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旧、身体与自我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后现代性分析
内容提要:《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后现代性特征主要表现在:通过对现代性的线性不可逆时间观念的否定,霍尔顿确定了即时性的时间观,并在对过去的怀旧中得到自我认同;通过身体意识的觉醒,霍尔顿找到了以自身肉体性为基础的内在自我,以此塑造出一种独特的自我审美风格。
关 键 词:怀旧 身体 自我认同 自我塑造
Reminiscence, body and selves
——On post-modernity in The Catcher in Rye
Abstra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ost-modernity in The Catcher in Rye are as the following: Holden established his own concept of instantaneity-time by denying the concept of inreversible linearity-time, and achieved his self-identity in his reminiscence to the past; with the rouse of body consciousness, Holden discovered his internal selves based on the corporality to build his unique aesthetic character.
Key words: reminiscence; body; self-identifying; self-figuring.
《麦田里的守望者》已经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之作,由于作者塞林格从不公开发表文学见解,对这部作品的创作目的也不置一辞,因此引起了学者们的多种猜测与阐释。近年来有不少论者认为它属于后现代主义作品。笔者认为,《麦田里的守望者》是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过渡之作,从其写作技法看尚无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但是其内在意识已与经典的现代主义作品相去甚远。因此,本文主要从它的时间观念和身体意识与主人公霍尔顿的自我的关系来分析这部作品的后现代性特征。
第一节 时间、怀旧与自我认同
现代性的时间观是一种线性不可逆时间,这是与现代直线进步的历史哲学相适应的,它体现了现代性的速度,把一切人拖入急速前进的运动之中,把一切事物都卷入经济的洪流之中,让现代人疲于奔命,成为促进经济高速发展的工具。
从《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人物设计上可以看出塞林格对这种时间观的颠覆,书中的艾里和D.B.这两个人物,一个是他常回忆起的死去的弟弟,一个是他不愿提起的活着的哥哥。有论者认为,D.B.是塞林格的隐含表达,是“dead brother”的首字母缩写。 塞林格家中其实只有一个妹妹。因此,笔者认为,霍尔顿、艾里和D.B.这三个人物是塞林格时间观念的人格化,“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它已经死了。”艾里和db正代表了霍尔顿的过去与未来,童年生活已经过去,他却时常忆起,成年已经到来,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希望自己死了,这证明霍尔顿对预想中成年生活的拒绝,也就是对社会现有生活模式的拒绝。同样,这证明了塞林格拒绝现代性的不断进步的时间观念,回望过去,否定未来,决定停留在现在,确立了即时性的时间哲学。对过去的回忆和对一个确定的未来的否定使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个个即时的时刻,而在这些时刻中的自我塑造构成了另一种未来——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因此,“时间感成了人类生存的主要内容,在低速世界行将结束的时候,有限世界的时间——过去、未来、现在——也日趋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向度的、以现时和延时组成的全球时间。”
青春期是儿童向成年人过渡的阶段,青少年不仅要经历一个生理上性别明确区分的发展过程,还要在心理上适应和承受社会文化的急剧变迁所带来的价值观念的冲突,因此在这个阶段最容易产生危机。霍尔顿不接受社会上通行的价值观,因此产生了不知道究竟往何处去的认同危机,也就开始了对过去的怀旧。“当人格发展面临危机时,人就会本能地转向过去,以‘失落的天堂’审视现实世界,借助对那个原初和谐同一的自我的反思及构想来调节自我在现实社会中的矛盾冲突。借助怀旧,人有望再次体验到那种爱与快乐融合一体的,无限制的、原初自恋的感觉。”
