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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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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5 10: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夹缝里的旧时光
王天宁   
    小丁子在晚自习时兴致极高的邀请我去学校的天台。
        我推脱了几次,却架不住他的盛情。他推着我的肩膀走过铺遍月光的天台,浆洗后未干的五星红旗悬在两堵墙之间的白杆上,在习习的风里展开又收拢,滴在地面一滩圆圆的水。那红旗干巴巴的像极翅膀,我经过时它热情地拍打我的头皮和脸颊。
        小丁子一纵身坐上高得离奇的栏杆,他回头向我看过来。我冲他摆摆手:“你别看我,也别笑我,我可不敢翻。”
        风又吹起他敞开的外套。我的眼睑被吹出一片冰凉,禁不住闭起眼睛,上前一步抓住小丁子的袖口。我怕他掉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逃课,和小丁子立在天台上,初秋的冷风飘来荡去,我一张口就彷彿在身体里埋下另一个荒凉的秋。我们对面的星星,以异乎寻常的力量闪耀着。黑暗匍匐在我们脚下,深不见底。教室里的灯光一层一层漫上来,浸染了我们的周围,使我能看清小丁子的表情。
        第一次逃课,却没有想象中或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愉悦。逃脱了那个兽笼一样的地方,念着教室里的灯光,想的却是快快回去。
        “回去吧,哎,小丁子。”我抓住他的手掌,想把他从栏杆上拉下来。
        “喂喂,你不许动我,我会从上面掉下去的。”小丁子对我笑,一翻身又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走吧走吧,我想回去了。”我对他重复。
        我拖住他因为长年练琴,细长柔软的手。这双手在黑键白键上方舞蹈过,砸出重重的颤音和尾音。指盖虽不停修剪,仍能看出磨损得厉害。
        他从琴童长成为文艺小青年,那双手也跟随着日渐锤炼。
        我拖着他离开时,小丁子似是极不舍的向天边张望一眼,夜的黑倒映在他眼睛里。他埋下头低语,我恍然听到“梦想”“音乐”一类的词汇。
        风从光滑的旗面上摇摆而过。从小丁子嘴角边溜出的字句,掺进冰凉的风里灌入我冻得通红耳朵里。
        我不自觉停住脚步。
        
        我的日子总是波澜不惊,过着过着就成了人们口中所谓的平淡无趣。
        小丁子与我是不同的。他悠闲的溜达在三点一线间,生活像渐变的万花筒,逐渐有了更多光彩。
        我常常在晚自习,被数学卷子上令人眼花瞭乱的图形数字招惹得满面通红,小丁子坐在我斜前方,极认真的翻一本厚厚的乐谱。我就着苍白的灯光,识出了好些精致的标题——水边的阿狄丽娜、梦中的婚礼。
        更多时候,小丁子的座位空着。我知道他在学校的天台上,与满天星星遥遥相望,或是张开双臂,让秋风钻进他怀里。
        我想起他,更多时候是一个高瘦的背影,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蓝绿色的血管像树叶的脉络,在皮肤表面显眼的突起,顺着小臂一路延伸到指尖。
        
        小丁子是艺术生。
        他的身份在我们这个重点班里,是十分微妙和尴尬的。他只在艺术节才被人想起,并迅速被老师和同学摆在一个极其重要、简直是决定成败的位置。
        然而我始终坚信小丁子的才华不是只为艺术节存在的。
        我很久以前在琴房看过小丁子练琴。那是一个黄昏,暗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扑进房间,钢琴的边角闪着有质感的光。我坐在一把琴椅上望向他,他对我笑了一下,手指便开始舞蹈。
        似乎是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小丁子对我说时我只顾盯着他的手。音乐像水一样,从琴箱中翻涌着冒出来。那声音漫过来,缠住我的脚踝,向上爬过我的膝盖,最终心脏仿佛被攫住,有那么一会儿简直无法呼吸。
        我不能忘记,他的演奏,我想,我这辈子也不能忘记。
        
