的。他料到他的姑母会大发雷霆。虽然他没有苏格拉底④那么聪明,但是他对昂热利克姑母的脾气却很了解,就象阿尔西比阿德⑤的这个著名的老师了解他妻子克桑蒂普⑥的脾气一样。

①当普勒:法国埃纳省的一个市镇。
②贡比涅:法国瓦兹省的一个专区政府所在地,位于巴黎东北八十二公里。
③维维埃尔:法国埃纳省的一个市镇。
④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腊大哲学家。
⑤阿尔西比阿德(公元前450—前404):雅典著名将军,虽然曾从苏格拉底学习,但是轻浮好名,终于在政治上失败:雅典在公元前四O四年被斯巴达攻陷后,他准备奔降波斯,被人刺死。
⑥克桑蒂普:苏格拉底的妻子,以脾气暴躁而出名。
皮都的预见并没有错,但是他打算用把自己那天打到的猎物交给这个老姑娘来对付这场风暴。只是他猜不出自己会在什么地方遭到袭击。
他进门的时候就遭到了袭击。
昂热利克小姐藏在门的后面,好在她侄子进门时立刻抓住他。所以当皮都大着胆子刚跨进房间的时候,他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一个巴掌,他不用再问什么,就清楚地知道这是老姑娘的那只干枯的手打的。
幸好皮都的脑袋很硬,虽然他的身子给那个巴掌打得只是晃了一晃,可是为了使他的姑母软下心来,他还是假装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房间的另一头。他的姑母那一下打得实在太猛,把手指弄得生疼,心里越发恼怒。皮都在房间的另一头,看到他姑母拿着纺纱杆,又向他扑来,就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他打算用来使他的出走获得原谅的护身符。
原来他的口袋里约有二十三四只鸟儿,其中有十二三只红喉雀,六七只斑鸫。
昂热利克小姐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表面上仍在责骂她的侄子,但她一面骂着,一面却一把抓住皮都打来的猎物,向灯前走了三步。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您看得很清楚,好昂热利克姑姑,”皮都答道,“这些都是鸟儿。”
“可以吃吗?”老姑娘急忙问道,她作为一个信徒自然很贪吃。
“可以吃!”皮都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想红喉雀和斑鸫当然可以吃罗!”
“你从哪儿把这些鸟偷来的,小坏蛋!”
“不是偷的,是我抓到的。”
“怎么抓的?”
“在水洼儿上抓的呀!”
“什么水洼儿?”
皮都惊异地望着他的姑母,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人受的教育如此粗浅,竟连水洼儿是什么都不知道。
“水洼儿?”他说。“嗨!就是水洼儿呗。”
“是的,但是淘气鬼,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水洼儿。”
皮都对一切无知的人都十分同情,就说道:
“水洼儿就是小水塘。森林里象这个的水塘有三十来个。我把粘鸟枝放在水塘的周围,等鸟儿飞来喝水的时候,由于它们这些傻瓜不知道设了圈套,就被我抓住了。”
“用什么呢?”
“用粘鸟胶。”
“啊!啊!”昂热利克姑母喊道,“我明白了,但是钱是谁给你的?”
“钱!”皮都喊道,奇怪别人竟以为他身上会有一个子儿,“钱吗,昂热利克姑姑?”
“是呀。”
“没有人给我。”
“那么,你是用什么去买粘鸟胶的呢?”
“粘鸟胶是我自己做的。”
“粘鸟枝呢?”
“也是我自己做的。”
“因此,这些鸟……”
“嗯!姑姑?”
“用不着你花一个子儿?”
“只消弯腰去把它们捡起来就行了。”
“你能常常到水洼儿边去吗?”
“每天都可以去。”
“好。”
“不过,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每天到那儿去。”
“这是什么缘故呢?”
“噢!因为那样会把事情搞糟的。”
“会把什么搞糟呢?”
“水洼儿呗。您知道,昂热利克姑姑,那样一来,我抓着的那些鸟……”
“怎么呢!”
“怎么!它们就再也不会到水洼儿上来了。”
“说得对。”姑母说。
自从皮都在昂热利克姑母跟前生活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姑母认为他说的话有理,所以他听了这句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赞许的话,感到非常开心。
“但是,”他说道:“我不到水洼儿边去的那些日子,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抓鸟的那些日子,可以去抓别的东西。”
“抓什么呢?”
“嗨!抓兔子。”
“兔子?”
“对。我们把兔子肉吃了,然后把皮卖掉。一张兔皮值两个苏。”
昂热利克姑母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她的侄子。她以前从来没有把皮都当作一个这么伟大的经济学家。皮都刚刚却已经显示出他是这么一个人。
“不过,是否由我去把兔子皮卖掉呢?”
“当然罗,”皮都答道:“就象妈妈马德莱娜以前所做的那样。”
孩子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吃到自己打的猎物以外,他还可以要求别的酬劳。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抓兔子呢?”昂热利克小姐问道。
“嗐!那得等我有了套索。”皮都答道。
“那么,你就做些套索好了。”
皮都摇了摇头。
“粘鸟胶和粘鸟枝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噢!我会做粘鸟胶和粘鸟枝,这话不假,但是我不会做铜丝,杂货店有现成的可以买到。”
“要花多少钱呢?”
“哦!用四个苏,”皮都扳着手指计算了一下,答道:“我就可以做二十四个兔套。”
“用二十四个兔套,你能抓到多少只兔子呢?”
这就要看情况了,——四只,五只,也许六只,——而且兔套可以用上许多次,只要不给守林人发现。”
“拿着,这儿是四个苏,”昂热利克姑母说,“你上当布伦先生那儿去买些铜丝,明天就去抓兔子。”
“我明天去把兔套安置好,”皮都说,“但是要等到后天早上我才知道是否有兔子给套住。”
“那么好吧,你就去干吧。”
城里铜丝的价钱没有乡下那么贵,因为阿拉蒙的商贩们都在维莱科特雷进货,所以皮都用三个苏就买了可做二十四个兔套索的铜丝。他把剩下的一个苏拿回来交给他的姑母。
孩子的这种出乎意料的诚实行为差点把老姑娘感动了。有一刹那,她想把这个没有用掉的苏赏给皮都。但是皮都的运气实在不好,这是一个给槌子敲扁了的铜币,在黄昏的暗淡光线下,可能被当成是一个两个苏的铜币。昂热利克小姐认为自己不该把一个可以给她带来百分之百的好处的钱就这么脱手放掉,所以就又把那个苏放进了口袋。
皮都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但是并没有加以分析,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姑母会给他一个苏。
他立刻动手做兔套。
第二天,他问昂热利克姑母要一个口袋。
“干什么用?”老姑娘问道。
“因为我需要一个。”皮都答道。他显出一副非常神秘的样子。
昂热利克小姐把侄儿要的口袋交给他,在里面放了几块面包的干酪,给他当早餐和午餐。皮都一大早就前往狼原去了。
昂热利克姑母则开始拔去那十二只红喉雀的羽毛,准备用它们来做自己的早餐和午餐。她把两只斑鸫送给福蒂埃神甫,把另外四只卖给了金球客栈的老板,每只卖了三个苏。那个老板还答应她以后送去的斑鸫都付同样的价钱购买。
昂热利克姑母满心喜悦地转回家去。上天的恩泽跟皮都一起进入了她的家门。
“啊!”她一面吃着那些象雪(巫鸟)一样肥、象莺一样细嫩的红喉雀,一面喊道,“常言道,好有好报,真一点儿也不错。”
傍晚的时候,昂热回来了;他拎的那个口袋圆鼓鼓的。这一回,昂热利克姑母没有呆在门背后等他,而是站在大门口;她也没有给他一个巴掌,而是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来迎接他。
“我回来了!”皮都喊道,带着那种感到自己充分利用了一天时间的坦然神色走进房间。
“你带着你的口袋。”昂热利克姑母说道。
“带着。”皮都说。
“口袋里装着什么?”昂热利克姑母问道,一面好奇地伸出一只手来。
“一些榉实①,”皮都说。
“榉实!”
“不错。您一定知道,昂热利克姑姑,要是狼原的守林人拉热内斯老爹看到我没带口袋在他的林子里转悠,他就会对我说:‘你这个流浪汉到这儿来干嘛?’更何况他还会猜想到别的事情。我带着口袋,他要是问我上这儿来干嘛,我就回答说,‘瞧!我到这儿来捡榉实,这个地方的榉实是禁止捡的吗?’——‘不’。——‘那么,既然可以,您就没什么话好说了。’真的,拉热内斯老爹如果再说什么,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这么说,你把这一天的时候都用来捡榉实,而没去安置兔套,你这个懒骨头!”昂热利克姑母大声嚷道,她好象从侄子耍的这些花招里看到兔子从她手里溜走了。
“相反,我一面安置兔套,一面拾取榉实,好让他瞧见我在干活。”
“他一句话都没跟你说吗?”
“当然说了。他说:请代我向你的皮都姑姑问候。哎!您说拉热内斯老爹是不是个老实人?”
① 我们需要告诉那些不象我们那样熟悉森林法的读者,榉实就是山毛榉的果实。这种可以榨出不少油来的果实是穷人们的一种吗哪(《圣经》中所说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里所获得的神赐食物),每年有两个月从天上落到他们手里。——原注。
“那兔子呢?”昂热利克姑母又问道,什么都不能使她忘掉这个主要的想头。
“兔子?噢!月亮要在半夜时分升起,我一点钟去看看是不是有兔子给套住。”
“去哪儿?”
“树林里。”
“怎么,你在深夜一点钟到树林里去吗?”
“是的。”
“你不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
昂热利克姑母对皮都的胆量不禁又感到很惊奇,就象她曾经对皮都的算计感到意外一样。
其实,皮都单纯得象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那些使城里孩子感到害怕的胡编的危险。
因此,半夜时分,他就动身贴着墓地的墙根笔直往前走去。这个天真的孩子从来都无拘无束,从未想到有什么地方触犯过上帝和哪个人,所以他对于死人就象对于活人一样并不感到有什么惧怕。
他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拉热内斯老爹。所以,他小心地绕了一个圈子,从守林人的屋子旁边经过。那所屋子的门和窗都关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光亮,为了切实地搞清楚守林人在屋里,而不在林子里,皮都开始学了几声狗叫,他学得象极了,拉热内斯老爹的那只短腿猎犬隆弗洛听了竟没有识破,跟着也大声地叫了几声作答,一面往门下面狂嗅。
这时候,皮都才定下心来。既然隆弗洛在屋里,那么拉热内斯老爹肯定也在里面。拉热内斯老爹和他的隆弗洛总呆在一块儿,只要发现他们中的一个,那就肯定马上可以看到另一个。
皮都的心里再也没有什么疑虑,于是就迈步往狼原走去。在那儿,兔套已经给扯紧了,有两只兔子落了套给勒死了。
皮都把它们放到自己那件现在太长、一年过后大概又会变得太短的上衣的大口袋里,接着就回他姑母家去了。
老姑娘已经睡下了,但是她的那颗贪婪的心使她无法入眠。她象佩雷特①一样,计算着每星期四张兔皮能给她带来多少收入,她算得入了神,怎么都不能闭上眼睛;因此,她问皮都抓到几只兔子的时候,声音紧张得直发颤。
①佩雷特:拉封丹的寓言诗里提到的一个卖牛奶的姑娘,她头上顶着一个牛奶罐进城,一路梦想把奶卖了,可以买一百个鸡蛋,孵出小鸡养大,卖了买猪,猪卖了又买牛,牛生了小牛,她看见小牛在草地上欢蹦乱跳,高兴得自己也跳起来,把牛奶罐从头上摔下来,于是一切都变成了泡影。
“两只。嗨,当然啦!昂热利克姑姑,要是我没能给您带回来更多的兔子,那可不是我的错。看上去拉热内斯老爹看守的那片树林里的兔子很狡猾。”
昂热利克姑母的希望得到了满足,甚至还超出了她的预想。她高兴得直哆嗦,伸手抓住了那两只不幸的动物,仔细察看了一下它们身上那完好无损的毛皮,随后把它们放进了她的食品柜。自从皮都想到要给这个食品柜提供食物以来,里面还从没摆过这种吃的东西。
接着,她用一种相当柔和的声音,催皮都躺下睡觉,这个疲乏的孩子立刻照她的话做了,甚至也没有要点点心充饥,这使姑母对他感到很满意。
两天以后,皮都又去试了一趟,这一回比头一回的运气好些,他抓到了三只兔子。
两只给送往金球客栈,另一只给送到神甫的宅第。昂热利克姑母对福蒂埃神甫十分殷勤关切,神甫则把她引荐给了他堂区内的所有虔诚的人士。
三四个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昂热利克姑母心里乐滋滋的,皮都也觉得他的处境还不错。实际上,皮都在维莱科特雷过的这种生活跟他以前在阿拉蒙过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所缺的只是母亲对他的疼爱而已。但是一个意外的本来应该可以预见到的情况忽然打断了他姑母的财路,使他不能再出外打猎了。
他们收到了吉尔贝大夫从纽约写来的一封信。这个出门游历的哲学家在踏上美洲大陆的时候,并没有把那个受他保护的孩子忘掉。他给公证人尼盖写了一封信,打听他的指示是否已经得到执行,如果还没有执行,他要求履行协议,假如老姑娘不愿履行的话,则中止协议。
情况变得很严重。这关系到公证人的责任。因此尼盖老爹来到了皮都姑母家,拿着大夫的那封信,敦促她履行她许下的诺言。
再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拖延了。说皮都身体不好的所有托词都被孩子的体格揭穿了。他长得又高又瘦,可是轮伐林中保留下的那些幼树也是这种样子,这并不能阻止它们茁壮成长。
昂热利克小姐要求给她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一下究竟让她侄子选择哪一种职业。
皮都也象他姑母一样闷闷不乐,他觉得那时他从事的职业挺不错,不想再去干什么别的事情。
在这个星期当中,他再也没有心思去水洼儿边捕鸟或去林中套兔了。再说冬天已经来临,鸟儿到处都能找到水喝。雪又刚刚下过,只要地上的雪没化,皮都就不敢去安置兔套。因为雪地上会留下足迹,而他那两只大脚很可能使拉热内斯老爹不出二十四小时就知道在他看守的那片林子里偷猎的那个狡猾的家伙是谁。
在这个星期当中,老姑娘又张开了她的利爪。皮都发现昂热利克姑母又恢复了以前那副面目,这个曾使皮都感到那么畏惧的女人早先只是出于私利,这个主宰她的整个生活的强烈的动机,才暂时笑里藏刀,有所收敛。
期限越临近结束,老姑娘的脾气也越发暴躁。因此快到第五天的时候,皮都希望他的姑母立刻为他随便挑选一个职业。不管什么职业,只要不再呆在老姑娘的身边做她的出气筒就行。
突然,老姑娘那思绪纷乱的脑子里有了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使她平静下来,不再象六天来那样心烦意乱。
这个主意就是请求福蒂埃神甫免费把可怜的皮都收进他的学校,让他去争取德•奥尔良公爵殿下设立的那笔进神学院就读的助学金。这是一门不用昂热利克姑母付一个子儿就能让皮都去学的手艺。福蒂埃先生本来就应该多照顾一下这个在自己的教堂里出租椅子的女人的侄子,更何况她六个月来还送了他不少斑鸫、乌鸫和兔子。这样昂热就如同给放在一个钟形罩里,不仅眼下能够使她获利,而且将来也会给她带来很多好处。
皮都果真被福蒂埃神甫免费收进了他的学校。这位神甫是个正直的人,一点也不自私自利,他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穷人的心灵,把自己的钱花费在穷人的身上。但是只有在一个问题上他毫不留情:学生作业里的句法错误会引起他勃然大怒,用词不当会使他大发雷霆。碰到这种情况,他什么人都不认,不管你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你有钱还是没钱,你是自费生还是免费生,他都以公正无私、异常严厉的态度加以处罚。他的胳膊很粗,下手很重。那些做父母的都知道这一点,送不送自己的孩子去福蒂埃神甫的学校读书当然由他们自己决定,但如果他们把孩子送去了,那么,一切就都得由神甫处置。因为,神甫在孩子的母亲向他提出异议时,总用这么一句话来回答:“爱得深,罚得严。”他叫人把这句铭言刻在他的戒尺板上和教鞭的手柄上。
