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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猫头鹰、喜鹊和夜莺
这天是神圣的礼拜天,邦弗尼托除了打网球什么也不干,玩过了就乘凉,并且参观了他的新的寓所。可是第二天起,搬家就开始了,他的九个伙伴齐心协力,花了两天,家就搬成,邦弗尼托在第四天就照常平平静静地工作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大法官虽看到自己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得知邦弗尼托的工场、工匠和工具确已安置在大内斯勒宫后,他的怒气又上来了,便开始琢磨、酝酿一次报复行动。他正处心积虑,加紧安排复仇的步骤的时候,在第四天的早晨,也就是礼拜三,马尔玛涅子爵忽地一头撞见了他。是懦夫和傻瓜的那些人,对他们朋友的痛苦和失败是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的,马尔玛涅也决不会不染上这种得意感。
“怎样!”他走近埃斯图尔维勒说,“我不是早对您说过了么,我亲爱的大法官。”
“哦!是您,子爵,您好。”埃斯图尔维勒答道。
“怎样!现在您知道我那时说得不错吧?”
“唉!不错。您好吗?”
“在这件倒霉的事情里,我至少没什么可内疚的,我已经和您讲得够多的了。”
“国王回到卢佛宫了吗?”
“废话!您不是说,一个工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真是一件希罕事!您看见了吧,我可怜的朋友。”
“我问您,国王陛下是否从枫丹白露回来了?”
“是的,并且他非常遗憾没有在礼拜天到巴黎,以便在卢佛宫的一个塔堡上观看他的金银匠是如何战胜他的大法官的。”
“在宫廷里有闲话吗?”
“大家说,您完全被打败了!”
“嗯!嗨!”大法官哼着说,这场吞吞吐吐的对话开始使他坐立不安了。
“您就这样服服贴贴地被他击败了?”马尔玛涅子爵继续问道。
“不过……”
“他杀了您两个人是吗?”
“我想是的。”
“假如您希望有人接班,我有两个小伙子为您服务,那是两个意大利人,两个经验丰富的雇佣武士,他们的要价稍高了些,不过那是两个挺可靠的人。假使您早得到他俩,事情恐怕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再说吧,我不说不行。假如不是为了我自己,至少得为我的女婿奥尔贝克伯爵。”
“不过,别人再怎么说,我决不会去相信,这个邦弗尼托还会自己用棍子揍您。”
“这是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有些人象我这样气极了,其他人象国王那样感到好笑。”
“够了!事情还没完哩。”
“所以,您和这个乡下佬纠缠犯不着;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不值一提的物质利益。”
“现在我要为自己的荣誉战斗。”
“如果关系到一个情妇,还可说说;迫不得已,您可以抽出剑来和这样的人斗,但是为了一栋房子……”
“内斯勒宫是一座王宫。”
“说得对;不过为了一座王宫,甘冒被人殴打的危险却犯不着!”
“哦!我有一个想法,马尔玛涅,”大法官说,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当然啦!您对我关怀备至,反过来,我也想为您尽朋友之谊,现在机会来了,我高兴极了。您是贵族,又是国王的秘书,您住在于歇特街,也实在是太寒酸啦,亲爱的子爵。埃唐普公爵夫人对我是有求必应的,您也知道。最近,为了一个朋友,我请求她在国王的行宫里面让这位朋友挑选一座。我几经周折,终于把这件事做成了。可是,现在,我赏识的这个人因有紧急公事,被召到西班牙去了。于是,国王的这份产业赠予的公文便落在我的手上。我本人用不上,您要么?我能报答您的热心帮助和您那真诚的友谊感到十分幸福。”
“亲爱的埃斯图尔维勒,您真帮了大忙了!说实话,我住得是不好,为此,我向国王诉苦不下二十次了。”
“我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条件是既然您有机会任选一座宫堡,您就选……”
“说下去,我听着。”
“内斯勒宫。”
“哦!哦!这是一个陷阱。”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证据么,这儿有一张国王陛下签署的正式赠予书,还留着填写住户姓名和宫堡名称的空白。不过,我可以写上大内斯勒宫,让您随意填写人名。”
“这个该死的邦弗尼托怎么办?”