        艺术节开始前,我们换上班主任不知从哪弄来的白衬衫,肥肥大大的罩在身上,纸糊的红领结被仔细围在脖颈上。
        小丁子的座位空了一节课。
        下课后我在厕所找到他,舒肤佳的香皂被搁置在一旁,他手上沾满白色的肥皂泡沫,水流很大,他的前胸溅湿了一大片。
        “你就在这......洗了一节课啊?”我犹豫的问他。
        “是啊,”他简略的回答,“手上有脏东西,我得洗干净,不然影响发挥。”他把泡得起皱发白的手举到我面前。
        我怔了一下,抓过一把泡沫涂到他脸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班演唱《黄河大合唱》,小丁子做伴奏。
        终于所有人都能领略他的音乐。我站在舞台上,面对燥热的灯光眯起眼睛,我想起他立在天台,低声说出“梦想”“音乐”一类的词,他弹琴时手指泛着光,他的贝多芬和田园交响曲。我甚至忘了张口,直到身边的人碰我的胳膊。我往小丁子那边望了一眼,他直身坐在钢琴前,十个指头令人目不暇接的上下翻飞。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又融入到大合唱中。
        鼓掌欢呼像海浪一样在黑暗中翻涌,一波紧接一波,长久的回音停留在半空中。小丁子起身谢幕,光束集中到他身上,群众的热情又被激发出来。
        或许小丁子在赛前洗手真正起了作用,我们班轻而易举拿了第一。我挤在人群中,用力把他抛上空中,落下时又稳稳接住。
        我在喧闹的人群里,闭上眼睛,琴声仿佛又响起来。
        
        艺术节后小丁子头上的光环又一点一点变暗,他坐在人堆里,眉目平淡,远看也不见弹琴时的光彩。
        我想把平淡无趣的日子过的明朗起来,不求轰轰烈烈,只想要一点波澜。然而波澜真正来临时,却又叫我措手不及。
        小丁子的位置从早晨就空着,椅子距书桌很远,孤单的杵在那里。我以为他病了。想这一天天台上,不会有他踏住红旗滴下来的水,潮湿的脚步了。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小丁子依然没有来。我慌了神,上课时偷偷给他发短信。手指头居然发抖,用力好几次也按不准号码。最终我懊恼的按下发送键,四个字的短信才发送出去。
        ——你在哪呢?
        一会儿手机振动起来,我赶忙用手捂住。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慌了。我多么怕他就此消失啊。
        ——我很好。等我安定下来会去找你的。
        屏幕上只有这几个字。我眯起眼睛,想透过这几个字看到更深一层含义。
    我忽然想起,几天前小丁子在晚自习约我到天台。十一月的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满天云彩。我冷得厉害,打开特地带来的保温杯,“咕嘟咕嘟”灌下好几温口水。
    “我有退学的打算,我想离开这里。”小丁子忽然对我说。我一愣,刚喝下的水又被我“咳咳”的呛出来,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你要去哪?”我狼狈的用手背抹嘴角,眼睛盯着他的脸、他的手。
        “还是在这个城市,靠演奏为生。你知道吗,我爸妈向来不喜欢我搞这些东西,他们想让我走所谓的正路。可我就是不愿走他们为我铺好的道路。我要自己去闯,把一直的梦想紧紧握在手里。”
        我想又起他曾经弹奏钢琴,双手在黑键白键上滑动,抬起下落间有细小的灰尘飘起来。风吹过,厚重的乐谱像被一双大手翻开,又“呼呼”地向后飞快翻去,那些精致的题目忽然浮在眼前——水边的阿狄丽娜、田园交响曲。
        我深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臂弯里。
        