昂热•皮都在他姑母的推荐下,被神甫接受了,成了他的学生。皮都对此感到相当不快,因为他那东游西荡、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得不就此结束了。老姑娘却感到很得意,跑去拜访公证人尼盖,告诉他说她不仅按照大夫的意思做了,而且甚至还超出了他本来的愿望。大夫只要求昂热•皮都有个体面的职业,而她为他做的却远远超过了要求,她让他去接受一种十分良好的教育。她送他去哪儿接受这种教育呢?就是大夫每月花费五十个利弗尔让塞巴斯蒂安•吉尔贝在里面念书的那所学校。
事实上,皮都接受教育是免费的,但是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给吉尔贝大夫听。即使他知道了,人家照样认为福蒂埃神甫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象至高无上的主那样,张开胳膊,说道:“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①不过他虽然慈善地张开双臂,两只手里却拿着一样武器。一只手拿着一本《拉丁文入门》,另一只手握着一束荆条。因此,在大部分时间里,福蒂埃神甫并不象耶稣那样接待那些伤心痛哭的孩子,等他们得到抚慰之后再把他们送走,而是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战战兢兢地朝他走来,然后淌着眼泪被他撵走。
①这是耶稣对那些不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说的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
这个新生走进课堂,腋下夹着一个旧的大箱子,手里拿着一个角质墨水瓶,耳朵上面夹着两三支短撅撅的羽笔。那个箱子勉强可以用来充当课桌。墨水瓶是杂货铺的老板送的,那几支短撅撅的羽笔则是昂热利克小姐头天晚上跑去拜访公证人尼盖时在他那儿捡的。
昂热•皮都受到了那种孩子身上就萌生的、成年人依然保持的亲热友好的欢迎,也就是说,他引起了一片嘘声。整堂课上,大家都在拿他打趣。有两个学生因为讥笑他的黄头发而被罚课后留下来,另外两个留下的学生则是因为拿他的前面已经提过的凸出的膝头逗乐儿。这后两个学生认为皮都的腿看上去象打了结的井绳。这句俏皮话颇受欢迎,给绕着桌子传了一圈,引起哄堂大笑,从而也触怒了福蒂埃神甫。
因此,尽管皮都在课上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什么事,光坐在箱子后面打呵欠,可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上了四小时的课以后,还是可以计算出来他在班上一共有六个敌人。这六个人因为找不出一点他得罪他们的地方而更加恨他。他们在课堂里那个代表他们国家的祭坛的火炉前面庄严地立下誓言,有的说要拔掉他的黄头发,有的说要打肿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其余的人说要拉直他那向外翻的膝头。
皮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敌意。放学的时候,他问旁边的一个同学为什么有六个学生在他们离开学校时留下来不走。
那个孩子斜眼看着皮都,说他是个恶毒的告密者,随后就走开了,不愿再答理他。
皮都暗自纳闷,他这个在课上一句话也没说过的人怎么会成了恶毒的告密者。不过在上课的那段时间里,他听到学生和福蒂埃神甫说了那么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情,因而就也把这个孩子对他的指控归入那些不是他的智力所能理解的事情中去。
昂热利克姑母对皮都受教育的事感到很兴奋,人家以为她为此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她中午看到皮都回来了,就问他学到些什么。
皮都回答说他学会了沉默。这个回答完全象一个毕达哥拉斯①的信徒所作的回答,不过一个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会用手势来进行回答。
皮都下午回校上课的时候心里倒并不觉得怎么讨厌。学生们在上午的课上打量了这个新生的体格,老师在下午就开始考察他的禀赋。经过考察,福蒂埃神甫认定皮都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鲁滨孙•克鲁索②,但是却不大可能成为一个封特奈尔③或博絮埃④。
在这个未来的神学院学生的眼里,下午的课比上午的更加令人厌倦。那几个因为他而受到处罚的孩子在课上不止一次地向他出示拳头。在任何地区,不管那儿是否文明,这种动作都被看作是一种威胁的信号。因此皮都作好了准备。
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搞错。放学的时候,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他刚走出那所教会学校的附属建筑物以后,那六个上午课后给留下来的学生就通知皮都,要他连本带利地补偿他们给蛮横地扣留在学校里的那两小时的损失。
皮都立刻明白他得拔出拳头和他们打一架了。在《埃涅阿斯纪》⑤的第六卷里,作者描写了年轻的达利斯和老恩特鲁斯在那些流亡在外的特洛伊人的热烈掌声中比拳,皮都虽然根本没有读过这本书,但他对于这种娱乐活动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因为他村庄里的那些农夫对此并不是外行。因此他就说道,他们六个人无论哪个要先和他比试一下,他都准备奉陪,并且打算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较量下去。这种表示使那六个学生对他这个新来者不禁产生了相当大的敬意。
①毕达哥拉斯(公元前580—前500):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
②鲁滨孙: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第一部小说《鲁滨孙飘流记》中的主人公。
③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作家。
④博絮埃(1627—1704):法国作家,演说家。
⑤《埃涅阿斯纪》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一部史诗,共十二卷。关于达列斯和恩特鲁斯比拳的事,并不在卷六中,而是在卷五中。
皮都提出来的几项条件都给确定下来。赛场周围立刻围好一个圈子,两个斗士呆在圈子里面,一个脱下自己的上衣,另一个脱下自己的外套,然后他们俩就上前交手。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起过皮都的那双手。他那两只手不但看上去不舒服,而且碰到了还要不舒服。皮都挥舞着自己那两只象小娃娃的脑袋一样大的拳头,尽管那个时候,拳击这项运动还没有传到法国,因而这门技艺的基本要领皮都也没有学过,可是他还是在他的第一个对手的眼睛上狠狠地揍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又狠又准,那个家伙的眼睛四周立刻有了一圈青紫色的印子;即使最最高明的数学家用圆规画个圆圈,恐怕也未必能画得比这个青紫色的圆圈更精确一点。
第二个对手上场了。要是说皮都在第二场角斗中感到有点儿疲乏,那么另一方面,他的对手却也明显没有先前那个壮实。因而这场角斗没有前场的时候长。皮都的大拳头击中了对手的鼻子。那个人的鼻子挨了这一拳以后血顿时就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第三个对手只给打落一个牙齿,他是这三个人中间伤得最轻的。另外三个人则向皮都表示他不再欠他们什么了。
周围的孩子都带着对一个胜利者所抱有的那种敬意给皮都让路,他从他们中间挤了出去,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家里,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回到他姑母家里。
第二天,那三个学生来校上课的时候,一个眼睛青肿,一个鼻子豁开,另一个嘴唇肿大,福蒂埃神甫就开始盘问起他们来。但是这三个受了伤的孩子也真是好样儿的,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实情。福蒂埃神甫次日通过一种间接的途径,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一个和学校完全无关的曾经目睹那场角斗的人,才知道头天引起他关心的那三个学生脸上的伤是皮都打出来的。
说实在的,福蒂埃神甫不但要为学生的道德品质,而且也要为他们的身体状况向家长负责。这三个孩子的父母都来向他抱怨。必须采取一种方法来补救一下。因此皮都一连三天上午上好课后就都给关在学校里:一天为了他青人家的眼睛,一天为了他打破人家的鼻子,一天为了他打肿人家的嘴唇。
皮都给留在学校里的那三天使昂热利克小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是每逢福蒂矣神甫把他留在学校里的时候,她就不给他吃午餐。这项决定对皮都的教育必然会有很大的好处,因为这样,在犯一个给他带来双重处罚的过失前是,他要郑重考虑一下了。
不过,皮都始终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把他这个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人叫作告密者,怎么会因为他揍了那些想要打他的人反而受到处罚。但是如果世上的一切我们都能理解,那就会失掉生活中的一种主要的情韵,就是神秘和意外所具有的那种情韵。
皮都就此一连三天上午课后都给留在学校里,在这三天里面,他光满足于吃到自己的早餐和晚餐。
满足这个词在这儿用得并不恰当,因为皮都其实一点儿也不满足。但是我们语言的词汇实在贫乏,法兰西学院又那么严格,所以我们就只好满足于我们所有的一切了。
皮都其实只是在别人向挑战的时候起来应战而已,自己并没露出一点寻衅的意思,反而受到了这种处罚。不过这倒使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说实在的,这多少也因为他们看到了他那三拳的威力。
从那天起,皮都的生活就和别的学生的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别的学生的作业,做好不好没有一定,而皮都却总是每回作业做得最差的那五六个人中的一个。因而他课后给关在学校里的次数几乎比别的学生多一倍。
但是,我们应该说一下皮都性格中的一个特点,一个由于他受到,或者不如说没有受到的初级教育产生出的特点,那就是他对于动物的天生的喜好。他课后被罚留在学校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由于他的这种爱好。
昂热利克姑母美其名为课桌的那个少见的旧箱子很大,皮都又把里面分隔成许多格,这样它就好象成了一只里面各种攀援、爬行、飞行的动物都能放入一对的挪亚方舟①。箱子里有蜥蜴,有游蛇,有食蚁兽,有金龟子,还有青蛙。皮都为了这些动物多少总要受一点严厉的处罚,因而格外珍爱它们。
①挪亚方舟:《圣经》故事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长方木柜形大船。据《旧约•创世纪》载:上帝降洪水灭世时,“义人”挪亚蒙上帝宠爱,遵旨意造此船带全家及每种禽兽各一对避入;七日后,洪水泛滥,挪亚一家及所收各类动物得以留存。
皮都总在平时散步的地方收集小动物喂养。他想找几个蝾螈,这种动物在维莱科特雷十分普通,弗朗索瓦一世曾经把它作为自己的纹章,命人刻在城堡里的所有壁炉上。皮都后来终于弄到了这种动物。不过有件事使他感到十分纳闷,最后他只好把这件事也归入那些不为他所理解的事情中去算了。那就是他总是在水里发现这种诗人以为生活在火中的爬行动物。这种情况使他这个细心的孩子非常看不起诗人。
皮都在找到两个蝾螈后,就又开始去寻找变色龙。但是,这一回,他白白地四处搜寻,费了许多力气,还是一无所获。这番徒劳的尝试最终使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变色龙这种东西并不存在,至少在他们这个地方没有。
皮都确定了这一点后,就不再一个心眼地去寻找变色龙了。
在皮都做的翻译作业里,那些该死的用词不当和讨厌的句法错误多得就象小麦田里长出来的黑麦草一样,他课后给留在学校里有三分之二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在星期四和星期日,也就是不上学的那些日子里,皮都继续去水洼儿边捕鸟,去林子里猎兔。不过皮都人长得越来越大,十六岁那年身高已有五尺四寸,这时突然有件事使他不再那么专心一意地去从事他最喜爱的那种活动了。
在去狼原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名叫皮斯勒的村子,费朗索瓦一世的情妇美丽的安娜•德•埃利①的姓也许就来自这个村子。
①安娜•德•埃利即德•埃唐普夫人。
比约老爹的农舍就坐落在这个村子里,皮都每次经过那儿,几乎总意外地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站在那所农舍的门口。她脸色红润,性情活泼开朗,人们一般都按照她的教名叫她卡特琳,不过多数还是按照他父亲的名字,把她叫作比约特。
皮都开始只向比约特鞠躬致意,后来,胆子渐渐地变大了,鞠躬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了笑意,最后,有一天,他在笑吟吟地行了礼以后站住脚,大着胆子,臊得满脸通红,开口说了一句话,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十分冒昧。他说:
“早上好,卡特琳小姐。”
卡特琳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她象看到一个熟人似的对皮都表示欢迎。其实,皮都确实是她的熟人,因为两三年来,她至少每个星期总有一次看见他从自己家门前经过。不过光是卡特琳看见皮都,皮都却没有看见卡特琳。因为那个时候,卡特琳已经十六岁,而皮都还只有十四岁。上面已经说了皮都自己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皮都的本领渐渐地受到卡特琳的赏识,因为他把自己抓到的最漂亮的鸟儿和最肥壮的兔子都送给这个姑娘,好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本领。这样一来,卡特琳对他大为称赞,皮都平时难得受到别人的赞扬,心里特别感动,完全被这种新鲜事儿吸引住了。因而他不再象过去那样一直走到狼原,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他不再把整天时间用在拾取榉实和安置兔套上,却老在比约老爹的农舍四周转悠,想要见一见卡特琳。
这样一来,兔皮的数量明显地减少了,红喉雀和斑鸫几乎一只不拿回家了。
昂热利克姑母开始抱怨这种情况。皮都向她解释说兔子变得多疑,鸟儿也识破了陷阱,只吃树叶上和树干窟窿里的水了。
昂热利克姑母把兔子的精明和鸟儿的狡猾全归咎于哲学的发展,不过有种想法使她心里略微宽慰了点儿,那就是她的侄子有一天会拿到那笔助学金,进入神学院,在那儿学习三年,等到出来时就已经是一个神甫了。而当一个神甫的女管家是昂热利克小姐的一成不变的心愿。
这个愿望不可能落空,因为昂热•皮都一旦成了神甫,只能要他姑母做他的女管家,特别是姑母为他做了这一切。
只有一件事扰乱了这个老姑娘的美梦,那就是在她向福蒂埃神甫提起她的这个希望时,神甫摇了摇头,答道:
“亲爱的皮都小姐,要当神甫,你侄子就应该在博物学上少花一点精力,在《罗马名人录》或《世俗作家作品选》上多下一点功夫。”
“您这话的意思是说?”昂热利克小姐问。
“他作业里的用词不当和句法错误实在太多啦。”福蒂埃神甫答道。
这个回答使昂热利克小姐陷入了最苦恼的迷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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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0:21 | 只看该作者
首行缩进两个字,为什么到了贴子里就变成顶格了?弄得很难看。第三章特别长,不过我还是会尽量保持每天一章的进度。等到全部打完后,我会把电脑里word文档的这部小说打包传上来,以方便大家阅读或打印。到时候会制作exe格式电子书的人也可以做一下,我对这个一无所知。

