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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地下室里忧伤的诗
人来人往,尘土飞扬,不象是早晨。表情冷漠呆板,人群挤来挤去。汽车司机又是烦躁又是装腔作势,拼命地按着喇叭。找不着几张愉快的脸,人们习惯了早晨起来眉头紧拧:为了烦躁,为了找不到根由无法怨尤的火。
朋友们,直到最近我才发现作为万物之灵的高贵的人有时那么可怜,比如,我们是那么需要这个眉头紧拧,没了它,就活不成,甚至,不仅如此,对这个可敬的伟大的城市而言,它内涵丰富,它就象灰尘一样必不可少,是这个奇妙的城市里的绅士们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调料品…..它含义深刻,当它出现在一个很显然是相当相当重要的人物脸上的时候,它是一种预警,对你,对我,对每一个过分随便并可能偶然路过他的公民都是一种可怕的警告,暗示着:“我忙着呢!有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在等我……别打扰我,否则你们就得承担可怕的后果。”当然,你看一眼他,立刻领会到:这样作还是出于仁慈,“我告诉你,我可怕着呢……”要知道,他,这位大人物,完全不必预先警告,而直接让人就这样把他得罪了…..当然,眉头紧拧更多的时候是一种需要,一种生理需要。这听起来有点怪。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为什么,在大街上走的时候,我似乎乐于顾作不宁……是呀,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一上大街,必须眉头紧拧才会舒服,你可以试试,你试着把眉头皱起来呆那么一段时间,然后你再敞开来试试,立刻,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快就会袭来,影响你,你突然之间简直再也无法坦然、大胆地面对空气、街道、人群,什么东西一下子让你放心不起来,老在那里纠缠你,您却不明就里;您眉头舒展,却心头不宁,老惦记着什么,让您念念不忘,魂不守舍,直到你终于为了这不舒服明显地觉察到了心绪不宁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你才忽然发现,问题已经解决了,心下释然了,长长地舒口气,一切烦恼全不见了,一切都又舒展了,大街又在您眼前放光,人群又回到了你的视野,白云又成其为白云了…….
可想而知,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非常吸引人,乐于顾作不宁的人大街上可不少:先生们,女士们,还有年轻人,每天早上他们都神情异样地走在大街上,小心翼翼得对付着种种令人愉快的东西,比如阳光、白云、灿烂的天气…….他们必须成功地抵抗自己的天性,诱惑自己生闷气,勾引自己心绪不宁,以便对付自己早上起来后被天知道什么东西所唤醒的愉悦心境……他们必须挺身保卫自己的这种喜好。在这方面,城市也格外合作,通情达理,想方设法满足,比如给他们就头顶上的差点挤作一团的高楼大厦,人流,车流,拥挤,吵架,堵车,同样的不耐烦的脾气,无名的业火…….以及,以及同样的眉头紧拧。
当然,我明白,眉头紧拧不但是一种生理需要,也是一种精神生活,人们有时靠它过活。年轻的城市幻想家想用它来表示其直透肺腑的苦闷。可以想象,此刻,或者几个小时之前,在某个阴暗潮湿简陋的地下室里,这些城市幻想家中的某一个,从痛苦的昨夜之梦中醒来了,张开了眼睛,看见了让他为之忧郁和苦闷的头顶上渗过水后留下了绝妙的山水画的顶壁,那些墙角里的纠缠着的顽强和令人憎恶的蜘蛛网,以及班驳着正往下掉碎渣的石灰墙,现在潮气已经让这四壁的白墙变成无法忍受的一种土黄色,仿佛一个淘气的小童趁他夜里睡着的时候朝墙上撒过尿似的,渗湿出一种颓丧的轮廓,好象什么人从墙里面冲着他呲着满嘴的黄牙嘲笑不停似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迟钝和冷漠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世界,摸摸自己的胡子拉碴的脸颊,开始刷牙了,但是他看到镜中的自己的时候,特别是他回头无意中注意到墙角下面堆起来的落渣又高了很多的时候,他叹口气,双手捧一把早上的冰凉的自来水,往脸上泼去,他忧郁起来,因为他发现未来的成功还遥遥无期,预想中的光荣还是伫立不前,他心情沮丧,无精打采,厌烦地吐掉牙膏泡末,放下手中破旧的搪瓷缸子,看来今天仍然必须象以前那样奋斗,不可稍歇。