        小丁子的离开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当然水纹波及不到那些心无旁骛的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材生。我却感觉自己像极那颗灰头土脸的石子,跟随冰凉的河水一直沉一直沉,最终触到河床,和脏乎乎的稀泥躺在一起。
        我作为小丁子在这个班里唯一的朋友,接二连三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他坐在我旁边,小丁子的父母坐在对面。
        “你知道丁理去哪了吧?”每次开篇,他们的问题都一成不变。“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每次我也这样一成不变的回答他们。
        谈话大约进行至中间,小丁子的妈妈会哭起来。开始是小声啜泣,偶尔抬手抹眼泪;后来声音逐渐变大,她擦眼睛时把黄色的刘海弄得湿乎乎的。她抬头看向我时面颊泛光,眼底藏了一湾溪水,一摇头或一眨眼都会把残余水份牵扯出来。
        “同学,你要是知道丁理在哪,请一定告诉我们啊!他走了以后联系过你吗?”我注意到她说“走”,绝口不提“离开”。她潮湿的口气击打着我的心,击打出一片尖锐的钝痛。
        班主任蹩紧眉头看向我;小丁子的爸爸轻拍妻子的肩,算作安慰,而后也转向我,似乎错在我,是我把他们的丁理藏起来了。
        如是以前,三道目光定像秋天刺骨的风,早把我里里外外穿个透。然而此时我想起小丁子,念及他的手,那些音符是能融进阳光,然后逆着光路淌下来,结结实实铺遍整间琴房的。
        我因此感到格外坦然,坦然到心胸敞亮。我面对三个心急如焚的大人,与他们缄默相望。
        
        我总在幻想小丁子回来的场景——他推开教室的门,那时已是冬天,冷风从门缝间挤进来,掀起满教室校服领子轻微的浮动。说不定会下雪,对,雪粒钻进教室,耐不住高温很快融化了,化成一团团白雾,缭缭绕绕的圈在小丁子四周。
        他围着方格围巾,面颊通红。他把手套摘下来,绕过四处朦胧的近视眼,向我招手,把温暖的笑容给我递过来。
        ——我回来了。
        
        因为时间的拉长,那些幻想越来越失真。
        我把手机攥在手里,汗津津的手握了又握。很长一段时间,我仅凭它与小丁子联系。在我几乎失望时,它又像出现转折般的,奇迹一样添到我的生活里一道光。
        这转折来自小丁子的短信。
        放学后我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巷道间行走,两侧林立用水泥和砖块堆砌起来的小房子,月亮偏过去,大片阴影笼罩下来。野猫嘶叫着在脚边溜过,我低下头,查看短信里小丁子提供的地址。
        潮湿的地面上垃圾被堆成一簇一簇的,臭气一阵阵扑来。我以为迷路了,想给小丁子打电话问清道路,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喊我的名字。
        恍惚间看到一星点灯光,周围的空气被晕开一片微白的黄色。我看到有人在灯下招手,那手格外柔软纤长,明明是抓住一架钢琴就能奏出一整片晴朗的天空的。
        我把笑容露在嘴角。我知道那是谁了。
        
        与父母打过招呼,那夜便留在小丁子的家。
        我能愉快的把那里称为“家”,而不是一个暂时的栖居所,因为那几乎是小丁子的房子了——除了每月要向房东交房租。
        房屋小的可怜,摆设极其简单。天黑透没多久,小丁子熄灭了灯,这是他口中所谓的“省电就是省钱。”
        我们钻进他潮乎乎的被窝,一偏头能看到给木窗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夜空。星星被这一带化工厂排泄的烟尘遮蔽,那些隐约的光似乎来自上千年前,是穿过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尘埃逃到我们眼底的。
        我们躺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我对小丁子的想念,他父母对他的想念,这些本来都是我能对准他的耳朵冲口而出的,顺便还要再问他一声:“你这样值吗?”
        “赚的钱总是不够花,”结果他先开口:“可是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有个梦想:我要会弹好听的音乐,像萧邦、贝多芬那样;我想写出完美的乐章,把它们弹给最爱的人听;我还要开一家钢琴店,对,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大的钢琴店......”
        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抬起头,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四处像白天一样清晰。似乎在几个月前也有类似的夜。那夜不似今夜寒冷,风很大,我的眼睑被吹出一片冰凉。小丁子从栏杆上翻下来,踩在红旗滴的水圈上,溅出空气里压抑的潮湿味道。
        “音乐一直都是我的梦想。”那夜他低下头,耳语一般对我说。
        夜是能叫人心平气和的,半梦半醒间依然听到小丁子在我身侧轻轻谈他的梦想。
        “我想啊,将来能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这大概是我的意识还清醒时,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了。
        