[ 本帖最后由 tang_wan77 于 2008-7-24 10: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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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0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一处用词不当和七个句法错误对一个人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我们认为无论读者多么聪明,上面这些细节对于他们充分了解皮都被赶出校门后所处的那种十分可怕的境遇,是十分必要的。
    皮都一只胳膊搭拉着,另一只胳膊扶着顶在头上的那只旧箱子,耳边还回响着福蒂埃神甫的愤怒的吼声,朝着普勒走去。他那苦思冥想的神色其实只是他极度惊愕的一种表现罢了。
    最后,他脑子里才涌现出一个想法,脱口说了一句包含他的整个思想的话:
    “天哪!我的姑姑!”
    确实,昂热利克•皮都小姐对于这件使她的一切希望都落空的事会说什么呢?
    不过,皮都对老姑娘心里的打算可并不清楚,他只象忠实机灵的狗了解主人的意图那样,也就是说,通过观察他姑母的脸色,才看出了点儿她的心思。本能可以帮助人们作出正确的判断,它从来不使你上当,而理智呢,相反却可能会被想象引入歧途。
    昂热•皮都经过思考,之所以会悲伤地发出上文提到的那声喊叫,是因为他明白老姑娘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心里会有多么不高兴。凭着以往的经验,他知道昂热利克小姐一气之下会干出什么来。不过这一回,她气恼的原因重要得令人难以估计,因而结果也变得难以估计。
    皮都就是带着这种可怕的感想走进了普勒。他花了将近一刻钟的工夫才从福蒂埃神甫的那所学校的大门口走到这条街的入口,而这段路程差不多只有三百步。
    这时候,教堂敲响了一点的钟声。
    他立刻发觉,他同神甫进行的最后那次谈话,以及他往回走时的缓慢的步子,使他耽误了整整一个小时,因而比昂热利克姑母给他严格规定好的那个回家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一超过那个时间他回家就吃不到午餐了。
    上文已经说了,这就是老姑娘针对他侄子课后给留在学校里或在外贪玩所采取的一种有益的限制。这样她一年好歹总能从可怜的皮都嘴里节省下六十顿午餐。
    但是,这一回,这个晚回家的学生担心的,并不是怕吃不到姑母准备好的那顿份时很少的午餐。尽管他早餐也没吃多少,他心里十分苦恼,一点也不觉得腹中饥饿。
    不管多么蠢笨的学生都知道,有一种令人难熬的痛苦,就是一个学生一旦被学校开除以后,他就得偷偷地呆在僻静的角落里,不得不享受这种强加给他、无法改变的假期,而他的同学胳膊底下夹着书包和书,经过他的身边前去上学。以前他十分厌恶的那所学校此时成为他向往的场所。他一本正经地关心着以前从不关心、而现在要在他缺席的情况下讲解的翻译作业。这个被老师赶出校门的学生很象一个亵渎神明而被开除教籍的教徒,没有权利再进教堂,去听他渴望听的弥撒。
    因此,可怜的皮都越走近他姑母的那所屋子,心里就越怕住到里面去。他平生第一次把学校想象成为一个人间乐园,是福蒂埃神甫这个灭绝天使刚刚用教鞭当作闪闪发光的宝剑,把他里面赶了出来。
    然而,虽然他走得很慢,每走十步就停上一停,而且越靠近他姑母家,停的时间就越长,但他还是走到那所他如此害怕的屋子的门口。皮都拖着脚步来到那儿,机械地用手搓着他的裤缝。
    “哎唷!我难受极了,昂热利克姑姑。”这个可怜的孩子为了免得受到姑母的嘲笑或责备,也许还为了引起她的同情就这么喊起来。
    “好啊!”昂热利克小姐说,“我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只要把挂钟的指针往回拨一个半小时,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治好。”
    “哦!那也绝对不行!”皮都悲伤地说,“因为我并不饿。”
    昂热利克姑母感到十分诧异,几乎担起心来。疾病使慈祥的母亲和凶狠的后母同样感到不安:母亲怕疾病引起危险,后母怕破费钱钞。
    “那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嗳!快说吧。”老姑娘说道。
    她的口气里没有一点体恤同情的意思,可是昂热•皮都听了她的这些话立刻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应该承认,他从呻吟到落泪所做出来的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能是人们见到过的最难看、最怕人的样子。
    “哦!我的好姑姑!我遇到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他说。
    “什么事情?”老姑娘问道。
    “神甫先生把我开除啦!”昂热•皮都大声喊道,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开除了?”昂热利克小姐重复了一遍,好象她没有听懂皮都的话似的。
    “是的,姑姑。”
    “他把你从哪儿给开除出来了?”
    “从学校。”
    皮都啜泣得更厉害了。
    “从学校?”
    “是的,姑姑。”
    “再也不能挽回了吗?”
    “是的,姑姑。”
    “这么说,你再也不能参加考试和会考,再也不能拿到那笔助学金去进神学院了?”
    这时皮都由呜咽啜泣转变成号啕大哭。昂热利克小姐定睛瞅着她的侄子,仿佛想要从他的内心深处找出他给开除的原因。
    “你一定又逃学了,”她说,“一定又在比约老爹的农舍旁转悠。呸!一个未来的神甫!”
皮都摇了摇头。
    “你撒谎!”老姑娘大声嚷道,当她确信情况十分严重的时候,她的怒气也变得大起来,“你撒谎!就在上星期天,有人还在叹息径上看见你和比约特呆在一起。”
    其实说谎的是昂热利克小姐。那些虔诚的信徒总以为自己可以撒谎,他们所根据的就是耶稣会①的那条公认的原则:“允许用假话来套出真情。”

    ①耶稣会:又名耶稣连队,天主教修会之一。一五三四年由西班牙人依纳爵•罗耀拉创立于巴黎。一五四0年获罗马教皇三世批准。该会仿效军队编制组成,纪律严明,会士必须服从会长,各地会长必须服从罗马总会长。

    “没有人会在叹息径上看见我,”昂热说,“这不可能,因为我们在柑橘园旁边散步。”
    “啊!坏家伙!瞧,你不是和她在一起吗?”
    “但是,姑姑,”皮都红着脸答道,“比约小姐和这件事一点没有关系。”
    “是呀,把她称作小姐,好掩盖你的不道德的行为。可是我要把一切全告诉那个听取这个装腔作势的姑娘忏悔的神甫。”
    “但是,姑姑,我向您保证比约小姐并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姑娘。”
    “啊!你自己还没有解释清楚,倒反而先替她辩解起来了。好啊,你们俩真是越来越热和了。结果会怎样呢,我的上帝!……这些孩子还只有十六岁!”
    “姑姑,我和卡特琳之间根本谈不上热和,卡特琳总是把我从她的身边赶开。”
    “嗳!瞧你说的话前后矛盾!你现在干脆就叫起她的名字卡特琳来了。是的,有人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把你从她的身边赶开,这个假惺惺的姑娘!”
    “啊!”皮都突然心里一亮,自言自语地说,“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嗳!你瞧,”老姑娘说,她抓住侄子发出的那声天真的喊叫来证实他和比约特之间的暧昧关系,“放手让我做的话,我马上就能把一切矫正过来。福蒂埃神甫是她的忏悔神甫,我要请求他把你关起来,让你光靠面包和水过上两个星期。至于卡特琳小姐,如果她需要去女修院来减弱她对你的爱情,那么就让她去尝试一下。我们要把她送到圣雷米①去。”

    ①圣雷米:法国瓦兹省的一个市镇。

    老姑娘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口气那么威严,对自己的力量那么富有信心,皮都听了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的好姑姑,”他把两只手扣在一起说道:“要是您以为比约小姐跟我遭受的不幸有什么关系,那我向您保证,您弄错了。”
    “淫乱是万恶之母,”昂热利克小姐用训诫的口气说道。
    “姑姑,我再向您说一遍,神甫先生把我从学校里赶出来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而是因为我做作业时老是用词不当,还有许多经常被我忽略的句法错误,因而,按照他的说法,我失去了获得神学院的那笔助学金的一切希望。
    “失去了一切希望,真的吗?那么你拿不到那笔助学金,也当不上神甫了,我也不能给管家了。”
    “天哪!正是这样,我的姑姑。”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姑娘气冲冲地问道。
    “我不知道。”皮都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天空。“上帝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了。”他又找补了一句。
    “你是说上帝吗?啊!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昂热利克姑母嚷道,“大概有人对他进行了煽动,和他谈了新的思想观点,反复向他灌输了一些哲学原理。”
    “不可能这样,姑姑,因为一个学生只有在念完修辞班以后才能进哲学班,而我却再也念不上两年级的课了。”
    “哼!真好笑,我说的可不是哲学班,而是那些哲学家的哲学,你这个坏家伙!我说的是阿鲁埃①的哲学,让•雅克②的哲学,狄德罗③的哲学,他写了本名叫《修女》的书。”
    昂热利克小姐画了个十字。

    ①阿鲁埃:即法国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伏尔泰(1694—1778)。
    ②让•雅克:即法国思想家、文学家卢梭(1712—1778)。
    ③狄德罗(1713—1784):法国哲学家、文学家。《修女》是他在一七六0年前后所写的一部小说。

    “修女,”皮都说道,“什么是修女,姑姑?”
    “看过这本书吗,你这个小坏蛋?”
    “姑姑,我向您保证我没有看过!”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想当教士的缘故。”
    “姑姑,您弄错了。是教会不肯要我。”
    “这孩子真是一条毒蛇①。他竟然还要强辩。”

    ①这儿意思是说他阴险狡猾。按《圣经》故事中蛇曾引诱夏娃和亚当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致使他们被逐出了伊甸园。