他檫干了脸,把毛巾搭在屋子当空拉起的一道铁丝上,眉头紧拧,心绪十分恶劣,但似乎一种奇妙的事物让他十分喜欢这个恶劣的心绪,他渴望在心中唤起它,因为他知道这似乎赋予他一种奇妙的力量,他甚至为之快慰,可是为了达成并最终维系这种东西,他需要“眉头紧拧”,他知道,他需要人群,需要立刻到外面这阔大恢弘的争吵和斗争不息的世界去,他需要拥挤的人群,需要“牙疼”,需要“恨得牙痒痒”似的闷气。他整理自己的包时,他深信,之所以他今天没有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是因为内心缺乏了力量,每天他从床上能够象个小老虎似的“腾”得跳起来,就是为了心中有这个,这个“恨得牙痒痒似的”苦闷,因为咬牙切齿不但是一种快慰,而且也是一种思想,一种精神力量,它不是“仇恨”,只是“狠毒”而已,就是说它可以在任何必要的时候,立刻变成仇恨,当然它不针对谁,可是它预备把任何人当作仇恨的对象,只要得罪了他,阻挡了他的去路,这也是为什么他“恨得牙痒痒”,因为他目前找不到地方发火,那就更厉害…….象往常一样,现在这个年轻的城市幻想家们要出门了,他打好了领带,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忧郁地展望了一下自己的未来,测试了一下心中的力量,感到心中因为心绪恶劣重又滋生和充满了仇恨一样的力量,他满意地笑了,于是他理了理头发,把粘满了头发的肮脏的塑料梳子扔下,匡郎一声,带上三合板做成的薄薄的门,这个为人一脚就可以踹个窟窿的门,挂上三块钱买来的挂锁,摁一下,锁住,看看黑糊糊的门板上的灰尘和不知谁踹门留下的脚印,把钥匙揣进口袋,一阵忧郁和愤恨相互纠缠着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皱紧了眉头,带着这个眉头紧拧,象个小老虎一样出门了。呵,又是一天啊!他想,又是一天啊!他要奋斗和掠夺的一天!
朋友,我突然想跟你们谈谈梦想。梦想是个好东西,只是在这个奇妙的城市它的表现形式却千奇百怪,慷慨激昂是一种,号啕大哭是一种,甚至眉头紧拧也是,就象眼前这位年轻人,他无精打采,皱着眉头,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慢慢地遛达。大街上人来人往,忙得要死,可是他却在这溜达,很显然,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主要的是他心绪不宁,脸上的表情暗示出他那种穿透肺腑的苦闷。这是一种怪人,不能不引起你的足够重视。为什么这么讲呢?
一般来讲,大街上真正的行人都有那么一种天真的令人感动的知足感,尽管他们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但是那“神情”是多么高兴……..乍一看,你还以为人家多么难过呢,可是你仔细一瞧……..那走路的姿势多带劲,多有力,一点都不犹豫。他目标明确,什么意思呢?人家幸福指日可待,就在不远的前方,他边走边看,直奔它而去,从不停留,也不看看别人。他心里仿佛在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一切都是好的,就差好好干了,加把劲吧!你看,人家干得多带劲啊!