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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及尔,生活,梦—— 加缪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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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5 09: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Vincentlover 于 2010-1-15 10:02 编辑

阿尔及尔之夏


   人们对某座城市的偏爱,往往是秘密的。有着古老城垣的都市,诸如巴黎、布拉格,甚至包括翡冷翠,因为他们封闭了自己,因此限定了他们的世界。但是,阿尔及尔(以及其他某些特殊的地方,譬如那些临海的城市)却像一张嘴或一处伤口似的,敞开在苍穹之下。在阿尔及尔,人们眷恋那些平凡无奇的地方:每条结尾的海水、明媚的艳阳,以及土著的健美。此外,始终不变地,阿尔及尔恬然地献出它的美丽,同时散发出一种奥秘的芬芳。人们在巴黎,很可能会怀念那广阔的空间和鼓翼而飞的情调。在此地,至少人的每个愿望都能满足,欲望都能确定,进而能衡量自己的财富。

   为了明了到底自然的恩赐会丰溢到如何使人瘫痪的地步,也许人们必须在阿尔及尔住上一段时日。如果一个人想学习、想受教育或长进,一无可取;这国度没有可以教育人的东西。它既不承诺,也不提供您吉光片羽。它安于给予,大量地给予。它的一切,可以被您一眼看穿,一当您享受了它,便了解了它。它的欢乐是无可救药的,它的愉悦是没有希望的。尤其是它需要能透视万有的灵魂——也就是说没有抚慰的灵魂。它坚持人类扮演一幕清明的戏,如同扮演一幕信仰的戏一样。奇异的国度啊,它滋育了人的荣华,也滋育了人的苦难!在这个地方,一个敏感的人所禀赋官能上的繁复,竟与最极端的贫困并存,这是不足为奇的。如果我从未感到对于这国度的面目,比对它最贫困的人民有更多的爱情,那么,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在整个青春年华中,人们在此寻到一个和自身美丽成正比的生命。然后呢?是下坡路和幽黯的境况。他们明知自己会输,却仍以肉体作赌注。在阿尔及尔,任何年轻有活力的人,都能随处找到避难所和胜利的机会:在海湾里,阳光下,临海阳台上的玩乐游戏中,百花争荣,芳菲灿烂,各种类型的运动场,以及有着冷香凝脂般大腿的姑娘们。但是对那些年华已逝的人们说来,他们会一无所倚,无处无忧郁。其余的地方,如意大利式的阳台,欧洲式的寺院,以及普罗望沙群峦的侧影——在所有这些地方,人们都能解脱人性的束缚,温文地自我解放。但是此地的一切都召唤着孤独和青年人的热血。歌德临死时召唤着光明,这成了历史名言。在贝勒固(Belcourt)和巴贝勒屋檐(Babel-Oued),老年人坐在餐馆深处,倾听着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们摆龙门,吹牛皮。

   夏天告诉我们阿尔及尔的这些开场和结局。在那些月份之中,这城市被人们遗弃了。但是穷人依然,青天恒在。让我们加入前者的行列吧,他们往下走向海港,走向男人的宝藏:海水的温暖和女人们棕色的胴体。黄昏时,他们餍足了这些财富,回到油布和油灯下,这两者就是他们毕生的全部布景。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去游泳”(go for a swim),却说“去溺泳”(indulge in a swim)。涵义很明显。人们在海港里游泳,在救生圈上休息。任何人如果游经一个浮圈,发觉上面漂着一个日光浴的美人,便会对它的同伴们大叫:“告诉你们,这是只海鸥!”这些都是健康的玩笑。它们显然构成了这些年轻人的理想,因为大部分小伙子在冬天仍然过着这种生活,每天中午剥光了衣服,在艳阳下享受一顿节省的午餐。这些崇奉肉体的新教徒(有着一个和心灵学说同样闷人的肉体学说),他们并没有读过天体主义者烦人的布道,但他们只是单纯地“在阳光中舒畅”。在这时代,这种习俗实在是在重要不过了。两千年来第一次,肉体赤裸裸地出现在海滩上。人类努力了二十世纪,企图文饰熏陶希腊人的蛮横和质朴,企图消减肉身,繁复衣着。而今天,小伙子们把这段历史抛到九霄云外,沿着地中海的沙滩飞奔,摆弄着德罗斯(Delos)运动家的姿势。如此下去,一个人成天处在袒裼裸裎的胴体堆中,彻底享受过肉欲生活之后,他会了解,这种生活有它的内涵,有它的生命。此外——不妨姑妄言之——也有它的心理(Psychology)。肉体的演化,一如心灵,有其历史、盛衰、进步和缺陷。然而,它却有一个特征:肤色。夏天如果您常去海边,您会发现所有皮肤变化的过程都很一致。由白而金黄而红褐,最后以一种烟草色作终结,标示着肉身的变化极限已到。当您在水平面时,烘托在阿拉伯市镇白色背景上的这些人体,形成了一条古铜色的饰带。当八月的脚步愈往后移,太阳愈加升高之时,白色的屋宇也益发刺眼,人们的肤色也呈现了一种更黝黑的颜色。那时,您怎能不参加伴和着艳阳与季节曲调的岩石与肉体的对话呢?整个上午都消磨在潜水和水花飞溅的欢笑声中,再不就绕着红色、黑色的货船,那些船或来自挪威,带着木材的芬芳,或来自德国,充满了油味,或穿梭于地中海岸,散发出酒香和木桶的霉味。刹那间,阳光洒满了穹苍,蓦然抬头,天空中灿烂辉煌,那时,金黄色的独木舟会载满了胴体,疯狂地竞赛着,摇您回家。忽然间,色彩斑斓的双桨那有韵律的拍打停顿了,我们滑进了内港中安静的水域,此时,我怎能不感到我所驾驶着航行过光滑水面的船,是一艘野蛮的诸神之舟呢?而这些神,我却认他们为我的兄弟!