        小丁子的家让我感到亲切。我利用长久以来获得的信任,对爸妈称以后每晚要帮同学补习功课,可能回家住的次数会相应减少了。他们虽然为难,但见我的目光异常真诚,勉为其难答应了,仍不忘嘱咐我“要与同学搞好关系”之类的陈词老调。我简单收拾一下,就住进了他的屋子。
        在新家里,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被冻醒,天尚未亮透,晨光在冰凉的雾气里扩散开。窗外开始出现叫卖声,我透过窗户向下望去,卖早点的小贩在巷子里占据了一块土地,刚被掀开的笼屉向外涌出大团蒸汽,玻璃窗瞬间被蒙上厚厚一层水汽。
        小丁子往往还在熟睡,我不知道他昨晚在外演出到几点。他是瘦了,手指更加纤细,又潮湿,一握就满手是汗。
        他在我们当地很有名的酒店做琴手,大堂里摆放着白色钢琴,共鸣极好。暖色的装饰灯光打下来,将他衬托的一如童话中的王子。
        我在放学后去过小丁子工作的地方。他不仅弹奏世界名曲,还弹流行歌曲——“这是客人点的”,事后他对我说。
        小丁子的琴技越发精湛,我常常看到精神恍惚,似乎琴椅上端坐的正是世界级钢琴家。他的一颦一笑,抬手下落,甚至演奏完毕的微微欠身,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是的,我为他高兴,小丁子真的越来越好了。
        来这儿的客人出手阔绰,每次小丁子出色完成任务,他们给小费眼都不眨。粉红色的钞票被服务生由托盘托着,送到他眼前。小丁子与我相视一笑,接着他小心地把钱放进口袋里。
        我常常感到日子一帆风顺,似乎梦想和未来触手可及。我让小丁子给他爸妈写过信,大意是他很好,不用担心他,等他真正跨进艺术殿堂就会回家的。
        寄信那天恰逢周末,天高云淡,干冷的空气透过鼻腔冲进肺里。信在邮箱里发出一声闷响,可以听出底下积压了一堆信。可不知为什么,在我听来,这闷响也如琴声,是平缓的弦音。

    寄信后没几天,女房东敲响了我们的门。
        我大约猜到她的来意。她一张口,便与我的想像对上号。
        “小伙子,你们的房租拖欠多久了?该交了吧。”她涂着浅蓝色的眼影,皱纹根根纵横,盘踞在眼角旁。她虽然带笑,但又能看出不耐烦,脸上的褶皱挤得粉底“簌簌”向下落。
        我把着门把,看向小丁子。他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初来时,我曾提出与他共同分担房租,但他说他自己应付绰绰有余。后来我又见他在酒店挣的小费,几乎每晚都够付一个月的房租。然而他竟为难,摸遍全身口袋无奈的向我做耸肩的动作。
        我搜遍行李的边角,仍未凑够房租。我把一堆零散的票子捧到女房东手里,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阿姨,您别急,我们凑够钱马上给您送去。”我小心陪着笑,女房东悻悻的把身转过去。临走时她又低声说:“你们最好守点信用,等租这间屋子的不知有多少人呢,看你们是学生才照顾你们,可房租不能这么个拖法啊。”
        “是是,我们一定守信用。”我低声下气对她说,轻轻将门掩上。小丁子坐在一把木椅上晃来晃去,“寄人篱下的日子就是这样啊。”
        他一边叹气,一边用黑眼圈深重的眼睛看向我。
    “小丁子,”我说,“你每晚挣这样多小费,我不信交不出房租,你把它们弄哪去了?”
        “唔......”他支支吾吾逃开我的目光,身体向后仰去,“你知道,我不甘心一辈子做酒店的琴手啊......我在一个音乐学院的老师那学习钢琴,工资......其实,其实勉强够交学费......”
        我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他的头似乎被强大的力拥着,压抑的向后探去、探去,而后以目光难见的角度,小范围画着圈。
        我看见,他的脸红了。
        