“对他完全可以不必介意。我与他之间有一个书面协定,您就不必担心了。想要住进去的这个人会发现大门是敞开着的,假如他想等一个礼拜天进去,他也会发现大厅是空着的。此外,也谈不上赶走邦弗尼托,只是和他共享大内斯勒宫而已,这座房子够大的了,足够容得下三四户人家。邦弗尼托会讲道理的。―好吧!您干什么?”
“我在证书下面写上我的姓氏和爵号,您看行么?”
“不过要留神,因为邦弗尼托可能比您想的要更可怕。”
“好!我就留下我的两个雇佣武士,在一个礼拜天,我们偷袭他。”
“什么!您与这个乡下佬纠缠不清只是为了不值一提的物质利益性”
“强者总有理,此外,我还为一个朋友报仇雪耻。”
“那么祝您走运,我已经和您先打招呼了,马尔玛涅。”
“那么双倍感谢了:一次谢谢您的厚礼,另一次谢谢您的忠告。”
说完,马尔玛涅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赠予书塞进口袋,匆匆忙忙地走去把两个武士挽留住。
“妥了,”埃斯图尔维勒搓着双手,边目送着他边说,“行了,子爵,不外乎两个结果:要么你为我报了邦弗尼托的仇;要么邦弗尼托为我报了你对我讽刺挖苦的仇。总之,得到好处的是我。我使我的敌人相互残杀,让他们去格斗,去杀戮,谁打痛谁我都叫好,因为不论谁痛都让我高兴。,
当大法官的仇恨在威胁着大内斯勒宫的居民时,让我们越过塞纳河,看一看这些人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的。邦弗尼托对自己的力量坚信不疑,正如我们说过的,又心平气和地干起活来,没想到,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对他在咬牙切齿,再说,他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他黎明即起,走到他在花园里发现的一间孤立的小房间里去,房间在冶炼场的上面,一扇窗与小内斯勒宫的花坛成一斜线。在那里,他正在塑造一尊小型的赫柏的模型。午餐后,也就是正午一点以后,再在工场上转一圈,在那儿,他在制作他的朱庇特。晚上,他打一场网球或是散一会儿步作为休息。现在再把卡特琳的一天介绍一下:她一会儿缝缝补补,一会儿又跑跑跳跳,唱唱闹闹,比起在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第里,她感到在大内斯勒宫要舒坦多了。
至于阿斯加尼奥,他的伤势不轻,还不能马上干活,虽说他脑子闲不住,他倒不感到无聊,他可以想入非非。假如现在,我们利用一下窃贼飞檐走壁的技能,飞进小内斯勒宫,我们在那里看到的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首先,科隆帕在她的闺房里象阿斯加尼奥那样在冥思苦想。请读者允许我们的介绍到此为止。我们所能说的,就是阿斯加尼奥的梦想的色彩是玫瑰色的,而可怜的科隆帕的梦想却象黑夜那么阴暗。还有,这儿是佩里纳太太,她正出门采购食品,假如您愿意,我们可以跟着她走一阵子。
我们似乎觉得,我们和这位好心的太太久违了,我们还得说,勇敢无畏并不是她的主要德行,在我们已经介绍过的惊险纷乱的战事中,她甘愿退避三舍,守在阴暗角落里,现在大地又盛开和平之花,她的脸颊上也绽出了朵朵红玫瑰。既然邦弗尼托又重新干起他艺术这一行,她也就心安理得地恢复了自己乐天的、婆婆妈妈的、长舌妇特有的少见多怪的脾气,一句话,又开始了对一个仆人应知和应会的训练。
佩里纳太太要去采购,就不得不穿过两家共有的院子,因为小内斯勒宫的另一道门还没有打通。然而,真是无巧不成书,邦弗尼托的老女仆,鲁贝尔特居然也恰好在这时出门去购买食物,为她的主人准备午餐。要说这两位可敬可爱的妇人在对他们各自的主子说长道短方面,可真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低。她俩一搭就上,结伴而行;既然俗话说,“边谈边走无长路”,她们便打开了话盒子谈了起来。
鲁贝尔特首先开腔,向佩里纳太太打听附近商贩的姓名和食品的价格,接下去,她俩就转入更深更有趣的话题了。
“您的主人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罗?”佩里纳太太问。
“他啊!要是您不去惹他,他温和得象一个耶稣,不过,老天哪!假如别人不遵照他的意思去做,我不得不说,他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他喜欢,而且十分喜欢别人照他的意愿行事,这是他的癖好。一旦他脑子里有了什么固定的想法,地狱里来上五十万个妖怪也别想让他改变主意;此外,假如您表面装着顺从他,他就可以象孩子一样被您牵着鼻子走,他甚至讲话也很温柔动听。听听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吧:‘鲁贝尔塔太太(他发音生硬,称我为鲁贝尔塔,虽说我的真姓名叫鲁贝尔特)鲁贝尔塔太太,这条美味的羊腿烤得正够火候;鲁贝尔塔太太,您做的蚕豆的调料加工得恰到好处!鲁贝尔塔太太,我把您看成是女管家中的女王。’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么和气,我真被感动了。”
“算了吧!听人说,他还杀人哪。”
“哦!是的,假如有人冒犯他,他杀人不留情面。这是他的通常做法;但总是在别人进攻他的时候他才下手,而且仅仅是为了自卫。除此以外,他是一个性格十分开朗,十分讨人喜欢的人。”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我。他长了一头红头发,是真的吗?”
