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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己,不是他;
他们拿自己与之比较的也是自己,不是他。
——圣·奥古斯丁
现在是夜半两点,窗外的路灯光很亮。那些在初春萌生的飞虫在冰冷的灯光下盲目的赞美着太阳。白天,它们是会死掉的。卧在寝室的床上,你望着窗外。在这个雨点毫无声息地落地的季节里,你又想起了一些,在年岁中忘却了一些。
有时候风透着窗户缝就进来了,但不大,你却能感觉到。就像你感觉到她的存在。有时候并没有什么缘由的。
现在,你开始透着回忆来思考她,但不强烈,你却能感觉到。你知道她的形象已经消失,已经不是几年前你遇见的那个人了。在几年的里,你用你的记忆和遗忘在不断的改造着她,创造着她。直到今天你仍在这样做。她在你的意识里已经变成了一种话语符号,和事实隔着若干层。今天你又在修缮这个符号,于是今天你又睡不着了。
那时的你总觉得她在你身边飞旋。有时候你甚至以为这是她的爱情,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更多的时候你很公正,明白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爱情,因为你总是尽量出现在她会出现的地方。你是在关注她,所以她无所不在。可很显然,你对第一种可能性念念不忘。你想把自己装扮得公正些,也更多情些,因此许多年来你一直把第二种可能性灌输给自己。可笑的是,这反而加深了你对第一种可能性的印象。
现在,月亮开始在浮云后面隐匿。你被强烈的路灯光扰得心烦,突然想起有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出月亮的晚上,最好不要打灯;打灯的话,月亮要伤心的。”于是你尽力不去想她,想她的话,你的爱人就要伤心的。
你开始试着去想你的爱人。可是你发现值得回忆的很少很少。有时候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反而是她。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你开始去想象你爱人靠在你身上的时刻,你却发现你想到的不是这个确确实实已经发生过的时刻,而是另一个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的时刻。靠在你身上的人是她。你能感觉到她的发缕,在河边的微风中发出她的气息来。你还能体验到你给她讲的故事。
你从希腊的神话讲起,卖弄你可怜的知识。你想显得优秀。你勾引她。
她用气鼓着嘴,然后摇着头说不要听。这时候你又感觉到了她的发缕,你陶醉在这种知觉中。
你又跟她讲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是能从爱国主义讲到拥护社会主义的。他讲的时候很动情,能让女生落泪。
她说这个话题没意思。
你便开始讲关于扑克鬼的故事。你说你妈妈告诉你,文革的时候这里曾发生过武斗,死了一个人。他的肠子暴露在天光下,成了蛆虫的美食。没有人敢来为他收尸,怕惹麻烦。后来这河边就闹鬼了。有四个年轻人不信,决定半夜里聚在这里打扑克。他们打到很晚,睡意朦胧。有一局抓牌的时候,最后个人少抓了一张,接着就洗过从来。他们发现最后个人仍少抓一张牌,可牌没有少,就又洗过从来。第三回,在抬不起的眼皮间,有人发现有五双手在抓牌。他借口上厕所。剩下的人当然等不来他,决定先帮他把牌抓上。结果发现根本用不着帮,有双手正在帮他理牌呢。三个人吓得把牌随地一扔就跑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回来,发现扑克牌又被重新理好了,一张都不少。
她笑了。她说你在编故事,你骗她。
现在,你愣愣的像一只被人从田里揪着耳朵拉出来的兔子。你突然意识到你在想她,这对你的爱人不啻是一种欺骗。你努力把思绪拉回来,回想爱人靠着你的那一个晚上。那是个雨后的春天,也是在河边,风和今晚的一样,时而让你觉得很快乐。你们在干什么呢?你们在谈关于她的一切。
你说你爱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她。
爱人说知道。爱人说自己只在乎你现在爱谁。
你笑了。你无语。你知道爱人的这句台词很违心。你无语。