走路那么坚定而明确,急匆匆赶路,人家的心多高兴啊,打心底里快活着,“啊幸福呵,指日可待!”,不错,是的,他目前还有些愁肠事,例如,他的房子还得供多少多少年呢,可是他心底知道,他知道,真的,真的,我的幸福生活快来了呢,快了,啊,多好啊,我就要和她有个温暖的家了,多少多少年算什么,我们会一起挣得,一起挣得呀……或者,嗯,不错,我已经获得了人们的认可,无可置疑,是的,我的担子很重,眼下的这件事很有点扎手,很难办呢,可是,可是我干得津津有味,我干得很带劲,很快活,我知道,我会成功的,我会成功的,昨天,x总已经暗示我了……总之,人家忧愁时其实还是快活得,甜蜜之极得快活着的。人家的愁肠都带着甜蜜呢,认认真真地发愁着,对付着各种困难,多么高兴,多么幸福,觉的一辈子都知足了,你找吧,找吧,找吧,在他的心里找吧,到最后你就发现,在他内心最深处对这一切满意极了,快活极了,高兴极了,因为他找到了什么,例如,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东西似的,他在那里快快活活的呢,噢,天,看人家的心多安稳呀,在灵魂的最深处。当然,还有一些阴险卑鄙的可怜家伙,他们在大街上且行且停,溜溜达达,一会看看这,一会瞅瞅那,打量打量这个,打量打量那个,脸上一幅愁眉苦脸的丧气样。你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家伙,他苦闷,他没有目标,体会不到行动的好处和乐趣,大胆行动,直奔目标而去的幸福,所以他才打量来打量去,要知道,幸福的人往往无暇四顾,只有不幸的人才左右打量。可是,眼下这位呢?他既不象前者,也不象后者,对别人他表现的完全没兴趣,同样对自己几乎也不感兴趣,难道他意识到了此刻自己在大街上干什么了嘛?不,他既不目不斜视,也不抬头四处打量,他只是沉思。他既非不幸,也非幸福。那么他,这个阴谋家低着头在大街上溜达什么呢?这可是个大问题呀!朋友们。
什么样的人才这样呢?但我突然想起:咱们的那些城市幻想家和未来的时代之王会是怎样的呢?那个昨晚哭过鼻子的拿破仑,还有今天早上象小老虎一样“腾”得一声跳出门外的幻想家,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怎样呢?现在,也许,他们正在某个小火柴盒里忙忙碌碌呢,翘起的肩膀和歪着的脑袋友好合作着,帮住它们忙乱的主人照顾着电话筒,让主人腾出手来擦擦满头大汉,顺便郑重其事的记下了什么,并顺手从满桌摊着的东西中找到并打开了一分文件,几乎同时也已经在别人的召唤声中站起来了,随着一声“哎!来了”刚落,一句“对不起”已经飞到了话筒里并解放出了肩膀和脑袋,而腿呢此时已在两米远了,头上的汗珠此时才不失时机的和话筒一起落下来,而他的人,他身上的全部东西则早已随着他噔噔噔跑进某个办公室里去了。很快,就传来一阵大声咆哮:“你怎么这么冒失!!你看你干了什么!!”……..小伙子手足无搓得走出来,面如青灰,气鼓鼓得,想说啥又不敢说,走道桌子前坐下,忍不住,脸上想狠毒一下,但好象狠毒不起来,好象无法表达出什么憎恶和轻蔑来,弄得他十分悻悻,灰头土脸的,心绪全无,一个下午都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下班提起公文包,一路上心情不好,很没劲,直到最后了终于又能憎恶了,于是小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才又有点生气,快活点了。朋友们,这样的情形,你能想象会发生在眼前的这位身上嘛?不,不可能。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思妙想,如果,让我们眼前的这一位阴谋家亲眼看到刚才这 一幕,会怎样呢?我想,他只会对刚才的倒霉的老兄嘲讽的笑笑,不再作声了,低下头,抱着胳膊,接着去沉思了。朋友们,我突然觉得,他完全有资格来对刚才的天真的小老虎表示轻蔑,因为,沉思是阴谋的代名词,阴谋又是什么呢?阴谋是种沉寂中的可怕。他低头不语,只是对这些笑笑,嘲讽得笑笑,表示他完全看不起这些,那他肯定是有什么自以为很了不起的东西,所以才这样有权嘲笑和看不起这一切。他低头不语,代表他在策划什么,一些显然很可怕的事物正在酝酿……“他才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王呢”我禁不住得想。