   但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夏天正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奉献出它其余的繁富:它的沉默和它的烦闷。那沉默的性质,不尽始终如一,这得看它到底产生于阴影,或是产生于阳光。政府广场(Place du Gouvernement)上有晌午时分的沉寂。在周遭的树荫下,阿拉伯人叫卖着五分钱一杯,有橘花香味的冰柠檬水。他们那“凉啊,凉啊!”的叫卖声,会传到空旷的广场对面。叫声已过,烈日下的沉寂便再度降临:小贩罐中的冰块晃动着,我可以听到叮咚声。还有午睡时的沉寂(西班牙之人Siesta通常较晚,阿尔及尔沿此习俗),马林区的街道上,邋遢的理发店门前,沉寂可以用空芦苇帘后苍蝇悠扬的嗡嗡声来读量。别处,譬如卡斯坝区的摩尔人餐馆中,肉体沉寂着,无法摆脱自己,无法舍弃那一杯茶,无法以自己血液的跳动去重新拾回时间。但是最重要的是,那儿有着夏夜的寂静。
   在这昼夜交替短暂的晨光,一定充满了和我的阿尔及尔牢不可分的奥秘的信息和召唤。当我远离城市一段日子时,我想象它的朝曦暮霭为幸福的承诺。城市背后的山上,乳香树和橄榄树的林荫深处,尽是羊肠小径。在这辰光,我的心每每奔向彼处。我见到黑色的鸟群从绿色的地平线上,蓦然振翼飞起。太阳突然消逝了的天空,有令人宽舒的事物。小股红霞倏起,一直在整个天空中散布开来。顷而,第一颗星出现了,它在天空深处逐渐形成、固定。然后,突然间,一切尽了,黑夜遽至。这些游离不定的阿尔及尔之夜,到底有什么特质能如此令我感到舒畅呢?我犹未餍足那玉露琼浆,它便消逝在黑夜中了。难道这就是它持久弥永的秘密吗?这国度的情爱势如万钧,但来势却轻悄悄的。一旦它来临时,至少人心会全然向它屈膝称臣。巴多瓦尼海滩(Padovani Beach)的舞厅成天开放着。在一面完全临海开敞的长方形大厅内,邻近街坊的穷青年们“蓬拆”到华灯初上。我往往在那儿伫候那异常美妙的一刻。白天的时候,大厅外罩着倾斜的木板凉篷。日落西山后,凉篷就被撑了起来,那时整个大厅充满了天空和海洋两半外壳所造成的一种奇异的绿光。如果一个人坐得离窗户远一点,他只能看到天空,和衬托在其上的一对接着一对舞伴的面庞。偶尔有支华尔兹舞曲在演奏着,绿色背景上的黑色侧影呆板地旋转着,像是附在唱机旋转盘上的人像侧影。顷而,黑夜来了,灯也亮了。但我无法描述那微妙的瞬间,对我产生时的震撼和神秘。我记得有一位高大美丽的女孩曾经跳过整个下午的舞。她穿着一袭紧身的蓝衫,上面挂了一个茉莉花圈,从背后纤小的腰部到两腿,全都被汗湿透了。一起舞,一摆首,便响起了银玲般的笑声。每当他翩翩起舞过桌子,身后便散下一阵鲜花和肉体夹杂的芬芳。黄昏来时,我不能再看到她的身体紧贴着舞伴,但见白色的茉莉和黑色的秀发交互地映在天空上旋转着。当她往后摆动着高耸的胸脯时,我会听到她的笑声并看到她的舞伴的侧影突然间往前一挺,承蒙这些夜晚才使我怀有天真的观念。总之,我了解,不应拆散这些由天空中爆发出狂暴精力的生物,他们的欲念也正产生于天上。


  阿尔及尔邻近的电影院里出售的菱形薄荷糖,常常会贴着红色的标签,上面写着一切能唤起人们爱情的话语:(一)问:“问君何时带我入洞房?”“您爱我吗?”和(二)答:“明年春天。”“疯狂地。”您准备好之后,把它们传递给邻近的人,他的答复或无二致,再不就装聋作哑,相应不理。贝勒固地方的婚姻就是藉这种方式安排的,人们所有的海誓山盟也都起自薄荷糖的交换。这点正好把此地人民的童稚状态描绘得淋漓尽致。
  年轻人的特别标记,也许是他们对于逸乐的那种顶呱呱的才能。但是,浪荡的日子其去也匆匆。和巴贝勒屋檐一样,巴勒固的人们年纪轻轻的就结婚成家了。他们很早就开始工作谋生,十年的光阴就耗尽了一生的精力。一个三十岁的工人已经发尽了他手中的牌。他处在老婆和孩子之间,等待着终年。他的生命一如其逸乐,来去匆匆,毫无情义。一个人了解他出生在这个一切恩赐终将被剥夺的国度里,紧接着多彩多姿、繁茂丰盛的一生而来的,是生命巨大激情的横扫,其来也突然、确切和慷慨。生命不是被更新的,而是被焚尽的。此问题不包括停下来思想和谋求改善。举例来说吧,地狱的概念在此只是一个有趣的笑话,只有非常有德行的人才会有这等想法;而我确信德行在阿尔及尔是一个毫无疑义的字眼。并非这些人没有原则,他们有他们的法典,一部颇特殊的法典。您并不会对母亲无礼不逊。您可以发现妻子在街上被人尊敬。您对一个怀孕的妇人也颇为体贴。您不会对敌人捏紧拳头,仅因为“那样会不好看”。无论任何人,如果不遵守这些基本戒律“就不算个人”,这问题已成定论,这点给我的观感是公道与实在的。我们之中仍然有许多人自动地遵行这条街头法典——这条据我所知是唯一公平的法典。但是同时开铺子人的伦理原则却是不得而知的。每当某人被挟持在警察中间时,我往往见到周遭的人们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在弄清楚事情真相,到底这人是个贼,还是乱伦弑父,或者仅只是个违规者以前,他们会说:“可怜的家伙啊!”再不就带着些微的赞羡口气说:“不错,他是个海盗。”