        小丁子是琴手,年纪比大部分服务员轻,小费却是他们的几倍。
        有几次在回家的夜路上,我们小心的躲避着肮脏的水洼,小丁子忽然说:“你知道吗,
每次服务生把小费送到我面前,我抬头与他的目光相碰,感觉他的眼神特复杂。你说,是不是我拿的钱比他们多,叫他们心里不平衡了?我害怕他们找麻烦。”
   “不用怕,”我的安慰轻描淡写,“都凭本事吃饭,谁也不用求谁。他们拿的钱少,还能怪在你头上?”
        一会儿又感觉心底惶惶然不踏实:“不然请他们吃一顿饭,叫他们多照顾你一下?”
        “也只能这样了啊。”他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打开屋门,充满家中的,是不亚于室外的寒气。星星似乎也被冻僵了,光芒微弱的撑不开天上的云。我不知它们是否也会像我一样,严冬过境后,手背上留下丑陋的冻疮。
        小丁子摘下手套,将冻僵的手指放在手心里揉了又揉,满手通红的拿出一些零散的钞票,不知这是他多少次忙碌到深夜的报酬,“这些应该够了,”他自语道,表情如海一般辽远平静。
        
        我曾悲观的预想,这大概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事实果真如此。
        邀请来的两个服务生是那些人里年龄最大的,也几乎是最有威望的。那夜真是让人疲倦。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菜,一大堆啤酒瓶很快空出来,在地上打转,玻璃脆响“叮叮”的撞在一起。
        两人兴致极高,一会儿满脸通红,搂住我和小丁子“小老弟小老弟”的叫开了。
        个高的灌满一杯啤酒,凑到我嘴边:“小老弟,给哥哥个面子,喝了酒,咱就是兄弟,以后有事哥哥罩着你。”
        他嘴里喷出混合香烟和酒精的味道,一股脑扑到我脸上。我想推脱,把手放在酒杯上,小丁子忽然站到我身侧,“全哥,”他对那服务生说,“我哥们不能喝酒,我替他喝。”
        那两个人“噼里啪啦”的鼓起掌,随后又叫好,把四周的目光全吸引过来。小丁子把酒灌进喉咙,我感到面颊一冷,似乎几个月前在天台上的冷风又缠成一团,滑过潮湿的夜空和褶皱的红旗,一下子堆到我周围。
        两个服务生的起哄声越来越大,“你行吗?别喝了啊。”我凑在小丁子耳边对他说,他回头瞄我的眼神开始涣散。
        我抓紧口袋里的钱,感到无助,却又是不能声张的无助。
        
        这是第一次,后来第二次第三次发生,让我和小丁子厌倦无比。喝酒是一回事,因为每次花销都是不小的数目,我们的经济日渐局促。
        每日清晨我叫醒小丁子后,便与他同时出门。我在学校与那些心比天高的高材生呼吸同一间教室里的污浊空气,小丁子泡在音符中,泡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然而相异的是,小丁子的音符是用于我们而言的巨额资金堆积起来的。我把从爸妈那要来的生活费都放到这个家,累加他自己挣得的报酬,生活却仍旧不见起色。
        服务员们明里暗里要求小丁子请他们吃喝,人数渐渐增多。我们感到不耐,明知道是自己把自己扯进一个会被扒皮抽血的循环怪圈里,却毫无办法。如拒绝他们,便真成咎由自取,若是将他们惹怒,把祸害招致自己身上,结果只能自己承受。
        深夜时,我在自己的小床上把头朝向小丁子那边:“咱们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怎样才不能让那些人不缠着你?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啊小丁子!”
        而后空气中便散入长久而粘稠的沉默。在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睡过去,并准备试探性的叫他的名字时,小丁子的声音仿佛触动某根颤抖的弦,晃晃悠悠的响起来:“我还有我的梦想,是啊,我的梦想......”
        有梦想又怎样呢?我依旧一筹莫展,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我在班主任的课上实在撑不住,伏在桌面睡起来。
        同桌把我捅醒时,抬头正撞上班主任离我很近、几乎要贴到我脸上的目光,那目光探究式的上下游走,在我眼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我心虚的紧,慌忙把头低下。
        好在他没问什么,即使下课也没叫我去谈话。我早已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把小丁子的事说出来。
        