因此,怀旧是人们因为对现实不满而进行的一种有选择的、意向性很强的、构造性的回忆,从根本说是用审美来解除心理上的不安和痛楚,怀旧客体变成了审美对象,充溢着取之不竭的完美价值。有论者将怀旧区分为三种类型。“我们大致将其区分为回归型、反思型和认同型三种,确定其基本特征为:或者对现实不满,希望重新体验到过去的生活感受;或者承认过去一去不复返,保持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独立性;或者认可现在对过去必然取代,想把过去融入到现在以至将来的精神生活中,寻求自我的连续性发展。”
霍尔顿的怀旧主要是为了寻找到成长的动力和价值,所以它属于认同型怀旧。认同主要是自我认同,包括身份认同和人格认同,这是保持我们的个体感、唯一感、完整感及过去与未来的连续性的问题。认同型怀旧就是主体为了解决现实情景中的认同危机,时常回溯过去的自我形象和生存体验,从而保持自我发展的历史不被中断、自成一体的自我世界不被分裂的行为。同时,也是一个在变更了的社会语境中重新确认自我、把握自己,从而把握世界的过程,更是我们重新寻求生存意义和生命归属的必要手段,以新的信念指引着个体投入到新的社会实践和审美活动中。
通过怀旧,霍尔顿回想起童年时代的真纯和美好的生活,使他的自身形成一个整体,他的自我获得了统一性,他也获得了一种内心的深度来对抗外部世界的异己力量,不至于在这个商业化和物化的世界中失去自我。他也不再惧怕时间的流逝和自己的成长,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东西是不受时间侵害的,即他的圆融统一的过去的那些美好的价值。这样,他体验到这种内在性的深度,把他与自身相联结,逃脱时间并通过回忆和展望而建立新的时间之维。因此通过向过去汲取勇气和帮助,霍尔顿重新获得源自过去的生命动力,不再惧怕外部世界的非人力量,而是依据自我精神对外部的规定性来判断客观事物的美丑,来确定自己的感情倾向与价值判断,从而获得了在当下的现实中更自由的存在,在一种不停息的自我塑造活动中建立自我的审美人格。
第二节 身体话语与自我塑造
在现代社会中,理性被当作认识真理的工具,而身体被看作理性的禁锢和人类认识世界过程总中的一个病态的、不稳定的障碍。人的理性被夸大,意味着人的身体和感官遭到漠视和压抑,导致资本主义追求财富的工具理性对身体的控制、利用和压迫。福柯曾细致分析过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力所进行的肉体生产和压制的各种技术。这种对身体的压制必然遭到反抗,作为肉体的人要寻求自由和快乐。因此,形而上的思维和形而下的身体的分裂造成了恶果,那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显现的肉体的彻底堕落和肉体的相互隔绝。现代主义的艺术为了强调艺术的知性内容、它的形式和阐明的意义或真理,往往趋向于漠视人的情感和感受。
尼采首先从总体层面致力于肉体的解放,他否认理性神话对肉体的阐释,宣扬肉体的意义,他认为人类从本质上是一种肉体存在,是肉体而不是精神构成我们独特的自我。汪民安认为,尼采的肉体构成了一种新的生存美学。“尼采正是在这里表露了他的全部用心,生活应该是一种美学,‘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美学化的生活是不需要凭据和理念的,是不需要深刻基础的,它同样不需要外在的目标和形而上学的保障。这种生活自我创造如果他有目标的话,也是以自我和身体为目标,以感性为目标,如果它遵循法则的话,它也是自我随机的立法,是嬉戏式的立法。生活就是要像艺术那样永远生成、变异、创造,生活就是要让身体成为艺术品,让身体不要陷入形而上学的圈套中。……这样,生活、身体和自我处于无限的可能性之中,他们永远处于即刻性状态,永远在创造。”
梅洛-庞蒂通过对身体的细致考察支持了尼采的论点。他认为,居于我们审美感受和愉悦的核心的,是活生生的富有敏感的身体。身体具有本体论的中心地位,即身体是世界和我们自身从中建立交互建构地投射出来的焦点,一个在反思性的思想或再现中可以被有意识地被把握的一切东西的非反思性的源泉。“而梅洛-庞蒂有同样的目的,他颂扬活的‘现象的身体’比通过科学和再现建构起来的客观身体更真实更基本,活的身体被认为是一个‘原始的存在’,他向我们提供关于世界的原创、持久然而也总是变动不居的视域,无需任何再现,……我们就可以当下把握和直接移动它。正是内在的身体感觉‘这种直接被给予的恒定’中心出发,我们的身体和世界得以建构起来。”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体叙述中,霍尔顿是个16岁的少年,他不具备现代的普遍主体的理性知识,也拒绝学校的单一理性思维训练,他提到学校的“口头表达”课,老师文森先生老教他们他统一和简化的思维,要求学生表达时话不离题,但霍尔顿觉得离了题倒是更加有趣。他拒绝顺服地以学校教给他的理性方式思考,那么他用什么来思考人生呢?从文本中仔细观察,我们可以看出他主要关注这几个方面:
1、 他人的身体
霍尔顿在与人交往中,他总是不经意的注意到别人的肉体,校长的女儿“鼻子很大,指甲都已剥落,像在流血似的,胸前还装着两只假奶,往四面八方直挺。”; 他一进屋就看见斯宾塞先生“瘦骨嶙峋的胸脯老师露在外面。还有他们的腿。老人的腿,总是那么白,没什么毛。”并在叙述他们的谈话是好几次提到斯宾塞先生衰朽的胸脯;阿克莱的牙齿脏得要命,“那副牙齿像是长着苔藓似的,真是脏得可怕,你要是在饭厅里看见他满嘴土豆泥和豌豆什么的,简直会使你他妈的恶心得直想吐。此外他还长着满脸的粉刺。”,“他的牙齿老是污秽不堪,他的耳朵也脏得要命,可他老是剔着自己的指甲。”;斯特拉德莱塔外表漂亮、私下邋遢,剃刀脏得要命,“他之所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因为他疯狂地爱着他自己。”还有他对酒店对面房间的易装癖老头的厌恶等等。似乎霍尔顿的眼睛背后藏着另外一双眼睛,就是他的身体,他还没有完全成熟,正在密切关注着其他肉体的状态,并对之做出诸如肮脏、衰朽、自恋或者性变态等评价。这表明霍尔顿有明显的身体意识,他在思考人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2、女人的吸引
同样,霍尔顿还提到他青春期的性冲动,即他与女人交往的冲动,“女人能要我的命”,他对欧内斯特摩罗漂亮的母亲的胡扯,向在饭店的三个女人眉来眼去并要邀她们跳舞,和萨丽见面,和她“胡搞”时搞不懂为什么说爱她,以及在酒店召妓。女人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变化中的身体让他疑惑,也让他思考自己的自我。斯特拉德莱塔所代表的主流青年追求肉体享受,把这当作成熟的标志,这对霍尔顿有相当的吸引力,可是他在与女人胡搞时却总在关键时刻住了手,因为“如果你真要我说老实话,我可以告诉你说当我跟一个女人胡搞的时候,有多半时间我都他妈的找不到我所要寻找的东西。”他在酒店叫来一个妓女,却只想跟她聊聊天,孙妮脱了衣服,他又没有了情欲。他与萨丽没法交流,只因为她长得十分漂亮才和她在一起,却受不了她做作的情感,他说“我由于自己的愚蠢,一直以为她很聪明。……我的一个大问题是,只要跟我在一起搂搂抱抱的姑娘,我总以为他们很聪明”。他的身体指引他与女人在一起,却又阻止他像别人一样堕落,他觉得“性这样的东西,我委实不大了解。”在思考身体的时候,他其实是在确立自我的身份,想弄清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身体却比他的思维更清楚他的本性。
3、自己的身体
同时,他不得不经常面对自己的虚弱的身体,他想随心所欲地与人冲突,想戴着猎人帽去杀人,想和别人像英雄一样打斗,却被身体一次次阻止。和斯特拉德莱塔打架前,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他被打得流血了,就不再反抗。毛里斯和孙妮来找他要钱,看见魁伟的毛里斯解开衣扣,挺着个毛茸茸的大肚子寻事,心里十分害怕,“我声音抖得像个杂种。”只好在想象中拿着自动手枪把毛里斯打死。他受到了侮辱,要像一个英雄般寻仇,却还是听从于身体的屈服,不敢再见到毛里斯。在这里,身体的虚弱和胆怯占了上风,左右着他的行动。
霍尔顿对身体的真实想法通过一个作为他的精神导师的路斯展示出来,从前路斯在宿舍大谈同性恋,让霍尔顿担心起自己的身份,怕自己突然变成同性恋,这是霍尔顿思考自身肉体性的开始。他非常认同路斯对身体的看法,“我只是偶然发现东方哲学比西方哲学更有道理……他们把性关系看成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关系。”这让霍尔顿明白自己究竟想获得什么样的身体感受,他要拒绝物化为单纯肉体的身体关系,他说,“我知道那种关系应该是肉体和精神的,而且也应该是艺术的。”他其实真正向往的是和琴在一起,那是一种更加和谐的两性关系,因为他觉得他们俩在精神上能沟通,身体也觉得快乐,“跟琴握着手,你只知道自己很快乐,你的确很快乐。”霍尔顿热爱跳舞,在忘我的舞蹈中,身体获得的自由让他迷醉。身体在霍尔顿的追寻中一直充当着引路者的角色,它比思维更明白事理,在通过身体思考的过程中,身体成为他审美欣赏和创造性的自我塑造的场所。简言之,内在的身体成为了霍尔顿的自我。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表现出的时间观念与身体意识都与霍尔顿的自我相关。通过对现代时间观的否定和怀旧,霍尔顿获得了自我认同,这是他追寻一个不同流俗的自我的情感动因和心理基础。他否定了既定的生活模式,转而从自身寻找,即通过是身体意识的觉醒,找到以自身的肉体性为基础的内在自我,进而以内在自我而不是外界规则为准的,活出一个审美的、自由的、创造性的人生,这样,霍尔顿就有别于现代主义作品中主人公的悲观与异化,突破了现代时间和理性对他的控制,成为一个鲜活有力的后现代人物。
注释: |
|