爱人突然有些嫉妒了。说自己知道,她永远是你心中的明月,每隔一些时光总要在天空中出现。
你笑了。你说其实你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你想和爱人谈谈她,如同你们谈论童年,谈论乡村,谈论城市。不对,你只是想助长她的嫉妒。
爱人说自己嫉妒了,不想听。
你把你的意志强加在爱人身上,你坚持要谈她。你知道这是你和爱人的一场权力斗争。
你说到她的优秀,很逼人;你说到她的欢乐,不断地从她的口中流泻出来,在教室里时而泛滥成灾;你说到她的眼神,仿佛生来就在嘲笑她的欢乐,像忧伤一样薄雾霭霭。你说有一次,你听到他对女伴说:“我怎么觉得我整天在强颜欢笑啊”。你说那时你俩的眼睛交汇了一下,你仿佛看到了她内心的虚无。你说她可能是爱过你的,如同你可能是爱过她的。你说或许存在着一种浪漫的可能,你俩默默地相爱着,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过。
爱人抿着嘴唇,流泪了。
你继续说着,只想让爱人伤心,只想报复。你说毕业聚会那天,你装作不在乎她(其实你一直在装作不在乎她)。你发现她也不在乎你,你猜(不如说是你希望)她也是伪装的。你说故事讲完了,这就是一切。
爱人生气了。爱人说自己知道她永远是你心中的明月。爱人说你在骗自己的感情。
现在,夜处在了死亡的边缘,毫无声息。你能听见室友翻身时,格子床发出来的吱吖声。下铺偶尔梦呓几句,你努力去听清楚,以便第二天早上好去嘲笑他。
她说你在编故事,你骗她。
你愣愣的像一只被人从田里揪着耳朵拉出来的兔子。你不承认她的说法。你说所有言语不过是些符号而已,并不真是,因此凭它构建的体系永远不真实。你在说这些言语时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大师,很骄傲。你嘲笑自己。
她笑了。她质疑说今晚也不真实吗。
你说是的,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回忆之中,一切不过是被遗忘掉的回忆。但是今晚很美,这就够了。美自身就是意义。
她说不是只有美就够了的。
你知道她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你不想反驳她,你觉得无从反驳,你也不想让她觉得你咄咄逼人。你知道女人是讨厌讨论这些的。
她又解释说这个扑克鬼其实很孤独。他一开始就被人抛弃了,变成了鬼仍被人抛弃。那个鬼只想和人在一起打打牌而已,但没人关怀他。
你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都是出于恐惧。正如文革时没人敢给他收尸,后来没人敢跟他打牌。你突然觉得上面这话说的很傻,你同时也明白她是不会认为你傻的,而是恰恰相反。
她说她很孤独。她靠在你的身上。
现在,你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你陶醉在这种知觉中,开始睡去。你认为有一点像水晶一样明了,你和她的隔膜,都是出于你俩的恐惧。
后记:我把这篇小说写完,就兴匆匆地拿去给我的女友看了。
她撩了一眼,说:“你在用意识流?”
我说:“我在用第二人称。”
女友读完了全文,突然笑了出来,说:“你还是忘不了她啊。知道她永远是你心中的明月。”
“不是的,我是在虚构。”说的很没有底气,“人物出了这张纸就不存在了。”
突然女友提出了第三种可能:“若干年后,我们如果分手了,那么在你心中,我和她会不会混在一起了,就像那次在河边的靠着你的时刻?”
“当然不会的,因为你根本不在我的视野里。”我故意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不想骗她,于是我借助于戏谑。她笑了,上来掐我。我知道她从来不会让我知道她在嫉妒,我故意装作不知道。
但我明白在提笔时我就把她们混在一起了,她、爱人、女友,其实是存在于记忆和遗忘里的不同的人,也就是说,是同一个人。因为类似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就是一切。
2008年4月27日
[ 本帖最后由 assking 于 2008-7-12 22:27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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