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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翁的中篇小说《拉什莫妮的孩子》与其诗化风格有所差异,但我估计喜欢的人不多,又太长了。这一篇有历史背景,能引起我的兴趣;又带有泰翁一贯的风格,相信大家也会喜欢。
——题记
泡影
这己经是多日的往事。我曾去大吉岭。抵达那里时,正值雨云密布,天色阴暗。遇上这种阴霾的天气,谁都不愿意外出,可是,老憋在屋里,却更令人心烦意乱。
我在旅馆里吃罢早饭,穿上厚实的靴子,裹紧防雨布大衣,步出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天空不时飘洒着霏霏细雨,铅灰色的雨幕悬挂在四周,仿佛造物主正要把整个世界图画,连同喜马拉雅山,统统用橡皮擦掉似的。
在人迹罕至的加尔各答路上,我独自漫步思忖着:在这与世隔绝的云雾之乡,真是百无聊赖。倘若现在能用自己的全身心,重新去紧紧拥抱那色彩缤纷、芳香四溢的大地母亲,那该多么令人快慰!
就在这时,从附近某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抑制的哭泣声。在这满目疮痍和弥漫痛苦的尘世间,哭声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在旁的地方,别的时间,我若转眸瞧上一眼,那才怪呢。但在这一望无际的云雾之乡,这哭声就像隐没的世界的惟一声音,灌进了我的耳朵。漠视它,对我来说可不容易。
我走上前去寻找那哭声。走了不远几步,发现一个穿着赭色衣服的女修道士,一叠金黄而又凌乱的发髻,像山峰一样,盘绕在她的头顶。她坐在路边的一条小河旁,低声啜泣着。显然,这哭声井不是新的悲哀引起的痛楚的哭声,而是郁积多日的苦闷孤寂的哭声,被乌云和荒山的重压碾碎了又聚合起来的哭声。
我心里暗想,这倒正好开始构思一篇悲欢离合的家庭故事。但我从未幻想过,在如此高耸入云的山顶上,遇见一位正在悲恸地啜泣着的女修道士,面且委实是我亲眼目睹的。
这位女子属于哪一种姓,难以猜测。我用极其温和的语气问她:“你是谁?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如此伤心地哭泣呢?”
起先,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只是用泪点盈盈的目光,透过浓雾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我急忙说:“你别怕我,我是文明人。”
听罢,她微微一笑,然后用异常平静而又十分悦耳的声调说:“我早就远离了害怕,也赶走了羞耻。老爷,曾有一段时间,我深居金阁,即使是亲兄弟,没有我的允许,也休想擅自闯入。而如今.在这大千世界里,找什么遮掩也没有了。”
开始,我真有点儿生气,因为尽管我的服饰,全是一派洋绅士风度,而这个倒霉的女人,竞毫无顾忌地称呼我“老爷”.找本想停止虚构这篇故事,喷吐着雪茄烟雾,像具有绅士风度的火车一样,傲慢地扬长而去。但探索别人内心秘密的好奇心征服了我:于是,我带着发自内心的优越感,高傲地问道:“我能帮你的忙吗?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我的脸,稍停片刻,简短地回答说:“我是帕达翁省督吉拉姆伽提子·汗的女儿。”
帕达翁小王国在哪里?吉拉姆伽提子·汗是什么省级的省督?他的女儿究竞通遇到怎样的痛苦而出家,孤单地坐在大吉岭的加尔各答路边哀泣?——这一切,使我如堕五里雾中,况且.我压根儿不信这类事。但找又想,随它去吧,何必去干扫兴事呢,故事的情节不正在酝酿形成吗!
于是,一听说省督公主的尊贵身份,我就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公主,恕我无礼.我实在认不出您是准。”辨认不出来是有许多原因的。首要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其次,在这样浓厚的雾里,连辨别自己的手脚,也极其困难。
公主并未介意,她仪态万方地一扬右手,指着前面的一块石头,以命令的口吻招呼我:“请坐吧!”