  有些种族是为骄傲和生命而生的。他们滋育着寻求无聊的最奇怪的才能。在他们之中,对死亡所持的态度是令人厌烦的。除了肉欲的欢乐以外,这种族的诸般消遣是最愚蠢不过的了。保龄球协会、老饕俱乐部、三法郎的电影以及教区的飨宴,供给三十岁以上的人消遣。阿尔及尔的安息日是最邪恶的。那么,这个缺乏灵性的种族,怎么可能神话似地蒙上其生命深刻的恐怖呢?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事,在这里都显得可笑或可恨。这种没有宗教、没有偶像的人民在群众中度过一生后,孤寂地步入坟茔。据我所知,没有比不悔大道(Boulevard Bru)上的墓场更可怕的地方了,它正面对着世界最美丽的风景。黑色围墙内恶味的累积使得这地点起了一种可怕的忧郁,死亡在此显示出它真正的写照。心形的许愿文刻着:“万物凋零,记忆犹存。”一切都坚持这些爱我们的心,廉价供应我们无价的永恒。同样的话适用于一切绝望。他们以第二人称向死者进言(我们的记忆永远不会舍弃您);悲惨的托辞归因于肉体,其所冀所求充其量不过是一摊黑水。其他的地方,在冷酷的芳菲和鸟儿如死一般的茂密之中,您会读到下面这大胆的断言:“您的坟上鲜花将永不匮乏。”但千万不必恐惧:铭文围绕着一束镀金的灰泥花球,对活着的人这倒是颇为节省时间的(正如那些山鼠曲草,它伟大瑰丽的名字得归功于那些仍然能跳上开动中的公共汽车的人们的谢意。)[山鼠曲草(immorteues)法文意为不朽,此草虽枯萎,其形状色泽仍鲜艳如生]。能赶上时代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古代的啭鸟往往会被一架令人惊奇不已的精铁飞机所取代,它由一个傻不楞登的天使驾驶着,这天使毫不理会逻辑,却拥有一对令人难忘的翅膀。
  然而如何能宣称死亡的这些意象永远不会与生命分隔呢?此地所有的价值是密切连缀着的。阿尔及尔开殡仪馆的人,有一桩喜爱的玩笑,他们驾着灵车在路上碰到漂亮的妞儿时,会喊道:“要搭车吗,小妹?”我们很容易了解,这事的象征意义;虽然它颇不吉利。同样地,听到一个凶耗时,您的答复说不定会显得亵渎不敬,如果您眨眨左眼说:“可怜的家伙啊,他再也不会唱歌了。”或者,像峨朗(Oran,即奥兰——云注)的那娘儿,她从来没爱过她的丈夫:“上帝把他赐给了我,上帝又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总之,我发现死亡一无神圣气氛,另一方面,我也非常明白恐惧和尊敬之间的遥远距离。此间的一切都暗示着,死亡的可怖是处在一个邀人生存的国度里。尤其就在这墓地的墙垣下,贝勒固的青年们幽会着,女孩们让人亲吻着、爱抚着。


  我深深了解,像这样的民族不可能被所有的人接受。聪明才智在此无立足之地,这点和在意大利不同。这民族对心智漠不关心。他们赞成的是肉体,供奉的也是肉体。由于这种崇拜导出了该民族的力量,它无邪的嘲癖,以及一种童騃性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说明了它为何如此遭受非议。人们通常责怪这民族的“心智状态”,换言之。一种理解和生活的方式。诚然不错,生命的某种强度和不义行为是无法分割的。然而这是一个没有往昔、没有传统的民族,但并非没有诗歌——这种诗歌的本质我非常了解,粗鲁的、肉欲的、毫不温柔体贴、绝不矫揉造作,正像他们头上的万里穹苍,这是唯一实际感动我、带给我内在平安的诗歌。和文明国际相对的是一个有创造性的国家。我有一个疯狂的希望,也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徜徉在海滩上的野蛮人,实际上正塑造一种文化形象,在这种文化中,人类的伟大性终将寻得其真实写照。这民族,完全投身于它的现在,不倚神话而生,不靠慰藉而活。它将其全部财产放置在大地之上,因此对于死亡,它毫不防御。一切肉体美的禀赋,它都不吝地在大地上献出。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贪婪,永远伴随着那没有未来的财富。此地人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显示出一种安定的恐怖和对将来的漠视。人们忙着生存,假如此地会产生某种艺术的话,它必定会遵从多利安人塑造第一只木头廊柱时,那种对永恒的仇恨。然而不错,衡量的标准呈现在这民族狂野锐利的面庞上。在这无情的夏空,在它面前,一切真相皆可吐露;在它之上,没有任何骗人的神只会预示希望或救赎的信号。在这无垠穹苍和面对它的千张面庞之间,没有什么神话、文学、伦理学或宗教,有的只是石头、血肉、星斗和那些肉身可及的真理。


  人对某地的依恋,对某些人的爱情,知道总有那么一个令人获得内心平安的地点——这些正是单纯生命的确然性。然而这点还不够。在某些时候,一切都渴想精神上的家园。“不错,我们必须回归彼处——是的,就是那儿。”在世间寻求普罗泰纳斯所向往的和谐一致,难道有什么奇怪吗?此间的和谐(Unity)表达在阳光和海洋里。藉着肉体的某种香味,人心感触到“和谐”,而肉身构成了这“和谐”的痛苦和壮丽。我了解,在岁月的横扫外,没有什么超人的幸福,没有永恒存在。这些“一无价值”却紧要的财产,这些相关的真理,才是唯一刺击我的东西。至于其余的,“理想的”真理,我没有足够的灵魂去了解他们,这并不是说人应该做禽兽,但我发觉天使们的幸福毫无意义。我只知道,青天会比我存在得更久。舍弃这些我死后仍然长存的东西,我还该称什么为永恒呢?我并非满足现状的人物。那完全是两回事。做人并不容易,做一个纯洁的人更难。但是力求纯洁无异恢复精神上的家园,在那儿人能体会到这世间的关系;在那儿,人的脉搏跳动会和两点钟太阳狂暴的震动一致。我们都知道,当一个人沦落他乡的那一刻,他往往才认识它。至于那些对自我感到过分不安的人,他们的乡土正是否定他们的东西。我不愿显得野蛮和放肆。但是,归根到底说一点,否定我此生的东西,正是首先扼杀我的东西。每件提升生命的事物,同时也增加了生命的荒谬性。在这阿尔及尔之夏,我体会到,只有一件事比受苦更具有悲剧性,那就是快乐者的生命。但是它或者也正导向更伟大的生命之途径,因为它教导人们诚实无欺。