“不对,我不骗您。他的头发象您我一样是黑颜色的,也就是说,象我以前头发的颜色一样。哦!您从来没有见过他?好吧!您就来向我借样什么东西,别露出什么破绽,我把他指给您看。这个人很漂亮,能当一名杰出的弓箭手。”
“说到漂亮的人,那个好心的年轻人,他今天好些了么?我说的是那个受伤的,脸色红扑扑的年轻的学徒,他为了救大法官先生的命,挨了狠狠的一下子,您知道的吧?”
“阿斯加尼奥?您认识他么?”
“我太认识他啦!他答应过我的女主人科隆帕,还有我,让我们看他的珠宝首饰来着。请您提醒他一句,我亲爱的太太。您刚才说的话没有一句谈到他目前的情况,假使科隆帕晓得救他父亲的恩人已经脱离危险该多高兴哪!”
“啊!您可以对她说,他很好。刚才,他还起来了哪。不过,大夫不许他走出房门,不过,他如果能出门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可是,现在阳光太强烈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们大内斯勒宫的花园真象一片沙漠。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蔬菜只有荨麻和树莓两种,四五棵光秃秃的树就算是草木。大是大,但散步没多大意思。总算有个网球场,我们的主人才比较满意;可是我的阿斯加尼奥现在还没有打回一个球的力量,他真要腻烦死了。这个孩子,可活跃哪,我这样说,因为我宠他,他对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彬彬有礼的,可不象帕哥罗这头熊,或是象卡特琳这个冒失鬼那样的。”
“刚才您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整天钉死在他的卧室的安乐椅上难受得了不得。”
“唉,我的天主!”好心肠的佩里纳太太接着说,“告诉他,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说,让他到小内斯勒宫来,在那儿,树木多,阴凉凉的。虽说大法官大人三令五申不准开门,我么,我还是会高高兴兴为他开门的。啊哈!要给他的救命恩人回报些什么,就是违反他的命令也是积德啊!还有,您说到了厌烦!憋得受不了的是我们。这个和和气气的学徒可以给我们解闷儿,他会给我们讲一些他的故乡意大利的新鲜事儿,他会拿项链,手镯给我们看,他会和科隆帕拉家常的。年轻人么,就是欢喜多接触,一块儿闲扯扯。老是孤孤单单的,就会愁死了。就这样说定了。告诉他,告诉这个小伙子,只要他愿意,他想来散散心就来,不过要来就一个人来。当然啦,和您一块儿来,鲁贝尔特太太,您可以让他挽着一起来。你们叩门时打四下子,前面三下轻一些,最后一下重一些,我就知道什么意思,就会来替你们开门的。”
“我为阿斯加尼奥,也为我自己谢谢您。我不会忘了把您的好心美意转告给他的,他也不会不领情的。”
“好吧,我真开心,鲁贝尔特太太。”
“再见,佩里纳太太!能结识象您这样一位可亲可爱的人真使我高兴。”
“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鲁贝尔特太太。”
两位大姐相互深深地施了一个礼,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果真如鲁贝尔特所说,在内斯勒宫大院的一端,花园里焦糊糊的,荒芜而凄凉,象一片荆棘丛,而在大院的另一端,花园里却苍翠葱郁,空气清新,象一座森林。大法官生性吝啬,对大内斯勒宫的花园不闻不问,任它荒废,何况,要管理它,代价也太大。此外,他对自己作为宅地的所有人的资格也不那么自信,生怕让后来人讨了便宜,于是在他一占有这座花园之后,便急急忙忙地把草木砍光,后来也无心再去栽培。他的女儿住进小内斯勒宫之后,才使他手下留情,留下了一片树影婆娑的小树林子,这也是可怜的孩子仅有的一点乐趣了。兰博和他的两名副手足以护养科隆帕的这座花园,甚至还能把它修葺得更美些。