看来,这位女修道士,仍不减当年公主的威严,保持着下达“帝王旨意”的使人折服的力量。我获准坐在那雾气浸湿的、覆盖着青苔的坚硬岩石上,我好像荣膺了从来不敢奢望的恩典。今天,帕达翁省督吉拉姆伽提子·汗的女儿,亲自赐给我大吉岭加尔各答路边,与她平起平坐的权利在我穿着雨衣外出时,这种幸运的奇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在喜马拉雅山胸膛这样僻静的地方,两个邂逅相遇的过路人,坐在荒凉的山岩上,竟如倾听最近创作的缠绵悱恻的叙事诗一样,听讲男女之间亲身经历的故事,它定将会在读者心中唤起遥远的山峡间淙淙泉水的回声,荡漾起迦梨陀娑的《云使》 和《鸠摩罗出世》 那美妙的乐音。
虽然如此,大家也得承认:像我这样穿着靴子和雨衣的新式先生,在加尔各答路边雨湿泥拧的岩石上,与一位女修道士打扮的素不相识的公主,相对而坐.听讲故事,要维持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并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那天正是浓雾四合,在笼罩着一片阴暗的混沌世界面前,任何局促不安的窘态都遮掩无余了。在那茫茫无际的云雾之乡,只有我们俩人——帕达翁省督吉拉姆伽提子· 汗的女儿和我,一个新式的印度斯坦先生和一位封建皇族的公主,就像世界末日的幸存者一样。这种不协调的遇合的巨大乐趣,只有我们俩有幸领略,其他人却无福消受。
我问:“省督公主,是谁使你落到这种地步的?”帕达翁公主以一种听天由命的口吻说:“谁做的这一切,我怎么知道呢!是谁用那极其平凡的云雾,把这么多大石头垒成的坚固的喜马拉雅山遮藏住呢?”
我没有挑起任何哲学议题的争论,顺着她的话说:“是啊,谁能猜透命运的奥秘呢?找们都不过是些渺小的虫豸而已。”
若要挑起争论,我决不会轻易放过省督公主。但我不能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情感。我所掌握的乌尔都口语的可怜水平,同帕达翁公主或其他省督公主,辩论宿命论与自由意识论的议题,必然是捉襟见肘的。
省督公主说:“我一生奇特的故事,今天刚刚结柬。您允许我细细地讲吗?”
我急忙说:“您怎么也请求起来?您还需要获许吗?嗯,您肯恩赐的话.我就洗耳恭听,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恐怕谁也不明白我说的这些话。是啊,我当然愿意说明白了,可是无能为力。当省督公主启口时,我仿佛觉得,宛如在露水滋润的平坦黝黑的田野里,那金黄色的稻穗上,微微吹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晨风。她的谈吐是如此温柔、文雅、优美而流畅,简直难以形容。我只能像野蛮人一样非常简单、生硬地回答,她的谈吐风度是如此质朴而文雅,真使我叹服不己。在她面前,我不时觉得自己呈现出一副语言贫乏的尴尬相。
省督公主开始讲道:“我父亲的血管里流着德里皇族的血液,为了保持这高贵的血统,我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找不到门当户时的王子。勒克瑙省督曾经向我求婚.我父亲婉言谢绝了。或在这时,发生了用牙咬子弹的事件① ,在政府军队里掀起了一股反政府大风暴,整个印度斯坦笼罩在炮火硝烟之中。”
我平素没有从女人口中,特别是皇族公主的口中听到如此华丽、优美的乌尔都口语。而今一听,我恍然大悟:这种语言纯粹是那些骄奢淫逸的豪门贵族的语言,是那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的语言。讲这种语言,找怎么能和贵族们相匹敌呢!今天,由于火车和电报事业的发达,商业贸易的兴盛,无数王朝的崩溃,尘世间一切事物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加修饰了。只是听了公主的动听话语,在英国移民的新型山城大吉岭的浓雾的纱网中,才仿佛有一座莫卧儿王朝的城堡,以神奇的魔力浮现在我理智的慧眼面前。——那白色大理石筑成的高耸人云的巍峨宫殿,那满街的长尾马背上披着金银丝绣花的天鹅绒鞍鞯,那成群的大象背上装扮着富丽堂皇的带有华盖的座位,那些城市居民裹着色彩斑斓的贵重头巾,穿着潇洒的丝绸长裤,腰带上悬挂着弯刀,脚登尖头翘起的刺绣着金丝花边的靴子;在悠长的闲暇时间,穿着宽松曳地的长袍,是多么温文尔雅的习俗!
