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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革命者皮都
皮都履行了他必须履行的首要义务之后,想满足一下他内心的第一需要。
当主人的命令同服从命令的人的暗中想法正好完全合拍时,去服从这种命令是一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因此,他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大踏步地走着。这是一条从布洛通往罗内大路的小道,象一根绿色的腰带围绕着城的那一部分。皮都穿过田野,想尽快到达皮斯勒农庄。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放慢了前进的速度,他每走一步就会给他带来一种回忆。
当一个人踏上回到他所出生的那一座城镇或村庄的归途时,他就会回忆起他的青年时代,想到往昔的日子。正如一位英国诗人所说的,他往昔的日子象一块地毯铺在他的脚下,向归来的游子表示敬意。
每走一步,他都要心头一热,找到一个对过去的回忆。
这儿,他曾经遭受过痛苦,那儿,他曾经享受过幸福;这儿,他曾悲伤地哭泣,那儿,他曾高兴地流泪。
皮都虽不是一个心理分析家,但总归是一个男子汉。他一边走。一边发掘昔日的踪迹。他到达比约大妈农庄时,心灵充满了感情。
他着见前面一百步远的地方那个长长的屋脊,就用目光测量着歪斜在长满青茸的烟囱上方的老榆树,他听见了远处牛群的哞哞声,狗的狂吠声,马车的辚辚声,这时他更为自豪地戴上头盔,更为结实地系好他的马刀,竭力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这种姿态既适合于情人,也适合于军人。
开始,谁也没有认出他,这证明他的一番用心还算取得了成功。
一个小马倌正站在池塘旁饮马,他听见响声转过身来,透过柳树的疏疏朗朗的梢头看见了皮都,确切地说,看见了一个头盔和一把马刀。
小马倌惊呆了。
皮都一面从他身边走过,一边大声喊:
“喂!巴尔诺!你好,巴尔诺!”
头盔和马刀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小马倌大为惊愕。他摘下自己的小帽子,松开了手里拿着的缰绳。
皮都微笑着走了过去。
但是这个小马倌丝毫没有放下心,因为皮都和蔼的微笑隐藏在他的头盔底下。
在这同时,比约大妈从餐厅的窗户中发现了这个军人。
她站了起来。
当时,在乡村人人都时刻警惕着。外面谣言纷纷,真是骇人听闻,说强盗们正在摧毁大树林,还要割田里尚未成熟的庄稼。
这个士兵的到来预示着什么呢?是来进攻,还是来求援?
比约大妈把皮都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她暗自在想,这人头上戴着亮晃晃的头盔。身上却披着乡下人的外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实说,她在想象中既抱有怀疑又怀着希望,拿不定主意。
这个士兵不管是谁,却径直进了厨房。
比约大妈朝来客走了两步,皮都并没有出于礼貌朝后退,他脱下了头盔。
“昂热?皮都?”她嚷道,“昂热来了!”
“你好,比约夫人,”皮都回答说。
“昂热!噢,我的天!谁又会猜得出呢?怎么,你也参军啦?”
“噢,参军啦!”皮都说。
他自豪地微笑着。
随后他四下瞧瞧,寻找他没看见的那个人。
比约大妈露出笑容,她猜出了皮都目光里的含意。
接着,她开门见山地说,
“你在找卡特琳?”
“是的,比约夫人,”皮都回答说,“来向她问候。”
“她在晒衣服。来,坐下:看看我,对我说说。”
“很高兴,”皮都说,“您好。您好,您好,比约夫人。”
皮都搬过一把椅子。
没过多久,皮都就被团团围住了,所有的女仆和雇工或站在门口,或站在楼梯的台阶上,他们是被小马倌的叙述吸引来的。
每进来一个人,人们就可以听见他在悄悄地说:
“是皮都?”
“是的,是他。”
“真的!”
皮都亲切地对自己先前的同伴扫了一眼。对大多数人采说,他的微笑充满柔情。
“你是从巴黎啦的,昂热?”这家的女主人继续问道。
“直接从巴黎来。比约夫人。”
“你主人怎么样了?”
“很好,比约夫人。”
“巴黎情况如何?”
“糟糕透了,比约夫人。”
“啊!”
听众的圈子缩得更小了。
“国王呢?”女主人问道。
皮都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咂嘴声,对君主政体表现出极大的不敬。
“王后呢?”
这一次,皮都没作任何答复。
“噢!”比约夫人说。
“噢!”所有在场的人重复了一遍。
“来,再讲下去,皮都,”女主人说。
“天哪,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皮都答道,卡特琳不在场,他不愿意把带来的所有令人感兴趣的消息讲出来。
“你怎么有了头盔,”比约夫人问道。
“这是战利品,”皮都说。
“什么叫做战利品,我的朋友?”这个善良的妇人问道。
“啊,说真的,比约夫人,”皮都说,一边露出了保护人的微笑,“你不可能知道战利品是什么。一件战利品意味着一个人已经战胜了一个敌人,比约夫人。”
“这么说来。你已经战胜了一个敌人啦。皮都?”