这座花园花木茂盛,布局合理。在花园的尽头,是菜园子,那是佩里纳太太的天堂。此外,沿着大内斯勒宫的围墙,一溜边是花圃,在那里,科隆帕种着花卉。佩里纳太太把它称之为“清晨之路”,因为旭日在那里洒下它的光辉。通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科隆帕就浇灌着她的菊花和玫瑰。我们顺便提一句,在大内斯勒宫,从坐落在冶炼场上面的房间里,就可以把漂亮的女园丁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而不使自己暴露。仍然是按照佩里纳太太的地形划分标准,还有一条“中午之路”,路的尽头通向一片小树林,日照时分,科隆帕喜欢到那里去读读书或是绣绣花。在花园的另一端是“傍晚之路”,上面种了三排椴树,绿荫如盖,十分宜人。晚餐后,科隆帕爱在那儿散步。好心的佩里纳太太认为这条路对受伤的阿斯加尼奥非常合适,有利他养病,并能使他迅速康复。不过,她守口如瓶,没有把她的仁慈的想法告诉给科隆帕听。科隆帕对父亲的话是百依百顺的,如果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可能拒绝和她的女傅合作,也不会包庇她那阳奉阴违的做法。那么,鲁贝尔特太太对她的女邻居的权威和信用有什么想法没有呢?没有,既然她这一步已经跨出去了,虽说显得轻率些,但总得走下去。何况,只要想到这位好心的太太从早到晚只有一个科隆帕可以说说话时,对她的做法也就可以谅解了。何况,科隆帕也常常独自深思,对她并不答腔哩。
阿斯加尼奥知道了他的天堂在向他招手,他那心情的振奋和对鲁贝尔特太太的感激是不难理解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去寻求幸福,而鲁贝尔特费足了口舌开导他,让他至少等到天黑了再去。此外,一切迹象都让他去想,是科隆帕授意佩里纳太太提出这个建议的。想到这里,他更是喜不自胜。所以,他急不可耐的心情上又掺杂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一分钟一分钟地计数着,总嫌时间走得太慢了。五点钟终于打响了。工匠们都走了,邦弗尼托打中午起就没在工场里露面,大家以为他到卢佛宫去了。
这时,鲁贝尔特才一本正经地通知了学徒,阿斯加尼奥好象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朋友那样看着她,她说:
“现在,时候到了,跟我走吧,年轻人。”
她带着阿斯加尼奥走过大院子,在小内斯勒宫的大门上敲了四下子。
“这件事,别向师傅走漏风声,我的好心的鲁贝尔特,”阿斯加尼奥说,他了解赛里尼,知道他始终不把谈情说爱当成正经事,而且一直是加以嘲讽的,并且知道他不愿意看见有人用这些玩笑来亵渎他那圣洁的创作激情。
鲁贝尔特对保密一类的事总感到有些为难,她正要询问阿斯加尼奥是什么原因时,大门开了,佩里纳太太出现在门口。
“请进,漂亮的小伙子,”她说,“您好些了吗?已经有点儿血色了,看哪,真使人高兴。您也来吧,鲁贝尔特太太;往左首的小路上走,年轻人。科隆帕就下楼到花园来了,她散步的时候到了,您留点儿神,不要让我因为把您领到这儿来而受到过分的责备。”
“什么!”阿斯加尼奥大声说,“这么说,科隆帕小姐不知道……”
“嗯,她不知道,难道她会同意违抗父命吗?从她童年起,我就教育她要严守道德!我冒犯了他们两个人,我。当然啦,我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人总不能老是象隐修士似的过日子啊。兰博不会看见什么的,就是他看见了,我有办法让他闭嘴,从最坏处着想,我顶撞大法官大人也不止一次了,就是嘛!”