  事实上,许多人伪装着生命之爱,以逃避爱的本身。他们磨练享乐的技巧和“耽溺于经验”的技巧。但那是骗人的勾当。做一个官能主义者,需要罕有的才能。不必倚靠心灵的帮助,生命就能充实,只要他能做生命后退与前冲的运动,同时便怀有生命的孤独与存在。眼见贝勒固的人们工作着,保护着他们的妻孥,经常不出怨言,我想一个人会感到一种潜在的羞耻。当然,对于这点我并无错觉,我所谈到的人们并没有太深的爱情。我应当说没有什么遗留的。但至少他们不逃避任何事物。有些字的意义我从来就没弄懂过,譬如“罪恶”这字眼。然而我相信这些人从来就不曾对生命犯过罪。因为如果确有一种违背生命的罪恶的话,也许对生命的绝望还不及其对来生的希冀和逃避此生难恕的瑰丽要来得大哩!这些人从不欺骗。由于对生命的狂热,他们二十岁时无异是夏日之神,今天他们虽然被剥夺了希望,却依然如昔。我曾见到他们中间的两人去世。他们充满了恐惧,但默默无言。这样倒还不错。潘多拉的箱子打开时,人性中的邪恶便蜂拥而出,当一切都飞出去之后,希腊人抽出了希望:那万物中最可怖的东西。据我所知,没有比它在危险的象征了;因为,和一般信念相反,希望不啻是辞退,而生存不是要自我辞退。
  这点,至少,是阿尔及尔之夏的艰苦教训。但季节正在转换,夏日的脚步已蹒跚。经过如此的狂暴和锻炼,九月的初雨恍若大地解放后的第一滴泪水,似乎几天内这国度将温柔地伸出他的纤纤素手。然而就在这当儿,稻子豆树散发出爱的氤氲,掩盖了整个阿尔及尔。黄昏时分或阵雨过后,大地的胚胎湿漉漉地孕育带着苦涩杏仁芬芳的种子,她献身于长夏的炎阳之后,会恬然安息。那种芳香又一度地崇奉着人与大地的联系,并唤醒人们知道这世间唯一真正孳孳不息、刚强有力的爱:短暂而崇高。





阿丽阿德娜的石头

      峨朗的居民像是福楼拜的那位朋友,他临终时望了这不变的世界一眼,说道:“关上窗子吧!它太美了。”他们关上了窗户,封闭了自己,隔离了风景。但是福楼拜的朋友勒布洼德万(Le Poittevin)死了,岁月依旧。同样的,在峨朗的黄褐色的围墙外,大地和海岸仍然继续着它们漠然的对话。世上的这种表演对人永远有两种媚力。它让人绝望,却又刺激他。世界永远只表达一件事物:它首先吸引人,然后让人厌倦,最后它凭顽固的一声赢得了胜利。它永远是对的。
    自然在峨朗的每一扇门,已经响起了它的声音。在卡纳斯特尔方面,有覆盖着芬芳灌木丛的荒原。太阳和风诉说着的只是孤独。峨朗上面是圣十字山,是高原以及千万道入山的峪谷。一度通行车马的道路攀向高悬海面的斜坡。正月天里,有些路上满是花朵。雏菊和金凤花把它们变化成黄白缀饰的锦绣大道。圣十字山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我要谈它,我应该忘记那些在飨宴的日子,为了回忆往昔朝圣而攀登崎岖的神圣行列。静静地,他们踏着红石,高踞在一平如镜的海湾上,在一个完美的晨光里,献身给赤裸。

    峨朗也有它的沙漠:它的海滩。城门附近的那些沙滩冬春两季被人遗弃了。他们是长满水仙花的高地,百花缤纷中也有光秃秃的小茅屋。底下是隐隐吼号的大海。然而,太阳、微风、水仙的白艳和天空的碧蓝,一切都使人想起夏天——躺在海滩上的金黄色青年,沙上的镇日盘桓,以及黄昏倏然而至的柔情。在那些海滩上每天都有一次鲜花般姑娘的丰收。显而易见的,她们只能开放一季。第二年,新开的热情花朵取代了她们。去年,那些女孩的胴体,还硬梆梆的像花苞一样。上午十一点钟,所有的新鲜胴体穿着花花绿绿的东西,走下了高地,在沙滩上散开,有若五彩的波浪。
    再走远一点(怪的是很接近那二十万人劳作的地点)我们会发现一处更原始的风景:一长条荒僻的沙丘,那儿只有一间虫蛀了的小木屋是唯一有人迹的地方。许多年来,一个阿拉伯牧人沿着沙丘的顶端赶着那群黑色的灰斑的山羊。每一个夏日清晨似乎最先降到峨朗乡间的沙滩上。每一道暮霭似乎都是夕阳西下时,染黑一切色彩的最后光线所宣布的最后且肃穆的愤怒。海是蔚蓝的,道路是血凝色的,海滩是黄的,万物皆随绿色的太阳消失了。一小时后,沙丘又沐浴在月光下了,然后便是星雨下无边的夜。偶尔,暴风雨来袭,闪电照亮了沙丘和天空,给沙地和人们的眸子增添了金色的闪光。

