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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是一艘巨轮,环球旅行之后沉没在孤独冰冷的深海。最终,那里被点亮了。
普默先生神情倦怠,削瘦的身体庸懒地靠在舒适的垫着复古繁花的靠垫的红木椅子上。这是普默先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挑选购买的。对于整个家的装修他毫不在意,但惟独这把书房的椅子他亲自出马,周转于各家店之后,跑了很远的路才买到了中意的,并且毫不吝啬地把钱从口袋里扬出来,数了一叠票子大大方方地送了出去。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甚至心也是舒坦的,开朗的。想当初他妻子要他付钱买一条廉价的丝织碎花连衣裙的时候,他的脸愁苦阴郁,所有潜在的皱纹都暴露出来,拥挤在一起,他原本缝一般的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但那不能忽视的是从眼睛里闪耀着的浑浊的幽幽的光芒。他的心缩水一般地纠结在一起,他的手颤抖着,缓慢的,试探性地伸进口袋里,极不情愿地挖出一张,他的动作极其迟钝,似乎他的手在瞬间苍老了,被厄运紧紧地束缚了,即将死掉了。当他将他奄奄一息的手以最后的力气紧紧握着伸出口袋,他早就大汗淋漓了,精神也涣散了,骨架也垮了。在外人看来还以为他刚刚完成了多么艰苦劳累的体力活,就是现实中饱受折磨的西绪菲斯,在他生命里无止尽的就是陡峻的山路和巨大的岩石。那么显而易见,普默先生对这把椅子该是多么的重视。这是因为他做为一个孤独的流浪者诞生,他的旅途就上从椅子上向四面八方展开的。如今他搬了家,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椅子的机会,即有了一个更好的起点,他是如此迫不及待,那里还会犹豫呢!
此时此刻,普默先生又坐在那里,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已经离他而去,他如一具干瘦的尸体等待着黑夜的降临。书房的光线昏暗,黑蓝色的厚重窗帘阻挡了几乎全部的光线 ,这寒冬的微弱光线。但这也恰恰合了普默先生的意愿。他憎恨阳光,特别的盛夏毒辣强烈的阳光,他觉得那是邪恶抵达的鼎盛时期,锋利的触角伸展到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这世界如此被颠覆了,每一座城市都是巨大的废墟,每一棵树木都是夭折的墓碑。如今着严寒的冬季,干燥强劲的西北季风来自西西伯利亚,它们是正义的化身,带来凛冽的芬芳和刺骨的真实。这也是普默先生最喜欢的季节,他有时如同着魔一般把自己埋在雪地里,他要以此与大地融为一体。
书房是遥远的深不可测的未知海域,普默先生是孤岛,岛上是荒芜的沙砾,惟独一面醒目的红色旗帜迎风飘扬。那是他毕生的旗帜,孤独的流浪者的旗帜。现在普默先生已经出发了,可是他不是如同往常一样继续流浪的旅程,而是陷入了回之中。
普默先生小的时候很胖,按照他的话说,那时的他就是旧冰箱里的一块肉。他时常觉得孤立无援,寒冷侵袭,他冻僵了身子,封闭的心岩石般坚硬。他的父母都是严格古板的人,他们的思想如同监狱的栏杆牢牢困住了小小的普默先生。他不幸的生命被套上了犯人的影子,他以虫子蠕动的姿态机械而紧张地生活,充满忧虑。他在学校的成绩因严厉苛刻的管教而被迫始终优异,他的冷漠与对生活的盲目被同伴认为是一种可耻的傲慢无理与无可挽救的愚蠢。他是厚实的沙袋被同伴们咒骂欺负,承受如同雹子砸过来的冷嘲热讽,即使老师和院长的恩宠和荣誉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希望。他从不反抗,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他已经习惯了妥协和退让,他逐渐对一切漠不关心,成为一个卑微的生活的投降者,只有跪拜和沉默。他是快乐与幸福的绝缘体,有时他甚至想他本身是健康的,幸福与快乐是剧痛的疾病来安慰自己。他告戒自己应该毫不留情地拒绝它们,排斥它们。可是真正地,发自内心真实的声音,他是多么渴望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病,他盼望着,呼喊着:“让所有的疾病都来攻击我吧!让我在疾病中死去吧!让我在这痛苦中获得永恒的幸福吧!”可惜世与愿违,普默先生一直持续着变态的健康。他只是在黑夜中趴在床上哭泣,抚摸自己刻意创造的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伤口,与伤口为伍,与伤口恋爱。他沉迷与疼痛的感知,直至麻木,恐怖的麻木完全占有了他的身体。
“黑色的河流,星星和天使点亮伤口。”伤口是情,伤口是问温暖人心的迷幻药物,伤口是流浪与孤独的见证。当他哭泣之后,他便陷入了这样的状态。飘荡游离的思绪引领他离开夜晚的荒凉,引领他去往更高更远的故乡。在那里,他才能成为自己,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幸福的人。当他逐渐成长为了一个少年,他们那么期望能剥去生活的皮,挖出它的大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混沌次序的来源,他要挖出它的心脏,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清白的清白。可是他的力量如此渺小,他思绪纷乱交错,他不知道世界这张掩饰防御的皮从何处开始,到何处结束。他像极了一只被困的动物,即使作为老虎狮子称为困兽之斗又与一只被蜘蛛网粘住的小昆虫有什么区别呢?它们的结局只有死亡。他猛然发现生活就是一张巨大的沾满毒液的网,人的诞生就如同奔赴刑场一般惨淡而壮烈。一开始就是陷阱,接下来就是无谓的挣扎。他渐渐地被卷入消极而悲观的旋涡之中,直至某一天,他突然迷恋上了地理,或者说是变化的行走于路上的全部风景。他开始坚信他的头颅是风化形成的戈壁滩上的岩石,他的上身是平坦的中央大平原,脊髓是贯穿平原中央的隐藏的黑色河流,双臂是平原外围连绵不绝的丘陵,双脚则是移动的山脉。他甚至有在自己的身上构建地图的强烈欲望。
