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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孩子》中文版(连载) 刘凯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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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4 08: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imbaud 于 2009-6-14 09:23 编辑

前言请见Godot的帖子:
http://www.reeds.com.cn/viewthread.php?tid=19371

译文转自读书公园。刘凯芳译。


午夜的孩子


萨尔曼·拉什迪著
刘凯芳译


(扉页)

给扎法尔·拉什迪,
他出乎大家的意外,
在下午出生


目录

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
红药水
吐痰入盂
在地毯下面
当众宣布
多头妖怪
梅斯沃德
滴答滴答

第二部

渔夫手指远方
蛇梯棋
洗衣箱中的事件
全印广播电台
孟买之恋
我的十岁生日
在先锋咖啡馆
阿尔法和欧米加
科里诺小孩
萨巴尔马提司令的指挥棒
真相大白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
引流和沙漠
歌手贾米拉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

第三部
佛陀
在孙达班斯
萨姆和泰格
清真寺的影子
婚礼
午夜
阿巴卡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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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49 | 只看该作者
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 - 我于1947年8月15日出生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是那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像是祝贺我的降生。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 - 也就是印度取得独立的那个时刻,我来到了人世。人们喘着气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着焰火。几秒钟过后,我父亲把他的大脚趾给砸坏了;不过他的这个麻烦同在那个黑暗的时刻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事一桩了,因为那些和蔼可亲地向你表示欢迎的时钟具有说一不二的神秘力量,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占卜的替我算命,报纸庆祝我的诞生,政客们正式承认我的身份货真价实。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萨里姆·西奈,后来又有了拖鼻涕、花面孔、秃子、吸鼻子、佛陀,甚至月亮瓣儿等各种各样的外号,已经与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 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纠葛也是很危险的。在那时候我连自己的鼻子都不能擦。

不过,这会儿,时间(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快要完了。我很快就要三十一岁了。也许是吧,要是我这使用过度而垮下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的话。但我并没有挽救自己生命的希望,我也不能指望再有一千零一夜。要是我想最终留下一点什么有意义 - 是的,有意义 - 的东西的话,我必须加紧工作,要比山鲁佐德[1]更快。我要承认,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怕荒唐无稽的东西了。

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讲,太多了,这么多的生命、事件、奇迹、地方、谣传交织在一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紧密地混杂在一起!我一直把各种各样的生活吞下肚,要了解我,哪怕只是了解我的一个侧面,你也必须把那些吞下去。吞下去的那么多东西在我肚子里推推搡搡;给它们引路的只是有关一大条白色床单的回忆,这条床单的中央开了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大致是圆形的窟窿。这条中间有洞的破床单是我的护身符,我的法宝,我紧扣住对它的思念,必须重新构筑我的生活,打从约三十二年前我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瞬间起。那时候,一切还不像现在、像我这个为时钟支配、带有罪恶印记的降生这样明显。

(顺便提一下,那条床单也沾有污迹,它上面有三滴年代久远的褪色的红斑。就像《古兰经》教导我们的那样:“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

1915年早春一天清晨,在克什米尔,我的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在跪下身祈祷时,鼻子撞到了冻得硬梆梆的一簇土上。三滴血从他左鼻孔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在冰冷的空气中立刻就凝固住了,变成红宝石掉在他面前的跪垫上。他头往后仰,直起身子,发现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泪珠也凝固住了。就在那时,他一边轻蔑地捋去挂在眼睫毛上的钻石,一边下定决心,不再跪下来吻土地求神或者求人了。可是,这个决定使他身上出现了一个窟窿,在他至关重要的内腔里形成了一个空隙,使他既容易受到女人又容易受到历史的控制。尽管他学医最近刚刚毕业,但他起初对此并不知晓,他站起身,把跪垫卷得像一支粗大的方头雪茄烟,挟在他右臂下面,抬起他那不再挂有钻石的清澈的双眼,眺望山谷的景色。

世界又得到了新生。整个冬天,山谷像胚胎在冰雪那层蛋壳包裹之下发育,如今湿淋淋的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进入到广阔的天地之中。绿草的新芽在地下等待时机,山峰随着天气变暖而退回到山间的岗哨那里。(当山谷在冬季的冰雪之下往后退缩时,山峰紧紧环绕在湖畔的城市周围,就像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

在那时候,无线电台天线还没有建,俯瞰斯利那加的街道和湖泊的仍然是商羯罗查尔雅[2]的神庙,它座落在土黄色的山上,像个小小的黑色水泡。在那时候,湖畔还没有军营,狭窄的山间公路上也不会挤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成长龙的经过伪装的卡车和吉普,也没有士兵埋伏在巴拉穆拉和古尔马格往前的山头后面。在那时候,旅客拍摄桥梁的照片也不会被当作间谍给枪毙。尽管春天来临,万象更新,但除了湖面上多了一些英国人的居住船之外,整个山谷自从莫卧儿帝国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外公的眼睛 - 那也像他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已经二十五岁了 - 却以不同的眼光观察着一切……他的鼻子有点发起痒来。

我来点明一下我外公眼光所以会发生变化的秘密吧:他离家外出了五年,五个春天。(跪垫碰巧有个褶皱,让那簇泥土跑了进去,尽管这簇土至关重要,但实质上,它仅仅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他回来了,观察一切都换上了见过世面的旅客的眼光。他注意到的不是巨大的齿状山峰环绕着小山谷的美丽景色,而是地域如此狭窄,地平线就近在眼前。回来后他觉得与外界如此隔绝,他很是难过。他也感到 - 莫名其妙地 - 故乡对他手持听诊器学成归来并不欢迎。在冬季冰雪的覆盖下,它原先冷冷地保持中立,但如今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糟。

在山谷隔着跪垫对准他鼻子猛击一拳的那天早晨,他一直愚蠢地试图假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因此四点一刻时,他在刺骨的寒气中起床,按照规定的方式沐浴,穿上衣服,戴上他父亲的羔皮帽子。然后他把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拿到暗暗的老房子前面的湖畔小花园里,在那里一簇土上展开了。他脚下的地皮踩上去软软的,很容易使人上当,这同时使他既没有把握,又失去警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 他双手像本书一样合拢在面前诵念“开端”[3],这使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但却使他更觉得不安 -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 但这时候海德堡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这里出现了英格丽,她短短一段时间曾经属于他,看着他朝向麦加的方向鹦鹉学舌似地祈祷,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神情;这里还有他们的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奥斯卡和伊尔瑟·卢宾,他们以自己的反意识形态嘲讽他的祈祷 - “……至仁至慈大慈大悲的主,报应日的主!……” - 海德堡,在那个地方,他除了学习医学和政治以外,还听说了印度 - 就像镭似的 - 是被欧洲人“发现”的。就连奥斯卡对伽马[4]也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他们的这种观点最后使阿达姆·阿齐兹同他的朋友分了手,他们深信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先塑造出来的产物 -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 - 就这样,尽管他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还是在这里试图将自己和从前的自我重新联成一体,这个从前的自我毫不理睬他们的影响,但是却知道它本应知道的一切,例如关于服从,关于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按照往日回忆的指引,双手朝上抖动,大拇指塞住耳朵,其他几个手指张得开开的,跪倒在地,- “……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可是这没有用,他陷入在一个奇怪的中间地带里,那就是在信与不信的两难状态中,这毕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把戏 - “……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我的外公把前额朝地上磕去。他往前磕,盖着跪垫的土地像是鼓起了朝他迎来,这便发生了那簇土的事情。这既是山谷和真主,又是伊尔瑟-奥斯卡-英格丽-海德堡的指责,在这一时刻,重重地砸在他鼻尖上。三滴血流了下来。既有红宝石又有钻石。我的外公往后竖直身子,做出了决定。他站了起来,卷起了雪茄烟,朝湖面望去。他永远给卡在那个中间地带,他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始终处在一种彷徨犹豫的状态之中,这就是个窟窿。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得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很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地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 - 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 - 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 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 - 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作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里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英尺二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 - 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5]


[1] 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一千零一夜》中国王新娘的名字,她夜夜给国王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
[2] 商羯罗查尔雅(Sankara Acharya, 788-820),印度吠檀多派哲学家、婆罗门教改革家。
[3] “开端”,指《古兰经》第一章。
[4] 伽马(Vasco da Gama,1460?-1524),葡萄牙航海家,首先开辟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航线。
[5]“ 鼻梁”在英语中与“桥” 是同一个字,均为 b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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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0 | 只看该作者
  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员那样曲线玲珑。在两个鼻孔之间鼻梁像凯旋门一般高高拱起,先是突出向上,然后急转直下,唰地一下气派不凡地通到嘴唇上方,形成了当时那个红红的鼻尖。像这样一个鼻子自然很容易被一簇土砸到。我想要把我对这一强有力的器官的感激之情记录下来 - 要不是有了它,有谁会相信我真是我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孙? - 这一巨大无比的器官也注定要成为我天生的宝贝。阿齐兹大夫的鼻子 - 只有象头神①的鼻子可以同它相比 -无可置疑地使他有权问鼎家长的地位。这也是塔伊教导他的。当小阿达姆刚发育时,这个一拐一瘸的船夫就说;“我的小少爷,这样一个鼻子是要传下去的。绝对不会弄错子孙是谁家的。莫卧儿王朝的那些皇帝都肯砍下右手去换这样一个鼻子。这里面有王朝埋伏着呢,” - 说到这里塔伊声音沙哑起来 - “就像鼻涕一样。”

  在阿达姆·阿齐兹脸上,这个鼻子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在我母亲脸上,它显得高贵而又有点长期受苦的样子;在我姨母艾姆拉尔德脸上,它显得势利;在我姨母艾利雅脸上,它显得聪明;在我舅舅哈尼夫脸上,它是一个失败的天才的器官;我舅舅穆斯塔法使它成为一个二等脚色的嗅觉器官;铜猴儿完全摆脱了它;但在我脸上, - 在我脸上呢,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公之于众。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 - 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作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却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止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 - 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喀啦喀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②,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 - 什么?- 是漂流木吗? - 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呃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昆虫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

  “可是,塔伊爷爷,您真的有多少岁数啦?”(面向未来的长着红胡子的成年的阿齐兹大夫,记得有一天他又问了这个没法问的问题。)刹那间,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比瀑布还要吵闹。老头的独白停了下来,只听见船桨击水的声音。他是在塔伊的小船里,蹲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有好几只山羊,他完全明白等下回家少不了有棍子和澡盆伺候。他是来听老头讲故事的 - 但这个问题一问,老头便不做声了。

  “哎,告诉我,塔伊爷爷,真的,多少岁数啦?”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白兰地酒瓶,这廉价酒是藏在暖暖和和的大披风的褶缝里的。接着他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呃,瞪了瞪眼,嘴巴里金光一闪。随后 - 总算 - 开了口。“多大岁数,你问我多大岁数,你这小娃子,真是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塔伊像是预见到我卧室里墙上的渔夫那样,指着大山说:“就像山那样老,小子!”阿达姆,这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小子,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是看着这些大山出现的。我见过了好些皇帝驾崩。听着,听着,小子……”又举起酒瓶,声音中也透着酒气,说的话要比烈酒更醉人 - “……在那个以赛亚③,那个基督来到克什米尔的时候,我见过他。笑吧,笑吧,我记在我脑子里的是你的历史。以前它曾经记在书上,但那本旧书已经丢掉了。我以前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坟墓,墓碑上刻着两只刺穿的脚,这两只脚每年流一次血。尽管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但是我知道,尽管我一个字都不识。”说到一字不识,他挥了挥手, 他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把文学看得一钱不值。这只手又一下伸进到衣服口袋里,拿出白兰地瓶子,再举到冻得皲裂的嘴唇上,塔伊的嘴唇向来就像个女人。“小子,听着,听着,我见得可多了。啊呀,你要是能够看到以赛亚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胡子长得拖到了卵子上,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年纪很大,又累坏了,但是却很懂礼貌。‘您请先,塔伊先生,’他总是说,还说‘请坐’,口气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来没有称我是疯子,也从来没有用‘你’来称呼我,总是称‘您’。很有礼貌,明白吗?他胃口多好啊!饿得那个样子,吓得我直挠耳朵。凭着圣人或者魔鬼,我都可以发誓他能够一口气吃掉一头小山羊。那么怎么办呢?我跟他说,吃吧,填饱肚子,人到克什米尔来是为了享受人生,或者了结人生,或者两件事都要。他的活儿干完了。他只是来寻开心的。”阿齐兹听着,对这个醉鬼描摹的秃头的大吃大喝的基督入了迷,回去以后他一字不漏地把这话告诉了他父母,弄得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忙着做宝石生意,没有时间“胡扯”。