朋友们,我承认我有种奇特的怪癖让你们厌烦,那就是我不可遏止的以幻想为乐,眼下我的心,立刻沉入了这种冒昧的极可能令你们不愉快的想象中。不知为什么我眼前闪现了一个人的形象,我认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伟大的力量和倾向的代表,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就是说,天呐,是所有我们这些过小日子的拮据窝囊的人们)总是乐于陶醉地期待着的那种人,津津有味的思念着的那种人,痛苦的憧憬着的那种人,总之,他集中了我们所有的渴慕。就象我们期待天国和人子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曾在某个时刻期待和呼唤过的他,我们怀着某种忧虑为他喊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吧,朋友们,我不再胡搅蛮缠了,我是说,我觉得刚才的那位象是拿破仑,当然,这是位忧郁的拿破仑,目前他还不名一文,穿着这样破烂的衣服,混迹在城市里,晚上呢就睡在地下室或者什么租来的陋室里。可是你以为这是他的宿命嘛?不,他不信,哪怕他永远住着地下室他也不会信,甚至不愿意信,你敢说,他以后不会在某个土伦港之役把你狠狠的教训一顿?他把你大败,侵吞了你的所有的成就和资财,把你一度作为炫耀和侮辱加在他头上的什么名车、别墅、美女啦,威望,荣光,影响力,巨万家资,精英或者什么的头号了,等等,统统夺过来,取代你,听懂了嘛,是取代你,而成为一个大人物。(他善于凭这一点来安慰自己,顽强地抚慰着地下室里的忧伤和欺凌。)这就是他的主要的安慰,他在地下室里睡觉时内心最后的堡垒和十字架。此外,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可怕的,尽管他有着一副忧郁苍白的脸颊,并以暂时不对我们这些平凡和庸碌的人使用这种威力为乐,可是一但他认为自己不可怕,不具有未来的什么某种威力,他就宁可去死,并认为那是人生最大的悲痛,丝毫不逊于他 不得不住地下室的那种悲痛。将来,无可置疑的是,他将在某个时刻不动声色的挣上几千万,他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对他的雄才大略激动和崇敬不已的群众不发一言,厌倦地挥一挥手,背转身子,任凭人们怎样的惊讶和五体投地,任凭漂亮的女士们怎样试图接近他,可是他觉的:这只令他厌烦,他内心对这样轻描淡写的就可以获得几亿财富不但不惊喜,甚至,感到厌烦,他渴望轻蔑地走掉,连嘴角都不撇,从一大堆鲜花旁走掉,走到什么小屋里,厌倦地坐下,并且他始终期待产生这样一种优雅的厌倦:他突然觉的自己的一生是虚无的,主要的是,原来,如此轻易地挣得几亿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无聊。若干年后,他走在大街之上,他厌倦于自己不得不总是带着眼镜,以免人们因为过于激动和热情而发生不愉快的事。他渴望摘掉眼睛,他甚至不敢走出自己的汽车,他厌恶人们总是讨好他,他也渴望,终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对潮水般环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公正和不快的指出:“这是谄媚”…….而他将摆摆手,动动胳膊,掉头走掉。甚至有一次他只是无意中摇了摇手指,有个人竟然因此毁了,最后他痛心不已而且厌倦自己的威力,但是人们不放过他,不允许他放下他的才能和雄才大略,不允许他放下只有他才配拥有的这些巨大财富,因为不放弃和避免滥用或者糟蹋他的稀有的罕见的才华甚至是一种社会义务,一种责任,而剥夺人们对他的崇拜的权利这种美好的享受、欢乐和高尚的恩德,他应该内疚和羞愧,他理应为了社会和公众放弃自己的私心,作出牺牲。当然,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这个社会有着的无可置疑的确凿的地位和影响力,每个走近他身边的人看来都得小心翼翼,凡他所在之地,人们也许都应该回避也未可知。
