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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感觉的起点,也是理智的结论:
陶潜距离我们一千六百年,杜甫则有一千三百年;陶诗比之杜诗更接近于现代人。
陶潜,一个距今一千六百多年的隐士,以其明净的诗境、春风一般的语言,一直让我有这样一个猜想——要是陶潜大名一直不传,直至朱自清发现了他的作品,然后据为己有,说是自己写的;我相信,没有人会对此表示怀疑。
如果诗歌既可以在口头上传诵,也可以在纸上传诵的话,陶诗显然是嘴巴上的诗歌。这就是陶诗与杜诗最大的区别,杜诗属于纸面上的诗歌。
先读读这首: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做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再看看这几句:
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备员。
瓜时犹旅寓,萍泛苦夤缘。
药饵虚狼藉,秋风洒静便。
开襟驱瘴疠,明目扫云烟。
什么是纸上之诗,什么是口头之语,一看即明,一读更会。我不是说杜诗不能诵读,也不是说杜诗不好。杜诗合律极细,杜诗练字极精,都是一等一的好诗。但如果你正与一二朋友远足,兴致来了念他几句杜诗,而你的朋友若非杜诗迷,听一遍是绝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这也不是说杜诗全是这样,而是说杜诗的倾向如此。他的诗由于练字太精,章法太严,大多只能写在纸上才能欣赏,似乎专为写给高士把玩而非赠予愚众念诵的。而我所看重的正是愚众而非高士。
依我之见,凡文体,一旦脱离了民间的鲜活,变成了高士雅戏的话,那么此等文体离消亡也不远了。纵观中国文学史,律诗到了杜甫之手到达极峰,变成了雅戏;又宋词到了周邦彦达至高峰,也同样变为了雅戏。在他们之后,这两种文体都是走向消亡的。因为文体之生时,贵在创律;文体之死时,亡于因律(“律”字作规律、规矩解)。
有了内容,然后剔之以形式,才能是合格的作品。如西洋古典歌剧,有了文本,再谱上曲,方是创作的正道。若似粤剧,固定了曲调,然后才填上内容,十来个调子成了几百上千部剧的音乐,则千篇一律,所填之词因音乐而失真,词之情绪被固定了,于剧而言不是好事。
今人作诗,必须如那西洋歌剧一般,有了内容,然后因内容而创出其格律形式。或许每首诗都特有它的那个律,方是好事。律之根本,不在固定的形式,而在运用基本的规律。诗人要研究体会的,正是那些个基本的规律,如音之高低、长短,韵的相近与否。在基本规律之上,全都是诗人所要用力的地方,前人所提供之格律是方便,但非善事。因此,传统格律是可以打破的,新格律必是个性的格律——每个诗人不同、每首诗也不同。
你的诗如能称之为诗,只能因其自身所独有的律。如非这样,则恐是散文或他种文体了。诗与律是必须齐一的,这是我一向的观点。因而诗人必须通乐理,乐理既通,则哪里谐和,哪里尖锐,方能游刃有余。
陶诗给我的启示,是那清新的格调,这不是因袭而能具有的,它必须来自生活,来自那个人的独特体会。陶潜文章给我的另一个启示,是“赋”这种文体。
赋,大约从屈子开始吧,往往给人之印象是辞藻华丽,再往下联想则是华而不实。因此其地位总不如诗或散文。今天看来,我忽然有这样一个大胆的设想(不知前人有否提过,我是突发灵感想到的)——赋的形式,可以作为新诗的借鉴之用。这不是说又要去因袭那种形式,而是要去学习其精华所在。这就如东方皋相马那般(东方皋相千里马就毛色与性别都搞错,却能相出千里马,相信其故事大家都有所了解,不尽言了),要学习其最本质的地方——诵读的境界创造。每位对文学,尤其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所了解的人,都应该能体会得到赋的诵读美感吧;我印象中的赋,就是那种诵读之美,若没有了它,赋则不为赋了。或许你会说,赋能诵,诗也能诵;不错,但其所诵之境不同。我所要说的新诗可以借鉴赋的地方,正是那种不同于古体诗的独特的诵读境界——初步体会为:长短飘忽,律之以节奏;布局灵活,律之以气韵。其他所谓文辞华丽等处,正如千里马之毛相,大可忽略不计。
当然了,想到新诗,又想到了敝人为之而奋斗的粤语诗。粤语丰富的音调(九调),正为节奏与气韵的运用提供着坚实的基础。如果将来能够产生从未有过的粤韵之诗,其必将是诵读之文。
或许有人会说,说什么粤语诗,简直的不自量力!说的没错,正是不自量力呢;须知,常人所谓“不自量力”正是创造的前提,而我的目标正正是创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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