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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加尼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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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6 11: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上卷
一   街道和工场

  纪元一五四O年七月十日午后四点钟,在巴黎的大学区内的奥古斯丁大教堂入口处,靠近大门的圣水盆旁边,伫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兴许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和谦恭,在整个晚祷期间,他没有在原地移动半步。他的皮肤呈棕褐色,蓄着长发,长着一对大大的黑眼晴,穿戴朴素而高雅。他的全部武器,只有一把随身匕首,匕首柄上的雕刻精美细腻。他低着头,那神情仿佛是在虔诚地冥想着什么,嘴里念叨着的肯定是经文,反正是听不清楚,因为他说得太轻了,只有他和天主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正当弥撒将做完时,他抬起了头,于是最靠近他身边的人能够听见他轻轻的说话声:
  “这些法国修士唱得多难听啊!天主平时听的大概总是天使们的歌声,难道他们在他面前就不能唱得好听一些吗?啊,太好了!看,晚祷不是结束了吗,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求求您让我今天比上星期天更幸运些吧,至少让她抬起眼睛来看看我!”说实在的,刚才那个祈求一点儿也不过份,因为被祈求的那个女人假如真抬起眼睛望一望向她发出祈求的那个男人,她将看到一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美貌非凡的脸,即使她在阅读当时风靡一时的,借助于语言大师克莱芒•马罗的艳诗佳句,叙述普赛克的爱情和那耳喀索斯的死亡的美丽的神话故事的时候,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英俊少年来的。事实也是如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我们方才推上舞台的那个穿戴朴素、棕褐皮肤的年轻人真是英姿勃勃,高雅俊逸。除此之外,他微笑时,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优美,他的目光虽说还不够坚定,但至少可以说,一个十八岁的男子的全部热情,在他的这双大眼睛中也表露无遗了。
  这时,我们这位多情人(因为读者只需听见他刚才说的这几句话,就该同意他是无愧于这个称号的),我说,我们这位多情人听见弥撒结束时移动椅子的声响,就向旁边闪开一点,看着人群轻轻地走过。这群人是由神色庄重的堂区总管,变得端庄稳重起来的家庭主妇,以及和蔼可亲的小姑娘组成的。但是,漂亮的年轻人不是为他们而来的,因为只有当他看见某位少女出现时,他的目光才闪烁起来,他才匆匆忙忙地向前走去。这位少女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由一位女傅(注:又称陪媪,法国和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妇人,一般年龄较大,本书中这位女傅年纪尚轻。)陪伴着;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陪媪,她似乎很懂得她主人家生活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当然啦,她还很年轻,和颜悦色的,举止也很文雅。当这两个女人走近圣水盆时,我们这位年轻人掬起一些圣水,彬彬有礼地呈献给她们。
  女傅嫣然一笑,行礼致谢。她从年轻人手中接过圣水,可是她又亲自用另一只手掬了些圣水递给了她的女伴,使年轻人大失所望。这位女傅的女伴虽说在几分钟之前是被他狂热地祈求的对象,却仍然是低垂着眼睛,这就证明了她心里完全明白,漂亮的年轻人就在眼前,因此,当她走远时,漂亮的年轻人气恼得直跺脚,嘴里喃喃地说:
  “唉,这次她又没有看我。”
  这句话又证明了我们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十八岁出头不了多少。
  可是懊丧了一阵后,我们的陌生人赶紧走下教堂的台阶,他看见那位心不在焉的美人拉下了面纱,把自己的胳膊让女傅挽起后,已经向右拐去,他也就匆匆地跟着向右拐,再说,他认为这也就是他要走的路。少女沿着河堤,一直走到圣米歇尔桥,并踏上了这座桥。这当然又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了。接着,她穿过巴里勒里街和桑热桥。不过,既然她走的路总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于是我们的陌生人就象她的影子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任何一个漂亮的姑娘的影子,总是一个多情的男子。然而不幸!当这颗美丽的明星―我们的陌生人甘当她的卫星―抵达大夏德莱城堡(注:夏德莱城堡:巴黎皇家法庭所在地,并附设监狱。堡分大小两座,大夏德来城堡在塞纳河右岸,小夏德莱城堡在塞纳河左岸。)时,她突然不见了,因为女傅一敲皇家监狱的小门,它就立即应声而开,并且又马上关上了。年轻人一时懵住了,但既然他是一个十分果断的小伙子,何况使他变得优柔寡断的漂亮姑娘也不见了,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一个戴着纹章的中士,扛着长矛,神色庄严地在大夏德莱城堡门前巡回着。我们这位年轻的陌生人也象这位真正的哨兵一样踱着步,当他走到不会被人发现,而自己又望得见城堡大门的地方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英勇的,为了爱情的放哨了。如果读者在自己的生活中曾经放过哨的话,他大概也会发现,放哨时解闷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所以说,我们的年轻人大概早已有放哨的习惯了,因为他刚开始放哨就自言自语起来:
  “她肯定不是住在这儿的,今天早上做完弥撒后,还有上两个星期天,―那两次,我傻乎乎地只敢用眼睛目送她―她并没有拐向右边的河堤,而是向左拐,拐向内斯勒门和“教士牧场”方向的。她来夏德莱城堡究竟是干什么,真是的!等着瞧吧。可能她来看望一个犯人,兴许是她的哥哥―可怜的少女啊!那么她内心一定很痛苦,因为她的心地一定和她的外貌一样美好。当然啦!我嘛,我很想接近她,坦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并为她效劳。假如果真是她哥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我师傅,问他该怎么办。象他那样能从“圣天使城堡”逃出来的人,也一定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逃出监狱。就这么办,我把她的哥哥救出来。帮了她哥哥这次忙以后,他就成了我的生死之交啦!他反过来会问我,我为他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他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我就向他承认,我爱他的妹妹。他就会把我介绍给她,我就跪在她的膝下,这时,我们再瞧瞧看,看她是不是仍然不把眼睛抬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单相思的人一旦朝这方面想下去,他就会想个没有完。所以,当我们的年轻人听到钟敲四点钟(本书一开始是四点,现在仍是四点,似不确切,但原文是这么写的。),看见  岗哨换班时,着实吃了一惊。
  新来的中士开始放哨,而年轻人还是继续干他的。他的自说自话的办法卓有成效,因此没有理由不继续使用下去,他又转念作了另一番设想,其内容和第一种设想同样丰富:“她多美啊!她的举止是多么优雅!她的行动是多么有分寸!她的面部线条是多么纯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伟大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神圣的拉斐尔才有资格重现这个白皙、圣洁的姑娘;并且,他们必须拿出最大的聪明才智才能完成这件事。啊,我的天主啊!我怎么成了精镂匠、雕刻匠、上釉匠和金银匠,而不是画家呢?假如我是画家,首先,我就不一定非得看着她为她画像了。我将可以不停地看着她那双蓝澄澄的大眼睛,她那金黄色的美丽的头发,她那白皙如玉的脸色和她那娉婷多姿的身材。假如我是画家,我将会把她的形象放在我所有的油画里,就如桑赞奥为福尔那里斯,安德烈•德尔•萨托为吕克雷斯做的那样。何况,她与福尔那里斯之间存有多大的差距啊!也就是说,那两个女人连替她解鞋带都不配。首先是福尔那里斯……”
  不言而喻,年轻人总是对他心目中的情人偏心的。还没等他比较完,钟声又响了。
  第二次换岗。
  “六点了。时间过得这么快,真是不可思议!”年轻人轻声说道,“假如等她的时候,时光是这么流逝的,那么在她的身边的话,光阴还不知如何流过的呢!呵!在她身旁,时间就不复存在,这是天堂。假如我呆在她的身旁,我将会一直看着她,而分、时、日、月,以至整个一生都会这样过去的。这样的生活将会是多么幸福啊,我的天主!”
说完,年轻人还是心醉神迷地呆着,因为作为艺术家,他的心上人虽说不在跟前,却实实在在地在他心目之中。
第三次换岗了。
  附近所有的堂区的钟敲了八点,暮色降临了。因为我们有一切根据去设想,三百年前,在七月份,黄昏总是在八点钟左右到来的,和我们今天绝不会有两样;然而有可能使人比较吃惊的,倒是在十六世纪情人们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牛劲儿。那时,一切都是坚强有力的,精力充沛的青年人在情场上或在艺术领域中以及战场上都一样,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至少可以说,年轻的艺术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职业了―的耐心终于得到了补偿,因为当他看见夏德莱城堡的门开到第二十次时,他那望穿秋水的姑娘终于走出来了。走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女傅,除此之外,有两个戴纹章的士兵在十步远的地方伴送着她。
这一行人顺着她俩三小时前走过的路,又往回走,也就是说,先过桑热桥,继尔是巴里勒里街,越过圣米歇尔桥后,走向河堤;不过,他们穿过了奥古斯丁大教堂以后,在离那儿三百米远的一个墙角上的一扇大门前停下来了。在这扇大门旁边,另有一扇小边门。女傅在这扇小门上敲了敲,守门人把门打开了。两个士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又从原路走回夏德莱城堡。这时,我们的艺术家又一次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愣住了。
  他大概会在那儿一直呆到第二天,因为他的第四部畅想曲早就开始了;可是不巧,有一个醉醺醺的过路人用脑袋撞了他一下。
  “咦!朋友,”过路人一本正经地问,“您是一个常人还是一个瞎子?假如您是一个瞎子,那就情有可原,我不怪您;假如您是一个常人,当心!快让我过去。”
  “请原谅,”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我对巴黎这个闹市很陌生。并且……”
  “哦!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法国人是好客的,那么应该是我来向您请求原谅了。您是外国人,很好。既然您告诉我了您是谁,那么我来告诉您我是谁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是大学生,我的名字叫……”
  “对不起,”年轻的艺术家打断他的话说,“在知道您是谁之前,我很想知道我这是在哪儿了。”
“内斯勒门,我亲爱的朋友,这儿就是内斯勒宫。”大学生边说边用眼睛示意着大门,外国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很好;那么要到我住着的圣马丁街去,”我们的多情人又问,他随意说了一句什么,希望能摆脱这个伙伴,“我应该往哪儿走?”
  “您说的是圣马丁街!跟我来吧,我陪您去,我正巧要走这条路,到了圣米歇尔桥上,我再告诉您该往哪儿走。我这就告诉您,我是大学生,我从‘教士牧场’来,我的名字叫……”
“您知道内斯勒宫的主人是谁吗?”年轻的陌生人问。
“天哪!就如我知道我的大学一样清楚!内斯勒府邸,年轻人,是属于我们国王陛下的,眼下在巴黎大法官的手里,他叫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
  “什么!巴黎大法官住在这儿!”外国人大声说。
  “我根本就没有向您说过巴黎大法官住在这儿,我的孩子,”大学生又说,“巴黎大法官住在大夏德莱城堡。”
  “啊!住在大夏德莱城堡!嗯,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大法官怎么会住在大夏德莱城堡,而国王又怎么会把内斯勒宫让给他的呢?”
  “是这么一回事。您知道吗,从前,国王是把内斯勒宫给我们过去的大法官的,他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他享有特权,处理大学的诉讼案子最公正仁慈了,他在这个职位上真是最合适也没有了!不幸,正因为这位杰出的大法官对我们太公正,太公正了……两年前,他被解除了职务,借口说他在开庭时睡大觉,仿佛‘大法官’这个名词不是从‘打哈欠’(这是一句幽默话。法文中,“大法官”(bailli)这个名词和动词“打哈欠,(bailler)的发音近似。)这个动词演变来的似的。他被解职后,就任命巴黎大法官照管大学。我的天哪,这真是一个天赐的保护者,好象我们自己就不会照顾自己似的!不过,该死的大法官―你在听我讲吗,我的孩子?该死的大法官贪婪成性,他认为既然他接替了老法官的职务,他就该同时继承他的产业,于是他就在德•埃唐普夫人(德•埃唐普夫人(1508一158。):原名安娜•皮塞勒。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对弗朗索瓦一世有很大影响力。)的庇护下慢慢地吞食了大小内斯勒宫。”
  “可是,照您刚才告诉我的,他可不住在这儿呀。”
  “这个吝啬鬼根本不住在这儿,不过我想,这个老卡珊德拉(卡珊德拉(前354一前297):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人,具有预言的天赋。她的名字已成为民间的口头语。在那些能言善道的人遇到的尽是不迷信他们的人时,人们就称呼前者为卡珊德拉。)让他一个女儿,或是一个外甥女住在这里了。她是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名叫科隆帕或是科隆比纳什么的,我就说不准了.总之,他把她关在小内斯勒宫的一个角落里。”
  “啊,说真的,”艺术家气急败坏地说,因为他只是第一次才听到他的心上人的名字,“他这样巧取豪夺也未免太过分了。什么!这么大一座官殿只有一个姑娘和她的女傅住着!”
  “哎唷,外国人,你真是从外国来的!要不,你怎么会不知道眼下这种时弊:我们这些穷书生是六个人挤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而大老爷却把带花园、院子、网球场的巨大府邸荒废了,让它生长野荨麻!”
  “哦!还有网球场?”
  “美极啦,我的孩子,美极啦!”
  “不过,归根到底,这座内斯勒宫是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产业,是吗?”
  “大概是的吧;但是你要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把他的产业拿来干什么呢?”
  “他可以送给其他人嘛,既然大法官又不住在那儿。”
  “那么好!你就托人去请求国王把这座房子赐给你吧。”
  “为什么不可以?您呢,您喜欢网球场吗?”
  “我迷上啦。”
  “那么下星期日,我邀请您来和我打一局。”
  “在哪儿?”
  “在内斯勒宫。”
  “一言为定!王宫里的大老爷。想起来了,你至少得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
  但是,既然外国人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并且也许他对其他事不那么关心了,他的朋友向他讲的话,他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朋友一五一十地叙述说:他名叫雅克•奥伯里,是个文书,眼下,他从“教士牧场”来,他刚才在那儿和他的裁缝的老婆有一个约会,而这个女人大概是被她那不象话的丈夫给扣住了,没有来,他的西蒙娜既然没有践约,他只得用絮伦葡萄酒浇愁;他又是怎样下决心不再和这个不通人情的成衣匠来往了,因为他让他等苦了,并迫使他喝得醉醺醺的,而这是不符合他习惯的。
  当这两个年轻人走到竖琴街时,雅克•奥伯里向我们的陌生人指了一条路,其实,这条路后者要比他熟悉多了!接着,他们约定下星期日中午在内斯勒门再见后,一个哼着小调走了,另一个还在想入非非。
  而想入非非的这一位是有东西可想的,因为在这一天中他所得悉的情况比前三个星期他所了解的还要多。
  他已经知道,他爱的人住在小内斯勒宫,她是巴黎大法官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科隆帕。正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他这一天没有白过。
他边想着,边走进圣马丁街,停在一座外表宏伟的房子前面,房子的门楣上,刻着红衣主教费拉尔的纹章。他敲了三下。
“是谁?”等了几秒钟,有人从里面用一副甜美、稚嫩、清脆的嗓门问道。
  “是我,卡特琳太太。”陌生人回答说。
  “您是谁?”
  “阿斯加尼奥。”
  “哦!总算回来了!”
  门打开了,阿斯加尼奥走了进去。
一个十八到二十岁之间的漂亮姑娘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高高兴兴地把流浪汉迎了进去。她的头发略微带些棕色,个子略微小了些,性子略微活泼了些,不过从总体看,她的身材是非常匀称,魅人的。
“开小差的回来了!他回来了!”她大声说道,接着便跑着,更确切地说,是在他面前跳着,通报他来了。她把提着的灯弄灭了,也没有关上临街的大门,阿斯加尼奥比她谨慎得多,小心地关上了门。
  卡特琳太太手忙脚乱把灯弄灭了。年轻人也顾不上天黑,就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一个相当宽阔的院落,院子里的每块木板的边沿上长着青草,几座外表庄严的灰蒙蒙的巨大的建筑物耸立在那儿。再说,这儿本是某个红衣主教威严而潮湿的住所,虽说它的主人已经很久不住在这儿了。阿斯加尼奥敏捷地踏过石级上长满青苔的台阶,走进一间巨大的客厅,这是整幢房子唯一的一个亮着灯的房间,它像是个修士的用膳间,过去通常是黑洞洞的徒有四壁,显得很凄凉;但近两个月来,它却显得生气勃勃,金碧辉煌,充满欢声笑语的了。
  事实果真是那样的:两个月来,在这间冰冷、巨大的牢房里,一群性格开朗,心情愉快的人在工作着,笑着,闹着,两个月来,十副台钳,两副铁砧,还有安放在最里面的一只临时凑合着用的锻炉,图纸、模型、插着钳子、锤子和锉刀的工具板使这间巨大的房间不再显得那么空荡荡的了;剑柄雕刻精致;剑刃闪闪发光。长剑架成几堆,一簇簇盔、甲,和用金丝镶嵌的盾,盾牌上有男女天神谈情说爱的图案的浮雕,仿佛人们在盾上镌刻了这些图案就可以使人忘却它的用处似的,所有这些东西在灰白的墙上挂得密密麻麻的,阳光通过敞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空气也伴随着这群轻松愉快,朝气蓬勃的手艺人的歌声欢跃着。
  某个红衣主教的餐室变成了一个金银匠的工场了。然而,在这一五四O年七月十日的晚上,神圣的礼拜天使这间一个世纪以来有气无力,而现在已经排愁遣闷的客厅又恢复了片刻的宁静。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上面有一盏外形简朴雅致,仿佛是从庞贝废墟里盗窃来的灯。这盏灯,照着一顿吃剩的精美的晚餐,这就证实了,假如红衣主教寓所里的临时住客对休息只是时而兼顾的话,那么对禁食这一套,他们就决不再迁就了。当阿斯加尼奥走进去时,工场里已经有四个人了。这四个人中一个是收拾餐桌的老女仆,一个是正在点灯的卡特琳,一个是正在一角绘图,并正在等着灯亮可继续作画的年轻人,因为卡特琳刚才把放在他面前的灯拿走了,还有一个就是师傅,他抱着双臂靠着锻炉站着。不论是谁,一走进工场,首先看到的就是他。
  说实在的,在这个怪异的人物身上,具有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什么精神和力量,即使对那些不愿意正视他的人,他们的注意力也会被吸引过去。这个人年近四十,瘦高个子,精力充沛;然而,要想雕刻出这清晰有力的外形或是绘出这张生气勃勃黑黝黝的面孔,总之要想让他果敢的神态,富有君王气派的风度再现的话,恐怕是非米开朗琪罗的凿刀或是里贝拉的画笔所莫属的了。在他高高的额头下,两道英俊的浓眉随时会皱起;他那清澈、坦率、锐利的眼睛不时放射出纯洁无邪的光芒,他微笑时,和颜悦色,宽厚仁慈,但眼角上却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使您既爱他,同时又怕他;他常用手习惯地,自然地抚摸着他的黑色的颊须和唇髭;这只手还算不上太小,但颀长、敏捷、灵巧,握手有力,不仅如此,这只手还显得细腻、高尚、文雅;最后,在他看人、说话、掉首的仪态里,在他那富有表现力的急速而并不莽撞的手势中,直到阿斯加尼奥走进来时,在他所取的那种安之若素的态度里,都让人感觉到力量的存在:狮子即使在休息时,也还是一头狮子。
至于卡特琳和正在绘画的学徒之间,却形成了一个最奇特的对照。在男的狭窄的前额上,已经爬上了皱纹,他的眼睛半睁半合,双唇紧闭着,精神忧郁,沉默不语。女的却象鸟儿一样欢快,象花朵一样娇艳;眼睑下的明眸里总是闪烁着狡黠的目光,小嘴里的皓齿笑起来洁白透亮。学徒呆在角落里,行动迟缓,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是吝惜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卡特琳则是倏来忽往,没有一秒钟能在原位保持安静,她那年轻,热血奔腾的躯体得不到感情时,是多么需要运动啊。
因此,她成了工场里淘气调皮的小鬼,成了一只真正的云雀。她生龙活虎似的,不时地发出清脆活泼的叫声;她虽然刚闯入新生活不久,却过得轻松愉快,从容自在,无忧无虑,总之,完全无愧于她的师傅给她起的“斯科佐纳”这个绰号。这个绰号用意大利语来说,那时也好,今天也好,都是“冒失鬼”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斯科佐纳长得美丽可爱,对人又殷勤体贴,整日价象孩子似的跳呀蹦呀,她成了工场的灵魂了;她歌唱时,大家都寂静无声;她笑时,大家跟着她笑,她吩咐什么,大家都顺从。自不待说,她的要求通常都并不是十分任性或是难于办到的;此外,她是那么天真无邪,兴高采烈,她走到那儿,那儿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看见她高高兴兴的,也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的经历,说来话长,我们以后可能要重新提起的,简而言之:她是平民人家出身的孤儿,童年过的完全是流浪生活;多亏天主保佑了她。她生出来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高兴的,因而她遇到了一个因她而感到幸福的男人。
  这几个新的人物介绍过后,让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刚才讲到的地方重新说起吧。
“哦!嗯,你从那儿来,忙人?”师傅问阿斯加尼奥。
“我从哪儿来?我刚才在为您奔走,师傅。”
  “从上午起?”