  “哦,你不相信?” - 他露出牙齿笑笑,舔了舔发痛的嘴唇,明白他说的其实是反话;“你没有在认真听啊?”- 同样,他明白阿齐兹正竖起耳朵听得入迷呢。“嘿,是不是干草在戳你的屁股呀?噢,对不起,孩子,没有织锦缎的绸垫子给你坐 - 就像贾汗季皇帝④坐的垫子一样!你肯定以为贾汗季皇帝只会搞园艺,”塔伊斥责我外公说,“因为沙利马尔是他建的。真蠢!你知道些什么呀?他名字的意思是一统天下,搞园子的会有这样的名字吗?天晓得他们现在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东西。我呢”……说到这里有点盛气凌人起来……“我知道他体重有多少,一拖拉⑤都不差!你问我他有多少莫恩德,多少锡厄⑥吧!他在快乐的时候份量就重一点,他在克什米尔的时候份量最重。我常常为他抬担架……嗨,嗨, 瞧啊,你又不信了,你脸上那根大黄瓜就同你睡裤里面那根小黄瓜一样在摇晃呢!嗯,来啊,来啊,问我问题吧!调查吧!问我担架把上的皮带绕了多少圈 - 答案是三十一圈。问我这位皇上的临终遗言是什么 - 我来告诉你,是‘克什米尔’。他有口臭,但心却很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呀?普普通通、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谎的野狗,是吗?滚,马上就给我下船,你的鼻子太重,我划不动,你父亲正等着要把我吹的牛揍出来,你母亲要把你的皮烫掉呢。”

  从船夫塔伊的白兰地瓶子上,我看见了将来我父亲被瓶中妖魔缠住脱不了身……还会有另外一个秃头的外国人……塔伊关于吹牛的话预示了另一件事,那东西成为我的外婆老年时候的安慰⑦,并且教了她不少事情……野狗并不远……够了,我这是在吓唬自己了。

① 象头神(Ganesh),印度教所信奉的智慧神,其形象是人身、象头、一根长牙。
②卡利班, 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的丑陋凶残的奴仆。
③ 以赛亚(Isa 即Isaiah),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预言家。
④ 贾汗季(Jehangir,1569-1627),印度莫卧儿帝国第四代皇帝。
⑤ 拖拉(tola),印度金银重量单位,等于0.4114盎司。
⑥ 均为重量单位,莫恩德(maund),约等于82.28磅;锡厄(seer)等于2.047磅。
⑦ 这里“吹牛”或“胡扯”都用的gas一词,这个词又有“汽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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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0 | 只看该作者
  尽管又是挨打,又是被热水烫,阿达姆·阿齐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塔伊的小船里在湖上漂,挤在山羊干草花儿家具莲藕当中,不过从来没有同英国老爷一起坐船,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叫人汗毛直竖的问题:“说真的,塔伊爷爷,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听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回答。

  从塔伊那里阿达姆得知了湖的秘密 - 你可以在什么地方游泳,而不被水草缠住;一起有十一种不同的水蛇;青蛙在哪里产卵;怎样煮藕;还有几年前三个英国女人是在哪里淹死的。“有个葡萄牙印度混血部族的女人总要到这里来投水,”塔伊说,“有时候她们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但是我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知道了。她们躲在水底下,天晓得是躲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不过她们躲不过我,孩子!”塔伊笑了,他的笑声传染给了阿达姆 - 低沉而响亮,它从他那苍老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笑声在我高大的外公嘴里发出来,就显得十分自然,因此,后来没人知道,这笑声其实并不真是他的(我舅舅哈尼夫也继承了这种笑声,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在孟买一直有塔伊生命中的一部分)。还有,也是从塔伊那里,我外公听说了鼻子的事情。

  塔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鼻孔。“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外面的世界同你身体里的世界交会的地方。要是它们合不来,你的鼻子就会感觉得到。那么你就尴尬地揉揉鼻子,让它不要再痒痒。小傻瓜,像你这样的鼻子,可是老天赐给你的大宝贝。听着,你得相信它。在它对你发出警告的时候,要当心,不然你就会完蛋。跟着你的鼻子,你会走得很远。”他清了清嗓子,眼珠翻动着,回想起往日的群山来。阿齐兹往后靠到了干草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军官 - 是那位伊斯坎达尔大苏丹①军队里的。他叫什么名字就别管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中间也有你这样一条大黄瓜。当部队驻在甘达哈拉附近时,他爱上了当地一个荡妇。他的鼻子立刻就痒得要死,他抓了抓,可是没有用。他把桉树叶子碾碎煮开用蒸汽来熏。还是没有,孩子!痒得他要发疯,可是这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他的部队开拔回家,他跟他那个小娼妇留了下来。结果他变成 - 怎样? - 一个蠢货,不三不四的,既有个整天罗嗦的老婆,鼻子又痒个不停,夹在当中活受罪,到末了他用把刀刺穿了自己的肚皮。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1915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的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付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 - 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挟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叠《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重重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一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的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作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着……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

  ……桨在水中划着,扑通扑通地在湖面上激起水沫。塔伊清了清嗓子,气鼓鼓地咕哝,“这倒不坏呀,一个黄毛臭小子啥都不懂,出去了几年,回来倒成了个大夫,大人物啦,拿了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些外国玩意儿,他其实还是跟猫头鹰一样蠢。我赌咒,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阿齐兹大夫在地主笑眯眯的注视下,两只脚不安地挪动着,在这个人面前别人是无法不紧张的,他正在等着瞧对方就他奇怪的相貌会说出什么话来。别人看到他的个子、他那红一块白一块的面孔、他的鼻子时总禁不住会大惊小怪地皱眉头,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格哈尼不露声色,年轻大夫决定同样回敬他,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安,他不再挪动双脚了。他们面对面站着,都尽力(至少仿佛是如此)掩饰着对对方的看法,从而为他们未来的关系奠定基础。这会儿格哈尼首先改变策略,方才他还是一位艺术爱好者,这会儿变成了个硬汉子。“小伙子,这对你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他说。阿齐兹的目光移到了狄安娜身上,可以看见她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皮肤。

  ……他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抱怨。“不成,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你如今成为医师,是个大人物了,可是钻石生意是不同的。有谁会从戴着黑面纱的女人手里买绿松石呢?这牵涉到在顾客当中建立信用的问题。因此,顾客总要看见我这个人,我呢,也只好忍着疼痛,还有疖子。算了,算了,别为你可怜的母亲担心思了。”

  ……“大人物,”塔伊朝湖水里啐了一口,“大提包,大人物,呸!难道我们家乡的提包还不够,你非要带个猪皮做的包回来?这东西让人看了也会变得不洁的。提包里面呢,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货色了。”阿齐兹大夫坐在花布帘子中间,船上还点了香,他原先是一心想着湖那边的病人的,这会儿却分了心。塔伊那些刻薄的自言自语闯进了他的脑海里,使他隐隐地感到震惊,一阵气味盖住了点着的香,那就像是伤员病房传出来的……老头儿显然对什么事情大为光火,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似乎是针对他昔日的弟子的,或者更精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针对他的提包的。阿齐兹大夫想同他聊聊……“您妻子好吗?人们是不是还要谈你那一袋子的金牙呀?”……想要同他叙叙旧,再做朋友,可是塔伊这会儿却来了劲,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海德堡手提包在他汹涌澎拜的咒骂声中索索发抖。“他娘的外国的猪皮包,里面尽是些洋玩意儿。大人物的提包,这会儿要是有人折断了胳膊,那只提包就不会让正骨师替他用树叶子包扎起来了。这会儿做丈夫的只好让他老婆躺在那只提包旁边,眼看着刀子来替她开膛了。这行当真不赖,那些洋人在我们小伙子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呀。我赌咒,那东西太坏了。那只提包应该打入到地狱里头去,跟不信神的人卵子一起下油锅。”

  ……地主格哈尼两只大拇指吧嗒一声拉了拉他的背带。“大好机会呀,真的,一点不假。城里人说到你都夸个不停。正正规规学的医,出身……很好……够好的。现在我们自己的女大夫看到病人给你抢掉,都气得生了病。那个女人,近来老是生病,我想,是年纪太大了,而且对新的东西又学不来,什么来着?听着,做医生的得先给自己看病。你听我说,我在生意往来上是完全不讲情面的。感情啊、爱啊,那只是留给家里人的。要是没法给我干第一流的活计,那么她就得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呢,我的女儿纳西姆病了。你给她治肯定刮刮叫,记住我还有不少朋友呢,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会生病的啊。”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后来,阿达姆·阿齐兹发誓说,在他独自等在地主府第那条结满了蜘蛛网的暗暗的过道里的两分钟里,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转身拔腿逃走,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爱好艺术的瞎子把他吓坏了,塔伊低声嘀咕的那番刻毒的话语使得他内心深处七上八下的,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乱爬,他的鼻孔痒得出奇,弄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性病。他觉得他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双脚正慢慢转过去,他觉得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怦怦作响。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有去无回的悬崖边缘,吓得他几乎把身上穿的德国呢裤子尿湿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坐在地板上一张矮书桌前面,在她把一块绿松石拿到亮光底下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通红的一大片疹子。他母亲的脸上也带着老船夫塔伊的冷笑。“算了,算了,跑吧,”她用塔伊的声音对他说,“别为你可怜的老母亲担心了。”阿齐兹大夫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妈,您生了个多么不中用的儿子啊,您看不出来吗,在我身体中央有个西瓜大小的窟窿?”他的母亲难过地微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就没有心肝,”她叹了口气,变成了过道墙上的一只壁虎,朝他直伸舌头。阿齐兹大夫不再感到昏晕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开口大声说话,他也弄不清自己说的那个窟窿的事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再也不想要跑了,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看他。一个肌肉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向他打手势叫他跟她到房里去。她身上的莎丽的样式说明她是个佣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并不像个佣人的样子。“你那模样嫩得就像条鱼,”她说,“你这年轻大夫,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子,胆都吓破了。进来,大夫先生,他们在等你呢。”他紧紧攥住(有点过分紧了些)提包,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柚木房门。

  ……那间卧室很是宽敞,虽然在一面墙上的高处有个气窗,阳光可以照进来,形成一些满是灰尘的光柱,但房间里也同这府第里其他地方一样光线很差。这些带着霉味的光柱照亮的场面极其怪异,大夫还是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景象太令人吃惊了,他又觉得自己脚抽搐着要朝门口迈去。又有两个体格像是专业摔跤选手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亮处,一人手里执住一条巨大的白色床单的一只角,手臂举在到头上方,因此床单就像窗帘似地挂在她们中间。格哈尼从围绕住阳光照亮的床单的黑暗中冒了出来,由着不知所措的阿达姆傻傻地望着这一奇特的情景,大约半分钟之后,还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夫又有了个发现。