   这一切是无法分享的,人们必须亲身经历它。广阔的孤独和崇高,赋予这地方一种令人难忘的面貌。在破晓前的温暖片刻中,遭遇过第一道苦涩、黑色的浪潮后,一个新的生命抵抗着夜晚那广袤、沉浊的水。这些欢乐所留给我的回忆,并未使我惋惜,因此我认为它们是善的。经过这许多年月后,它们仍然存在于这颗善变之心的深处。现在我知道,假如我再回到那荒僻的沙丘上去,同样的天空会向我倾泻它的微风和星斗。这些地方是天真的土地。
   然而,天真是需要沙和石头的,人类已经遗忘了如何在沙石中居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因为人们在这座为厌倦所笼罩着不平凡的城市寻求庇护。虽然如此,这种冷静的对抗形成了峨朗的价值。厌倦的首都被天真与美包围着,它被军队包围着;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战士。在这城里的某些时刻,投降到敌人那边的诱惑是多么大啊!那是多么大的诱惑啊——与石头同化,把自己融入那燃烧着的、无感觉的、唾弃历史及其纷扰的宇宙!当然,那是徒劳的。然而,任何人都具有一种既非毁灭又非创造的深刻本能。那只是一种不酷似任何事物的东西。在峨朗温暖墙垣的阴影里,在它灰麻麻的柏油路上,人们有时会听到这种邀请的声音。有一度,在它投靠的心灵从不会失望。这是优里底斯(Eurydice)的黑暗和爱惜斯(Isis)的睡眠。在这儿的思想能够集中的沙漠,是黄昏时抚慰一颗烦乱之心的凉手。在这橄榄山上,守夜是徒劳的;心灵召唤着,赞许着十二门徒。他们真的错了吗?他们到底得到了启示。

    想想在沙漠中的沙奇亚木尼(Sakyamuni)吧。几年来他竖立着,纹丝不动的蹲在那儿,两眼凝视着苍天。诸神都羡慕他的智慧和如石般的命运,燕子在他伸展的双手上筑巢。但是,有一天他们应着对方的召唤,飞走了。这位四大皆空的苦修者开始哭泣。就这样,花朵在岩石上绽开。是的,必要的时候让我们接受石头吧。我们希冀透过人的面孔得到秘密和狂喜,也可以从石头那儿知道。不错,这不能长存。但究竟有什么能长存呢?人脸的秘密消逝了,我们又被掷回欲望的链条。如果石头如人们所做的不比人心多,至少和它一样。
      “哦,一切都空吧!”数千年来,这伟大的呼唤煽动成百万的人反对欲望和痛苦。它那将熄的回声跨过了世纪与海洋,到达那遥远的、世上最古老的海上。他们仍然沉闷地回响在峨朗的山崖上。这国度里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遵循着这项忠告。当然,它几乎是徒然的。空无之不能被求得,何异与绝对之不能被求得。但是,既然我们当作恩惠似地,接受了玫瑰或人类苦难所带来的永恒讯息,让我们也不要拒绝这世界所提出的,让人安眠的罕有邀请吧!因为二者所含的真理是一样的。

      也许,这就是这位梦游和这座狂乱的城市的阿丽阿德娜(Ariadne)的线索吧!这儿,人们学会了(当然只是暂时)某种厌倦的德性。为了逃避一死,人们必须对米诺陀说“是的”。这是一种古老但有效的睿智。海上,红色山崖的底部是寂静的,我们能够在两块庞然的山岬间寻得一种微妙的平衡,山岬的左右两边,倾泻降入清澈的水底。沿着远方的水域,沐浴在明亮光辉中有一艘海岸防卫船在巡行。在它的喷气中,我们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一种非人性的、灼人力量的模糊呼唤:那便是米诺陀的道别。
      现在是正午,白昼在天秤上平衡着。旅人的祭典完成了,他享受着解放后的报偿:小小的石头,干燥光滑得像是一朵水仙花,那是他在山崖上拾得的。对一个历经沧桑的人而言,这世界并不比这石头重。阿特拉斯(Atlas)的工作并不困难,选择一个人的时刻足够了。于是人们了解到,这些海岸会浸溺在一小时、一个月或一年的自由重。他们忙乱地欢迎着僧人、公仆,或征服者,虽然可能没有望着他们。有些日子,我当希望在峨朗的街道上遇见笛卡儿或色沙雷·波吉亚(Cesare Borgia),我没有遇到,但也许旁人的运气会好些吧。伟大的事迹、伟大的工作、刚健的冥思用来召唤沙或修道院的孤独。在那儿有武装的精神守夜。除了在一座以非智性的美建筑了许多年的大城的空虚外,它们还能在何处得到更大的礼赞?

      这儿是块小石头,光滑得像朵水仙花。这是万物开始之时。花朵、眼泪(如果你坚持的话)、分离和斗争都是属于明天的。在这日中时分,天空在广袤、宏亮的太虚中,喷射出它光明的泉源,海岸上所有的岬角好像要启航的船队。这些沉重的岩石和光明之舟,摇动着他们的龙骨,仿佛要航向日光群岛。哦,峨朗乡间的清晨啊!燕子从高原上投入巨大的山坳,那儿大气激荡着。整个海岸准备出发了;它身上发散出一股冒险的凛冽。明天,也许,我们将一道离去。

      (张汉良 译)
在星星闪烁的亮光中,七叶树展示着它们的蓓蕾、花朵和疤痕,不管这是代表快乐还是痛苦,它们把自己交付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飞舞着迎接死亡,每个生命都有它的光辉和美丽。我思忖了片刻,理解并认同这些,也肯定了自己的生活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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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5 10:0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Vincentlover 于 2010-1-15 10:13 编辑

生之爱

    巴马的夜,生活缓慢地转向市场后面的喧闹的咖啡馆,安静的街道在黑暗中延伸直至透出灯光与音乐声的百叶门前。我在其中一家咖啡馆呆了几乎一整夜。那是一个很矮小的厅,长方形,墙是绿色的,饰有攻瑰花环。木制天花板上缀满红色小灯泡。在这小小空间,奇迹般地安顿着一个乐队,一个放置着五颜六色酒瓶的酒吧以及拥挤不堪、肩膀挨着肩膀的众宾客。这儿只有男人。在厅中心,有两米见方的空地。酒杯、洒瓶从那里散开,侍者把它们送到各座位。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意识。所有的人都在喊叫。一位像海军军官的人对着我说些礼貌话,发散着一股酒气。在我坐在桌子旁,一位看不出年龄的侏儒向我讲述自己的生平。但是我太紧张了,以致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乐队不停地演奏乐曲,而客人只能抓住节奏,因为所有的人都和着节奏踏脚。偶尔,门打开了。在叫喊声中,大家把一个新来者嵌在两把椅子之间。