说到她的主人的事,佩里纳太太就絮叨个没完,可是,只有鲁贝尔特一个人在听她叙家常。阿斯加尼奥站着,只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然而,当佩里纳太太走远时,他却听清了她对他说的几句话:
“这儿就是科隆帕每天晚上散步的那条小路,她肯定马上就会来的。您看见了吧,太阳不会直接照射到您,我的听话的病人。”
阿斯加尼奥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向前迈了几步,又一头堕入幻想的王国,这样的等待使他焦虑不安,思绪纷繁。
尽管如此,他仍然听见了佩里纳太太在路过时,向鲁贝尔特太太说的这几句话,
“这张是科隆帕爱坐的长凳。”
于是他让两位多嘴的妇人继续边走边谈,自己便轻轻地在这张神圣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
他想干什么?他的意图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追求科隆帕,因为她年轻漂亮,因为自己也同样年轻漂亮。有什么雄心大志?他连想也没想过。接近她,这是在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至于其他的事,听天由命了!或者不如说,他没想得那么远。在爱情的领域里,没有明天这个字眼。
在科隆帕这一头,她已经不止一次不知不觉地想到过这个年轻的外国人,在她的孤独寂寞的生活之中,他闯了进来,就象加勃里埃尔闯进了玛丽亚的生活中一样(很据‘圣经’故事,加勃里埃尔是大天使,是他向玛丽亚宣布,她将成为耶稣基督的母亲。)。自从他们初次见面后,再想见到他便是这个至今毫无欲念的女孩子的心愿。然而,因为她是被一个缺乏远见的父亲培养成的一个理智极强的人,而且她本来就心地纯洁善良,对自己要求极严;高尚的人只有当自己的主导思想由别人拴住以后,才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因此,她毅然决然地不让自己再去想阿斯加尼奥。可是尽管科隆帕在自己的心灵周围筑起了三道防线也是白搭,他还是执拗地闯进了她的思想,这比起阿斯加尼奥本人越过大内斯勒宫的围墙要容易多了。因此,在刚刚过去的三四天里,科隆帕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她担心再也见不到阿斯加尼奥了,但如果真的碰上他,她又感到害怕。她的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她工作和散步时,幻想未来。打那天以后,大白天,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情思缱绻之中进行无休无止的内心独白,这使佩里纳太太大失所望。接着,在自天的炎热消逝过后,她就来到这条凉爽、阴暗的小径,佩里纳太太给它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傍晚之路”。在那儿,她在阿斯加尼奥曾经坐过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待夜晚降临,繁星升起,倾听并应答着发自内心的呼唤,直至佩里纳太太走来告诉她,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因此,就在这个时候,年轻人在他坐着的这条小径的拐角,蓦然看见了科隆帕。她一手拿着一本书,正在读《圣徒传记》,这是一本叙述信念和爱情的伤风败俗的小说,它可能使读者颓废消沉,厌恶人生,但当然也绝不会引导人们去正视冷酷的现实世界。开始,科隆帕没有看见阿斯加尼奥,但当她远远瞥见佩里纳太太身边的一个陌生的女人时,不禁吃了一惊。在这决定性的时刻,佩里纳太太就象一个果敢的将军那样,开门见山地把问题的实质说明了。
“亲爱的科隆帕,”她说,“我了解您,您心地善良,我以为用不着事先征得您的同意,就让一个可怜的受伤的人进来到树荫下透透气,他是为了您的父亲才被刺伤的。您知道,在大内斯勒宫没有树荫,而医生说,如果这个年轻人每天能有一个小时时间散散步,他才能保住生命。”
当她有声有色地撒下这个出于好心的弥天大谎时,科隆帕已经在远处把目光投向了阿斯加尼奥,她的脸颊倏地涨得通红。至于这位学徒,他看见科隆帕款款而来,也仅剩下够自己站起来这么点力气了。
“是否同意,无关紧要,佩里纳太太,”少女终于说道,“必不可少的是我的父亲的准许。”
科隆帕说这些话时,口气悲伤但又坚决,她这时已经走到了阿斯加尼奥坐着的石凳子前面;后者听见她说的话,合起双手说:
“对不起,夫人,我曾以为……我曾希望是您出于好心,允许佩里纳太太热情相邀的,现在,既然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一口气往下说,语调既温柔又不失尊严,“那么我恳请您原谅我的冒昧,这并非出自我本意,我这就走。”
“可这不是我,”科隆帕激动起来,赶忙接口说道,“我不是女主人。至少,今天您就呆在这儿吧,我父亲对救他性命的人多少总得另眼看待的。呆在这儿吧,先生,哪怕这只是以接受我的感谢的名义也好啊!”