他忧伤的承认自己此刻处境微妙,但他也认为白手起家的传说更加优美和有力,只会给未来平添优雅的光彩。他时刻期待着最初的资本,人生的第一桶金,他总是善于认为明天几乎触手可及,指日可待,他每天都认为第二天他的成功和机会就会来临,他之所以还在地下室里,很明显,机会还没有来到,可是那几几乎就可以感觉到近在眼前,他因此痛苦也幸福,因为等待的焦虑痛苦,也因为这焦虑对他是种难言的幸福。一旦他的时候来临,他就成为时代之王,他是拿破仑,那个未来时代的拿破仑,他迟早和必定从教皇手里夺过来自己加冕!无数次,他在他的地下室里,含着痛苦悲伤的喊叫:你还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具有阴谋家式的力量,他吃人吮骨,迅捷而刚强,与他内心力量相比,很少有他不能凌越的事物,他因此常常嘲笑和高傲的看待人群,他知道,对待他们只能笑笑,于是,他就笑笑,走掉。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认为,这时代之王似乎是也不得不是阴谋家式的人物。就象眼前的这位一样。
现在,我们的这位朋友正低着头,打算穿过马路,街道上有点挤,过于危险……但是这一点完全不必我们提醒,他加快了脚步,打算超过了身边的这位庄重然而小心眼的四轮朋友,为了街道太拥挤,也为了有人竟然敢这样旁若无人得从它面前走过,别克先生“贝贝”乱叫,发起脾气来,尤其是考虑到我们眼前的这位大胆妄为者竟然穿着这样一套的低劣和不体面的衣服干出这样的事来,别克先生更恼火了。我们说,如果好脾气是一种美德的话,那坏脾气就是一种恩赐,它表明你的恩人在情绪不佳时还能想到照顾一下您,尤其这来自于一位大人物时就格外如此,您想啊,他的心情那么不好,还想起来屈尊对你发脾气,这十分清楚得表明了他对你的尊重啊,他在这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您呐,怎能不算是种恩赐呢?但是,我们的年轻的幻想家因此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看…….他礼貌得让了路。
天呐,这毕竟是个忧伤的时刻!我们伟大的未来之王竟然会拜倒在一个无聊的别克先生面前。
但是作为城市幻想家的描绘者,我立刻意识到了一种颇有教益的思想,我马上就地沉思起来,不顾别人的推搡和挤蹭,站在大街上沉思起来…….
“谁有权,在这个大街上高视阔步呢?”我对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几乎立刻在想象中浮现出有几位朋友,他们冲我眨了眨眼,他们也是属于我们的幻想家朋友们这个时代的未来之王中的一些,他们嘲讽得看了看我,笑了,抱着胳膊,在我面前坐下,看来,他们打算应邀前来解答我的这个不关痛痒的小小疑问。他们沉吟了有那么一会,盯着我,其实,我知道,他们已经意识到我想让他们来回答什么,但他们认为有必要让我等待那么一小会,以便我能尊重他们,借此也向我表明他们的高傲和尊严不容侵犯。
“朋友,”他们沉吟着开口了,“假如您多少也能算得上一个通情达理、经历丰厚、饱经忧患的人的话,您就应该明白,要在这个大街上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走路,那得多大的勇气和多后的脸皮呀!或者,需要多少年艰苦卓绝的奋斗啊!在这个大街上依据良心和权利,配得起高视阔步,从容不迫,既不必为什么人让路,躲避什么,也不必忌讳什么,整个大街都该为之动容和侧目,给他让路的,是那些终于从人生的站场上,从累累白骨间,金光闪闪地站起来了的社会精英们,他们可亲,可敬,肚儿圆圆,仪态庄严,走在大街之上足以令一切汗颜…….他们经历了忧患,艰难,奋斗着,终于取得了今天的成就,假如我们不对他们保持尊重,那么有谁来对这种可贵的人生斗争表示敬意呢?谁来奖掖年青人的这种可贵的进取精神呢?所以大家当然可以理解我为什么有时候必须那样走路了吧!当然,这还得说因为我是个了解社会的人,通情达理,一个知道廉耻的人,识理明义的人,比方说,我就绝不会在没有达到这种人生顶峰的时候,却象个小皇帝、小公鸡一样腆着脸在大街上走,我没有权利…..那怕我就算是你所谓的未来的时代之王也不行!”