  床单正中央开了一个洞,一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基本上是圆形的窟窿。

  “把门关上,保姆,”格哈尼吩咐第一个女摔跤选手。接着,他朝阿齐兹转过身来,变得推心置腹起来。“镇上有好多游手好闲的家伙,他们有时想要爬进我女儿的房间里来,她需要有人保护。”他边说边对三个肌肉发达的女人点点头。

  阿齐兹仍然望着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格哈尼说:“行啦,来吧,你马上给我的纳西姆检查一下吧,马上检查。”

  我外公仔细朝房间里望了望。“可是,格哈尼先生,她在哪儿呀?”他终于脱口把这话说了出来。女摔跤手脸上显出一付傲慢的神情,他觉得她们身上的肌肉像是都绷紧了,仿佛是怕他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来。

  “啊,我看你是糊涂了,”格哈尼说,他刻毒地笑得更欢了,“你们这些欧洲回来的家伙把有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夫先生,我的女儿是规规矩矩的姑娘,这就不用说了。她的身体不能给陌生的男人看到。你要知道,连你也不准看,不,绝对不准,因此呢,我就要她待在这条床单的后面。我这个好女儿,就站在后面呢。”

  阿齐兹大夫说话的口气又着急又担心。“格哈尼先生,要是我看不见她,那么您说我怎样给她治病呢?”格哈尼只是笑着。

  “麻烦你告诉我要检查我女儿身上哪个部位。我会告诉她把那个部位凑到窟窿那里,那一来你就可以检查了。这样子,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那么,小姐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呢?” - 我外公无可奈何地说。听了这话,格哈尼先生的眼珠在眼眶里面往上翻,脸上的笑容也扭成了一付苦相,他回答说:“可怜的孩子!她的胃痛得厉害,太厉害了。”

  “那么,”阿齐兹大夫说,口气中带着几分克制,“能不能让我看看她的胃,好吗?”



① 伊斯坎达尔(Iskandar,1590-1636),阿切苏丹(Sultan of Acheh),其疆土扩展至苏门答腊及马来半岛,曾企图垄断胡椒贸易,后被葡萄牙人击败。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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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0 | 只看该作者
红药水  

  博多 - 我们那位胖乎乎的博多 - 正在很动人地生着气。(她不识字,就像所有爱吃鱼的人那样,不喜欢其他比她见多识广的人。博多,身体健壮,乐呵呵的,她是我最后这段日子的安慰,不过也确实是条占着马槽的母狗①。)她想哄我离开书桌,“吃吧,嗳,东西要坏掉了呢。”我不去睬她,还是伏在纸上。“什么狗屁东西这么宝贝,”博多问,她气得把右手先往上再往下再往上一劈,“要你这么写呀抹呀?”我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有关我出生的细节抖出来了,既然这会儿那条开洞的床单已经隔在大夫和病人中间了,这一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博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手腕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好啊,饿去吧饿去吧,谁在乎两个子儿呀?”她鼻子里又更大声哼了一下收场……不过对她的态度我并不生气。她整天搅动一个不断沸腾的大桶,以此为生。今晚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辣又酸的事情,弄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发。她腰围粗粗的,前臂上汗毛很重,她身体扭了几下,做了几个手势,随后便出去了。可怜的博多,她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许连她的名字也一样,这不难理解,她小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她这个名字是按照莲花女神的名字起的,不过乡下人一般都把莲花女神叫做是“管牛粪的”。

  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又转身伏在那几张有点儿姜黄气味的纸上,一心准备把昨天那个刚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好有个交代, - 当年山鲁佐德一夜又一夜也把故事讲一半,她就是让山鲁亚尔国王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故事下文,靠这个办法才活了下来②!我这就马上开始:首先要说的是,我外公站在过道里等候时,心中的那些预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接下来的月份和年份里,他便处在那条巨大的 - 而且还未被沾污的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影响之下,对此我只能说那就像是巫师的妖术一般厉害。

  “又要去呀?”阿达姆的母亲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跟你说,孩子啊,那个姑娘一身毛病,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了。甜食吃得太多,宠坏了,因为没有母亲好好管教她。不过,去吧,去给那个不照面的病人看病吧,你母亲只是有点儿头痛,别的没有什么。”

  你瞧,那几年当中,地主的女儿纳西姆·格哈尼感染上一系列怪里怪气的小毛病,每次都派船夫去请这位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先生,这位大鼻子大夫的医术在山谷这一带变得非常有名。阿达姆·阿齐兹每星期都要到这个太阳光柱下有三个女摔跤手的卧室来,每一次他都获准透过床单上那个直径七英寸的窟窿看一看这位小姐身上不同的部位。她最初是胃痛,后来呢右脚踝有点扭伤了,接下来她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长到了肉里去,再后来呢她左边腿肚子下方有个割破的小口子。(“大夫先生,破伤风是会致命的呀,”地主说道,“绝不能让我的纳西姆因为身上划伤了把命送掉。”)她右膝僵硬,大夫只好通过那个窟窿进行推拿……过了一阵之后,毛病跳到上面去了,除了某些不便提到的部位之外,毛病扩散到她的上半身。她先是生了一种她父亲称之为烂手指的怪毛病,就是手上会一块块脱皮;后来呢又是手腕无力,阿达姆给她开了钙片服用;接着又是便秘,他给她开了通便剂,因为根本不可能用灌肠的方式对她进行治疗。她既发烧,体温又偏低。碰到这样的情况,体温计便给她放在腋窝里,大夫总是嗯嗯呃呃地抱怨这种做法效果差。在她另一侧的腋窝里,有一回又生了一点儿癣,他用黄色的药粉给她敷上了 - 这要求他轻轻地但却稳稳地将药粉敷上去,尽管他一动手就发现床单后面那个神秘的柔软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发出来的笑声,因为纳西姆·格哈尼是非常怕痒痒的,这样治疗过后,她生癣的地方不再痒了,可是纳西姆很快又有了一系列新的毛病。她夏天会贫血,冬天患支气管炎。(“她的气管最娇嫩不过了,”格哈尼解释说,“就像小笛子一样。”)在遥远的地方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而在这幢满是蜘蛛网的宅子里,阿齐兹大夫也在对他这位分成小片的病人身上数不清的毛病发动一场总体战。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纳西姆从来没有哪样毛病治疗过后复发过。“这只是说明,”格哈尼同他说,“你是个好大夫。你给她治好过后,毛病就断了根。不过,唉!” -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 “她苦苦思念故去的母亲,可怜的孩子,她身上难受。她这孩子太重感情了。”

  这样,纳西姆的形象渐渐在阿齐兹大夫心中勾勒出来,那是他将他检查过的部位胡乱拼凑而成的。他心中老是出现这个分成了好多块的女人的幻象,还不仅仅是在梦中。他以自己的想象将那些不同的部位粘合到一块儿,她的影子随着他一起出诊,她还占据了他心灵中的重要位置,结果无论是他走路还是睡觉时,他的指尖上总还能感到她怕痒的肌肤柔润无比,还有她那对完美的小手腕,以及她美丽的脚踝;他鼻子里总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熏衣草和昌贝丽花的香气;他耳朵里总是听到她那像小女孩似的嗓音和情不自禁的笑声;可是她没有脑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摊开四肢俯卧着。“来啊,来给我按一按,”她说,“我儿子当大夫,他的手指可以使老母亲身上不这么疼啊。按啊,按啊,我这孩子脸上那付模样就像一头呆鹅。”他用力捏她的肩膀。她咕哝着,肌肉抽搐着,接着又放松下来。“下面一点,”她说,“现在往上面一点,往右边一点,很好。我这聪明的儿子竟然还看不出格哈尼那个地主的花招吗,我的孩子这么机灵,可是他竟然猜不出那个姑娘怎么会一年到头老是生着这种那种无聊的毛病。听着,我的孩子,瞧瞧你脸上这个鼻子吧,那个格哈尼是想让他女儿把你钓到手呢,外国留学等等等等。我在铺子里干活,让陌生人的眼睛把我的衣服都剥光,结果是为了让你娶纳西姆做老婆!我当然没说错,要不然他干吗前后两次来看我们这个人家?”阿齐兹给他母亲推拿着。“噢,天哪,住手,就因为我给你说了真话,也不必用这么大力气要我的命呀!”

  到1918年时,阿达姆·阿齐兹已经盼着定期过湖到病人那里去了。如今他变得越来越急切,因为三年过去,地主和他的女儿显然愿意撤除某些障碍了。这天,还是头一回,格哈尼说道,“右胸有个肿块。那要不要紧,大夫?你看看,认真看看。”嗯,在那个窟窿底下,便是曲线玲珑、摄人心魄的……“我得摸一下,”阿齐兹说,声音都有点变了。格哈尼拍拍他的背脊,“摸吧,摸吧!”他嚷道,“你的手灵得很,一摸就好,嗯,大夫?”阿齐兹伸出手去……“对不起,有件事要问一下,小姐是不是在经期当中呢?”……女摔跤选手脸上神秘地微微一笑,格哈尼亲切地点点头:“对啊。老兄,别这么不好意思嘛。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庭医生啦。”阿齐兹说,“那就不必担心了,等到经期过后,肿块就会消掉的。”……接下来一次呢,“大夫先生,她大腿后部肌肉拉伤了,疼得要命!”嗯,就在床单底下,出现了一个无比丰满的漂亮的臀部,阿达姆·阿齐兹看得眼花缭乱了……阿齐兹问:“我能不能……”格哈尼答应了,床单后面也顺从地应了一声;有人拉了腰带,睡裤从那美妙的隆起部位褪下,那部位妙不可言地从窟窿里鼓了出来。阿达姆·阿齐兹强迫自己以医生的心态……他伸出手去……摸了起来。他惊异地暗暗发誓说,他瞧见她的屁股害臊得发了红,不过却心甘情愿地由他摆布。

  那天晚上,阿达姆想起发红的事情来。难道那条床单使窟窿的两边都着魔了吗?他满心兴奋,心中想象着这个脑袋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纳西姆在他的眼睛、体温计、听诊器和他的手指的诊治下面红耳赤的神态,她心中也正努力试图勾画出他的模样来。自然她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手,其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阿达姆心中忽然想入非非地希望,最好纳西姆·格哈尼能患上偏头痛的毛病或者擦破下巴(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他们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面孔了。他明白这种感情与他的职业道德是完全不相容的,但是却没有去压制它。对此他没有什么好办法,这种感情不受外力的控制。总而言之,我外公爱上了那位小姐,他逐渐将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看成是件具有魔力的神圣物品,因为他正是透过床单见到了原先填在他身上那个窟窿里的东西,他身上那个窟窿便是他把鼻子磕到一撮泥土上时并且受到老船夫塔伊侮辱时弄出来的。

  在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纳西姆的头痛病。我的家族史中满是这种历史的巧合,也许正是让这些巧合给弄糟了。

  他几乎不敢朝床单窟窿里的面孔望过去,也许她长得其丑无比,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作出这样的安排来……他抬头一看。见到的是一张一点也不丑的温柔的脸蛋,在它的上面镶着两颗像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是棕色的,闪着金光,就像是老虎的眼睛。阿齐兹大夫这下子完全给俘虏了。纳西姆突然嚷了出来:“噢,大夫,天哪,瞧那个鼻子!”格哈尼生气地说,“女儿啊,别胡说……”可是病人跟大夫一起笑了起来,阿齐兹说道:“是啊,是啊,确实很有点特别,有人告诉我说有个王朝藏在里面呢……”他赶紧刹车,因为他几乎将“……就像鼻涕一样”也说出来。