    “不,姑姑,我只不过在回答您的话而已。”
    “哦!他完了!”昂热利克小姐垂头丧气地喊道,一屁股坐到那张她最心爱的扶手椅上。
    其实,“他完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我完了!
    危险迫在眉睫。昂热利克姑母下了狠心,仿佛腿上安了弹簧似的霍地站起身,就向福蒂埃神甫的住所跑去,想让他把皮都被开除的原因解释一下,特别是想当面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来挽回这个局面。
    皮都目送着他的姑母跨出门槛。等她的身影刚一消失,他赶紧也走到门边,就看见姑母正出乎意外地飞快向苏瓦松街走去。打那时起,皮都对昂热利克小姐的意图就不再有丝毫的怀疑了,肯定她是去拜访他的老师。
    这样至少可以得到一刻钟的安宁。皮都想把上天赐给他的这一刻钟好好利用一下。他把姑母午餐吃剩下的东西都拿了去喂他的蜥蜴,给他的蚂蚁和青蛙捉了两三只苍蝇。接着他先开开箱子,再打开橱柜,找些东西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因为他一个人的时候胃口又变得好起来。
    他做好所有这些事以后,就重新回到门边观望起来,以便在他第二个母亲回来时预先看到她。
    昂热利克小姐自称是皮都的第二个母亲。
    就在他这么观望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经过普勒这个地区的尽头,顺着那条从苏瓦松街通到洛内梅街的小巷走来。她坐在一匹马的后鞍上,马身上驮着两只篓子,一只里面装着小鸡,另一只里面装着鸽子;这个姑娘就是卡特琳。她看到皮都站在门口,就停了下来。
    皮都象他惯常的那样飞红了脸,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就是说,在观赏她的风采,因为比约小姐在他眼里就是世上最标致的美人儿。
    这个姑娘向街上扫上一眼,对皮都微微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前走去。
    皮都快活得浑身打颤地连忙回了个礼。
    在这一段时间里,皮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卡特琳小姐,而且还在继续望着她走过的地方,根本没有瞧见姑母从福蒂埃神甫那儿回来。他的手突然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姑母一把抓住。
    昂热被他姑母的手碰到的时候总象触电似的,他蓦地从美好的梦培中清醒过来,转过脸来,看见姑母正满脸怒气地盯着他的手,他低头一看,惊骇万分,只见手里拿着半块上面厚厚地涂了一层新鲜黄油和一层软乳酸的面包。
    昂热利克小姐愤怒地大吼一声,皮都吓得心惊胆战地发出一声呻吟。昂热利克举起那只鹰爪似的手,皮都低下头去;昂热利克一把抓住旁边的一把扫帚柄;皮都丢下那块面包,不再作什么解释,拔脚就跑。
    两个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知道往后他们之间不可能再保持什么关系了。
    昂热利克小姐回进屋去,把门紧紧锁上。上锁的咯咯声使皮都吓了一跳,以为这场风暴还没过去,因而跑得更快了。
    这个场面所产生的结果根本不是昂热利克小姐所能预见到的,当然更不是皮都所能料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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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7:05 | 只看该作者
明后天是双休日,不发了。不过也不会少,因为我今天已经把后面两章都打出来了,差点没累死。今天都发上来,双休日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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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7:0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一个有着哲学家头脑的农夫

皮都跑得飞快,就象地狱里的所有恶魔都在他后面追赶似的,一转眼工夫就跑到了城外。
他在绕过墓地的墙角时,险些一头撞到一匹马的屁股上。
“嗨!天哪!”一个皮都十分熟悉的柔和的声音喊道,“你跑得这么快是上哪儿去啊,昂热先生?您差点儿使卡代溜了缰,真把我们吓了一跳。”
“啊!卡特琳小姐,”皮都喊道,与其说他是在回答那个姑娘的问题,还不如说他是在对自己脑子里思考的事作出反应。“啊!卡特琳小姐,我多么不幸啊,我的上帝!我多么不幸啊!”
“哟!您把我吓坏了,”那个姑娘在路当中勒住马,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啦,昂热先生?”
“就是,”皮都回答说,好象他要说出一件隐秘的罪恶似的,“就是我当不成神甫啦,卡特琳小姐。”
但是,比约小姐非但没有象皮都指望的那样作出什么同情的手势,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您当不成神甫了?”她问道。
“是的,”皮都沮丧地答道,“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嗨!那您就当个军人好了。”卡特琳说。
“军人?”
“当然啦,嗳!您千万不要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就灰心丧气!我起先还以为您是跑来告诉我您姑母突然死了哪。”
“唉!”皮都伤感地说,“就算她死了,我的处境和现在的也没什么不同,因为我给她赶出来了。”
“对不起,”比约特笑着说,“您还没有痛痛快快地为她伤心哭泣呢。”
卡特琳比先前更加欢快地笑起来,这使得皮都心里老大不快活。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见我给她赶出来了吗?”他失望地又说道。
“噢!那太好了!”她说。
“您真幸福,能这么无忧无虑地欢笑,比约特小姐,这说明您的性格非常开朗,因为别人的苦恼根本没有引起您的注意。”
“要是您真有什么苦恼的事,我哪会不同情您呢,昂热先生?”
    “要是我真有什么苦恼的事,您会同情我吗?您不知道,我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
“那更好了!”卡特琳说。
皮都一点儿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吃饭呢!”他说,“人总得吃饭呀,小姐,特别是我,老觉得肚子饿。”
“您不想干活吗,皮都先生?”
“干活!干哪种活呢?福蒂埃神甫和昂热利克姑姑对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说我什么都不会干。唉!假如他们不把我培养成一个神甫,而把我送到一个细木工匠或车匠那儿去学手艺,那该有多好啊!噢,卡特琳小姐,”皮都做了个绝望的手势说,“一定是我命里该遭受不幸。”
“咳!”那个姑娘同情地说,因为她象大家一样,知道皮都的悲惨身世,“亲爱的昂热先生,您说的这些话多少也是实情,但是……有件事您为什么不做呢?”
    “哪一件?”皮都问,紧紧抓住比约特小姐打算提出来的那个建议,就象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柳枝那样。“哪一件?说吧。”
“听说您有一个保护人。”
“吉尔贝大夫。”
    “您是他儿子的同学,因为他儿子象您一样曾在福蒂埃神甫的学校里念过书。”
“这我知道,而且我还不止一次使他免遭痛打。”
“那么,您为什么不求他父亲帮忙呢?他决不会撂下您不管的。”
“嗐!要是我知道他现在情况,我一定这么做,没准您父亲知道,比约小姐,因为吉尔贝大夫是他的地主。”
“我知道父亲托人把一部分租金给他送到美洲去,余下的则为他存放到巴黎的一个公证人那儿。”
“唉!”皮都叹了口气说,“美洲可远着哪。”
“您要上美洲去吗,您?”那个姑娘问道,几乎被皮都的这个决定吓呆了。
“我嘛,卡特琳小姐?不,我决不去!我决不去!要是我知道能上哪儿找碗饭吃,那我呆在法国就也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比约特小姐重复道。
皮都垂下眼睛。那个姑娘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这么沉默了一阵子。皮都陷入了沉思,要是思路清晰的福蒂埃神甫知道在他脑子里翻腾的那些念头,准会大吃一惊的。
那些念头起初隐隐约约,接着渐渐清楚起来,后来又模糊了,尽管它们象起因和来源都无踪迹可寻的电光似的闪闪发亮。
这时,卡代又开始慢慢地往前走,皮都跟在旁边,一只手扶着挂在马背上的一只篓子。卡特琳小姐呢,象皮都一样,也想得出了神,她松开缰绳,一点不担心马会受惊狂奔。再说,路上没有怪物,而且象卡代这种类型的马和希波吕托斯①的马也毫无关系。
①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和安提俄珀的儿子。他的后母赞德尔狂热地追求他,遭到拒绝后,便在他父亲面前诬陷他,忒修斯便请海神波塞冬惩罚他。当他乘马车沿着海岸奔驰时,波塞冬打发一头牛出海吓唬驾车的马匹,马惊车覆,这少年当场摔死。
皮都在马停下来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农舍前面。
“啊,是你吗,皮都?”一个脖子粗壮的人嚷道,他正相当神气地站在一个池塘前面让他的马饮水。
“嗨!天哪!比约先生,正是我呀。”
“可怜的皮都又遇到了一桩不幸的事,”那个姑娘说,一面从马上跳下来,也不管裙子撩起来时是否会露出她的宽紧袜带的颜色,“他给他的姑姑赶出来了。”
“他又在什么地方招惹了那个老信徒?”那个农夫问。
“看来因为我希腊文学学得不够好。”皮都说。
这个家伙在吹牛,他应该说是拉丁文。
“希腊文学得不够好,”那个肩膀宽阔的人说,“为什么你要精通希腊文呢?”
“为了解释忒奥克里托斯①,阅读《伊利亚特》②。”
“解释忒奥克里托斯和阅读《伊利亚特》对你有什么用呢?”
“这能使我成为一个神甫。”
“呸!”比约先生说,“我会希腊文吗?我会拉丁文吗?我会法文吗?我会写字吗?我会读书吗?在我播种、收割以及把谷物运进仓库的时候,这碍我什么事吗?”
“不错,但是您,比约先生,您并不是神甫,您是一个干庄稼活的人,一个agricola③,就象维吉尔说的那样,O fortunatos nimium!……④”
①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10):古希腊诗人。
②《伊利亚特》相传为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一部史诗。
③拉丁文:庄稼汉。
④拉丁文:哦,太幸福了!整句诗见维吉尔的《农事诗》卷二第四五八行及四五九行。
“那么,你认为一个干庄稼活的人比不上一个教士罗?说呀,你这个唱诗班的坏歌手,你是不是这么看的?尤其这个庄稼汉要是明的有六十阿尔邦的田地,暗的有一千金路易的话。”
“我老听人说当神甫是世上最好的事情。说真个的,”皮都笑容可掬地又说道,“我并不总是听信别人说的话。”
“你做得对,孩子。要知道,假如我用心去学的话,我也能象别人一样做诗。我觉得你这块料不当神甫更好,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你没有去当神甫,也算得上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知道吗,作为一个农夫,我很会观察天气,现在的天气可对神甫不利啊。”
“唔!”皮都喊道。
“是的,暴风雨就要来了,”那个农夫说。“所以,相信我的话吧。你为人诚实,又有学问……”
皮都欠了欠身,他生平还是头一回听到人家夸他有学问,觉得脸上十分光彩。
“因此你不当神甫也能挣钱过活。”农夫继续说道。
比约小姐一面把小鸡和鸽子从篓子里放到地上,一面留神地听着皮都和她父亲的谈话。
“挣钱过活,”皮都重复了一遍,“我觉得这很难。”
“你会干什么?”
“噢!我会安放上过胶的树枝粘鸟,设套索捕兔子。鸟的叫声我也学得很象,对不对,卡特琳小姐?”
“嗯!我倒是真的,他能发出象燕雀一样的叫声。”
“不错,但所有这些都不能算是一门职业。”比约老爹答道。
“老天在上,这正是我想说的!”
“你赌起咒来了,这倒不坏。”
“怎么,我赌咒了,”皮都说,“真对不起,比约先生。”
“噢!没什么,”他说,“我有时候也赌咒。嗨!该死的!”他一面转身向着马一面说,“你给我静一下好吗?这些佩尔什的畜生总是嘶叫和动个不停。喂,”他回头对皮都又说道,“你懒不懒?”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别的事,除了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而且……”
“而且什么?”
“我得承认我学不大进去。”
“好极了,”比约说,“这表明你还不象想的那样笨。”
皮都的眼睛瞪得滚圆。这还是头一回他听到别人发表这种观点,这种和他以前听到的那些学说完全相反的观点。
“我想问一下你怕不怕累。”比约说。
“噢!累是另一回事,”皮都说,“不,不,不,我一气走上十里路也一点不觉得累。”
“好啊,这已经挺不错了,”比约说,“要是你再瘦一点,身体比现在还轻几斤,你就能成为一个赛跑运动员了。”
“瘦一点,”皮都说,一面看着自己瘦长的个儿,骨头突出的长胳膊和细长的腿,“比约先生,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瘦了。”
“说真个的,小伙子,”农夫哈哈大笑地说道,“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
这还是头一回皮都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因此他越来越感到惊讶了。
“听着,”那个农夫说,“我想问一下你干活偷不偷懒。”
“哪种活?”
“就是一般的话。”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干过活。”
那个年轻姑娘笑起来,可是这一回,比约老爹对此却显得很认真。
“这些该死的教士!”他说道,一面朝小城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他那巨大的拳头。“他们就这样把青年人培养得懒懒散散,什么用都没有。我倒要问问你,一个这样的小伙子怎样才能为他的弟兄出力效劳呢?”
“哦!出不了什么力,”皮都说,“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幸亏我没有弟兄。”
“我所说的弟兄是指世上所有的人,”比约说,“你能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弟兄吗?”
    “哦!哪儿的话,《福音书》上说人人都是弟兄。”
“还有人人平等。”那个农夫继续说道。
“啊!这可是另一回事,”皮都说,“如果我和福蒂埃神甫是平等的,他就不会老用他鞭子和戒尺打我;如果我和我的姑姑是平等的,她就不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我告诉你,所有的人都平等的,”那个农夫又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向那些凶横暴虐的人证明这一点。”
“Tyrannis!”①皮都说。
①拉丁文:凶横暴虐的人。
“这个证明说是,”比约继续说道,“我要把你收留在我的家里。”
“您把我收留在您的家里,亲爱的比约先生,您这么说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哎,你究竟需要点儿什么才能活下去?”
“哦!当然每天得吃三斤左右的面包。”
“光是面包吗?”
    “再加一点黄油和乳酪。”
“好吧,好吧,”那个农夫说,“我看要养活你并不难,那么,我就来养活你吧。”
“皮都先生,”卡特琳说,“你没有什么别的事要问我的父亲吗?”
“我吗,小姐?哦!真的没有了。”
“那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因为您到这儿来了。”
“啊!说得可真好听,”卡特琳说道。“但是我只接受货真价实的恭维。皮都先生,您是来向我父亲打听您的保护人的消息的。”
“啊!真的,”皮都说,“嗨!真奇怪,我竟把这事给忘了。”
“您想问的是那位可敬的吉尔贝先生吗?”那个农夫问道,语气里显示出他对自己的地主所抱有的那种深切的敬意。
“一点不错,”皮都说。“但是现在用不着了。既然比约先生收留了我,那我就可以安心地在这儿等着他从美洲回来。”
“要是那样的话,小伙子,你用不着等上多久,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啊!”皮都说,“什么回来的?”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知道,他一个星期前在勒阿弗尔①。因为在我马鞍旁边的手枪皮套里有一个他寄来的包裹,那是他一到那儿就寄出来的,今天早上我才维莱科特雷收到。瞧,就在这儿。”
①勒阿弗尔:法国西北部城市,位于塞纳河口,为法国一大海港。
“父亲,谁告诉您这是他寄来的?”
“这还用问!包裹里有一封信。”
“对不起,父亲,”卡特琳笑嘻嘻地说道,“可是我想您不认得字呀。我这样说,爸爸,是因为您一向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不认得字。”
“当然罗,我是感到自豪!我希望人们能说:‘比约老爹什么事都不求人,甚至不欠一个小学的情。比约老爹,完全依靠自己的双手挣下了他的家业!’我就希望人们这么说。因此看信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在路上碰到的一个警卫队的中士。”
“这封信里说了些什么呀,父亲?他始终对我们很满意,对不对?”
“你自己判断一下吧。”
那个农夫从一个皮夹子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他的女儿。
卡特琳开始念起来:

亲爱的比约先生:
我刚从美洲回来,我发现那儿的人民比我们的人民富裕、伟大和幸福。这是由于他们生活自由而我们却饱受束缚。但是我们也在朝一个新的时代迈进,为了使那个光辉灿烂的日子早日来到,每个人都应该全力以赴。亲爱的比约先生,我了解您的为人,知道您对那些跟您一样的农夫,以及您手下的所有那些正直的工匠和庄稼汉很有影响,您不象一个国王那样指挥他们,而象一位父亲。请把我在您身上看到的那种忠诚、友爱的品质灌输给他们。哲理是普遍存在的,所有的都应该在它的火把的照耀下看到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我寄给您一本小书,里面记载了所有这些权利和义务。这本书是我写的,不过封面上并没有署上我的名字。请您把书里阐述的那些人人平等的原则广为宣传,叫人在冬日漫长的夜晚高声朗读给大家听。书本是人的精神食粮,正如面包是人的身体所需的食物。
我这一两天就动身前来看您,向您提出一种在美洲十分时行的新的租种方式。这种租种方式的主要内容就是地里收获的粮食由佃农和地主平分。我觉得这种方式更合乎原始社会的分配原则,而且特别合乎上帝的意旨。
请接受我的问候和兄弟般的情谊。
                                       费城公民
                               奥诺雷•吉尔贝谨上
“哦!哦!”皮都说,“我觉得这封信写得真好。”
“可不是吗?”比约说。
“是不错,亲爱的父亲,”卡特琳说,“但是我不相信那个警卫队的军官会和您的意见相同。”
“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这封信不仅会给吉尔贝大夫,而且也会给您带来祸害。”
“呸!”比约说,“你总是那么胆小。可我还是要照我想的那么做,这儿是那本小册子,皮都,这就是你的现成的工作,每天晚上你就把它念给我们大家听。”
“白天呢?”
“白天你就照管我的牛羊。喏,这就是要你念的那本小册子。”
农夫从马鞍旁的手枪皮套里抽出一本红封面的小册子,当时这种小册子出版得很多,有的得到官方的许可,有的则未经官方许可。
不过,要是未经官方许可的话,作者就有被抓起来去服苦役的危险。
“皮都,把这本书的名字给我念一下,这样在我向人谈论这本著作的内容之前,就可以先提一提它的书名。你以后再把书的内容念给我听。”
这本小册子第一页上印的那几个字的意义后来由于滥用,变得那么含混,那么空泛,但在当时,却使每个人的心灵都受到了很大震撼。皮都把它们念了出来:
“《论人的自由和民族的独立》。”
“你觉得这个书名怎么样,皮都?”那个农夫问道。
“比约先生,我觉得独立和自由是一回事。我的保护人要是在我班上,那他就会因为用词烦冗而被福蒂埃神甫赶走。”
“不管用词烦冗不烦冗,这本书总是一个男子汉写的。”那个农夫说。
“这无关紧要,父亲,”卡特琳凭着女性的那种令人钦佩的直觉说,“把它藏起来吧,我求您!它会给带来麻烦的。我嘛,知道自己一看到它就要发抖。”
“这本书并没有给作者带来什么祸害,为什么你硬说它会给我带来灾祸呢?”
“父亲,您知道什么?这封信写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而把包裹从勒阿弗尔运到我们这儿不可能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今天早上也收到一封信。”
“是谁写来的?”
“是塞巴斯蒂安•吉尔贝,他也写了一封信给我们,还托我代他向他的奶兄弟皮都问候。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唔?”
“哦!他说他在巴黎已经一连等了三天,他父亲早该到了,却一直没有到。”
“小姐说得有道理,”皮都说,“我觉得大夫迟迟不到是很叫人担心。”
“住嘴,你这个胆小鬼,还是去念念大夫的那本书吧,”那个农夫说,“那样你不仅能成为一个学者,而且还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那时人们就是这么说话的,因为法国民族正处在他们所效法的那个伟大的希腊和罗马民族历史时期的开端,他们在十年中间经历了忠诚、放逐、胜利和遭受奴役所有这些阶段。
皮都把那本书夹到胳膊底下,举止那么庄重,完全赢得了农夫的好感。
“喂,”比约说,“你吃过午餐吗?”
“没有,先生。”皮都答道,仍然保持着那副他拿到书后就摆出来的半带崇敬半带英勇的姿态。
“他正打算用午餐的时候就给赶出了家门。”那个姑娘说。
“那么,”比约说,“你去向比约大妈要份我们的家常饭菜充充饥,明天就开始工作吧。”
皮都用富有表情的眼神望了望比约先生表示感谢,随后,跟着卡特琳,走进厨房那片完全由比约太太掌管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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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7:07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牧歌

比约太太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胖女人,身体象个球那样圆滚滚的。她体态丰满,脸色红润,待人十分热忱。她不停地从鸽棚跑到鸽笼,从羊舍跑到牛栏,来回奔忙,还仔细察看着炖在火上的蔬菜牛肉浓汤和放在炉灶上烤的肉,她就象一个善于安扎营盘的将军那样,一眼就能看出一切是否都安排就绪,凭着一点儿气味,她就知道平底锅里放的百里香和月桂树的叶子的份量是否充足。她出于习惯,对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以及在她家里打短工的那些汉子都爱数落抱怨,但是一点没有想要惹得他们不快的意思。她象尊敬一个最最伟大的君主那样尊敬自己的丈夫,她对女儿的疼爱也确实超过了德•塞维涅夫人①对德•格里尼昂夫人的疼爱,而且方圆十里以内,任何一家的农妇都没有象她那样给在自己家里干活的短工吃得那么好。因此,人们都争着想到比约先生家来干农活。
但是,不幸在这件事上,就象进天堂一样,来的人中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②。
上文已经说过,皮都并没有被召,却已经被选上了。他看到自己左首放着一个金黄色的面包,右首放着一杯苹果酒,面前还放着一块腌猪肉,这时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自己享有的这份幸福的价值。自从他在五年前失去可怜的母亲以后,就连在盛大的节日里,他也从没有享受过这种普通饭菜。
因此皮都满怀感激的心情,一面狼吞虎咽地嚼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喝着苹果酒把腌猪肉咽下肚去,一面不禁对这个农夫更加钦佩,对他的夫人更加尊敬,对他的女儿也更加爱慕。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烦闷,那就是他得把整个白天都用在牧羊放牛这个卑微的差使上,这个差使和晚上要他干的那个差使很不相称,因为他晚上要把为人处世方面最高尚的原则教给人们。
这就是皮都午餐之后脑子里所想的事情,但是,即便在他这样思考的时候,也显示出了那顿精美的午餐的影响。他开始用一种跟他空着肚子的时候完全不同的观点来思考问题。许多天神和神人都干过牧羊和放牛这两种他认为根本不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差使。
阿波罗③就曾落到和他目前差不多的境地,也就是说,阿波罗象他给昂热利克姑母赶出普勒一样,也曾被朱庇特④赶出奥林匹斯山⑤,成了牧羊人,为阿德墨托斯看管羊群。诚然阿德墨托斯是一个牧人的国王,但阿波罗却是一位天神。

①德•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散文家,丈夫去世后就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儿女身上。一六六九年女儿和格里尼昂伯爵结婚,婚后随丈夫去法国南方普罗旺斯地方。她和女儿分别后,十分想念,每天给她女儿写信,这些信都收在她以后出版的《书简集》中。
②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章及第二十二章。
③阿波罗:古希腊的太阳神之一,奥林匹斯主神宙斯与勒托的儿子。传说他为阿斯克勒庇俄斯(他和佛勒癸亚人国王佛勒古阿斯之女科洛尼斯所生之子)之死向宙斯报仇,杀尽独目巨人,因此被罚替斐赖的国王阿德墨托斯放牧牲口七年。
④朱庇特:罗马的天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⑤奥林匹斯山:古代希腊人敬奉的圣山,在忒萨利亚北部,被认为是众神的居处。

赫拉克勒斯①也曾放过牛或干过类似的活,因为神话上说,他曾经拖住革律翁的牛的尾巴。放牛的时候究竟是拖牛的尾巴还是拉住牛的脑袋,这只是放牛人的习惯不同而已。不管怎样,他总是一个引导牛群的人,也就是说,是一个牧牛人。
此外,维吉尔提到的那个躺在一棵山毛榉下面的蒂蒂尔②,也是一个牧羊人,他因为奥古斯都用那么美丽的诗句催他入眠而感到很高兴。末了,那个那么富有诗意地悲叹自己远离故乡的梅利贝③也是一个牧羊人。
当然,所有这些人的拉丁文都讲得相当好,当个神甫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可是他们宁愿看着他们的山羊去啃苦味的金雀花,却不愿去做弥撒和做晚祷。因此,总的说来,当个牧羊人也很富有情趣。再说,谁会阻拦皮都去恢复这门职业所失去的那份尊严和诗意呢?谁会阻拦皮都去向周围村子上的那些梅纳尔克和帕莱蒙④提议进行歌咏比赛呢?当然没有一个人。皮都曾经不止一次在唱诗班唱过圣经,有一次他在偷吃酒水壶里的酒的时候,被福蒂埃神甫当场抓住,神甫立刻用他惯有的那种严厉的态度,不让他再担任唱诗班的歌手。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这种才能准会使他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不错,他不会吹诱鸟笛,但是用诱鸟笛吹出来的各种鸟的叫声他都能摹仿,而且学得很象。他并没有象绪任克斯⑤的情人那样给自己削制一支有着大小不等的管子的牧笛,但是他用椴树和栗树的木头做了几个哨子,这些哨子做得十分精巧,使他多次受到同伴的称赞。因此,皮都当个牧羊人并不怎么有损自己的面子。他并没有自贬身份,去俯就这门现代不大被人看重的职业,而是把这门职业提高到和他的身份相应的地位。

①赫拉克勒斯:希腊民间英雄,力大无穷,一生曾为民立下了十二件功绩;捉走三头巨人革律翁放牧在厄律提亚岛的牛群就是其中的一件。
②蒂蒂尔:维吉尔《牧歌》中的一个牧羊人。
③梅利贝:维吉尔《牧歌》中的另一个牧羊人。
④梅纳尔克和帕莱蒙均为维吉尔《牧歌》中的人物。
⑤绪任克斯:希腊神话中阿卡狄亚的一位水泽神女,她为了躲避森林和丛林之神潘的追求藏到河里,变成一棵芦苇,潘用这棵芦苇削制成一支牧笛,供自己吹奏。