    突然,响起一下钹声,一个女人在小咖啡馆中间的小圈子里猛地跳了起来。“二十一岁。”军官对我说。我愣住了。这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但是刻在一堆肉上。这个女人有1.8米左右。她体形庞大,该有300磅重。她双手卡腰,身穿一件黄网眼衫,网眼把一个个白肉格子胀鼓起来。她微笑着,肌肉的波动从嘴角传向耳根。在咖啡馆里,激情变得抑止不住了。我感到这儿的人对这姑娘是熟悉的,并热爱她,对她有所期待,她总是微笑着。她总是沉静和微笑着,目光扫过周围的客人,肚子向前起伏。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喊叫起来,随后唱起一首看来众人都熟悉的歌曲。这是一首安达卢西亚歌曲,唱起来带着鼻音。打击乐器敲着沉闷的鼓点,全部是三拍的。她唱着,每一拍都在表达她全部身心的爱。在这单调而激烈的运动中,肉体真实的波浪产生于腰并将在双肩死亡。大厅像被压碎了。但在唱副歌时,姑娘就地旋转起来,她双手托着乳房,张开红润的嘴加入到大厅的合唱中去,赢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卷入喧哗声中为止。
    她稳当地立在中央,汗水漉漉,头发蓬乱,直耸着她笨重的、在黄色网眼衫中鼓胀的腰身。她像一位刚出水的邪恶女神。她的低前额显得愚蠢,她像马奔驰起来那样只是靠膝盖的轻微颤动才有了生气。在周围那些兴奋得跺脚的人们中间,她就像一个无耻的、令人激奋的生命形象,空洞的眼睛里含着绝望,肚子上汗水淋漓。
    若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就可能难以旅行。一张印有我们语言的纸,我们在傍晚试着与别人搭话的地方,使我们能用熟悉的动作显露我们过去在自己家乡时的模样,这模样与我们有距离,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陌生。因为,造成旅行代价的是恐惧。它粉碎了我们身上的一种内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虚作假——不再可能在办公室与工作时间后面掩盖自己(我们与这种时间的抗争如此激烈,它如此可靠地保护我们以对抗孤独的痛苦)。就这样,我总是渴求写小说,我的主人公会说:“如果没有办公时间,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我的妻子死了,但幸亏我有一大捆明天要寄出的邮件要写。”旅行夺走了这个避难所。远离亲人,言语不通,失去了一切救助,伪装被摘去(我们不知道有轨电车票价,而且一切都如此),我们整个地暴露在自身的表层上。但由于感觉到病态的灵魂,我们还给每个人、每个物件以自身的神奇的价值。在一块幕布后面,人们看到一个无所思索的跳舞的女人,一瓶放在桌上的酒。每一个形象都变成了一种象征。如果我们的生命此刻概括在这种形象中,那么生命似乎在形象中全部地反映出来。我们的生命对所有一切天赋予人的禀性是敏感的,怎样诉述出我们所能品味到的各种互相矛盾的醉意(直到明澈的醉意)。可能除了地中海,从没有一个国家于我是那样遥远,同时又是那样亲近。

    无疑,我在巴马咖啡馆的激情由此而来。但到了中午则相反。在人迹稀少的教堂附近,坐落在清凉院落的古老宫殿巾,有阴影气氛下的大街上,则是某种“缓慢”的念头冲击着我。这些街上没有一个人。在观景楼上,有一些迟钝的老妇人。沿着房屋向前.我在长满绿色植物和竖着灰色圆柱的院子里停下,我融化在这沉静的气氛中,正在丧失我的限定。我仅仅是自己脚步的声音,或者是我在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所看见掠影的一群鸟。我还在旧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过很长时问,它那精细而绝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筑所特有的美丽的金黄色大放异彩。在院子里有月桂树、玫瑰、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铁铸的井,井中悬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长把金属勺,来往客人就用它取水喝。直到现在,我还偶尔回忆起当勺撞击石头井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但这所修道院教给我的并不是生活的温馨。在鸽子翅膀干涩的扑打声中,突然的沉默浓缩在花园中心,而我在井边锁链的磨击声中又重温到一种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气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对诸种表象的独一无二的嬉戏。世界的面容在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觉得一个动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种东西要迸散开来,鸽子停止飞翔,展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唯有我的沉默与静止使得一种十分类似幻觉的东西成为可以接受的,我参与其中。金色绚丽的太阳温暖着修道院的黄色石头。一位妇女在井边汲水。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一秒钟之后,也可能就是现在,一切都可能崩溃。然而,奇迹接踵而来。

沿着房屋向前.我在长满绿色植物和竖着灰色圆柱的院子里停下,我融化在这沉静的气氛中,正在丧失我的限定。我仅仅是自己脚步的声音,或者是我在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所看见掠影的一群鸟。我还在旧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过很长时问,它那精细而绝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筑所特有的美丽的金黄色大放异彩。

在院子里有月桂树、玫瑰、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铁铸的井,井中悬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长把金属勺,来往客人就用它取水喝。直到现在,我还偶尔回忆起当勺撞击石头井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但这所修道院教给我的并不是生活的温馨。在鸽子翅膀干涩的扑打声中,突然的沉默浓缩在花园中心,而我在井边锁链的磨击声中又重温到一种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气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对诸种表象的独一无二的嬉戏。世界的面容在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觉得一个动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种东西要迸散开来,鸽子停止飞翔,展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

唯有我的沉默与静止使得一种十分类似幻觉的东西成为可以接受的,我参与其中。金色绚丽的太阳温暖着修道院的黄色石头。一位妇女在井边汲水。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一秒钟之后,也可能就是现在,一切都可能崩溃。然而,奇迹接踵而来。世界含羞、讥讽而又有节制地绵延着(就像女人之间的友谊那样温和又谨慎的某些形式)。平衡继续保持着.然而染上了对自身终了的忧虑的颜色。我对生活的全部爱就在于此:一种对于可能逃避我的东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种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都如同从自身中挣脱那样离开修道院,似在短暂时刻被留名于世界的绵延之中。