  “从上午起。”
  “你还不如说你在寻求艳遇吧。”
“您要我去找谁呢,师傅?”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
“我,我怎么会知道?”
  “哼哈!真的有那么回事的话,大难就要临头了。”斯科佐纳说,“何况,象他这样漂亮的小伙子,那些风流事儿他不去关心,别人也会找上门来哪。”
  “斯科佐纳!”师傅皱皱眉头打断她的话说。
  “算了吧,算了吧,您总不见得还会嫉妒他吧,他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说着,她用手抬起了阿斯加尼奥的下巴)啊哈!他现在就缺少这一样了。可是,耶稣啊!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啊!您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流浪汉先生?”
  “嗯,没有。”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我忘记了。”
  “哦!这样的话,我就站在师傅这一边啦,就是说,他忘了自己还没用过晚餐,可以肯定,他恋爱上啦。鲁贝尔塔!鲁贝尔塔!快给阿斯加尼奥大人阁下准备晚饭。”
  女仆端上了丰盛的残羹剩菜,我们的年轻人也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在露天站了一岗又一岗,现在他饿了,当然是合乎情理的事。斯科佐纳和师傅微笑着看着他,前者带着兄妹般的温情,后者带着父亲般的慈爱。说到在角落里干活的人,他只是在阿斯加尼奥进来时抬了一下头;但一当斯科佐纳把刚才开门时在他前面拿去的灯重新放回原处时,他马上又低头干活了。
  “师傅,我已经告诉您了,我跑了整整一天是为了您。”阿斯加尼奥又说道,他发现师傅和斯科佐纳神情诡秘地注意着他,想把话题从他的爱情上转移开去。
  “你跑了整整一天怎么是为了我?说来听听吧。”
  “好吧。昨天您不是说,这儿光线太暗,您想换一个场地么?”
  “是啊!”
  “那好,我替您找到了一个,我?”
“你听见了吗,帕哥罗?”师傅转身面向干活的人说。
“什么,师傅?”那人又一次抬起头问道。
  “算了吧,放一放你的活计,过来听他说说。他找到了一个工场,你听见了吗?”
  “对不起,师傅,我的朋友阿斯加尼奥说什么,我在这儿听得很清楚。我想做完这个习作;我觉得星期天虔诚地完成基督教徒的职责,利用休息时间去做一件有益的工作,这并不坏。工作本身就是祈祷。”
  “帕哥罗,我的朋友,”师傅摇着头说,在他的声调中,悲哀多于生气,“请您相信我,您最好在六天中能干得更勤劳些,更艰苦些,星期天,您就该象一个好伙计那样痛痛快快地玩玩。您不必在平常游手好闲,而节假日却假惺惺地起劲猛干,故意显得与众不同。您是师傅,您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你,阿斯加尼奥,我的孩子,”他继续说道,口气充满了无限仁慈和深情,“你说呢?”
  “我说,我为您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工场。”
  “哪一个?”
  “您认识内斯勒宫吗?”
“熟极了,不过我只是在这所房子前面路过,从没进去过。”
“那么请您说说外表给您的印象如何?”
  “当然不错罗;不过……”
  “不过什么?”
  “难道里面没有人住吗?”
  “有人住,巴黎大法官,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先生住在那儿,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把它占为己有了。另外,为了让您安心,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小内斯勒宫给他留下,我想,眼下他家就有人住在那儿,而我们呢,我们搬进那个大内斯勒宫也满意了,那儿还附有几个院子、天井、滚球场和一个网球场。”
  “有一个网球场?”
  “比在佛罗伦萨的圣克罗斯网球场还漂亮哪。”
  “Per Bacco!(意大利语:妙啊!)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你是知道的,阿斯加尼奥。”
  “是的;还有,除此以外,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场所,宫里空气新鲜,乡村的空气,多清新呀!这可不象这个讨厌的角落,太阳从不光顾这儿,我们都要发霉了,在那儿,一边对着‘教士牧场’,另一边面向着塞纳河,而国王,您的伟大的国王,就住在离您几步远的卢佛宫里。”
  “可是这么大一幢宫殿是属于谁的?”
  “属于谁?哪还用说,属于国王的呗!”
  “属于国王的!……我的孩子,你再说一遍:大小内斯勒宫是属于国王的!”
  “国王本人的。现在,要知道的是,他是否同意把这么漂亮的一个住所送给您了。”
  “谁,国王?他是怎么称呼来着,阿斯加尼奥?”
  “嗯,我想他叫弗朗索瓦一世吧。”
  “这也就是说,再过一星期,内斯勒宫的主人就是我啦。”
  “可是巴黎大法官可能要生气的。”
  “关我什么事!”
  “假如他不愿意放弃他占有的房子呢?”
  “假如他不愿意?!―我的名字叫什么,阿斯加尼奥?”
  “别人叫您邦弗尼托•赛里尼(邦弗尼托•赛里尼(1500一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金银匠。),师傅。”
“这就意味着,这位可敬的大法官,假如他不愿意让出来,哼!那我们就用武力去解决。就说到这儿吧,我们这就去睡觉。明天,我们再把这件事好好谈谈,大白天,我们就会想得更周到些。”说完,大家就照着师傅的吩咐走了。只有帕哥罗除外,他还是留在角落里干了一阵子活;但是一旦他断定他们都上床了,他就站了起来,向周围扫了一眼,走近桌子,为自己斟了一大杯葡萄酒,一口气把酒干了,然后才走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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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欢乐只是另一种痛苦

  所有这些急切的愿望大概在周末前都如愿以偿了。不过,愿望的实现到头来大概又使祈愿的人比先前更不幸,更痛苦。-“福兮祸所伏。”这是规律。
  首先,热尔韦兹不再白眼对待雅克•奥伯里了。假如读者还记得的话,这个变化是大学生求之不得的。果真,大学生找到了拴住这个轻桃的少女的金丝线。这根丝线就是邦弗尼托亲自雕镂的一只漂亮的戒指,它把两个人结合起来了。
  应该知道,自那次战斗以后,雅克•奥伯里对佛罗伦萨艺术家的旺盛的、压倒一切的力量由衷地敬佩,把他认为知己。当邦弗尼托说话时,他不打断他,这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他虔诚地看着他,听他讲,即使他的教授们也从未从他那儿得到过这份幸遇。他兴致勃勃地赞赏着他的作品,虽说自己理解不透,但至少是十分真诚,十分热心的。在另一头,赛里尼也很喜欢他的忠诚、勇气和随和的脾气。―在网球场上,他只有招架的余地,每场必输。―一瓶酒的出入,他可以在餐桌旁大打出手。―总之,金银匠和他已经成为莫逆之交,赛里尼知道自己有取之不竭的财富,平时就乐善好施,有一天,他强迫大学生把一只小戒指带走,这只戒指制作精美,巧夺天工,  如果当年没有苹果,它能使夏娃受诱惑;并能在忒提斯和帕琉斯的婚宴上挑起不和。
  戒指从雅克•奥伯里的手中转到热尔韦兹的手上的第二天,热尔韦兹又装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而文书还以为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可怜的傻瓜呀!他哪里知道自己已被她俘虏了。
  斯科佐纳的愿望得到满足,终于在邦弗尼托的心里点燃了嫉妒的火种。下面是事情的经过:
  一天晚上,她又撒娇卖俏,亲昵殷勤,可是在神情严肃,无动于衷的师傅面前又碰了壁,于是,她又摆出了认真庄重的脸色。她说:
  “邦弗尼托,您知道吗,您似乎不大想起您对我的许诺了吧。”
  “什么许诺,亲爱的小姑娘?”邦弗尼托答道,脸朝天花板,象是在思索对这句诘问如何解释似的。
  “您不是多次答应我,要娶我么?”
  “我不记得了。”邦弗尼托说。
  “您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好象只是回答:走着瞧。”
  “好吧!您瞧了吗?”
  “瞧了。”
  “您瞧见什么啦?”
  “我瞧见我还年轻,眼下我只能做你的情人,斯科佐纳。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我么,我也不会那么傻,先生,对您这个模棱两可的许诺就会感到满意,并且没完没了地等着您。”
  “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小姑娘,假如你等不及了,就先走一步。”
  “可是归根结底,结婚对您有什么妨碍?难道它会影响您的生活么?结了婚,您倒可以使一个对您忠贞不二的可怜的女孩子获得幸福,如此而已。”
  “你说结婚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么,斯科佐纳?”赛里尼郑重地说,“你看见这根蜡烛了吧,它的微弱的烛光幽幽地照亮着我们呆着的这间大厅;我在灯蕊上放上灭火罩,现在,房间漆黑了。结婚,就象这只灭火罩。把蜡烛再点上,斯科佐纳,我讨厌黑暗。”
  “我懂了,”斯科佐纳爽快地大声说着,并放声大哭起来,“您的姓氏高贵,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子不合适,可她把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所有的一切,她能给的一切都交给了您,她可以为您不惜赴汤蹈火,她为您而呼吸,并且只爱您一个人……”
  “我都知道,斯科佐纳,我向你保证,我对你感激不尽。”
“我甘心情愿地寂寞相守,并力所能及地慰藉您的孤独生活,我知道您生性好妒,因此对一队队的弓箭手和禁卫军从来不看一眼,我对甜言蜜语,向来充耳不闻,可是总不免要听见几句,即使在这儿也不例外。”
“即使在这儿?”邦弗尼托打断她的话问。
  “是的,在这儿,甚至在这儿,您听见了吗?”
  “斯科佐纳,”邦弗尼托大声说道,“但愿在我的伙伴中总不会出这么一个人把自己的师傅欺侮到这步田地吧!”
  “假如您愿意,他将要娶我,这个人。”斯科佐纳接着说,她把赛里尼的气愤归结为爱情的爆发。
  “斯科佐纳,快说!这个狗胆包天的人是谁?……我希望他不是阿斯加尼奥吧。”
  “伙伴中有一个人,他反复对我说:‘卡特琳,师傅太对不起您了;他一辈子也不会娶您的,您是多么好,多么漂亮啊!为此,他得意极了。哦!倘若他爱您如同我爱您那样,或者说,倘若您能爱我,就象您爱他那样就好了!”
  “名字,叛徒的名字!”邦弗尼托愤怒地大声说。“不过,我就是不听他那一套,”斯科佐纳高兴地接着说,“相反,他的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失去作用了,并且,我威胁他说,如果他再说下去,我就要把一切告诉您了。我只爱您,我盲目崇拜您,那个求爱者说得再好听,目光再温柔也是白搭。好呀,您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啦,装着不相信我说的话好啦,然而,真的还是真的。”
  “我不信你说的话,斯科佐纳。”邦弗尼托说,他心里明白,假如他想知道他的情敌的名字,他必须使用一个新的办法,和到现在为止所用的办法完全不同。
“什么,您不信我的话l”斯科佐纳惊呆了,大声说道。
“我不信。”
  ‘您以为我在说谎?”
  “我想你在夸大其词。”
  “这么说,按照您的意思,没有人会爱上我?”
  “我没有这样说。”
  “您真这么想吗?”
  邦弗尼托微徽一笑,因为他看出,他已经找到了要卡特琳开口的办法。
  “可有人爱我,这是事实。”斯科佐纳又说。
  邦弗尼托又做了一个将信将疑的表示。
  “那人非常爱我,您过去和将来都不会这样爱我的,您听清楚了吗,先生?”
  邦弗尼托哈哈大笑。
  “我将非常好奇地想知道,这位漂亮的梅道尔究竟是谁。”他说。
  “他不叫梅道尔。”卡特琳答道。
  “那么他姓甚名谁?叫阿马提斯?”
  “他也不叫阿马提斯。他名叫……”
  “加拉奥尔?”
  “他名叫帕哥罗,既然您想知道。”
  “哦!哦!是我的帕哥罗。”塞里尼喃喃地说。
  “是的,是‘我的帕哥罗’。”斯科佐纳接着说,她听见赛里尼带着不屑的口气说出他的情敌的名字,自尊心受到了损伤,“一个有教养家庭出身的正直的小伙子,规规矩矩的,平时不大开口,笃信宗教,他会成为一个理想的丈夫。”
  “这是你的看法吗,斯科佐纳?”
  “是的,这是我的看法。”
  “那么你从来没有给他过任何希望吗?”.
  “我都不愿听他说些什么。啊!我真傻呀!可是,从今以后……”
  “你说得对,斯科佐纳。应该对他讲,并且答复他。”
  “什么意思?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他对你谈情说爱时,我要你听他说些什么,而不要去顶他。以后就是我的事了。”
  “可是……”
  “可是,你放心吧,我有我的主意。”
  “好吧。不过,我希望您不要惩罚他太厉害了,这个可怜的鬼呀,当他说:‘我爱您’时,他好象是在忏悔他的罪过哩。您高兴,就和他开个玩笑,但可千万别动刀子。我为他请求宽恕。”
  “你会对报复行动满意的,斯科佐纳,因为报仇对你有利。”
  “什么意思?”
  “是的,报仇将使你的最强烈的一个愿望得到满足。”
  “您想说什么,邦弗尼托?”
  “这是我的秘密。”
  “啊!当他装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时,假如您看到他那付滑稽相,才逗人哪,”疯疯傻傻的女孩子接着说,她是不会连续五分钟难过伤心的,“这么说,坏东西,您对别人是不是追求您的爱开玩笑的女人,也关心起来了?难道您还有点儿爱她,爱您的可怜的斯科佐纳?”
  “对。可是,关于帕哥罗的事,别忘了严格服从我的命令,并且一字不差地照着我给你的指示去做。”
  “啊,别担心,行了,我完全可以和另一个女人一样会演喜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对我说:‘怎样!卡特琳,您对我老是这么无情吗?’我会回答道:‘什么!又来了,帕哥罗先生?’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您知道,我的口气轻轻的,不太生气,还带一些逗引他的味儿。当他发觉我的态度不那么生硬了,他自以为征服了世界。而您,您干什么呢,邦弗尼托?什么时候您开始对他报复呢?要很久以后吗?有趣吗?我们会哈哈大笑吗?”
  “我们会笑的。”邦弗尼托答道。
  “那么您始终是爱我的?”
  邦弗尼托在她的额上认真地吻了一下,这是最妙的答复,因为这样的回答方式说明了一切,同时又什么都没说。可怜的斯科佐纳没有想到赛里尼的这一吻是他的报复的第一步。
  马尔玛涅子爵如愿以偿,终于窥伺到邦弗尼托单身行动的时候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大法官的怒气使他火上加油,想起埃唐普夫人的蔑视他又难以自持,特别是他本人吝啬贪财成癖,更使他心里难受,子爵决定带着他手下两名打手,到狮子家里去打狮子。他为这次行动选定了圣埃洛瓦日(圣埃洛瓦原为金银匠。)那一天,这天是金银匠行会的节日,这时候,工场里一般没人干活。他昂着头,心怦怦跳着,沿着沿河堤岸往前走,他的两条好汉在他身后十步远处跟着他。“那是一位去猎取爱情的风流公子,”在他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他那坚定的神态是去献给夫人的,他那两个打手是对付丈夫的。”
  马尔玛涅转过身子,以为是他的一个朋友在和他说话,然而,他只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与他同路,而他匆匆忙忙的,压根儿没发现他。
  “我保证我说得不错,我的老爷,”陌生人接着说,由独白转入对话,“我不知道您的钱包里装了什么,不过对我是一回事,我敢以我的钱包与您的钱包作为交换条件打赌,您此行是交好运去的。啊,什么也别对我说,在情场上要守口如瓶,这是义务。至于我,我的名字叫雅克•奥伯里,我的身份是文书,我这就去赴约,与我女朋友见面,她名叫热尔韦兹•斐利波,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过我们私下说说,她虽克守妇道,但一只戒指使她全线崩溃了;说真的,这只戒指是一件珍宝,加工精细的一件珍宝,是邦弗尼托•赛里尼的一件雕镂杰作,如此而已!”
  马尔玛涅子爵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冒失无礼的饶舌者在诉说隐私,自己没有答腔。一听到邦弗尼托•赛里尼的名字,他注意力集中了。
  “邦弗尼托•赛里尼的一件精品!见鬼!对于一个文书来说,这件礼品似乎过份贵重了。”
  “啊1您得知道,我亲爱的男爵……您是男爵,伯爵还是子爵?”
  “子爵。”马尔玛涅说,他对大学生那种没上没下,无拘无束的态度很不满意,咬紧了嘴唇,但他想知道,他是否能从他那儿掏出些什么。
  “您很清楚,我亲爱的子爵,戒指,我不是买下来的。不。虽说我是个艺术家,我也不会花钱去买这些小玩意儿。这是因为上星期天,邦弗尼托在向大法官手中夺取大内斯勒宫时,我助了他一臂之力,他为了感谢我,赏赐给我的。”
“这么说,您是赛里尼的朋友了?”马尔玛涅问道。
“他的知交,子爵,我也引以为荣。我们私下说说,我们是刎颈之交,喂,您大概也认识他吧,您?”