“聪明,世故,明哲保身。”
“陈辞滥调,不过,我同意。我是个老实的公民,朋友,对社会抱着真诚的同情和敬意,我不愿意对它有任何的不敬。在我看来,我只不过是个小民,一只蚂蚁,我乐于见到一切安排的这么安祥,老实,中归中矩,没有风险,妥妥当当,没有那么多冒失,一切都安排得很井然,甚至非常好,一切都很完满,我很满意,我愿意听从某种劝告,我对它抱有极大的好感和敬意,我尊重社会法则,信任它,拥护它,爱护它,喜欢它,甚至乐于美滋滋得处于它的庇护之下,依赖它,并对之感激不尽……我不过是个蚁民…..当然你会嘲笑我,说我对之抱着某种幻想,有某种指望……..我承认,问题是,现在这个时代谁心头没有一丝指望,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指望!…….一切都是公平的,因为它给了每个人机会,所以一切也都可以原谅…….当然,它希望或者要求你尊敬某种……..某种东西,金光闪闪的东西,因为它公平地给予了你指望…….只要你有本领。朋友,你为什么老是挤眉弄眼,故作不解,要知道,这种回答已经足够客气的了,因为,我还没有,老实不客气地跟你谈论谈论现实呢……”
“哪,您的意思是指,你,作为未来的时代之王也罢也应该以身作则,作出表率,这样,到时候您就会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朋友,你说的很无耻,但是,我同意…….我乐意见到您,通情达理。朋友,我再次劝您要通情达理…….这样可以赢得尊敬……”
“哦,是吗?”
是的,朋友,对于我们来说,通情达理必须学会,甚至它应该成为这时代最主要的、最应该提倡的品质之一。在急遽发展的现实面前,这甚至是唯一能应付一切的法宝。
“所谓以不变应万变嘛!”我沉思得嘀咕道。有人撞了我的胳膊一下,并且恼怒得骂了一句,我通情达理得从沉思中醒来,没有理会这个家伙,看了看远处:那位老兄不见了,年轻的幻想家消失在人群中,未来的时代之王溶进了车来车往的大街之中…….
我于是起身往家里赶,一路上想起一则趣闻来,也是关于某位四轮的别克朋友的,关于一个朋友如何同这位别克先生骄傲地对峙了半小时直到把这头骄傲的四轮的铁家伙制服的故事:有一天,他在一条并不窄的胡同里走,走着走着,后边摁喇叭,他让了让,继续往前走,可是,后边还在摁,而且很不耐烦…….要知道,我的这位朋友尽管“混”得挺潦倒,可是却是个性子随和脾气很好的人,甚至很温柔,待人很真诚,就算处在当前的潦倒的不愉快的境地,他依然很安稳,面带微笑,内心异常地平和,似乎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境地的尴尬,相反,他偶尔带着一种好笑甚至揶揄的态度提到这种处境,并温柔和善的指出来一点:就是在这件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上,朋友们好象总是逼着他去为此着急,因为,“你们为什么老是问我‘你怎么不急呢?’”总之所有的朋友都感到他内心出乎意料的安静,这点从他日常生活中就看得出来:他活得好象不是处在一种不愉快的生活局面,而是功成名就的归隐式的那种恬然自得的生活,从不暴躁,毫无不耐烦、内心倾斜失衡的样子。天知道他以前究竟友好得让过了多少辆车呢,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气了,他突然往路中一站,不走了……于是,紧张的战斗开始了,这位四轮的铁家伙——整个“别克帝国”,气不打一处来,哞哞乱叫,甚至狂吼,可他就是不让,站在那里吹口哨…….它往左,他也往左,它往右,他也往右……衣甲鲜亮肚儿圆圆派头不凡的别克帝国威严的帝王气势汹汹得露面了…….争吵开始了,狂叫开始了,甚至几乎要大打出手了……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无论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我们可敬的朋友尽管鼻青脸肿,嘴角流血,龇牙咧嘴,却仍然斜着身子顽强地站在那儿,胜利地抱着胳膊吹口哨。于是,那个四个轮子的帝国服了,哭丧着脸服了,求饶了……于是我的朋友这才开恩,这个伟大威严的“帝国”抽抽嗒嗒灰头土脸地闷响了几声,转了转轮子,轱辘几下,帝国就这样趴在地上爬走了……倒是我们这位朋友,回来后忧郁了好长时间,简直有点活不下去的感觉…..嗨,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们这位看来永远也不会成为时代之王的朋友什么也没得着…….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朋友,关键是你得通情达理,开明,要完全懂这个社会……要知道,对待一个伟大帝国完全没必要这样趾高气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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