再说,羊舍是由比约小姐管理的,从卡特琳嘴里接受到的命令可算不上什么命令。
但是,卡特琳很照顾皮都的面子。
当天晚上,当这个小伙子走近她的身边,问她自己究竟应该几点钟出去和别的牧羊人碰头的时候,她笑着回答说:
“您不要去了。”
“怎么啦?”皮都吃惊地问道。
“我已经使父亲明白,他派给您干的那份差使对您这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是大材小用,您就呆在农舍里吧。”
“啊!太好了,”皮都说,“这样我就不会离开您了。”
天真的皮都脱口发出了这声欢呼。但是他刚喊出口,脸就立刻涨得通红,卡特琳则低下头来,笑了。
“哦!对不起,小姐,我无意之中把自己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您千万不要为了这个怪我。”皮都说。
“我也不怪您,皮都先生,”卡特琳说,“您乐意和我呆在一起,这并没什么不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因为两个可怜的孩子用这寥寥的几句话已经相互表示了那么多的意思!
“但是,”皮都说,“我不能呆在这儿什么事都不做。我在农舍里做什么好呢?”
“就做我过去做的那些事,记账,跟那些打短工的人结算工钱,计算我们的收入和支出。您会算术,对吗?”
“我会四则运算。”皮都骄傲地回答。
“那比我还多会一种呢。”卡特琳说,“我一直没有学会剩下的那一种。现在您看到了,父亲要是用您给他管账对他会有好处,而且对你和我也会有好处,所以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利。”
“您会有什么好处呢,小姐?”皮都问。
“我好省出一点时间,给自己多做几顶帽子,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点。”
“嗳!”皮都说,“我觉得您不戴帽子已经够漂亮的了。”
“可能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您个人的看法,”那个姑娘笑着说。“再说,星期天我不能不戴帽子就去维莱科特雷跳舞。只有那些大家闺秀才能这么做,她们可以在头发上扑点粉,不戴帽子前去。”
“我觉得您的头发上要是扑了粉就会显得更美。”皮都说。
“得啦,得啦!我知道您是在恭维我。”
“不,小姐,我可不会恭维人。在福蒂埃神甫的学校里我没学过这个。”
“那您学过跳舞吗?”
“跳舞?”皮都惊讶地问道。
“对,跳舞!”
“跳舞!在福蒂埃神甫的学校里!天哪!小姐••••••唉!还跳舞呢。”
“那您不会跳舞罗?”卡特琳问道。
“不会。”皮都说。
“那么,您星期天陪我去参加舞会,看看德•夏尔尼先生是怎么跳的,他是附近所有的小伙子中跳得最好的一个人。”
“德•夏尔尼先生是谁呀?”皮都问道。
“他是布尔索纳城堡的主人。”
“他星期天去跳舞吗?”
“当然。”
“跟谁跳呢?”
“跟我跳。”
皮都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难受。
“那么,”他说,“您是为了跟他跳舞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的,对吗?”
“为了跟他跳舞,为了跟别的人、跟所有的人跳舞。”
“除了我以外。”
“为什么不跟您跳呢?”
    “因为我不会跳呀。”
“您会学会的。”
“嗳!卡特琳小姐,您要是愿意教我,我管保会比呆在一旁观看德•夏尔尼先生跳得学得更好一点。”
“以后再说吧,”卡特琳说,“现在该去睡觉了。再会,皮都。”
“再会,卡特琳小姐。”
比约小姐对皮都说的这番话有使他感到愉快的地方,也有使他感到不愉快的地方:使他感到愉快的是,他从一个照管牛羊的人上升为一个记账的。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他不会跳舞,而德•夏尔尼先生会。而且照卡特琳的说法,夏尔尼跳得比所有其他的人都好。
皮都整夜做梦,他在梦中看见德•夏尔尼先生在跳舞,而自己却跳得很糟。
第二天,皮都便在卡特琳的指导下开始工作。有件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那就是在某些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会成为一件十分愉快的事。两个小时以后,他就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
“啊!小姐,”他说道,“要是由您而不是由福蒂埃神甫来教我拉丁文,我想我就不会犯用词不当的错误了。”
“那您也许就能做一个神甫吧?……”
“我大概会成为一个神甫。”皮都说。
“那么一来,您就会给关在一所神学院里,那儿从来不放女人进去……”
“哦!“皮都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卡特琳小姐……那我宁愿不当神甫!……”
比约老爹九点钟从外面回来,他在皮都起床以前就出去了。每天早上三点钟,这个农夫就起来负责把他的马和赶大车的人派出去,接着就在田里一直转悠到九点钟,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干活。他九点回家来用早餐,十点钟再出去,一点钟用午餐,午后就象早上一样,继续去各处巡视。因此比约老爹的田地经管得很好。正象他所说的那样,他明的有六十阿尔邦的土地,暗的还有一千金路易。要是人们好好计算一下,要是皮都也去计算一下,而不被卡特琳小姐的在场或对她的想念搞得魂不守舍的话,那他恐怕就会发现比约老爹实际拥有的金路易和田地的数目还不止他承认的这点。
早餐的时候,农夫通知皮都,要他后天早上十点在谷仓里把吉尔贝大夫的那本著作朗读给大家听。
皮都怯生生的提醒他早上十点是望弥撒的时间,但是那个农夫回答说他选择这个时间就是为了考验一下在他家里干活的那些人。
上文已经说过,比约老爹是一个哲学家。
他讨厌教士,把他们视为维护专制制度的人,因而一旦发现有机会建起一座祭坛来反对另一座祭坛,他就立刻紧紧抓住不放。
比约太太和卡特琳大胆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但是比约老爹回答说要是她们想要去望弥撒的话就去好了,因为宗教只对女人们才有用处。而男人们呢,却要听皮都朗读大夫的著作,不然就别呆在他的农舍里干活。
哲学家比约在自己家里十分霸道。只有卡特琳可以开口反对他的决定。但是要是农夫心里已经想定了,在回答卡特琳的时候皱起了眉头,那么卡特琳就也象别人一样不响了。
不过,卡特琳想要利用这个时机使皮都得到一点好处。所以她离开餐桌时就提醒父亲,说皮都穿得实在太破旧了,不能这样去朗读他后天打算开始朗读的那本内容精采的书,他担任的是老师的职务,因为是由他把书里的内容教给别人,而老师是不应该在学生面前自惭形秽的。
于是比约同意他女儿去和维莱科特雷的裁缝迪洛鲁瓦先生商量一下,给皮都做一套新衣服。
卡特琳说得很对,给可怜的皮都做一套新衣服算不得铺张浪费。这时他身上的那条裤子仍是吉尔贝大夫五年以前叫人给他做的那一条,当时它显得太长,现在却又变得太短,不过应该承认,它在昂热利克小姐的照料下,每年都给加长两寸。至于外套和上衣,已经有两年多不见踪影了,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哔叽罩衫。我们的主人公在本书一开场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罩衫出现在读者面前的。
皮都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衣着。昂热利克小姐家没有镜子,而且他不象美丽的那喀索斯①,压根儿就没有产生过爱上自己的念头,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在那些他在旁边插了粘鸟枝的水塘里照照自己的模样。

①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河神刻菲索斯和水泽神女利里俄珀的儿子。他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恋,相思而死。众神把他化成水仙花。

但是卡特琳小姐对皮都讲了要他陪她去跳舞,她在谈话中提到了德•夏尔尼先生那个风度翩翩的骑士的名字,皮都还听到这个姑娘要做几顶帽子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在那以后,皮都就跑去照照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上的破旧的衣衫,心里十分愁闷,暗自琢磨着怎样才能把自己的那副生来出众的仪表也给点缀一番。
不幸对于这个问题,皮都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但是买新衣服需要钱,而他的手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子儿。
皮都当然从书里看到过牧羊人为了在吹笛或吟诗上夺取奖品给自己戴上玫瑰花冠的事,但是他很有道理地认为,这种花冠即使与他脸上的神态十分相称,相反却会使他那身寒伧的衣着显得更加刺眼。
因此,星期天早上八点,他正寻思着自己应该怎样打扮一下的时候,,迪洛鲁瓦走进他的房间,把一件天蓝色的礼服、一条天蓝色的裤子和一件有着粉红条纹的白背心放在一把椅子上。这使他又惊又喜。
同时一个女缝工也走进房来,在上面提到的那把椅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放了一件衬衫和一条领带。要是衬衫合身的话,她就奉命照样缝制半打。
这是一个充满了惊喜的情况的时刻。在女缝工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帽商,他给皮都送来了一顶款式最为新颖的小三角帽,样子十分漂亮。这是维莱科特雷的最好的帽商科尔尼先生所做的最好的帽子。
鞋匠也负责给皮都送来了一双特意为他做的银搭扣的鞋子。
皮都非常惊诧,他不相信所有这些精美华丽的东西都是给他的。就连在他做的那些最最荒诞不经的梦当中,他不敢希望自己有这么一套衣服。他眼睛里不禁涌出了感激的泪水,嘴里喃喃地说道:“哦!卡特琳小姐!卡特琳小姐!我永远忘不了您为我做的这一切。
送来的所有这些东西都很合身,就象是给皮都量好尺寸做的。只有那双鞋太小。鞋匠洛德和先生有个儿子比皮都大四岁,这双鞋就是他照儿子的脚码做的。
我们的主人公因为自己在这方面胜过小洛德和,有一刹那感到很得意,但是一想到他去参加舞会时没有鞋穿,只好穿上那双跟他的衣服一点不相配的旧鞋,这种得意的心情就立刻烟消云散。但是他这种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鞋匠同时给比约老爹送来的一双鞋皮都穿着正合适。幸好比约老爹的脚和皮都的脚一样大小,这件事他们小心地瞒着比约老爹,生怕他会感到丢脸。
皮都正忙着把这套奢华的衣服穿上身的时候,一个理发师走进房来。他把皮都的黄头发分成三股:最多的那一股给梳成一根发辫,垂到脑后,另外两股给分到两边的鬓角上,被称作狗耳朵,这个名称一点没有诗意,但是有什么法子呢,那时候取出来的名儿就是这样。
噢,有件事我们必须承认,那就是等皮都梳好头,头发鬈曲,穿上他的蓝礼服和蓝裤子,里面穿着粉红条纹的背心和镶褶边的衬衫,头上打着一根发辫和两只狗耳朵,那时候再往镜子里一看,他差点儿认不出自己来了,赶紧回过头去,看看是不是阿多尼斯①重又回到了人间。
他独自一人,开心地向自己笑了笑,昂着头,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口袋里,踮起脚来,说道:
“我倒要见见那位德•夏尔尼先生!”
确实,昂热•皮都穿上这套新衣服以后,就一点不象维吉尔描写的牧羊人,却和华托②笔下的牧羊人一模一样。

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与美之女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
②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

因此,皮都刚迈步跨进厨房就受到了农夫一家的喝彩。
“哦!瞧,妈妈,”卡特琳嚷道,“皮都这样有多帅啊!”
“真叫人认不出来了。”比约太太说。
不幸,卡特琳对皮都的整个模样有了深刻的印象后就开始端详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而皮都身体的各个部位却没有整体那么匀称好看。
“哦!真奇怪,”卡特琳说,“您的手多么大啊!”
“是的,”皮都说,“我生就一双大手,不是吗?”
“还有两只凸起的膝头。”
“这说明我的身体还要往上长。”
“但是我觉得您已经长得够高了,皮都先生。”
“不管怎样,我的身体还要往上长,因为我再过半年才满十八岁。”
“您没有腿肚子!”
“嗳!这倒不假,一点也没有。但是会长出来的。”
“是应该有信心,”卡特琳说,“不管怎样,您显得很帅!”
皮都鞠了一躬。
“哟!”比约老爹走进厨房瞅着皮都喊道,“你显得多神气啊,小伙子。我真希望你的昂热利克姑姑能瞧见你现在这副模样。”
“我也这么希望。”皮都说。
“我很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那个农夫说。
“她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大发雷霆。”
“但是爸爸,”卡特琳显得相当担心地说道,“她没有权利把皮都重新领回去吗?”
“她不是把他赶出来了吗?”
“而且,”皮都说,“那五年已经过去了。”
“哪五年?”卡特琳问道。
“就是吉尔贝大夫留下一千法郎的那五年。”
“那么说他留了一千法郎给你姑姑。”
“是的,是的,是为了让我学一门手艺。”
“他真是一个好人!”那个农夫嚷道,“没想到我每天都听人说起他做这种事情。因此,——他做了一个手势,——我要永远忠于他。”
“他想让我学一门手艺。”皮都说。
“他做得对。可是他的一片好意却这么被歪曲了。他留下一千法郎为的是让你学一门手艺,可是你非但没有给送去学手艺,相反却被送到一个想把你培养成一名神学院院士的教士手里。她究竟付给福蒂埃神甫多少钱?”
“谁?”
“你姑姑。”
“她一个钱都没付。”
“那么她是不是把好心的吉尔贝先生每年付给她的两百利弗尔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大概是这样。”
“听着,皮都,我来给你出个主意,等你那位笃信宗教的老姑姑一蹬腿儿,你就在屋子里好好找一下,衣橱里,草垫里,放酸黄瓜的钵子里,哪儿都别放过。”
“干什么呢?”皮都问道。
“因为,知道吗,你可能会找到一个宝藏,会在一只羊毛长袜里找到一些旧的金路易。咳!这肯定错不了,因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装得下她这笔积蓄的钱袋。”
“您这样想吗?”
“当然罗。但是这件事等以后碰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再谈吧。今天我们得出去遛遛。吉尔贝大夫的那本书你带了吗?”
“书就在我的口袋里。”
“父亲,”卡特琳说,“您仔细考虑过了吗?”
“孩子,做好事是用不着考虑的,”那个农夫说,“大夫既然叫我让人把这本书念给大家听,宣传他在书中阐述的原则,那就应该把这本书念一下,宣传一下那些原则。”
“那么,”卡特琳怯生生地说道,“我和母亲,我们可以去望弥撒了。”
“去吧,”比约说,“你们是女人嘛。可我们是男子汉,这是另一回事。来吧,皮都。”
皮都对比约太太和卡特琳鞠了一躬,就跟着那个农夫走了。他因为自己被称作男子汉而感到十分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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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7 18:09 | 只看该作者
我用acrobat编译了一部分,好像那样会快一点吧?后来工作忙,也没弄完,更没时间校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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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8 12:3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windinblue 于 2008-7-27 18:09 发表
我用acrobat编译了一部分,好像那样会快一点吧?后来工作忙,也没弄完,更没时间校对了。。



我一点儿也不懂你说的那些,所以只好用笨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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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8 12:39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腿长跳舞虽不好看,奔跑却很有用

