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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直1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我努力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时,我骇然地发现,我没有办法按时间先后来记述,因为我的记忆不是编年史,里有断断续续的空白,它离散地分布在我的大脑皮层下,我想不起在那些片断里我都做过什么,都和谁在一起,都说过看过听过吃过什么,总之,我找不出那些时候我存在过的任何证据。而能够想起的那些又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如同发了霉的旧胶片。记忆它并不忠于事实,甚至,它不忠于生活,它只是把历史建立在当前的需要之上,就像剪辑一部电影,可以把看不顺眼无关紧要的统统剪掉,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背离了我想还原生活的初衷,我想要表达对那些已经彻底消失了的东西的缅怀,即使是这样的愿望似乎也越来越遥不可及。当我试图使故事显得更有戏剧效果时,我的潜意识已经把事实真相打进了黑牢,它向我提供了一个美丽妖娆的替身,而我的确更喜爱这个替身,她看起来有我想要的一切,并且无害。我只有这样安慰自己,这是记忆本身的缺陷,而非蓄意的歪曲和误解,事实上,记忆从来就没有也不会有正解。
阅读的人,不是光靠文字来体验,而是通过文字唤起类似的体验。这就像一种气味,一段旋律,一处风景可以带你重拾记忆,这都发生在潜意识中,强弱无法拿捏,起止也不能控制,忽然之间就扑面而来将你灌醉,劈头盖脸促不及防。
我之所以想要专门回忆一个人,首先是因为她存在于我的回忆中,这简直是不言自明的;其次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她都能盘踞于我的回忆中而岿然不动,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严重的选择性失忆症患者;最后,她已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她的消失带走了一些不曾再被我所拥有的东西,那些东西也正是我努力想缅怀一下的,而这才是我真正可以去回忆她的原因,就像史官总要为前朝的皇帝修史一样。
小直就像一件精致趁手的乐器,一把正在演奏着b小调四重奏的小提琴,或是一支静夜中的单簧管,圆润而明亮 ―― 这正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一直相信着那句形容女人的话“一白遮百丑”,直到认识了小直。这样说似乎对她有些不公,我并非欲盖弥彰她的肤色,尽管她有过朱古力这样的外号,到底是我对她的感觉使我忽略了她的肤色,还是她真的不那么黑,我已无从分辨,总之,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我们何时开始的伟大的友谊,伟大的友谊没有开端,我想那更像是聚沙成塔聚流成河的结果。我们就像所有的前后桌同学那样,在我被提了问答不出来的时候,她会把答案摆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有时我也会找一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问题问问她,说实话,那时候我的成绩比她好得多,我这么做的目的只在于向她表示,如果你有问题也大可向我发问。不久,她确实开始这么做了,显然的,她并非如我一般的带有某种目的性。
我的同桌罗圈腿常常找她插科打诨,我尽量充耳不闻他们的交谈,但是她一阵阵骤然而起的清脆笑声总顽强地钻进我的耳朵,我心不在焉,同时觉得自己有些没有必要的泛酸。罗圈腿私下常和我谈起她,笑着品头论足,他带着眼镜眯着眼睛的笑意很像是鬼子的翻译官,这让我对他的议论心生鄙夷,而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随声附和。
我记得她常常早上迟到,全班同学都坐定了,她才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脸上带着一副歉意的若有所思,吹着额头上贴着的头发。我想,那个年纪的姑娘,都交织着一些天真和若有所思,或许,那仅仅是我的若有所思。想必她一定不会注意到此时此刻有人正仔细地揣摩她。
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近,但始终还是有些距离,这距离很有必要并恰到好处,就像两颗星星,太近的距离会使它们毁灭于彼此之间的引力,而太远又会使他们渐行渐远终成陌路。有时候我们通个电话,讨论一些数理化,抱怨那些成绩优异的同学,开老师的玩笑。有时她也抱怨罗圈腿的无聊,我心中窃喜的同时亦会假装大度地为他开脱几句。不知不觉中从有的放矢的问答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即使是长久的都不说话,也不厌倦这空白,其实并不存在空白,仅仅是听着彼此在话筒边安静的呼吸,心里也像是装满了东西。我们每晚漫无边际的交谈超出了白天我说过的话的总和,如今我很难想象我居然有过如此旺盛的表达能力。
我们越来越频繁和长时间的通话,使我的母亲有些疑虑,她担心我在放弃了恶作剧之后转而迷恋起女同学来,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却有失客观,因为我始终都未放弃过恶作剧。介于以上的原因,我们不再有大人们在家的时候打电话了,这使我们的通话更直接,免去了那些例行公事的问答。有天晚上开家长会,大人们去了学校,我们呆在各自家里,也许是害怕遭到从学校归来的大人们粗暴的对待,我们像在世界末日前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电话说了四个小时,直到大人们回来,说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想必尽是一些祝愿世界和平祝福对方来世不再做可怜的高中生之类的傻话。第二天一早见面,我们相视一笑,我很欣赏她率真大方的态度,毫无一些姑娘的扭怩造作和斤斤计较,她真挚的笑意让我认定她就是铃木保奈美在我的现实生活中的化身,那是我至今还能记着的几个宝贵的微笑中的一个。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那梦境不堪入目。同学们走在去操场的路上,我在她身后走着,刚想上去和她说话,罗圈腿走到她身旁,一把搂上她的腰,她吃了一惊转而娇嗔地拍打罗圈腿,两个人说笑着粘在一块儿,好的像一个人似的,似乎比同我打个招呼还要心甘情愿,看见我出现在旁边也无动于衷。在梦里我就很心酸,又气又恨又不知所措又百思不得其解,醒来时仍死死咬着嘴唇。我想我是对她发生了感情,算不算爱我不敢说,起码可以说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对自己的一样。
高二文理科分班,我们分在了不同的班级。暑假结束的时候,她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曾为了这个沮丧了好一段时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罗圈腿也没和她在一块儿。从那以后,我常常注意着她是不是在我们班的窗前经过,就像《童年》里唱的一模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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