公主讲道:“那时我们的城堡坐落在朱木纳河衅。我们军队的统帅是个信奉印度教的婆罗门,他名叫盖什尔拉尔!”
公主说到最后的“盖什尔拉尔”的名字时,好像要把女人嗓音里最美的音乐,刹那间统统倾泻出来似的。我把手杖放在地上,有点激动,小心翼翼地坐下听她讲故事。
公主继续说:“盖什尔拉尔是个正统的印度教徒。我每天早晨起床,从自己闺房的窗格上,偷偷凝望着他游人朱木纳河,凫游在齐脚深的河水里,双手合十,向冉冉升起的太阳虔诚地膜拜。然后,他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河岸上,全神贯注地念诵经文,接者,他又用清脆悦耳的声调,唱着颂神的歌儿,踏着朝露回家。 “我说起来是个穆斯林姑娘,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关自己宗教的事,也不晓得宗教祷告的仪式。当时,声色犬马、纵酒寻欢的享乐生活,使我们的男人沉溺在装腔作势的宗教喧闹声中,在他们身上真正的宗教感情早就丧失殆尽了。因此,在深宫闺房里也就没有任何宗教的声息了。
“造物主可能在我心里注人了天生的宗教虔城,或许还有其他更深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每夭,在那宁静的拂晓,一切都沐浴在朝阳的绛红霞光中,在蔚蓝色的朱木纳河畔,行走在洁白的石级上的盖什尔拉尔那虔诚的形象,使我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浮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甜蜜的虔诚感:
始终不渝、循规蹈矩和白璧无瑕的品行,使婆罗门盖什尔拉尔白晳修长的身体,像无烟的灯光一样光洁透明,婆罗门那种圣洁庄严、无可比拟的贵任感,使我这颗穆斯林女儿的愚味心灵皈依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停了一会儿。我仿佛感到.在她脸上映现出盖什尔拉尔那光彩照人的婆罗门形象。然后,她似乎正力图摆脱这一形象,继续讲她的故事。听到她用纯正的梵语讲述盖什尔拉尔的事迹,我惊叹不已。我不禁暗想:这是谁在讲述,省督公主还是女修道士呢?
女修道士继续讲:“我使唤一个印度教的女仆。她每天弯腰行礼,掸去盖什尔拉尔脚上的尘埃。见到这种情景.我既感到欣喜又有些妒意。每逢葬礼或佳节,这个女仆往往设宴招待婆罗门,还施舍香火钱。为此,我经常用钱接济她,也经常问她:‘你没邀请盖什尔拉尔吗?’她吃惊地说:‘盖什尔拉尔大人,他从来不要别人的食物或施舍的东西呀!'
“这样,我总是不能直接或间接地向盖什尔拉尔表示自己的-点儿敬意。因此,我的心好似一直受着饥饿的煎熬从而贪餍着。我的祖先也有和婆罗门姑娘成亲的。我觉得我坐在王宫的一角,我的血管里也流着婆罗门的高贵血液。这种血统观念。多少满足了我和盖什尔拉尔有某种亲缘关系的幻想。“我怀着求知解惑的心情,从那个印度教女仆那儿,详细看到了印度教的全部生活方式,听到了男女诸神令人叫绝的神话故事,听到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 那两部旷世无匹的史诗。听着听着,在我的深闺中,在我的脑海里,也浮升起印度教世界的奇异图景:那神明的雕像,寺院的法螺和钟声,鎏金的神庙,香料的缕缕维烟雾,檀香混杂着花卉的扑鼻芬芳,修道士和隐居者的非凡毅力,婆罗门超然的庄严,由人扮演的五花八门的神怪戏——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在我而前构成了一幅非常古雅而缥缈的幻境。我的心就像失巢的飞鸟一样,在黄昏的深宫古殿的小小洞口间飞来飞去。印度教世界,变成了我幼小心灵里一座趣味盎然的神话故事的宝库。
“这时,士兵反对英国白人政府的战争爆发了。我们小小的帕达翁城堡举也嫩起了暴动的火星。盖什尔拉尔说:‘现在,把那些宰牛吃的白人赶出阿列瓦德(古印度名)之后,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们又要再一次掷骰子,碰运气.夺回印度的王位了。’
“我爸爸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用特别亲昵的口吻,赞颂英国人说:‘他们……无所不能。印度斯坦人惹他们不起呀!我可不敢贸然地丢掉我怀里的这座小城堡。我不打算对东印度公司政府作战。'
“那时,印度斯坦的全体印度教和穆斯林人的血都沸腾起来了。大家都谴责我爸爸那种像投机商人一样的奸猾态度,甚至连我的姑姨们也惶惑不安。
“这时,盖什尔拉尔带领他全副武装的军队,来朝见我爸爸说:‘省督大人.如果您不参加我们一边,那么至少在战争进行期间,我们要把您软禁起来,而且,城堡的全部职权,从现在起由我接管。’
“省督大人说:‘何必这样大吵大闹?我一定站在你们一边。’
“盖什尔拉尔说:‘能从国库里调拨给找们一笔款子吗?'