  这长长的三年里,瞎眼的格哈尼一直站在这条床单旁边,微微笑着,笑了又笑,笑了又笑,他这会儿又神秘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也映到了摔跤选手的嘴唇上。

  

  与此同时,船夫塔伊却莫名其妙地决定从此不再盥洗了。这个山谷里到处都是淡水湖泊,就是最穷的人也能够(并且确实)以讲究清洁而自豪,可是塔伊却决定让自己身上变得臭烘烘的。这三年来,他从不洗澡,大小便过后也不洗手。他几年来穿的衣服既不换也不洗;冬天来到的时候,他唯一的让步就是在破睡衣外面披上那件外套。在最冷的时候,他照克什米尔的风俗,在外套里面带个小煤暖炉取暖,一用这东西他身上的臭气更加冲鼻子了。他老是坐在船上,任船从阿齐兹家门口漂过,他身上那股臭气漂过小花园,一直冲到屋子里来。花儿给熏死了,栖息在阿齐兹老爸窗台上的鸟儿飞走了。塔伊自然丢掉了活儿,尤其是英国人都不要这个臭屎缸一样的船夫给他们摆渡。湖畔流传着说,老头突然臭气熏天,熏得他老婆都快发疯了,她向他讨个说法,他回答说:“去问那个外国留学的大夫,那个小子,那个德国人阿齐兹吧。”那么,他是不是故意要同大夫那特别灵敏的鼻孔作对呢(在使人麻醉的爱情的作用下,鼻孔预感到危险时发痒的能力已经不那么灵了)?或者是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以抗议海德堡来的大夫出诊箱的入侵呢?阿齐兹有一回直截了当地问那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塔伊只是朝他呼了一口气,接着就划船走了。那口气几乎叫阿齐兹当场晕过去,它简直锋利得像斧子一样。

  在1918年,没有鸟儿做伴的阿齐兹大夫的父亲在睡梦中去世了,由于阿齐兹事业十分发达,他母亲原本可以把那家宝石铺子盘给别人的,这会儿丈夫死了,她觉得总算得到解脱,可以过几天清闲日子了,却不料她自己也很快病倒,结果替丈夫服丧的四十天还没有满,她也跟着去了。因此,当战争结束印度团队回国时,阿齐兹父母双亡,成了个一无牵挂的人 - 不过他的心却掉到了一个七英寸大小的窟窿里。

  塔伊的举动起了破坏的作用,它毁掉了阿齐兹大夫同湖中水上人家的良好关系。他小时候经常同卖鱼的女人呀、卖花的呀随便闲聊,但如今却发现人们总是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去问那小子,问阿齐兹那个德国佬。”塔伊已经替他加上个外国佬的恶名,这样的人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并不喜欢那个船夫,但他们也觉得他身上的变化更令人揪心,这种变化显然是大夫造成的。阿齐兹发觉穷人不信任他,甚至排斥他;他很是伤心。他现在明白塔伊的意图了。那老头想要把他赶出山谷。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事情也流传出来。那几个女摔跤手显然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管得住自己的嘴巴。阿齐兹开始注意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的,女人常掩着嘴巴咯咯地笑……

  “我已经决定就在塔伊面前认输了,”他说。三个女摔跤手(两个举着床单,另一个守在门边上)赶紧竖起耳朵想听他要说什么,尽管她们耳朵里塞了棉花球。(“是我让父亲叫她们塞的,”纳西姆告诉他,“这一来这几个多嘴的家伙就没法嚼舌头了。”)纳西姆的眼睛从窟窿里往外看,睁得从来没有这样大过。

  ……几天前,他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那天他在城里街上走,看到冬天末班汽车到了,车身上漆着些五颜六色的标语 - 在前面是“蒙真主许可”几个绿色的字,底色是红的;在车身后部蓝色背景上几个黄色的字是“感谢真主!”,还有几个放肆的紫红色的字“对不起,再见!” - 他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尽管那人脸上全是皱纹,眼睛下部全是黑圈,他还是认出来了,来人是伊尔瑟·卢宾……

  最近,地主格哈尼就让他跟三个耳朵里塞棉花的保镖一起待在房里,“交谈几句,大夫和病人之间只会越来越推心置腹。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阿齐兹先生 - 请原谅我从前老在一边打扰。”最近,纳西姆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是个男子汉呢还是个老鼠?就因为一个臭得要命的船夫要离开老家?”……

  “奥斯卡死了,”伊尔瑟坐在他母亲的座位上,一边啜着酸橙汁,一边告诉他,“死得像是在演喜剧。他去跟士兵讲话,叫他们不要当炮灰,这个傻瓜真以为当兵的会放下武器散掉。我们从窗户里面看着他,我暗暗祈祷他们不要把他踩死。这一团人那时已经学会了齐步走,你没法认出他们来。就在他走到检阅场对面的街角时,他绊到自己鞋带上,跌倒在街心当中。参谋的汽车撞上了他,他死了。他鞋带老是系不好,这个笨蛋”……说到这里钻石般晶莹的泪珠凝结在她的睫毛上……“就是他这样的人给无政府主义带来了坏名声。”

  “好吧,”纳西姆让了步,“那么,你可以有机会找个好工作了。阿格拉大学,那学校很有名啊,别以为我不懂,大学里的大夫!……很好听啊。要是你去那儿,那就是两码事了。”窟窿里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自然,我是会想你的……”

  “我在恋爱,”阿达姆·阿齐兹告诉伊尔瑟·卢宾。过了一会儿又说,“……因此我只是透过床单上的窟窿里看见她,每次身上一个部位,我发誓,她的屁股羞得发了红。”

  “他们一定在这里空气中放了些什么东西,”伊尔瑟说。

  “纳西姆,我找了个工作,”阿达姆兴奋地说。“今天来信了,从1919年4月开始。你父亲说他可以替我把房子和宝石店盘出去。”

  “好极啦,”纳西姆噘着嘴说,“那么我现在只好另找一位大夫了,也许还得去找那个啥都不懂老太婆来吧。”



① 英语成语中有“占着马槽的狗”的说法,与汉语中“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基本相仿。

② 见《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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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1 | 只看该作者
 “原本应该我家里人来的,”阿齐兹大夫说,“因为我父母双亡,现在我只好自己来了。我还是来了,格哈尼先生,第一回不是您找我来,我不是来看病的。”

  “好小伙子!”格哈尼拍拍阿达姆的背脊说。“自然你必须得娶她,我要给她最好的嫁妆!开销多大都没问题!婚礼要是全年当中最豪华的,噢,这是肯定的,当然!”

  “我走了不能把你撇下来,”阿齐兹对纳西姆说。格哈尼说:“不要再来这样的表演!再也不需要床单这个蠢玩意儿了!你们这几个,把床单放下来,现在是年轻的情人了!”

  “终于等到了,”阿达姆·阿齐兹说,“我终于瞧见你整个人了。可是我得走了,我得出诊……有个老朋友住在我那儿,是德国来的一位好朋友。我得去告诉她,她一定会为我们俩高兴的。”

  “不,阿达姆少爷,”他的挑夫说,“打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没有看见伊尔瑟太太,她雇了老塔伊的船到湖上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塔伊温顺地低声咕哝,“能被您这样一位大人物召进府来,真是给我很大的面子呀。先生,那位太太雇我,趁湖上还没有封冻的时候载她去莫卧儿花园。那位太太安静得很,大夫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讲。所以我这个老傻瓜只好自顾自想一些无聊的小事儿,突然我抬头一看,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先生,凭我老婆的脑袋发誓,我在座位后面划船,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相信我这个可怜的老船夫吧,您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阿达姆少爷,”老挑夫插嘴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她桌子上找到了这个纸条。”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阿齐兹大夫瞪着塔伊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老是要搀和到我的生活当中来,有回你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你说有些外国女人就要到这里来投水自尽。”

  “我说的吗,先生?”臭烘烘的塔伊大吃一惊,装出啥都不知道的样子。“您太难受了,弄得脑袋有点不正常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呢?”

  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用水草裹好,几个面无表情的船夫挖了个坟将她埋起来,塔伊又来到小船停泊的码头上,气味臭得像是一头患了痢疾的阉牛,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逢人便说:“想想看,竟然怪到我的头上!把他那些浪荡的欧洲女人弄到这里来,她们跳湖自杀,还要怪我不好!……我问他,他知道怎样才看得住吗?对啦,问问他,问问阿齐兹这小子!”

  她留了个条子,上面写着:“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不予置评;这些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陈谷子烂芝麻,由于匆忙,再加上感情激动往往说得不清不楚的,应该由别人来评论。我现在就直说吧,1918至1919那个漫长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塔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很厉害的皮肤病,有点类似欧洲人所谓的瘰疬。但是他不肯去找阿齐兹大夫,只是找了个用顺势疗法的土医生看了看。还是在3月份,湖面开冻时,在地主格哈尼家里的地上支起一个大帐篷,在里面举行了婚礼。婚约使阿达姆·阿齐兹得到一笔可观的钱,使他能够在阿格拉买一幢房子。应阿齐兹大夫特别请求,嫁妆中还包括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这对新人坐在平台上,脖子上挂着花环,天气很冷,来宾们排队走过,往他们怀里扔卢比。那天夜里我外公把开洞的床单铺在新娘和他身子底下,第二天一早,床单上有三滴血,形成一个小三角形。早上床单展示给人看了,在完婚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地主雇的一辆豪华轿车开来,接我的外公外婆到阿姆利则去,他们到那儿再去换乘边境邮政列车。群山簇拥着目睹我外公离开故乡。(他是会回来的,只有一次,而且没有再离开。)阿齐兹仿佛看见了一个老船夫站在那儿看他们动身 - 但那很可能是一阵错觉,因为塔伊病了。座落在商羯拉查尔雅山顶上那个气泡一样的庙宇 - 穆斯林人喜欢称它为“塔科特-埃-苏莱曼”,意思是“所罗门的座位” - 对他们的离去毫不关心。汽车向南行驶,沿路是冬天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和连绵起伏的白雪皑皑的藏红花地,车后行李仓里放着那只旧皮包,皮包里面除了别的东西之外,还有听诊器和那条床单。阿齐兹大夫觉得在他心窝里面有一种类似于失重的感觉。

  或者说是坠落的感觉。

  (……这会儿我要扮演鬼魂的角色。我九岁了,全家人 - 包括父亲。母亲、铜猴儿和我自己都住在阿格拉外公家里,孙儿们 - 我也在其中 - 按照习俗准备在新年演一场戏;我在戏中担任鬼魂的角色。因此 -为了在正式上演之前保密 - 我也暗中在家里东翻西寻,到处寻找演鬼魂的化装。我外公出诊去了,我在他的房间里,就在小橱顶上放着一个旧箱子,箱子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但箱子没上锁。瞧,就在箱子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仅是条床单,而且连中间的洞都开好了!它就放在箱子里这个皮包里面,上面放着一个旧听诊器和一支长霉的维克斯牌鼻通……在我们演出时这条床单确实引起了轰动。我外公一眼看到它之后,大喝一声站起身来。他冲到台上,当着大家的面把我这个鬼魂的化装剥掉了。我外婆的嘴紧紧地抿着,连嘴唇几乎都看不见了。他们两人之中,一人以一个早已被人忘却的船夫的声音大声把我教训了一顿,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抿紧嘴唇,就这样,我这个可怕的鬼魂转眼间成了个哭哭啼啼的闯祸胚。我掉转身就逃,跑到了一小块麦田里,不明白究竟闯了什么祸。我坐在那儿 - 也许就是纳迪尔汗曾经坐过的那块地方!- 坐了几个钟头,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我再也不去打开那个禁止别人动的箱子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有点愤愤不平,因为它既然不让人动,那么先就应该锁起来才是。不过,从他们的愤怒中我明白了,为了某种个缘故,那条床单确实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博多跑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她给我端来了晚饭,可又不让我动,以此来向我进行讹诈:“好吧,就算你不怕把眼睛弄坏,整天写啊涂的,你至少也应该念给我听听啊。”见到晚饭来了,我心里正在高兴呢 - 但也许我们的博多会有点用处,因为你总没法不让她批评一番。她特别恼火我对她的名字说的那几句话。“城里人,你懂得个啥呀?”她嚷道 - 手在空中一劈,“在我那个村子里,起名叫做牛粪女神并没有什么坍台的。你马上写下来,就说你错了,完全错了。”按照我的莲花的愿望,我在下面插进短短一段有关牛粪的赞歌来。

  牛粪,滋养了土地,使庄稼生长!牛粪,在它新鲜潮湿的时候拍成薄煎饼似的形状,卖给乡下人造房子,他们用来糊在泥土房子的墙上,起到保护和加固的作用!牛粪从牛的肛门里出来,它很能说明为什么牛会具有这种非凡的神圣地位!哦,对啦,我是错了,我承认我怀有偏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的鼻子太尖,确实容不得它那种令人遗憾的气味 - 取名为“管牛粪的”又是多么妙不可言,多么难以形容地可爱啊!