那时侯的他还是一个高中生,上下午都排满了课程,只有晚上成为他独自清静的时刻。他总是悄悄地躲进黑暗的森林里,坐在木桩上开始他的旅行。四周无论多么幽深阴暗他都不会害怕,他以为自己出生在腐烂之夜。有一次,猛烈的暴风雨来袭,他依旧如故地前进穿过危险的森林。什么都无法阻止他的步伐,他知道生活对他从不心慈手软,而他必须挣扎出一条活路来。他在暴风雨中步履坚定,他的神情淡定,犹如置身于天堂。刹那间,一道锋芒的闪电横在他的眼前,穿透他的身体,照亮他灵魂和黑色的河流。他的身体在暴风雨中激动着颤栗,他的梦境迸发出流光异彩,他知道这旅行是他生命得以延续的唯一的最后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有钱了,不用躲在森林里,不用坐在树桩上,他要给自己买把最好的椅子,展开他的旅程,成为他的传家之宝。
普默先生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已经很久不再想过去的事情了,因为每一次回忆对于他都是溺水一般的窒息。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叹出来,如同这一辈子道不尽的苦难。
这是冬季的另一天,依旧寒冷。窗外的风雪疯狂地肆虐。屋内暖洋洋地点着炉火,普默先生一家围坐在四方桌旁为普默先生庆祝四十岁的生日。蛋糕上四支细长的红蜡烛渐短,有那么一瞬,普默先生仿佛看见了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不过他很快忘记了这突如其来的悲伤。他在生日的时候总是快乐的,他享受着孩子们所带来的温馨和谐,心里蜜一样甜。他对这难得的幸福倍加珍惜。
“爸爸,我们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普默先生的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机灵地眨着明亮的眼睛,脸上写满了骄傲和期待的神色。他们是普默先生朝气蓬勃的孩子,是快乐的精灵。普默先生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期盼着他们羽翼丰满之后随风向光振飞。
“这太叫我高兴了。让我好好猜猜你们送我的是什么呢?”普默先生故做沉思地想了想,问:“是宝藏吗?”
“爸爸,你存心刁难我们。”普游笑着说:“不过等我长大以后,这就是小事了。爸爸,等我长大以后再送给你。”普游说着挺着胸脯拍了拍,作为保证,一副雄心壮志。
“爸爸,我们送你的是一双鞋。是青叶巷的爷爷卖的那种黑皮鞋。穿着舒适又结实,够走上万里路了。我和哥哥在那里做了一个月的工,他就把鞋子作为工资发给我们。爷爷是个好人,养了很多的鸽子,送给我们面包和果酱。”
“爸爸,来,先穿上试试。看看合适不。”两兄弟拿出礼物不断催促着。
普默先生看着眼前闹腾的两兄弟别提多高兴了。他一手搂着一个,不断地念叨:“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小家伙们被普默先生的胡子扎得痒痒,挣脱出来,说:“爸爸,先试试呀!”
“好好好。”普默先生接过鞋子穿起来,渐渐地,他的笑容僵持住了,心燃烧成为灰烬。鞋子太小了,他用尽力气想把脚塞进去,却是徒劳。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生命的昭示。似乎他的生命在这刻薄的世界里永远是那么格格不入。
“爸爸,合适不合适呀!我们希望你能穿着他去更远的地方呢!”
“是啊,爸爸,我们以后也要向你一样,到不同的地方去。把所有的土地都留下我们的烙印。”
普默先生经常给孩子们讲各种旅行的故事和趣闻。他跟孩子将烂记于心的和幻想中的人文地理与民俗风情。他自以为他去过那些地方,他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牢笼。可他从来讲的只是他幻想中他昏厥的意识中的城市、岛屿和花园。但这在小小的两兄弟的心里,他们的爸爸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是英雄。他们将父亲所讲的一切作为把宝贵的财富,当他们义正严词地告诉他们的伙伴而遭到讽刺的时候,他们就像守卫领土的战士一般守卫着战斗着,不允许任何人的不敬与冒犯。他们的心如此天真而坚强,不怀疑,不被摧毁。他们只怀着一颗强烈渴望长大与出发的心,要去看一看远方的村庄、远方的森林和远方的河流。他们的未来将属于现实生活中那远方的沃土,他们的路途在父亲幻觉意识的甘露下萌发成长。
普默先生先生极其不愿意伤害他的孩子们,他深知他们的善良与美好。他勉强微笑着说:“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了。以后我会穿着他遇见更多的神奇。”
普默先生看着那双鞋子,痛苦剧增。这时,他的妻子不和适宜地吹灭了蜡烛,普默先生的瞳孔放大,一把尖锐的刀毫不留情地茨进他的心脏。灾难降临了,生命之光熄灭了,命运的车轮碾碎他,绝望的苦痛撕裂他。
他压制住怒火,冷冷地质问:“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时间到了,该结束了。”一言不发的妻子幽幽说了一句。
“你再胡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早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他的妻子幽灵一般地走了,将孩子们赶上床睡觉。普默先生独自坐在那里,石化,面如死灰。
普默先生的妻子本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可是结婚几年后,特别是普默先生辞掉工作之后,一切就变了样。她的红颜因操劳艰苦老去,她秀丽挺拔的身躯耸起了两座高高的驼峰于后背——那是缄默不语的愤怒和痛恨。她丰满的乳房特逐渐如同干枯的植物因缺水而凋谢成为黑色泥土深深的忧伤。那一句“我就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则成为她挂在嘴边的自怜哀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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