“爸爸只给了一笔数目有限的款子,说:‘今后再需要,我还会提供的。’
“我把从头到脚穿戴的全部金银首饰,都包在一个包裹里,让我的印度教女仆亲手送给盖什尔拉尔。他欣然接受了我的捐赠。我没有因为捐赠了全部首饰而感到心痛,相反,我整个身心,都不由自主地欢乐地震颤着。
“盖什尔拉尔开始进行军事训练,擦拭破旧的枪支和生锈的刀剑。一天傍晚,专区的英国长官突然率领着一支穿红衣服的白人军队,扬着漫天飞尘,出现在城堡里。
“爸爸偷偷把暴动的消息,向英国长官告密了。
“不过,盖什尔拉尔在帕达翁军队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这支军队随时准备在他指挥下.即使用破枪旧刀,也要决一死战。
“叛变的爸爸的宫殿,对我来说,就像一座阴森的地狱。不安、痛苦、羞耻和愤怒,撕裂了我的胸膛,而我却没掉过一滴眼泪。一天,我穿着我胆怯的弟弟的衣服,女扮男装.溜出了宫殿,谁也没有发觉。
呐喊声和枪炮声也停息了,大地间笼罩着一片恐怖的死寂。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朱木纳河,夕阳沉落了。冷清清的夜空,一弯残月散发着银色的幽光。
“战场上布满了流血牺牲的惨景。如果在别的时候,我会感伤得柔肠寸断;但那天.我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到处徘徊寻找——盖什尔拉尔,您在哪里?除了这件事,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虚无的。
“找来找去,在午夜的月光下,我隐约看见,就在战场旁边,朱木纳河畔,一座芒果园的树阴里,盖什尔拉尔和他的忠仆戴沃基南德的尸首,躺在血泊之中!我推测他们受了致命伤之后,也许是仆人把主人,或者主人把仆人,从战场上背负到这块安全地带。然后他们俩安静地投身于死亡的怀抱。
“多日来,我如饥似渴的虔诚的心情,第一次得到了满足,我跪在盖什尔拉尔脚前,抖开我披散到膝盖的长发,一遍又一遍擦去他脚上的尘埃,把那冰凉的莲花脚掌高高抬起,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一直热吻着他的脚,我抑制了多日的热泪,就像潮水一般地夺眶涌出。
“就在这时,盖什尔拉尔的身体动弹了一下,接着,忽然从他的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放下他的脚。我再仔细一听,他闭着眼睛,从干裂的嘴唇里迸发出微弱的声音:‘水!'
“我转瞬间跑到朱木纳河畔,用自己的大毛巾,在朱木纳河水中浸湿了拿回来。我拧着毛巾,把水滴在盖什尔拉尔两瓣微张的嘴唇里,他的左眼和额头都受了重伤,我撕下一角毛巾,包扎伤口。
“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从朱木纳河取水来,滴在他的嘴唇里和眼皮上。他渐渐苏醒了。我问:‘还要水吗?'
“盖什尔拉尔问:‘你是谁?'
“我激动不已地说:‘我-一女奴隶,您的女仆人。我就是省督吉拉姆迦提子· 汗的女儿。’
“我原想.盖什尔拉尔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一定会认清对他最虔诚的女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我这种幸福,谁也不能剥夺走。
“可是,天啊!一认清我,盖什尔拉尔就像狮子一样怒吼着说道:‘无耻叛徒、卖国贼的女儿!非印度教徒!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你用不洁的手取水给我喝,玷污了我的身子,毁了我的宗教!' “说毕,他举起右手在我脸颊上,恶狠狠打了一巴掌。我几乎失去知觉,我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我才十六岁,我生平第一次从宫殿里出来。那时,天上贪婪的太阳,还没有用炽热的光线夺去我樱桃般绯红、水晶般莹洁的脸色。那天,我一踏入外部世界,就得到了如此礼遇,这也就是我从这个世界、从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手里获得的第一次祝福,第一次爱情!”