  ……1919年4月6日,圣城阿姆利则到处可以闻到(值得大书特书,博多,简直妙不可言!)粪的臭气。也许这种(美妙的!)臭气并没有得罪我外公脸上的那个鼻子 - 归根到底,就像上面所说的,克什米尔的农民用它来糊墙啊。就连在斯利那加,也经常可以见到推着小车卖圆圆的牛粪饼的小贩。但那是干的,没什么气味,是有用处的。而阿姆利则的粪则是新鲜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多得要命,也不全是牛粪。那里面既有行驶在城里各个矿井之间的大大小小的马车上的马的排泄物,还有骡子和人和狗行方便的产物,各种粪便不分彼此地混和在一起。当然也有牛的,这些神牛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游荡,每头牛占据了一定的地盘,就在那里拉屎拉尿以表明此地不容侵犯。苍蝇啊!简直成了头号公敌,它们嗡嗡地在一堆堆冒着热气的粪便上飞来飞去,像传播花粉一样,愉快地享用这些天赐的美味。城里的居民也拥了出来,就像苍蝇那么忙碌。阿齐兹大夫站在旅馆房间的窗前,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个戴口罩的耆那教徒③走了过来,边走边用一把树枝编的扫帚扫面前的人行道,免得踩死蚂蚁,甚至苍蝇。街头一个卖小吃的小车散发出香甜的烟味。“热的油炸卷,热的油炸卷!”一个白种女人正在街对面一家铺子里买绸子,几个带着头巾的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纳西姆 - 这会儿叫纳西姆·阿齐兹了 -头痛得厉害,老毛病重新发作,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可是她离开故乡那安静的山谷后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她床边上放着一壶新鲜的酸橙汁,不住喝着。阿齐兹站在窗前,呼吸着城里的空气。金庙的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他的鼻子痒了起来,这里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劲。

  我外公右手的特写镜头:指甲关节手指都比一般要大。靠外面一侧生着一簇簇的红色汗毛。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一张厚纸片。长话短说:我外公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走进旅馆门厅时有人硬塞到他手里的(我们切换到一个远景镜头 - 孟买人没有谁不懂得一些基本的电影术语的)。小顽童从旋转门里溜了进来,勤杂工追了上去,只见传单洒得一地。他们在门厅里发疯似地追逐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应该给保安的手一个特写镜头了,因为它的大拇指和食指也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那个小顽童的耳朵。只听见这个贫民窟里出来小孩嘴巴里骂出一连串的脏话,可是我外公还是把那张传单留下来了。这会儿,他从窗外望去,看到对面墙上也有这句话,还有在清真寺旁的光塔上,以及小贩手下夹着的用大号黑字体印刷的白报纸上。传单报纸清真寺和墙上都写着:“罢市!”这话的真正意思是,保持静默哀悼一天。但这是圣雄处于鼎盛状态之中的印度,就连语言都服从甘地的命令,在他的影响之下,这个词儿获得了新的意义。“4月7日 - 罢市”,清真寺报纸墙壁和传单上都这样写着,因为甘地已经命令全印度在这一天停止一切活动,以和平的方式来抗议英国人赖在这儿不走。

  “真弄不懂,又没有死人,要来哀悼什么,”纳西姆柔声叫道。“火车干吗不开了?我们还要耽搁多久呀?”

  阿齐兹注意到街上走来一个士兵模样的青年,他想 - 印度人为了英国去打仗,他们当中有这么多人出国见过了世面,而且在外国受训,要让他们回到原先的世界是很不容易的。英国人犯了错误,想要使时光倒转。“通过罗拉特法④是不对的,”他低声咕哝。

  “什么罗拉特呀?”纳西姆抱怨着。“对我来说这全是废话!”

  “禁止政治骚乱,”阿齐兹解释说,重又思考起来。塔伊曾经说过:“克什米尔人就不一样,例如,都是些胆小鬼。把枪交到克什米尔人手里,他永远也不敢扣动扳机 - 你得等枪自动开火才行。我们不像印度人,老是打仗。”阿齐兹心里想到塔伊,并不觉得自己是印度人。毕竟,严格地讲,克什米尔并不是印度帝国的疆土,而是一个独立的土邦。他无法断定传单清真寺墙壁报纸上号召的罢市是不是也应该有他的份,即使他现在也是在被占领的领土上。他从窗口转过身去……

  ……看着纳西姆哭泣着把头埋到枕头里去。自从他们结婚第二夜他要她稍微动一动,她就一直在哭。“往哪里动?”她问。“怎么样动?”他弄得很尴尬,便说:“我的意思是,只是像女人那样,动……”她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天哪,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呀?我知道你们欧洲回来的男人。你们找可怕的女人,然后想让我们这些姑娘变得跟她们一样!听着,大夫先生,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可决不是那些……说出来难听的女人。”这是一场我外公永远没有打赢的战争,它为他们的婚姻定下了调子,这场婚姻很快就发展成一个炮火不断杀伤性很大的战场,在这种战争的蹂躏之下,躲在床单后面的姑娘和不善言辞的大夫很快就成为令对方感到陌生的人……“现在怎么啦,老婆?”阿齐兹问。纳西姆面孔埋在枕头里。“还能有什么?”她瓮声瓮气地说,“是你,还有什么?你是要我光着身子走到陌生男人面前去。”(他跟她说过不要老是足不出户。)

  他说:“你的衬衫把你从脖子到手腕再到膝盖都遮得好好的,你下身穿的宽松裤一直遮到了脚踝,没有遮住的只有你的两只脚和面孔。老婆,难道你的面孔和脚都是淫秽的吗?”但她还是抱怨:“他们看见的会多得多!他们会得看见深藏在我内心的羞耻!”

  这时候出了件事故,这件事故使我们进入到红药水的世界里……阿齐兹气得再也忍受不住,他从他妻子的手提箱里把她所有的面纱都拿了出来,扔进到一个洋铁皮的废纸桶里,桶上面还画着那纳克古鲁⑤的画儿,点火把它们烧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火焰直往上窜,把窗帘烧着了。一看到廉价的窗帘着了火,阿达姆连忙冲到门口,大声呼救……挑夫啊客人呀洗衣妇呀涌到房间里,用抹布呀毛巾呀还有别人换洗的衣服呀来扑窗帘上的火,水桶也拿来了,火扑灭了。纳西姆缩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大约有三十五个锡克人、印度教徒和不可接触的贱民拥到满是烟雾的房间里来。最后等到大家离开之后,纳西姆只说了两句话,随后嘴唇就紧紧闭上,再也不肯开口。

  “你是个疯子,我还要酸橙汁。”

  我外公打开窗户,转脸对他的新娘。“要过一会儿烟才会散掉,我要出去散散步,你去不去?”

  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闭着;只是脑袋用力一摇表示“不去”。我外公独自到街上去了。他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别再去念叨做克什米尔的好姑娘啦,想一想怎样做个现代的印度女人吧。”

  ……这时在军队驻地英军司令部里,一位名叫R. E. 达厄的准将正在给胡须上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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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1919年4月7日,在阿姆利则,圣雄的伟大计划给扭曲得不成样子。商店关了门,火车站也关起来了,但这会儿骚乱的人群却破门而入。阿齐兹大夫手上拿着皮包,到街上去参加救援。街上可以见到被踩伤的人,他包扎伤口,给他们尽量涂上红药水,这使他们显得更是血淋淋的,但至少可以消消毒。最后他回到旅馆时衣服上到处都是红药水迹,纳西姆大惊失色了。“快让我来,快让我来,真主啊,我嫁了个怎么样的男人啊,他到贫民窟里跟那些流氓打架去!”她忙着用药棉蘸了水给他擦洗。“我真不懂,你干吗就不能做个体面的大夫,像常见的那样只是去治一些大病就行了?噢,天哪,你浑身是血!坐下,坐下来,至少让我来给你洗一洗!”

  “这不是血,老婆。”

  “你以为我没长眼睛,是吗?你受了伤,怎么还要骗我呢?连你老婆都不能来照顾你吗?”

  “这时红汞,纳西姆,红药水。”

  纳西姆拿衣服呀,开水龙头呀,正忙得不可开交,她 呆住了。“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她说,“故意来出我的洋相,我不傻,我读过几本书呢。”

  

  这是4月13日,他们还在阿姆利则。“事情还没有完结,”阿达姆跟纳西姆说。“你瞧,我们不能走,他们还可能需要大夫。”

  “那么我们只好坐在这儿等世界末日降临了?”

  他擦了擦鼻子:“不用,恐怕不用那么久。”

  那天下午,街上突然全是人,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奔去,对达厄新颁布的戒严令不理不睬。阿达姆告诉纳西姆说:“一定是策划好了去开会 - 会跟军队有麻烦了,军方禁止集会。”

  “你干吗非去不可呢?等着他们来叫不行吗?”