“一个!”皮都轻蔑地回答道,“啊!善良的比约夫人你不知道哇,比约先生和我两个人攻占了巴士底狱。”
这句魔术般的话使听众好象触了电一样。皮都的头发也感觉到惊奇的听众的呼吸,他们的手落在他的椅背上。
“给我们讲讲吧,给我们讲一点我们那个男人干了些什么事,”比约夫人带着骄傲的语气这样说,但同时又担惊受怕得浑身直打颤。
皮都环顾四周,看卡特琳来了没有,但是她没有来。
在他看来,比约小姐竟然丢不下衣服。不来听由这样一位信使带来的最新消息,这是给他难堪。
皮都摇了摇头,他情绪开始不好了。
“全说出来得需要好长时间哩,”他说道。
“你饿了吗?”比约夫人问道。
“也许饿了。”
“渴吗?”
“我没说不渴。”
雇工和女仆们迫不及待地为他拿来了食物。皮都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他要哪些东西,眼前就摆上了酒杯、面包、肉和各种各样的水果。
正如在那一带乡下人们所说的,皮都的肝脏很热——这就是说,他消化快,但是,无论他消化得有多快,还是不可能把昂热利克姑母的鸡消化掉,他咽下最后一口到现在,还没有半个小时。
饭菜上得如此迅速,因此他所要求的东西没有能够使他争取到他所预期的那么多时间。
他明白自己必须作出最大的努力。他开始吃起来。
但是不管他多想坚持吃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停止了。
“你怎么了?”比约夫人问道。
“天哪!我说……”
“给皮都拿点喝的。”
“我这儿有苹果酒,比约夫人。”
“不过,你恐怕更喜欢喝烧酒?”
“烧酒?”
“没错。你在巴黎已经习惯喝这种酒了吗?”
这个正直的女人想,他出外有十二天了,足以使他堕落了。
皮都骄傲地驳斥了这种想法。
“烧酒!”他说,“我从来没沾过。”
“那么,请讲吧。”
“假如我现在讲的话,”皮都说,“那么过一会儿还得为卡特琳小姐从头至尾再说一遍。而且这件事说起来很长。”
有两三个人急忙奔向水房,去找卡特琳小姐。
但是,就在他们都朝同一方向跑的时候,皮都机械地把眼睛转向通往房子二楼的楼梯。下面的风和上面来的风形成了穿堂风,因此皮都从一扇打开的门中看见卡特琳小姐在窗户那儿张望。
卡特琳正朝着大树林的方向望着,即朝着布尔索纳望着。
卡特琳正全神贯注地在思考,屋里不寻常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到她,屋里的一切均未能引起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屋外正在发生的一切。
“哎!哎!”他边说,边叹着气,“朝着大树林,朝着布尔索纳方向,朝着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先生。没错,就选样。”
他又叹了一口气,比第一次更悲哀。
这时,去找的人回来报信了,他们不仅去了水房,而且去了所有可能找到卡特琳小姐的地方。
“怎么了?”比约夫人问。
“我们没有看见小姐。”
“卡特琳!卡特琳!”比约夫人大声喊着。
年轻姑娘一句没有听见。
这时皮都大着胆子讲话了。
“比约夫人,”他说,“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在水房找不到卡特琳小姐。”
“他们为什么找不到她呢?”
“天哪!那是因为她没有在那儿。”
“那么,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罗?”
“是的。”
“她在什么地方呢?”
“她在楼上。”
他拉着女主人的手,拖着她走了三四级楼梯,指给她看正坐在攀满牵牛花和常春藤窗台边的卡特琳。
“她在梳头,”这个善良的女人说。
“哎!没有哇,她的头发已经梳好啦,”皮都语气沮丧地回答说。
女主人没有注意皮都忧郁的神情,提高嗓子喊道:
“卡特琳!卡特琳!”
年轻姑娘吓了一跳,迅违关上窗子说:
“干什么呀?”
“下来,卡特琳!”比约夫人大声说,她完全相信她的话产生的效果。“是昂热从巴黎来了。”
皮都焦急万分,侧身倾听卡特琳将作出的回答。
“噢!”卡特琳冷冷地答道。
如此冷淡,可怜的皮都心都凉了。
她走下楼梯,毫无表情,俨然是范?奥斯塔德或布洛威画中的佛来米女人的模样。
“嗯,”她脚一着地便说,“是他。”
皮都鞠了一躬,脸色绯红,全身颤抖。
“他有一顶头盔,”一个女仆悄悄地在她年轻的女主人的耳边说道。
皮都听见了,注视着这话在卡特琳脸上产生的效果。
一张可爱的脸,也许苍白了一点,但仍然丰满甜美。
但是,卡特琳对皮都的头盔没有表示羡慕。
“噢!他有一顶头盔,”她说,“派什么用处?”