“啊!夫人,”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谢您的是我啊!不过,我呆在这儿,不会影响您散步么?何况,我坐的这个位子选得不好。”
“一点也不。”科隆帕也没向石凳望一眼,就边说边顺势坐了下去,她坐在石凳的另一头,心里乱极了。
自科隆帕可怜巴巴地又想把他挽留下来之后,佩里纳太太始终站在那儿,没有挪动过一步,最后,她觉得老这么站着很不舒服,而她的女主人的沉默又使她为难,于是她挽住了鲁贝尔特太太的胳膊,慢悠悠地走开了。
两位年轻人又单独呆在一起了。
科隆帕的双目注视着手上的书,开始并没有发觉她的女傅走了;不过,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因为她眼前有一片乌云。她仍然处在失魂落魄的精神状态之中。她此刻出于本能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掩饰她的激动和控制他内心剧烈的跳动。阿斯加尼奥也是神魂颠倒的,起先,他看见科隆帕想把他打发走,心里感到阵阵的剧痛,后来又觉得他的心上人似乎有些举棋不定,又欣喜欲狂。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这些瞬间的情感变化既使他心荡神驰,又使他难以支持下去。他昏昏沉沉的,然而他的思想却在以一种不寻常的节奏和速度竞相追逐,呼啸而去。“她瞧不起我!她爱我!”他轮番地这样想着。他看见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科隆帕,泪水不知不觉地沿着他的腮帮往下淌。这时,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小鸟在树枝间歌唱。微风轻拂着树叶。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钟声在寂静的空中发出缓缓的噹噹声。七月的夜晚从未象现在这么安宁,静谧。有这样一些庄严的时刻,灵魂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二十年能凝聚在一分钟里,而人们却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这两个漂亮的孩子,情投意合,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只需伸出他们的双手就能合二为一了,可是,在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鸿沟。
过了一会儿,科隆帕抬起头来。
“您哭了!”她脱口而出,叫道。
“我没哭。”阿斯加尼奥顺势跌坐在长凳上答道。
他边说边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他放下手时,手被泪水濡湿了。
“对,”他说,“我哭了。”
“为什么?您怎么啦?我这就叫人去。您难过么?”
“我有一个心思折磨着我。”
“什么心思?”
“我心里想,如果我要死,随便哪天都行,只要今夭别死就好。”
“死!您多大年纪了,竟要说到死?”
“十九岁;可是哪一年是不幸的,哪一年就该去死!”
“那么这就轮到您的父母去哭了!”科隆帕接着说,她无意之中却执拗地想了解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未来将是属于她的。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除了我的师傅邦弗尼托,谁也不会为我去哭。”
“可怜的孤儿!”
“是的,真正的孤儿,就说说吧!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我十岁那年,当我即将懂得母爱,并将以孝心来报答我的母亲时,我又失去了母亲。我的父亲!……可是我再向您说些什么呢,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对您,您,又有什么关系?”