    谷仓里聚集了许多人。正如上文所说的那样,那些种庄稼的非常尊敬比约,因为尽管他经常责骂他们,但是他给他们吃得很好,付给他们的工钱也高。
因此每个人都赶紧应邀前来。
再说,一个民族想要进行某种重大的变革,情绪就会变得异常高昂,那时,人民中间弥漫着的就是这种高昂的情绪。他们嘴里说出几个以前从来没有出过口的新词语,这几个他们几乎不认识的陌生的词语就是自由、独立和解放,而且奇怪的是,不单单在百姓中间可以听得见这几个词。相反,这几个词在贵族首先说出来的,而应和这几个词的那片呼声只是大众发出的共鸣。
这道就要发亮、最终将变得灼人的阳光来自西方。这个在运行过程中要把法国大地照得一片火红的太阳是从美洲升起来的。惊骇的国民在这片红光的映照下,即将看到用血写成的共和国三个大字。
因而,那时这种讨论政治的集会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少。有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有些几乎不为人知的崇奉某个看不见的神灵的人,跑遍城市和乡村,到处散布自由的言论。政府以前一直耳目闭塞,这时才睁开眼睛。那些领导这个所谓政府的庞大机构的人感到某些部门陷于瘫痪,但却不知道哪儿出了故障。民众的心里普遍充满了对立的情绪,尽管这种情绪还没有从他们的胳膊和手上表现出来。这种对立情绪看不出来,却存在着,可以感觉得到,显得很在威胁,而且它象幽灵似的无影无形,可以揣测出来,但却无法把握,因而有时显得更有威胁。
比约的谷仓里聚集了二十到二十五个庄稼汉,他们都是比约的佃农。
比约带着皮都走进谷仓。里面所有的人立刻都脱下帽子,挥动着向他表示欢迎。显然,只要他做个手势,这些人就立刻准备为他出力卖命。
比约告诉那些庄稼汉说皮都即将念给他们听的那本小册子是吉尔贝大夫写的。当地的人都知道吉尔贝大夫,因为他在那儿有许多田产,比约掌管的这片田地就是主要的一处。
大家为朗读者准备好一个木桶。皮都登上这个临时搭起来的讲台,开始诵读。
有一点需要指出,那就是平民百姓,也几乎可以说一般的人,对于他们越是听不懂的东西,就听得越专心。显然,这本小册子的大意连这伙乡下人里最有知识的人也没有听懂,甚至连比约本人也没有听懂。但是在那些艰深晦涩的词句中间,不时出现独立、自由、平等这几个十分清楚的字眼,就象阴暗的负有电荷的天空中不时掠过的几道闪电。用不着再深入了解了。谷仓里爆发出一阵掌声,随即响起了呼喊“吉尔贝大夫万岁!”的口号声。那本小册子给念了将近三分之一,他们决定分三个星期天把它念完。
比约请那些听众下星期天再到谷仓里来聚会,每个人都答应前来参加。
皮都念得非常好。能受到大家的欢迎对他就是最大的成功。他分享到了大家为那本著作发出的掌声。比约本人也受到了皮都这点有限知识的影响,对福蒂埃神甫的这个学生不禁也产生了几分敬意。在他看来,皮都这个身体长得异常高大的小伙子在精神上也有很大的长进。
只有一件事使皮都感到美中不足,那就是卡特琳小姐没有看到他取得的这个成功。
但是比约老爹对大夫的这本小册子所产生的效果感到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把成功的消息告诉他妻子和女儿。比约太太什么都没有回答,因为她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
但是卡特琳忧郁地笑了笑。
“哎!你这是怎么啦?”那个农夫问道。
“父亲!父亲!”卡特琳喊道,“我怕您会遇到危险。”
“得啦!你总不想充当一个不祥的鸟儿吧?我告诉你,和猫头鹰比起来,我更喜欢云雀。”
“父亲,有人要我通知您,说您已经受到注意。”
“请你说出来,这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朋友。”
“朋友?凡是向我发出忠告的人都应该受到感谢。你把这个朋友的名字告诉我。说吧,他是谁?”
“一个消息大概非常灵通的人。”
“到底是谁?”
“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先生。”
“要这个花花公子来管什么闲事?他是想对我的思想方式提出忠告吗?我对他的穿着方式提过忠告吗?我觉得在这方面也总有些地方可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父亲,我把这件事告诉您可不是为了惹您生气。他的这个忠告完全是善意地提出来的。”
“好吧!我也向他提一个忠告,你可以把我的忠告转告他。”
“什么忠告?”
“就是叫他和他的同伴多加小心。国民议会里有人臭骂他们这些贵族先生。人家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在宫廷里得宠的一些男男女女。让他通知他那呆在京城里的哥哥奥利维埃•德•夏尔尼先生,听说他哥哥和那个奥地利女人①的关系不错。”

①指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她原为奥地利公主,一七七0年嫁给路易十六。

“父亲,”卡特琳说,“您的生活经验要比我们丰富,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是啊,”皮都低声说道,成功使得他充满了自信,“您的伊西多尔先生来管什么闲事呢?”
卡特琳根本没有听见或是装着没有听见皮都的话,他们都没有再开口谈下去。
那天的午餐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皮都却觉得午餐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挽着卡特琳小姐到外面去让人瞧瞧自己这种衣冠楚楚的样子。这个星期天对他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他决心把七月十二这一天永远记在心里。
他们终于在将近三点钟的时候出发了。卡特琳显得非常妩媚可爱。她是一个金头发、黑眼睛的漂亮姑娘,身段苗条,腰肢柔软,犹如农舍里的人跑去打水的那个小池塘边的柔柳。而且穿得朴素雅致,把女性的全部优点都衬托出来。她自己动手做的那顶小帽子,正象她和皮都说过的那样,戴在头上很好看。
舞会通常总要等到六点钟才开始。四个乡村乐师站在一个木板搭成的台上,为那些上这个露天舞场来跳舞的人奏乐,每一个四组舞收六个子儿。前来跳舞的人一面等着六点钟到来,一面就在昂热利克姑母曾经提到的那条有名的叹息径上散步,看着城里或近郊的一引起年轻绅士在德•奥尔良公爵殿下的网球场场主法罗莱先生的指导下打网球。法罗莱先生被看成一个权威,在他命令发球,指出球的落点和判定得分的时候,他们都因为他年高德劭而恭恭敬敬地表示服从。
皮都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很想呆在叹息径上,但是卡特琳穿着那身皮都十分赞赏的漂亮衣裳可不是为了呆在这条两边栽着山毛榉的小径的树萌底下。
女人就象那些偶然长在树荫底下的花儿,不断把身子向阳光伸去,无论如何都要让鲜艳芬芳的花朵在阳光下开放。尽管它们会被阳光晒得枯萎凋零。
按照诗人的说法,花儿当中唯有堇花最为谦虚,不想抛头露面,但它也披着丧服,好象是在痛惜它那毫无用处的艳丽风姿。
因此,卡特琳巧妙地把皮都的胳膊用劲一拉,他们就走上了去网球场的那条路。我们得赶紧补一句,皮都也没有叫卡特琳费上多少力气。因为正象卡特琳急着想要让人看到她的那顶精棉布的帽子和闪闪发亮的短上衣一样,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人看到他的那套天蓝色的衣服和那顶漂亮的三角帽。
有件事使皮都特别得意,也使他一时间压倒了卡特琳那动人的风采。谁也没有认出他,人家从来没有见到皮都穿着一套这么华丽的衣服,所以都把他当成一个新从城里来的外乡小伙子,有的人说他是比约的侄子,有的人说他是他们家的一个表亲,还有的人说他是卡特琳的未婚夫。但是皮都一心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个误会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不停地向他的朋友点头招呼,屡次向熟识的人脱帽致意,最后人们终于认出这个穿得很漂亮的乡下人就是福蒂埃神甫开除的那个丢脸的学生,于是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喧嚷声:
“原来是皮都!您瞧见昂热•皮都吗?”
这片喊声沸沸扬扬,一直传到昂热利克小姐的耳朵里,但是皮都平时走路总是脚尖朝里,两肘紧贴腰部,所以当老姑娘听说那个大家认为是她侄子的人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走路脚尖朝外,手臂弯成弧形,就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你们搞错了,这可不是我那个又懒又笨的侄子。”
皮都和卡特琳到了网球场。那天,苏瓦松网球队和维莱科特雷的网球队正在场上比赛,双方打得十分激烈。卡特琳和皮都站在路边斜坡下面的那道绳索旁边。卡特琳选了这个看来最好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法罗莱先生喊道:
“两人一组,交换一下场地。”
球员们开始变换场地,换句话说,他们各自都要保卫自己的区域,攻击对方的区域。有个球员经过的时候,笑吟吟地向卡特琳鞠了一躬,卡特琳飞红了脸,向他回了个礼。这时候,皮都觉得卡特琳的那只被他挽着的胳膊微微颤动了一下。
皮都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烦恼。
“是德•夏尔尼先生吧?”他望着他的女伴说。
“是的,”卡特琳答道。“您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皮都说,“但是我猜着了。”
确实,皮都根据卡特一样头天晚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完全可以猜到这个年轻小伙子就是德•夏尔尼先生。
向卡特琳行礼的这个人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绅士,年纪大约二十三四,相貌长得十分英俊。他身材挺拔,体格匀称,举止文雅,就象那些从小就接受贵族教育的人所习惯的那样。一切唯有从小练习才能做得出色的体育活动,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先生都做得尽善尽美,而且,穿的衣服总和他从事的那种体育活动十分相称。他的猎装式样非常雅致,他的击剑衫可以代表圣乔治①的那种款式,他的骑装由于他穿的那种方式,确切地说,也显得很别致。

①圣乔治(1745—1799):出生于瓜德罗普的一个黑白混血儿,以精于各种体育运动而享有盛名,特别在击剑方面功夫极深。他为人机敏,在唱歌和跳舞方面,技艺精湛,深得当时上流社会人士的赞赏。

那天,我们的老相识德•夏尔尼伯爵的弟弟德•夏尔尼先生,穿着一条浅颜色的紧身裤,使他那两条细长结实的腿显得线条分明,头发在早上只是随随便便地梳理了一下,脚下那双系着鞋带的漂亮的网球鞋暂时替代了一双红高跟的鞋子或是有翻口的长统靴。他上身紧绷绷地穿着一件白色凸纹布上衣,仿佛穿了一件胸衣似的。还有他的仆人站在路边的斜坡上,手里拿着一件绣着金钱饰带的绿外套。
他常常整夜呆在外面寻欢作乐,往往在赌场里一直赌到第二天早上出太阳的时候,所以尽管他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经失去了青年人身上的那种清新迷人的青春活力,但是,这时候,赛场上的那种活跃气氛使他的这种活力重又焕发出来。
德•夏尔尼身上的所有出众无疑都受到了那个年轻姑娘的注意,当然也没有逃过皮都的眼睛。皮都看到了德•夏尔尼先生的手和脚,就不再为大自然赋予他的那双巨大的手和脚感到自负了,尽管它们曾经使他胜过了鞋匠的儿子。他想到大自然本可以把他身体的各部分造就得恰到好处。
其实,皮都的手脚和膝头既然生得都那么大,那么大自然本来也该有足够的材料给他塑造出两条结实好看的腿。可是,情况并非如此,他的腿在需要细巧的地方显得很粗壮,而在应该丰腴的地方却显得干瘦。
皮都就象寓言里的那头鹿那样看着自己的两条腿。①
“您怎么啦,皮都先生?”卡特琳问道。
皮都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这盘比赛结束了。德•夏尔尼子爵利用两盘比赛之间的间隙走过来向卡特琳致意。皮都在他走近的时候看到卡特琳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感到她的胳膊抖动得更厉害了。
子爵向皮都点了点头。那时的贵族在和小户人家的闺女以及年轻女工攀谈时都知道怎样显得亲切有礼,因而他随即就很有礼貌地询问卡特琳的健康,并且要求跟她跳第一个四组舞。卡特琳答应了,这个年轻贵族的脸上露出了表示感谢的笑容。下一盘比赛快开始了,有人在叫他了。他向卡特琳鞠了个躬,就象来的时候一样悠然自得地走了。
皮都感到这个有说有笑、这样跑来、随即离去的人对他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优势。
要是花上一个月的工夫去尽力模仿德•夏尔尼先生的简单动作,那只会使皮都失其故步,显得滑稽可笑,这一点他自己也感觉到了。

①拉封丹的寓言诗《在水时照见自己的鹿》里提到一头鹿在晶莹清澈的泉水里照见自己的身影,它赞美自己的双角,但是对映在水里的象纺缍一样的腿却感到非常难过。

如果皮都心里懂得憎恨的话,那么,从这时起,他就会厌恶德•夏尔尼子爵了。
卡特琳仍然呆在场边,看着球员们打网球,直到最后他们呼唤呆在一旁的仆人把外套递给他们。这时她才迈步向舞场走去。皮都心里十分沮丧,因为那天,他似乎注定得违心地走到每个他不想去的地方。
德•夏尔尼先生并没有叫卡特琳等上多久。他略微改换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就从一个网球队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舞客。小提琴响起来,发出了开始跳舞的信号。他立刻过来,把手伸向卡特琳,提醒她曾经对他作出的那个许诺。
皮都感到卡特琳的胳膊从他的胳膊当中脱出去,看到这个姑娘满脸通红地和她的男舞伴一起走进圈子,这时他所体味到的也许是他生来最不舒服的一种感觉。他的脑门上直冒冷汗,眼睛模模糊糊。他伸出手去,抓住栏杆靠着,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那么结实的双膝发软了。
至于卡特琳呢,她对皮都内心的痛苦好象没有,也许一点也没有想到。她觉得既快活又得意。快活的是,她能参加跳舞,得意的是,跟她一起跳的是附近最漂亮的小伙子。
倘若皮都对于德•夏尔尼先生作为一个网球队员所表示的赞美还是比较勉强的话,那么他对他的舞技却不能不表示钦佩。那时候,以散步来取代跳舞的风尚还没有流行。跳舞是一门受教育的人必须掌握的技艺。我们且不提那个靠在国王的四对舞里跳第一个库兰特舞而发迹的德•洛曾先生①,当时由于自己伸腿抬脚的姿势在宫廷里得到宠信的人不止一个。子爵在这方面是一个优雅、完美的典型,他完全可以象路易十四一样,到一家剧院去跳舞,可能还会博得观众的掌声,尽管他既不是国王,也不是戏子。