这一回,这个诚实的小伙子的心中充满了怒火。
“我有一顶头盔,还有一把马刀,”他骄傲地说:“因为我曾和德意志龙骑兵和瑞士士兵交战并且杀死了他们。假如您不相信的话,卡特琳小姐,问您父亲好了。就是这样。”
卡特琳还在为先前的事出神,她好象只听见皮都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父亲身体好吗?”她问道,“为什么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巴黎的消息不妙吗?”
“很不妙,”皮都回答。
“我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好了呢,”卡特琳说。
“是的,这是真的:但是一切又被打乱了,”皮都回答。
“国王和民众没有达成妥协吗?没有把内克尔先生召回吗?”
“问题就出在内克尔先生身上,”皮都自负地说。
“这仍然使民众感到满意,是不是?”
“民众满意极了,如今他们正打算报复,去杀死他们所有的敌人。”
“他们所有的敌人?”卡特琳吃惊地喊道,“那么,谁是民众的敌人呢?”
“当然是贵族,”皮都说。
卡特琳脸色变得苍白。
“可是他们把谁称作贵族呢?”她问。
“嗨,天哪!那些拥有大地产的人,那些拥有美丽的城堡的人,那些使全国陷于一片饥荒的人,那些在我们一无所有时他们却无所不有的人。”
“说下去,”卡特琳不耐烦地大声说。
“当我们被迫走路。他们却拥有强壮的马匹、漂亮的马车的人。”
“天哪!”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她的脸色苍白得变成了青灰色。
皮都注意到了她脸上的变化。
“我把您的一些熟人叫作贵族啦。”
“我的熟人?”
“我们的熟人?”比约夫人说。
“那么,他是谁昵?”卡特琳寻根究底地说。
“例如,贝尔蒂埃?德?索维尼先生。”
“贝尔蒂埃?德?索维尼先生?”
“您和伊西多尔先生跳舞的那天藏的金扣子就是他给的。”
“嗯?”
“好了,我,眼下正在对你们说话的我,亲眼看见一些人吃他们的心哩。”
在场的所有人发出了恐怖的惊叫声。卡特琳一头栽倒在她坐的椅子里。
“你亲眼看见啦?”吓得发抖的比约夫人说。
“比约先生也看见啦。”
“啊,我的天哪!”
“是的,此刻,”皮都继续说道,“他们一定杀死或烧死了巴黎和凡尔赛的所有贵族。”
“太可怕啦!”卡特琳喃喃地说。
“可怕!为什么可怕?您,您又不是贵族,小姐。”
“皮都先生,”卡特琳带着忧郁的神情说,“我似乎觉得,你去巴黎之前没有这么狠心。”
“我如今也不见得更狠心,小姐,”皮都大为震惊地说,“不过……”
“不过,既然你不是一个巴黎人,你没有犯下这些罪行,那么请别吹嘘巴黎人犯下的罪行。”
“我不但没犯这些罪恶,”皮都说,“而且为了保卫贝尔蒂埃先生,我和比约先生差点被打死。”
“啊,我的好父亲!我正直的父亲!我在那儿认出了他!”卡特琳兴奋地高喊着。
“我正直的男人!”比约夫人眼泪汪汪地说道,“他干了些什么?”
皮都叙述了在沙滩广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比约的绝望以及他想回维莱科特雷的愿望。
“那么,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卡特琳大声问道,她说话的语气深深打动了皮都的心,就象预言家们所作的不祥预言揪着了人们的心。
比约大妈双手合十。
“吉尔贝先生不允许呀,”皮都回答说。
“难道吉尔贝先生愿意我丈夫被人杀死吗?”比约夫人一边说,一边在抽泣。
“难道他愿意我父亲的家完蛋吗?”卡特琳接着说道,语调一样忧伤悲观。
“噢,根本不是!”皮都说,“比约先生和吉尔贝先生说定了,为了完成革命,比约先生将在巴黎再呆一段时间。”
“什么?就凭着他们两人,单枪匹马?”比约夫人说。
“不,还有拉斐德先生和巴伊先生。”
“啊!”女主人敬佩地叫了一声,“假如他是和拉斐德先生和巴伊先生在一起……”
“他打算什么时候回米?”卡特琳问道。
“噢,这个嘛,小姐,我说不上。”
“那你,皮都,你怎么回来的?”
“我,我把塞巴斯蒂安?吉尔贝带回给福蒂埃神甫,我来这里给你带来了比约先生的指示。”
皮都说完话,站起来,摆出一副外交家的尊严样子,假如仆人们对此不理解的话,他们的女主人无论如何是理解的。
比约夫人也站起身,辞退了所有的雇工和仆人。
卡特琳坐着没动,她在研究皮都尚未说出口的、内心深处的思想。
“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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