“啊!有关系。说下去,阿斯加尼奥。”
“天上的诸神啊!您想起我的名字了。”
“往下说,往下说吧。”科隆帕喃喃地说,现在轮到她把脸上的红晕埋藏在她的双手之中。
“我的父亲是一个金银匠,而我那善良的母亲自己也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名叫拉斐尔•德尔•莫洛的金银匠的女儿,他是意大利贵族的后裔。在意大利,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劳动不是丢脸的事儿,您如有心,将会发现在一些铺子的招牌上,不止一处标有古老而显赫的家族的姓氏。所以,拿我的师傅赛里尼为例吧,他就象法国的国王一样高贵,假如不说是更高贵的话。拉斐尔•德尔•莫洛很穷,他不顾女儿斯特凡娜的反对,把她嫁给了一个同行,这个人和他同龄,但很富有。天哪!我的母亲和邦弗尼托早就情投意合了,可他俩都是身无分文。邦弗尼托为了挣大钱,出名,远走他乡去了。他离她太远了,无法反对她这门婚事。吉斯蒙多•加第―这是我父亲的名字―虽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妻子另有所爱,但还是僧恨她,因为他的妻子不爱他。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粗暴而嫉妒心很强的人。假如我现在指责他,望他饶恕我吧;可是孩子们有正义感,对有些事情永远也忘不了。常常,我的母亲在我的摇篮旁寻求一个慰藉之地,想以此来逃过他的虐待,但这也不总是行之有效的。有时,他打她,原谅他吧,我的天主!那时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他每打一下,我的母亲就吻我一下,以此来减轻疼痛。啊!我的心有着双重的感受,我现在想起了我母亲挨的一下下拳打脚踢,和她给我的一次次热吻。
“天主是正义的,他剥夺了我的父亲认为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剥夺了他的财富。接踵而来的破产使他一蹶不振。他一文不名以后,在忧伤中死了。我的母亲,在他死后几天,也与世长辞了,因为她以为不再被心上的人所爱。
“我在世上无依无靠。我父亲的债主上门把他留下的一切都拿走了;他们到处搜索,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时,却没看见一个正在哭泣着的小孩子。一个过去很喜欢我的老保姆出于同情心,喂养了我两天,可是,这位老妇人自己也是靠救济金度日的,她没有多余的面包。
“她正不知如何安排我,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了卧室,把我抱起,边哭边亲着我,他给了好心的老婆婆一些钱之后,就把我带走了。这个人就是邦弗尼托•赛里尼,他从罗马专程来到佛罗伦萨就是为了找我。他爱我,把他的手艺教给我,始终把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和您说,我果真死了的话,只有他一个人会哭。”
科隆帕低着头,心揪得紧紧的在倾听着这个孤儿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和他一样孤单单的,仿佛他讲的就是自己,而这位可怜的母亲的生活,有朝一日也可能就是她自己一生的写照,因为她也一样,将不得不被迫嫁给一个以后会僧恨她的男人,原因是她不会爱他的。
“您对天主不公正,”她对阿斯加尼奥说,“至少有一个人,您的好师傅爱您,您还知道自己的母亲哩,您;我呢,我都想不起我母亲爱抚过我,她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是由我父亲的姐姐抚养长大的,她是一个脾气暴躁,动辄发火的女人;不过,两年前,当我失去她的时候,我哭了,因为我没有受过其他的温暖,我对她的依恋,好比一根常青藤对岩石的感情那样。两年来,我和佩里纳太太住在这个宫堡里,虽说我生活寂寞,我的父亲又很少来看我,但这两年是,并且将永远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您受的苦够多的了,一点也不错,”阿斯加尼奥说,“可是如果说过去是痛苦的话,为什么您要对未来产生怀疑呢?您的未来,天哪,是光辉灿烂的。您是贵族,您又富有又漂亮,有您的忧郁的少年时代作陪衬,您往后的生活只会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科隆帕伤心地摇了摇头。
“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喃喃地说。
当人们的思想超越了时空的概念,并在照亮和呈现了自己的未来和过去的一生的闪光中,忘却了现实的生活琐事时,人们有时会头晕目眩,神智不清,十分可怕和危险;而当人们回忆起种种痛苦的经历,感觉到种种焦虑和烦恼时,多愁善感的人往往会情绪极端冲动,几乎不能自持。当命运的重担一古脑儿地压迫着你的时刻,要十分坚强才能不使自己倒下来。这两个吃尽苦头,孤苦伶仃的孩子此时可能只需说出一句话便可殊途同归了,可是,一个太圣洁了,而另一个太虔诚了,这句话终于没能说出来。