讲述了这段经历,公主缄默不语了。
我就像画中的肖像一般.屏息敛气地听她讲故事,听得如此出神,竟没有觉察手中的烟蒂旱已熄灭了。 我是醉心于她的优美话语,还是她的悦耳喉音,或是故事的本身,这很难晰定。但我一直沉默不语。
过了好久,我再也忍不住了 ,突然破口骂道:“畜生!”
公主立刻反驳:“谁是畜生?畜生难道会在渴得要命的时候,拒绝把水送到嘴边吗?”
我谁为情地说:“是啊,你说得千真万确.他是神仙!”
公主马上接口说:“什么样的神仙?神仙难道会唾弃对他忠心耿耿的女仆吗?”
我说:“是啊,您的话有道理。”说完,我就老老实实不响了。
公主继续讲她的故事:“第一次,我的心就受到了深深的创伤。我觉得好像突然间天崩地裂,它们的残骸,一齐向我头上扑来。又过了一会儿,恢复了知觉,我远远地对着那冷酷无情、圣洁无双的婆罗门的双脚,顿首行礼。我内心自语道:
“‘唉.婆罗门啊!可怜人的效劳,异教徒的食物,富人的钱财,姑娘的青春,美女的爱情——你什么也不企求.什么也不领受。是自由高傲的,独立不羁的,超尘出俗的,我哪里有走近你身旁,献给你的权利呢?'
“看见省督公主伏地行礼,盖什尔拉尔是怎么想的,我说不上来,可是,在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其他任何表情。他无动于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慢慢地支撑着身子要站立起来。我惊慌不安,伸出双手,想去搀扶他,被他断然地推开了。他十分艰难地、慢吞吞地走到朱木纳河边。埠头系着一条小船,没有乘客.也没有船夫。盖什尔拉尔登上小船,解开了缆绳,划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小船向河心划去,渐渐地消逝了。我真想把我的整个心灵、全部青春和满怀虔诚都献给那条渐渐消逝的小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洒满了明月清辉的烟波浩淼的朱木纳河里,我就要像过时的花朵一样凋谢、飘零,捐弃自己无益的生命,从尘世间水远抹去自己的存在。
“但我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夜空悬挂的冷月,朱木纳河畔浓密黝黑的树从,迦利迪暗蓝色的水.远处芒果林上惨淡的月光映照下的城堡尖顶.所有这一切,都齐声合唱着肃穆的死亡之歌;在寂寥的太空,那冷月寒星组成的光怪陆离而神秘莫测的世界,也向我齐声倾诉着死亡。只有那条在静静的朱木纳河上渐渐消逝的小船,那股月明之夜的柔美、安详而悠久的生活魔力,才把找从死亡的罗网中搭救出来,引导我走向生命的旅途。于是,我价肴沉睡在梦境中的朱木纳河岸,穿过高高的芦苇和干涸的沙滩,登越坎坷的丘陵和险峻的山崖,跨过茂密的林莽和寂静的荒原,一直勇住直前地追赶他。”
讲到这里.公主又沉默了。我也一声不响。
过了好久,她又开始讲:“往后的事情纷至沓来,头绪繁多。我直不知道怎样理清它们,讲述明白。我好像走进一座密林深处,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沿哪条正确的路走出来了,怎么能再找到这条路告诉人家呢?