  “是的。”
  “您多幸福呀。他是一个高贵的天才,是么,我亲爱的!对不起,我对您说了‘我亲爱的’,这是说话的方式而已,此外,我以为,我也是贵族,我,至少,每当我的父亲打我母亲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对我父亲说的。因此,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我是伟大的邦弗尼托的好友,以他的敌人为敌,因为他有不少敌人,我那位高贵的金银匠。首先是埃唐普夫人,其次是巴黎的大法官,一个老学究,最后,还有一个叫什么马尔玛涅的人,他是一个瘦高个子,您大概也认识他,据传闻,他还想夺取大内斯勒宫哩。哦!天啊!他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那么邦弗尼托猜出他的想法了?”马尔玛涅问,他开始对大学生的谈话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有人告诉他了,可是…嘘!不应该说出来,好让上面讲到的这个马尔玛涅尝尝他应该得到的教训。”
  “照我的看法,这么说,邦弗尼托已经在提防了?”子爵又问道。
  “提防了?首先,邦弗尼托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在他的故乡,不知有多少次他险些儿被人暗杀掉,感谢天主!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您说的提防是什么意思?”
  “啊!我不是说他有卫队,象那个老胆小鬼大法官那样,不,不,恰恰相反:就在此刻,他甚至就只有一个人,因为伙计们都去旺弗尔玩了。今天,我本来还得去和他打一盘网球。”
  这个亲爱的邦弗尼托啊!不巧,热尔韦兹和我的伟大的金银匠碰车了,自然啦,您也明白,我宁愿去会热尔韦兹。”
  “这样的话,我来替代您。”
  “那好吧!您就去吧,您这样做是值得称道的;去吧,我亲爱的子爵,请替我向我的朋友邦弗尼托说一声,今晚我去看他。您听着,在门上重一点儿打三下子,这是暗号。他采取这个措施是提防马尔玛涅这个瘦高个子的,他觉得马尔玛涅打算给他使坏。您认识他吗,这个马尔玛涅子爵?”
  “不认识。”
  “啊!真不凑巧!否则,您可以把他的相貌特征描述给我听。”
  “有什么用?”
  “倘若我看见他,我可以邀请他打一场棍棒赛;我虽然没有看见过他,但我不知为什么,您会知道的,我亲爱的,我对他恨之入骨,您那个马尔玛涅,而且,他如果落入我的手中,我打•算好好在他身上描几道花纹。哦,对不起,我们到了奥古斯丁大教堂了,我不得不和您分手了。―哦!想起来了,您尊姓大名,我亲爱的?”
  子爵走远了,仿佛他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似的。
  “啊!啊!”雅克•奥伯里看他走远了说,“我亲爱的子爵,似乎我们都想隐姓埋名:这是最纯粹的骑士风度,要不就是我不懂这一套。悉听尊便,我亲爱的子爵,悉听尊便。”说着,雅克•奥伯里双手插在口袋里,象往常那样一摇一摆地,吹着唿哨,摆出一副文书的样子,走上了棒槌街,热尔韦兹就住在街的尽头。
至于马尔玛涅子爵,他继续向大内斯勒宫走去。
  果真就象雅克•奥伯里所说,邦弗尼托一个人在家里。阿斯加尼奥不知到哪儿去单相思了,卡特琳和鲁贝尔特太太去看望她的一个朋友了,而其他的伙伴都到旺弗尔庆祝圣埃洛瓦日去了。
  主人在花园里,正在塑造他的巨大的玛尔斯神的模型像,玛尔斯神的硕大无比的头颅越过大内斯勒宫的宫顶,注视着远方,并能和卢佛宫遥遥相望。这天是小个子约翰值班看门,这时,他被马尔玛涅的敲门方式所迷惑,以为他是一个朋友,把他以及另外两名打手带了进来。
  如果说邦弗尼托不象提香那样,干活时肩上披着铠甲,至少,他也象萨尔瓦托•罗萨那样,腰际佩着剑,手里提着火枪。马尔玛涅看到他对邦弗尼托的突然袭击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因为那个人是武装戒备着的,就是这么回事。
  子爵还是故作镇静,竭力掩饰自己的卑怯心情,但是赛里尼已经询问他登门上他家里来的意图了,口气严峻,带着命令式的,不容人有半点思考的余地。
  “我找您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事,”他说,“我是马尔玛涅子爵。我是国王的秘书。这儿是国王陛下的命令,”他接着说,同时把一张纸举过头顶,“命令批准我租用大内斯勒宫的一部分,因此,我是来作一些准备,依照我的心愿对宫中租让给我的这部分作一些安排,从今以后,我将住在这里了。”
  说着,马尔玛涅在紧跟着的两名打手簇拥下,向内斯勒宫正门走去。
邦弗尼托把手按着火枪,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火枪始终没离开过他的手。他一个箭步跳到门前石阶的最上面一级。
“站住!”他吼叫了一声。
  接着,他把伸直的胳膊指向马尔玛涅说:
  “再往前走一步,您就活不成了!”
  果然,子爵猛地收住了脚步,虽说根据对刚开始的情况的判断,大家也许在等待一场剧烈的战斗。
  有一些人生来令人畏惧。他们的眼神、动作和姿态中,表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威慑力量,就象雄狮的眼神、动作和姿势一样。他们的呼吸就令人寒心。人们远远的就会感到他们的力量。当他们蹬脚、拧眉时,当他们的鼻孔一张一翕时,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踟蹰不前。一头野兽,在人们进攻它的患子时,它只需竖起鬃毛,粗声呼气,就足以使人胆怯。我们所提到的这些人是活生生的恶魔。他们尽管不动声色,勇敢的人也会认出他们的气质与自己相仿,径自走上前去,然而,弱者、懦夫、胆小鬼看见他们就会发抖,退让三分。邦弗尼托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
  不过,马尔玛涅,正如读者可以猜到的,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而邦弗尼托却活象一个恶魔。
  因此,当子爵听见可怕的金银匠的怒吼,看见他向他做出威胁性的手势时,他懂得,他带在身上的火枪、剑和匕首便可为他和他的两个打手送终。
  不仅如此,小个子约翰弄清楚他的师傅受到了威胁,也抓起了一枝长矛。
  马尔玛涅意识到这一盘棋输定了,如果他现在能安然无恙地从自己闯进去的马蜂窝中撤出,就是万幸。
  “好吧!好吧!”他说,“金银匠阁下,我们所希望的,不过是想知道您是否愿意服从国王陛下的旨意。您无视国王的命令,您拒不照办!好啊!我们将要禀告一个懂得让您照办的人的。不过,请您别指望我们会给您面子,和您同流合污。晚安!”
  “晚安!”邦弗尼托乐呵呵地笑着说,“约翰,把这些先生送走。”
  子爵和他的两个打手被一个男人吓住,满脸羞惭地被一个孩子从大内斯勒宫邸里送出来。
  “假如我能在赛里尼单身时截住他就好了!”子爵的心愿,最终得到的就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雅克•奥伯里和斯科佐纳,他们至少一开始还没看出,甚至眼下还没看出命运对他们的嘲弄,而我们尊贵的子爵却比他们更惨,受了命运的欺骗,事与愿违。这时,他动怒了。“还是埃唐普夫人说得有理,”他私下对自己说,“我不得不照着她给我的意见做:我应该折断我的剑,磨快我的匕首,这个魔鬼就象传说的那样,根本沉不住气,脾气坏透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倘若我再向前迈一步,我必死无疑。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心点儿,邦弗尼托师傅,当心点儿!”
  接着,他就责怪他雇佣的打手了。这些人倒都是经过考验的,他们除了以杀人或被人所杀为职业堂而皇之地赚钱之外别无他求;他们撤离,仅仅是听从他们的主子的命令而已.打手们应诺他在下一次伏击时会一举成功。马尔玛涅为了遮丑,声称他自己遭遇的失败全是由于他们的过失,于是向他们宣布,在下次伏击时,他不参与了,他们可以自行其是,完成任务。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接下,他向他们交待了对这次行动要严守机密后,便来到旦黎大法官的府邸,劝他说,最后还是他判断正确,对邦弗尼托的惩罚还是拖后些日子为好,这样可不露破绽;等到那一天,邦弗尼托象往常那样,带着一些钱或者是几件珍贵的作品,走到一条僻静冷落的小路时再对他下手。这样,别人就以为邦弗尼托是被强盗杀害了的。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埃唐普夫人、阿斯加尼奥和赛里尼的愿望是怎样以痛苦告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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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1 11:10 | 只看该作者
十四  人生的真谛是痛苦

  本标题具有愤世嫉俗的酸味,敬请读者鉴谅。事实上,应该承认,本章如同生活一样,除了讲述痛苦而外,别无其它内容。滑稽剧中一个著名人物可能会说,这样的想法并无新意;然而,由于我们将要象维吉尔引导但丁那样,把读者引入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之中,这样的想法也许可以作为我们对他们的交待,也可以让人感到宽慰。
  这样说,并无开罪读者和维吉尔的意思。
  故事叙述到此,说真的,我们的朋友都将一个个陷入悲哀伤心的境地,由邦弗尼托开头,雅克•奥伯里告终,而我们也将看到苦痛是怎样象上涨的黑黝黝的潮水那样,慢慢地把他们淹没的。
  刚才,我们写到了赛里尼对阿斯加尼奥的生命正忐忑不安。自他回到了大内斯勒府邸后,我向您起誓,对埃唐普夫人的愤怒,他就不再去多想了。他所关心的,就是他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因此,当大门敞开让担架进来后,阿斯加尼奥轻松地跳到地上,并上前来握他的手,向他肯定,他眼下的感觉和早上差不多时,赛里尼真是大喜过望。然而,当他还没听学徒说完三句话时,就带上了一种不寻常的忧郁的表情听他叙述。年轻人说:
  “师傅,我将要告诉您,有一件事您误会了,而且,我知道,您会感谢我的,而不会埋怨我。对埃唐普夫人,您的看法错了:她对您一无仇恨,二不蔑视;相反,她尊敬您,欣赏您,应该说,您却粗暴地对待她了。她,一个女人,一位公爵夫人。师傅,埃唐普夫人不仅象一位女神那么美丽,还象一位天使那么谦逊、热情、单纯和好心,她的内心世界也是非常之美的。今天早上,您看见她傲慢无礼,那是她象小孩一样闹着玩的。我来请求您了,别再固执己见,老是不公正地瞧不起她,这既是为了您,您是主张公正的,也是为了我,她接待和治疗我时,那么细心体贴,真令人感动。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很快就会让她忘了……喔,您为什么不讲话,我的师傅?您摇头了:难道我使您生气了么?”
  “听着,我的孩子,”邦弗尼托声色俱厉地说,“我常常对你说,依我的看法,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具有永恒的美,永恒的青春,永恒的生命力:这就是神圣的艺术。然而,我想,我知道,我希望,对一些多情的人来说,爱情也是一种伟大而深刻的感情,它能使人一生幸福,但是,这是罕见的。那么,从一般的意义来说,爱情是什么呢?一时的冲动,一种相互欺骗,并且经常是不怀恶意的相互欺骗的欢乐的结合。对这种爱情,不言而喻,我是瞧不起的。阿斯加尼奥:对这种爱情的虚情假意和甜言蜜语我一概看不上眼。我也不说它的坏话。说真的,这种爱情能让我寻寻开心;一种严肃的爱情所具有的快乐,柔情蜜意和嫉妒心理,这种爱情也都有一点儿,然而,这种爱情的伤害不是致命的。喜剧也罢或是悲剧也罢,过一段时候,人们只是把它当成一场戏,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还有,你看,阿斯加尼奥,女人是诱人的,可是依我看,她们几乎只配得上,也只能理解这些轻浮的玩意儿。给她们更多些,这无疑是受骗上当或是痴人说梦。就以斯科佐纳为例吧:假如我真的迷恋上她了,她也许会受宠若惊,战战兢兢,我对她若即若离,她就笑呀,唱呀,兴奋呀,感到非常之幸福。再补充一点,阿斯加尼奥,这种朝三暮四的男女结合有一个共同的不变的基本特点,对一个艺术家说来很够了,这就是对体形的崇拜和对纯洁美的爱慕。这是它们严肃的一面,因而我不恶意中伤它们,虽则我感到可笑。然而,听着,阿斯加尼奥,还有一些爱情非但不会使我好笑,而且会使我颤抖,这些爱情非常可怕,没有理性,象梦幻一样地虚无缥缈。”
  “啊!我的天主,”阿斯加尼奥心里想,“我对科隆帕的疯狂爱情,难道他猜出些什么了!”
  “这类爱情,”赛里尼接着说,“既不给人以愉快,也不给人以幸福,然而,它把您整个儿的占有了,它们是吸血鬼,慢慢地吮吸着您全身的血液,渐渐地吞噬了您的全部灵魂,它们命中注定地把您控制在它们的魔爪之中,并且使人解脱不得。阿斯加尼奥,阿斯加尼奥,对这种爱情提防着点儿。看得出来,它们是奇异的怪兽,从它们那儿,您什么也别想得到,然而,人们却以全部身心和它们拥抱,并且几乎是心甘情愿地为它牺牲自己的青春。”
“一点也不错!他什么都知道!”阿斯加尼奥心里想。
“亲爱的儿子。”邦弗尼托接着说,“假如时间还来得及的话,快把这些将永远把您拴住的羁绊挣断,你会留下它那印记,但至少你得想方设法捡出一条命来?”
  “那么谁告诉您我爱她来着?”学徒问道。
  ‘假如你不爱她,那就感谢天主了!”邦弗尼托说,看到阿斯加尼奥只是用问题来作回答,以为他是在否认他的话,“但是,要当心哪,因为今天早上我看出来她爱你,她。”
  “今天早上!您讲的是谁?您想说什么?”
  “我说谁?说的是埃唐普夫人。”
  “埃唐普夫人!”学徒惊呆了,接口道,“您想错了吧,师傅,这不可能。您说,埃唐普夫人爱我,您看出来了?”
  “阿斯加尼奥,我四十岁了,我有经验,我眼明心亮。从这个女人刚才向你投送的脉脉含情的目光来看,我向你发誓,她爱你;再从刚才你为她辩解的热情程度判断,我担心你也爱上她了。所以,你瞧,亲爱的阿斯加尼奥,你有可能被毁掉了:你爱得那么专一,把自己的精力消耗殆尽,当这样的爱情离开你,并让你变得毫无幻想,毫无信念,毫无希望时,你别无他法,只得象别人爱你那样,也以一种被毒化的,致命的爱情去爱别人,并且就如你当初在心上所承受到的灾难那样,对别人的心灵横加摧残。”
  “师傅,”阿斯加尼奥说,“埃唐普夫人是否爱我我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地说,我不爱埃唐普夫人,我。”
  看到阿斯加尼奥赤诚认真的神情,邦弗尼托稍稍放心了一点,因为他想,在这件事情上,他自己也可能弄错。于是,他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以忧郁的目光看着这个学徒。
  此外,应该说,他似乎并没有为阿斯加尼奥的事情显得不安。他自己似乎也在为一件什么个人的事情在苦恼着。他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无所顾忌的大叫大嚷,和别出心裁的寻欢作乐。他经常整个上午把自己关在冶炼场上面的那个房间里,特意关照外人不要来干扰他。一天中余下的时间,他象平时那样,专心致志地塑造他的巨大的玛尔斯神塑像,不过,远没象从前那样口若悬河似的不断地谈论它了。特别是有阿斯加尼奥在场的时候,他显得格外忧郁,局促,似乎还有点儿难为情。他好象处处在回避他亲爱的学生,象回避债主和法官似的。总之,不难看出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心里有什么巨大的痛楚,或是染上了什么可怕的激情,并且在折磨着他。
  阿斯加尼奥也不见得幸福些。就如他对埃唐普夫人说的那样,他认为科隆帕不爱他。他的嫉妒心袭上心头时,他会想:奥尔贝克伯爵,他只听到过这个名字,肯定是一个年轻、风流的少爷,而埃斯图尔维勒老爷的千金,这位漂亮的少爷的未婚妻,是决计不会去想他这个低微的艺术家的。一个心中充满爱情的人总是抱着朦胧的,捉摸不定的希望的。假如埃唐普夫人真的爱他的话,他就决不会告诉埃唐普夫人她情敌的名字。她可能有权阻止这门婚事的,然而现在,她将不遗余力来尽快促成它,她将以全部的仇恨折磨可怜的科隆帕。是的,邦弗尼托言之有理:这个女人的爱情果真是势不可挡,难以忍受的。可是,科隆帕的爱情大概正如师傅一开始所说的,是一种崇高而纯洁的感情,唉呀!这种幸福却留给了另一个人。他原来相信埃唐普夫人的友谊,但这种骗人的友谊,实际上是一种危险的爱情;他渴望科隆帕的爱情,但这种单相思只是一种淡如清水的友谊。对这两个女人他几乎感到仇恨,她们两人都爱他,但他原来期望,她俩爱的方式互换一下就好了,结果是大失所望。他整天郁郁不乐,灰心丧气,甚至把埃唐普夫人向他定制百合花一事忘了个精光,他又妒又恨,虽说鲁贝尔特又是哀求,又是责备,他还是不愿再到小内斯勒宫去,对鲁贝尔特提出的上千的问题不予答复。有时,他对头天的决定后悔不迭,肯定地说,这些决定只使他一个人感到痛苦。他想见一见科隆帕,向她算帐,但有什么帐好算?算自己离奇荒诞的幻觉的帐?“不管怎样,我要再见她!”在他的感情占上风时,他这样想。这一回,他将去向她表白,他对她的爱情是罪恶的,而她的心地是那么善良,可能会百般地安慰他,把这件事看成是一个悲剧。可是,如何再去见她?在少女的眼中如何来为自己开脱呢?阿斯加尼奥在这天真而痛苦的思索中消磨着时光,拿不定主意。
  佩里纳太太用她那可怕的消息把阿斯加尼奥一下子打闷那天的次日,科隆帕以又兴奋又胆怯的心情等待着阿斯加尼奥;可是,时间一分分,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它白白地计数着。佩里纳太太侧耳谛听着也是徒劳:阿斯加尼奥,从昏迷中及时清醒过来后,原可以利用科隆帕的慷慨允诺,由鲁贝尔特陪伴着,按照事先约定的那样,朝小内斯勒宫门敲四下子,可他没有来。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阿斯加尼奥病了,可能危在旦夕,病情过重来不了了,至少,科隆帕是这样推测的。整个夜晚,她跪在她的跪凳上,淌着眼泪祈祷着,当她口中不念了,她发觉自己还在哭。这种情绪使她害怕。她觉得,这种使她心烦意乱的不安和焦虑暗示了一个征兆。一点不错,这件事是值得令人寒心的,因为不到一个月,阿斯加尼奥已经占据了她的思想,以至使她忘记了天主,生身之父和她自己的不幸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阿斯加尼奥果然就在那儿,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在痛苦地呻吟,他奄奄一息,她也不能来见他一面。她没有心思去认真思考,只是哭泣,一个劲地哭泣。当他脱离了危险之后,她再思考好啦!