尽管如此,阿斯加尼奥还是无限深情地看着科隆帕,而科隆帕心中充满了神启的信念,一任对方看着。学徒双手合拢,以向对天主祈祷似的语调对少女说:
“听着,科隆帕,假如您期望什么,假如您碰上什么不幸,而别人可以以血的代价满足您的愿望,可以以生命的代价使您避凶趋吉的话,那就请您通知一声,科隆帕,就如您向一个兄弟说话那样,而我将会感到十分幸福的。”
“谢谢,谢谢,”科隆帕说,“我只说了一句话,您已经舍身相助了,这我知道,不过这一次,只有天主才能救我啦。”还没等她把话说清楚,鲁贝尔特太太和佩里纳太太已经来到他俩的跟前。
两位多嘴的妇人象这一对情人一样,充分利用了时间,并且因为同病相怜,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佩里纳太太告诉了鲁贝尔特太太一个医治冻疮的秘方,而鲁贝尔特太太不甘落后,也向佩里纳太太传授了一个保存桃子的妙法。不难设想,她俩今后肯定会生死与共,同舟共济了,并且她们相互说定了,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再次见面。
“哎呀!科隆帕,”佩里纳太太边向长凳走去边说,“您还生我的气吗?瞧,把本宅主人的救命恩人拒之门外,难道不是一种耻辱么?难道把为了我们才受伤的年轻人治好是不应该的么?您看看哪,鲁贝尔特太太,看来他的气色是不是比来这儿的时候好些了?没那么苍白了吧?”
“这倒不假,”鲁贝尔特太太肯定地说道,“他在健康时,气色也没这么好过哪。”
“请想想吧,科隆帕,”佩里纳接着说,“他的身体才刚刚复原好转,不帮一下忙就是害人哪。行了,怎么做都成,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您就让我答应他明天黄昏时再来,是吗?对于您自己,也可以解解闷哪,我的孩子;这样玩玩完全是正当的,谢天谢地!何况,鲁贝尔特太太和我,我们也在场。说真的,我郑重告诉您,您需要散散心,科隆帕。此外,有谁会去向大法官老爷说,执行他的命令时稍微有点儿走样了?还有,在他发出禁令之前,您已经要求过阿斯加尼奥把首饰带来给您看,而今天他忘了带,明夭他肯定会带来的。”
科隆帕看着阿斯加尼奥;后者脸色又变得苍白了,他正焦急不安地等着她的回答。
对于一个被人奴役,受人支配的可怜的女孩子来说,他那谦卑的态度对她本身就是邀宠的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某个人附属于她,并且只需要她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是幸福还是痛苦,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每个人都爱施展自己的权力。这几天,奥尔贝克伯爵盛气凌人的神态挫伤了科隆帕的自尊心。可怜的女囚犯―原谅她吧―渴望看见阿斯加尼奥的眼睛能闪现出欢乐的光芒,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便带着微笑,红着脸说:
“佩里纳太太,您想要我再说什么呢,嗯?”
阿斯加尼奥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能使劲地合紧双手,他的双膝在颤抖。
“谢谢,我的漂亮的太太,”鲁贝尔特深深感激地说道,“走吧,阿斯加尼奥,您还虚弱得很,该回家了。胳膊递给我,走吧。”
看来,学徒要说句“再见,谢谢”之类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以整个身心,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替代了语言。接着,他便乖乖地跟着他的保姆走了,心中充满了欢乐。
科隆帕心事重重地又跌坐在石凳上,她昏昏欲醉了,她责备着自己,这种感觉,她也从未感受过。
“明天见!”佩里纳太太陪送着她的两个客人,在分手时,她带着胜利的神情说,“假如您高兴,年轻人,您完全可以象今天这样再来嘛,三个月之内天天都可以来。”
“为什么只能是三个月?”阿斯加尼奥问,他幻想能永远回到这里。
“哎呀!”佩里纳答道,“因为再过三个月,科隆帕要和奥尔贝克伯爵结婚了。”
阿斯加尼奥需要拿出他的全部意志和力量才不致使自己瘫倒在地。
“科隆帕和奥尔贝克伯爵结婚!”阿斯加尼奥自言自语地说道,“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没想错嘛!科隆帕不爱我!”不过,在他说话的当儿,佩里纳太太刚把门关上,而鲁贝尔特太太又走在他的前面,因此这两位妇人都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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