我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我那时会想到多利亚的阿波罗那呆滞无神的眼睛或纪奥托笔下热烈而钝的人物。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懂得这样的国家所能带给我的东西。我惊叹人们能够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与律条,人们在此使他们的理性得到满足并为一种乐观主义和一种社会意义提供依据。因为最终,那时使我惊讶的并不是为适合于人而造就的世界——这个世界却又向人关闭。不,如果这些国家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发出回响的东西相和谐,那并不是因为它刚答了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成为无用的。这不是能露在嘴边的宽容行为,但这宽容只能面对太阳的被粉碎的景象才能诞生。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馆坐坐。

5点左右.这儿的年轻人沿着两边栈桥散步。婚姻和全部生活在那里进行。人们不禁想到:存在某种面对世界开始生活的伟大。我坐了下来,一切仍在白天的阳光中摇曳,到处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垩墙、干枯的田野和参差不齐的橄榄树。我喝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巴旦杏仁糖浆。我注视着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着大海缓和地低斜。夜晚正在变成绿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风使风磨的叶片转动起来。由于自然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放低了声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着天空飘去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这短暂的黄昏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并不只是一个人感觉到了,而是整个民族都感觉到了。至于我,我渴望爱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样。

我似乎觉得我睡眠中的每一小时从此都是从生命中窃来的……这就是说,是从无对象的欲望的时光中窃来的。就像在巴马的小咖啡馆和旧金山的修道院度过的激动时刻那样,我静止而紧张,没有力量反抗要把世界放在我双手中的巨大激情。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并知道有一些规定的界限。人们在这种条件下才从事创造。但是,爱是没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拥抱一切,那拥抱得笨拙又有什么关系?

在热那亚有些女人,我整个早上都迷恋于她们的微笑。我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无疑,没有什么更简单的了。但是词语不会掩盖我的遗憾的火焰。我在旧金山修道院中的小井中看到鸽群的飞翔,我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干渴。我又感到干渴的时刻总会来临。