  次日,情况更糟了。佩里纳窥伺着鲁贝尔特,她一看见她出来,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与其说是采购食物,还不如说是打听消息。原来,阿斯加尼奥的病情并没有恶化,他只是不愿再去小内斯勒宫,对鲁贝尔特太太关切的诘问也不愿意回答,三缄其口。两位饶舌婆只得胡乱猜测了一番。她俩对这件事的确莫名其妙。
  至于科隆帕,她不用想得过深,要不了多久,她就对自己说;“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听到传闻,再过三个月,我就是奥尔贝克伯爵的妻子,他不想再来见我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对她的心中的情人的愤怒表示感谢和满意。姑娘为什么暗暗自喜,谁愿分析就去分析,我们只是讲故事。可是,不一会儿,她深入想了想,又不免怨恨起阿斯加尼奥来了。他怎么会以为她是同意这一门婚事的呢?“这么说,他瞧不起我,”她想。她恨也罢,爱也罢,所有这些感情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们只是暴露一个不知原委的人的内心世界而已。科隆帕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她不想再看见阿斯加尼奥了,可是,她又禁不住偷偷地想,她还得等他,好替自己解释清楚。她因良心不安而难受,她因爱情不被理解而痛苦。这还不仅仅是阿斯加尼奥不理解的唯一的爱情,还有另一个人的爱情来得更强烈,更急于表白,它渴望幸福,其迫切程度就象仇恨渴望报复一样。
  埃唐普夫人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阿斯加尼奥对科隆帕的绵绵情意。
  “一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说道,“随便哪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只要给他碰上,他都会爱上,现在他遭到了一个年纪轻轻,好虚荣的小傻瓜的白眼,碰了壁,自尊心受到打击。哦!当他尝到真正的爱情,热烈而执着的爱情是什么滋味的时候,当他知道,我,埃唐普公爵夫人,整个王朝都随我的性子摆弄,而我爱他!……他必须知道这件事。”
  马尔玛涅子爵和巴黎大法官,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心头隐隐作疼,一如安娜和科隆帕爱得急迫,心里难受一样。他俩把邦弗尼托恨之入骨,特别是马尔玛涅。邦弗尼托让一个女人来蔑视他,羞辱他,邦弗尼托逼迫他铤而走险,因为在埃唐普宫的一幕发生之前,子爵本来可以叫他手下的人在街上捅刀子,把他干掉的,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到他的家里去向他进攻,想到这里,马尔玛涅吓得魂不附体,对胁迫自己承认是胆小鬼的人,人们是不大会原谅的。
  所以,大家都在受罪。甚至连斯科佐纳,疯疯傻傻的斯科佐纳,丢三拉四的斯科佐纳也不笑、不唱了,她的双眼经常红红的噙着眼泪。邦弗尼托不爱她了,邦弗尼托对她总是很冷淡,有时还很粗暴。
  可怜的斯科佐纳始终有一个固定的想法,在她身上,这个想法已成了一种偏执的定见。她想成为邦弗尼托的妻子。当她来到他家里时,以为是充当他的玩物的,想不到他却平等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女人,而不是当成一个美人儿。这始料未及的尊重和出乎意外的幸遇使这个女人顿时抬高了身价,她对她的恩人既感到由衷的感谢,同时,看见有教养的人是如此抬举自己,又天真地自鸣得意起来。打这以后,不是在赛里尼命令之下,而是在他的邀请之下,她同意做他的模特儿;她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用青铜、金银复制出来,又被人备加赞赏,她就把金银匠的功劳的一半归于自己,因为归根结底,人们赞不绝口的这些优美的形象,属于她本人的成份比属于师傅的成份多。当人们恭维邦弗尼托的这个和那个的形象的线条美的时候,她的脸就刷地红了起来;于是,她美滋滋地相信,她对她的情人的声誉是不可缺少的,并且象她已成为他心上的一块肉那样,也已成为他的光荣的一部分了。
  可怜的孩子!她并不怎么清楚,事实恰恰相反,她从未成为这个艺术家思想上的灵魂和内心的偶像,然而任何创作家都祈求这两者,并因此而成为创作家的。邦弗尼托不断在复制她的姿势和仪态,她因此深信,邦弗尼托的一切都亏了她,并且慢慢地壮大起胆子,期望在从妓女加入了情妇的行列之后,他就会把她从情妇提拔为自己的妻子。
  由于她不善于弄虚作假,她就明白无误地吐露了自己的奢望。赛里尼神情严肃地听着,回答道:
  “走着瞧。”
  事实上,要他娶她为妻的话,他宁愿甘冒越狱时再次摔断腿的风险,再回到圣天使狱堡里去。不是说他瞧不起他亲爱的斯科佐纳,不,他一直暗暗地爱着她,甚至还带点儿妒意,正如我们已经看见的那样,不过,他爱艺术高于一切,他的真正的合法的夫人,首先是雕塑艺术。再则,一旦成婚后,丈夫的角色难道不会使他原先的无忧无虑的波希米亚人的角色伤心失望吗?一家之主的角色难道不会妨碍原先的雕塑家的工作吗?退一步说,倘若他应该把所有做过他模特儿的都娶进来,少说他也得重婚一百次。
  “当我不再爱斯科佐纳并且停止塑造她时,”邦弗尼托心里想,“我就为她找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这个人不会计较她的过去,对未来也不会想得过多,只是把她看成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和想得到一份我给她的体面的嫁奁。这样一来,我就满足了斯科佐纳梦寐以求的东西,也就是堂堂正正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添上丈夫的姓。”因为邦弗尼托坚信,斯科佐纳最需要的,是一个丈夫。至于该丈夫是谁,却是无关紧要的。
  在这个思想指导下,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听任雄心勃勃的女孩子自作多情胡思乱想了。但是,自从他们在大内斯勒宫安下家之后,斯科佐纳的幻想破灭了,她清楚地看出,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样对赛里尼的生活与工作是必不可少的,她再也提不起兴致来,脸上不免彤云密布,悲悲戚戚的;而他已开始用蜡塑造一个赫柏,她也不为他充当这件作品的模特儿了。总而言之,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可怜的女孩子当着赛里尼的面,试着向阿斯加尼奥挤眉弄眼的,但赛里尼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嫉恨之心全无。难道就这样向那一个美梦永别,象先前那样重新落到一个忍辱含垢的可怜的姑娘的境地?
  说到帕哥罗,倘若有人有兴趣去探测这个人的内心奥秘的话,我们可以说,一些时候以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大约读者会想,我们的老相识,心情开朗的文书雅克•奥伯里总不会感染上忧郁症吧?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也有他的痛苦。西蒙娜礼拜天在内斯勒宫附近等了他半天也不见来,气冲冲地回到了家,随意找了一个借口,声称不再愿意接待这个傲慢无礼的书记生了。奥伯里为了报仇,果真撤消了向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的丈夫的定货;然而这个丑陋的裁缝得知这件事却很高兴。如果说雅克•奥伯里滥穿衣服(口袋不算在内)毫不足惜的话,那就得添加一句,他的经济原则是从来不付钱买衣服的。可是,当西蒙娜不再为他拖延付款说情以后,自私自利的裁缝认为,替雅克•奥伯里包下服装的面子补偿不了他免费供应他衣着所带来的损失。因此,我们可怜的朋友同时受到了独身之苦和穿衣难的磨难。幸而,我们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让自己在愁眉苦脸中消磨意志的小伙子。不久,他就交上好运,遇到了一位名叫热尔韦兹的迷人的小姑娘。但是,热尔韦兹洁身自好,规矩很多,他认为这些规矩一概是无稽之谈;她总是回避他,而他却不顾一切地追住小姑娘不放。他几乎食欲全无,更使他心烦意乱的是,他那下流低贱的饭铺老板―他是那个下流低贱的裁缝的表弟―再也不肯给他赊帐了。因此,在这几页里提到过名字的这些人都是不幸的,从国王―他十分焦虑地想知道,查理五世愿不愿意路过法国―开始,直到佩里纳和鲁贝尔特两位太太―她们因不能重新开始嚼舌头而愤愤不平。并且,如果我们的读者能象古代朱庇特那样,有权和不怕厌烦地去听死者所有的苦衷和心愿的话,他们将会听见如下的哀鸣般的大合唱:
  雅克•奥伯里说:“假如热尔韦兹不再嘲笑我就好了!”斯科佐纳说:“假如邦弗尼托有一点儿嫉妒心就好了!”帕哥罗说:“假如斯科佐纳会憎恨她的师傅就好了!”马尔玛涅说:“假如我有运气在赛里尼单身时截住他就好了:”
  埃唐普夫人说:“假如阿斯加尼奥仅仅知道我爱他就好了!”科隆帕说:“假如我能看见他,有一分钟为我自己辩白的时间就好了!”
  阿斯加尼奥说:“假如她能为自己解释清楚就好了!”邦弗尼托说;“假如我至少能向阿斯加尼奥吐露我的痛苦就好了!”
齐声说:“唉!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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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1 11:09 | 只看该作者
十三  女人时常多变

  埃唐普宫邸离内斯勒宫并不怎么太远。因此我们从这家到那家串门,我们的读者不会感到诧异的。
  埃唐普宫座落在奥古斯丁大教堂沿河堤岸旁边,沿着傻瓜行乞街一溜边展开。自从有了心宿街之后,大家才带着感情以“傻瓜行乞”命名了这条街(心宿(Git一le一coeur)街和傻瓜行乞(Gilles一le一Gueux)街在法语中谐音。)。埃唐普宫的正门对着燕子街。弗朗索瓦一世把这份产业作为厚礼赠送给他的情妇,以她同意与庞蒂埃弗尔伯爵雅克•戴勃洛斯结成夫妻为交换条件,与此同时,他把埃唐普领地和布列塔尼的管辖权交给了雅克•戴勃洛斯•庞蒂埃弗尔伯爵,以后者同意娶他的情妇为妻为前提。
  此外,国王还想着把与美丽的安娜•德•埃莱(即埃唐普夫人。)身份相当的一份厚礼送给她。他让人把古老的宫邸以最新的格调修整一番。在色彩晦暗和呆板的正面墙上,变幻莫测地开放出了文艺复兴时代艳丽的花朵,每一朵花仿佛是爱情的结晶。总而言之,从国王装饰这个住所所用的心血来看;不难发现,他大概自己在里面住的时间不少于埃唐普公爵夫人。此外,他以王室的奢华气派布置了几个内室,整幢房子摆设得就象一位真正的王后的宫殿,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比含蓄端庄,华丽典雅的埃莱奥诺尔宫的派头还要大(埃莱奥诺尔是查理五世的姐姐,弗朗索瓦一世的结发妻子),这一点,在外界,甚至在宫廷内部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眼下,假如我们大清早冒昧闯进公爵夫人的闺房,我们会发现她半卧在躺椅上,把她那颗可爱的脑袋枕在她的一只美丽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把另一只手插进她那金光闪烁的栗色头发发卷里。安娜的一双赤裸裸的脚伸在她那双宽大的黑丝绒拖鞋里显得更娇小,更嫩白,而她那件随意披在身上的轻飘飘的裙衣使这个娇艳的女人更增添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果然,国王在那里,他站在窗前,但没看着他的公爵夫人。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玻璃窗,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他大概在想着查理五世横贯法国这个严重的问题。
  “您背对着我,在那儿干什么哪,陛下?”公爵夫人终于不耐烦了,问他道。
  “想着奉献给您的诗句,我希望,现在已经完成了。”弗朗索瓦一世答道。
  “啊!快把诗念给我听听,求求您,我的漂亮的桂冠诗人。”
  “我很愿意,”国王带着拙劣的权杖诗人的口气自信地接口说道,“请听着:
  我独自站在窗前,
  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
  我看着在前方的曙光女神,
  它替福比斯指引着前程。
  我又看着那梳理金发的女伴,
  看见了她那明亮闪烁的眼中;
  她的眼睛放出那脉脉含情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不朽的诸神啊,请回到你们的天国,因为千娇百媚的美人羞得你们无处安身。”
  “啊!多美的诗句,”公爵夫人边拍手边说道,“请看曙光吧,您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从今以后,我不再嫉妒它了,因为它给我引出了如此优美的诗句。那么请再向我朗读一次吧,我请求您。”弗朗索瓦一世又殷勤地为她以及为自己朗读了一遍他那讨好的即兴诗,不过这一次,轮到安娜默不作声了。
  “您怎么啦,美丽的夫人?”弗朗索瓦一世问道,他原以为会又一次听到一些恭维话的。
  “陛下,我想,我今天早上将更郑重地向您重复一次昨天晚上我对您说的话:如果听任别人无礼地羞辱自己的女人,一位多情侠义的国王比一个诗人更不可原谅,因为她既是他的情妇,  又是他的缪斯。”
  “又来了,坏东西!”国王接着说,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您把这个当成是羞辱,我的天哪!我的至高无上的仙女呀,您始终耿耿于怀,急于诉冤把我的诗都置之脑后了。”
  “大人,我的爱憎是同样强烈的。”
  “可是,哎呀,我这就请求您别再去怨恨邦弗尼托啦,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他说话就象打架一样冒失得很,我可以向您担保,他从来不曾有讥讽您的意思。此外,您也知道,宽容是美女的天性,亲爱的女神,看在我的情份上,请原谅这个冒失鬼吧!”
  “冒失鬼!”安娜牙缝里漏出这么一句话。
  “哦!崇高的冒失鬼,真的,”弗朗索瓦一世说,“昨天我看见他了,他答应给我做出一些精品来。我想,在他这一行艺术里,他是举世无双的。在将来,他可以象安德烈•德尔、萨托、提香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一样为我争光。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艺术家们呀!我亲爱的公爵夫人,那么对这个人表现得客气和宽容一些吧,我恳求您了。啊!我的天主!依我的看法,四月份的骤雨,女人的任性和艺术家的冲动与其说是令人讨厌,不如说更具有魅力。行啦!我喜欢的人,您就不必怀恨在心了,您是我爱的人啊。”
  “我是您的臣仆,我听您的,陛下。”
  “谢谢。女人的好心给了我这种恩惠,作为报赏,您可以得到君王的权力范围内您所希望的任何东西。不过,哎呀!天越来越亮了,我该离开您了。今天还要开会。讨厌透了!哦!我的兄弟查理五世叫我这个国王真难当啊。他以诡计多端代替了骑士精神,以羽笔取代了剑:这是耻辱。我以贵族的身分起誓,我想应该发明一些新词儿来命名政治上的这些学问和机灵。再见,我可怜的心肝儿!我要变得细心、精明些。您呀,您是多么幸福!只要保持美容就行了,而这一点,是天生的。再见吧,别站起来,我的侍从在前厅等我。再见,想着我啊。”
  “无时无刻不想,陛下。”
  接着,弗朗索瓦一世向她作了一个最后的道别的手势,掀起了帷幔,出了门,留下了美丽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应该说,是忠实自己诺言的,立即就动起脑筋来,不过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事,而不是他。
  这是因为埃唐普夫人是一个生性好动,热情冲动,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处心积虑地追求,勇敢无畏地征服了国王,得到他的宠爱以后,这种爱情已不足以平息她精神上的骚动,她开始感到厌倦了,勃里翁海军元帅和隆格瓦尔伯爵,她时而爱上一阵子,而对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她无时不在对她咬牙切齿,但他们都不足以占有她的全部心思。但是,一星期以来,她的灵魂中的空虚充实了一些,多亏新添的仇恨和爱情,她的心又开始活了起来。她恨赛里尼,爱阿斯加尼奥,她想的是这两位,这时,她的几个贴身侍女替她穿上了衣服。她们见她只需戴上头饰就妥贴了,于是便向她通报巴黎大法官和马尔玛涅子爵求见。
  宫廷内部,围绕着王太子的情妇,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和公爵夫人已经形成了两派。他俩是公爵夫人最忠诚的拥护者。当然啦,当人们想到他们的敌人时,对朋友就倍加亲切。因此,埃唐普公爵夫人心情愉快,和颜悦色地把手伸给了皱眉蹙额的大法官和面带微笑的子爵去吻。
  “大法官阁下,”她带着无可置疑的仇恨和合情合理的怜悯说道,“我们得知这个意大利乡巴佬对待您―我们的最好的朋友的可恶的态度,我们现在对此还十分气愤。”
  “夫人,”埃斯图尔维勒回答道,他即使身处逆境也忘不了阿谀谄媚,“您的美丽的容貌和优美的仪态没能制止这个无耻之徒。假如让这么一个人来惜顾我的年龄和个性,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
  “啊!”安娜说,“我只想到您,至于我个人的不满,国王已经请求我把它忘了。他对这些无礼粗鲁的外国人也真是太宽容了,因此,我已把它忘掉了。”
  “假如是这样,夫人,我们原来想来请求您的事情,可能您不会同意了。那么,我们请您允许我们告辞,我们也不必把请求的内容讲给您听了。”
  “什么,埃斯图尔维勒阁下!在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我不是您的知心朋友么?说吧!请说吧!要不,对这么一位不讲交情的朋友,我会生气的。”
  “好吧!夫人,是这么回事。为了照顾马尔玛涅子爵,我原以为能够对您慷慨赐给我的一座王家宫殿有居住的支配权。当然啦,我们把目光盯住了内斯勒宫,可这座宫已经落到了一群坏蛋的手中。”
  “哦!哦!”公爵夫人轻呼着说,“我在仔细听您讲哩。”
  “夫人,子爵一开始就急急忙忙欣然接受了,可是,现在,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他想到这个可怕的邦弗尼托就不寒而栗。”
  “对不起,我尊敬的朋友,”马尔玛涅子爵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您把这件事解释得不对头。我不是害怕邦弗尼托,我是怕国王生气。被这个意大利乡巴佬杀了,我并不怕,就象夫人的口气说的那样,呸!我怕的,可以说是把他杀了,我怕夺去了我们陛下的一个臣仆的命,国王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
  “而我,夫人,还曾斗胆让他希望,在需要的时候,您不会不保护他的。”
  “我从来不会撂下我的朋友们不管的。”公爵夫人说,“何况,正义在你们一边,它不是一位比我更好的朋友吗?您俩不是按照国王的旨意行事的吗?”
  “国王陛下,”马尔玛涅答道,“除了邦弗尼托以外,没有把内斯勒宫指名给任何其他人,而我们选中它,也毋庸讳言,从表面上看,完全是为了报复。还有,我将带两个亲信一起去,假如我把这个赛里尼杀了―这点我能确信―会发生什么后果呢?”