        我相信小丁子会为了他的梦想不管不顾的去拼。然而当那些纠缠猛然销声匿迹了,我又格外诧异。
        “你是怎么做的啊?”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从前苍白的脸颊逐渐显出黄色,黑眼圈和眼里的血丝日益深重。小丁子向我做了一个弹琴的动作,那意思是他要看书了,最近他在为一个特别重要的艺术考试忙碌。灯光漫遍了他瘦弱单薄的身体,我躲在一旁,看他的背影。曾经的音符在我脑海里轰鸣,最终交织成一张缠满阳光、密不透风的网。
        因为功课的增多,难度逐渐加深,每晚我躲在寒冷的小屋里温书,不可能去酒店看小丁子表演。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次都累得瘫在床上,他的手背越来越粗糙,纤细的手指上开始生冻疮,鞋底和裤脚沾满泥巴。
        功课占去我大部分精力,我对小丁子的关注越来越少。偶尔询问他,他只是说防冻措施没做好或不小心踩在水洼里了,我便不再在意。
        然而有天放学,我为买东西绕远路,经过一家菜市场。离很远的海鲜摊上,我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个身影在冬天把手伸进冰水里捉活鱼,他操刀用一点也不熟练的刀法给客人处理海鲜,他用通红的手数好钱,递到老板手里。
        然而那个身影手指纤细,他在几星期前还在面对钢琴,奏出有阳光流淌的音乐,装饰灯柔和的光芒投下来,将他衬托的一如童话中俊朗的王子。
        我想起那些忽然消失的纠缠;他粗糙的手背和指上的冻疮,鞋底和裤脚的泥巴;他曾经遮遮掩掩的对我说:“琴手这个工作实在是不好找......”
        “傻瓜,小丁子你这个大傻瓜......”我站在肮脏的,散发着海鲜腥臭的土地上,冷空气融化成海,浇了我一头一脸。
        
        我从爸妈那里要生活费越来越多,实在不忍心看小丁子受苦。
        他在十二月份快结束的时候参加了那个极其重要的艺术考试。晚上回来时我看到他披着被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坐在床上看乐谱。
        “你考得怎么样啊?”我小心翼翼的问他。
        他抬头看我,却不正面回答:“我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楚,“我的每一次坚持都是有必要的。”
        我面对他,重重的点头。
        入睡时他把我的手机要过去,缩在被子里玩手机游戏。人声的嘶吼和华丽的乐曲传来,我仿佛回到过去。那些过去星光温和,秋风在心底扩散出一片原野。
        我在夜半时醒了,手机被放置在枕边。我向四周望去,小丁子整个人蒙在被子里面,身体不停抽动,压抑的哭声传到耳边,逐渐清晰起来。
        我在一瞬间明白什么,赤脚来到他床前。犹豫了一下,而后叫着小丁子的名字,隔着单薄的被子,把同样单薄的他拥到怀里。
        
        春天快来时,小丁子又一声不响的离开了我。我在他被褥下发现留给我的纸条——我要继续追求我的音乐和梦想。我相信我的每一次坚持都是有必要的。
        我拖着行李回到家,爸妈问我:“以后不帮同学补课了?”
        “是啊,不补了。”我敷衍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阳光依然赶不走寒冷的气息,床被又大又厚,笨重的堆在那里。然而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向窗外望去,那些近景与曾经连成模模糊糊的一片了。只是一声钢琴的奏鸣便能让天地充满盈盈的绿。
        推开窗,呼呼的风吹进来,暖的。
        春天,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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