①德•洛曾(1633—1728):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宫廷中的一位侍臣,他娶了路易十四的堂妹大郡主。

皮都看了看自己的腿,只好承认,如果他身体的这一部分没有大的改观,那么他就别再打算去争取德•夏尔尼先生此刻获得的那种成功。
这组舞结束了。卡特琳觉得她只跳了一会儿工夫,但是皮都却觉得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卡特琳重新挽住他的胳膊的时候,发现了他脸上所起的变化。他脸色苍白,脑门上汗津津的,湿润的眼眶里转动着一颗快被妒火烧干的泪珠。
“啊!天哪!”卡特琳喊道,“您怎么啦,皮都?”
“我,”可怜的皮都答道,“我看了您和德•夏尔尼先生跳舞以后再也不敢和您跳了。”
“嗨!”卡特琳说,“您不要这么灰心。您能怎么跳就怎么跳好啦,跟您跳舞我同样会感到很愉快的。”
“哎!”皮都说,“您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我,小姐。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情形,跟我跳舞总没有跟那个年轻的贵族跳舞那么愉快。”
卡特琳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愿意撒谎。可是,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一旦发觉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心里有了某种异样的情绪,就连忙向他作了许多友好的表示,但是这些表示并没有使皮都恢复欢乐愉快的心情。比约老爹说得不错:皮都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很痛苦。
卡特琳接着又跳了五六次舞,其中又有一次是跟德•夏尔尼先生一起跳的。对这一次,皮都心里并不比上一次感到好受,可是表面上却显得相当镇静。他盯着卡特琳和她的舞伴的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他们的嘴唇的翕动上猜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当他们的手在一些舞蹈动作中拉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尽力想要猜出这两只手只是松松垮垮地拉在一起,还是紧紧地握着。
无疑,卡特琳所期待的就是跟德•夏尔尼跳的这第二个舞,因为个舞一结束,那个年轻姑娘就向皮都提出说要回去了。从来没有一个提议象这次那样被爽快地接受了。但是皮都的心灵已经遭到了打击,他一声不响,只管迈着大步往前走,卡特琳只好不时叫他走得慢一点。
“您怎么啦?”卡特琳最后问道,“为什么您不和我说话?”
“小姐,我不和您说话,”皮都说,“是因为我不会象德•夏尔尼先生那么说话。他跟您跳舞的时候和您说了那么许多美妙动听的话,现在您还要我说什么呢?”
“瞧您这话说得有多不公正啊,昂热先生,我们是在说您呢。”
    “说我,小姐,怎么回事?”
“嗨!皮都先生,假如您的保护人不回来,那么就得另外给您挑选一个。”
“这么说,我连在农舍里记账都不能胜任罗?”皮都叹了口气问道。
“恰恰相反,昂热先生,我觉得农舍里的那些账目叫您去记一点也不能发挥您的才能。凭着您受过的那种教育,您完全可以去干一种更好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但是有件事我知道,那就是假如我得通过德•夏尔尼子爵先生才能获得一个较好的工作,那我可不愿意接受。”
“您为什么不愿接受他的帮助呢?他的哥哥德•夏尔尼伯爵在宫廷里好象很受宠信,娶了王后的一个亲密的朋友做妻子。他说他可以在盐税局里给您安排一个差事,如果这能叫我高兴的话。”
“非常感谢,小姐。但是我已经把话说明了,现在这样我感到很满意,除非您父亲要把我打发走,否则我要在农舍里呆下去。”
“我究竟为什么要把你打发走呢?”有个嗓门粗大的人喊道,卡特琳听出了他父亲的嗓音,不禁打了个哆嗦。
“亲爱的皮都,”卡特琳低声说道,“请您不要和他提起伊西多尔先生。”
“哎!回答呀!”
“啊……我不知道,”皮都十分为难地说,“也许您觉得我的知识还不够丰富,对您没有用处。”
“知识不够丰富!您计算得和巴雷姆①一样好,朗读得也比我们的小学教师强,而他还自认为是个大学者哩。不,皮都,那些跨进我的家门的人都是仁慈的上帝送到我这儿来的。一旦他们进了我的家,只要上帝愿意,他们就可以呆下去。”

①巴雷姆(1640—1703):法国数学家。

皮都就凭着比约老爹作出的这个保证回到农舍。但是虽然这是一种安慰,可还不够。因他外出和返回农舍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心里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失去了一样东西,一样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那就是自信心。所以皮都一反往常的习惯,睡得很不好。在他辗转不眠的时候,他就想起吉尔贝大夫的那本书,书的内容主要是反动贵族,反对特要阶级的营私舞弊,反对受到他们左右的民众的胆心懦弱。皮都好象这时才开始明白他早上念的所有那些美妙的语句的意思。他决心等天一亮,就把那本他曾高声念给大家听过的杰作再独自低声重念一遍。
但是皮都夜里没有睡好,早上醒得迟了。不过他仍然决心实行他的那个读书计划。那时只有七点。比约老爹要到九点才回来。再说,即使他回来了,对于这件由他自己提出来的工作他也不会表示反对。
他从一条小楼梯走下楼去,在卡特琳的窗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不知他是偶然正巧坐在那个地方呢,还是他知道那扇窗户和那条长凳的各自位置?
不管怎样,皮都从口袋里抽出那本小册子便开始念起来。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仍然穿着他每天穿的那套旧衣服,也就是他的黑裤子、绿外套和红皮鞋。
我们不敢轻易就说,皮都开始念的时候没有时时从书本上抬起眼睛,去望那扇窗户。不过在那个四面开满金莲花和牵牛花的窗户里一直没有出现卡特琳的身影,所以最后皮都的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手里的书了。
说真的,他常常忘了翻页数,而且他越是显得专心致志,他的手就越是不动。别人看了他这副样子准会以为他心不在焉,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深思默想。
皮都手里捧着的那本书一直被早晨的阳光照得很亮,这时候,他突然觉得书上出现了一个影子。这个黑影不象是天空中的浮云投下来的。只是一个不透明的物体才能产生这种影子。不过有些不透明的物体看上去很惹人喜欢,所以皮都连忙转过脸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挡住了那片阳光。
皮都搞错了。把他面前的那片阳光、那片迪奥热纳①曾向亚历山大大帝要求的暖融融的阳光挡住的,确实是一个不透明的物体。但是这个物体一点也不惹人喜欢,相反显得相当讨厌。

①迪奥热纳(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

原来那是一个比皮都的身材还要瘦长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和皮都的几乎一样经纬毕露的外套。他把头伸到皮都的肩膀上面,好象津津有味地在看皮都手里的那本书。他显出的那种兴趣盎然的样子一点儿不亚于皮都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
皮都一下子惊呆了。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的嘴唇上浮现出了亲切的笑容。在他张嘴微笑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嘴里只有四个牙齿,上面两个,下面两个,这个牙齿相互交错,和野猪的獠牙一般尖利。
“一本美国出版的八开本,”这个人瓮声瓮气地说,“《论人的自由和民族的独立——波士顿,一七八八年》。”
在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这么念的时候,皮都越来越感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所以,等这个人念完了,他的眼睛已经瞪得不能再大了。
“波士顿,一七八八年。正是这样,先生。”皮都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吉尔贝大夫的著作。”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说。
“是的,先生。”皮都彬彬有礼地答道。
他站起身来,因为他以前总听人说,坐着和长辈讲话是不礼貌的。皮都的头脑还很单纯。他认为任何人都有权成为他的长辈。
但是,他站起来的时候,忽然瞥见头上窗户里面有个粉红色的活动的身影,那人向他使了个眼色。原来是卡特琳小姐,她神气相当古怪地望着他,向他做着奇特的手势。
“先生,”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开口说道,他背朝着那扇窗户,还一点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如果您不觉得冒昧的话,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本书是谁的?”
他点着皮都手里的那本小册子,但是手指并没有碰到它。
皮都刚想开口回答说这本书是比约先生的,这时听见窗户里的那个姑娘用几乎恳求的声音悄悄向他说:
“说是您的。”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全神贯注地等着皮都回答,没有听到这句话。
“先生,”皮都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本书是我的。”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抬起头来,因为他发现皮都老不正面望着他,常常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一个特殊的地方。他看到了那扇窗户,但是卡特琳早就猜到了他要这么做,所以已经象只鸟儿似的躲开了。
“您在瞧上面的什么呀?”那个穿黑衣服的人问。
“啊!先生,”皮都笑吟吟地说道,“容我说一句,我觉得您真爱打听别人的事情,curiosus①,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就是qvidus cognoscendi②,就象我的老师福蒂埃神甫所说的那样。”
“真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又问道,皮都想使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显得比本来高,就这么说了两句拉丁文,可是那个人一点也没露出惊骇的神气,“这本书真是您的吗?”
皮都眨了眨眼睛,好让那扇窗户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卡特琳的脸又从窗口露了出来,她向他点了点头。

①拉丁文:爱打听。
②拉丁文:渴望了解。

“是的,先生,”皮都回答说。“您是不是很想念一下这本书?Avidus legendi,或者说legendoe historice。”①
“先生,”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说道,“您实际的身份似乎比这身衣服所表现出来的要高得多。Non dives vestitu sed inge-nio。②因此,我拘捕您。”

①拉丁文:意思和前句的译文相同。
②拉丁文:衣着并不华丽,却很有才具。

“什么!您要拘捕我?”皮都惊慌失措地说道。
“是的,先生。请您跟我走吧。”
皮都没有再往上面看,只向周围看了看,只见两个法警正在等着这个穿黑衣服的人发出命令。这两个法警好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伙计们,开个违禁通知。”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说。
一个法警走过来用绳子把皮都的两只手捆在一起,手里拿着吉尔贝大夫的那本书。
接着皮都就给系在窗户底下的一个圆环上面。
皮都刚想张嘴在声叫嚷,耳朵里就听见了那个能够左右他的行动的人的低语声:“让他们捆好了。”
皮都于是服服帖帖地任他们捆好,这使那两个法警,特别是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感到十分高兴。他们接着毫无戒心地走进农舍。两个法警去找一张桌子,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嘛……这个我们以后会知道。
法警和穿黑衣服的人刚刚走进屋去,皮都就又听见上面那个声音说:
“举起手来。”
皮都不仅举起双手,而且也抬起头。他看见卡特琳那张苍白惊恐的脸。她手里拿着一把刀:——“再举高些……再举高些……”她说道。
皮都踮起脚尖。
卡特琳从窗户里向外探出身子,那把刀一碰到那根绳子,皮都的两只手就重新得到了自由。
“抓住这把刀,”卡特琳说,“您自己去割断那根把您系在圆环上的绳子。”
皮都不等她说第二遍就一下子割断了那根绳子,他完全自由了。
“现在,”卡特琳说,“这儿有一个双金路易①。您不是生着两长长腿吗?快跑到巴黎去通知大夫。”
她还没有讲完,那两个法警又出现了,她连忙把那个双金路易丢到皮都的脚边。
皮都赶快捡起来。那两个法警在门口停了一下,吃惊地看到他们刚刚捆绑得牢牢的那个人竟然恢复了自由。皮都一看到他们,头发就全竖了起来,他模糊地想起了复仇女神的incrinibus angues②。

①当时每个双金路易值四十八个利弗尔。
②拉丁文:蛇发。

皮都和两个法警一时间都呆在原地,那情景就象一只野兔和发现它就站住脚的猎犬,双方一动不动地对注着。但是,正象兔子发现猎犬一动就要拔脚逃跑一样,皮都一见两个法警往前迈步,就急忙纵身一跃,跳到了篱笆的另一边。
法警发出一声惊叫。听到叫声警探从屋里跑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小箱子。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去追皮都。两个法警也跟在他后面追。可是他们没有本领象皮都那样跳过一道三尺半高的篱笆,只好兜个圈了绕到篱笆外面去。
然而等他们跑到那道篱笆的角上,皮都已经跑到了五百多步以外的广阔的原野上,他笔直向树林跑去,距离那儿几乎不到四分之一里,最多再过几分钟,就能跑进树林。
这时候,皮都回过头去,看到那些追赶他的法警,只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不是希望把他重新抓住。他又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中。
皮都又这样跑了一刻钟。必要的话,他可以跑上两个小时,因为他跑得象鹿一样轻捷,自然也能象鹿一样呼吸。
一刻钟后,他凭着直觉认为自己脱离了险境,就停下喘口气,仔细听听四周的动静,这才确信树林里就他一个人。
“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思忖道,“三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随后他又看了看那个双金路易和那把刀。
“噢!”他思忖道,“我要是有时间把这个双金路易兑换掉,还给卡特琳小姐两个苏就好了。因为我怕这把刀会割断我们之间的友谊。没关系,”他又想道,“既然她叫我今天去巴黎,那我就赶快去吧。”
皮都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自己是在布尔索纳①和伊沃②之间,于是顺着一条两边长满幼树的小路走去,这条小路直通贡德维尔荒原,而那条去巴黎的大路就从这片荒原上穿过。

①布尔索纳:法国瓦兹省的一个市镇。
②伊沃:法国瓦兹省的一个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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