  “哦,我的天主!”公爵夫人微笑着说,露出了她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国王对活着的人是尽力保护的;不过,我想,他并不怎么关心为死者报仇的事。假如他对艺术的赞赏力因此而无从施展时,我希望,除了对我的爱情以外,他不会再想到其他的事情了。啊!这个男人在公开场合下对我的态度如此嚣张,肆无忌惮!马尔玛涅,您忘了这件事了吗?”
  “可是夫人,”小心谨慎的子爵说,“您得十分清楚,您将要遇到的麻烦。”
  “啊!您真是太有远见了,子爵。”
  “不,假如您允许的话,夫人,我不希望对您保留什么。和这个鬼东西打交道,很可能凭力量是不行的。那么,我得向您承认,我们将要借助于计谋。假如大白天他在他的宫堡里能逃过我手下的好汉,他们完全可以在某一个晚上,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候着他……而他们不仅佩有长剑,夫人,他们还有匕首。”
  “我明白了,”公爵夫人说,她听了这个小小的暗杀计划,脸蛋上鲜艳的光泽依然如旧,没有一丁点儿异样。
  “怎么样,夫人?”
  “还怎么样呢?子爵,我看出来您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并且看出,您的敌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见鬼!”
  “可是事情本身呢,夫人?”
  “一点不错,事情很严重,可能值得我们好好想想。可是,您要我对您说些什么呢?每个人都明白,国王本人也不是不清楚,这个人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恨他……不亚于恨我的丈夫或是迪亚纳夫人。还有,当然啦!我以为可以答应您一喂,有什么事情,伊莎波,为什么来打断我们的话?”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一个贴身侍女说的,后者刚刚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我的天主!夫人,”伊莎波说,“我请您原谅。可是,这个佛罗伦萨的艺术家,这个名叫邦弗尼托•赛里尼的人,他在门外,手上拿着一只非常精致的镀金小杯。他彬彬有礼地说,他来向夫人阁下献礼,他恳切地要求您能不吝见他一面。”
  “啊!对啊!”公爵夫人的怒气稍减,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你是怎么回他来着,伊莎波?”
  “我说夫人还没换装,我这就去禀报。”
  “很好。”公爵夫人一边转向窘迫的大法官,一边接着说,“我们的敌人似乎回心转意了,他开始认识到我们的厉害,和我们的能量了。这无所谓,他以为就这样可以便宜了事了,没那么容易!我不会就这样立即接受他的歉意的。应该使他记住他的冒失和我们的气愤。伊莎波,你告诉他,你已经禀报过我了,我命令他等着。’
  伊莎波走出去了。
  “我刚才和您说了,马尔玛涅子爵,”公爵夫人情绪稍缓和了些,接着又说,“您跟我提起的那件事是严重的,我大概不能答应帮您的忙,归根到底,这有点儿象谋杀和圈套。”
  “他太盛气凌人了!”大法官大着胆子说。
  “我希望,补救的办法也是相当的,阁下。这个傲慢无礼之徒,敢于顶撞王室,现在正在我的前厅等待着接受我女性的嘲弄,说实话,就这样让他受两小时的罪也可以付清一句唐突无礼的话。何况,人总要有点怜悯心,大法官。原谅他吧,两小时以后,我也会原谅他的:难道我对您的影响还没有国王对我的影响大么?”
  “那么请您现在允许我们向您告辞,夫人,”大法官欠身说,“因为我不愿意向我的真正的女王许下我不能遵守的诺言。”
  “您要走!哦!别这样!”公爵夫人说,她非常希望有人在场可证明她得到的胜利,“大法官阁下,我希望您能亲眼看到您的敌人屈尊受辱,那么我们同时都报了仇。我给你们,您及子爵,这两个小时:别感谢我。―听人说,您把您的女儿配给奥尔贝克伯爵了,有这回事吗―这主意真妙,真的。我说真妙,确切些说,是还不错罢了。嗯,阁下,您请坐吧。您知道吗,要结成这门婚事,得有我的同意,而您还没向我提出过请求,不过,我会同意您的。奥尔贝克象您一样对我忠心耿耿。我希望,您那个漂亮的孩子,我们终究能看见她,控制她的,而她的丈夫也不至于如此冒失无礼,不把她引见到宫廷里来的。”
  “您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阁下?”
  “科隆帕,夫人。”
  “这是一个漂亮而亲切的名字。人们常说,名字对命运有影响,假如真的如此,可怜的孩子大概天性软弱.而且会痛苦的。喂!伊莎波,怎么说?”
  “没什么,夫人,他说,他等着。”
  “啊!好,很好,我已忘了这件事情。嗯,嗯,我再说一遍,要留神科隆帕,埃斯图尔维勒阁下,伯爵和我的丈夫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的野心和埃唐普公爵的贪婪不相上下,也是相当善于把自己的妻子去交换某片公爵封地的。因此,我也得当心点,尤其是,假如她真的象大家传说的那样美的话,更得留点儿神。您会把她介绍给我的,是么,阁下?我可以保护她,这是合情合理的呀!”
  公爵夫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自己的胜利时刻的到来,侃侃而谈,忘乎所以,而她那急不可待的兴奋心情更是溢于言表,暴露无遗。
  “行了!”她又开口道,“还有半个钟头就够两个钟头了。我们就要把可怜的邦弗尼托从酷刑中解放出来。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大概罪也受够了,他不习惯这样候人的,对于他,卢佛宫永远是畅通无阻,而且随时可以晋见国王。说真的,虽说他罪有应得,我还是可怜他。他大概心里怒火中烧,是吗?可是又不能发作!哈!哈!哈!我以后想起来就会笑。不过,善良的天主啊!那儿出什么事了?大叫大嚷的……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
  “莫不是这个该死的人受罪受得不耐烦了?”大法官说,他心里又萌发了一线希望。
  “我刚想去看个究竟,”公爵夫人说,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和我一起来吧,我的伙计们,来吧。”
  邦弗尼托出于我们已知道的原因,委屈求全,要与权势重大的宠姬讲话,在他与普里玛蒂斯谈话的次日,便拿着镀金的小银杯―他求太平的代价―扶着阿斯加尼奥,向埃唐普宫邸一步步走去。阿斯加尼奥因为昨天痛苦了一夜,显得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开始,他遇到了一群仆人,他们不愿这么早就去向他们的女主人通报他的到来,结果费了他半个小时的口舌。这件事已经使他心里有了疙瘩,后来,伊莎波来了,同意去向埃唐普夫人禀报。接着,她又回来向邦弗尼托说,公爵夫人正在更衣,需要等一会儿。于是,他捺下性子,靠着阿斯加尼奥,坐在一张凳子上,后者因为走路累了,再加上发烧和有心思,给折腾得够呛,感到有些不支。
  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邦弗尼托开始以分计算了。“不过,不管如何,”他心里想,“一个公爵夫人的梳妆打扮是一天中的大事,多一刻钟少一刻钟,我犯不着打乱我的行动步骤。”虽然他理性上是这样考虑的,行动上却开始以秒计算了。在等待的时候,阿斯加尼奥的脸色越来越白了:他原想把他的痛苦瞒过他的师傅,并且一声不吭地随他摆布的,可是,他早餐滴水未进,因此,他再想硬撑着也不行,他感到坚持不下去。邦弗尼托坐不住了,开始踱起方步来。
  一刻钟又过去了。
“你难受么,我的孩子?”赛里尼问阿斯加尼奥。
“不,真的不,师傅,不如说,难过的是您。您就耐心点吧,我求求您了,马上就会出来的。”
  这时,伊莎波又走了进来。
  “您的女主人好慢呀。”邦弗尼托说。
  狡绘的姑娘走近窗口,看着大院里的座钟。
“您只等了一个半钟头,”她说,“您有什么可埋怨的?”
看见赛里尼皱眉蹙额的,她突然放声大笑,一溜烟地跑了。邦弗尼托抑制住心头的愤怒,没让自己发作。他只得重新坐下,抱着双臂,脸色阴沉,默不作声。他表面显得镇静,但在静默中,他的怒火在上升。门前的两个仆人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表情严肃,他以为是在嘲弄他。
  一刻钟敲响了;邦弗尼托向阿斯加尼奥瞟了一眼,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随时都会晕倒。
  “哦,是这样!”他控制不住了,大声说,“原来她是故意让我等的!我太天真,相信了别人说的,心甘情愿地在等着哩;我很少受过别人的奚落,从未想到过这点。不过,倘若别人想要捉弄我一下,假如果真如此,我可不是让人捉弄的人,甚至被一个女人作弄也不行,我这就走。走吧,阿斯加尼奥。”说着,邦弗尼托用他强有力的手,抓起了那张公爵夫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拿来出气,辱没他将近两个小时的凳子,摔在地上,凳板摔散了。几个仆人想围上来,但是赛里尼的匕首一半已经出鞘,他们便站住了。阿斯加尼奥为他的师傅担惊受怕,想站起来,可是,他的激动情绪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儿力气,他晕死了过去。开始,邦弗尼托都没有察觉到。
正在这时,公爵夫人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
“嗯,我要走了,”邦弗尼托明明看见她来了,仍然用他雷鸣般的嗓音又说了一遍,“告诉这个女人,我把我的礼物带走了,看见谁就送给谁,谁都比她更配得到它。告诉她,假如她把我当成您一样,是她的一个仆人,她就想错了。我们这些艺术家,我们不会象她出卖爱情那样出卖我们的屈从和我们的尊严!现在,请让出一条路来!跟我走,阿斯加尼奥!”说着,他向他的宠爱的学生转过了身子,看见他双眼紧闭,头往后仰,脸色白得象粉墙。
  “阿斯加尼奥!”邦弗尼托大声说,“阿斯加尼奥!我的孩子,晕过去了,也可能要死了!啊!我的亲爱的阿斯加尼奥,还是这个女人……”
  邦弗尼托转过身子,冲着埃唐普公爵夫人做了一个气势汹汹的手势,同时又俯下身子想把阿斯加尼奥搂在怀里。至于埃唐普夫人,她内心又恼又怕,此刻既走不动,又讲不出一句话。然而,当她看见阿斯加尼奥的脸色象大理石一样白,头搭拉着,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看见他白得那么美,昏迷中显得那么妩媚,不禁动了心,她顿时向他冲去,面对着邦弗尼托几乎跪了下来,象他那样,把阿斯加尼奥的另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可是这个孩子快死了!假如您带他走,先生,您会害死他的。可能,他急需要治疗。热洛姆,赶快去把安德烈大夫找来。我不希望他象现在这样从这儿出去,您听见了吗?您走或是不走,都得把他留下。”
  邦弗尼托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公爵夫人,又焦急不安地看着阿斯加尼奥。他懂得,把他的亲爱的学生留给埃唐普夫人照看是万无一失的,而把他冒冒失失地带走倒是可能带来危险。他象往常那样,很快便打定了主意,因为决断迅速而不可动摇是邦弗尼托的一个优点,或者说是他的一个短处。
  “您得为他负责,夫人!”他说。
  “啊!以生命担保!”公爵夫人大声说道。
  他在学徒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按在匕首上,气宇轩昂地出了门,还没忘了向公爵夫人抛去一个仇恨和轻蔑的眼光。至于另外两个男人,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安娜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一直目送他出门;随后,她变了一副脸色,垂下了眼睛,既不安又悲伤地看着这个善良的病人:爱情取代了憎恨,母老虎又变成了羚羊。
  “安德烈大夫,”她对她的飞奔而来的私人医生说,“您看看他,救救他吧!他受伤了,快没气了。”
  “没关系,”安德烈医生说,“暂时的虚脱。”
他在阿斯加尼奥的嘴里灌了几滴随身带着的兴奋剂。
“他又醒了,”公爵夫人高声说,“他动了动。现在,医生,他需要安静是吗?把他搬到这间内室里来,让他躺在躺椅上。”她向两个仆人说。
  接着,她又压低了嗓门,声音低得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听我说一句要紧的话,”她补充说,“刚才的事情倘若你们多嘴多舌走漏了一个字,当心你们的脑袋。去吧。”
  吓得抖抖索索的仆人躬身鞠了一躬,轻轻地把阿斯加尼奥抱起来,把他带走了。
  对埃唐普夫人伤风败俗的做法,大法官和马尔玛涅子爵是亲眼目睹,心照不宣的。现在她单独和他俩在一起,她打量着他们,对后者目光中更是充满着轻蔑的神色,不过,她立即就转换了眼神。
  “我刚才说了,子爵,”她苦涩而镇静地说,“我刚才说了,您说的那件事情非同小可,不过没什么,我不再犹豫了。我想,我有足够的权力可以放手干掉一个叛徒,在需要时,我也有能力去教训那些莽撞冒失的人。这一次,国王不会亲自惩处,这正符合我的心愿。不过我么,我要报仇雪耻。惩罚只是对侮辱而言,而复仇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先生们,你们头脑冷静,对报复行动斟酌再三以防败露,对这点,我夸奖你们;可请你们也得神智清醒。我奉劝你们,不要错过机会,让我有你俩就够了,不必再求助于他人。马尔玛涅子爵,您说话不能含糊。我保证您可以象执法的行刑人那样免受惩罚。不过,假如您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劝您和您的手下的人放弃用剑,而是用匕首解决。行了,别再说了,干吧!行动还要迅速。这是最好的回答。再见,先生们。”
  公爵夫人干干脆脆,直截了当地说完这些话以后,伸出了胳膊,似乎是示意这两位爵爷可以走了。他俩笨拙地欠了欠身子,懵头懵脑地,也找不出什么话敷衍一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
  “啊!只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才需要这样的胆小鬼!”安娜看着他俩逐渐走远,一面带着鄙夷的神色,撅起了嘴说,“啊!血统高贵的情人呀,可用钱买来的丈夫呀,穿着紧身短上衣、穿着号衣的仆人呀,所有的,所有这些男人,我真是全部瞧不起。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我内心不得不折服的,另一个是我真心诚意爱着的。”
  她走进俊美的病人躺着的那间内室。当公爵夫人走近他时,阿斯加尼奥又睁开了眼睛。
  “没关系,”安德烈大夫向埃唐普夫人说,“这个年轻人在肩上挨了一剑,精神受了刺激,疲劳了,可能甚至还由于饿了,使他处于暂时的休克状态。您看见了,几滴兴奋剂完全使他恢复了理智。现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了,用担架把他送到家里,他是受得了的。”
  “行了,大夫,”公爵夫人边说边把一个钱袋递给安德烈医生,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我在哪儿?”阿斯加尼奥问,他恢复理智后,努力想把记忆恢复过来。
  “您在我的身边,在我家里,阿斯加尼奥。”公爵夫人说。“在您的家里,夫人?啊!对啊!我认出您来了,您是埃唐普夫人。而且,我也记起来了!一邦弗尼托在哪儿?我的师傅在哪儿?”
  “别动,阿斯加尼奥!您的师傅没事,您就放心吧。现在这时候,他正安安稳稳地在自己的家里用午膳哪。”
  “那他怎么会把我留在这儿的?”
  “您失去了知觉。他把您交给我照看。”
  “那么您能向我肯定,夫人,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他是好好地离开这儿的么?”
  “我向您再说一遍,我向您肯定,阿斯加尼奥,他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安全过。您听清了吗?您真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埃唐普公爵夫人,我照看您,医治您,象一个姐姐一样关心您,而您只是一个劲儿向我提您的师傅。”
“啊!夫人,对不起,并且谢谢您!”阿斯加尼奥说。
“说得对,说真的!”公爵夫人莞尔一笑,轻轻摇着她那美丽的脸蛋说。
  这时,埃唐普夫人开始说话了,说得温情脉脉,娓娓动听,每一句话,表面上听起来简单,但都弦外有音,含而不露,每一个问题问得都很急切,又不失礼貌,而对方每一句回答就象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象一只雌猫似的谦恭、柔顺、温和、专心致志,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又象舞台上的女演员一样,当阿斯加尼奥离了谱子,又慢慢地把他引入意境,并且使他领会到酝酿已久,并且必须说出来的看法。她说话时飘飘忽忽,听他说时,就象谛听神的启示;她施展了一个有教养的,乖巧的女人的全部能耐,就如我们已介绍过的,这些本领使她获得了女才子中的美人或是美人中的女才子的称号。总之,在这次谈话中,她阿谀诌媚,极尽勾引之能事。后来,当年轻人三番五次表示要告辞时,她仍然一再挽留他说:“阿斯加尼奥,您以制作金银首饰的精湛的艺术性在和我说话时,是那么雄辩,那么热情,我听了以后就象拨云见日,恍然大悟;今后我的思想里将离不开珠宝首饰啦。那么,照您所说,您的邦弗尼托大约是这门艺术的大师了?”
  “夫人,他甚至超过了天才的米开朗琪罗。”
  “这我要怪您了。他对我唐突无礼,您这不就要减轻我对他的宿怨了么?”
  “啊!对他的鲁莽行为可不要介意。他表面粗暴,内心里却十分诚恳,热心;不过,邦弗尼托同时又是个最急躁,最容易动肝火的人。他以为您是为寻开心才让他等着的,而这样的侮辱……”
  “您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公爵夫人象一个被宠惯的孩子似的稍带窘困地说,“事实是当您的师傅来到时,我还没换衣服,我不过是梳妆的时间长了些罢了。这不好,很不应该!您看,我向您赔不是了。我可不知道您和他在一起。”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有些生气。
  “是的,不过,夫人,赛里尼理解错了,而别人又对他过分了些,所以他以为您―您是那么宽容,那么善良!我可以照实告诉您:而他以为您很坏,很可怕,并且他天真地以为您是在欺侮他。”
  “您相信这个么?”公爵夫人问,终究不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一丝冷笑。
  “啊!请您原谅他吧,夫人!倘若他理解您的为人―请您相信我,他是个高尚而豪爽的人―他会跪着请求您原谅他的过失的。”
  “喂,别再说了!您真的想要使我现在爱他不成?老实告诉您,我恨他!第一步,我先要给他树起一个艺术上的对手。”
  “这很困难,夫人。”
  “不,阿斯加尼奥,因为这个对手就是您,您是他的学生。名师出高徒,至少得让我对他,对这个叫我恨得咬牙切齿的伟大的天才,表示我间接的敬意。瞧,赛里尼本人也夸奖过您的创造的才能,难道您会拒绝为我施展才华么?您的师傅对我个人的傲慢无礼,既然您不苟同,您说,难道您不能同意大显一下身手,以此来证明您的诚意么?”
  “夫人,我能力所及的,我所有的一切,都由您支配。您对我真是太好了。刚才,您满怀兴趣地询问我的过去,我的愿望,我现在对您敞开心扉,无所保留了。”
  '“孩子!我还没为您做什么,眼下,我只是请您小施才能。说说看,您是否已在构思什么神奇的首饰了?我这儿有一些稀世的珍珠,我的好心的幻术师,您想把我的这些珍珠变成什么美妙的珍宝呀?听着,您想听我向您说说我的想法吗?刚才,当我看见您脸色苍白,头垂向一旁,横卧在这间内室里时,我在幻象中以为看见了一朵迎风摇晃的百合花。好吧!给我做一朵珍珠和银子串成的百合花吧,我将把它套在头颈上。”女幻术家说着,把手放在她的心上。
  “哦!夫人,您这片好心一”
  “阿斯加尼奥,如您所说的,您真的想感谢我的好意么?那您就答应把我看成是您的知己,朋友,对我毫不隐瞒您的行动、打算和心思,因为我看出您郁郁寡欢。当您需要帮助和忠告时,答应我到我这里来。”
  “嗯,您再次给我以恩宠,而不是要我表示我的谢意。”
  “一句话,您答应我了?”