  ……场地可能是荒地,也可能是公园,反正只要有空地就行。阿姆利则最大的一个场地叫做贾利安瓦拉巴格。这地方没有草,到处是石头罐头玻璃和其他的东西。要到那里,你先得穿过两座大楼之间一条很窄的弄堂。在4月13日,成千上万个印度人朝这条弄堂涌去。“是和平抗议,”有人告诉阿齐兹大夫。他被人流拥着,来到了弄堂口。右手拿着海德堡的皮包。(没必要用特写镜头了。)我知道,他心里很是害怕,因为他的鼻子从来没有这么痒过。但他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他把一切置之度外,走进场地里。有人正在情绪激昂地演讲,小贩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卖炒豆子和糖果,空气当中满是灰尘。就我外公所见,似乎并没有什么流氓闹事的。一群锡克人在地上铺了块布,围坐在边上吃东西。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粪便的臭气。阿齐兹挤到了人群中间,就在这时R. E. 达厄准将带着五十名精锐士兵来到了弄堂口。他是阿姆利则戒严司令 -反正是个重要人物,他上了蜡的胡子尖笔直,更是神气活现。就在这五十一个人沿着弄堂走来时,我外公的鼻子越发痒了起来。这五十一个人走进场地,各就各位,达厄右边二十五个,左边二十五个。阿达姆·阿齐兹的鼻子痒得实在受不了,他再也没法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了。就在达厄发布命令时,我外公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啊啊 -齐齐齐!”随着这个喷嚏,他人往前一耸,再也站立不稳,便随手倒了下去,就此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大夫出诊箱”摔开了,瓶子啊、搽剂啊、针筒啊散落在尘土里。他拼命在人们脚边扒拉,急着要把他的东西抢出来,免得被人踩扁。接着便响起了格格的声音,就像冬天人牙齿冻得咯咯打战的声音一样,有人倒在他身上,红色的液体流到了他的衬衫上。有人在叫喊在哭泣,那奇怪的格格声继续在响。像是有更多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我外公身上。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背会不会给压断。他的胸部压在皮包的扣子上,压出一片青紫来,这块伤太严重太神秘,直到多年之后他在商羯拉查尔雅山或者塔科特-埃-苏莱曼去世时仍然没有消掉。他的鼻子里给一瓶红色药丸给堵住了。格格的响声停了下来,接着是人们和鸟儿的吵闹声,交通噪声似乎一点也没有。达厄准将的五十名士兵收起手中的机关枪走掉了,他们向手无寸铁的人群总共打了一千六百五十发子弹。其中一千五百十六发击中了目标,挨枪子的人非死即伤。“打得好,”达厄跟手下人说,“我们干得很不错。”

  

  那天夜里我外公回家时,我外婆极力想要做个现代女人,让丈夫高兴高兴,因此,看到丈夫进门,她头发丝也没有动一动。“我看你又把红药水打翻了,真是笨手笨脚的,”她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

  “这是血,”他说,她晕了过去。他用了一点嗅盐把她弄醒,她一醒便问:“你伤着了吗?”

  “没有,”他说。

  “可是老天,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

  “简直是地狱,”他说,在她的怀里发起抖来。

  

  我承认,我自己的手也发起抖来;这倒不全是因为我写的题材,而是因为我注意到在我的手腕上,就在皮肤底下,出现一条细细的裂口,就像头发丝那样……没关系。我们人人迟早都得死。所以让我用未经证实的消息来收尾吧,那是同船夫塔伊有关的,据说自从我外公离开克什米尔后不久,他的瘰疬就好了,一直到1947年才去世。据传印度和巴基斯坦争夺他的山谷这件事使他怒火中烧,他于是步行到查谟去,专门为了站在交战双方之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观点。他要说的是:克什米尔是克什米尔人的。自然,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奥斯卡·卢宾要是活着的话,很可能会称赞他演讲的姿势;R. E. 达厄要是在场的话,很可能会表扬打死他的士兵枪法很准。

  我得上床去了。博多在等我呢,我需要暖和暖和了。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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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痰入盂

请相信,我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

我这不是比喻,这也不是一段耸人听闻、故意叫人摸不透的开场白,其可鄙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怜悯。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就像一把旧水壶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裂缝 - 我这可怜的身体,怪里怪气,一点也不可爱,受到历史太多的打击,上上下下都有东西往外直冒,手指被门轧断,脑袋又被痰盂打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总而言之,我确确实实是在分崩离析,目前这一过程虽然很慢,但已经有迹象表明分裂的速度正在加快。我只是请你相信(我已经深信不疑了)最终我会碎成(大约)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决定要在这张纸上把一切写下来,以免遗忘。(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遗忘。)

有一些恐怖的时刻,但它们都过去了。恐慌就像是吐着气泡的海兽升上来吸气,在海面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又潜入深海之中。重要的是我得保持平静。我嚼着槟榔果,朝一个廉价的铜碗吐过去,玩着“吐痰入盂”这个古老的游戏。这是纳迪尔汗的游戏,他是从阿格拉的一群老头那里学来的……如今你可以买到“火箭蒟酱卷[1]”,它就像那会将牙龈染得通红的槟榔糊一样,叶子里裹的东西含有令人愉快的可卡因。但那会是使人上当的。

……从我面前的纸张上升起了一阵酸辣酱的气味,那是不会错的。因此,让我别再这么含糊下去了吧。我,萨里姆·西奈,拥有从古至今最为灵敏的嗅觉器官,将我的后半生用在了大规模调制辛辣调味品上。可是这么一说,你会吃惊得目瞪口呆,“搞烹饪的?”你会说, “只是个厨师?这怎么可能?”但是,我得说,能如此熟练地掌握烹饪和语言的多种技能实在难得,但我做到了。你大惑不解,但是,你瞧,我可不是你雇的那种二百卢比一个月的烧饭师傅,而是自己开厂,在我个人所有的霓虹女神桔黄和翠绿的灯光下干活。归根结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 - 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

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照这样的速度,”博多埋怨说,“你得花整整二百年才能把你出生的事情讲完。”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臀部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扭过来,不过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尽管一再反对,但其实是入了迷。我的故事使她好奇得要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她突然不再跟我罗嗦要我回去,要我多洗洗澡,要我把全是醋迹的衣服换掉,要我把这家整天飘着香料气味的暗暗的酱菜厂放手掉,哪怕暂时放一放也好……这会儿我的牛粪女神索性在这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张小床,并且在两个烧得黑黑的煤气灶上煮东西给我吃,让我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写作,只是偶尔打断我,劝我说:“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你写到老死也还没有说到生出来的事呢。”我尽力将一个成功的说故事人理应感到的自豪压制下去,力图开导她:“事情 - 甚至连人也一样 - 常常是互相渗透的,”我向她解释,“就像你烧煮时候的香味。比方说,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就一直渗透到老阿达姆心中,并且一直像个污水坑似地待在那儿,直到他见到了真主。同样,”我拖长了声音认真地说,“往事也点点滴滴地渗入到我心中……所以我们不能对它置之不理……”她耸耸肩膀,使她的胸脯可爱地一起一伏的,又打断了我的话。“依我看,像这样讲你一生的故事,简直是发疯,”她嚷道,“你连你父亲怎样见到你母亲都还没有提到呢。”

……博多肯定也渗透到我的心里。随着历史从我这个全是裂缝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的莲花不声不响地渗透进来,这其中有她务实的态度,她那似是而非的迷信观念,她对神话传奇那种自相矛盾的爱好 - 因此,我下面来讲一讲米安·阿布杜拉之死的故事就恰到好处了。那注定要倒霉的哼哼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博多是个大方的女人,因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没法帮她多少忙。对啦 - 在我开始讲纳迪尔汗的故事之前我再要提一下 - 我没法像个男人。尽管博多施展出各种各样的本领和技巧,我还是没法渗到她身体里去。她把左脚放在我的右脚上,用她的右腿勾住我的腰,抬起头凑到我脸上,柔情地低声撩我。她还凑在我耳朵上说:“现在你东西写完了,让我们瞧瞧有没有办法叫你另一支铅笔也管用!”尽管她试了又试,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我还是没法吐到她的痰盂里面去。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1942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游,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的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 - 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底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

(我呢,也同他们一样,吐着痰,不受裂缝的影响。)

我外公双脚跨在自行车上吹着口哨,那只皮包就夹在后架上。尽管他鼻子有点难受,他还是噘着嘴唇。尽管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他胸口那块青紫的伤痕还是不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兴致。空气从他嘴唇间冲出来,变成了声音,他吹的是一首德国的老歌《圣诞树》。

传染性的乐观病起源于一个人,他的名字米安·阿布杜拉只有记者才使用。对其他的人来说,他是哼哼鸟,这种动物不可能不存在。“变戏法的成了魔术师,”记者写道,“米安·阿布杜拉出身于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的聚居区,如今却成为印度千百万穆斯林人的希望。”哼哼鸟是自由伊斯兰协会的创始人、主席、统一者和推动力。1942年,在阿格拉的阅兵场上竖起了帐篷和检阅台,自由伊斯兰协会的第二次年会要在这儿举行。我外公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年龄和其他的烦恼事情,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在他路过阅兵场时又吹起了口哨。这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绕过街角,喜气洋洋地拐来拐去,从牛粪和小孩子当中穿行……在另外一个时间跟地点,他告诉他的朋友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说:“我本来只是个克什米尔人,算不上真正的穆斯林。可那天我胸口上挨了这么一下,它使我变成了印度人。我仍然算不上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我全心全意支持米安·阿布杜拉,他的奋斗也是我的事。”他的眼睛仍然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么湛蓝……他回到家里,尽管他眼睛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色,但不吹口哨了。因为在院子里面,带着一大群恶狠狠的鹅一起等候他的是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那气鼓鼓的面孔。他当初一片一片地爱上了她是个错误,如今这一片片的东西已经合成一气,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她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称呼,那就是母亲大人。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 - 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

也许是被迫拿掉面纱,再加上阿齐兹老是要求她在他身子下面动,她决定采取守势。她在家庭内部建立的规矩是一个自卫的系统,这个系统坚不可摧,阿齐兹发动了多次劳而无功的攻势之后,只好多少在她的棱堡和工事前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由着她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地统治她自己挑选的领域。(也许,那根本不是一个自卫系统,而是一种防卫她自我的方式。)

有些事情是不让她插手的,其中就有与政治有关的事件。每当阿齐兹大夫要谈谈这些事情时,他就去找他的朋友王公夫人,母亲大人气鼓鼓的,但也不是太生气,因为她明白他去看朋友也体现了她的胜利。

她的王国的两大中心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前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透过储藏室锁上的纱门看到里面谜一样的世界。里面挂着许多铁丝篮子,上面蒙着亚麻布,免得苍蝇叮,还有许多罐头,我知道里面装满了红糖和其他甜食,还有锁得好好的箱子,上面都整整齐齐地贴着方标签,还有核桃和萝卜和一袋袋的粮食,还有鹅蛋和木柄扫帚。储藏室和厨房是她的不可分割的领土,她保卫它们,寸土不让。在她怀着她最后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艾姆拉尔德姨母的时候,丈夫同她说监管厨子这种日常小事就让他来吧。她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在阿齐兹往厨房走去时,她却从里面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壶挡在门道上。她人很胖,又是大肚子,因此别人也就走不过去了。阿达姆·阿齐兹皱了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呀,老婆?”对此我外婆回答道:“这把,叫什么名字来着,壶份量很重。只要你在这里给我逮住,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到里面去,加上一点酸奶酪,做出,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份肉酱来。”我也不清楚我外婆是怎么会把“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一说法用作她的主题句的,但一年年过去,它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倾向于将它看成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信号……是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母亲大人向我们暗示,尽管她又胖又大,她正在宇宙里面飘浮。你瞧,她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在餐桌上她继续专横地统治一切。桌子上什么食物都不摆,一个盘子也没有。咖喱和陶器器皿都放在她右手边上一个矮矮的桌边桌上,她递什么阿齐兹和孩子们便吃什么。这种习惯象征着权力所在,就连她丈夫患便秘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东西,无论是请求或者劝告都一概无用。要塞是不可以动的,就连它的家属的身体有毛病时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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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4 08:52 | 只看该作者
在纳迪尔汗长期隐藏的时候,在爱上了艾姆拉尔德的年轻的佐勒非卡尔和那个生意兴隆的漆布商人阿哈默德·西奈(他伤透了我姨妈艾利雅的心,因此她二十五年来一直心怀不满,最后残酷地在我母亲身上出了气)来到康瓦里斯路家里的时候,母亲大人也还是把家政牢牢地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有动摇过。纳迪尔汗的到来使得家里鸦雀无声,甚至在此之前,阿达姆·阿齐兹也曾经想要打破她的控制,并且为此被迫同妻子开战。(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说明他的乐观毛病患得有多严重。)