蒂巴萨的婚礼


  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在某个时辰,田野被太阳照得黑糊糊一片。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抓住在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嗓子眼儿,在酷热中让人透不过气来。极远处,我只能勉强看见舍努阿山那黑黑的一团,这山的根在环绕村庄的群山里,它平稳而沉重地摇晃着,跑去蹲在大海里。
  我们穿过村庄,这村庄已经开向海滩了。我们进入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我们的是阿尔及利亚夏天的土地的芬芳而辛辣的气息。到处可见,玫瑰花越出别墅的墙外;花园里,木槿还只有淡淡的红色,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鸢尾花,其边缘弯得极为精巧。石头都是热的。我们走下金黄色的公共汽车时,肉店老板们正坐着红色的车子进行早晨的巡回,他们吹响喇叭呼唤着居民。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穿过一片乳香黄连木和染料木,通向废墟。道路从一座小灯塔前经过,然后深入田野。灯塔脚下,已经有开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的肥大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吮吸着,发出阵阵亲吻似的响声。我们站立在微风中,头上的太阳只晒热了我们的脸颊的一面,我们望着光明从天上下来,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牙齿绽出微笑。进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做旁观者。
  走了几步,苦艾的气味就呛得我们喉咙难受。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无际的废墟。它的精华在热气中蒸腾,从地上到天上弥漫着一片慷慨的酒气,天都为之摇晃了。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那是充满爱情的脸呈现出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在这废墟与春天的结合中,废墟又变成了石头,失去了人强加于它的光滑,重新回到自然之中。为了这些回头浪子,自然毫不吝惜鲜花。在广场的石板中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圓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洒在昔日的房屋、庙宇和公共广场上。如同许多的知识将一些人引向上帝,许多的岁月将废墟又带回母亲的家园。今天,它们的过去终于离去,什么也不能使它们与这种深厚的力量分开,这力量把它们引向尘世间的事物的中心。
  多少时间在碾碎苦艾、抚摸废墟,试图让我的呼吸与世界骚动的叹息在相配合之中过去!我深深地沉入原野的气味和催人入睡的昆虫合唱之中,对着这充满着热的天空那不堪承受的雄伟睁开了双眼。成为自己,找到深藏的能力,这并不那么容易。然而,望着舍努阿山那结实的脊梁,我的心平静了,洋溢着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学会了呼吸,我融合了我自己,我完成了我自己。我攀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给了我奖赏,如同那座庙宇,其圓柱度量着太阳的行程,人们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村庄,它的白色、粉红色的墙,它的绿色的阳台上。也如同东山上那座大教堂,它还保留着墙,其周围很大范围内摆着出土的石棺,大部分剛刚被发掘出来。它们曾经收容过死者,现在则长出了鼠尾草和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是基督教的教堂,然而每一次从窗洞望出去。我们看见的都是世界的旋律:长满松柏的山丘,或是滚动着一群二十米长的白犬的大海。背负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通过柱廊吹得更为畅快。在早晨的太阳下,空中摇荡着一种巨大的幸福。
  需要神话的人们是很可怜的。在这里,神祇充当着岁月流逝的河床或参照物。我描绘,然后我说:“这是红色,这是蓝色,这是绿色。这是大海,这是高山,这是鲜花。”我无须提到狄奥尼索斯①就可以说我喜欢把鼻子紧贴着乳香黄连木的花球。我还可以无拘无東地想到那首献给得墨忒耳②的古老颂歌:“世上活着的人中看见这些事情的人是幸福的。”看见,而且在世上看见,这教训怎能忘记?对于阿琉西斯③的神秘,只需沉思就够了。就在这里,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远是不够的。我应该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入大海,在后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华,在我的皮肤上牢牢地系上一条纽带,为了这纽带,大地和大海嘴对嘴地呼吸了那么久。进入水中,先是一阵寒战,然后是一种又凉又浑的胶上升,然后是两耳嗡嗡作响,流鼻涕,嘴里发苦一一这是游泳,两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层水,再在太阳底下晒,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磨炼;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骚动中占有了波浪一一天际消失了。上了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阳晒得我昏头昏脑,我渐渐看见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沙粒。
  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抱紧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也是把从天空降下大海的那种奇特的快乐留在自己身上。刚才,当我想扑向一丛苦艾,让它的芬芳进入我的身体时,我应该不顾一切偏见地意识到,我正在完成一桩真理,这既是太阳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这里玩耍的,正是我的生命,这生命散发着火热的石头的气味,充满了大海和刚刚开始呜叫的蝉的叹息。微风是清凉的,天空是蔚蓝的。我无保留地爱这生命,愿意自由地谈论它,因为它使我对我作为人的处境感到骄傲。然而,人们常常对我说: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确有可以骄傲的东西:这阳光,这大海,我的洋溢着青春的心,我的满是盐味儿的身体,还有那温情和光荣在黄色和蓝色中相会的广阔的背景。我必须运用我的力量和才能来获取的正是这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完整无损,我什么也不拋弃,我任何假面也不戴,我只须耐心地学习那困难的生活本领,这抵得上所有那些生活艺术。
  快到中午了,我们穿过废墟回到港口边上的一家小咖啡馆。阳光和色彩的铙钹在我们的脑袋里轰响,好凉快啊,那阴影憧憧的大厅,那绿色的、冰镇的大杯薄荷茶!外面,是人海和飞扬着滚烫的尘土的公路。我坐在桌前,试图在闪动睫毛间捉住热得发白的天空那炫目的五颜六色。我们的脸上满是汗水,轻薄的衣裳下面的身体却是凉爽的,我们都炫耀着与世界进行了一天的婚宴所感到的幸福的疲倦。
  这咖啡馆里吃得不好,然而有大量的水果,尤其是桃子,我们一口咬下去,果汁顺着腮往下流。当我的牙咬住了桃子的时候,我听见了我的血汩汩地涌上耳朵,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无边的寂静,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今天的世界让它的骄傲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在它面前,我为什么要否认生之快乐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乐中,幸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羞耻的。然而今日蠢人为王,我把那些怯于享受的人称为蠢人。关于骄傲,人们对我们说了那么多:你们知道,骄傲是撒旦的罪孽。他们喊道:小心,你们会迷路的,会失去你们的力量的。事实上。我是从此才知道某种骄傲的……其他时候,我总是禁不住要求整个世界都在设法给予我的这种生之骄傲。在蒂巴萨,我看到的和我相信的完全一致,我绝不固执地否认我的手能触摸、我的唇能够亲吻的东西。我没有感到须要将其制成一件艺术品,但我感到须要讲一讲,这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蒂巴萨就像那些人物,人们描绘他们是为了间接地表明一种对于世界的看法。它像他们一样地作证,并且是强有力地作证。它今天成了我的人物,在抚爱它描绘它的时候,我的陶醉好像变得无穷无尽了。有生活的时间,也有为生活作证的时间。同时也有创造的时间,这就不那么自然了。对我来说,用我全部的身体生活,用我全部的心作证,这就足够了.首先是体验蒂巴萨,然后自然会有作证和艺术品。这里有一种自由。
  我在蒂巴萨的停留从未超过一天。看风景不可看得过久,时间长了就会觉得看够了。高山、天空、大海,就像人的面孔,有时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有时则是一片辉煌,这取决于是盯着看还是一眼就看见。所以,任何面孔,要想富于内涵,都必须历经某种更新。人们常常抱怨很快就感到厌倦,而这时恰恰应该赞赏世界,因为曾经被遗忘过而显得常见常新。
  傍晚,我进入位于国家公路旁的公园,那里花木井然,更见秩序。我走出混乱的芳香和阳光,在因夜晚而凉爽的空气中,精神平静下来,松弛的躯体品味着因爱情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内心寂静。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看着田野渐渐地变圆。我心满意足。头上,一株石榴树垂下花蕾,还没有张开,满布着棱纹,仿佛一只只握起的小拳头,其中包容着春天的一切希望。身后是一丛丛迷迭香,我只闻见了一阵酒香。山丘嵌在树间,再远些,大海如带,上面是一角天空,仿佛拋锚的帆船,安详而温柔。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快乐,就是那种产生于良心安宁的快乐。演员都体验过一种感情,那是当他们意识到演好了一个角色的时候。确切地说,他们使自己的姿态和所演人物的姿态互相吻合,以某种方式进入一种事先谋划好的意图之中,而且又一下子使之与自己的心一起跳动。感觉到的正是这个:我演好了我的角色。我做了人应该做的事,虽然一整天都感到快乐这件事并不是一桩非凡的成功,但却是一种处境的充满了感情的完成,在某些场合中,这使得幸福成为我们的一种义务。于是,我们又感到了孤独,然而是在满足之中。
  现在,树上站满了鸟雀。大地缓缓地叹息着,渐渐遁入黑暗。很快,黑夜将随同第一批星辰降临在世界的舞台上。白天的明亮的神祇们将返回每日一次的死亡之中。但又会有别的神祇出现。他们的脸色阴暗、憔悴,一定是出生于大地的心脏之中。
  至少是现在,一阵阵波浪穿过颤动着金色花粉的空间扑到我的脚下,在沙滩上散开。大海,原野,寂静,土地的芬芳,我周身充满着香气四溢的生命。我咬住了世界的这枚金色的果子,心潮澎湃,感到它那甜而浓的汁液顺着嘴唇流淌。不,我不算什么,世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仅仅是使我们之间产生爱情的那种和谐与寂静。我不想只为我一个人要求这爱情,我知道并且骄傲地与整个人类来分享,这人类生自太阳,生自大海,活跃而有味儿,它从淳朴中汲取伟大,它站在海滩上,向它的天空那明亮的微笑送去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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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②希腊神话中丰产和农产女神,司谷物成熟。
  ③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郭宏安译)
在星星闪烁的亮光中,七叶树展示着它们的蓓蕾、花朵和疤痕,不管这是代表快乐还是痛苦,它们把自己交付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飞舞着迎接死亡,每个生命都有它的光辉和美丽。我思忖了片刻,理解并认同这些,也肯定了自己的生活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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