  “天哪!假如在昨天,我还能答应您,夫人;假如在昨天,我还可能冒昧请求您慷慨施与;今天,任何人也没有能力帮助我啦。”
  “谁说的?”
  “我说的,我,夫人。”
“啊!您很伤心,很伤心,我看得出来,阿斯加尼奥。”
阿斯加尼奥悲伤地摇了摇头。
  “您对一个朋友吞吞吐吐的,阿斯加尼奥,这不好,这不好。”公爵夫人说着提起了年轻人的手,并轻轻地握着它。“我的师傅该不放心了,夫人,我担心会给您带来麻烦。我感到完全好了。请允许我回家吧。”
  “您就那么急急忙忙地要离开我!至少等人替您准备一付担架嘛。别犟了,这是医生的嘱咐,也是我的命令。”安娜叫来了一个仆人,向他吩咐了什么,接着,他叫伊莎波替她把她的珍珠和儿颗钻石拿来,并把这些东西交给了阿斯加尼奥。
“现在,我放您走了。”她说,“不过,当您一旦恢复健康,我的百合花将是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对吗?养病时,请您就构思构思,我请求您;而一旦构思妥了,您就来告诉我听。”
“遵命,公爵夫人。”
  ‘既然您照我的心意去做,难道您不希望我―我也想着帮助您什么―不希望我也做些您想要我做的事么?因为,在您这个年龄,要清心寡欲,视而不见,闭口不语是办不到的,总是会想些什么。您以为我权力有限,威信不高,因而您不屑把我当成您的知心人看待吗?”
  “我知道,夫人,”阿斯加尼奥答道,“您的地位显赫,无所不能。可是,在我目前的处境下,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帮助我。”
  “唉,说说看嘛,”埃唐普公爵夫人说,“我想听听!”说完,她又娇声柔气地压低嗓门,和颜悦色地说:“我求求您了!”
  “天哪!天哪!夫人,”阿斯加尼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呼唤着说,“天哪,既然您诚心诚意地要我说,既然我走了,也就是向您隐藏了我的羞辱和我的绝望、因此,我这就向一个女人吐露我的隐私,而不是象我在昨天可能做的那样,会向公爵夫人提出请求的。昨天,我可能会说:‘我爱科隆帕,因此我是幸福的!……’今天,我要对您说:‘科隆帕不爱我,我只求一死!’别了,夫人,可怜可怜我吧!”
  阿斯加尼奥迅速地吻了一下沉默不语,神情木然的埃唐普伯爵夫人的手,跑掉了。
  “一个情敌:一个情敌!”安娜说,她象如梦初醒似的,“但是,她不爱他,因此,他会爱我的,我一定要他爱我……啊!对呀I我可以发誓,他会爱我的!而我也会把邦弗尼托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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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1 11:08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英明的国王

  我们说过了,上午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邦弗尼托从他的工场出门,也不说到哪里去。其实,邦弗尼托是到卢佛宫谒见弗朗索瓦一世去的,作为国王陛下对他在费拉尔红衣主教府邸造访的回拜。
  国王言而有信。邦弗的补充部分,规定了西班牙国王把勃艮第让给法国国王,作为回报,法国国王将放弃对弗朗德尔和尼托•赛里尼的名字已被传谕到每个角落,所有的宫门都为他开放,可是,最后一道门却是紧闭着的,这是御前会议室的大门。弗朗索瓦一世和宫廷的大臣们讨论国家大事,虽说国王的命令是明白无误的,但侍从官假如不去再次请示国王陛下的恩准,是断然不敢把赛里尼引进正在进行的气氛严肃的会议中去的。
  说实在的,法国所面临的形势是够严重的了。直到现在,我们还很少谈到国家大事,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读者,特别是女读者对感情上的事儿要比政治问题感兴趣多了,然而,我们已经到了后无退路的地步了,我们不得不尽快地对法国和西班牙扫上一眼,或者更确切地说,对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扫上一眼,因为在十六世纪,国王就代表着国家啊!在我们说到的这个时期,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经常玩的政治杠杆的游戏中,前者的处境好些,而后者的处境恶化了。一点也不错,自举世瞩目的康布雷条约签订后,政局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两位女性参加了这次谈判,一位是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她是查理五世的婶婶,另一位是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她是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这个条约作为马德里条约阿尔图瓦的管辖权。此外,将两位代替父亲作为人质的年轻的王子以两百万金埃居的代价赎回。最后,查理五世的姐姐,善良的王后埃雷奥诺尔―起初查理五世允诺把她许配给陆军元帅波旁,作为对他出卖法国的报赏,后来又把她嫁给弗朗索瓦一世作为真心诚意和好的保证―也应该返回法国宫廷,并带回两个孩子,她为悉心护养他俩竭尽了做母亲的责任,所有这些交换条件,双方都烙守条约,付诸实施了。
  然而,大家不难理解,弗朗索瓦一世放弃米兰公国,是他在被囚禁期间迫不得已作出的允诺,只是一个权宜之计而已。他刚获得自由,重新得势,大权在握之后,便又觊觎起意大利来了。他为了实现他的野心,在罗马宫廷里安插一根内线,让他的儿子亨利娶了教皇克莱芒七世的侄女,卡特琳•德•美第奇为妻。这时,亨利因为哥哥弗朗索瓦去世,已经成了王太子。不幸的是,正当国王酝酿已久的入侵准备刚刚就绪之时,教皇克莱芒七世死了,并由亚历山大•法尔内斯接替了他的位置,以保罗三世的名义登上了圣保罗的宝座。然而,保罗三世的政策是决不为皇帝(指查理五世。),也不为法国国王的意图左右的,并坚决地在查理五世和弗朗索瓦一世之间保持平衡。
  皇帝认为自己可高枕无忧了,对法国的战争准备掉以轻心,却准备对突尼斯发动远征。这时,闻名遐迩的又称“红胡子”的海盗歇尔一伊登已经把缪莱一哈桑驱逐出突尼斯,并占领了这个国家,并以此为据点,蹂躏西西里一带。
  远征大获全胜,查理五世摧毁了苏里曼大帝的海军上将的三四条战船后,胜利地进驻那不勒斯港。
在那儿,他获得了一个消息,更放心了:这就是萨瓦公爵查理第三,虽说是弗朗索瓦一世的舅舅,在他新娶的妻子,葡萄牙国王埃马纽埃尔的女儿贝阿特里克斯的怂恿下,摆脱了法国国王的影响。因此,当弗朗索瓦一世以与查理三世的旧约为借口,命令后者欢迎他的队伍时,萨瓦公爵便一口回绝了,以致弗朗索瓦一世不得不强行越过阿尔卑斯山;在这之前,他原以为凭借他的同盟和亲戚关系,他可以畅通无阻的。
可是,查理五世突然挨了当头一棒,这才大梦初醒。国王进军萨瓦行动神速,以致公爵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属地被入侵时,它已经被占领了。国王大军在勃里翁指挥之下,占领了尚贝里,强占了阿尔卑斯山制高点,威胁着皮埃蒙;其时,弗朗索瓦•斯福尔斯得知前方的战事情况后,大概是受惊了,猝然死去,撂下了一个后继无人的米兰公国,因此,这不但又给了弗朗索瓦一世一个口实,而且也为他的进驻提供了方便。勃里翁直捣意大利,抢占了都灵。到了那里,他停止前进,在塞西亚河岸扎营,静观形势的发展。
  查理五世那一头呢,他离开了那不勒斯到了罗马。他刚刚战胜了基督的宿敌,使他能以英雄的姿态进入基督世界的首都。这次凯旋使皇帝冲昏了头脑,他一反常态,不再衡量利弊得失,在气氛热烈的红衣主教的会议上,谴责弗朗索瓦一世奉行异端邪说,谴责他对新教徒提供了保护,并且与土耳其人结成了联盟。接着,他一一翻出了陈年老帐,照他的说法,每次总是弗朗索瓦一世首先发难的,他发誓要和他的表兄算总帐,对他发动战争。
  弗朗索瓦一世过去遭遇的屈辱和不幸,使他不再象以往那样莽撞而变得谨慎起来。因此,当他一看见自己处于西班牙和皇帝的军队双重威胁之下,就让阿纳布去守住都灵,并召回了勃里翁,并命令他只要守住边境就行了。
  所有熟悉弗朗索瓦一世好战、冲动的性格的人们,对这次后撤行动都难以理解,心里想,既然他后退了,那他就是认输了。这种想法使骄傲的查理五世更是得意忘形,不可一世,他决定亲自率领他的军队,从中部突破,侵入法国。
  这次入侵的结果已为世人所知了:波旁元帅和佩斯凯尔是当时两位最伟大的战将,而查理五世虽是个政治家,打起仗来却平庸无能。马赛对前面两位也抵挡住了,顶住后者就更不在话下。查理五世根本没把马赛放在心上,他绕过马赛,向阿维尼翁进军,然而,蒙莫朗西在迪朗斯河和罗纳河之间建立了坚固的防御阵地,查理五世屡攻不克。六个礼拜过去了,查理五世在战场上毫无进展,他的先头部队被阻,两翼受骚扰,腹背又遭到被切断的威胁。这回,轮到他下令撤退了,兵败如山倒,他差一点落入他的敌人的手中。他勉勉强强,好不容易地撤到了巴塞罗那,在到达那儿时,他已经丢兵弃卒,锱重损失殆尽。这时,所有等候战争有了结局再表态的人都纷纷声称反对查理五世。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491一1547).英国国王。联合查理五世反对弗朗索瓦一世,生性残酷。他先后娶过六个妻子。卡特琳•德•亚拉岗是他第一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后来被他送上断头台.)休掉了他的妻子卡特琳•德•亚拉岗,娶了他的情妇安娜。德•布莱蔺。苏里曼向那不勒斯和匈牙利
发动进攻。德国的信新教的亲王们组成了反皇帝的秘密阵线。最后,根特的居民们对皇帝为弥补进攻法国的巨额军事开支而加在他们头上的苛捐杂税再也忍不了,突然奋起反抗,并向弗朗索瓦一世派出使节,甘愿向他称臣。
  可是,在这威胁着查理五世命运的世界性的大混乱之中,在他和弗朗索瓦一世之间又进行了一系列的新的谈判。两位君王在埃格莫特会晤;弗朗索瓦一世感到法国最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局面,为了和平,决心今后不再兵戎相见,而是进行友好商谈。
  于是,他派人把根特人向他提出的建议告诉了查理五世,同时在法国境内替他让出了一条路,让他到弗朗德尔去。御前会议开会正在研究这些问题,邦弗尼托来叩门求见,弗朗索瓦一世恪守诺言,听到他的伟大的金银匠来了,就下命令把他带进来。因此,邦弗尼托听到了讨论的结果。“是的,先生们,”弗朗索瓦一世说道,“是的,我同意蒙莫朗西先生的意见,我的梦想,我自己想的,就是和当选的皇帝缔结一个永久性的同盟,使我们两个王国凌驾于所有的基督教国家之上,瓦解敌对我们的一切政治团体,一切联盟,一切平民的集会。这些组织一会儿不接受我们臣民出力,一会儿又拒绝他们出钱,指望以此来限制我们王国势力的发展。我的梦想就是把一切反对我们天主教的异端都纳入我们的宗教和教皇的统一体之中。我的梦想就是集中我所有的力量向基督的敌人作斗争,把土耳其人的苏丹从君士坦丁堡驱逐出去,哪怕仅仅如大家所说的,是为了证明,他不是我们的同盟,我的梦想,就是在君士坦丁堡建立第二个帝国,不论在力量,繁荣昌盛,及幅员辽阔上都堪与第一个帝国相匹敌。这就是我的梦想,先生们,我把此称作为‘梦想’,是因为别让自己期望过大,想得太美;是为了在将来,现实使之不可能的时候,我不至于过分泄气。但是,假如梦想成为现实,假如我得到了法国和土耳其,巴黎和君士坦丁堡,西方和东方,请想想吧,先生们,这将是多么美好,多么伟大,多么雄伟!”
  “这么说,陛下,”德•吉兹公爵说,“可以最终肯定,您拒绝根特人向您建议的宗主权,您不接受勃良第家族的古老的领地了?”
  “决定了。皇帝将会看到我过去是他公开的敌人,现在也是他忠实可靠的同盟。然而在这之前,并且作为首要条件,您得十分明白,我希望,我要求把米兰公国交还给我,我凭我的继承权和君主们的分封情况,它就是属于我的,并且,我以君子的名义起誓,我将占有它!不过,我希望在如愿以偿的同时,不至于和我的兄弟查理反目。”
  “并且您还要邀请查理五世取道法国去惩罚反叛的根特人吗?”普瓦叶接着问。
  “是的,掌玺大臣先生,”国王答道,“就在今天请派德•弗赖儒斯先生出发,以我的名义去邀请他取道法国,向他表明,我们为了维持和平已作了一切准备。不过,假如他要打仗……”弗朗索瓦一世做了一个威严,恫吓的手势加强语气,但说话时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瞥见了他的艺术家,后者谦恭地站在门口。
  “假如他要打仗,”他又接着说,“以我的朱庇特发誓!邦弗尼托这就来带给我一些这方面的消息,我敢打赌,他手下的朱庇特是狰狞可怖,青面撩牙的。嗯哈!邦弗尼托,我的朱庇特,他在哪儿?”
  “陛下,”赛里尼答道,“我给您带回了模型,您的朱庇特的模型。可是,您知道,在我看着您,听着您说话时,我在幻想些什么吗?我在幻想用一座喷泉来装饰您的枫丹白露宫,我在幻想这样一座喷泉,上面支起一尊六十尺高的巨大的塑像,塑像的右手握着一支断裂的长矛,左手握着他的剑柄。这尊塑像,陛下.将代表玛尔斯战神,也就是说,代表国王陛下:因为您是勇敢的化身,而您勇于拼搏,既是公正的,也是为了神圣地捍卫您的光荣。请等一等,陛下,还不仅如此:在这尊塑像底座的四个角上,再雕塑四尊坐着的小塑像,象征着诗、画、雕塑和自由。这就是我在望着您,听您说话时幻想的东西,陛下。”
  “那么您就用大理石或是青铜使这个梦想变为现实吧,邦弗尼托;我要这样!”国王以命令的口吻说,但脸却荡漾着和善舒心的微笑。
  全体与会者都鼓起掌来,每个人都由衷地感到国王与塑像是相称的,而塑像也堪与国王相配。
  “在这之前,”国王接着说,“观赏一下我们的朱庇特吧。”邦弗尼托从他的披风下取出模型,把它放在桌子上,刚才世界的命运就是围绕着这张桌子在搏斗着。
  弗朗索瓦一世带着赞美的目光注视着它一会儿,表情是那么真挚,不容置疑。
  “成了!”他大声说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理想中的人。”说完,他拍了拍邦弗尼托的肩膀继续说:
  “我的朋友,当一名君王发现了一个对他的想法心领神会的艺术家,总之,发现了象您这样的艺术家时,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使他幸福的,或者说,当一个艺术家遇见了一位能够理解他的君王时,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使他幸福的。我想,我的幸福更大一些,说真的。”
  “啊!不,行行好吧,陛下。”赛里尼大声说,“我肯定是更幸福的。”
  “我更幸福,别争了。邦弗尼托。”
  “我不敢对国王陛下的话提出异议,不过,……”
  “行了,我们就说,我们同样高兴就得了,我的朋友。”
  “陛下,您刚才称呼我为您的朋友,”邦弗尼托说,“这个字眼对我的价值比之我为陛下所做的和我还能为您所做的全部价值高出一百倍。”
  “好吧!我愿意向您证实,这不是我随口说说的一句空话,邦弗尼托,此外,如果我称呼您为我的朋友,那是因为您真正配得上这个称呼。把我的朱庇特送来给我吧,尽快地把它完成吧。当您把它送给我时,您希望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以君子的身份发誓,只要一个国王的能力够得上,你就会得到满足。你们听见了吗,先生们?并且,假如我忘记了我的诺言,请你们提醒我。”
  “陛下,”邦弗尼托高声说道,“您是一位伟大而高贵的国王,我能为您做的事太少,而您赏赐了我这么多,真使我羞愧。”.
  说完,赛里尼吻了吻国王递给他的手,把他的朱庇特的模型重新放进披风里面,就走出了会议大厅,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他从卢佛宫出来时,迎面碰上了正往里走的普里玛蒂斯。
“您这么欢天喜地地往哪里跑,我亲爱的邦弗尼托?”普里玛蒂斯问赛里尼,后者走路时没看见他。
  “哦,是您,法朗西斯科!”赛里尼大声说,“对,您说得对,我是欢天喜地的,因为我刚刚晋见了我们伟大的、崇高的、神圣的弗朗索瓦一世……”
“那么您见到了埃唐普夫人了?”普里玛蒂斯问。
“他和我说了不少事情哩,瞧,法朗西斯科,不过我不敢复述出来,虽说大家都说,谦虚不是我的长处。”
  “那么埃唐普夫人向您说了些什么呢?”
  “他称呼我为他的朋友,您懂么,法朗西斯科?他象用‘你’称呼他的元帅那样,用‘你’来称呼我。最后,他还对我说,当我的朱庇特完工后,我可以向他提出一个请求,而他已经提前作出了许诺。”
  “那么埃唐普夫人答应您什么了呢?”
  “您这个人多古怪呀,法朗西斯科!”
  “为什么这么说?”
  “您一个劲地向我提埃唐普夫人,而我向您说的是国王呀。”
  “这是因为对宫廷内情我比您更了解,邦弗尼托,这是因为您是我的同胞和朋友,这是因为您给我带来了我们美丽的意大利的一点儿新鲜空气,为了表示我的感激,我想把您救出火坑。听着,邦弗尼托,埃唐普公爵夫人是您的敌人,您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我已经早告诉过您了,但是在以前,我只是担心而已,我再向您说一遍,而现在,我对此已确信无疑了。您冒犯了这个女人,假如您不把她的气消掉,她会毁了您。埃唐普夫人,邦弗尼托,请您好生听着我要向您说的话:埃唐普夫人,她是国王的王后。”
  “您在跟我胡扯些什么,仁慈的天主!”赛里尼笑着高声说道,“我,我,我冒犯了埃唐普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啊!我了解您,邦弗尼托,而我就猜到,您和我,和她一样并不清楚她对您仇视的原因。不过,这又怎样?女人们生性如此:她们恨谁爱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啊哈!埃唐普公爵夫人恨您。”
  “那么您要我怎么办?”