……早在十年之前的1932年,他把对孩子的教育抓在自己手里。母亲大人很是不高兴;但在传统上,这是做父亲的责任,所以她没法反对。艾利雅十一岁,二女儿穆姆塔兹快要到九岁,两个儿子哈尼夫和穆斯塔法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最小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五岁。母亲大人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厨子达奥德。“他往他们脑袋灌不知道什么外国话,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的。”达奥德在罐子里面搅拌着,母亲大人嚷道:“你听见了吗,叫什么名字来着,最小的那个自称是翡翠?用英语[2],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人会把我的孩子给毁掉。少放一点土茴香在里面,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该把心思多放在煮饭上,少去管别人的闲事。”

在教育上她只作出了一个规定,那就是宗教教育。她不像阿齐兹,因为对宗教心存怀疑而感到痛苦,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你有你的哼哼鸟,”她同他说,“但我呢,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真主的召唤。这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来着,总要比那个人的哼哼来得好听。”她在政治问题上发表的看法很少,这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阿齐兹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大毛拉的耳朵,将宗教导师赶出家门的事。纳西姆·阿齐兹看见她丈夫拉着那个胡子乱蓬蓬的可怜人走到花园围墙的大门跟前,吃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丈夫的脚踢到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屁股上,她大声嚷了起来,母亲大人以雷霆万钧之怒冲上战场。

“不要脸皮的男人!”她骂着丈夫,“不知,叫什么名字来着,羞耻的男人!”孩子们待在远处的后阳台上观看着。阿齐兹说:“你知道那家伙把什么来教给你孩子了吗?”母亲大人则反过来恶狠狠地问:“你什么坏事不肯做呀,就是要把灾难,叫什么名字来着,带到我们头上来,是吗?”但阿齐兹说:“你以为那是波斯草体经文?嗯?” - 一听这话,他妻子越发来了劲:“你要吃猪肉,是吗?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想要啐古兰经,是吗?”大夫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尖锐地反驳:“或者是《母牛》[3]当中的几段话吧?你以为是那个,对吗?”……母亲大人对此置之不理,而是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你要不要把你的女儿嫁给德国人呀?”说了这话她停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等我外公说出他的真心话。“他是在教他们仇恨,老婆。他教他们要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和耆那教徒和锡克人,还有其他那些谁也弄不清楚的吃素的人。女人,你愿意你的孩子心里只会充满了仇恨吗?”

“你愿意你的孩子不信真主吗?”母亲大人似乎看到大天使哲布勒伊来的军团夜里从天而降,将她这几个异教徒子女送到地狱里去。她心中地狱的画面很是生动,那地方像六月份的拉杰普塔纳那样热,人人都被逼得要学七种外语……“我发誓,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外婆说,“我发誓,你嘴里休想吃到我厨房里煮出来的东西!连一块薄煎饼也不给,除非你去请大毛拉先生回来,并且亲吻他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两只脚!”

从那天开始的饿饭之战几乎变成一场生死决斗。母亲大人说到做到,吃饭时连空盘子都不递给她丈夫。阿齐兹大夫立刻进行报复,他宣布外出时也决不吃饭。一天又一天,五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的父亲日益消瘦,而他们的母亲沉着脸守住了一碟碟的食物。“你会不会完全消失掉呢?”艾姆拉尔德兴趣十足地问,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要是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就千万别那样做。”阿齐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坑,连他的鼻子也像是变得越来越瘦了。他的身体成了战场,每天总有一片给炸飞掉。他告诉老大,也是最聪明的艾利雅说:“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战场所受的破坏都要比交战双方来得严重,这是很自然的。”他开始坐三轮车去出诊了,三轮车夫哈姆达德也为他担心起来。

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派了使者来向母亲大人求情。“印度饿肚皮的人还不多,是吗?”使者问纳西姆·阿齐兹,她呢,恶狠狠地瞧着说话的,她这种恶毒的眼光已经出了名。她双手握得紧紧的放在膝上,一条平纹细布大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她那没有眼皮的眼睛露出凶光,直直地盯着来人,弄得他们都不敢朝她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像石头那样冷漠,他们的心也变得冰冷,我外婆独自一人大获全胜,坐在房里,周围那些陌生人个个垂下了眼睛。“什么还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得意洋洋地问,“嗯,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不是呀。”

但纳西姆·阿齐兹其实也非常担心,因为虽然让阿齐兹饿死会明白无误地证明她对世界的认识要比他高明,但她并不愿意仅仅为了一条原则而做寡妇。可是她又找不到摆脱这种局面的法子,因为她决不肯让步丢面子,她已经做到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我外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丢的。

“生病嘛,你干吗不生病呢?” - 艾利雅,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大人进行战术撤退,说是身上疼,疼得要命,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卧床不起。她不在场了,艾利雅便把橄榄枝向父亲伸过去,其形状便是一碗鸡汤。两天过后,母亲大人起来了(平生第一回她不要她丈夫诊治),重新掌握大权,对女儿的决定只是耸耸肩膀予以默许,把食物递给阿齐兹,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在1942年时,蒟酱卷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子看到吹口哨的大夫,就格格笑着想起当年他老婆让他玩的那个几乎完全消失掉的游戏,尽管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在晚上他们互相用手肘轻轻推来推去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以及“干瘪得就像晾在绳子上晒的骷髅!他甚而至于都骑不上他的 -”以及“- 听着,孩子,那个女人能做出吓人的事情来。我听说她甚至能够梦见女儿在做什么梦,弄清楚她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天快要黑了,没有人用手肘推来推去了,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们的下巴有节奏地默不出声地移动着,接着嘴唇突然一噘,但是吐出来的并不是空气摩擦产生的声音。不是口哨,而是通红的槟榔汁,只见他们衰老的嘴唇里吐出一长股汁水,分毫不差地射到一只旧的黄铜痰盂里。接着可以听到拍大腿和自鸣得意的赞叹声,例如“哇,哇,先生!”和“简直准得不得了!”……在这些老头子身边,城里其他人也利用夜色乱糟糟地各自消遣。孩子们在滚铁环,玩卡巴迪[4],或者给宣传画上的米安·阿布杜拉画上胡子。这会儿老头儿把痰盂放到路当中,离他们蹲的地方越来越远,吐出来的槟榔汁越来越长,但是仍然命中目标。“噢,乖乖,真是棒极了!”街上的顽童在红色的水流中躲来躲去,把他们小孩子的把戏掺到吐痰入盂这个严肃的技艺当中来……但这时驶来了军部的一辆汽车,把顽童赶跑了……这时候,本城军队司令道孙准将热得难受……这时候,他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递给他一条毛巾。道孙抹了抹脸,顽童们散开了,汽车把痰盂撞翻了。中间夹着凝块的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液体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凝结起来,形状就像一只手,这只手以谴责的姿势指着王公日益消退的权力。


想起了一张霉迹斑斑的照片(也许就是那个给砸了脑袋的可怜的摄影师的作品,他那些放大到真人模样的相片,几乎送了他的命):因乐观病发烧而容光焕发的阿达姆·阿齐兹在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握手。那人看起来脾气比较急,精神饱满,一撮白头发披在眉心,就像是个和蔼的疤痕。这就是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您瞧,大夫先生,我身子锻炼得很好。要不要在我肚子上打一拳?来吧,来吧。我的身体真是没得说的。”……在这张照片上,他的肚子给宽松的白衬衫遮住了,我外公的拳头并没有捏紧,而是被这位变戏法出身的人物握在手里。)站在他们后面温和地看着的,是库奇纳西恩的王公夫人,她患上了白癜风,这种毛病渗入到历史当中,在独立后不久大规模地爆发起来……“我是个受害者,”王公夫人低声说,尽管照片上她的嘴唇从来不会动,“是我心中跨文化关怀的不幸的受害者,我的皮肤是我精神上国际主义的外在表现。”是的,在这张照片上人们正在交谈着,这几位乐观派人物会见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腹语的专家。在王公夫人身边 - 现在要注意听了,因为历史和家世就要会面了! - 站着一位特殊人物,大腹便便的,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头发长得就像是诗人。这就是哼哼鸟的私人秘书纳迪尔汗。要不是这张快照将一切定格住了,他的双脚一定是在很不安地挪来挪去。他不自然地傻笑着说:“是真的,我写了些诗……”听了这话,米安·阿布杜拉打断了他,他张开嘴巴,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说道:“那是些什么诗呀!多少页没有一处是押韵的!……”王公夫人温和地说:“那么,是现代派了?”纳迪尔汗怯生生地回答:“是的。”在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这会儿又是多么紧张啊!而在哼哼鸟开口时,其取笑的意味又是多么尖刻呀:“别去操那份心啦,艺术应该振奋人心,应该使我们想到我们光荣的文学传统!”……在他秘书的眉头是个阴影呢,还是他皱了皱眉头?……纳迪尔汗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传出来,低得不能再低:“我不相信有什么高雅的艺术,米安先生。是这样,很难对艺术分门别类,我的诗歌和 - 哦 - 吐痰入盂的游戏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这样一说,王公夫人 - 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 - 便开玩笑说:“嗯,看来我要专门辟一个房间,给嚼蒟酱卷和吐痰入盂的人用。我有一只非常好的银痰盂,上面镶着天青石,你们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练练吐痰的本事。吐不准不要紧,就让我们吐到墙上去好了!那些至少是一些诚实的污迹。”到这里,照片的话都说完了。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我注意到哼哼鸟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朝门口看,就是越过照片边上我外公肩膀再往外看。历史在门外召唤,哼哼鸟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出现把两条线带给了我们,这两条线将会始终追随着我。一条线通往江湖艺人的居住地;另一条线讲到了纳迪尔汗那个写不押韵的没有动词的诗句的诗人和一个无价之宝的银痰盂的故事。


“你在嚼什么蛆呀,”我们的博多说,“照片怎么会说话呢?别说了,你一定太累,脑子糊涂了。”但是,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有个奇怪的本事,他能够不停地哼哼,哼得也很怪,既有点像是音乐,又不是音乐,而是很机械的声音,就像是引擎或者发电机的嗡嗡声。对这些话她立刻就照单全收了,她很有见识地说:“嗯,要是他精力这样充沛,我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她又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因此我对这个话题越发来了劲,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哼哼声的起伏同他的工作效率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有时候哼得那么低声,你听了会牙痛,有时候他哼的声音高亢激昂得要命,人一听到阴茎都会挺起来。(“啊呀,天哪,”博多笑道,“无怪他在男人当中那么受欢迎!”)纳迪尔汗是他的秘书,他上司忽高忽低的古怪声音时时刻刻向他袭来,因此他的耳朵、下颚、阴茎不住地随着哼哼鸟的指挥而活动。尽管在生人面前阴茎勃起使他很窘,尽管老是牙痛,而且每天工作常常要二十四个小时,纳迪尔汗还是留了下来,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并不是 - 我相信 - 因为他觉得诗人有责任尽量接近事件的中心,并且将它们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也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名。不,而是因为纳迪尔汗在一件事情上和我外公一样,这就够了 - 他也患上了乐观的毛病。

纳迪尔汗就同阿达姆·阿齐兹,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一样,也很讨厌穆斯林联盟(“这帮马屁精!”王公夫人用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说,就像滑雪运动员那样在八度音阶上盘旋,“都是些有既得利益需要保护的地主!他们同穆斯林有什么关系啊?他们一付下贱相去讨好英国人,替他们组织政府,因为现在国大党拒绝这样做了!”就在这年,通过了“脱离印度”的决议。“除此之外,”王公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全发疯了,不然的话他们干吗想到要把印度割裂开来呢?”)