“往后的故事,我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摒弃什么,保留什么,用什么方式,才能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画,使人们不至于怀疑它的真实性和自然性!“可是,在那段生活期间,我明白了:世界上没有哪一件事是难以挽救的,或难以矫正的。外部世界对于终日禁锢在深宫幽室里的公主,十分难以理解.但是也充满着幻想。一旦弃离幽宫,通衢大道就会展现在她面前。这条大道决不是省督大人所走的路,但路是肯定存在的。人们自古以来,在这条路上行走着,然而,路确实是坎坷不平、逶迤曲折、无边无际的,它具有无教分支,充满着欢乐、痛苦、艰险,但那就是人生的道路。
“在人们所走的平凡道路上,孤苦伶仃地行走的公主的漂泊故事.大家也许并不感兴趣,听来索然无味。倘若有点儿兴趣的话,我也没有多少勇气来讲完这些故事的细微末节。千言万语汇成-句:我不得不忍受无数痛苦和折磨,不幸和灾难,侮辱和欺凌,然而,人生并不是不堪忍受的。好比一支烟花简,我愈是使劲燃烧它,它愈是加快地旋转。当它飞快地旋转,我是不会觉察‘我正在烧燃它’。如今,那无上悲愤、无上欢乐的火焰,刹那间给一阵风吹熄了。我也恰如无生命的东西,坠落在人生道路边沿的尘埃中。现在,我生活的旅程一生中最宏伟、最热爱的旅行告终了,我的故事也该收尾啦。”
说了这番话,她又沉默不语了。我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哦,这无论如何不能当做结尾。”稍等片刻,我又用断续的不连贯的乌尔都语说:“恕我冒昧,最后结局能否再清楚地讲一下,好减轻找内心的焦虑。”
公主微笑了一下,我领悟到自己不纯正的乌尔都语起了作用。 倘若我说的是纯正的乌尔都语,她在我面前,就无法驱除自己的羞怯。况且,我确实对她的家乡语言通晓少得可怜,这样,它恰在我俩之间筑起一道十分宽厚的屏障,它就等于是名誉。
她又开始讲:“我几乎一直获悉盖什尔拉尔的讯息,但我总无法与他见面。他参加达特亚·道比的队伍,在充满暴乱和革命气息的天空下,忽而出现在南方,忽而在北方,忽东忽西,像闪电一样,突然出现,又瞬间不知去向。
“那时,我已成为一个女修道士,拜伽西的奈达主教为教父,向他学习梵文经典。全印度所有消息都会汇集到他的莲花脚下,我怀着万分虔诚的心情学习经典,一边以焦急不安的心情,收听着战争的消息。
“英国政府渐渐地扑灭了暴乱的熊熊烈火,同时,盖什尔拉尔的消息,突然中断了。远在天际,在可怕的毁灭红光里时隐时现的英堆形象,刹那间坠人万丈深渊之中。
“我再也不能忍受,离开了祖师的庇护所.打扮成女僧模样出走了。我走访了不少地方、圣地、寺院和神庙,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盖什尔拉尔的音信。从熟悉他大名的寥寥几个人的嘴里,探听到:他或许在战争中丧生,或许政府把他送上断头台。’我内心反反复复驳斥道:‘绝对不可能,盖什尔拉尔是不可能死去的。他是崇高伟大的婆罗门,他那股光焰无际的火焰水远也不会熄灭的,为接受我的灵魂的奉献,它一定在什么地方的难以靠近的孤寂的祭坛上,正在熊熊地燃烧着。’
“印度教的经典,有着不少记载:下等人通过苦行,能成为纯洁的婆罗门。可是,穆斯林能不能变成婆罗门呢,却没有任何记载。它的唯一原因是穆斯林那时还没有在这国度里出现。我明白,我同盖什尔拉尔相会,必须忍受长期的磨难,因为在这之前,我必须成为婆罗门。一年复一年消逝过去,这样整整过去了三十个年头。我从内心到外表,从生活习惯,从心理、言谈,行动,都可算是一个地道的婆罗门了。我那婆罗门祖母的血液,以毫无阻碍的速度,在我身上畅流着。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自己青春初期的那个婆罗门,自己青春后期的那个婆罗门,和自己天堂、人间、地狱三界的唯一婆罗门脚下。然后,我获得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辉煌光圈。
“战乱时期,我听到许多有关盖什尔拉尔的英雄业绩,但它却一点儿也没在我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在那寂静的月夜,在那平静如镜的朱木纳河,我望见盖什尔拉尔只身坐在小舟里,向远方飘流而去的图景。那图景至今仍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坎上.我似乎日日夜夜望见:一个坚定不移的婆罗门,一直向着杳无人迹,幽深莫测的神秘方向挺进。他没有伴侣、仆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做伴,做完全沉湎于圣洁心灵的自我完成,完全是自己主宰自已命运的婆罗门。只有苍穹的日月星辰在默默地关照着他。
“正在这时,我得到了音信:盖什尔拉尔受到驱逐出祖国的惩处,逃向尼泊尔。于是.找赶快追赶到尼泊尔,在那儿寻找了许多日子。又获悉:盖什尔拉尔很久前,离开了尼泊尔,投奔无人知晓的偏僻山区。
“我跋山涉水,踏遍名山大川,没有见到一点影儿。这里不是印度教盛行的国家,这里的不丹的莱伯吉人不是印度教人。他们没有约定俗成的礼仪和传统.他们的神明和崇拜方式是与众不同的。我经历了无数日子的苦行所得到的圣洁,可别被它们玷污,可别染上任何斑点,为此,我一直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肮脏的接触中净化身子。我深知,自己的航船快将到达彼岸,找一生最圣洁最终极的朝圣目标,现在正在完成中。
“往后的事,我如何阐述呢?所有的收场都是短促的。当烛火快要熄灭的时候,只要吹一口气就行了。我又何必把结局故意拉长成一个故事呢?离别整整三十八年,我进人大吉岭,今天早晨我终于见到了盖什尔拉尔。”
我发现她猝然中断故事,怀着急切的心情问:“你是怎祥找到他的呢?你看见了什么?”