  “我要您怎么办?我要阿谀奉承的您挽救雕塑家的您。”
  “我,去拍一个宠妃的马屁!”
  “您想错了,邦弗尼托,”普里玛蒂斯笑着说,“您想错了,埃唐普夫人非常之美,任何艺术家都会为之倾倒。”
  “这么说,我同意。”邦弗尼托说。
  “那好吧!把这层意思告诉她,告诉她本人,而不是对我讲。你们如果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真是求之不得了。您的艺术家的韧性劲儿上来了,把她刺伤了,现在该由您主动去接近她。”
  “假如我伤害了她,”赛里尼说,“这是无意的,或者说,是不怀恶意的。她对我说了儿句难听的话,而我又没有得罪她,我就回敬了她几句,而她却是罪有应得。”
  “不管是怎么回事,请您把她说的什么忘了吧,邦弗尼托,您也让她忘了您回敬她的那些话吧。我再说一遍,她是很专横的,她的报复心很强,她能主宰国王的心,国王爱艺术,但他更爱情妇。她会让您对自己的唐突冒失后悔不迭的,邦弗尼托;她会给您招来不少敌人;给大法官撑腰和您干仗的是她。那么听着,我么,我这就去意大利;我执行她的命令这就去罗马。啊哈!这趟旅行,邦弗尼托,是冲着您来的,至于我本人,我,您的朋友,我是不得已才充当了她发泄仇恨的工具的。”
  “那么您到罗马去干什么呢?”
  “我去干什么?您向国王许下了诺言要和古人比一比高低,而我知道您的为人,是说到做到的;可是公爵夫人以为您在自吹自擂。因此,大概是为了想通过对比把您压倒,她派我,我这个画家,到罗马去把古代的稀世珍品浇铸出来,拉奥孔呀,维纳斯呀,莱穆勒呀,我知道些什么,我!”
  “说真的,这种报复倒非常别致,”邦弗尼托说,他虽然对自己有充分的估计,想到自己的作品要和最伟大的艺术大师的杰作决一雌雄也免不了有些惴惴不安了,“可是向一个女人让步,”他握紧了拳头接着说,“决不!决不!”
  “谁向您说让步了!听着,我为您出一个点子。阿斯加尼奥讨她喜欢:她想让他干点活,并派我告诉他,要他到她家里去。好吧!对您来说,没有什么比陪送阿斯加尼奥到埃唐普宫邸去亲自把他介绍给美丽的公爵夫人更简单的事情啦。利用这个机会吧,您还可以把一件什么奇珍异宝带去,也只有您才会制作嘛,邦弗尼托,您先把首饰拿给她看,然后,当您看见她欣赏时眼睛发亮了,您就把这件东西奉送给她,象是送一件只有她才配接受的贡品那样;这样的话,她会接受的,会高高兴兴地谢谢您,并且作为交换,她会送给您一件够得上您的身份的礼物,并且会对您百般宠信。反之,假如您与这个女人为敌,那么从今天开始,您就放弃您的梦想中的宏图大业吧。哎呀!我么,我也曾不得不委屈过一阵子,后来才扬眉吐气的。在我翻身以前,别人一直把罗梭这个蹩脚画家看得比我还高一筹哩!人家到处标傍他,并且始终把他排在我前面。他被称之为王室的管家。”
  “您对他的评价不公正,法朗西斯科,”赛里尼说,他的心里是藏不住话的,“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您这样认为?”
  “我坚信不疑。”
  “啊!这点我也肯定,我,”普里玛蒂斯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憎恨他。好吧!别人过去利用他来整我,我讨好他们,满足了他们可恶的虚荣心。现在,我成了伟大的普里玛蒂斯了,眼下,这回他们要利用我来压垮您。您就象我以前那样去做吧,邦弗尼托,您按照我的忠告去做,将来是不会后悔的。为您,也为了我自己,我求求您了,以您的荣誉和您的前途的名义我求求您了,假如您一味固执己见,您这两样可能全到不了手。”
  “这真不好办!”赛里尼说,显然,他开始动摇了。“如果不是为您自己,邦弗尼托,也要为了我们伟大的国王。假如您使他不得不在他钟爱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艺术家之间进行选择,您是想伤他的心吗?”
“好吧!行!为了国王,我干!”赛里尼大声说道,他兴奋起来了,庆幸找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祝您走运!”
普里玛蒂斯说,“那么现在,您该懂得,假如.这次谈话的内容向公爵夫人走漏了一个字,我就完了。”
“啊!”邦弗尼托说,“我希望您是放心的。”
“邦弗尼托说一不二,说到做到。”普里玛蒂斯接着说。
“您已经得到我的诺言了。”
  “那么好吧!再见,兄弟。”
  “祝您在那儿万事如意!”
  “祝您在这儿交上好运!”
说完,这两位朋友最后一次握了握手,各自做了一个默契的手势,就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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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1 11:07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猫头鹰、喜鹊和夜莺

  这天是神圣的礼拜天,邦弗尼托除了打网球什么也不干,玩过了就乘凉,并且参观了他的新的寓所。可是第二天起,搬家就开始了,他的九个伙伴齐心协力,花了两天,家就搬成,邦弗尼托在第四天就照常平平静静地工作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大法官虽看到自己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得知邦弗尼托的工场、工匠和工具确已安置在大内斯勒宫后,他的怒气又上来了,便开始琢磨、酝酿一次报复行动。他正处心积虑,加紧安排复仇的步骤的时候,在第四天的早晨,也就是礼拜三,马尔玛涅子爵忽地一头撞见了他。是懦夫和傻瓜的那些人,对他们朋友的痛苦和失败是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的,马尔玛涅也决不会不染上这种得意感。
  “怎样!”他走近埃斯图尔维勒说,“我不是早对您说过了么,我亲爱的大法官。”
  “哦!是您,子爵,您好。”埃斯图尔维勒答道。
  “怎样!现在您知道我那时说得不错吧?”
  “唉!不错。您好吗?”
  “在这件倒霉的事情里,我至少没什么可内疚的,我已经和您讲得够多的了。”
  “国王回到卢佛宫了吗?”
  “废话!您不是说,一个工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真是一件希罕事!您看见了吧,我可怜的朋友。”
  “我问您,国王陛下是否从枫丹白露回来了?”
  “是的,并且他非常遗憾没有在礼拜天到巴黎,以便在卢佛宫的一个塔堡上观看他的金银匠是如何战胜他的大法官的。”
  “在宫廷里有闲话吗?”
  “大家说,您完全被打败了!”
  “嗯!嗨!”大法官哼着说,这场吞吞吐吐的对话开始使他坐立不安了。
  “您就这样服服贴贴地被他击败了?”马尔玛涅子爵继续问道。
  “不过……”
  “他杀了您两个人是吗?”
  “我想是的。”
  “假如您希望有人接班,我有两个小伙子为您服务,那是两个意大利人,两个经验丰富的雇佣武士,他们的要价稍高了些,不过那是两个挺可靠的人。假使您早得到他俩,事情恐怕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再说吧,我不说不行。假如不是为了我自己,至少得为我的女婿奥尔贝克伯爵。”
  “不过,别人再怎么说,我决不会去相信,这个邦弗尼托还会自己用棍子揍您。”
  “这是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有些人象我这样气极了,其他人象国王那样感到好笑。”
“够了!事情还没完哩。”
  “所以,您和这个乡下佬纠缠犯不着;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不值一提的物质利益。”
  “现在我要为自己的荣誉战斗。”
  “如果关系到一个情妇,还可说说;迫不得已,您可以抽出剑来和这样的人斗,但是为了一栋房子……”
  “内斯勒宫是一座王宫。”
  “说得对;不过为了一座王宫,甘冒被人殴打的危险却犯不着!”
  “哦!我有一个想法,马尔玛涅,”大法官说,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当然啦!您对我关怀备至,反过来,我也想为您尽朋友之谊,现在机会来了,我高兴极了。您是贵族,又是国王的秘书,您住在于歇特街,也实在是太寒酸啦,亲爱的子爵。埃唐普公爵夫人对我是有求必应的,您也知道。最近,为了一个朋友,我请求她在国王的行宫里面让这位朋友挑选一座。我几经周折,终于把这件事做成了。可是,现在,我赏识的这个人因有紧急公事,被召到西班牙去了。于是,国王的这份产业赠予的公文便落在我的手上。我本人用不上,您要么?我能报答您的热心帮助和您那真诚的友谊感到十分幸福。”
  “亲爱的埃斯图尔维勒,您真帮了大忙了!说实话,我住得是不好,为此,我向国王诉苦不下二十次了。”
  “我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条件是既然您有机会任选一座宫堡,您就选……”
  “说下去,我听着。”
  “内斯勒宫。”
  “哦!哦!这是一个陷阱。”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证据么,这儿有一张国王陛下签署的正式赠予书,还留着填写住户姓名和宫堡名称的空白。不过,我可以写上大内斯勒宫,让您随意填写人名。”
  “这个该死的邦弗尼托怎么办?”
  “对他完全可以不必介意。我与他之间有一个书面协定,您就不必担心了。想要住进去的这个人会发现大门是敞开着的,假如他想等一个礼拜天进去,他也会发现大厅是空着的。此外,也谈不上赶走邦弗尼托,只是和他共享大内斯勒宫而已,这座房子够大的了,足够容得下三四户人家。邦弗尼托会讲道理的。―好吧!您干什么?”
“我在证书下面写上我的姓氏和爵号,您看行么?”
“不过要留神,因为邦弗尼托可能比您想的要更可怕。”
  “好!我就留下我的两个雇佣武士,在一个礼拜天,我们偷袭他。”
  “什么!您与这个乡下佬纠缠不清只是为了不值一提的物质利益性”
  “强者总有理,此外,我还为一个朋友报仇雪耻。”
  “那么祝您走运,我已经和您先打招呼了,马尔玛涅。”
  “那么双倍感谢了:一次谢谢您的厚礼,另一次谢谢您的忠告。”
  说完,马尔玛涅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赠予书塞进口袋,匆匆忙忙地走去把两个武士挽留住。
  “妥了,”埃斯图尔维勒搓着双手,边目送着他边说,“行了,子爵,不外乎两个结果:要么你为我报了邦弗尼托的仇;要么邦弗尼托为我报了你对我讽刺挖苦的仇。总之,得到好处的是我。我使我的敌人相互残杀,让他们去格斗,去杀戮,谁打痛谁我都叫好,因为不论谁痛都让我高兴。,
  当大法官的仇恨在威胁着大内斯勒宫的居民时,让我们越过塞纳河,看一看这些人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的。邦弗尼托对自己的力量坚信不疑,正如我们说过的,又心平气和地干起活来,没想到,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对他在咬牙切齿,再说,他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他黎明即起,走到他在花园里发现的一间孤立的小房间里去,房间在冶炼场的上面,一扇窗与小内斯勒宫的花坛成一斜线。在那里,他正在塑造一尊小型的赫柏的模型。午餐后,也就是正午一点以后,再在工场上转一圈,在那儿,他在制作他的朱庇特。晚上,他打一场网球或是散一会儿步作为休息。现在再把卡特琳的一天介绍一下:她一会儿缝缝补补,一会儿又跑跑跳跳,唱唱闹闹,比起在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第里,她感到在大内斯勒宫要舒坦多了。
  至于阿斯加尼奥,他的伤势不轻,还不能马上干活,虽说他脑子闲不住,他倒不感到无聊,他可以想入非非。假如现在,我们利用一下窃贼飞檐走壁的技能,飞进小内斯勒宫,我们在那里看到的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首先,科隆帕在她的闺房里象阿斯加尼奥那样在冥思苦想。请读者允许我们的介绍到此为止。我们所能说的,就是阿斯加尼奥的梦想的色彩是玫瑰色的,而可怜的科隆帕的梦想却象黑夜那么阴暗。还有,这儿是佩里纳太太,她正出门采购食品,假如您愿意,我们可以跟着她走一阵子。
  我们似乎觉得,我们和这位好心的太太久违了,我们还得说,勇敢无畏并不是她的主要德行,在我们已经介绍过的惊险纷乱的战事中,她甘愿退避三舍,守在阴暗角落里,现在大地又盛开和平之花,她的脸颊上也绽出了朵朵红玫瑰。既然邦弗尼托又重新干起他艺术这一行,她也就心安理得地恢复了自己乐天的、婆婆妈妈的、长舌妇特有的少见多怪的脾气,一句话,又开始了对一个仆人应知和应会的训练。
  佩里纳太太要去采购,就不得不穿过两家共有的院子,因为小内斯勒宫的另一道门还没有打通。然而,真是无巧不成书,邦弗尼托的老女仆,鲁贝尔特居然也恰好在这时出门去购买食物,为她的主人准备午餐。要说这两位可敬可爱的妇人在对他们各自的主子说长道短方面,可真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低。她俩一搭就上,结伴而行;既然俗话说,“边谈边走无长路”,她们便打开了话盒子谈了起来。
鲁贝尔特首先开腔,向佩里纳太太打听附近商贩的姓名和食品的价格,接下去,她俩就转入更深更有趣的话题了。
“您的主人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罗?”佩里纳太太问。
“他啊!要是您不去惹他,他温和得象一个耶稣,不过,老天哪!假如别人不遵照他的意思去做,我不得不说,他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他喜欢,而且十分喜欢别人照他的意愿行事,这是他的癖好。一旦他脑子里有了什么固定的想法,地狱里来上五十万个妖怪也别想让他改变主意;此外,假如您表面装着顺从他,他就可以象孩子一样被您牵着鼻子走,他甚至讲话也很温柔动听。听听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吧:‘鲁贝尔塔太太(他发音生硬,称我为鲁贝尔塔,虽说我的真姓名叫鲁贝尔特)鲁贝尔塔太太,这条美味的羊腿烤得正够火候;鲁贝尔塔太太,您做的蚕豆的调料加工得恰到好处!鲁贝尔塔太太,我把您看成是女管家中的女王。’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么和气,我真被感动了。”
  “算了吧!听人说,他还杀人哪。”
  “哦!是的,假如有人冒犯他,他杀人不留情面。这是他的通常做法;但总是在别人进攻他的时候他才下手,而且仅仅是为了自卫。除此以外,他是一个性格十分开朗,十分讨人喜欢的人。”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我。他长了一头红头发,是真的吗?”
  “不对,我不骗您。他的头发象您我一样是黑颜色的,也就是说,象我以前头发的颜色一样。哦!您从来没有见过他?好吧!您就来向我借样什么东西,别露出什么破绽,我把他指给您看。这个人很漂亮,能当一名杰出的弓箭手。”
  “说到漂亮的人,那个好心的年轻人,他今天好些了么?我说的是那个受伤的,脸色红扑扑的年轻的学徒,他为了救大法官先生的命,挨了狠狠的一下子,您知道的吧?”
  “阿斯加尼奥?您认识他么?”
  “我太认识他啦!他答应过我的女主人科隆帕,还有我,让我们看他的珠宝首饰来着。请您提醒他一句,我亲爱的太太。您刚才说的话没有一句谈到他目前的情况,假使科隆帕晓得救他父亲的恩人已经脱离危险该多高兴哪!”
  “啊!您可以对她说,他很好。刚才,他还起来了哪。不过,大夫不许他走出房门,不过,他如果能出门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可是,现在阳光太强烈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们大内斯勒宫的花园真象一片沙漠。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蔬菜只有荨麻和树莓两种,四五棵光秃秃的树就算是草木。大是大,但散步没多大意思。总算有个网球场,我们的主人才比较满意;可是我的阿斯加尼奥现在还没有打回一个球的力量,他真要腻烦死了。这个孩子,可活跃哪,我这样说,因为我宠他,他对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彬彬有礼的,可不象帕哥罗这头熊,或是象卡特琳这个冒失鬼那样的。”
  “刚才您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整天钉死在他的卧室的安乐椅上难受得了不得。”
  “唉,我的天主!”好心肠的佩里纳太太接着说,“告诉他,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说,让他到小内斯勒宫来,在那儿,树木多,阴凉凉的。虽说大法官大人三令五申不准开门,我么,我还是会高高兴兴为他开门的。啊哈!要给他的救命恩人回报些什么,就是违反他的命令也是积德啊!还有,您说到了厌烦!憋得受不了的是我们。这个和和气气的学徒可以给我们解闷儿,他会给我们讲一些他的故乡意大利的新鲜事儿,他会拿项链,手镯给我们看,他会和科隆帕拉家常的。年轻人么,就是欢喜多接触,一块儿闲扯扯。老是孤孤单单的,就会愁死了。就这样说定了。告诉他,告诉这个小伙子,只要他愿意,他想来散散心就来,不过要来就一个人来。当然啦,和您一块儿来,鲁贝尔特太太,您可以让他挽着一起来。你们叩门时打四下子,前面三下轻一些,最后一下重一些,我就知道什么意思,就会来替你们开门的。”
  “我为阿斯加尼奥,也为我自己谢谢您。我不会忘了把您的好心美意转告给他的,他也不会不领情的。”
  “好吧,我真开心,鲁贝尔特太太。”
  “再见,佩里纳太太!能结识象您这样一位可亲可爱的人真使我高兴。”
  “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鲁贝尔特太太。”
两位大姐相互深深地施了一个礼,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果真如鲁贝尔特所说,在内斯勒宫大院的一端,花园里焦糊糊的,荒芜而凄凉,象一片荆棘丛,而在大院的另一端,花园里却苍翠葱郁,空气清新,象一座森林。大法官生性吝啬,对大内斯勒宫的花园不闻不问,任它荒废,何况,要管理它,代价也太大。此外,他对自己作为宅地的所有人的资格也不那么自信,生怕让后来人讨了便宜,于是在他一占有这座花园之后,便急急忙忙地把草木砍光,后来也无心再去栽培。他的女儿住进小内斯勒宫之后,才使他手下留情,留下了一片树影婆娑的小树林子,这也是可怜的孩子仅有的一点乐趣了。兰博和他的两名副手足以护养科隆帕的这座花园,甚至还能把它修葺得更美些。
  这座花园花木茂盛,布局合理。在花园的尽头,是菜园子,那是佩里纳太太的天堂。此外,沿着大内斯勒宫的围墙,一溜边是花圃,在那里,科隆帕种着花卉。佩里纳太太把它称之为“清晨之路”,因为旭日在那里洒下它的光辉。通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科隆帕就浇灌着她的菊花和玫瑰。我们顺便提一句,在大内斯勒宫,从坐落在冶炼场上面的房间里,就可以把漂亮的女园丁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而不使自己暴露。仍然是按照佩里纳太太的地形划分标准,还有一条“中午之路”,路的尽头通向一片小树林,日照时分,科隆帕喜欢到那里去读读书或是绣绣花。在花园的另一端是“傍晚之路”,上面种了三排椴树,绿荫如盖,十分宜人。晚餐后,科隆帕爱在那儿散步。好心的佩里纳太太认为这条路对受伤的阿斯加尼奥非常合适,有利他养病,并能使他迅速康复。不过,她守口如瓶,没有把她的仁慈的想法告诉给科隆帕听。科隆帕对父亲的话是百依百顺的,如果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可能拒绝和她的女傅合作,也不会包庇她那阳奉阴违的做法。那么,鲁贝尔特太太对她的女邻居的权威和信用有什么想法没有呢?没有,既然她这一步已经跨出去了,虽说显得轻率些,但总得走下去。何况,只要想到这位好心的太太从早到晚只有一个科隆帕可以说说话时,对她的做法也就可以谅解了。何况,科隆帕也常常独自深思,对她并不答腔哩。
  阿斯加尼奥知道了他的天堂在向他招手,他那心情的振奋和对鲁贝尔特太太的感激是不难理解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去寻求幸福,而鲁贝尔特费足了口舌开导他,让他至少等到天黑了再去。此外,一切迹象都让他去想,是科隆帕授意佩里纳太太提出这个建议的。想到这里,他更是喜不自胜。所以,他急不可耐的心情上又掺杂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一分钟一分钟地计数着,总嫌时间走得太慢了。五点钟终于打响了。工匠们都走了,邦弗尼托打中午起就没在工场里露面,大家以为他到卢佛宫去了。
  这时,鲁贝尔特才一本正经地通知了学徒,阿斯加尼奥好象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朋友那样看着她,她说:
  “现在,时候到了,跟我走吧,年轻人。”
  她带着阿斯加尼奥走过大院子,在小内斯勒宫的大门上敲了四下子。
  “这件事,别向师傅走漏风声,我的好心的鲁贝尔特,”阿斯加尼奥说,他了解赛里尼,知道他始终不把谈情说爱当成正经事,而且一直是加以嘲讽的,并且知道他不愿意看见有人用这些玩笑来亵渎他那圣洁的创作激情。
  鲁贝尔特对保密一类的事总感到有些为难,她正要询问阿斯加尼奥是什么原因时,大门开了,佩里纳太太出现在门口。
  “请进,漂亮的小伙子,”她说,“您好些了吗?已经有点儿血色了,看哪,真使人高兴。您也来吧,鲁贝尔特太太;往左首的小路上走,年轻人。科隆帕就下楼到花园来了,她散步的时候到了,您留点儿神,不要让我因为把您领到这儿来而受到过分的责备。”
  “什么!”阿斯加尼奥大声说,“这么说,科隆帕小姐不知道……”
  “嗯,她不知道,难道她会同意违抗父命吗?从她童年起,我就教育她要严守道德!我冒犯了他们两个人,我。当然啦,我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人总不能老是象隐修士似的过日子啊。兰博不会看见什么的,就是他看见了,我有办法让他闭嘴,从最坏处着想,我顶撞大法官大人也不止一次了,就是嘛!”