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立了自由伊斯兰大会。他邀请了十几个穆斯林小派别的头儿,组织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同教条色彩浓厚、维护既得利益的穆斯林联盟唱对台戏。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戏法,因为大家都来参加了。这就是在拉合尔举行的第一次大会,第二次大会将在阿格拉举行。聚集在大帐篷里的将会有农民运动、城市劳工协会、宗教团体和地区组织的成员。大会将重申第一次大会提出的决议,即要求分裂印度的穆斯林联盟不能代表广大的穆斯林。“他们背叛了我们,”大会的标语上写道,“而这会儿他们竟然声称我们支持他们!”米安·阿布杜拉反对进行分治。

在乐观毛病四处蔓延的混乱之中,哼哼鸟的保护人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从来没有提到地平线上的乌云。她从来没有指出阿格拉是穆斯林联盟的坚强堡垒,她只是说:“阿达姆,孩子啊,要是哼哼鸟想要在这里举行大会,我是不会要他到阿拉哈巴德开的。”她负担大会的一切开支,既不埋怨也不干涉。需要说明的是,这当然使她在城里树敌甚多。这位王公夫人同其他印度贵族不一样。她不去猎斑鹬,而是捐钱设立奖学金。她没有旅馆丑闻,而是投身到政治中去。这一来谣言也就传了出来:“老兄,她资助的那些学生啊,人人都知道他们除了上课以外,还有别的任务。他们在夜里到她卧室里去,她从来不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白癜风,只是用她女巫唱歌那样的声音把他们引到她床上去!”阿达姆·阿齐兹从来不相信有女巫。他很喜欢同她的那一群学问渊博的朋友在一起,这些人的波斯语和德语说得一样棒。但对有关王公夫人的故事半信半疑的纳西姆·阿齐兹从来不同丈夫一起去王公夫人那里。“要是真主想要让人会说好几种语言的话,”她振振有辞地说,“那他怎么在我们脑袋里面只放了一种语言呢?”

因此,哼哼鸟手下那些乐观主义分子没有一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他们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对地面上的裂缝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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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传闻会成为事实,而且变得比事实更加有用。按照当时的传说,- 按照蒟酱卷铺子门口那帮老头子嘴里添油加醋的闲话 - 米安·阿布杜拉垮台的原因在于,他不听纳迪尔汗防止倒霉的劝阻,在阿格拉火车站买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除此以外,在蛾眉月的那一夜,米安·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一直在工作,因此等到新月升起时,他们都是透过玻璃才看见的。“这些事情很要紧,”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呀?”(博多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大会工作人员都在大学校园里历史系大楼的底层。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这一夜的工作快要完成了,哼哼鸟的哼哼声很低,纳迪尔·汗的牙齿疼了起来。办公室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表明了米安·阿布杜拉最喜欢的反分裂的感情,那是伊克巴勒[5]的一句诗:“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一块对真主来说是外国的土地呢?”这会儿,刺客来到了校园里。

事实是,米安·阿布杜拉树敌太多。英国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道孙准将并没有在城里要捉拿他。有人敲了一下门,纳迪尔汗去开门了。六个人手执六把蛾眉月形状的尖刀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蒙住面孔。两个人抓住了纳迪尔汗,其余的人朝哼哼鸟走过去。

“在这时候,”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哼哼鸟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啊哈,那几个刺客的那话儿把他们的袍子高高顶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 - 真主啊,接着! - 刀子嗡嗡作响了,米安·阿布杜拉唱得更响 - 哼哼声越来越大,仿佛他从来没有好好哼哼过似的。他的身体硬梆梆的,弯弯的长刀很难杀死他。有一把刀在他的一根肋骨上折断了,但其他几把刀立刻见了红。但这会儿 - 听好了! - 阿布杜拉的哼哼声超出了人听觉的范畴,只有城里的狗才能听得见。在阿格拉大约有八千四百二十条野狗,那天夜里,肯定会有些狗正在吃东西,有些狗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还有一些在交配,另外还有没有听到召唤的。这些总共加起来,就算是二千条上下吧。还剩下六千四百二十条杂种狗,所有这些狗都掉头朝大学直奔过来,有许多从城里贫民区穿过铁路线直冲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确有其事,城里人只要不是在睡觉的,个个都看见了。它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就像是一支军队,后来在它们经过的路上到处散落着肉骨头、狗屎和一撮撮的狗毛……这段时间里阿布杜拉爷一直在哼哼,哼啊哼啊,刀子嗡嗡直响。听清楚了,突然一名刺客有个眼球开裂,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了踩碎的玻璃片,嵌在地毯上!”

他们说:“在狗冲进来时,米安·阿布杜拉已经快断气了,刀子也砍钝了……狗发疯似地跳进窗户冲了上来,窗子上玻璃已经没了,因为阿布杜拉哼哼声将它们震碎了……野狗砰砰地撞到门上,最后把木头门撞开……这一来到处都是狗,孩子!……有的缺了腿,有的少掉了毛,但大多数的狗至少还有牙齿,有些牙齿还很尖利……现在注意下面的事:那几个刺客本来没有担心会有人来干涉,他们根本没有布置人站岗,所以野狗的袭击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个抓住没有骨气的纳迪尔汗的人被野狗扑倒在地,立刻就有大约六十八条狗咬住了他俩的脖子……后来刺客被咬得面目全非,结果没人能认出他们的尸首来。”

“在某个时刻,”他们说,“纳迪尔汗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野狗和刺客都顾不上去追他。”

野狗?刺客?……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去核对一下好了。查查有关米安·阿布杜拉和他的大会的事。瞧瞧我们怎么把有关他的故事扫到了地毯底下……然后,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副手纳迪尔汗怎样在我家的地毯底下度过了三个年头。

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画家同住一个房间,那个画家想要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画到他的画中去,结果画儿越画越大。“瞧瞧我吧,”他在自杀前说道,“我原本是想专门画微型图画的,但是想不到得了过分夸大的毛病!”弯刀乱砍的那一夜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尺寸变得老大,使纳迪尔汗回想起和他同住的那位画家来,因为生活又一次很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有的尺寸,它变得极富传奇色彩,这使他很是尴尬。

纳迪尔汗那一夜在城里逃命,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呢?我认为其原因就是他是个蹩脚诗人,因此,也就天生有办法生存下来。他一边跑,一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体仿佛在为自己的这种行为道歉,因为这一切似乎是廉价的惊险小说里的情节。那种书小贩在火车站叫卖,或者随着一瓶可以医治感冒、伤寒、阳痿、思乡病和贫穷的绿色药水免费奉送……在康瓦里斯路,这可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三轮车场里有个空的火盆,蒟酱卷铺子关门了,那些老头子睡在屋顶上,做着明天再玩的游戏的好梦。一只患了失眠症的母牛嘴里懒懒地嚼着一个“红白牌”的香烟盒,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睡在路上的人身边经过,这表明这个人一早会醒过来,因为母牛只会光顾马上要断气的人,对睡觉的人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它若有所思地用鼻子轻轻碰碰他,神牛是什么都吃的。

我外公那幢古老的石头大宅子是用变卖宝石铺子所得加上瞎眼的格哈尼给女儿的嫁妆买下的,它矗立在黑暗中,离路边有一段距离,说明它身价不凡。在宅子后面有个带围墙的花园,在花园门口建了间低矮的外屋,廉价租给了老哈姆达德一家和他的儿子三轮车夫拉希德住。在外屋前面有一口井,井边有牛拉的辘轳,从辘轳这边有条灌溉渠通到小片的麦田里,这些田环绕在宅子周围,一直通到康瓦里斯路边的界墙的大门口。在宅子和麦田之间有一条供行人和三轮车用的小路。在阿格拉最近三轮车代替了原来人拉的人力车,另外也还有小马车,不过生意越来越不行了……纳迪尔汗从大门口钻进来,背靠墙蹲了一会儿,撒尿时脸涨得通红。接着,他像是对自己的粗鲁行为感到难堪,他又冲到麦田里,一头钻了进去。随后就像个胎儿般地卷成一团躺了下来,太阳晒得干干的麦杆遮不住他的全身。

三轮车夫拉希德十七岁,看完电影回家。那天上午他看见两个人推着一辆矮矮的小车,上面背靠背立着两大块手绘的电影海报,宣传的是新片《加伊汉子》,主角是拉希德最喜欢的明星德夫。“德里连续五十周场场爆满!孟买连续六十三周头号巨片!”海报上宣称,“又一年轰动各地!”这是部具有东方色彩的西部片,其主角德夫身躯魁梧,独个儿管着一片牧场。牧场看来有点像是印度恒河平原。加伊汉子意思是牧牛人,德夫演的是单枪匹马地保护牛群的故事。“孤胆英雄!”手持“双管猎枪!”,悄悄地跟踪在一大群赶到屠场去的牛后面,最后打败了赶牛的,将那些神牛解救出来。(该片是给印度教的观众看的,在德里曾经引起骚乱。穆斯林联盟赶着牛群经过电影院门口去屠宰场,结果遭到了袭击。)里面的歌曲和舞蹈都很不错,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跳舞,可惜的是导演让她戴着一顶大得要命的牧童帽子,要不然还会更好看一些。拉希德坐在前排的凳子上,跟别的观众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他吃了两个五香三角饺,钱花得太多了些,他母亲会生气的,可是他玩得很过瘾。在他踩着三轮车回家时,练起了电影当中看到的特技骑马动作来,他将身子在一边挂下,让车子靠惯性飞下一个不大的斜坡,把三轮车当作马,模仿加伊汉子在马上躲避敌人的样子。最后他直起腰来,转了转车把,使他高兴的是车子乖乖地驶过大门来到麦田旁的小路上。加伊汉子就是用这个法子偷袭那帮赶牛人的,他们当时正坐在小树丛里喝酒赌钱。拉希德刹了刹车,跳到麦田里,“全速地”朝毫无准备的赶牛人冲过去,枪上了膛随时可以开火。就在他接近他们的篝火时,他发出了“喊杀的声音”来吓唬他们。“呀啊啊啊啊啊!”这儿离阿齐兹大夫宅子这么近,他显然没有真正大声叫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拼命张大了嘴巴,不出声地喊着“砰!砰!”纳迪尔汗本来就睡不着,这回儿他睁开眼睛,只见 - “呀呀啊啊啊!” - 一个瘦小个子就像列火车似的,发疯似地朝他冲过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什么 - 不过也许他是聋了,因为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他立刻站起身来,那肿得厚厚的嘴唇里刚尖叫了一声,拉希德就看到了他,不由也大叫了起来。两个人吓得一起大声嚎叫着,又同时转身就跑。两人都发现对方在跑,便随即停住了脚,隔着干枯的麦杆向对方窥视。拉希德认出了纳迪尔汗,看到他衣服撕破了,遇到了大麻烦。

“我是朋友,”纳迪尔汗傻傻地说,“我要见阿齐兹大夫。”

“可是大夫在睡觉,他又不在麦田里呀。”别慌啊,拉希德告诫自己说,不要胡说!这是米安·阿布杜拉的朋友!……但纳迪尔汗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孔剧烈地痉挛着,有话老是讲不出来,就像嵌在牙缝里面的一丝丝鸡肉似的……“我的性命,”他最后总算讲出来了,“非常危险。”

仍然充满加伊汉子精神的拉希德这时来搭救他了,他领纳迪尔汗走到宅子的一扇边门前。门闩着,还上了锁,但拉希德一拉,锁就被他拿下来了。“印度货,”他低声说,似乎这么一说,事情就解释清楚了。纳迪尔跨进门槛时,拉希德大声地凑在他耳朵上说:“先生,完全相信我好了。我以我妈发誓!我用我妈的白头发发誓。”

他又在外面锁上了。确确实实,救出了哼哼鸟的副官!……但从什么地方?从什么人手里?……哎,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是会比电影更精彩的。

“是他吗?”博多有点糊涂了,她问,“是那个傻里傻气的胆小的胖子吗?他会是你的父亲?”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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