公主说:“我看见,年迈的盖什尔拉尔在不丹人的住宅里,和不丹族的妻子、儿女在一起,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在田地里干活!”
故事到此中止。我思忖,现在该说些安慰的话了,于是开口道:“三十八年来,他朝朝暮暮处在岌岌可危的险境中,怎能保住自己宗教的纯洁呢?”
公主反驳说:“难道我不明白这点吗?可是,这么长的日子里我是如何过着飘忽不定的流浪生活啊?那个婆罗门的形象,攫住了我的幼小心灵,我怎能懂得,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一个习惯,一个个风俗,一个礼仪呢?我只知通,它是宗教,是永恒不变的,永远是一个模样的。倘不然,我在十六岁妙龄时,从我爸爸的宫殿里逃出来,在那静悄悄的月色里怀着虔诚的激情,把自己这朵含苞待放的鲜花、青情(?)颤抖的身子,奉献给他,而得到的报答却是婆罗门右拳所给的难堪侮辱,我竟把它作为祖师爷贵手的教海而加以默认,并低垂着头加倍虔诚地去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呢。天哪,婆罗门,你倒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活习惯和信仰.而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习惯和信仰。但是,我从哪儿去得到另一种生活、另一个青春,来代替自己逝去的青春和生活呢!”
说完这些悲哀的感触,她迅速地站起说:“纳歇斯加尔(梵语:你好).先生!”
隔了一会,她好像纠正自己过错似的,补充说:“萨拉姆(阿拉伯语:你好),先生!”
通过这个穆斯林告别礼.似乎她与坠人尘埃中的败落的婆罗门特性的理想残骸,做了最后告别。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像飘忽不定的、轻盈的云朵一样,消失在喜马拉雅山间的褐色浓雾中。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在人类的画廊上,瞥见了公主生活的整个画面。我看见了一位十六岁的亭亭玉立的公主,倚傍在朱木纳河城堡的窗槛边;我看见了一位虔城的女修道士在许多圣地、庙宇里,聚精会神地祈祷着;我看见了一位给浓雾掩住的、心灵破碎、饱经风霜的伛偻妇女,蹲坐在大吉岭的加尔各答路上。一个温柔窈窕的女子身躯里,流动着婆罗门——穆斯林血液的相互争斗而产生的既奇异又悲哀的乐声.在极其优美而纯正的语言的烘托下,在我脑际萦绕着。
我睁开了眼,发现浓雾突然散尽,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和煦的用光令人目眩。一群英国妇女坐在人力车上,一伙英国男人,骑着马在街上闲逛,不时有两个围着围巾的印度人用斜眼瞅着我赶路。
我赶快站起。在阳光普照的光明世界里,那篇被云雾掩盖着的故事,我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仿佛感到我的雪茄烟雾与山间的浓雾融合在一起,织成了一幅幻想的图画。那穆斯林——婆罗门,那熟悉《吠陀》的英雄,那朱木纳河畔的城堡,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
1898年4月
倪培耕译
① 指印度l857年民族大起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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