  说到她的主人的事,佩里纳太太就絮叨个没完,可是,只有鲁贝尔特一个人在听她叙家常。阿斯加尼奥站着,只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然而,当佩里纳太太走远时,他却听清了她对他说的几句话:
  “这儿就是科隆帕每天晚上散步的那条小路,她肯定马上就会来的。您看见了吧,太阳不会直接照射到您,我的听话的病人。”
阿斯加尼奥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向前迈了几步,又一头堕入幻想的王国,这样的等待使他焦虑不安,思绪纷繁。
尽管如此,他仍然听见了佩里纳太太在路过时,向鲁贝尔特太太说的这几句话,
  “这张是科隆帕爱坐的长凳。”
  于是他让两位多嘴的妇人继续边走边谈,自己便轻轻地在这张神圣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
  他想干什么?他的意图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追求科隆帕,因为她年轻漂亮,因为自己也同样年轻漂亮。有什么雄心大志?他连想也没想过。接近她,这是在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至于其他的事,听天由命了!或者不如说,他没想得那么远。在爱情的领域里,没有明天这个字眼。
  在科隆帕这一头,她已经不止一次不知不觉地想到过这个年轻的外国人,在她的孤独寂寞的生活之中,他闯了进来,就象加勃里埃尔闯进了玛丽亚的生活中一样(很据‘圣经’故事,加勃里埃尔是大天使,是他向玛丽亚宣布,她将成为耶稣基督的母亲。)。自从他们初次见面后,再想见到他便是这个至今毫无欲念的女孩子的心愿。然而,因为她是被一个缺乏远见的父亲培养成的一个理智极强的人,而且她本来就心地纯洁善良,对自己要求极严;高尚的人只有当自己的主导思想由别人拴住以后,才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因此,她毅然决然地不让自己再去想阿斯加尼奥。可是尽管科隆帕在自己的心灵周围筑起了三道防线也是白搭,他还是执拗地闯进了她的思想,这比起阿斯加尼奥本人越过大内斯勒宫的围墙要容易多了。因此,在刚刚过去的三四天里,科隆帕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她担心再也见不到阿斯加尼奥了,但如果真的碰上他,她又感到害怕。她的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她工作和散步时,幻想未来。打那天以后,大白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情思缱绻之中进行无休无止的内心独白,这使佩里纳太太大失所望。接着,在自天的炎热消逝过后,她就来到这条凉爽、阴暗的小径,佩里纳太太给它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傍晚之路”。在那儿,她在阿斯加尼奥曾经坐过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夜晚降临,繁星升起,倾听并应答着发自内心的呼唤,直至佩里纳太太走来告诉她,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因此,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在他坐着的这条小径的拐角,蓦然看见了科隆帕。她一手拿着一本书,正在读《圣徒传记》,这是一本叙述信念和爱情的伤风败俗的小说,它可能使读者颓废消沉,厌恶人生,但当然也绝不会引导人们去正视冷酷的现实世界。开始,科隆帕没有看见阿斯加尼奥,但当她远远瞥见佩里纳太太身边的一个陌生的女人时,不禁吃了一惊。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佩里纳太太就象一个果敢的将军那样,开门见山地把问题的实质说明了。
  “亲爱的科隆帕,”她说,“我了解您,您心地善良,我以为用不着事先征得您的同意,就让一个可怜的受伤的人进来到树荫下透透气,他是为了您的父亲才被刺伤的。您知道,在大内斯勒宫没有树荫,而医生说,如果这个年轻人每天能有一个小时时间散散步,他才能保住生命。”
  当她有声有色地撒下这个出于好心的弥天大谎时,科隆帕已经在远处把目光投向了阿斯加尼奥,她的脸颊倏地涨得通红。至于这位学徒,他看见科隆帕款款而来,也仅剩下够自己站起来这么点力气了。
  “是否同意,无关紧要,佩里纳太太,”少女终于说道,“必不可少的是我的父亲的准许。”
  科隆帕说这些话时,口气悲伤但又坚决,她这时已经走到了阿斯加尼奥坐着的石凳子前面;后者听见她说的话,合起双手说:
  “对不起,夫人,我曾以为……我曾希望是您出于好心,允许佩里纳太太热情相邀的,现在,既然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一口气往下说,语调既温柔又不失尊严,“那么我恳请您原谅我的冒昧,这并非出自我本意,我这就走。”
  “可这不是我,”科隆帕激动起来,赶忙接口说道,“我不是女主人。至少,今天您就呆在这儿吧,我父亲对救他性命的人多少总得另眼看待的。呆在这儿吧,先生,哪怕这只是以接受我的感谢的名义也好啊!”
  “啊!夫人,”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谢您的是我啊!不过,我呆在这儿,不会影响您散步么?何况,我坐的这个位子选得不好。”
  “一点也不。”科隆帕也没向石凳望一眼,就边说边顺势坐了下去,她坐在石凳的另一头,心里乱极了。
  自科隆帕可怜巴巴地又想把他挽留下来之后,佩里纳太太始终站在那儿,没有挪动过一步,最后,她觉得老这么站着很不舒服,而她的女主人的沉默又使她为难,于是她挽住了鲁贝尔特太太的胳膊,慢悠悠地走开了。
  两位年轻人又单独呆在一起了。
  科隆帕的双目注视着手上的书,开始并没有发觉她的女傅走了;不过,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因为她眼前有一片乌云。她仍然处在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之中。她此刻出于本能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掩饰她的激动和控制他内心剧烈的跳动。阿斯加尼奥也是神魂颠倒的,起先,他看见科隆帕想把他打发走,心里感到阵阵的剧痛,后来又觉得他的心上人似乎有些举棋不定,又欣喜欲狂。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这些瞬间的情感变化既使他心荡神驰,又使他难以支持下去。他昏昏沉沉的,然而他的思想却在以一种不寻常的节奏和速度竞相追逐,呼啸而去。“她瞧不起我!她爱我!”他轮番地这样想着。他看见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科隆帕,泪水不知不觉地沿着他的腮帮往下淌。这时,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小鸟在树枝间歌唱。微风轻拂着树叶。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钟声在寂静的空中发出缓缓的噹噹声。七月的夜晚从未象现在这么安宁,静谧。有这样一些庄严的时刻,灵魂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二十年能凝聚在一分钟里,而人们却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这两个漂亮的孩子,情投意合,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只需伸出他们的双手就能合二为一了,可是,在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鸿沟。
  过了一会儿,科隆帕抬起头来。
  “您哭了!”她脱口而出,叫道。
  “我没哭。”阿斯加尼奥顺势跌坐在长凳上答道。
  他边说边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他放下手时,手被泪水濡湿了。
  “对,”他说,“我哭了。”
  “为什么?您怎么啦?我这就叫人去。您难过么?”
  “我有一个心思折磨着我。”
  “什么心思?”
  “我心里想,如果我要死,随便哪天都行,只要今夭别死就好。”
  “死!您多大年纪了,竟要说到死?”
  “十九岁;可是哪一年是不幸的,哪一年就该去死!”
  “那么这就轮到您的父母去哭了!”科隆帕接着说,她无意之中却执拗地想了解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未来将是属于她的。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除了我的师傅邦弗尼托,谁也不会为我去哭。”
  “可怜的孤儿!”
  “是的,真正的孤儿,就说说吧!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十岁那年,当我即将懂得母爱,并将以孝心来报答我的母亲时,我又失去了母亲。我的父亲!……可是我再向您说些什么呢,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对您,您,又有什么关系?”
  “啊!有关系。说下去,阿斯加尼奥。”
  “天上的诸神啊!您想起我的名字了。”
  “往下说,往下说吧。”科隆帕喃喃地说,现在轮到她把脸上的红晕埋藏在她的双手之中。
  “我的父亲是一个金银匠,而我那善良的母亲自己也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名叫拉斐尔•德尔•莫洛的金银匠的女儿,他是意大利贵族的后裔。在意大利,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劳动不是丢脸的事儿,您如有心,将会发现在一些铺子的招牌上,不止一处标有古老而显赫的家族的姓氏。所以,拿我的师傅赛里尼为例吧,他就象法国的国王一样高贵,假如不说是更高贵的话。拉斐尔•德尔•莫洛很穷,他不顾女儿斯特凡娜的反对,把她嫁给了一个同行,这个人和他同龄,但很富有。天哪!我的母亲和邦弗尼托早就情投意合了,可他俩都是身无分文。邦弗尼托为了挣大钱,出名,远走他乡去了。他离她太远了,无法反对她这门婚事。吉斯蒙多•加第―这是我父亲的名字―虽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妻子另有所爱,但还是僧恨她,因为他的妻子不爱他。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粗暴而嫉妒心很强的人。假如我现在指责他,望他饶恕我吧;可是孩子们有正义感,对有些事情永远也忘不了。常常,我的母亲在我的摇篮旁寻求一个慰藉之地,想以此来逃过他的虐待,但这也不总是行之有效的。有时,他打她,原谅他吧,我的天主!那时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他每打一下,我的母亲就吻我一下,以此来减轻疼痛。啊!我的心有着双重的感受,我现在想起了我母亲挨的一下下拳打脚踢,和她给我的一次次热吻。
  “天主是正义的,他剥夺了我的父亲认为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剥夺了他的财富。接踵而来的破产使他一蹶不振。他一文不名以后,在忧伤中死了。我的母亲,在他死后几天,也与世长辞了,因为她以为不再被心上的人所爱。
  “我在世上无依无靠。我父亲的债主上门把他留下的一切都拿走了;他们到处搜索,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时,却没看见一个正在哭泣着的小孩子。一个过去很喜欢我的老保姆出于同情心,喂养了我两天,可是,这位老妇人自己也是靠救济金度日的,她没有多余的面包。
  “她正不知如何安排我,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了卧室,把我抱起,边哭边亲着我,他给了好心的老婆婆一些钱之后,就把我带走了。这个人就是邦弗尼托•赛里尼,他从罗马专程来到佛罗伦萨就是为了找我。他爱我,把他的手艺教给我,始终把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和您说,我果真死了的话,只有他一个人会哭。”
  科隆帕低着头,心揪得紧紧的在倾听着这个孤儿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和他一样孤单单的,仿佛他讲的就是自己,而这位可怜的母亲的生活,有朝一日也可能就是她自己一生的写照,因为她也一样,将不得不被迫嫁给一个以后会僧恨她的男人,原因是她不会爱他的。
  “您对天主不公正,”她对阿斯加尼奥说,“至少有一个人,您的好师傅爱您,您还知道自己的母亲哩,您;我呢,我都想不起我母亲爱抚过我,她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是由我父亲的姐姐抚养长大的,她是一个脾气暴躁,动辄发火的女人;不过,两年前,当我失去她的时候,我哭了,因为我没有受过其他的温暖,我对她的依恋,好比一根常青藤对岩石的感情那样。两年来,我和佩里纳太太住在这个宫堡里,虽说我生活寂寞,我的父亲又很少来看我,但这两年是,并且将永远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您受的苦够多的了,一点也不错,”阿斯加尼奥说,“可是如果说过去是痛苦的话,为什么您要对未来产生怀疑呢?您的未来,天哪,是光辉灿烂的。您是贵族,您又富有又漂亮,有您的忧郁的少年时代作陪衬,您往后的生活只会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科隆帕伤心地摇了摇头。
  “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喃喃地说。
  当人们的思想超越了时空的概念,并在照亮和呈现了自己的未来和过去的一生的闪光中,忘却了现实的生活琐事时,人们有时会头晕目眩,神智不清,十分可怕和危险;而当人们回忆起种种痛苦的经历,感觉到种种焦虑和烦恼时,多愁善感的人往往会情绪极端冲动,几乎不能自持。当命运的重担一古脑儿地压迫着你的时刻,要十分坚强才能不使自己倒下来。这两个吃尽苦头,孤苦伶仃的孩子此时可能只需说出一句话便可殊途同归了,可是,一个太圣洁了,而另一个太虔诚了,这句话终于没能说出来。
  尽管如此,阿斯加尼奥还是无限深情地看着科隆帕,而科隆帕心中充满了神启的信念,一任对方看着。学徒双手合拢,以向对天主祈祷似的语调对少女说:
  “听着,科隆帕,假如您期望什么,假如您碰上什么不幸,而别人可以以血的代价满足您的愿望,可以以生命的代价使您避凶趋吉的话,那就请您通知一声,科隆帕,就如您向一个兄弟说话那样,而我将会感到十分幸福的。”
  “谢谢,谢谢,”科隆帕说,“我只说了一句话,您已经舍身相助了,这我知道,不过这一次,只有天主才能救我啦。”还没等她把话说清楚,鲁贝尔特太太和佩里纳太太已经来到他俩的跟前。
  两位多嘴的妇人象这一对情人一样,充分利用了时间,并且因为同病相怜,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佩里纳太太告诉了鲁贝尔特太太一个医治冻疮的秘方,而鲁贝尔特太太不甘落后,也向佩里纳太太传授了一个保存桃子的妙法。不难设想,她俩今后肯定会生死与共,同舟共济了,并且她们相互说定了,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再次见面。
  “哎呀!科隆帕,”佩里纳太太边向长凳走去边说,“您还生我的气吗?瞧,把本宅主人的救命恩人拒之门外,难道不是一种耻辱么?难道把为了我们才受伤的年轻人治好是不应该的么?您看看哪,鲁贝尔特太太,看来他的气色是不是比来这儿的时候好些了?没那么苍白了吧?”
  “这倒不假,”鲁贝尔特太太肯定地说道,“他在健康时,气色也没这么好过哪。”
  “请想想吧,科隆帕,”佩里纳接着说,“他的身体才刚刚复原好转,不帮一下忙就是害人哪。行了,怎么做都成,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您就让我答应他明天黄昏时再来,是吗?对于您自己,也可以解解闷哪,我的孩子;这样玩玩完全是正当的,谢天谢地!何况,鲁贝尔特太太和我,我们也在场。说真的,我郑重告诉您,您需要散散心,科隆帕。此外,有谁会去向大法官老爷说,执行他的命令时稍微有点儿走样了?还有,在他发出禁令之前,您已经要求过阿斯加尼奥把首饰带来给您看,而今天他忘了带,明夭他肯定会带来的。”
  科隆帕看着阿斯加尼奥;后者脸色又变得苍白了,他正焦急不安地等着她的回答。
  对于一个被人奴役,受人支配的可怜的女孩子来说,他那谦卑的态度对她本身就是邀宠的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某个人附属于她,并且只需要她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是幸福还是痛苦,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每个人都爱施展自己的权力。这几天,奥尔贝克伯爵盛气凌人的神态挫伤了科隆帕的自尊心。可怜的女囚犯―原谅她吧―渴望看见阿斯加尼奥的眼睛能闪现出欢乐的光芒,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便带着微笑,红着脸说:
  “佩里纳太太,您想要我再说什么呢,嗯?”
  阿斯加尼奥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能使劲地合紧双手,他的双膝在颤抖。
  “谢谢,我的漂亮的太太,”鲁贝尔特深深感激地说道,“走吧,阿斯加尼奥,您还虚弱得很,该回家了。胳膊递给我,走吧。”
  看来,学徒要说句“再见,谢谢”之类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以整个身心,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替代了语言。接着,他便乖乖地跟着他的保姆走了,心中充满了欢乐。
  科隆帕心事重重地又跌坐在石凳上,她昏昏欲醉了,她责备着自己,这种感觉,她也从未感受过。
  “明天见!”佩里纳太太陪送着她的两个客人,在分手时,她带着胜利的神情说,“假如您高兴,年轻人,您完全可以象今天这样再来嘛,三个月之内天天都可以来。”
  “为什么只能是三个月?”阿斯加尼奥问,他幻想能永远回到这里。
  “哎呀!”佩里纳答道,“因为再过三个月,科隆帕要和奥尔贝克伯爵结婚了。”
  阿斯加尼奥需要拿出他的全部意志和力量才不致使自己瘫倒在地。
“科隆帕和奥尔贝克伯爵结婚!”阿斯加尼奥自言自语地说道,“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没想错嘛!科隆帕不爱我!”不过,在他说话的当儿,佩里纳太太刚把门关上,而鲁贝尔特太太又走在他的前面,因此这两位妇人都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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